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宰执天下TXT下载宰执天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宰执天下全文阅读

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2章 荣辱凭心无拘执(上)

    春天的清晨,空气清寒

    胯下的坐骑呼哧呼哧的喘着白气,赶着上朝的蔡确在官袍下面套了件丝绵夹袄,又在外面披了件有些陈旧但质地精良的斗篷,但照样冻得手脚冰冷

    “持正,今天到得可早”

    听到声音,看到来人,蔡确在马上腰身弯了下去,与当今的东府第二号人物相互致礼,“身任台谏,不得不早”

    王珪提了一下缰绳,放慢了度,身边的元随立刻会意的散开来一条缝,蔡确便会意的驭马靠了上去

    待蔡确上来,王珪身子稍稍向后仰了一点:“昨天总算是看不到弹劾韩冈的奏章了”

    王珪说得没头没脑,蔡确却了然一笑:“毕竟正事要紧,总不能为他事耽搁”

    王珪点点头,表示同意:“的确是正事要紧”又问道:“韩冈当能成事?”

    “当然,对韩冈岂是难事襄汉漕运也不要多少,只需要一年百万石而已,正好就是荆湖的粮纲数目,江西江东的上溯走荆襄反而绕路”蔡确的观点与前日截然不同,“荆湖的粮纲上京,不要再绕道扬州,免了几千里路,省下多少时间,就是中间靠轨道转运,也能省下不少运费”

    王珪感慨道:“所以天子要保着他”

    蔡确失笑:“要是再盯着韩冈,乌台上下都能坏在他手上”

    尽管天子对弹劾韩冈的众官处罚甚重,但愿意飞蛾扑火的监察御史也不会减少多少——本来天子选御史,都是选着愣头青——其实直言敢谏也是个光荣,只要自己弹劾过重臣,日后就是资本,这证明他们忠于职守,不畏强权

    但这样的情况下去,事情就麻烦了——不是韩冈麻烦,而是蔡确这边有麻烦

    万一安排好的人选因为弹劾韩冈出了事,预定计划就全都会被打乱但硬拦着也不行,蔡确自己也会被当做奸佞牵连进去,为了合情合理让下面的言官们放低调门,蔡确可没少费口舌

    王珪和蔡确同行,路上的官员看到王珪的旗牌,就立刻避让道旁,黑黢黢的凌晨,也看不清执政元随护持下的究竟是一人还是两人恐怕也没什么人想到,王珪和蔡确之间,还有着私下里的联系

    并辔而行的两人当然不能算旧党,但也不是党——尽管蔡确本人看着有些像——而是天子偏向哪里,他们就跟着倒向哪里,也许称为帝党为合适

    相对而言,王珪表现得为贴近皇帝,对天子惟命是从蔡确则是会玩些小花样,比如旧时弹劾王安石,比如如今坚持法,表现出自己独立人格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希合上意,让天子感到满意——相对于聪明全都放在了学问上、政治头脑完全是个悲剧的沈括,他的手腕强出不知多少倍

    而韩冈在他们眼中是同类人与党若即若离,与旧党千丝万缕,两边都不依附,只讨好天子一人只要能让如今的至尊满意,地位便是稳如泰山——当然,韩冈讨好天子采取的是累积功劳的方法,这一点,与任何人都不一样蔡确不觉得自己需要学韩冈,也不认为自己学得来,但只要带来的结果相同,手段是无所谓的

    走了几步,王珪有出声问道:“邓温伯和上官均还是要保大理寺?”

    蔡确答非所问:“黄履为人中正敢言”

    王珪点过头,也是跳着说话,“相州一案,失入死罪,陈安民不知自省待罪,反而胆大包天,贿赂法司文及甫、吴安持,事涉干请,败坏国法,皆当从重”

    “参政之言,正是公论”

    相州一案,是以劫盗杀人的罪名,判了三名案犯死罪不过依照审刑院之后的复核,这是个错判的案子,两名从犯不当论死可这时候,从犯皆已被处决,已经来不及挽回了出了人命,这个错判性质就变得十分严重,参与审讯的官员绝不是罢官能解决的

    当初审理此案的陈安民,他年纪差得有些远的亲姐姐是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的生母,同时文及甫又是吴充的女婿陈安民为了消灾弭祸,一边让当时参与此案的相州发司潘开带钱上京活动,一边则是发动自己的关系,求一个平安

    而这件事,就给蔡确抓到了把柄相州一案事小,而法司受贿则事大蔡确想往上走,唯恐事情闹不大,捉了多个有品级的官员进了御史台,文及甫和吴安持都被牵连进来

    御史中丞邓润甫见状则是想大事化小,不想闹得太大,给了天子党同伐异的感觉反而不利于党,而且蔡确对邓润甫来说也是个威胁,他早想借机打压蔡确一下——台谏官一向并称,以御史中丞为首蔡确作为谏院之长,头上就只有个表字温伯的邓润甫了

    但邓润甫并不知道,王珪和蔡确之间有了份协议在

    蔡确和王珪两人很简洁的交谈了几句,重申了各自的态度,便立刻分了开来两人分别担任执政和言官,交情不能好,见面聊个两句就算尽了人情,话说多了,天子那里就难交代了

    且默契早已经形成王珪想要吴充的位置,而蔡确则盯着邓润甫的位子,合则两利,自然不需要多余的试探

    蔡确离开执政官多达数十人的队伍,很是羡慕的又望了几眼,想想,又敲着马鞍向黑沉沉的西方望过去,脸上带着点笑:‘韩冈该到洛阳了,文彦博最近心情不会好,有的是让他头疼’

    ……………………

    韩冈已经抵达了洛阳城

    作为京西都转运使,有监察京西一路官员的职责——所以路一级的衙门,经略司、转运司、提点刑狱和提举常平,都被称为监司——官名之后的‘使’是表明了他代表了天子对京西监察,地位当然要比正常知州要高上一级

    判河南府的文彦博没理会韩冈,这很正常,如果是文彦博迎出城来,韩冈甚至得绕道进城躲着他走三朝元老、前任宰相、太子太傅、资政殿大学士加上潞国公,这份礼数也只有天子或是两宫有资格接受,连皇后和嫔妃都不够资格,何论韩冈

    但河南府通判不出来,军事判官、节度判官、录事参军不出来,河南知县不出来,甚至连理应有的当地父老出城相迎的场面都没有,事情就做得未免太过分了一点

    韩冈的随行人员一个个怒形于色,他的幕僚方兴,还有十几个投奔到他帐下的同门脸都气得发青,这个下马威给的太黑了

    但韩冈也不能为此向天子抱怨,只要文彦博随便拿个公务繁忙的借口,就能轻易的搪塞过去,天子即便明知是谎言,也照样会帮他这位元老大臣给敷衍一番,一个都治不了罪就像先前牺牲御史,而给韩冈一个交代;到这时,就会牺牲韩冈的脸面,给文彦博这个元老一个面子

    幸好也不是完全没有人出城迎接,转运副使李南公,带着转运司中一应属僚,就在离城十里的递铺处等候韩冈的到来

    京西南路、京西北路刚刚合并,但两路的漕司衙门还没有合并起来,都转运使只有韩冈一个,但转运副使一南一北,各有一人

    转运副使李南公出城来迎接韩冈,看到洛阳府县上下都没人出来,心中当即是叫苦不迭下面的漕司属僚也都变了脸色

    韩冈年纪轻轻就做了都转运使、龙图学士,这份际遇,文彦博都远远比不上,年少气盛,哪里可能会咽下这口闲气文彦博一点面子都不给韩冈,那韩冈也肯定少不了找文彦博的麻烦,他们夹在中间可是少不了要吃苦头了

    当年知河南府的李中师,与富弼有私仇,就变着法儿的跟富弼过不去,甚至还派了吏员上门去催免行钱到后来李中师被调走,但被他驱使的属僚和吏员却调不走,不知吃了富家的多少苦

    走得近了,李南公他们便发现韩冈的随从们一个个都是怒发冲冠的样儿,心中便都是咯噔一下,大叫不妙可是当他们看着人群中间身着紫袍、腰围金带的年轻官员,却一点也不见生气的样子,微笑着不知在说什么,看模样像是在安抚众人

    李南公带领转运司一众官吏到了韩冈近前,齐齐的向韩冈躬身行礼转运司中官员人数不少,有二十多人,除了留守的两三个,剩下的全都出来迎接

    韩冈早已经下马,向李南公回了礼,让属官们全都起身,便很是亲近的拉着李南公上马同行

    李南公偷眼看这韩冈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避开危险的话题,先赞了一番韩冈过去的功业,又道:“京西两路近合并,衙中诸务正待龙图提点下官已经将籍簿帐册都整理出来了,等龙图到了之后,就可着手查验”

    “此事不急想必楚老也清楚,”韩冈亲切的叫着李南公的表字,“天子不以韩冈年轻识浅,特调来执掌京西漕司,只是看韩冈在土木之事上稍有所得,至于漕司中的事务,还须楚老能者多劳”

第32章 荣辱凭心无拘执(中)

    韩冈与李南公说着话,态度诚恳谦逊,也不提河南府上下的失礼,看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李南公和一众僚属,还有韩冈的幕僚都对他的态度十分疑惑。都说是少年意气强不羁,韩冈正是意气风的时候,还不到三十便是执掌一路漕司,之前也是一路高歌猛进

    在关西、在广西都是说一不二;在京城,天子都得给他一份面子,为了他,两名御史被逐出京城,这个消息,甚至比韩冈还要早一步传到洛阳;说起来,文彦博、吴充乃至他的岳父王安石,前任宰相、现任宰相,都被他顶撞过不知多少次,这根本都不是秘密。

    几乎都没受过什么挫折,做起事来也是凭着自身的才干强硬无比,遇上这等奇耻大辱,如何能忍耐的下来?李南公从侧后方瞅着韩冈含在嘴角的微笑,总觉得里面充满了杀意,就连他的说话,也似乎带着针对着文彦博的深意。

    但韩冈当真是觉得这点小事根本没有什么关系,虽然他作为当今知名于世的儒臣,又是大儒张载的传人,礼法之事虽不能说了如指掌,可也算得上是精通,但要说他多放在心上,那也不至于。

    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可能像这个时代的士人一般,将繁文缛节看得太重,不来迎接也不是什么大事,仅仅是个态度问题,他并不会因为这等事伤到自尊心。

    而且洛阳是龙潭虎穴,多少致仕的老臣,多半是以文彦博马是瞻,强来是不成的。韩冈可不会跳起来要跟文彦博争个高下,既然以宰相为目标,就要表现出宰相的气度来。

    所以他一路上言笑不拘,对沿途几年不见的洛水畔的景致也是赞赏不已,完全不见半点愤然之色。

    转运司的衙署位置离东门不远,韩冈一行人进城后不久便到了目的地。偌大的衙门,前面是施政的公署,后面就是韩家的新住处,为韩冈接风洗尘的宴席也已经在大堂中设下了。

    迎接转运使的接风宴本来应该是兼西京留守的河南知府为主,在河南府衙中为韩冈设宴。李南公也是到了昨日见到河南府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才忙不迭的去派人到左近的酒楼去订餐。仓促之下,也订不到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来烹调的酒菜,十分的普通,用来款待转运使,着实是有些寒酸。

    完全不是该拿来接待转运使的低水平的接风宴,让宴会上的气氛有些阴郁,甚至连乐班的表现都是二流水平。不过胜在韩冈笑得开朗,很快就把气氛调整过来了,多少人放下心来,新来的这位年轻的都转运使,论起器量,看来并不算太差,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了。

    酒宴之后,与会众官各自告辞离开,李南公也与韩冈说了几句话后,一并离去。衙署中的一个小官指挥着吏员打扫大堂,韩冈与方兴一起返回后宅——韩冈幕僚清客中,有资格参加宴会的也只有被韩冈征辟为转运司管勾公事的方兴。

    就在前面的大堂上酒宴正酣的时候,在王旖的指派下,家里人都安置了下来。连同一众幕僚、清客,王旖也都安排好了房间和服侍的人选。

    王旖治家的手腕,倒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身,如何掌管一个大家庭,都是从小就开始学着来做的,这两年也有了实践经验,加上几个妾室也帮忙,家里的事不必韩冈多吩咐就安排得一一当当。

    另外也是韩冈一向注意维护王旖的地位,只有大妇的身份地位稳固,这样才能保证家中和睦。也不是说韩冈要厚此薄彼,平常值夜都是轮班来的,就是普通的三人共事,也要分出个高下,谁为主导。韩冈主外,王旖主内也是合情合理。

    韩冈回来时,解酒汤由严素心亲自给他端上来了,周南带着几个孩子去休息了,小孩子吃不住累,路上兴奋过度,到了地头,吃了些东西,就困得撑不下去,全都去睡觉了。

    王旖和韩云娘正说着话,看到韩冈进门,就都站了起身。

    韩云娘对今天河南府上下官员的冷淡,为韩冈义愤填膺起来,当着韩冈的面就开始抱怨,“这文相公好不晓事,他不来倒也罢了,怎么都不让别人来?”再看看韩冈仿佛在说着他人的满不在意,更有几分不满的问着,“三哥哥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

    “为夫当然也生气,”韩冈脸上的微笑一点不变,“不过文相公恐怕正想看到我生气,没必要让他如愿吧?还记得前些天为父给大哥二哥说的北风和太阳的故事?一味强来也不一定能达到目的。”

    韩云娘是为韩冈生气,但韩冈自己都没当回事,那就代表这件事根本就没什么关系。她嘟起的小嘴,很快就放松了下来。

    韩冈端起严素心的醒酒汤来喝,初来乍到,内院的小厨房中,能让严素心满意的食材为数甚少,临时派人去买也不比在东京一般能买到合意的,韩冈将不够味道的醒酒汤一饮而尽,咂咂嘴,有些不怎么满意。

    “过两天就好。”严素心看韩冈似乎对自己方才做的药汤有些不满,为了自己手艺被拖累得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她也有了几分不高兴,“等厨房里的材料补全,官人再来尝一尝。”

    “还好。”韩冈笑笑说道,“洛阳有洛阳的风味,不必跟开封一样。”

    王旖瞅瞅韩冈,觉得他的这句话似乎又有些夹枪带棒的味道:“官人,今天的事,当真没放在心上?”

    韩冈笑容收敛起来,正色问道:“你说潞国公今天做的事是对还是错?”

    “当然是错!”王旖其实也是很生气,“就没听说有这么做的!”

    “要是为夫为此与潞国公打起笔墨官司,甚至伺机报复,那是对还是错。”

    王旖的回答就没有前面那么干脆了,犹豫了半天,“似乎也不太好。”

    “娘子说正是。”韩冈呵呵笑道,“他错了,为夫却不能错。潞国公既然倚老卖老,我这个末学晚生就让他卖好了。反正这样做下来,最后丢脸的绝不是为夫。”

    面子是人给的,脸是自己丢的,自己只要做得越是宽容敦厚,就会越的反衬出文彦博的心胸狭隘——毕竟是年纪大了,脾气也会变得倔强古怪起来,如果换在是文彦博年轻的时候,韩冈觉得他应当不会做这等蠢事。

    韩冈安抚的拍拍韩云娘的背,又对王旖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去派人拿着为夫的名帖,写上学生韩冈顿再拜,还有礼物,送去伯淳先生的府上。明日为夫倒是有空,也该去看看了……还有吕与叔【吕大临】,自先生故世后,便去了嵩阳书院,也不知是不是要转投程门,正好可以顺便见一下面。”

    王旖问道:“官人不也是半个程门弟子吗?”

    “为夫是想看看他将先生的行状写得怎么样了。”韩冈解释道,行状是叙述逝者世系、生平、生卒年月、籍贯、事迹的文字,多由门生故吏或亲友撰述,是日后墓志甚至是留名国史的个人传记的依据,“这么长时间,至少草稿该打好了。”

    ……………………

    韩冈这边尚没有动静,但文彦博的所作所为已经传遍了洛阳城。

    不以为然的有之,摇头暗叹的有之,幸灾乐祸想看热闹的则为数更多。韩冈这位年轻气盛的都转运使到底会怎么反应,人人都想看个究竟。

    富绍庭当天晚上就把这一件事传到了他父亲那里,还疑惑不解的问道,“潞公是不是有什么打算,行事怎么如此颠三倒四?”

    “文宽夫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只是年纪大了,越的刚隘狠愎。”富弼敲着手中的玉如意,不屑于文彦博的作为,

    其实富弼过去与文彦博关系还不错,仁宗时,富弼主持开六漯渠,政敌贾昌朝曾暗中唆使司天监的两位官员说开六漯渠是仁宗皇帝龙体欠安的主因,要以此来构陷富弼,而这件事就是文彦博一手压下来的。不过文彦博的品性,富弼了解得更清楚,恋栈权位,行事刚愎,这都是有的,

    “都七十五了,还不自请致仕,你以为他是什么性子?……倒是韩冈,为父倒是想看看他会准备如何应对。”

    “任谁都不能忍吧?”富绍庭想了一想,“听说韩冈没有当场作,在后面的酒宴上,出来的人也都说他言笑自若。但儿子想来,他少不了要记恨上。最近韩冈春风得意,天子都为了他将御史赶出了朝廷。潞公如此‘礼遇’,想必不是上书朝廷,就是借职权跟潞公过不去,河南府中的事务也不是挑不出错来。”

    富弼冷冷一笑:“韩冈若当真这么做,日后就不足为虑了。”

    富绍庭惊讶的咦了一声:“王介甫不也是这样?当初也没少辞相、称病要挟天子,多少人被他逐出京城!”

    富弼摇摇头,“那是为公,此是为私。韩冈若是做出此事,哪里能与他岳父相比。”虽然政见截然相反,但富弼也不会否认王安石的人品。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不过如果韩冈做得大方,以后你倒可以多亲近亲近。”g

    【……第32章荣辱凭心无拘执(中)……】a!!

第32章 荣辱凭心无拘执(下)

    一宿无话,到了第二天清早,韩冈便升堂理事。

    转运使的工作是‘总一路利权归上,兼纠察官员以临郡’,也就是处置一路租税、军储,以供邦国之用、地方之费,同时还有监察地方官员的职责。

    故而韩冈第二天的工作,基本上就是走过场,也就是引见一下衙中官吏,并对漕司衙门辖下的仓储情况有一个大概的认识,并没有花费韩冈太多的时间。

    熟悉了一下衙门中的人和事,韩冈就准备退堂,他昨天已经派人通知了程府,说自己今天要来拜侯,没有必要多耽搁时间。

    韩冈看了一下这位突然出声的官员,是转运司的管勾帐司,姓孙名霖,在转运司中主管财计,算是仅次于转运副使和转运判官的属僚。

    可惜的是,韩冈并无意用破坏规则的手段来开拓班底,既然文彦博正摆明车马的跟他过不去,多少只眼睛盯着自己,凡事就要做得光明磊落。

    李南公闻言身子一震,孙霖连忙摇头,“没有。”

    在孙霖站出来后,李南公和其他官员都想着要尽快离开,尽管他们都不直孙霖的为人,但走得慢了,更是危险。谁也没想到,韩冈竟会出言将李南公留下来。

    看到转运副使和和韩冈的亲信方兴一起旁听,孙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韩冈不让他拖延,“好了,孙帐司,现在有什么事可以直说了。”

    “……上一次检查河南府库帐籍是什么时候?”想了一想,韩冈问道。

    “才四个月。”韩冈沉吟了一下,“依序下一次检查河南府库帐籍又该是在何时?”

    “明年……”韩冈一笑,转头看看提议的孙霖,“还有问题吗?”

    韩冈并不知道洛阳这里的府库到底亏空了多少,但有问题是肯定的。任何账目,都不可能挑不出错,无论前世后世都是一样。韩冈如果抱着找茬的心思去查洛阳府库的账,必定能找出一堆错来。

    就是眼下应当轮到查验河南府的府库帐籍,韩冈也会设法拖个一年半载,何况洛阳帐籍库存刚刚经过点验不久,他又怎么会追上去赶着要查?韩冈可不会拿自己的名声去交换河南府账目的明白清楚,想想自己岳父最后受到的待遇,韩冈还没有对皇帝忠心到那等地步。

    明年开春再查也不晚,到时候文彦博填补不上亏空,韩冈自有应对。

    孙霖这话说的并不是时候,要不然,韩冈也不会如此对待这位来输诚的官员。他也希望能及早在转运司中收服一两个可供驱使的手下。可惜他犯了大错,韩冈的报复心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强烈,更确切一点,是韩冈不想让外人认为自己的报复心强烈,只能拿孙霖来做个靶子。

    其实如果没有文彦博弄出的这档子事,韩冈的确是打算从洛阳先查起,查过之后,两年内就可以少往洛阳来。他其实有想法,将转运司的治所暂时移到汝州或是唐州——洛阳毕竟离着渠道太远,往来并不方便。

    ……………………

    尽管前一天韩冈刚刚抵达洛阳便遣人送来了诸多礼物,但在程颢、程颐眼中,都不如韩冈在拜帖上写下学生韩冈顿再拜的字样。

    同时河南府官员在文彦博的影响下,都没有出城去迎接新上任的京西转运使,这一件事,也传到了程家。

    程颢程颐都对此不以为然,文彦博这么做,说难听点,就是小肚鸡肠,不像是宰相所为。就算其中有几个陷阱,可只要韩冈一切做得光明磊落,所谓陷阱对他来说,就是大道坦途一般。

    不过二程与文彦博也有几分香火情在。前两天文彦博还请了他们的父亲去参加同甲会,给足了两人面子。

    程家在勋贵遍地的洛阳城中,只能算是寒门素户。二程的父亲程珦,做了一辈子的官,还比不上韩冈的三五年。如今致仕在家,也只有一把年纪可以称道。也就是靠了程颢、程颐的声望,让他可以与文彦博一起饮宴终日。

    “其实当年子厚表叔在洛阳讲学的时候,也是靠了镇守河南府的文潞公。”程颢开口与兄弟程颐议论着,“不管怎么说,文潞公对子厚表叔有着一份宣名举荐的恩德在,今天还是得劝一下玉昆,让他不要与之争执。这样即能还了子厚表叔旧时的举荐之恩,对玉昆本人来说,也是同样不损声名。”

    与总是带着温文笑意的兄长不同,程颐永远都是板着一张脸,严肃无比:“文潞公做得差了,韩玉昆则不能跟着一起错。他来了之后,当时要劝诫一番。”

    程颢点点头,韩冈怎么说都是他的学生,不能看着他做错事。与文彦博这位元老为了点面子斗起来,世人只会说韩冈有错,年轻的官员在老臣面前,本也没有面子一说,不敬老,那就是错!

    已经过了中午。韩冈昨日约定上门拜访的时间是在午后。程颐放下了手中的书,看看外面的阳光:“韩玉昆快要到了吧?”

    程颢摇摇头:“还没听到喝道声呢!毕竟是第一天升堂,也不知要耽搁多久。”程家并不富裕,宅院狭小,坐在家中的后院,都能听见前面大街上来往宅邸的货郎唱着的太平歌。

    但程家的司阍这时匆匆的从前院跑了过来,连一向提醒他的礼仪规矩都忘了一干二净。在大程小程两位名儒面前直喘着气:“小韩龙图到了,正在外面求见。”

    程颢程颐也没能料到,韩冈并没有穿着紫袍金带,也没有带着他的旗牌,而是换了便服,轻车简从的抵达了程府门前。g!~!

第33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一)

    韩冈带着几个随从从转运司衙门穿过了小半个洛阳城,终于赶在约定好的时间抵达了程家门前。他的到来,并没有惊动到任何人。

    没有旗牌官在前开道,也没有一众元随左右护持,连官袍饰物一样都没有穿戴在身上,除了久居高位养出来的气度风采,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世家子弟。

    不过程家的司阍不会这么没眼力,韩冈他也早就见过了。虽然他没看到浩浩荡荡的随行队伍,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轻车简从的都转运使。当年韩冈在门前雪地里站了一个多时辰,给他留下的印象刻骨铭心。连忙上前来迎接,又让另一名司阍进去通禀。

    韩冈下了马,随从们便将坐骑拴在程家门前系马桩上。随口与上来奉承的司阍说着话,一边看着程家的外墙。

    老旧的宅院还是跟他上一次来时一般,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少了积雪,多了些生长在墙头和瓦片上的杂草。以二程的名望来看,这间老宅的确算不上宽敞。安贫乐道四个字,也能算是合得上。

    韩冈只在门口稍作停留,程家的大门便从中而开。

    韩冈登门造访,程颢、程颐并没有出来迎接,世上没有老师出迎学生的道理,但程颢家的儿子端懿、端本,还有程颐的长子端中、次子端辅,一个个都被遣了出来。

    韩冈与程家算是通家之好,程家的子弟韩冈全都见过,见着也不拘谨。行礼问好,忙了一通之后,便领着韩冈进门。

    韩冈被领进程家的正厅,一家之主程珦被请了出来。刚刚参加过文彦博的同甲会,也快往八十走的程珦须发皆白,如银雪一般,但精神旺健,面色红润,显示日常保养有方。比韩冈几年前上京考试时,看着还要年轻一点,久违的程颢、程颐则侍立在左右两侧。

    韩冈稍稍加快了步伐,几步站在厅中央,向着程珦跪拜问候。就算他已经是国之重臣,但还是依照旧时的礼节,没有半点改变。

    韩冈谦恭守礼的态度,让程珦、程颢点头微笑,恐怕连父母都没见他笑过的程颐,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程珦一直以来都对韩冈很是看重,当做自家的孙辈来看待,上下打量了韩冈一番:“果然是一次比一次更出色。当年初次从子厚那里听说起玉昆你得官的经历,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现在看来,老夫眼光还是岔了,竟比料想的还要出色。”

    “老大人的夸赞,韩冈可当不起。”

    “怎么当不起?!”程珦听着不高兴:“晏元献【晏殊】当年上殿就童子科,与他同时的还有一人名为姜盖,比晏元献还小了两岁,同时得了功名。晏元献为人实诚,深受真宗所重。而姜盖小器速成,行事骄狂,时论其非远器,日后果然以罪废。还有那杨亿,也是性格骄狂,每每以年少骄人,戏辱同列,最后是不及五十而卒。玉昆论秉性就是与姜盖、杨亿不同,倒是跟晏元献相仿佛。”他左右看看两个儿子:“你们说呢?”

    程颢和程颐都是谨守孝道,哪里会反驳,一起低头:“大人说得是。”

    程珦拿着晏殊比韩冈,等于明说他未来必然少不了一个宰相。若是寻常人说来,可谓是满口谀词,但程珦开口,倒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勉励和期许。

    韩冈可没脸皮大剌剌的听着,起身连声说着不敢当。

    “玉昆你也不要自谦。子厚一向最看重玉昆你,写来的信上也都在说日后光大门庭,非你莫属。可惜他看不到了,连天祺也是一样。”程珦说起两个寿数不永的表弟,就有几分激动,抬头对两个儿子叹息着,眼中泛着泪水:“子厚和天祺比为父要小上许多,都没想到会那么早走。”

    而韩冈也听着黯然神伤,“韩冈受学于子厚先生和天祺先生。在两位先生重病之时,却没能随侍身侧……”

    “子厚表叔英年早逝,儒林之中又少一贤人,天祺表叔也同样可惜。”程颐一声感慨。

    程颢不敢让老父太伤心,忙对韩冈道:“听说子厚和天祺表叔的祭田还是玉昆你帮忙置办的,还有安置我那两位表嫂和表弟妹的宅院和田地,也是玉昆你出力为多。你尽的这份心意也足够了。”

    “区区身外之物,如何能比得上列位先生对韩冈的教诲之万一。”

    程珦毕竟年纪大了,方才说起张载又伤了心,与韩冈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终于撑不住,起身回去休息了。二程和韩冈送了程珦入内,回来后,又重新分宾主坐下。

    换了一回茶,程颢对韩冈笑道:“玉昆治政之才闻于天下,熙河、东京、河北和广西,皆留有遗爱,德惠百姓甚多。如今到了京西,可是本地父老之福。”

    韩冈叹了口气:“只是一旦被庶务所累,与学问上能下得工夫就少了。”

    “难道玉昆在广西的两年,就没有在经义上加以钻研?”程颐神情严肃的问道。

    “经义当然一直不敢放下须臾,几年读下来,体会也是深了一层。”韩冈想想说道:“不过学贵于有所用,这两年学生多是想着如何将格物致知的一些心得放在经世济用上。”

    “经世济用……”程颢将这个词默默的念了两遍,笑问道:“是‘为天下开太平’吗?”

    “正是!”韩冈承认……

    “再修襄汉漕渠也是为了这几个字?”程颢再问。

    韩冈点点头。

    “不过京西近年多灾,民生困苦,人人惮于兴作。眼下若大修漕渠,恐会有所阻碍。”程颐的话已经给韩冈很大面子了,若是寻常官员想靠着大兴工程来求一个加官晋爵,程颐批评起来可不会留半点情面。

    “正叔先生放心,此番兴造,学生会尽量使用旧时的渠道,只要稍加疏浚便可,并不需要太多的人工。真正需要大兴土木的是方城山的那几十里。方城垭口处,地势要高出近十丈,学生也不打算一举完工,而是打算用个十年八年慢慢开凿。”

    “十年八年?”程颐皱起眉头,程颢也有点疑惑起来,“恐怕天子等不及。”

    “不仅天子等不及,学生也不可能在京西任职这么久。学生是打算先建一条六十里的轨道暂代。轨道铺设简易,只需三千人足矣。甚至不用动用民夫,只用本地厢军就够了。有了轨道,开凿渠道,就可以慢慢来。”

    程颢想了一想之后,就点点头:“洛水上的几个码头,都能看到玉昆你发明的轨道,的确是易于输送,打造也是简易,省耗人力。”

    “但这样一来运力不是要比水运要少上许多?马车总比不上船只载货多,玉昆你又该如何回复天子?”程颐为韩冈担上一份心。

    “襄汉漕渠只是对汴水的补充,主要是运输荆湖、两广还有一部分蜀中的货物,至于纲运的大头,还是得着落在汴水之上。”韩冈解释着,笑了笑,“依靠轨道居中转运,虽然多了一层手续,但一年百万石也不难为之。”

    得到韩冈解释,程颢很是满意的向程颐投以一个笑容:“就说玉昆必有手段。安南一役有玉昆从中调度,也是从军力到民夫都比过往的战事省俭了不知多少。”

    程颐点点头,但很快又皱了皱眉,对韩冈道:“就是对交趾男丁的手段有些过了。”

    “十万血仇不能不报。但尽杀之又有伤天和,只能想个折中的办法了。依其罪论罚,刖刑倒也不为过。”

    程颢、程颐都听得出来韩冈不想在此事与人争执,他们也就不多说,毕竟隔得远了,交趾又非华夏,而且也是对交趾人在广西屠杀的报复,圣人面前都能辨说得过去。

    方才的气氛像是质问,程颢也是想要缓和一下气氛,换了个话题:“玉昆任职京西主要是为了开凿襄汉漕渠,那你接下来可是就要往唐州或汝州去?”

    “没有那么急。”韩冈说道:“学生之前已经荐了沈存中去唐州,他在土木工役上才具当世少有人能及,有他在,之前的一番测量规划学生也都能放下不管。”

    “也就是会在洛阳多留一阵子喽?”程颢很是有几分喜色。

    “的确是要多待一些日子,兴造工役的钱粮也需要有些准备。”韩冈道,“明天处理一下公务,还得去河南府拜访一下。”

    听到韩冈提起文彦博盘踞的河南府衙,程颢和程颐对视了一眼,程颢就问道,“是要去拜见潞国公?”

    “文潞公判河南府,学生依礼数还是该登门拜访的。”

    “玉昆,望你记得这个礼字。”程颐脸色沉重,提醒道:“文潞公忘了,你可不能忘!”

    韩冈开怀一笑:“有两位先生训诫,学生岂敢失礼。”

    韩冈如此说,二程便放心了一点。程颢又叮嘱着:“洛阳城中还有几位老臣,玉昆你最好都得去拜侯一番,不要遗漏掉。”

    “学生明白,都会抽空登门拜侯。”韩冈也不是不懂人情场面,该尽的礼数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做得有礼,对方无礼,那就不是他的错了,“除文潞公外,富、郑、王、范、司马诸公,韩冈皆是闻名已久,早就想当面拜会。如今正好任职京西,自不敢有所疏漏。”

第33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二)

    “司马君实司职西京御史台,玉昆你去拜访他恐怕不太好吧?”程颢犹疑着。司马光的身份不一样。

    韩冈笑得平和,对程颢、程颐解释道,“司马君实司掌西京御史台,学生身为监司,上门拜会本来是有些不妥当。不过……他毕竟是司马君实,学生既然身为前相之婿,前去拜会,当不虞被人误会。”

    他需要去见文彦博,他也必须去拜会富弼,还有范镇等一干身在洛阳的致仕老臣。这些元老,不论韩冈想见或不想见,依礼数他都该去拜会。

    先来见二程,只是因为程颢对他有半师之谊,放在第一位,不会让一干致仕老臣认为韩冈失礼。可是若是他始终不去拜见那些老臣,京城里面的皇帝,都要以为韩冈崖岸自高、不会做人了。

    唯独司马光,却是韩冈不需要见,且因其司掌西京御史台,也不该特意去拜见,但他却想见上一面的。

    倒不是因为来自于后世的记忆。那些记忆之中,有关司马光的,除了《资治通鉴》就只剩砸缸的故事了。

    而是这些年来,韩冈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对司马光有所了解后,因此而产生的兴趣。他想登门去瞧一瞧,看看司马光到底是何样的人物。

    自家的岳父对韩琦、富弼、文彦博都不是很看得上眼,唯独对司马光,却是看得极重。

    王安石的那封《答司马谏议书》,可谓是变法的宣言和号角。

    ‘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

    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

    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

    几个排比句如同chuáng子弩射出的一枪三剑箭,一记一记的扎向旧党的心窝。

    这短短几百字的文章,王安石将他超绝于世的文采挥洒得淋漓尽致,韩冈至今都能背下全篇。在正文中的最后一段‘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安石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安石之所敢知。’此等煌煌雄辩之言,尤其让韩冈jī赏不已。后来他受到监安上门的郑侠弹劾,上殿自辩时,也顺便借鉴了一下。

    但一个巴掌拍不响,王安石能写出这一篇佳作,全是靠了司马光几封书信的刺jī,韩琦、富弼和文彦博可都没有一个能做到。

    而且王安石还说司马光是反变法派的赤帜,当时文彦博可就在枢密院中,担任着枢密使。对新法反对最为jī烈的文彦博,都已经喊出了‘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但在王安石眼中,依然不是赤帜。可当天子要任司马光为枢密副使时,便就是为异论立赤帜。王安石对司马光的看重,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韩冈觉得,司马光应该不喜欢王安石的看重。

    他是想要有所作为的官员,距离宰执曾经只有一步之遥,世人也都视其为宰相之才。正常来说,五十到六十岁,应该是一名官员站在一生最高点的时候,王安石便是如此。吴充、冯京、王珪也无不是如此。可司马光却因为政见相异的关系,却硬是被王安石逼得在洛阳写书近十年。

    看见曾经的好友执掌一国大政,成为能在天下郡国呼风唤雨的人物,司马光在家里挖个地洞进去写书的心情,韩冈也能体会得一二。

    当初富弼初回洛阳,曾问邵雍近日洛阳城中有何新奇之事,邵雍回答说,有一巢居者,有一xué处者。前任执政王拱辰在自家中修了三层高的中堂,而司马光则是在独乐园挖了个地窖去写书,所以一个叫巢居,一个叫xué处。富弼在大笑之余,心里还不知怎么翻腾了。

    换作是他韩冈,要么就是将恨意积蓄在心底,或者就是心灰意冷,从此以山野为念。但从韩冈听说的司马光的近况中,可是半点也不像是心灰意冷的样子——虽然司马光应该是君子,而韩冈不认为自己是君子,但人xìng应该是共通的,韩冈并不觉得司马光的想法会与自己太大的差别。

    所以韩冈对司马光很有些兴趣,想面对面的了解一下司马家的另一位史学大家。

    韩冈对司马光的态度让程颢、程颐有点纳闷,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韩冈他仅仅是好奇的缘故。

    不过以韩冈为人、心xìng和才智,两人也不觉得他会做出什么样蠢事来。独乐园也不是龙潭虎xué,韩冈拜访一下司马光当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午后的一席谈,并没有讨论什么经义要旨,多是韩冈在说他去了岭南的一些见闻,还有在交州施政方略。程颢、程颐仔细聆听,并不时询问详情。

    听说了章惇和韩冈在河内寨交趾旧王宫主殿的遗址上标铜立柱,两人还没有什么反应,但听到夺下交州的第一年粮食就能够自给自足,程颢、程颐却开始为韩冈的治事之材而感到惊叹。不过韩冈立刻就解释道,这不算是他的功劳,而是交趾水土好,水稻生长快速,一年两熟一年三熟都是很平常的事。

    韩冈也顺便问了一下几名留在洛阳的同门的现状,没想到吕大临现在去了嵩阳书院。嵩阳书院在登封,离着洛阳稍微远了一点,程颐程颢本来也是在嵩阳书院授徒,只是每个月都会返回洛阳城省亲。韩冈也是到了巧了,迟上数日,就只能看到程珦和程家的孙子辈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韩冈被留了下来,程家为其设了家宴款待。

    韩冈与程家是通家之好,家里的女眷也不避他。家宴上,韩冈见到了程颢和程颐的夫人,还有程家的几个女儿,也包括韩冈很早就见过的排行二十九的程鄂娘。

    看到她,韩冈都愣了一下,惊讶的望望程颢,打算说什么,但想想又闭上了嘴,只是与女大十八变的程鄂娘见了礼。但心中很是有些疑huò,程鄂娘都已经十**了,怎么还没嫁人?虽然他的夫人王旖嫁过来的时候更迟,但那是各种因素引起的特例。

    不过些许疑huò,很快就被程家平和的家宴气氛给冲淡,韩冈是在得官之前便与程家来往,现在身份地位的差别算不上一回事,说起话来也是如同自家人一般亲近。

    在宴席上,程珦的兴致很好,还念了他在同甲会上做的诗句,“藏拙归来已十年,身心世事不相关。洛阳山水寻须遍,更有何人似我闲。”

    韩冈为着这首诗里从心所yù不逾矩的悠闲自在向程珦敬酒,程珦老怀大慰,满满喝了一杯,接下来就被程颢、程颐给劝住了。

    程珦算是从仕途上解脱了出来,诗中的悠然自得也是透纸而来。不过这首诗与精丽繁缛的西昆体或是雄豪奇峭的险怪体都不一样,很是平实,而且还不是王安石那样平淡中隐现峰峦叠翠的平实,只是大白话而已,水平当真不能算高。说起来,韩冈经过了这么多年时代风气的熏陶和浸yín,费些脑筋,眼下也能做出水平差不多的。

    吃过了饭,看看天sè已晚,韩冈遂起身告辞。

    送了父亲入房休息,等儿子也送了韩冈回来,程颢、程颐来到书房,点亮油灯,在灯下回忆今天韩冈说的话语。

    今天都不想因为经义大道执之争而闹得不开心,所以他们和韩冈都尽量不提及这方面的话题。但韩冈还是透lù了一些他现在的想法。

    “经世济用。”程颢回味着韩冈今天说的一番话,“从还在熙河路开始,玉昆就是在讲究着事功。有几分胡安定【胡瑗】设治事斋的味道。经世济用四个字正好概括了。”

    “要不是有着这份志向,也不能说出为万世开太平的话语。玉昆的心xìng,远比那一干小人争权夺利要好。”程颐不掩对韩冈的欣赏,“玉昆做事也有分寸,从来都是以实事为上,没听说他掺和那等腌臜之事,要是他想靠着新党幸进,当年就会去兼了中书都检正一职了。”

    韩冈在世人看来一直算是新党核心成员,王安石的女婿这个身份就不用说了,这几年来他多少次帮着稳定了新党的根基,一系列的功绩也是在新党秉政后拿得出手的成果中,占了很大的比例。

    但在程颢和程颐眼里,韩冈却不能算是新党的中坚人物,只能算是若即若离的边缘。

    韩冈一直以来都坚持着关学,总是想方设法的将张载举荐入朝,在经义局中为关学争夺一席之地,他在道统之争上,从来都没有向王安石退让过半步。比起韩冈这些年来所立下的功绩,他在学术上的倾向,在二程看来才是确定他政治坐标的关键。

    “与叔过两天就要从嵩阳书院回来了。”程颢忽而问道,“也不知道子厚表叔的行状写得怎么样了,草稿差不多也该定下来了。”

    “前几天从书院回来,只看到一个开头,下面的草稿改得很多,就没细看了。估计还要费些时间。”

    “玉昆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估计也是急着看呢。”程颢长声喟叹,“子厚表叔好福气啊。”G@。

第33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三)

    文彦博最近心情很烦。

    作为三朝元老,就是天天不做事,整日拿着衙门里的公使钱喝酒饮宴,都不会有麻烦,就是有小人上报给天子,天子也只会派中使来询问公使钱还够不够用——这就是元老——但他的儿子文及甫不是元老,现在的麻烦很大。

    如今东京城中,御史台中那群报丧的乌鸦正在穷究相州之狱,整个大理寺都被牵扯进来,而自己的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却是因为一封干请的信函,被牵连进这件明显有人在兴风作浪的案子中。

    文及甫不与自己商量,就写信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小舅子陈安民说项。年纪早过而立了,办事还这么糊涂。

    看过了文及甫寄出去的那封书信的底稿,文彦博差点要挥起拐杖将这不成器的六儿子痛打一顿,官场上说话可以直白一点,反正也是留不下证据,但文字上怎么也得阴晦啊,这都写了什么?!

    “他是你舅舅,难道不是为父妻弟?!难道告诉我,我会看着他受罪不成?!”

    文及甫低着头不敢搭腔,自家父亲的脾气他最清楚,越是多加辩解,责罚就会越重,最好的办法就是老老实实的低头手脚,如此才能安然度过。

    文彦博果然在发了一通火后,喝了一盅宽中快气的香澄汤后,外表上也没那么生气了。文及甫松了口气,连忙亲自为文彦博又端过一杯药汤过来,小声的说道:“儿子知错了。本来以为不过是关说两句,不是什么大事的。”

    “事大事小是没定数的。没人惦记你,贪渎巨万都是无事,遇上有人惦记,就是多耗了几分公使钱,都会被御史弹劾。你也不看看你岳父挡了几个人的道,政事堂、枢密院、御史台多少只眼睛都盯着他。关说有司,平常时不过是阵清风而已,说句话嘛,现如今却能掀起巨浪!”文彦博再瞪了儿子一眼,声色俱厉:“可就是寻常时候,信上也不能写得这么直白。当吴家子弟没读过书吗,需要像对小学生一样解说的那么明白?!”

    文及甫唯唯诺诺,文彦博恨恨的又重重哼了一声。因为儿子办的蠢事,府中的公事全都耽搁了。

    昨日没有让属吏去迎接韩冈,也是他的一时气话。其实文彦博出了口就后悔,但他并没有去反悔,朝令夕改反而会让人将他小瞧了去。

    些许小事他可不会放在心上,虽然会对他的名声有所影响,虽然会与韩冈结下死仇,不过,那又怎么样?

    文彦博会后悔,也只是因为会有损声名,但他身为元老,受封国公,从先祖到子孙全都得到封赠,名声好点坏点又有什么影响?开罪韩冈,他则是全然不在乎。

    韩冈什么人,灌园子而已,寒门素户,连个书香门第都算不上。他文彦博三朝元老,日后都有机会与皇家联姻,自己的孙辈中,也不是没有人才,门生故旧无数,姻亲更是遍布朝堂。韩冈一个宰相女婿算什么,他面前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即是宰相子、也是宰相婿,娶了吴充的女儿!

    韩冈就算日后暴发起来,还能当真将他文家灭门不成?!要是韩冈当真将此辱放在心上,日后处处与文家为敌,保不定就此止步了。只是个年轻小子而已,要是有了心胸狭隘的名声,日后也别想有什么成就了,文彦博恨不得韩冈会如此做。

    文及甫只知道自己的事情办岔了,只是简简单单的说情,最后却变成了一桩惊动了整个御史台的大案,现在京中已经派人来询问,下一步多半就是会将自己提去开封审问。

    虽然自己有父亲在上面镇着,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捉进大狱去。父亲虽然是要保自己,但如果京城来提人,就是现任宰相都不能拦,也拦不住,肯定要先去台狱走上一遭。

    文及甫已经是京中之鸟一般,现在又开罪了韩冈,韩冈司掌漕司,有监察一路百官之权。自家的父亲得罪他狠了,要说他会宽宏大量的一笑而过,文及甫可不信。年少得志的韩冈能有这般器量,到时候少不得会落井下石。

    幸好此时还能化解得了。虽说因为昨日之事,文家与韩冈仇怨已深,但韩冈为人是有名的尊师重道,文彦博与张载有推重之恩,张载第一次在洛阳讲学也是文彦博的安排,这份香火情虽然不在了,但重新提起来也不是没有用。而且还有二程,韩冈昨天甫一到任就派人送礼到程家,今天就去登门造访。如果找二程居中调解,韩冈的尊师重道无论是真情假戏,都必须给程伯淳和程正叔一个面子。

    文及甫这一回被吓得够呛,他出生时,文彦博都已经做了宰相,从来都没有吃过苦,出门在外,文府的六衙内到处都能受到奉承,如今不意却碰上了对文家的权势毫不放在心上的对手,想想会被提进御史台狱中,胆子一下就小了许多。

    偷眼看着父亲,文及甫想着该怎么措辞,却见文彦博已经不理不睬的拿着一封信来看了。看见了在拆开来的信封上有着包绶顿首的字样,文及甫便知道,是与他家关系甚为亲近的包拯次子的来信。

    文彦博将信上下看了一遍,抬头对文及甫道:“包家的綖哥儿一年丧期已满,说不日会来洛阳造访。綖哥儿去岁丧妻,中馈不能无人主持,也该续娶了。为父曾与包兼济【包拯】定有秦晋之约,只是各种事给耽搁。十一娘年纪只比綖哥小了几岁,也算是正合适。”

    文及甫愣了一下,“将十一娘嫁过去?”

    看着儿子似乎是有反对的意思,文彦博火气又起来了:“难道已经不记得了?!我文家与包家是世交,从你祖父开始就是如此。綖哥儿是个正人,十一娘嫁过去也不会受苦。”

    包文两家的交情不用文彦博多说,文及甫自幼都是耳熟能详。

    文及甫的祖父文洎,当年与包绶之祖、包拯之父包令仪同在馆阁,交情匪浅,而包拯和文彦博又在一起准备进士科举,日后两人在天圣五年【1027年】同科取中——同科的还有韩琦、陈升之、吴奎;与十五年后的王安石、王珪、韩绛同在的庆历二年榜【1042年】;以及又十五年后的吕惠卿、章惇、曾布、二程、二苏、张载所在的嘉佑二年榜【1057年】,是仁宗朝收获最大的三次科举。

    包拯先字兼济,后改希仁通行于世,可文彦博偏偏就一直用前一个表字称呼他。父辈是知交,两人也是自少订交,因为这两层关系,包文两家就约为姻亲。

    虽然包拯担任谏官的时候,也抨击过时任宰相的文彦博,但之后文彦博被罢相,一个理由就是他结交后宫,送了重礼给最受仁宗宠爱、后被追封为温成皇后的张贵妃——另一个就是阴结身为言官包拯、吴奎。

    “当初为父与兼济定下来秦晋之好,愿相与姻缔,你的几个哥哥年纪都不合适,包家的大姐儿便嫁给了你的堂兄。只可惜他家大哥当时已经娶妻,而兼济故世的时候,綖哥儿才五岁,剩下的一桩亲事就一直都没提了。前次綖哥儿娶了张家的女儿,也是成了亲了才来信,否则为父肯定要抢先一步。”

    文彦博回想着当年:“为父因唐介第一次罢相,过了几年之后,兼济因故被贬居池州,当时为父已经复相,就写信去池州。还记得为父写的什么吗?”

    文及甫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他隐约记得,文彦博当时是写了一首七律过去,但他想了半天,才想到了最后的两句话:“‘别后当知昆气大,可得持久在江东?’”

    文彦博怒哼了一声,明显的是对儿子很不满意,整篇七律记不得倒也罢了,但连记得的最后两句也都错了,甚至让意思变得截然相反,“是‘别后愈知昆气大,可能持久在江东?’!”

    就跟朱馀庆临近科举时给张籍写了‘画眉深浅入是无’一样,文彦博知会包拯很快就会将他调回京师时,也是采用了隐晦婉转的曲笔。

    包拯在池州只待了八个月,便调往江宁,在江宁知府任上做了不到一个月就又调回东京,回来后就担任了开封知府。开封知府包龙图的传说便是从此处发轫。

    儿子背不全的这一首诗,可是文彦博的得意之作。可文彦博想起了当年旧事,就一下子就气冲天灵起来,横看竖看儿子不顺眼,拿着手指狠狠地点着文及甫的脑门。他不是要求儿子有自己或是朱庆馀的水平,文彦博的要求很低:“你就不能写得隐晦点吗?你就不能写得隐晦一点吗?读了那么多年书,做起诗文还不一定有韩冈强!”

    文及甫嘴皮子动了动,想喊‘是可忍孰不可忍’,再差也不至于会比韩冈还差吧,但还是忍住了。

    相对于韩冈的累累功绩,他的诗文水平在士林中更为人所乐道,就像日中黑影,有那么一点缺点就分外显眼,总是会被人拿出来当笑话说。

    正说间,一名仆役匆匆而来,禀报道:“老相公,漕司那里递了帖子来,说新上任的韩龙图想明日登门造访。”

    “明天?”文及甫闻言一惊。

    “才一天就赶着来上门了?是想来查账吧?让他来好了!”文彦博纵声而笑,韩冈的急不可待让他心中快意无比:“想不到竟然这般沉不住气,韩冈如此心性,谁说此子能做宰相?!小器速成,纵然小有才具,日后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第33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四)

    吕大临正在前往洛阳城的路上,身边跟着一名三十上下、笑得温文尔雅的士子。

    “快到洛阳了。”那名士子就在马上直起腰,向着远方张望着。

    吕大临扫了那名士子一眼:“和叔何须心急,洛阳城也跑不了。”

    “刑恕还想去拜访一下几位先生,不知今天剩下的时间还够不够了。能早一步进城,就尽量早上一步。”

    吕大临哦了一声,给自己的坐骑一鞭子,有他做了榜样,在前面带领着,前进的速度顿时快了几分。

    刑恕从后面赶上来,笑着就在马背上给吕大临拱了拱手。吕大临摇摇头,表示自己只是顺便而已,不算什么帮忙。

    吕大临其实不怎么喜欢刑恕,尽管刑恕算是他的同学。

    从平时的言行上看,刑恕似乎也是个实诚君子,而且人缘甚好,在洛阳城中,到处都有朋友。同时他还是司马光和程颢的弟子,又曾游走于吕公著的门下,还听过张载在京城时的讲学。甚至他的名字当年都传到了王安石的耳中,据说王安石曾经想用他,但刑恕理都没理,这个态度,让洛阳城中的旧党重臣们对他更加看重。

    从身份上说,刑恕算是旧党新一代中的骨干,如果新党得势,势必要大用的。但吕大临几次与其说话,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似乎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或许是个人偏见,可对吕大临来说,与刑恕同从嵩阳书院往洛阳去,区区两天的行程,的确比起礼部试发榜前还要难捱。

    吕大临将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刑恕似乎也没看出来,依然毫无觉察的与吕大临谈笑自若,一直延续到洛阳的城门下。

    “公休!那不是公休吗?”进了城之后,吕大临正想找个借口跟刑恕分开,刑恕却一脸惊喜的冲着前面的一名骑着马的青年叫了起来,还不忘指着人,回头跟吕大临介绍,“那是君实先生之子,表字公休,单名一个康字。”

    司马康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回头就看到了刑恕。他这边才停下来,刑恕已经拉着吕大临过来见司马光的儿子。

    互相介绍了姓名和身份之后,司马康主动向吕大临拱手行礼,“久仰大名,钦慕已久,今日方得一见。”

    司马康说他久仰吕大临的大名并不是空话。当年一人一句,将横渠四句教敷衍出来的吕大钧、苏昞、范育、韩冈,被合称为张门四弟子,随着张载入京,横渠四句教和四人的名望也同时传播开来。

    吕大钧跟随张载最久,苏昞、范育都参与编写了关学的典籍,而韩冈在四人中虽是最为年轻,但他算是从关学中分支出来的格物一派的开创者,加上又是有望身登宰执,却是四人中声名最为煊赫的一位。

    不过吕大临也是张门的杰出弟子之一,与他的两名兄长同归张载门下。司马康曾经听他父亲提起过,吕大临是蓝田吕家唯一没去考进士的子弟。

    论才学,吕大临考中进士应当不难,他的几个兄长都是由进士得官,但吕大临却放弃了科举,而转由荫补,自谓是‘不敢掩祖宗之德。’

    官宦人家的子弟,只有能力考进士,都不会选择走荫补这条路,荫补上升的通道只有一条缝,远比不上进士的通衢大道。可吕大临偏偏选了这条难走的路,甚至都没去守阙,而是跟随在张载身边问道,司马光对此很赞赏。但司马康今天过来一见,只觉得吕大临依稀就是一个就是个脾气和性格都古板的儒生。

    “公休怎么你今天出来了,可是通鉴告一段落了?”刑恕笑问着。

    “是韩冈。”司马康说了一句,之后又想到两人刚刚进城,应该不知这两天的变化,“和叔和与叔刚刚进城,恐怕还不知道吧……韩冈两天前已经到了洛阳,但他到洛阳的时候,河南府衙没有一个人去为其接风。”

    “什么,没去接人?!”吕大临和刑恕闻言都吃了一惊。

    司马康点点头,“所以今天韩冈就直接进去了州衙。”

    “这么快就兴师问罪了?”刑恕啧啧感叹,“韩冈果然‘器量’过人啊!”

    吕大临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刑恕说韩冈是为了私怨而登河南府衙的大门。吕大临不喜欢韩冈,对韩冈用格物致知将关学带偏掉,他对此有着一份成见。但韩冈受到批评,吕大临心中却是没有欣喜;“还不知道事实如何,不当匆忙下结论。”

    刑恕笑了一笑,“与叔说得有理,应当先等等看。”

    ……………………

    韩冈此事正不急不躁的换着一身新近做好的官袍。

    紫袍金带,腰悬金鱼,踩着厚底官靴,重臣的风采一点也不输人。

    周南和云娘为他整理着衣角和方心曲领,素心去了小厨房,而王旖正不厌其烦的叮嘱着韩冈去见文彦博时一定要小心。

    “河南府又不是龙潭虎穴,怕他做什么?!”

    “官人!”

    王旖很不高兴的叫了一句,韩冈随即改口:“为夫知道了,的确要小心。文潞公今天设鸿门宴,以掷杯为号,从屏风后转出五百刀斧手来。”

    王旖狠狠剜了韩冈一眼,有时候她的丈夫就喜欢说些无聊的笑话。

    韩冈其实并没有将文彦博太放在心上,天子都不知见过多少次,区区一个前任宰相也算不了什么。在外人看来,韩冈可谓是气势汹汹,前日刚刚受辱,第三天便找上了门来。

    但文彦博并没有严阵以待,韩冈报复得越凶狠,他的未来就越是一片黑暗。

    不过在韩冈来说,只是礼仪性的拜访,是转运使对西京留守的拜访。足足六七十人的队伍,鸣锣开道,从转运使衙直奔河南府衙,有不少闲人悄悄的跟在后面。

    进门,入厅,接下来韩冈就见到了文彦博。

    文彦博正冷笑着,韩冈迫不及待的到来,也让他变得期待,如果韩冈想要清查账簿,文彦博会让他如愿以偿,但之后他文宽夫可不会留半分口德,几份奏章都准备好了。

    不过对于这样的期待,韩冈没有满足的义务。再拜起身,韩冈就在冷笑中的文彦博的邀请下,坐下来说话。

    只聊了几句,文彦博就变得纳闷起来,这是朝会吗,有监察御史盯着还是怎么的?韩冈说话惜字如金,仿佛在斟字酌句。年纪轻轻,就犹如一颗河水中浸泡多年的卵石,看似圆滑,内里却是坚硬无比。说话、行事都时一板一眼。从见面行礼,到了之后的交谈,都能让文彦博感觉到这一点。

    只寒暄了两句,话题就移到了正事上:“韩冈受命于天子,来京西主持开凿漕渠。只是钱粮有所不足,届时可能会需要河南府开仓相济。”

    “有了天子诏命,老夫自是不会耽搁。”文彦博在推脱。

    “得潞公此言,韩冈就放心了。”韩冈说着就站了起身,文彦博疑惑的看着他。

    韩冈笑容冷淡,他没有与文彦博结交的意思,也没有缓和关系的打算,只是保持着对老臣的礼貌,这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尊重文彦博,他跟文彦博没有话说,“河南府中事务繁忙,韩冈不敢多扰,就此告辞。”

    韩冈走得甚为干脆,一句话都不多说。他已经将礼数做得周全了,一切都当做应付差事,之前两边计算时间,他与文彦博见面只用了区区一刻钟而已。

    韩冈告辞之后,文彦博还有些发愣,这算是什么事?上门来就是为了打个招呼?可几十年的经验很快就让他想明白了,韩冈此来就是为了打个招呼,文彦博的心情顿时就恶劣起来,咬牙切齿的发狠道:“好个韩冈!”

    ……………………

    “潞国公的脾气还真不小,韩冈上门还没半刻就被他赶出来了!”

    洛阳城中,今天不知多少人再等着文彦博和韩冈摆明车马后面对面的硬碰,富家这边也不例外。登门拜访富家的邵雍之子邵伯温,正在富弼和富绍庭的面前,眉飞色舞的议论着今天发生在州衙中的好戏,“照我说,就该让韩冈去查账,眼下即便查出了错来,也能说是韩冈在借机报复,逐人实在是浪费了难得的良机。”

    “子文你说错了。韩冈并不是上门要查河南府的账,他也没打算查河南府的账。”富弼的第三子富绍隆走了进来,“漕司那边,昨天有人向韩冈提议要查河南府的账,韩冈问了一句上一次查账是什么时候,又问了一句,下一次查账应该是什么时候。然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富弼听着都是一愣:“那今天韩冈上门难道是真的是为了礼数而拜访文宽夫?”

    “好像正是如此。”

    “那潞国公赶他作甚?”邵伯温不相信韩冈能有这么好的器量。

    “是韩冈自己离开的。他到了河南府,说了几句场面话,潞公都还没来得及点汤,他就直接起身告辞。”

    富弼和富绍庭这时候终于都明白了。富绍庭感叹了一声:“想不到韩冈的脾性竟然如此执拗。”

    “不是他执拗,而是他行事有其礼、有其节。”富弼很是有几分欣赏韩刚今天的作为,“如今已经很难见到这样性子的后生晚辈了。”

    因为韩冈所秉持的原则,他在抵达洛阳的第三天去拜访了文彦博;也是因为他秉持的原则,韩冈无意采用不合情理的手段去找文彦博的错处;但同样是因为原则的关系,他根本就无意与文彦博缓和关系,短短一刻钟的拜访,已经证明了他与文彦博的嫌隙有多深。

    但不能说韩冈又错。从头到尾韩冈都没有一点失礼,从礼数上挑不出毛病来。总不能因为他在文彦博那里待得时间很短,就说他有错。

    富弼一声叹:“文宽夫丢大脸了!”

第33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五)

    “韩龙图给相公赶出来了?!这还当真不得了。*”

    “真的假的?”

    “俺家隔壁的刘小乙的小舅子的亲叔叔,当时可是亲眼看见韩龙图黑着脸从府衙出来。”

    “刘小乙的小舅子的亲叔叔?……武大不是卖炊饼的吗?他怎么看见的?!”

    “衙门里的人难道就不吃炊饼?”

    本来河南府的官员没有出城迎接新任的都转运使的这一件事,就已经成了洛阳城议论最多的新闻,最受关注的焦点,人人都想看着整件事下一步会怎么发展。而更进一步的发展,也的确符合了人们的期待。

    韩冈隔了一天就登门造访,一刻钟之后,便从府衙出来。如果是低品的小官来拜见,彦博能留他一刻钟说话,已经是很给面子了,但韩冈是都转运使,有着紫金鱼袋的龙图阁学士,得到这样的待遇,实在是让人无法想象。

    如今洛阳城的传言,当然不会担任转运使的小韩学士登门造访,与相公共商国是之后,便起身告辞。这样一点戏剧性都没有,当然也不会有人有兴趣,这说法很快就淹没在了流言的大潮,转眼就没了踪影。

    现如今是韩冈被彦博赶了出来的谣言甚嚣尘上。不仅有人拍着胸脯说自己隔邻的小舅子的亲叔叔,当时正在府衙之外做买卖,亲眼看见韩龙图铁青着脸从衙门出来,甚至当时彦博和韩冈在厅是怎么开始争执,怎么又吵得不可开交的故事都给编出来。

    最离谱的传说是最后相公摔了杯子,一群刀斧手——不对,是一群衙役蜂拥而出,将韩龙图请了出去。整套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证人从河南府的衙役到街上的路人,再到韩冈身边的随从,一个个罗列出来,让人不得不信。

    而且与此同时,韩冈拒绝了司属僚的提议,并不准备即时点验河南府库账籍的说法不知从何处也传了开来。

    韩冈善抚士民,为人也算是仁厚,在洛阳是人人都知道的——当年一万多河北流民被派来整修洛阳段的黄河大堤,一下就跑了三千人,剩下的则是哭着喊着要朝廷派韩冈来主持工役。至于相公,那是有名的行事果决。所以这其的是是非非,洛阳士民都有自己的判断。

    也因此,拥有激烈冲突的戏剧性的谣言,比实际上的真相传播得更广。反正洛阳城除了当事人,还有少数两边都能得到准确消息的耳目灵通之辈,基本上都是从口耳相传听说了这个消息。

    在许多人看来,府漕两家算是结下了死仇,接下来事情会怎么发展,洛阳城多少人都当做一场难得的好戏在期待着,但远在东京的赵顼绝不想看到这一幕。

    之前得知河南府上下都没有出迎韩冈,赵顼就已经很恼火了。韩冈身上的都转运使,从这个‘使’字就该知道,他代表着天子——至少如今在名义上还是如此——作为天子之使,彦博这位老臣却倚老卖老,赵顼哪能不怒。

    此事倒也罢了,只要不会干扰到正经事,赵顼不是不能优容。但才隔了两天,韩冈登门拜访府衙,才一刻钟就出来了,当韩冈是河南府的知县吗?韩冈哪一次上殿谒见,他赵顼不都是留了至少一个时辰来君臣问对,彦博倒好,竟比他堂堂天子架子都大。

    赵顼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毕竟彦博是老臣了,在官场上几十年,登上相位都过去三十多年了,怎么想也不该犯上这样的错误。可赵顼昨天、今天收到的来自洛阳的奏报,几乎每一封都说到了此事,只是说法上有点混乱。

    西京洛阳河南府离着东京城并不远,加上整件事闹得声势太大,也就是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当今的大宋天子就在崇政殿看到了洛阳走马承受和各级拥有密奏之权的官员的禀报。

    远在在东京城的赵顼耳目十分灵通,能通过走马承受等各种途径得到准确消息。但问题是他得到的消息,并不只有真实无误的信息,而是真真假假混合在一起。当今的大宋天子并不清楚,在这么多的相互抵触的消息,哪一条才是真相。

    朝廷安排在洛阳的走马承受有好几人,但他们都是风闻奏事,传回来的消息多而杂,加上七八名当地朝臣的密奏,其有不少述说自相矛盾的,真相需要赵顼自己来挖掘——基本上摆在赵顼案头上的情报往往都是如此,就像当年熙河路的宜垦荒地到底是只有一顷还是一万顷,王韶、韩冈和李师、窦舜卿吵了有半年,朝廷派去确认的使臣睁着眼睛说瞎话,最后还是靠了沙盘,同时有了实际的产出才确认下来。

    回到洛阳现如今发生的事情上,传来的消息可以归结为两类,一类就是彦博先无礼后再无礼,说了两句就点汤送客,赵顼得到的奏报大部分都是如此说;另外寥寥数份奏报,则是说并无此事,韩冈是拜访河南府衙后自行离开,在这其还有指责韩冈本人意欲报复,急不可耐的要检查洛阳府库——这份奏折,赵顼看了就丢了,韩冈在他的奏章没有说过彦博半句不是,而转运副使李南公也是有密奏之权。

    韩冈在抵达洛阳的第二天,就写了奏折回来,说了自己初步的计划,上面是明明白白的写了他准备先去点验汝州、唐州的钱粮,至于原京西北路诸州的监察工作,韩冈则说打算暂时交由转运判官按照先前的次序来处理,希望赵顼能够批准。在奏章,他半句没提河南府上下没有出迎的情形。而这一次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韩冈同样什么都没有说,连封密奏都没有,看样子是想要息事宁人。

    该相信谁,赵顼大体也能判断出来。韩冈过去的奏章全都是就事论事,除了评价自己的属僚才具、德行是否可堪任用,他从来没有指责过任何人。至于彦博……过去就没少指责过韩冈,而今次阻止属僚出迎韩冈,没有一封奏报上否认,帮着彦博说话的也仅仅是忽略不提而已。

    赵顼很是恼火,他派韩冈去做正事,不是为了跟人斗气。他知道彦博不喜韩冈,但保持着宰相的气度难道很难吗?偏偏还出了此事,难怪及甫敢写信为贿赂大理寺的犯官干请。

    赵顼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最近安排两府的人事,有些做得过头了。宰相和枢密使皆是反对变法的一派,虽然自己只是想缓和一下熙宁的十年间,矛盾重重地朝堂气氛,但现在看来,恐怕是让人误会了自己的想法……

    赵顼的眼神变得冷厉起来。抬起手,从准备留不发的一叠奏章找出了一本,翻开来,这是弹劾吴充之子吴安持的奏章。拿着朱笔提起几个字,放到了另外一叠准备转回书的奏章上——这下应该不会有人误会了!

    东京城的事定了下来,但洛阳的事就有些棘手了。彦博是老臣,三朝元老,甚至还是拥立他父亲英宗为皇嗣的功臣之一,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给他一个体面——也许这就是彦博有恃无恐的原因——尽管赵顼已经心有定见,但此事还是得先派人去确认一下。

    “李舜举。”赵顼回头叫着就侍立在身侧的御药院都知,“你明天去洛阳一趟。”

    李舜举犹豫了一下,没有:“敢问官家,为了何事去洛阳?”

    赵顼听着一愣,但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件事不能明着查,否则就变成两派互相攻击的战场,闹到最后,真相什么的都不会有人去关心了,都成斗鸡一般将对手赶下台去。赵顼暂时还不想为此事闹得太大,否则襄汉漕渠之事必然会受到干扰,必须得找个合适的名目。

    大宋皇帝想了一阵,几个借口都不合适,而李舜举木桩一般的站着,也不帮着想,从他的本心上来看,并不想去洛阳,往漩涡里跳。

    “官家。”站在下方的一名身材高大粗壮的宦官突然出声。

    “童贯?”赵顼疑惑的瞥了一眼这两年来在崇政殿上一直都十分老实听话的近侍,“你有什么话要说?”

    童贯忙低头弯腰,道:“郑国公生辰将至。”

    赵顼眼睛一亮,他都忘了,原来富弼的生日就要到了。依照多少年来的惯例故事,宰相或前宰相的生辰,天子都要赐物以示荣宠。富弼、彦博、王安石的生日时都能得到赵顼的赏赐。

    比如彦博,他四十二岁做宰相,至今已有三十余年。生日是定例能收到的四只涂金镌花银盆已经累积到一百多了。赵顼听说他过生日的时候,就将这一百多具涂金镌花银盆罗列在堂上,让来祝寿的宾客艳羡不已。

    眼下富弼的生日既然快要到了,那么派使去洛阳自是光明正大,顺便去问一下如今洛阳的时事,也不会惹起太大的风浪。

    “李……”赵顼本想就此吩咐李舜举,但刚开口就停住了,反而叫着方才在殿下出了个好主意的内侍:“童贯,富弼生辰将至,这一次,就由你去一趟洛阳,待朕问个好。”

第33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六)

    童贯大着胆子插了一句话,终于得到了一个在天子面前露脸的机会。

    给宰相贺诞辰,这算不上是什么难得的差事,也就油水丰厚一点,胸有大志的童贯心思还没有放在这些阿堵物上。但明面上的差使之下,还有一个秘密的任务,这一点才是体现了天子对他的信任。

    童贯心花怒放,不过他的面上却是严肃端正,一丝不苟的跪下来叩头领命,从态度上,半点也不见得天子重用之后的兴奋。

    这一点让赵顼看着他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欣赏,他过去可见过不少次,宫内宫外的臣子、内侍遽受重用,拜谢时连手脚都忘了怎么摆了。宠辱不惊总是难得的优点,而且童贯沉稳如此,当是能将差事办好。

    童贯将自己学到的宫中礼仪施展得十足十,同时尽量保持着冷静的心态和谦卑的神情,他很清楚,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是要保证自己能做到全始全终,不让天子有一丝不快。对于像他们这样在宫廷服侍皇室的内宦来说,一辈子能撞上的机会也就那么一两次,如果把握不到,那就在宫里面伏低做小个几十年好了,永远都别想得到一个官身,遑论转为武职。

    宦官有属于自己的内侍官阶,从无品级的贴祗侯内品,到从八品的内东头供奉官,总共十一阶。到了内东头供奉官之后,内侍再想升官,就会转为武职,从此归入武班,也就是说高品的宦官能出掌军职,领军作战是有所凭据的。

    不过这么一来,宦官升到高位之后,就会受到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制约,不可能再出现晚唐时凭心所欲废立天子的‘定策国老’,也就不会出现所谓的‘门生天子’。

    童贯一心的就是想在边疆建功立业,继而得到天子的信任。童贯时常幻想,如果自己能有秦翰的武勇,他老师李宪的军事素养,再加上如今即便不在宫中、却也最受天子信重的王中正王大珰的运气,日后必然少不了一个节度使。

    宦官追封节度使,不是没有先例,童贯眼下最大的梦想就是节度使,即便是追封都是好的,至于目前,则是希望能在天子面前继续得到任用,等到地位高了之后,到时候也能收几个弟子,收一个养子,在宫外再收养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这样也算是弥补了自己的缺失。

    童贯领了圣旨,从崇政殿中退了出来。天子已经将为富弼贺寿的圣旨写出了文字,等两制官将赵顼的草稿加以润色,再经过政事堂的检查之后,就可以传回到赵顼的手边,让童贯带着礼物去洛阳。

    虽已经还没到傍晚,但天色已经黯淡下来,童贯抬头看着渐渐爬上殿顶的一轮满月,当这轮月亮变得只剩一半的时候,就是富弼的生日了,自家也当已经身在洛阳城中。

    ……………………

    一场惊动京城天子的风波,洛阳城中自然也不会那般容易就停息。

    韩冈在拜访了河南府,按传言说是黑着脸出来之后,又在衙署中安安稳稳的处理了几天公务,并没有再去拜见其他致仕的老臣,更没有去找文彦博的麻烦。

    韩冈之前当先拜访文彦博,只是因为文彦博是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是属于公事上的往来。而其余重臣,皆已致仕,拜访他们则是人情上的交往,必须在公务出来完之后——至于二程,则是因为与韩冈有师生之谊,天地君亲师,师排第五,例外一下,没人能说不是,反而要夸韩冈尊师重道。

    只是韩冈变得沉寂下来,对于洛阳士民来说,就像好书看到一半被人打断一般,下面会怎么发展,看客们都没有能得到满足。弄得洛阳士民心里如同塞进十几只耗子,在里面抓挠着,心里面一个个焦躁无比——尽管这番争锋都跟他们毫无牵扯,但能看到两名重臣的争斗,对于难得有娱乐活动的时代,却是比起刚刚在洛阳兴起的蹴鞠联赛,还要让人感到迫不及待。

    眼下都二月中了,一年一度的洛阳牡丹花会也即将开展,可文彦博和韩冈的府漕之争,却元丰元年的牡丹花会,一时间,失了许多颜色。

    魏紫、姚黄,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名品,如今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了,往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都会有几本独家拥有的新品牡丹的消息传出来,唯独今年与往常不同,一点消息都没有,只有文彦博和韩冈之争,在西京的酒楼茶肆、脚店客栈中,议论的最多,议论得最广,眼下还是受封潞国公的文彦博,和龙图学士韩冈。

    “这韩龙图到底是怎么想的?都几天了,也该给个明白的说法,这样吊人胃口不是事啊!”有人这么抱怨着。

    “谁能知道他在怎么想?以韩龙图的身份,根本就不需要太给文相公的脸面。接下来肯定会有好戏看。”有人如此期待着。

    “韩龙图应该会上奏天子,让官家给个公道。直接上门应该不会了,想来他不会再让人给赶出来。”有人如此确信着。

    但韩冈根本就不理会外面的传言有多么让人瞠目结舌,也不去理会外面的那些闲人对他的期待有多么无稽,他现在都在想着儿女上学的事的烦心。

    韩冈家的老大和在家里最受宠爱的女儿,现在都已经六岁了,已经到了该读书的年龄。但韩冈不想将他们送进蒙学之中,而是希望自己的妻妾能在家里为他们打好基础。

    论及家学渊源,韩冈不如王旖,论起琴棋书画之类陶冶情操的艺术,韩冈又不如周南。有她们两人做蒙师,加上自己家里还养着一群同门,完全可以从中优中选优,让他们帮着加强教育。

    但韩冈也不会将责任全都推给王旖她们。韩冈有心为子女编写一部蒙学的教材,不管怎么说,后世的教学有着十几亿人作为证明,这个时代的蒙学教材可是远远比不上后世之万一。

    韩冈已经将大纲和章节全数罗列出来,关于算学的前几章也已经写好了,不过想要推广和代替就有教材还是很麻烦,毕竟区区一篇千字文,文字上都是经过千锤百炼,不是韩冈凭着记忆闭门造车所能比。

    王旖在看过韩冈的草稿纸后,也明显的不感兴趣,她的丈夫写得太粗率,文字上缺乏精雕细琢,连半成品都算不上。只见她放下草稿,柔声劝道:“官人,文相公那边再这么继续闹下去也不好,也该给个说法了。昨天你听说漕司之中有人议论此事。官人你亲口对人说,当时是自己主动告辞。如今文潞公深受污名,非己所愿。”

    韩冈看看王旖,想了一想,点头道:“的确是该给个说法了。”从书桌上拿出惯用的纸笔,让书童帮着将墨给他磨好,韩冈随即在纸上刷刷刷的飞快的写了几行字。打好草稿,就拿着笔在上面点点划划起来。

    王旖看了草稿一眼,立刻就吃了一惊:“求见潞国公?!官人你还要再去见潞国公?”

    韩寒的态度还是依然故往,平静带笑的点着头:“为夫的确是打算再去见潞国公一面。”

    “还是有怨气?”王旖小心的问道。但她看着丈夫的眼神中似乎又有几分释然。

    如果一点怨恨都没有,要么韩冈已经修炼到了宠辱不惊的程度,对于受到的羞辱毫不在意;要么眼前的一切就是他一手造成的,所以早已有所准备。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会让王旖觉得她的丈夫未免太可怕了一点——幸好不是这样,自己的丈夫虽然无意去陷害,还是留了些许怨恨,这才像个真正的人。

    “怨气是肯定有一些的,但文潞公如今深受市井流言所扰,我再去一趟,就是帮他澄清一下传言。”

    “文相公会不会生气?”在书房中一直保持沉默的韩云娘问道。

    “我只要问心无愧便足矣。潞国公会怎么想,我也无法约束得了他。”韩冈摊摊手,笑着表示自己的无奈。

    其实韩冈抵达洛阳以来,他做的每一步都完完全全符合正道,全都让人无法指摘。他不打算改变这一点,今日要做的事,当然也是要做到问心无愧。

    而韩冈的妻妾只会偏向她们的丈夫,这一次的事,要错也是文彦博有错在先,要不是他没有依照礼数派人去为韩冈接风洗尘,世人又怎么会误会他将登门拜访的韩冈从府衙中赶出来?对于文彦博,韩冈一家都没有什么好感。

    写好了信,韩冈又从头到位的查看了一遍,确定了文字上没有半点疏忽,韩冈便收拾了一下,将信纸装进信封,唤了一名老实听话的让他送去河南府衙。

    “也不知道文潞公能不能接受,说不定看到信就撕了。”韩冈对妻妾笑道,“不过不论是他接受还是不接受,为夫都能安心了。为朝廷做事,能做到问心无愧这四个字,也算是没有缺憾,不会有任何问题。”

第33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七)

    更新时间:2012-01-14

    昏暗的灯光摇摇晃晃,投在地窖墙壁上的人影也是晃来晃去。www.uu234.com更新超快!

    长宽皆不及一丈,高仅七尺,狭小的地窖中,只有一人一桌和排满墙壁的书架。

    在污浊的空气里,盯着面前的书稿久了,纸页上的文字,就像是有了自由活动的生命,如同水里的蝌蚪一般游来游去。

    司马光努力了半天,也没能看清稿纸上的下一句到底是什么。尽管他凭着记忆还能记得一点,但看不清文字,也就别想再写字了。

    今天只能到这里了,司马光想着。在地窖之中,看不到时间,不过从地窖中空气的情况上看,也就两个时辰的样子。

    年纪一大,眼神是越来越不济。

    编纂《资治通鉴》,司马光惯例是先排列从目,然后将找到的史料,按照纪年法将编纂出长编,而后再从中挑选合用的条目,并加以删改和叙述。数万卷的史料、几千万字的原本,都要靠着一双昏花的老眼来检定和筛选。

    的确是用得过头了。

    资治通鉴的主编拿下夹在鼻梁上的眼镜,用力眨了眨酸涩发干的双眼。就在编写《资治通鉴》的过程中,他从四十多岁意气风发的翰林学士,变成了如今坐在地窖中的垂垂老者,眼见着转眼就要六十。

    年过花甲啊。昏黄的油灯下,司马光无声的笑着。这十年他究竟是怎么过的?!

    写书本也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司马光前几年在园中挖了个地窖写书,被人当做奇闻异事来宣扬。但司马光之所以躲在地窖里,一个是因为里面冬暖夏凉,另一个就是足够清静,清静得足以让他抛却所有让人心如火焚般的煎熬。

    重新戴上眼镜,亲手收拾着桌面,将今天书写和校对过的稿纸全都分门别类的放好,又慎而又慎的将眼镜拿下来,放进一个填了丝绵麻絮的小盒子中。

    水晶眼镜的确是个好东西,司马光自从拥有之后,就当成宝贝一般珍视。虽然用得时间长了,眼睛就会变得很难受,但比起旧时他用得放大镜,仍要方便不少。

    就像治病要对症下药,这眼镜也同样要看人来配带,有近视镜,有老花镜——这两个名字似乎是韩冈所起——不但人人不同,就是两只眼睛的情况也不一样,要找到一个合适的镜片,就要以一片片的去试。

    如今的东京城,公卿们要选用眼镜,都是从几十片磨制好的镜片中,挑选出合用的,再让匠人为镜片打造合适的框架。有夹在鼻子上的,也有架在耳朵上的。

    司马光这副眼镜是两年前由天子所赐。当时他向天子禀报说,受两代帝命而编纂的《资治通鉴》已经修成了一百七十多卷,天子赵顼闻之欣喜,赐下了一批财物,其中就有这副水晶眼镜。这自然与司马光视力配合不上,只是能稍微改善一下而已。儿子司马康倒是建议换上一副更合用的,但去东京城配镜并不现实,而且价格未免太高了一点。

    用着如今风靡天下士绅的眼镜,司马光也不禁要赞一句王安石的女婿本事当真不小。

    从地窖中拾级而上,推开一扇低矮的小木门,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让人为之一振。尽管下面的地窖不是没有开辟通风的出口,但在里面待得久了照样还是憋闷。

    “君实秀才,今天这么早就上来了?”

    自幼侍奉司马光的老仆吕直就守在地窖门口,听见里面的动静,就立刻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

    “早?”司马光抬头看着天色,在阴暗的地窖里坐得久了,夕阳的阳光依然显得分外刺眼。现在鲜红的落日还没有完全沉到西面的群山下,“还不到酉正?”

    “快到了。”吕直立刻回道,“君实你下去有一个半时辰了。”

    比起预计得还要早,司马光心情差了一点:“有没有客人来?”

    尽管士大夫之间正常拜访,都会先写一封帖子,确定时间,但总有例外的,司马光并不是多问。

    老仆低头回道:“刑秀才来了,正和大郎在棣华斋里说话。”

    “刑和叔来了啊。”

    独乐园在司马家宅院的东侧,一汪池水中有一坞榭名为柳坞,一座小桥连接于岸上。东南是巫咸榭,正对着巫咸山。巫咸榭后是赐书阁,一时间用不上的书籍都放在里面。司马光的住处是在园中主阁东侧的小阁中。

    司马光原本是要去午睡的,不过他听说了刑恕来访,便转头向外走。他弟子门人读书的地方便是外面的棣华斋。刑恕是他的门人,要不然司马康也不会在棣华斋接待他。

    离开看不到名木名花的独乐园,司马光往着前院走去。棣华斋中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两个熟悉的声音从小楼下的厅中传出来。

    “韩冈这一手当真是出人意料!”

    “该说是绝妙,潞国公没给气中风就算好了。”

    听到了儿子和刑恕正在高谈阔论着什么话题,司马光又暗道一声,王安石的女婿本事当真不小。

    闹得洛阳沸沸扬扬的一桩新闻,司马光再是躲在地窖里,也不可能茫然无知。对于这一次的事,起因自然是文彦博做得差了——司马光并不怎么欣赏文彦博的穷奢极侈,从性格上两人并不相和,只是有共同的政治对手而已。

    司马光不会偏向文彦博,但之后韩冈的行事,虽然从道理上挑不出毛病,也没人能指称韩冈哪里做得错了——韩冈甚至已经对外宣称是他主动从府衙中告辞,试问他哪里还有错?!

    但看实际的结果,司马光就觉得韩冈是有所欲谋的。这么多年、这么多事的看下来,司马光早已明白,王介甫的那个女婿,可是聪明绝顶的人物。

    刻意放重了脚步,里间的谈论立刻停了。当看到司马光出现在门口,司马康和刑恕都站了起来行礼。

    “和叔来了。”司马光平平和和的说了一句,在座位上坐下来,一杯茶水立刻就递到了他的手边。

    司马光喝了口茶,漫不经意问道:“在说什么呢?”

    “还是潞国公和韩冈的事。”刑恕回道。

    “又出了什么事?”司马光问着,前面刑恕说韩冈做得绝妙,又说文彦博会气得中风,倒让司马光好奇韩冈又做了什么。

    “韩冈早间递了帖子去河南府,说是要明日拜会潞国公。”

    司马光皱眉:“明天?”

    “就是明天!”刑恕用力的点头道。

    “好一个韩冈!!”司马光板起脸,摇着头,为文彦博的处境长叹一口气。

    身为前任宰相的元老重臣不是想拜见就能拜见的。人家也忙,呼朋唤友、吟诗作对,邀风赏月,什么五老会、同甲会,都占了文彦博日常大半的时间,偶尔他还要处理一下公务,尽一尽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的义务,哪可能是一个‘小小的’都转运使想见就见的?

    韩冈第一次拜会文彦博,那是公事,文彦博前面做得错了,只能给他一个面子。正常想要再登门,先去排队去吧!文彦博预定的行程中,来往的朋友身份都不低,全都是熬老了资历,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将本官的品级升到了三品、四品、五品,不会为韩冈一个年轻后生让路。

    只是眼下遇上这件事,韩冈说是明天上门,文彦博就必须留在家里候着。因为他上门是帮忙澄清之前文彦博受到的误会,人家给了这么大的面子,文彦博别说不见,就是见得迟了,他的名声就会更差上一分。

    “所以学生才说,文潞公这一次肯定会被韩冈气得不轻。”刑恕摇头苦笑,似乎是对文彦博处境深有感触。

    “但他这么做,外人看来是帮潞国公解围了。宽容大度,乃是难得的君子。如果敢说韩冈不是,那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司马康道,“方才和叔还说,他刚刚从程府过来,程伯淳也听说韩冈要去,还赞着他器量难得。”

    刑恕也是二程的门人,为他们辩护道:“伯淳和正叔两先生一向忠厚,不识诡道诈术,加上韩冈又善于伪饰,故而为其所欺。”

    “……谁让文宽夫有过在先。”司马光为文彦博感到遗憾,当真是老糊涂了,要是在几十年前……不,就是十年前,文彦博都不会犯这种错,“韩冈此子奸狡诡谲,外示朴厚,内含诡诈,文宽夫一时错失,就给他抓到了机会。”

    “但潞国公依然得承他的人情,日后也不便再与他过不去了。”刑恕说得有几分义愤填膺,但他私心里却是佩服韩冈的手段。

    轻描淡写的就将文彦博的气焰给打压下去,完完全全合乎正道,不见一点烟火气。堵得堂堂潞国公有口难言,真的就是方才他跟司马康说得,没给气得中风就是好了。

    接下来韩冈去南面主持襄汉漕渠的修造,洛阳这里要是敢在钱粮上拖一下后腿,文彦博的老脸也不要见人了。

    “明天潞国公见韩冈,至少要坐上一个时辰,才能洗掉外面的传言。”刑恕摇起头来似是在叹息,却透了一分幸灾乐祸出来,“这一个时辰,可不好待……”

第33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八)

    文及甫如坐针毡。/www.uu234.com/文字音速首发!

    韩冈就坐在他的侧前方。四平八稳的坐在交椅上,正带着谦和的微笑与自己的父亲谈天说地。

    尽管他依然十分注重礼仪的没有与身为前任宰相的父亲分庭抗礼,但这位年轻得让人嫉恨的京西都转运使,无论是他的神态,还是他的坐姿,甚至是说话的语速、腔调,在文及甫看来都是一幅胜利者的姿态。

    如果事情仅仅如此,文及甫最多也只是拿着憎恨的视线配上应酬式的笑容,闭起嘴巴坐在厅中,做好一个称职的摆设就够了,不至于觉得自己屁股底下的交椅让人难受得如同针插一般。可韩冈作为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表现得实在太过自在了一点。

    为了不让作为陪客的文及甫太过清闲——在外人看来,这是韩冈礼貌的表现,不让地位不够插话的文及甫被冷落——韩冈时不时的就将话题移到他的身上。

    “文翰旧日曾入崇文院直史馆,韩冈几年前亦觍颜得入崇文院,也曾一睹文翰的手稿。书法精妙正如文翰二字,三馆楷书是不用说了,一手飞白足证潞公的家学渊源,韩冈是钦羡不已啊!”

    “愧不敢当。”文及甫憋着一口气,谦虚着向韩冈低头。韩冈呵呵两声笑,转过去趁势与文彦博说起荆湖几块有名的金石古碑。

    过了一阵,韩冈又转过头来,“文翰如今在西京粮料院当值,再过几日,韩冈南下主持开漕之役,许多地方可是要靠着文翰相助。”

    文及甫又低下头,咬牙切齿的应承道:“不敢,不敢,龙图若有指挥,及甫敢不尽力。”

    韩冈又是笑着谢了一句,转过再与文彦博聊起行军打仗时如何安排粮秣运输的经验。

    每一次与文及甫说上两句,韩冈便又转回去,跟文彦博又交流了起来施政、用兵之类的心得,以及一些来自南方、尤其是岭南的奇闻异事和神怪传说。

    看到韩冈坐在那里言笑自若,文及甫就难过得浑身发痒。偏偏在这个场合连动都不敢乱动,弄得他仿佛就像是在锅里被熬着油,心里一个劲的叫着苦,这份陪客的差事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自己的父亲应该是在竭力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两任宰相、两任枢使,三十余年的公侯,竟然不小心落到了一个黄口孺子的陷阱里——自家父亲做宰相的时候,韩冈连毛都不是——最后还要让这灌园小儿再次登门来化解,多少年没感受到这样的耻辱了?

    别的文及甫不知道,但他可是知道他父亲正在喝的茶里面是放了祛风活血的消风散的。

    只是此事在表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韩冈和自家的老父言谈正欢,如同一对忘年之交,小声说、大声笑,毫无纤毫芥蒂。

    韩冈赞一句文相公功业骄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后生晚辈追之难及。文彦博就回一句后生可畏,老夫须得让出一头地。

    一团和气,你来我往互相吹捧的样子,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两人之间仇怨已深。

    文及甫在费尽心力的忍着自家不露出惊讶的表情,维持住现在的虚浮在脸皮上的微笑。

    难怪世人都说韩冈日后当能做宰相,要是做宰相的都必须有这份言不由衷、表里不一、转眼就能‘化干戈为玉帛’的心性,自己是不用指望一窥东西二府的院墙了。

    外面都说韩冈才学不足,一个进士第九,是天子因为他的功劳而特意提上来的,本来该是排在第五等的榜末才对。但现在文及甫看着韩冈他与自家老父聊天时,经义、史料都能信手拈来,显是浸淫极深,甚至朝廷中的故事,也是一点不见生疏。

    恐怕韩冈差就差在诗赋上,但这个话题别说文及甫,就是文彦博都不好提,若是拿出来当话题,韩冈会怎么反应谁都不敢保证,眼下这和谐的气氛尽管是装饰出来的,但要将之保持下去,一直到韩冈聊够了自行告辞,也是文及甫现在唯一的心愿。

    所以他也只能忍着,等着韩冈话说腻味了,自己起身告辞。但若是他现在就告辞,却是必须强留着。文及甫摸了摸茶盏,从通过天青色的薄胎瓷盏的热度上看,过去的时间还并不长,至少还要留着韩冈半个时辰的时间。

    文彦博的儿子心中叫苦不迭,但他也只能堆满僵硬的笑容,等着韩冈隔上片刻便来上一次的垂顾。

    ……………………

    喝了一口消风散的清茶,藿香叶和厚朴的姜味顿时在口腔中散开,陈皮和人参的淡淡甘香也缓缓释放,文彦博感觉稍微好了那么一丁点,心头上的憋闷也随之散开了一些。

    但文彦博也知道,只要面前的灾星不离开他家的客厅,依然坐在这里高谈阔论,这兑了消风散的清茶,就要一直喝下去。

    将贵重的瓷盏放下来,文彦博道:“玉昆旧年在陕西宣抚司,轻易平定了庆州广锐卒之乱,那时候老夫还在枢密府任上,听说玉昆不辞性命之危,毅然入城说降,一席话说动了叛军开成而出,老夫也不得不为之击节叫好。”

    “远不及潞公当年平定贝州之乱。”韩冈对文彦博的恭维礼尚往来,“庆州广锐军叛乱只是因为赏罚不公而已,并非有心叛离,加之叛军又被困于城中,人心惶惶,说降不难。而王则是蓄谋已久,自称神圣,为了造反筹划多年。他的信徒心意坚定,要不靠了有潞公一手主持平叛,贝州如何能如此讯快的收复?”

    文彦博和韩冈哈哈哈的笑着,赞美的都是对方值得一提的功业,言辞恳切,像是发自于肺腑,完全是真心实意。但文彦博就是知道韩冈是根本没把自己的成果放在心上。

    自家的确是剿灭了叛军,并因此升任宰相。但韩冈不仅仅平定了叛乱,更开拓了国土,还灭掉了一个国家,这份差距可不是韩冈的一两句恭维就能当做不存在的。他的奉承话说在耳边,而实际上又有几分诚意?

    文彦博心中的冷淡,反映到脸上,却是温和厚重的笑容:“玉昆说降的这些叛贼,他们在河湟之事上,立下了不少功勋,这也是玉昆的功劳。”

    “韩冈那个时候不过是个新入流品未久的小官而已,河湟之事,上有天子护翼,下有王副枢主持,韩冈也仅仅是赞画而已。”

    “有玉昆你于其中赞画辅佐,下面的士卒才敢奋勇作战……毕竟是药王弟子啊。疗养院不知救了多少带伤的士卒。”文彦博笑赞着。

    “药王弟子即是市井谣言,纯属无稽之谈,潞公就别拿韩冈取笑了。韩冈在熙河经略司设立的疗养院,也是得到了多方协助方才成功,并非是一人之力。”

    交谈还在继续,话题也是天南地北,韩冈年纪虽轻,但历事甚多,说起南北趣闻,在见多识广的文彦博面前,半点也不见怯场。

    没有说的,一番深入的交流之后,文彦博明白自己之前的确是太小瞧这位灌园子了。可以说是几十年难得一出的策士,贸然将把柄留在他双手上,落到如今的田地也不足为奇。没被害的家破人亡,声名尽丧,已经是难得的运气了。

    不过他的七十余年的人生也没有虚度,只要韩冈露出一点破绽,文彦博就能立刻把握住。

    ‘只要等着就是了。’文彦博想着,又狠狠的灌下了一大口掺了消风散的茶水。

    ……………………

    韩冈从文彦博每说上两句话就抿一口茶水的动作来看,至少这位潞国公心中依然带着浓浓的不甘心,甚至是想着日后加以报复——此事也不足为奇。

    文彦博隐藏得很深的恨意,韩冈却并不放在心上。早就知道的事,也不足为奇,堂堂宰相恨他一个都转运使,也算是光荣了。

    就是不知道文彦博能不能压得下现在的恨意,再过几个月,襄汉漕渠破土动工,民夫们所要消耗的钱粮有很大一部分要经过洛阳,只要判河南府的文彦博不致仕,钱粮转运的单子都要从他这里走上一遭。

    “开凿襄汉漕渠一连失败了两次,在太宗皇帝之后,就没有人再敢与此事上做文章了,也只有玉昆才高于世,能有所成就。”

    “此事全是韩冈在去广西的路上看到旧时的遗迹,故而才动了心思。汴河一年一疏浚,耗费的钱粮一年几近百万,运送上京的纲粮也不过六百万而已。若能打通襄汉漕运,京城也不用全然依赖汴河。狡兔亦有三窟,东京百万军民,宗室官宦几近万家,怎么能只依靠一条汴河?”

    “玉昆此言说得正是。东京汴梁为天下之中,怎么能只依靠一条汴河,若能打通。事关国运,玉昆宜当勉之。”

    “有潞公垂顾,坐镇于后,韩冈何愁工役不成?”

    “有玉昆统辖,必能水到渠成。”

    虽然是令人作呕的互相吹捧,亦是言不由衷,但文彦博的态度算是明朗了,眼下他面临的局面,也不能在此事上扯韩冈的后腿。

    今天的这一次拜访,算是有所收获,并不仅仅是上门来帮文彦博解围的。就算是再心不甘情不愿,短时间内文彦博也必须得支持自己。

    对韩冈来说,已经足够了。

    看着文彦博再一次端起茶盏,微微颤抖的手将瓷盏凑到嘴边,韩冈笑得更为和煦,犹如春风一般。

第33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九)

    超快稳定更新小说,www.uu234.com!在经过了一番友好坦诚的交流之后,韩冈终于觉得不能再耽搁文相公宝贵的休息时间,而斜对面的文家六衙内看样子也是脸色不对,不知是不是内急

    作为一名好客人,当然要为主人家着想,在当前的话题告一段落之后,韩冈遂起身告辞

    大概是觉得天色太晚的缘故,文彦博并没有挽留韩冈将韩冈送出了待客的小厅,在台阶上与韩冈拱手而别

    而文及甫则一直将韩冈送出了府衙大门,在府门外的众目睽睽之下,作揖行礼,目送韩冈一行远去

    等到转回身来,文及甫已是一幅如释重负的模样看看头上的太阳,韩冈在文家竟然待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

    “总算是走了”走进门时,文及甫低声咕哝着

    这一个半时辰,对他来说就是放在架子上烤,背上留下来的汗水,就跟烤架上的全羊滋滋作响的油花,不停地冒出来就是跟房里的侍妾闹上一夜,也没有这么累过

    而且自己还不是主力,只是偶尔才跟韩冈搭上两句,自家的父亲则是一直不停的跟韩冈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个半时辰啊,七十多岁的人

    想起自家的父亲,文及甫就立刻加快了脚步,这么大的年纪竟然熬了一个半时辰,就是寻常见了亲朋好友,也不会坐上这么长的时间,光是加了消风散的清茶,都喝了有四五杯

    回到方才见客的花厅,文彦博已经不在了扯过一名正在厅中收拾的小厮,文及甫开口一问,就听得小厮回答说:“相公已经回了房休息去了”

    文及甫心中顿时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匆匆又往文彦博的日常起居的房中去

    一进门,就看见文彦博正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养神

    文及甫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担心的发问“大人,可是累着了?”

    “累什么?真当为父老了不成?”文彦博双眼一睁,一对眸子湛然有神他推开儿子,霍然起立,又将上来搀扶的侍婢的手甩开,大步在房中走着

    前任宰相高大的身材如牛一般壮实,就算年过七旬了,腰背也是挺直的,肩宽腰圆,并不输给刚刚离开的韩冈,声如洪钟:“为父这身子骨活到一百岁都可以,要亲眼看着那灌园小儿怎么败的”

    “大人……”文及甫提心吊胆,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再跟韩冈

    自家的老爹已经不是宰相或是枢密使了,必须要加个‘前’字所谓人走茶凉,也许旧时的关系还在,平时也会讲个人情,但再想如过去领有东西二府时一般,一呼百应,走马狗云集门下的情形,已经是不可能再重现

    如果韩冈步步紧逼,就像当年李中师对待富家一样,那样当然会有人抱不平,但一旦反过来,自家主动出手跟韩冈这个炙手可热的进顶上,又有几人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韩冈不论私心如何,如今在外人看来,都是做到了仁至义尽如若父亲再硬着要与他为敌,帮忙的不会有,上门劝谏的朋友倒是会多起来

    文及甫很悲观,他想劝,也不知该怎么劝

    文彦博眼神则凌厉了起来:“你怕个什么,为父有的是耐心”

    文及甫放心下来,但他仍忍不住想苦笑,尽管如此想来有些不孝,自家已过古稀、将及耄耋之年的老父与二十多岁的韩冈比耐心,还是有些难度的

    ……………………

    韩冈回到家中,从人们各自散去了与几名幕僚聊了两句,便返回后宅过来

    素心和周南正在读着《千字文》,长子、长女就在旁边跟着念

    尽管还未聘请蒙师,但自家的儿女开蒙,在学问上也用不着求诸于外,只是要从小多与同龄人交流,这才是适合成长的方式韩冈在外面听着房中儿子女儿正高声重复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心想是不是建个蒙学比较好

    王旖一直都在内间等着韩冈,与云娘一起绣着花见到丈夫正好赶在预定的时间回来,王旖就带着一家人将韩冈迎进了房中,服侍着衣奉茶,关切的问着,“官人,今天谈的怎么样?”

    韩冈笑了笑:“还能怎么样?有了今天的这番话,潞国公那里算是就此揭过只要不会干扰漕渠之役,这一次的事,我也不与他计较了”

    韩冈的口气很大,王旖的笑容就变得有些勉强起来,“官人……”

    韩冈笑了,问道:“这次的事是为夫的错吗?”

    王旖摇摇头:“是潞国公的错”

    韩冈一拍手,“说的正是啊,是文潞公的错天下之事,道理最大潞国公既然不占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总不能因为他乃是显宦元老,就能倚老卖老?何况为夫从头到尾都没跟他计较过,换作是他人,早就上表弹劾了,还上门帮他洗刷外界的误会,落井下石还来不及”

    周南在旁掩口而笑:“官人的不计较可比弹劾厉害多了如果官人只是上表弹劾,潞国公还不至于坏了名声”

    “这就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用道理大势压人,可比赤膊上阵有用得多”韩冈哈哈笑了一声,“不说这些扰人的俗事了,今天大哥儿、大姐儿的功课念得怎么样了?”

    “又多学了四个字《千字文》前四句的十六个字,大哥大姐现在都会写了”素心拿着两张纸出来炫耀,“算数嘛,看今天答得二十道题,十以内的加减都不见再有错”

    “还是慢了一些”周南看了看王旖,似有一份羡慕,“二哥儿还没开蒙呢,就已经认得百十个字了”

    “这样就好,快慢无所谓,日有所得那是最好的”韩冈倒是挺满意,人的资质有高有低,这点是勉强不来的

    韩冈的五子一女,最小的三个才刚刚开始学说话,略过不提,老大韩钟有些好玩闹,耐不下性子,比他妹妹稍逊一点,而金娘因为是女孩子,所以能认真读,论头脑其实都不差,至少都可算是中上但王旖所生的次子韩钲,则可以说是聪慧了五岁不到就已经认得百十个字,尽管比不过如白居易那些个生有夙慧的才子,也算是十分出色,韩冈自己都显得逊色许多不过因为年纪还小,就没让他跟着哥哥姐姐一起开蒙

    夸了已经开蒙的长子长女两句很不顾形象的将儿子女儿一起抱在腿上,“这千字文别的倒无所谓,唯独‘金生丽水、玉出昆冈’这两句就一定要记住”

    金娘疑惑的张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韩冈,而老大韩钟则点头念了起来:“孩儿知道了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严素心脸沉了下来,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吓得韩家大哥儿肩膀一缩:“怎么能乱说,要避讳的”

    王旖也不高兴了,指责着韩冈:“做爹的怎么能乱教?”

    就跟天子的名讳不能随意乱说乱写一样,父母的名讳也都要避开,不能直接写,也不能直接念写的时候要少上一笔或多上一笔,而念的时候都要换个发音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临文不讳嘛”韩冈摸摸被吓到的儿子的脑袋,又看看不以为然的妻子,“不过世风如此,若是不遵从,被人骂做不孝也不好以后记住就行了”

    韩冈的一对儿女一齐点点头,“孩儿知道了”

    韩冈将儿女放了下来,“好了,下去玩,都闷了一天了”

    但两个小家伙却没动,抬头看着王旖只见王旖点了点头,方才行了礼后跑了出去

    韩冈冲着王旖笑了一笑:“贤妻治家有方啊”

    王旖不高兴的沉着脸,抱怨着:“人家都说是严父慈母,你这个做爹的还真是的,有哪里严过害得大哥二哥和大姐都怕我了”

    “是姐姐管教得好”

    “小孩子不管教得严一点,才会坏事,是官人当甩手掌柜的错”

    周南和严素心连忙就说着

    韩冈对儿女的管教一向比较疏松,也是他这些年多在外任职,对儿女有份愧疚,平时多有宠溺不过他敢这么放纵,也是因为王旖对子女一向教训严格

    对于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被,素心和周南私底下却都很高兴,这样才证明王旖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女也一并放在心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王旖对亲生的韩钲也同样严格

    韩冈笑了一笑,家里面事有王旖主张,自己可以轻松一点,不过打算编纂蒙学教材也是得加紧了,别自己辛辛苦苦编写来,自家的儿女享受不上

    只是眼下要处理的公事也是一桩接一桩,洛阳这里人多、官多、事也多,许多时候,都身不由己,韩冈也觉得有些烦了,心道还是早点南下比较好抬头正色对妻妾道:

    “这两天,洛阳的事情也差不多了,等过了郑国公的寿诞,再将几位老臣都拜访过,也就可以南下了,倒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的烦心事了”

第33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十)

    第一时间看VIP小说,就来[www.uu234.com]童贯刚刚抵达洛阳,就听说了文彦博和韩冈上演了一出将相和……或者说,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似乎是都不贴切——反正是诸如此类的佳话,之前不利于文彦博的谣言,似乎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童贯隐隐的有些恼火他身负明暗两道皇命,一路上都不敢耽搁,从东京城出来就直奔洛阳进了洛阳城时,离着郑国公富弼的寿辰,还有五天之多

    他这么辛苦的兼程赶来,就是想将这个差事办得漂亮了,在天子面前讨个好、得句夸赞,但两边眼下既然已经说和,那么就是天子都不愿再去穷究谁对谁错——

    ——府漕两家势不两立对天子来说绝不是好消息,童贯估计如今的官家在福宁宫中是做梦都在盼着文、韩二人能和睦相处只是之前的形势看起来和不了稀泥,才不得不派他童贯出来将此事探查明白,回报京中,以便加以处置

    ‘怎么就这么快呢?’童贯都纳闷,韩冈这件事未免太过软弱了,应该再拖几天才是何必急着去河南府衙,让文彦博再煎熬上几天难道不好?等他童贯将此事查问明白,回报天子之后,再去也不迟啊……

    童贯脑中转着的全是sī心,但他也不会蠢到表现出来.点着头赞道:“文相公和韩龙图果然还是有肚量,能一释前嫌也是一番佳话……”他接着又问被密召来驿馆中禀报的此地走马承受左丰,“市井中对此是怎么说?”

    左丰低着头回话,虽然他的官品不比童贯低,但童贯是在崇政殿中听差,眼下也是代表天子而来,而他左丰则是在皇城之外充当天子耳目,差距实在有些远,“没人再说文相公的不是了,就是之前河南府衙的官吏没有出迎,也说是府衙中的属吏误会了文相公心意但也有人说,韩龙图是为不让河南府在兴修工役时扯后腿,才不得不上门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童贯眼神顿时一凛,厉声问道:“……这是谁说的”

    左丰不知打听到了多少种偏向不同的流言:“外面有不少人在说文相公是有心给韩龙图一个难堪没有出城迎接,并不是衙中属吏误会了他的心意,而是为了给韩龙图一个下马威韩龙图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能去赔小心,第一次没做好,才不得不去第二次不管怎么说,现在都是都转运使去河南府衙,而不是判河南府来漕司衙门,到底是哪一边势弱,一看就知道了”

    韩冈负荆请罪?童贯摇摇头,不能这么说,也是难以想像应该只是帮文彦博解围,卖好而已,并不是向西京留守卑躬屈膝,“这个传言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也就是今天才一下传开的,昨天还没有听说,小人也是今天中午的时候才收到”左丰回话道:“基本上都是这么说说是韩龙图怕漕运被人扯后腿,所以忍气吞声,不得不第二次上门,做坐足了两个时辰,才敢告辞离开”

    眼下的两种说法,一种是韩冈宽仁大量,让文彦博都要承他的人情另一种则是韩冈委曲求全,希望文彦博不干扰他去开凿襄汉漕渠的工役

    童贯心中疑云大起,两种说法都有些问题,尤其是第二种:

    ‘韩冈应该不是这个xìng子’……‘是决不是委曲求全的xìng子’

    童贯对韩冈的第一印象,就是当年他跟着李宪抵达熙河,当时王韶和高遵裕领军翻越露骨山追击木征残部,一时音信全无

    韩冈区区一个刚做官才两年的小京官,硬顶着带着退兵诏令而来的使臣,抵挡住了西夏和吐蕃的反扑,保住了熙河一路这样宁折不弯的强硬xìng格,如何会为保证漕运供给而向文彦博弯腰?恐怕是会为了设法将文彦博给请走而努力

    童贯忽然觉得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团乱麻,他的任务就是解开这团乱麻,将整件事的内中隐情原原本本的查验出来,以便度过此次的难关

    ……不对童贯忽然醒悟过来,他的任务并不是把事实探查明白后告知天子,而是要让天子相信自己的话是事实如果天子不信,真的也是假的,若是天子相信,假的也是真的

    也就是说,只要自己表现得好,天子对河南如今的内情了解,都会来自于自己他一个低品内shì,就像是一枚能左右天平平衡的砝码,决定了名为天子的天平的倒向只是在此之前,童贯必须先确定自己的倾向……不过这一选择很好做出来就是了,童贯都没怎么去想,就已经有了决断

    若是一个七十五,一个五十七,该偏向哪边,也许还得费一番思量,但眼下文彦博七十五,而韩冈则是二十七,偏向谁难道还需要多想吗?

    不用说他童贯跟韩冈打过不少交道,当面能说得上话而跟文家则是一点交情都没有,那文彦博,是只在朝会上远远的见过,一个身量高壮的老头儿而已

    尽管自己是宦官,但日后也少不了也有要依靠两府的地方,宰执官们不但能掺合入内shì的晋升,能坏事管勾皇城司的石得一,可是吃了士大夫们的不少苦头童贯乃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选择哪一边

    不过此事不能做得太明显,作为天子家奴,需要是不带sī人立场的公正,如果偏向太大,天子那一关也不好过

    童贯皱眉组织着语言,该怎么说才能让天子满意,不至于误会自己,但同时还要表现出一定的倾向,让天子的心意也跟着倾斜,‘这份差事,果然是不容易’

    ……………………

    富弼已经听说天子的使臣今天赶在城门合钥之前,带着礼物进抵驿馆作为洛阳的地头蛇,他是连府中的走马承受被招进去问话的消息都打探到了

    “果然老夫的生辰只是附带,主要还是文宽夫和韩玉昆的事文宽夫这一番闹腾,倒是让天子都记挂在心上”富弼自言自语的口气似乎有些小抱怨,但脸上的淡定,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的真实心情

    挥了挥手,让报信之人退了下去,还政堂中又只剩富弼喝着当归饮,一名老仆在旁服shì

    富弼是如今洛阳城中最清闲的一位元老,一个是因为富弼自致仕归乡后,便以老病为由,少见访客——他在洛阳亲朋故旧数千,若是开门见客,从早至晚都不得清闲,同时他的脚的确一直有病;另外一个原因,乃是府漕之争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力,让富家门庭也变得清净了一点

    不过富弼今日的清净并没有太久,只过了片刻,就有人来报:“刘秘监来访”

    “刘伯寿可是好一阵子没来了,快请”富弼说着就起身,在老仆的搀扶下降阶相迎

    富弼也不是所有客人都不见,一干耆老,包括刚刚过世的邵雍,都是经常走动富弼崇佛,洛阳的几位高僧大德也是常来往,刘几刘伯寿也是其中之一

    刘几的官位虽不算高,但刘氏乃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从北齐一直延续到今,代代有人出仕,且世牒具存,不是吹嘘出来的,在洛阳城中声望不低

    在庭中富弼与之对行了礼,一起回到厅中坐下等下人奉上了茶汤和菓子,富弼就有:“伯寿有半年多没上门了”

    “冬天畏寒,不喜出门,开春又生了懒病,这两日方才病愈”年纪都大了,说话也没顾忌的,刘几内外张望了一下:“彦国生辰将至,怎么你这还政堂中也不见多少喜庆?”

    “并非是逢九逢十的正经日子,也不准备大事操办有事也是小儿辈忙着,我这里倒是清闲”

    刘几瞅瞅富弼身上的一袭没有花样的素sè直裰,“清闲是清闲,也是越发的清俭了”

    富弼微微一笑:“只为惜福之故如今连荤腥也少沾了”

    “当真要受戒做居士了?”刘几不以为然,喝了口茶后问道,“听说彦国明日意欲往坟寺剃度一僧?”

    “确有此事……伯寿你身子懒怠在家,耳朵倒是到处跑”富弼笑说了一句,又道:“此人言谈可喜,礼佛甚诚,只是贫不能具度牒,故而顺水送他一程”

    “好个顺水送人一程”刘几笑了起来,“不过彦国你坏了几个,才度得一个,世尊前不能论功啊”

    富弼有些疑惑:“此话何从说起?”

    “是刘贡父【刘攽】前日在偃师说的,是指你去年度得那个和尚刘贡父说彦国你‘每与僧语,往往奖誉过当,其人恃此傲慢,反以致祸,攽目击数人矣,岂非坏了乎?’”

    “刘贡父总是口舌上不饶人”富弼不快的皱了一下眉,转又笑道:“方外之士,无碍世人,坏了也就坏了若是换作一亲民官,那又当如何?”

    “这话说的好,只是佛祖不爱听”刘几拍拍手,凑近了一点,“不知彦国你觉得如今府漕两家之事,是好了还是坏了”

    “……文宽夫如何说?”富弼反问

    “还没去问过”刘几顿了一顿,摇头笑了笑,“恐也不当问啊”G@

第33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11)

    第一时间看VIP小说,就来[www.uu234.com]时间:201207

    “既如此,你我可当说?”富弼微笑的反问着

    刘几说此事不便去问当事人,富弼便问着背后议论文彦博到底合不合适刘几这下明白了,富弼的态度其实已经表明了他全无左袒文彦博的意思

    “说得也是文宽夫的确是输了,逞一时意气,结果就是坏了名声韩冈当真是不简单,后生可畏啊”刘几抬眼看看富弼:“……彦国你当年在青州救了数十万流民,韩冈前两年也救了数十万虽说他当时有开封府库为凭,又是帮他岳父收拾手尾,不及彦国你当年在青州冒着被猜忌的风险在石头里攥油,却也不差了”

    “韩冈长于政事,长于军略政事上也许他还欠把火候,但军略上我可是远有不及”

    富弼对韩冈的功绩毫无芥蒂的夸赞着,一点也不觉得输给一个比自己小了近五十岁的年轻人,有什么觉得丢脸的地方

    这话听在刘几耳中,就是没有任何挽回余地的拒绝,脸色也不由得微微变了一下

    而富弼则是端起茶汤来喝不管刘几和他所代表的那几位准备做什么,富弼是半点也不想掺和,肯坐下来将这些事说开,已经是他这位前任宰相给人面子了

    文彦博这次算是大败亏输在市井中的议论,是韩冈尊老,给足了文彦博的面子;在士林和官场中,则多半是认为韩冈为了襄汉漕渠而委曲求全;但在他们这群老臣眼里,基本上都能看得出来是韩冈赢了,文彦博家里的动静瞒不过他们

    有人幸灾乐祸,但也有人有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思,看着文彦博被一个一个三十不到的后生晚辈压着连脸皮都被剥了——尽管表面上看着是韩冈低头,但实际上是什么样的情形,只看韩冈现在在京西的好名声就知道了——老家伙们当然看不过眼

    不能简单的说他们心胸狭隘看不惯年轻人的行为,不过是老辈人最常见的现象富弼很庆幸自己能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尽管当初听到有人拿韩冈救了数十万河北流民的功绩,与自己旧时的功业相提并论时,富弼心中也少不了有点不痛快,但理智很快就让他变得清醒起来

    富弼自知他跟文彦博是两个性子,文彦博不服老,至今不肯致仕,而他富弼看着当今天子不肯接受自己的意见,便干脆了当的回家养老,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心里考虑的只有子孙了

    放下茶盏,富弼笑道:“近闻伯寿你开春后时常骑牛外出,嵩山之下,以铁笛伴春风,翩翩仿佛神仙中人,倒时让富弼羡煞”

    别掺合了——富弼的劝告不再隐晦,已经变得十分直白

    刘几看着富弼不容再劝的严肃神色,最后摇头一叹,“算了,也是受人之托……即是如此,此事还是放在一边”便是洒然一笑,神色一下放了开来:“自去岁秋后,隔个一月便往嵩山一游,只是冬天大雪封山时停了一阵回程后便在峻极寺留下一个标记,如今峻极寺墙上已经有六个标记了……若能九九归真,百岁可期”

    “此亦是养生之法?”话题终于转到富弼感兴趣的话题

    刘几在为官时,以知兵著称,几十年来多守边州不过,除此之外,他还通音律,善养生,致仕之后,这两个特长,比起知兵有用得多房中补道之术传了不少人,富弼还曾从他那里学了一手暖外肾的手法

    “彦国你牵扯甚多,难以轻动,却是难学来若是当真想学,先把庄子搬到嵩山脚下再说”

    ……………………

    沈括已经在唐州就任了他走马上任之后,除了点验府库等例行公事,他首先做的,便是检查百年前曾经为襄汉漕运而开辟的河道

    在韩冈收到的信中,沈括描述了襄汉漕渠唐州段的现状正如韩冈几次往来京西所看到的大概情况,沈括巡视过的运河河段,情况都还不错

    四十余里的人工河道,需要疏浚和拓宽的地段并不多,原本就是为水利运输而开凿的渠道,经过的地段自然都是宜居宜垦、人烟辐辏的平陆,这些年来也免不了在水运上发挥着一定程度上的作用

    反倒是被襄汉漕渠利用的几处自然河流还有两个湖泊,有必要加以清理,同时需要整修堤防,只是沈括也在信上说了,这几处工役,并不需要花太多的人工和钱粮

    除了方城山的那一段,襄汉漕渠经过唐州的运河和河流加起来总计两百余里的水道,大体上只要稍加处置就都可以使用,不会影响到整个进度

    此外沈括还依靠他在水利工程上的才华,发现了几处可以加以改进的地方,依沈括一番的估算,如果都加以改进,不但能加强水道的防洪能力,同时还能顺便淤灌土地,将四个县的一千七百余顷旱田,改造成水浇地

    韩冈对沈括在政务和水利上的水平抱有很大的信心,既然沈括如此保证,韩冈当然也愿意看到他成功

    唐州的情况既然很不错,那么越过方城山,在方城垭口的另一端,属于汝州的渠道,情况也不会比差的太远

    也就是说,一切正如韩冈之前几次经过京西的所查看过的情况,襄汉漕渠只要稍加处理就能派上用场——自然,前提是方城垭口那一段的空白能及早填补上,不对商道形成阻碍

    韩冈收起看了两三遍的信笺,离开洛阳南下的心思也越发的重了起来

    要不是还有富弼的寿诞要参加,几名老臣同样的得加以拜访,韩冈早就动身离开了这个满是浊流的漩涡之地了

    转运司中的公务,对韩冈来说,算是小菜一碟绝大部分庶务皆有转运副使负责,韩冈不需要亲历亲为,只要督促一下就够了

    至于胥吏惯使的欺蒙上官的招数,韩冈已经见识过一次了是在绝户田上做文章,想要将应该没入官库的无主财产给私分掉,不过给韩冈用笔在公文上,将一个个破绽给圈出来之后,登时就消停了——该怎么说呢,相对于东京城里的胥吏,洛阳的这些贪腐之辈一点想象力都没有,做事的手法还是太老套了

    “玉昆你就要南下了?”

    既然手上没多少事情可做,韩冈便抽空又往程府这里来拜访了一趟,听见程颢相问,便点点头,“最多再过十天就走既然学生受命提举襄汉漕渠,就必须待在这千里水路旁盯着洛阳不在水道上,离着远了,消息传递也不方便”

    程颢想起韩冈上一次说的话:“不是说还要拜访其他一干致仕的老臣吗?”

    “郑国公寿宴之后就各家上门,但也只能拜访城内,城外的就没办法了,”如果任职州县,就是住在山里的致仕高官,都该去拜访一次但韩冈既然是转运使,世间的礼法就没那么苛刻,“不过独乐园是要去的”

    “若是要去独乐园,可以让刑和叔居中传句话”程颢说道,“司马君实杜门谢客,见客的时候并不多但刑和叔是司马君实的私淑弟子,由他居中传递,比起直接上门要简单”

    刑恕这位游走于多家门下的士人,韩冈倒是有所耳闻程颢、司马光和吕公著,刑恕都可算是他们的门人

    “他没去东京?”韩冈有些奇怪刑恕也算是吕公著的弟子,而吕公著担任着枢密使,刑恕应该水涨船高才是怎么不在东京,而到了洛阳这个养老地

    “他还是要去东京,仅仅是在洛阳歇上数日而已,不过他的亲友甚多,说是要歇息,但至今也不得一个清闲”

    “还真是劳碌命,就跟学生一样”韩冈自嘲的笑了笑,“若有刑和叔居中联络,去独乐园倒是能省心许多……对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敢问先生,吕与叔是不是回洛阳来了?”

    “他还没有登门?”程颢惊讶道

    韩冈摇摇头:“没有”

    吕大临回到洛阳,已经有几天了,韩冈的名声如此响亮,以同窗之谊,也该上门拜侯一番就算不想看到韩冈,韩冈的幕僚之中,也有好几位张载的弟子,总得见上一面但吕大临却是硬着脾气,根本不来理会

    “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来,想想还是学生过去见他方便一点”韩冈不是赶着要往人冷屁股上贴,而是吕大临手上有横渠先生的行状,记录了张载的生平、事迹和功业

    韩冈当然想看看吕大临写得到底客观不客观一份出色的行状,能一开场就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而被记录人的墓志铭、传记,都要依靠行状为本吕大临能被选上,是因为蓝田吕氏投在张载门下最早,经历得也最多的缘故

    吕大临的文笔韩冈不能保证,但他应该是真心诚意的帮着张载和关学做着总结由他写出来的行状,应该能让所有张载弟子满意

第34章 云庭降鹤宴华堂(上)

    超快稳定更新小说,www.uu234.com!韩冈一边佩服着富家门前唱名的迎宾,自己长长的一串官衔,竟然不待喘气的就唱了出来,一边在富弼的长子富绍庭的引领下,向着富府的宅邸深处走去

    身穿全套公服、紫袍金带的韩冈,一路上,引来了不少视线韩冈来洛阳不过半月,但已经靠着文彦博出了名了过去他的名声固然响亮,但毕竟不是发生在洛阳,不过是远方的奇人异事罢了可经过之前的府漕之争,韩冈已经在洛阳城中深深刻下自己的印记

    富府的正堂就在眼前,不过富绍庭并没有将韩冈往正堂中带,而是绕过去后面走,“家严正在还政堂中,前面吩咐下来,龙图若是到了,可往后面来”

    见客的地方越是私密,就代表着关系越是亲近还政堂是富弼致仕后日常起居的居所,就像昼锦堂、独乐园、安乐窝一样,名气甚大这应该是富家极亲近的亲戚,又或是关系极好的友人才能走进的地方而韩冈他甚至还没有拜见过富弼

    “……那就劳烦德先兄了”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做法,韩冈对于富弼给他的特别待遇,没多说什么谦辞只是与富绍庭聊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连旁敲侧击都没有反正富弼到底有什么打算,只要见了面就会一清二楚

    韩冈还是第一次见到富弼相貌上与富绍庭很有几分相似,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略瘦,身量中等,虽老而筋骨强健,就是走路有些跛

    韩冈被领到堂前院中时,就看到富弼在一名老仆的搀扶下,一拐一拐的降阶相迎

    “末学韩冈拜见郑国公”韩冈连忙前行两步,依着拜见宰相的礼数,向富弼行礼

    富弼甩开老仆的搀扶,向着韩冈回了一礼,“玉昆累有功勋,世所难匹老夫久欲与玉昆一晤,不想延及今日”

    韩冈侧过身,避让过富弼的回礼,“富公年高德劭,韩冈后生晚辈,岂能当得起如此赞许”

    韩冈素知,宰相礼绝百僚,不与他官分庭抗礼,唯有富弼做宰相时,就是接见的客人官位再卑,也照样保持着谦恭的作派他对富弼的态度并不以为异,只是看见一个的老人与自己平头行礼,怎么也是不敢当就是在律法上,七十以上,上堂都不须跪的

    富弼却是一板一眼的将礼数尽到,直起身后又笑道:“玉昆莫要自谦,老夫当年可是远不及你”

    “韩冈岂能与富公相比?韩冈一点微功,不过是安定边州而已,而富公却是安定天下四百军州,譬如以星辰比之皓月,可望而不可及”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富弼对韩冈表现得足够尊重,韩冈也不可能崖岸自高官场之上,面子都是互相给的

    富弼笑了笑,转身领着韩冈往厅中去,一步步的慢慢迈着阶梯,富绍庭也上前扶着富弼

    等分宾主坐下来,富弼拍拍自己的腿脚,笑道:“这两条腿,一年比一年差了,要是换做过去,应在照壁前相候”

    “韩冈岂能当得起老相公如此重礼?如今已是折福,再来恐怕也要折寿了”

    韩冈一个劲的谦虚,反正高帽子不要钱,丢给富弼多少都无所谓

    富弼似乎不想再听韩冈说着日常听得太多的奉承话:“文宽夫其实过去腿脚也有问题,只是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就好了”他叹了一口气,“老夫可是没这个运气,文宽夫倒是荐了几次他日常所吃的药,但不论老夫怎么吃,都不见好”

    富弼一番话似有深意,韩冈也能想得明白,只是不便搭腔,就只从字面意思上去理解

    他前两天刚刚见过文彦博,并没有发现他的腿脚哪里有不便,但他的确听说过文彦博过去有足疾

    当今天子在即位之初,曾经问人道:‘文彦博跛履,韩琦嘶声,如何皆贵?’——韩琦声音尖细,而文彦博则是腿脚不便得到的回答则是,‘若不跛履嘶声,陛下不得而臣’、韩两位若不是有这等缺点,陛下你怎么有资格让他们当臣子?

    看起来似乎是平日里吃得太好了,最后得了脚气病的缘故,不然文彦博的脚病不会突然不药自愈——很可能是改了饮食的缘故

    富弼的话中似乎也有求医问药的打算,但韩冈想想还是决定不去出这个风头

    他对医术其实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研习,但诊脉一关是要靠经验累积,韩冈由于种种顾虑,又不敢放手去练习,多年来根本就没有任何进步望闻问切都不会,还指望什么?

    在富弼面前对病症说三道四,无论能不能治好,日后的麻烦肯定少不了可能是脚气病,也可能是风湿,又或是其他种类的疾病,说不准的事还是按照市井中的传言,韩冈他只知如何医万人,却不知如何医一人

    不过随口提点两句也没什么:“韩冈有闻,世间有句俗话叫药补不如食补,也许是文潞公日常饮食的关系”

    富弼也没当真认为韩冈能开出药方,他的脚病时好时坏,也拖了多少年了,多少名医都看过,就是不见大好韩冈随口之言,他也就随便听听,“倒是有几分道理的过两日就去宽夫他日常吃些什么”

    喝着茶汤,富弼和韩冈谈天说地,以两人的心性城府,自然不会交浅言深,只是说些朝堂上的趣闻轶事,又或是韩冈在陇西和广西的见闻,半句也不提变法之事不过富弼对韩冈的赞赏,溢于言表

    韩冈暗自猜度着,富弼是不是后悔了毕竟法实行后的成果越来越明显,而且熙宁十年间对外开边的成功,也让赵顼登基之初,富弼所说的‘愿陛下二十年不言兵’成了笑话

    如果以英宗时的情况,富弼说得也不算大错当时的确也打不起仗,以当时的军队状况,硬是上阵,也不会有如今的成功但现在靠着法带来的政务和财政上的发展,使得军事上也有脱胎换骨的变化,眼下继续硬抗着,只会被天子丢到一边,再也不会理会

    “……记得皇佑三年,汴水于六月断流当时沿河诸州,动用了十六万军民,连日疏浚,耗工三百余万当时朝堂上都乱了,东京百万军民全都靠了汴水运来的六百万石纲粮,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富弼说了半天,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当时曾有人提议要重开凿襄汉漕渠,但翻看旧档之后,又都放弃了这项提议如今幸有玉昆在,襄汉漕运如能顺利开通,汴水即便又有变故,也不至于再让京城一夕三惊”

    “此事非韩冈一人能为之行事有唐州的沈存中,钱粮还得靠德先兄”

    就跟王旁担任应天府诸司库务,文及甫管辖西京粮料院一样,富绍庭这位宰相之子,如今管着的是西京诸司库务韩冈是不清楚,为什么这些老臣之子,都被安排到油水丰厚的差事,但富绍庭手上的差事,对韩冈的工作有不小的影响

    “老夫传家无他,惟有忠孝二字若逢王事,富家子弟无人敢不尽力”

    韩冈点了富绍庭的名,富弼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派了胸脯保证后,就没再多说自己儿子的事,态度要靠做事表现出来,能否结好韩冈,就要看之后富绍庭的表现了

    喝了口茶,富弼又道:“不知玉昆听说了没有吴冲卿五天前因为其子吴安持牵连进了相州一案,被拘入台狱审讯,上表恳辞相位”

    韩冈乍闻此事,也不由得感到几分惊讶可既然天子没有干涉御史台对吴安持的拘禁,那么肯定是有抛弃吴充的打算从熙宁十年年中,到现在才几个月的时间,看样子就要有第三位宰相下台了,朝堂上要重稳定下来,看起来还要费上不少功夫

    “天子应该不会就此答应?”韩冈问道,“如今朝中可只有吴冲卿一位宰相”

    宰相身荷一国之重,朝中无相的闹剧,只有在开国之初出现过一次,此后百多年,没有说哪一日朝堂上没有宰相压阵只要天子还没有任命第二位宰相,吴充就不可能就此下台

    富弼一笑:“两天前天子就已御内东门小殿,锁院宣麻,擢王禹玉为集贤相”

    “王禹玉终于如愿以偿了”韩冈叹了一口气,心中却不无惊叹此老耳目还当真灵通,韩冈发现他这位都转运使还不如已经致仕的富弼耳聪目明

    虽说宰相就任的消息,是用马递加急送往各地,但前天拜相,应该是昨天才发出消息,于今天抵达洛阳而这个闻,竟然一点也没耽搁的就传到了富弼的耳中

    “眼下政事堂中只有一相一参,东府中肯定要进人了”富弼闲闲的提了一句,又道,“还有文家的六哥,他不合为陈安民说项,当是有些麻烦了”

    文及甫是吴安持的姐夫,而韩冈是吴安持的连襟,说起来也是亲戚不过这份亲戚关系,韩冈并不是很在意反倒是富弼的这番话,让韩冈破费思量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586/ 第一时间欣赏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作者:cuslaa所写的《宰执天下》为转载作品,宰执天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宰执天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宰执天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宰执天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