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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7章 天意分明启昌运(下)

    【写到一点熬不住了,码字的速度越来越慢,满篇的字都不成句了。睡了三个小时起来才写完。】

    “这……”赵顼犹豫着,尽管有关厚生司保赤局在京城种痘的动向,一举一动都会传到赵顼这里,但他还是不敢冒险,“听说京西这段时间种痘,唐州又有一小儿,在种痘后暴毙……孙儿还是有些不放心。”

    “也不是说种了痘,就不会得其他病,小儿暴病夭折也不全是因为痘疮。数万人里面才出几个,只能说他们命不好。六哥能托生在天家,是真有福分,不会有事的。”

    赵顼点了点头,“孙儿知道了。”却还是没有肯定的答应下来。

    又说了几句闲话,赵顼不敢让曹氏太过劳累,就起身告辞了。

    赵顼走后,曹氏卸了装束,又躺了下来。问着身边的内侍陈醒:“官家这些天是不是还是去刑氏那里多一点?”

    “官家一向心肠软,刑娘子痛失爱子,多去陪一陪也是常理。”陈醒突然压低声音:“不过刑娘子这些天时常对人说,如果韩冈能将种痘法早几天献来,七哥就不一定会有事……”

    曹氏摇摇头,“官家只是心疼她,但心中自有主张。”

    宫中的人都是眼明心亮,皇帝在六皇子的种痘又是怎样的犹豫不决,人人也看到了。就是韩冈将牛痘早些天献来,肯定是先用几个月在京城试行,哪里来得及赶得给七皇子种痘。

    陈醒低声:“刑娘子说的不是牛痘,是人痘。”

    “大损阴德之事,天子如何能用。焉知人痘是不是天的试探?韩冈这件事做得对!宫中本就六十年无皇子长成,再损了阴德,还想多少年没皇子?”曹氏又叹了口气,脸多几分悲戚“皇嗣不保,又岂在一个痘疮,仁宗皇帝夭折的那么多子嗣,没一个是因为痘疮,是天不留啊!”

    ……………………

    吕惠卿收到消息时,元绛已经派了人去都亭西驿。

    对于天子的任气之举,吕惠卿根本就没放在心,反倒是对天子不找他,而找元绛有几分不满。不过与藩属入贡有关的公事,是元绛的职权范围,吕惠卿也知道,天子找元绛是情理中事。

    驱逐西夏使臣,在过去并不鲜见。党项人一贯如此,一边抢钱抢粮,一边派人京要钱要物,顺便还要增加岁赐。英宗和今的脾气都不必仁宗,怎么样也忍不下这个口气,好几次将西夏使臣遣送回过。

    不过在熙宁五年之后,西夏人就老实多了,天子也不为已甚,不与他们计较。只是如今西夏国主摆明了要投靠辽人,那么也没必要再与他们敷衍。

    何况就是党项人再愤怒又能如何,釜中游鱼,灭国也是指日可待。秉常的心情根本就不重要。

    步跋子和铁鹞子,是西夏步骑的两大主力。铁鹞子是党项族为主体的骑兵部队,而步跋子则是横山蕃组成的步兵。在横山南麓尽入宋人之手,北麓蕃部人心向宋的情况下,步跋子已经土崩瓦解。

    而且横山蕃还是侵宋时粮秣的主要来源,没有了横山蕃部的支持,党项人过了瀚海之后,光凭银夏的出产,只有饿死的份。

    不仅仅是横山,在宋夏两国接壤的地区,所有在那里生活起居的部族,都已经投向了大宋。

    兰州的禹臧花麻从河湟开边、熙河路成立之后,多少年了,一直都与国中有联络,只是因为兰州城中有六千铁鹞子,暂时还不敢翻脸。可一旦朝中决定夺取兰州,兵发兰州城下,禹臧花麻会立刻倒戈一击。而且他最近写来的密信面,说了许多有关西夏朝堂内乱的事,就差明说恭迎王师了。

    “吉甫,你怎么看?”

    王珪的讯问,让吕惠卿回过神来。王珪和元绛的视线都投了过来,政事堂的正衙中,三名宰执在座,这是每天的例行会议。

    “还是报与天子圣裁比较好。”吕惠卿没注意正在议论的是什么话题,但说一句呈交圣裁是永远不会错的,尤其唯一的宰相还是王珪。

    王珪狐疑的看了吕惠卿一眼,却也不反对:“那就呈交天子。”

    两名同僚敲定,元绛更不能反对,“也好。襄汉发运使的人选就让天子来决定。”

    ‘原来说的是这件事。’吕惠卿这下才知道方才在讨论什么。不过他对沈括没好感,襄汉发运使到底安不安排沈括出任,吕惠卿并不在意。

    “都亭驿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吕惠卿喝了一口茶,问道。

    元绛刚想说都亭西驿已经派人去了,突然反应过来,“是都亭驿?”

    王珪也是愣了一下神后才反问:“……枢密院那边什么时候会知会中?”

    掌北界国信诸务的是枢密院北面房,与辽国之间的外交事务,一切归于枢密院掌管。这是因为与辽国的交往,不属于朝贡体系的缘故,两国的地位相当,互称南朝北朝。

    而西夏在立国后,虽然与大宋战争不断,但因其名义向宋称臣,属于藩国之列,故而与其外交关系,一直在中门下的辖下。

    元绛也接口道:“且有陈绎这位翰林学士作陪,更不关中的事。”

    选派馆伴使是按照国家的份量来的。陪辽国使臣的通常是翰林学士,高丽和西夏平级,再后面,就是真腊、三佛齐、回纥之流。翰林学士是天子私人,掌管内制,中门下管不到学士院,只能管着外制的中舍人。

    吕惠卿笑道:“惠卿只是想知道如今辽国的朝堂到底怎么样了。耶律乙辛害死了故太子,辽主迟早会明白过来。如果辽主处置耶律乙辛一党,其朝堂必有乱局。攻打西夏,当是时也。”

    “等到河北轨道建成,大名守军两三日内可达三关,辽人也不足为虑了。”元绛道,“眼下还是让翰林学士继续接待好了。”

    “说得也是。”吕惠卿微微一笑。

    各自低头喝茶,静了片刻,王珪忽而开口:“说起翰林学士,倒有件有趣的事不知你们发现了没有?”

    “什么有趣的事?”元绛问。吕惠卿也放下了茶盏。

    “最近几年的翰林学士,有不少名讳从糸的。韩持国名维、陈和叔名绎、韩玉汝是缜,之前有邓文约—珪停下话来看看元绛,笑道:“厚之也是一个。还有杨元素,杨绘!可惜在韩玉昆身栽了个跟头。”

    “这还真没注意。”吕惠卿侧过脸对元绛道,“厚之,的确是如此啊。”

    元绛看了看王珪,又看看吕惠卿,道:“其实此事,元绛惊异已久。”

    “此话怎讲?”王珪和吕惠卿一齐追问。

    “少年时,元绛曾梦人告之:‘异日当为翰林学士,须兄弟数人先后入禁林。’自思素无兄弟,疑此梦为不然。直到数年前,得除学士,同时相先后入学士院者,便是方才所说的几位。由此方悟弟兄之说。”

    王珪和吕惠卿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皆是不信。但元绛话既然说出来了,也没必要指着说骗人。

    王珪笑道:“看来厚之能入东府,乃是天注定。”

    “听到厚之的话,倒想起韩玉昆的事了。”吕惠卿与王珪有着一模一样的笑容,“他的遇仙说不定是梦中所授,要不然这些年来,那位孙道人早就该出来了。”

    “还真说不准。”王珪也点头附和。

    聊了一阵闲话,又该说正经事。

    明天地方州县就要封印了,等过了年后,而一般的朝臣,也只是正旦大朝会才要朝。但中枢两府就不肯能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得照常入崇政殿,而且夜中还要轮值。过年的一个月,总是事情最多的时候。

    而开封府也是一般。

    吕惠卿道:“许冲元刚刚接手开封府,接着就要过年了。今年年节时的城中巡夜,还不知他怎么安排。”

    “苏子容之前已经安排好了?”王珪还记得苏颂的安排,“他前两天还了奏本,依旧年故事,城中临时增加一百二十七个潜火铺。”

    “希望能管用,今年的火灾能少一点就好了。”吕惠卿想起开封府每到冬天就紧张起来的样子,不禁心生感叹。

    元绛经历过的火灾更多:“没有就最好了。”

    王珪摇摇头:“开封府每逢过年,都少不了有火灾,不指望没有,只要能少一点就够了。”

    说几件正事,跟着就又说两句闲话,过年前的议事,总归是有几分悠闲。用了一个时辰,对几件重要的公事进行了沟通,三名宰辅就准备分头回自己的官厅去。岂料外面通报,检详枢密院兵房文字薛昌朝带着名通进银台司的小吏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通传。

    三人心中起疑,一齐坐下来,招了薛昌朝进来。

    薛昌朝进来时还是领着那名小吏。在三位宰执面前,小吏就有几分慌张,张开口要说话,却结结巴巴的不成语调。

    “怎么了?”王珪皱眉问道。

    “慌什么!”吕惠卿呵斥了一声,问薛昌朝,“出了何事?!”

    小吏被两位宰执呵斥得舌头打结,惨白着脸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一同进来的薛昌朝,代他出来说话了。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政事堂正衙都安静了下来,“通进银台司消息:雄州急报,辽主驾崩!”

第48章 辰星惊兆夷王戡(上)

    年节前的东京城,应当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置办年货的行动在祭灶的这一天,也终于到了最**。熙熙攘攘的人群,淹没了城中各条主要商业街的街道。

    前两日的一场大雪,在路面上已经看不见多少痕迹,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半人多高的雪堆堆在路边。而远处近处的屋顶和树枝上,则依然是一片纯白。

    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就将城中主要的道路全都清理了出来,开封府的市政管理能力并没有受到知府更替的干扰。韩冈对这一点并不惊讶,曾经担任过府界提点的他很清楚官府在其中起的作用并不大,完全是行会和市民们的自觉自愿。除了几条御道是动用了厢军,其他的街巷全都是当地居民和商家的、清理出来的。

    顺丰行送来的一辆四轮马车,沿着西大街正向城西的新郑门驶去。京城中通用的四轮马车,就是四个轮子上架底盘,没有什么转向装置,比起双轮车来要笨重榔槺得多,基本上都是用来载货,而不是乘用。不过四轮马车的车厢足够宽敞,对韩冈来说正合他的心意。

    一大清早,韩冈上朝后就去了群牧司绕了一圈,做完了橡皮图章的工作,便找个借口从衙门里出来。反正天子对他的要求并不是辛勤工作做出一番成就来,干脆就让赵顼如愿以偿好了。

    韩冈斜倚在马车中,全身上下两百零六块骨头中都透着懒散。听着车厢下的车轮声,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过两个月再稍微认真点做事也不迟。

    他的身上已经换了普通士子的衣服,只要出了城,不出意外不会暴露身份。跟在马车旁的几个伴当也是衣着朴素,看着并不起眼。但他们在马背上背挺腰直的气派,一路上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如果给路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就不仅仅是吸引路人目光的问题了——若不是因为出行总是逃不开各色麻烦,韩冈也不会选择坐车,放弃骑马。

    “韩信。”韩冈叫着车窗外的亲信伴当,“离新郑门还有多远?”

    紧随在马车旁,韩信抬头看了看西面的城墙,低头对韩冈道:“回龙图的话,只有两里地了,不过前面路上人多,最少也要一刻钟。”停了一下,又问,“是不是要走快点?”

    韩冈的这名家丁,与古时同名同姓,论理起这个名字并不太合适。不过韩冈没打算改。智信仁勇严,为将五德,信之一字是不能缺的。何况先圣孔子也说过,可以没有粮,可以没有兵,但不能没有信——人无信而不立。

    “我知道了。不要急,走稳点。”韩冈又躺回到软榻上。

    对于这辆四轮马车,顺丰行下了很多功夫。

    内外的装饰看着很是朴素,没有如今流行的金银装饰,但实际上十分用心。车轮车毂,都是从军器监买来的精品,底盘、车厢都是名工打造,选用的木料也全都是上品,用大漆层层抹过,色泽深褐近黑。

    车厢内的软榻上,铺着上等的羊皮,软软的,很是舒服。松木内壁上有几个暗格,可以存放散碎的物品。小小的香炉摆在车厢一角,正好卡在预先留出来的凹槽中。韩冈嫌烟气重,没有动用,但过去残留下来的余香冲洗得并不干净,车厢中依然有着一股沉香的味道。

    这样的车厢虽然坐着舒服,但韩冈没有太大的兴趣。他现在只是盼望能早点赶到城外,昨天就得到了消息,他的妻儿今天就该到京城了。

    但马车慢慢悠悠的在人流中行进了没多久,随着前面的一片锣鼓声,一下变得又更慢了,接着又停了下来。

    韩冈的双眉皱了起来:“前面出了何事!?”

    听着车厢中传出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点怒意,韩信连忙道:“昨天城中各厢联赛全都结束了,肯定是在路上游街庆贺。这里是左二厢,当是鸭儿街的那一队。小门小户凑起来的球队,竟然连太后家的队伍都赢了,最后还夺了头名,不知多少人赔了老本。”他笑道,“等联赛过后就要举行季后赛了,要是鸭儿街队争到头名,那就更有趣了。”

    韩冈没太关心具体的比赛结果,谁赢谁输他都不是很在意,但一个冷门球队,而且是出身平凡的球队,能一路过关斩将打进季后赛,对掀起普通人对蹴鞠联赛的爱好,可是有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从明天开始,蹴鞠小报送一份到我书房。”韩冈在车中吩咐着。

    “小人身上就有。”韩信立刻回道:“今天早上才买的,龙图要不要看,顺便打发一下时间?”

    “嗯。拿进来。”韩冈应了声,伸手接过韩信从窗户中递进来的小报。

    韩冈拿着报纸先没看,却对外面说:“赌球要省着点。小赌怡情,大赌可就要伤身了。”

    “小的明白。”韩信连忙说道,他很清楚,韩冈绝不会放个烂赌鬼在身边:“每场也就十几钱,不敢赌得大了,还要存着娶浑家呢。……其实赌得大的也有,弄得倾家荡产、卖儿典女的看到好几个。有他们在前面,小的哪里敢踏进去。”

    “赌只是玩而已,若当成发财的途径,那可就大错特错。”韩冈在车中说了句废话,又自嘲的摇了摇头。

    这个时代赌博是禁不了的。什么都可以赌,大到房子、车马,小到水果、鱼虾,都能拿来当彩头。韩冈能确定赌马必然成功,就是因为世人对赌博的爱好来的。

    展开手上的报纸,密密麻麻的一片黑字。上面有参加季后赛的球队名单,有球队的联赛成绩,有详细的赛况,有对名球员的评价,还有名家对各支参加季后赛的冠军球队的点评。由于是分区联赛结束之后,季后赛开始之前,这一期的报纸,内容份量很足,两尺见方的报纸全都填满了。当然,这份报纸上也不缺广告。陈家剪刀,刘家画扇,张家新衣,林林总总几十个广告在上面,广告词还很别致。

    这并不是韩冈的发明。给官员看的朝报,唐时就有了,如今更多。每隔三五日,中书门下就会下发一份新报,让官员了解朝廷的政策。而传播朝廷中小道消息和秘闻的小报也多,不过不是固定发行,被禁的也快,但始终无法禁绝。

    当蹴鞠联赛在各地展开之后,为了能让更多的球迷能看到比赛结果,以便下注,刊载比赛结果的小报也就随之诞生。首先是在京城,继而传播到每一座城市。刚开始时仅仅是简单的比赛结果,但随着时间的发展,仅仅是一两年的功夫,就变得跟后世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韩冈看开,报纸能流行多半还是城市中识字的人多的缘故,农村能有个半成就不错了,但城内,多多少少认识些文字的男子少说也有四成。

    韩冈低头看着报纸,过了一阵,锣鼓声渐渐远去了,马车重新启动,大约一刻钟之后,车速又减了下来。车帘被掀了一下,一个士兵向车中张望,不过被韩冈一瞪,连忙低头告罪,将车帘又放下了。

    这是过城门时的检查,当马车再一次启动,终于是出了城。

    过了金明池和琼林苑,韩冈的马车停在了路边。下了车,找了家干净点的,又能看到官道的小酒馆中坐下,点了热酒热菜,在火盆边慢慢的喝着。韩信等人也都叫了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泡着炊饼吃。几个伴当都细嚼慢咽,只有韩信几口吃光,骑着马就向前赶去了,他得先一步去迎上主母和小主人。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韩信带着另一人回来了。

    一见来人,几个伴当就跳了起来,“伍四。”“是伍四哥。”是被留在襄州的家丁。

    “龙图。”伍四远远地就喊,“夫人和三位娘子,还有哥儿姐儿,就在后面,马上就到!”

    韩冈暗骂一声,不过幸好伍四是浓重的西北口音,他叫破自己的身份,听清楚的没几个。只是原本就看着韩冈一行人觉得不对劲的店主,一下就瞅了过来,一脸惊容。

    韩冈摇摇头,先一步赶出门去,留着伴当在里面结账。

    王旖一行的确没多久便到了,慢慢的停在了守在路旁的韩冈身边。

    “爹爹!”当先跳下来的是韩冈的两个儿子,才一个月不见,却感觉又长高了一点,都精神得很。

    然后王旖带着素心、云娘一齐下了车,女儿金娘,还有三个抱着孩子的乳母也都下了车来。

    一家之主出来迎接妻儿,自然是不合规矩。尤其是重臣,都要自重身份,但韩冈可不在乎。

    官道人来人往,车马随即移到了路边上,韩冈对着眼泪汪汪的妻妾,“不要再耽搁了,从襄州道开封,路途遥遥,回到的府中都要好好休息几天……”看看周南没有下车来,问道,“南娘怎么了?”

    “南娘妹妹身体有些不适,躺了有两天了。”

第48章 辰星惊兆夷王戡(中)

    掀开车帘,周南正躺在车中。

    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周南脸色有些不好,如玉一般的双颊少了光泽,是病态的苍白。就是柔红如染的唇瓣,也泛着白,不见血色。

    “怎么就病了。”韩冈心中一痛。

    看见韩冈坐进来,她睁开眼,勉强的展颜笑道:“官人,奴家不要紧。”

    长距离的旅行对孕妇来说很是吃力。幸好已经进入了稳定期,要不然韩冈也不敢让她上路,但看现在的模样,还是动了胎气。不过周南身体底子好,又不是头胎,韩冈总算能稍稍放心一点,等回去后,请两个御医来,调养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理了一下周南散乱的发丝,将她身上的棉被盖严实了,韩冈温声道:“先歇一会儿,到家就好了。”

    周南轻轻的嗯了一声,乖乖的闭上眼睛。如果还在路上,不论是王旖还是素心、云娘作陪,总会胡思乱想。但在心中最重要的人身边,她就能安心入眠。

    离开车厢,王旖过来,在韩冈身边轻声道:“官人,南娘妹妹是路上累的,到了家就好了。”

    韩冈点点头:“那就都上车,早点回家休息。”

    送了王旖她们上车,韩冈换上了一匹马,陪在车边原路返回。

    方才韩冈休息的小酒馆的老板已经出来了,看样子想过来说话,但被韩信拦住,不敢造次,只能悻悻然的站在一边,暗恨自己错失了良机。

    回头路走了半个时辰。离开京城一年,家里的三个大一点的孩子,都兴奋的趴在车窗上向外看,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当韩冈陪着家人回到新的府邸,却见门口停着三匹马。而原本聚在门前的访客,却离得远远的站着,且人数少了许多。

    韩冈心中生疑,正猜测着究竟是为什么,就听到门前一叠声的在喊,“龙图回来了,龙图回来了。”是韩家司阍的声音。

    在司阍的引领下,一个不认识的小黄门匆匆迎了上来,“韩龙图,韩龙图,你可让小人好找。”

    韩冈一愣,翻身下马。宫中的内侍,自不会无故上门,难道是天子终于决定要给儿子种痘,想让自己去现场做个见证?

    “官人?”马车中王旖惊疑不定。

    “没事,你们坐着好了。”韩冈低声安慰,“天子召见,一个月总有个三五趟。”

    但王旖如何能安心,让天子空等可不是好事。何况韩冈是在坐衙的时间里跑出来迎接她们的。肯定少不了一个处罚,加上七皇子的事,天子肯定有心结,小事都能变成大事。

    小黄门在韩冈面前站定,尖着嗓子:“天子有旨。龙图阁学士、同群牧使韩冈,即刻入宫陛见。”

    “臣恭领陛下圣谕。”韩冈恭声领旨,随后回头冲韩信使了个眼色。

    韩信心领神会,上前往小黄门的手中照例塞了一份赏钱,凑上去问道:“这位黄门,官家此时召见龙图,不知有何要事?”

    小黄门收了钱,低声对韩信道:“辽国出了大事,两府宰执都到了崇政殿,除此之外,官家就只遣人招了龙图入宫。”他吊足了胃口,才解开谜底,“是辽主驾崩!”

    接旨之后,韩冈吩咐了家人几句,就上马往宫中去。但听到的消息还是震得他心中阵阵惊涛骇浪,推演着天下大局将会产生的变化。在路上也没有快马加鞭,任凭坐骑小碎步走着。

    “龙图,快一点。”小黄门急得恨不得给韩冈的马两鞭子。他抬头看着天色,日头西垂,都已经近黄昏了。

    “不,慢一点才好。”韩冈慢悠悠的说道,手上提着马缰,稳如泰山一般。

    小黄门惊疑不定,脸色忽青忽白。但看见韩冈的平和淡定的表情,在宫廷中受到的教育让他立刻就醒悟过来:“呃……小人明白,是不能快,是不能快,惹起谣言就糟了。”说着就主动将马缓了下来。

    韩冈微微一笑,“黄门明白就好。”

    心中还是嗤笑的多。又不是仁宗时,西北连番大败,河北边境又有契丹虎视眈眈,京城中人心惶惶,一夕三惊。那个时候,就是有了紧急军情,宰辅们也必须在路上慢慢走。甚至直接将天子夜中传召的圣谕给挡回去,等到第二天上朝后再议论。

    但眼下情况可不一样,到了明天,辽国国主驾崩的消息就能传遍京城,宰辅重臣急入宫,自不会有人会担惊受怕。韩冈现在走得慢只是为自己。慌慌张张、毛毛躁躁,可不是以两府为目标的重臣该有的行事作风,而且正好多一点时间想一想。

    当韩冈抵达崇政殿的时候,时间已经很迟了,瞧殿中宰执们被赐了座,赐了茶,可见他们之前已经费了不少口水和力气。

    看到韩冈耽搁了近一个多时辰才到,赵顼很是不快的问着,“韩卿今日非休沐,怎么不在群牧司?”

    “臣妻子今日抵京,故而待司中事务处理完毕之后,臣便告了假。不意陛下于此时传召,臣有过,请陛下责罚。”

    对于迟到和请假的原因,韩冈一点都不隐瞒,把信用消耗在小事上是最蠢的。

    “哦,是吗?”赵顼嘴角抽搐一下,没说什么。

    总不可能用这等小错惩罚重臣,尤其是现在离不了韩冈的情况下,借题发挥也不可能,最多罚铜而已。对于普通官员,同时代表着磨勘期限延长的罚铜,代表着他们可能要在升迁上多耽搁三年。可韩冈的本官,都升到了非宰执官能坐上的最高一级的谏议大夫,磨勘对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辽主驾崩之事,韩卿应该听说了吧?”赵顼问得也很干脆。他的臣子们接旨之后,不可能不会向传诏的中使私下里询问,相信韩冈不会例外。

    韩冈点头:“仅是知其驾崩。”

    “不知韩卿如何看此事?”赵顼追问。

    “辽主正值壮年,又常年游猎。中国使辽的正旦使、生辰使常年不绝,亦不见有人回报其疾病缠身,身体当是康健。忽闻其暴毙,实在是难以置信。不知是因为何故?”

    对于耶律洪基的死,说起来韩冈也是吃惊不小,意外性不说,其所带来的结果就是先前的战略规划,也必须重新进行修订。在进入崇政殿之前,韩冈已经想明白了。

    赵顼的回答自是不出韩冈预料:“辽主死因,尚不知晓。不过耶律乙辛把持朝堂多年,故太子又因其谗言枉死,国中积怨甚深。且辽主只有一孙,小字阿果,年方五岁,若强立其为帝,主少国疑,又有众宗室虎视眈眈,耶律乙辛当难以控制朝堂。”

    这大概就是之前众位宰辅议论之后的结果。听赵顼的口气,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王珪当是心中乐开了花。

    韩冈向王珪那里瞟了一眼,当朝宰相正巧开口:“陛下之言极是。辽国一乱,西夏便不在话下。若是待其国中稳定下来,可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了。”

    听着王珪的话,赵顼微笑点头,这正是他的想法。他又望向韩冈:“韩卿,你熟知兵事。依你之见,如今局势当如何应对?”

    韩冈是求稳的性格,但不代表他会愿意放过机会,只是现在的机会在韩冈看来,还是不太稳妥,将希望放在敌人还没有发生的内乱上,未免太过一厢情愿。就是当真内乱,也没必要抢这个机会。修好轨道,练好士兵,备足兵甲钱粮,就是辽、夏两国实力完好,也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依眼下赵顼说话的口吻,想必‘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一句,是听不进去的。

    “辽主暴毙,不论其是否留下遗诏,耶律乙辛皆当扶幼主登基,以期继续秉政。”韩冈顿了一顿,“可耶律乙辛现在是否安好?如果耶律乙辛同时出事,即位的就又会是谁?”

    即位的不一定是耶律洪基的孙子,耶律浚的儿子。耶律乙辛虽然是权臣,但他的权力是嫁接在皇权之上的,不一定能压得住阵脚。而且说不定耶律乙辛跟耶律洪基一起死了,或者耶律乙辛跟着耶律洪基死了,到时候能即位的肯定不是阿果。

    韩冈的言下之意。赵顼听明白了:“韩卿的意思是要稍等?”

    “以臣愚见,最好能等到辽国内乱开始。”韩冈回道。

    “五院、六院,二部皇族哪一个都不会看着耶律乙辛挟天子以令诸侯。遥辇九帐、横帐三父房、国舅五房,也都不会坐视。辽国内乱可期。”

    “辽国必乱!”元绛也说道,“契丹幅员万里,其下属国大者五六,小者百余,皆常年受其压榨。一旦其国族内乱,其下属国自是难免离心离德,甚至揭竿起兵。”

    “韩卿?”赵顼盯着韩冈。

    “王相公、元参政旧日皆曾出使辽国。论起熟知辽国内情,韩冈安敢望相公、参政项背?”韩冈回道,“王相公、元参政即有此言,想来当是如此。”

    韩冈只在对西夏事务上有发言权,元绛去过辽国和高丽,王珪也出使过辽国,两人在对辽事务上,可以轻而易举的压倒其他人的声音。

    韩冈放弃了在辽国事务上与人相争,但又顺便将自己的原因归结到王珪两人出使过辽国上。待会儿说到西夏之事上,自己可有得话说。

第48章 辰星惊兆夷王戡(下)

    王珪撺掇着天子早攻西夏,莫等痛失良机,元绛在旁敲着边鼓。

    韩冈有趣的发现。他自进殿后,只见王珪和元绛在说话议论,其他几名宰执都没插话。不由自主的揣摩起几个没开口的宰执的态度来。

    吕惠卿多半乐见速攻西夏。朝廷要钱要粮,自然是要加强手实法的推行。不过如果士绅们反弹得太厉害,为了维持后方稳定,赵顼也有可能拿吕惠卿开刀。这件事完全说不准,得看形势的变化了。

    吕公著最近受了打击,由于陈世儒弑母案的牵连,在朝堂上的份量大跌,连累着西府被东府死死压住,连军事上的议题也给政事堂占据了主动。

    而没说到钱粮,新入枢密院的薛向,暂时也不好开口。

    枢密院中,唯一在军事上还有着足够发言权的郭逵却是沉默着。

    从郭逵的表情上,看起来方才殿上的商议,天子表现出来的态度,并不打算派他去总掌攻夏战事,甚至是并不准备派他去前线——以郭逵的身份地位,去了前线,指挥权自然而然的就会聚拢到他的手上,就是种谔恐怕也抵挡不了。

    也许能从他们的态度上下手……

    王珪、元绛此时已经一番话说完,赵顼点头开了金口:“辽国内乱当是定局,没有辽国支持,西夏岂能抵挡得了官军?韩卿,你看看西夏该如何攻打?”

    韩冈正在考虑用什么说辞说服天子,赵顼就已经下了定论,不再是攻不攻,而是怎么攻了。

    韩冈这一下可就有些头疼了。

    天子的态度已经出来了,加上西军是自己的基本盘,不便拦着他们立功的机会。想了一想,道:“横山已在官军手中,银夏唾手可得。禹臧花麻久欲投献,兰州也可轻易攻取。但兴庆府道远路长,其势难攻。”

    “可是因为瀚海?”赵顼诘问:“从兰州沿着黄河走,不用过瀚海吧?”

    “陛下明鉴,自秦凤和熙河出发,可以直逼兴庆府,不用穿越瀚海,唯一的问题是粮秣供给。两路的储备粮秣可以保证驻军的食用,但不足以维持总数可达十万人马的大军远征千里。相对而言,鄜延、环庆两路的情况就要好不少,身后是白渠粮仓,又有京兆府百万石的粮草储备。可偏偏有七百里瀚海阻隔。让步兵来走,最后能出来三分之一就很了不起了,至于骑兵,又怎么攻下灵州和兴庆府?”

    韩冈话声一顿,郭逵立刻开口:“陛下,韩冈所言甚是。西夏大国,兵马众多,非交趾、河湟可比。如今势弱,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一次攻下兴庆府,的确不易。不如先攻下银夏和兰州,在两地做好准备,然后一举合围。”

    韩冈暗自点头。这老家伙应该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既然攻打西夏不可避免,那就分成两个阶段来攻。

    先吃掉容易下肚的银夏和兰州,然后歇一歇,稳定住了新辟疆土之后,等待合适的时机,再行攻打兴灵。而这样一来,灭国大功不会集于一人之手,郭逵上阵也就有了可能。同时,有足够稳妥,赵顼也当喜欢这个方案。

    郭逵的确是够老辣,配合得很好。只是这老家伙,说西夏就罢了,还要踩一踩交趾、河湟。韩冈瞥了一眼,心中有些火气。

    赵顼沉思起来。韩冈和郭逵是殿上最了解兵事的文武大臣,他们的话不能不理会。同时说的也在理,这样也稳妥些。而且与直接攻打兴庆府的计划,在前期并没有任何区别。最后选择哪个方案,可以看打下银夏和兰州的情况而定。

    他点了点头:“先由此来筹办。”

    回到家中,周南的情况好了一些,睡得也安稳了,韩冈也稍稍放心了下来。

    随着辽主的死讯在朝堂上传播开来,接下来的几天,大部分臣子都上书,催促着要与西夏一战,直捣兴庆府。

    大宋年年大捷,灭国拓土。直接领导和参与战事的官员,一个个飞黄腾达,早就让人红了眼。区区河湟、交趾,就造就了两个枢密副使,那么西夏呢?

    ——人人都疯狂了。

    一时间,请战声不绝于耳,甚至冲淡了已经近在眼前的过年的气氛。

    而在响彻朝堂的的一片速攻声浪中,韩冈依然坚持着自己的想法——稳扎稳打,一口口吃饭才是上佳的选择——让他成了显眼的另类。

    不过由于郭逵和韩冈采取的是同样的态度,所以赵顼一时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断。也许在天子心中,稳妥点也不差,只要没有进一步的变化。

    韩冈这两天忙着公事,贤内助王旖则处理着家里面的大小事务。

    入住的宅子破损的地方很多,整修房屋是少不了的。韩家也不缺钱,派人请了十几名工匠来,要好好整修一番,要以一个新面貌迎接新年。

    韩冈出入家门时,木料、砖瓦、沙石还有石灰,都堆到了院中。连照壁都有几个工匠围着。说是素白的照壁不合如今京城中的风俗,要好生打理一番。

    “正面随你们弄,背面冲家里的,弄得好看些。”韩冈吩咐下去:“去找些官窑的碎瓷片来,各种颜色的都要……汝窑的青瓷要多一点。”

    虽然不知道韩冈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他的吩咐,对工匠们来说,不比圣旨差多少。而且官窑的瓷器贵重,但碎瓷片却便宜得很。才两天的时间,材料就都准备好了。十几个工匠在韩冈面前躬身待命,连王旖也出来了,想知道韩冈到底打算做什么。

    韩冈要做的自然是镶嵌画。

    照壁对外的一面,按照如今的习俗来。但对内的一面,韩冈准备拼出一幅山水画来。他向京中以山水闻名的王诜,邀了一幅画。

    韩冈的面子,驸马都尉不能不给。也就一天,王诜就派人送了一幅《烟岚晴晓图》来,说是仓促之间难下笔,旧时习作还请韩龙图不要嫌弃。

    韩冈怎么会介意?虽然他并不识画,但王旖看到之后,就抽了一口气,说是这一幅在王诜的作品中,也是顶尖的了,让韩冈不得不又封了一份重礼回去。

    将样本依照雕刻的方法打到照壁上,摹写出大概的图样构成,工匠们就用糯米汁拌的黏合剂将合适颜色的碎瓷片贴到照壁上。虽然韩冈的要求不合规矩,但工匠们皆是一丝不苟的完成。而且很是兴奋,这等于是教了他们又一门手艺。

    汝窑一片等黄金。‘纵有家产万贯,不如汝瓷一片’,在后世留下传说的汝窑瓷,在韩冈这里就成了马赛克瓷砖。

    工匠们分块包干,一起动手。半日的功夫,烟岚晴晓图大体的构成差不多就成型了,虽然细节还要几日功夫去琢磨,但已经能看出韩冈这一番布置的佳妙之处了。

    以王诜的佳作为本,或浓或淡的青色组成了远山近水,加上妙至毫巅的留白,都显示出韩冈本人还是有那么几分雅骨。

    韩冈站在正堂前,欣赏着依然如同草稿一般的成果。西北之事只要有了定论也就没有自己的事了,闲着无聊,分心打理一下自己家中也不差。

    王旖也出来了,盯着照壁仔细看,一幅兴趣盎然的样子。

    已经是黄昏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在门前戛然而止。

    随即前日来传诏的小黄门绕过了照壁,出现在院中,又是来传诏的:“天子有旨,着韩冈即刻进宫。”

    小黄门在宣诏之后,收了谢礼,便很痛快的倒出了缘由:“西夏国主秉常被囚,梁氏出面垂帘听政。”

    韩冈都怔住了,老天爷这是玩什么把戏,要帮忙也不是这么帮的。西北二虏的国主一死一囚,其国中内乱可期。换作是任何人来选择,也只可能是速攻了。

    暗叹一声,韩冈进内屋换了一身公服出来,方心曲领、长脚幞头、金带、鱼袋都戴好,正准备动身,又是一名内侍飞奔而至,却是常来韩家传诏的童贯:“天子口谕,宣韩冈速速进殿。”

    韩冈愣了一下才接旨,怎么接连传诏?童贯下一刻就解释了:“龙图,辽主的死因从雄州传来了……是从飞船上摔下来的!”

    话声刚落,连同工匠在内,院中的几十对眼睛都看着韩冈。就是童贯也是紧盯着韩冈,在他脸上搜索着表情泄露出来的真相。惊讶、崇拜,各种情绪蕴含在视线中的,不一而足。

    “官人……!”王旖都忍不住惊讶。

    “别看我,不关我的事。这肯定是耶律乙辛的功劳。”韩冈摇头苦笑,“飞船上天多少年了,死了几个?怎么偏偏契丹国主碰上了!”

    韩冈的辩解怎么会有人信?院中不少人都在摇头。不是韩冈发明了飞船,写出了《浮力追源》,哪有从天上掉下来摔成肉饼的大辽皇帝?这因缘巧合放在他人身上也许还真的是凑巧,但放在发明了牛痘,有遇仙传说的韩冈身上,又有谁会信是单纯的巧合?!

    韩冈不理会他们,韩信已经牵了马过来了。龙图阁学士出行时的一众元随也都整装待发。天子在崇政殿中等着,岂能让其久候?

    韩冈动身离家,走到照壁前,脚步一停。

    “对了。”他拿起绘底样的笔刷,在照壁的左下角一笔连勾画了个图样,对着工匠道,“在这里用红瓷片拼出来……就是这五个角的。”

    第四卷,六|四之卷——南国金鼓完。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一)

    【今天晚上八点上电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听一听。】

    韩冈自随着童贯两名内侍走进宫中之后,就感觉到了周围有着一股说不出怪异的气氛。一路上成了围观的对象,就是他献上牛痘后,第一次进宫,也没有说像今天这般受到众人瞩目。

    童贯在前面侧身引路,仗着跟韩冈有交情,笑道:“龙图运筹帷幄,远隔万里毙虏囚,宫里面可是没人不吃惊。”

    “那日后有人因飞船而亡,岂不都是我的罪过了?”

    “两件事不一样啊……而且几十条人命换一个大辽皇帝,怎么都值得的,这可是禁军百万兵马都做不到的事。”童贯奉承着韩冈。但看到韩冈没有任何得色和笑意的眼睛,他就笑不出来了。干咳了两声,老老实实的回头在前面引路。

    在通名声中,韩冈踏进崇政殿。

    殿中的几位宰执投过来的眼神,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这让韩冈松了一口气。但赵顼则是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

    待韩冈拜后起身,已经耐不住性子的赵顼长声而笑:“韩卿,可听说了辽主因何而亡?通于天,绝于地,可都是韩卿的功劳!”

    尚书中‘绝地天通’一词,竟然是做了这等解释,耶律洪基可算是贻笑后世。王珪立刻就凑趣的笑了起来,但韩冈没笑。

    “此事臣岂敢居功。”韩冈躬身,“汉质帝夭亡,事在梁冀,不在做肉饼的御厨。”

    韩冈的比喻有趣,赵顼呵呵笑了两声,“韩卿说得也是,虽说少不了韩卿的一份,终究还是耶律乙辛的功劳。但也是辽宣宗失察之故。一家父子都亡命于此贼手中,现在连孙子都成了耶律乙辛的掌中傀儡……用人之误,一至于斯!”

    “辽宣宗?”

    韩冈疑惑的声音并不大,可同样处在兴奋中的王珪耳朵似乎比日常灵敏了十倍,立刻在旁解释:“就是追赠辽主的庙号。”

    随着耶律洪基死因一起传来的是耶律阿果登基的消息,改名延禧。大行皇帝庙号宣宗,谥仁圣大孝文皇帝。

    “以故辽主治国的功罪,自是当不起一个‘宣’字,但既然耶律乙辛既然受了所谓的遗诏,当然得给故辽主一个上佳的庙号。”

    “坠自百仞高空,还来得及下遗诏?”

    听到韩冈这么问,赵顼哼了一声:“据称辽宣宗弥留之际,留下遗诏,命魏王、太师、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辅政,处分军国重事。故而耶律延禧,晋封耶律乙辛为郑王,太师兼太傅,尚书令,赐铁券几杖,入朝不拜,上殿不趋。”

    这已经不仅仅是权臣这么简单了,耶律乙辛现在挟天子以令诸侯。过些日子,恐怕就是加九锡也说不定。

    当然,辽宣宗不是病死,而是比坠马而亡更为无稽的坠天而亡,接下来辽国就肯定少不了内乱——是百分之百,而不是之前的**成。

    “说不定辽国内乱,两边打到最后,还会有一方求到朕的头上!”赵顼嘴角翘起,想起了儿皇帝石敬瑭。

    “陛下!”枢密使吕公著站了出来,“澶渊之盟誓书犹在,宋辽乃兄弟之国,至今未改。今日陛下殿上之言,可能传到宫外?!”

    吕公著很会扫人兴致,赵顼顿时就收敛了笑容:“吕卿说得是。等辽国告哀使抵京,便选使去吊祭。”

    不过他的情绪很快就又高涨起来,“辽国内乱可期,必无暇西故。这一下,攻打西夏也就彻底安心,能够直捣兴灵。”

    这下轮到韩冈来扫人兴致了,“陛下,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七百里瀚海难渡,粮秣难以供给,并不是辽国或是西夏内乱可以改变。”

    “韩卿难道不知梁乙埋已经囚禁了秉常,梁氏复又垂帘听政?”

    王珪附和着:“西夏权相囚其君上,国中亦当内乱。其即为大宋藩属,自不能坐视。当举师直入兴灵,以讨权奸!”

    韩冈事前没想过梁氏下手会如此果决,毕竟给秉常找了辽国公主的还是梁氏兄妹。不仅仅是韩冈,就是同样深悉西事的郭逵也是一样没有想到——倒是有几篇请战的奏章中提到了,可与其说几篇奏章的作者是对西事的准确判断,还不如说是他们中了奖。

    将做皇帝的儿子囚禁,自己出来掌权的过去只有一个武则天。东京城中的君臣,谁能想到梁氏敢这么做?再怎么说秉常都是梁氏唯一的儿子。

    这半年来,除了景询之外,并没有听说其他属于梁氏一方的重臣被杀,韩冈一直认为西夏国的局势不至于有大变动。至于禹臧花麻说兴庆府中内乱的信,基本上半年一封,早就没人信了。

    要说耶律洪基驾崩,辽国即将陷入内乱,这件事宋人能看出来,党项人当然也能看出来。让嫁过来的辽国公主也从飞船上掉下来,也不足为奇。但对梁氏直接囚禁秉常,韩冈还是很难理解。不怕国中也发生内乱,乃至各大部族人心离散。难道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只是不论西夏的情况变得怎么样,韩冈都坚持他的观点,“陛下,粮草是变不出来的,万一西夏坚壁清野,毁弃沿途存粮,引诱官军深入至灵州城下。届时只要一支偏师骚扰粮道,官军的攻势便难以为继。总不能把胜利的希望全然放在西夏内乱上?”

    赵顼很意外韩冈的坚持,皱着眉头,心中很是不快。韩冈是朝中屈指可数的擅长军事的文臣,领军经验也不缺,他的支持对讨伐西夏的灭国之战能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而他的反对,则就会被反对开战一派拿出来当做证据。

    吕公著就是个好例子,他的观点与韩冈相同:“秉常一年送马、驼三万与辽国,国中民怨已深。梁氏政变,许是有恃无恐,不能认定其国中必有内乱。”

    元绛反驳道:“没有了辽国为依仗,西夏国中人心定难安稳,如何会无内乱?”

    吕公著回道:“敌国人心岂可恃?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官军攻入西夏境内,双方未必不会同仇敌忾!”

    元绛冷笑道:“西贼贪于财货,朝廷以爵禄诱之,如何同仇敌忾?”

    两边的争论,让赵顼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时,薛向站了出来。

    “陛下。古语有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态度一直暧昧不明的新任枢密副使也终于开口,“如此良机不把握,日后还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吗?七百里瀚海的粮道的确不易输送,但维持到打下灵州,还是能够做到的……”

    王珪随即接过话头:“灵州一下,试问兴庆府又如何保全?”

    韩冈眼神瞥了薛向一下,不知他是不是跟王珪做了利益交换,今天终于表明了态度。薛向在粮秣转运之事上也是权威,他的支持,不啻是对韩冈说辞的反击。

    一番争论,到最后也没有得出结果,只能各自散去。但从赵顼的态度上看,韩冈知道自己失败是必然的。

    韩冈并不是很在意最后的结果。他被挡在两府之外,就是因为年轻,行事激进,不适合居于两府。现在他需要表现出自己的稳重,而不是算无遗策。

    但话说回来,不宜冒险进攻兴灵,也是他对战略局势的判断,并不因为自己的需要而改变。

    ……………………

    吕惠卿回到家中的时候,吕升卿已经先回来了。

    吕升卿今日回京,要留在家中过了年后再去继续他的工作。他今天下午在开封府述职时,也听说了辽主的死因。

    听了兄长说了一遍今天崇政殿中的议论,吕升卿惊讶道,“想不到韩冈现在竟然还在反对直取兴灵。该不会是因为无法领兵,所以反对吧?”

    “韩冈现在哪里还会想要功劳,往外推都来不及。”对弟弟的猜测,吕惠卿冷哼了一声,“若不是他的年纪,早就在两府中坐着了,何至于会去群牧司?”

    “那他为什么还反对?眼下的局势千载难逢,一旦辽夏两国局势稳定下来,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韩冈前面都已经说了不能直攻兴灵,他怎么方便改弦更张?这不就显得他思虑不周吗?”吕惠卿眉头皱了一下:“而且,应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韩冈当真觉得直攻兴灵太过冒险了。”

    “韩冈发明的飞船,使得辽主送了性命,还让辽国陷入内乱。总觉得巧合过了头。”吕升卿很是疑惑,今天午后听说了此事后,开封府衙中里面就没人办公了,全是在议论此事,“会不会真的是他的谋算?”

    “韩冈要是真有这个本事,之前就会赞成攻打兴灵了。粮秣之事,不比谋算辽主更简单?”吕惠卿和韩冈抬头不见低头见,熟悉得很,韩冈的才智谋略皆是上上之选,这一点的确不假,可要说他能做到谋算惊鬼神的地步,吕惠卿哪里会相信。但他又沉吟起来,“……不过免不了天子会这么想,所以韩冈坚持不能直攻兴灵,当有这份心思在。前后如一,才能显得心中坦荡,以便化解天子暗地里的猜疑。”

    自家兄长的判断,吕升卿从来不会怀疑,点头道:“想来应该就是这样。”又是一笑,“只是世人多愚,现如今,韩冈的名声恐怕又要更上一层了。”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二)

    从宫中出来时,已是华灯初,无数星辰在天空闪烁。

    骑在马往家里走,韩冈还在想着方才崇政殿中的争论。

    两府中的六个人,王珪、元绛和薛向是支持攻取兴灵,吕惠卿的态度暧昧,但只要王珪肯做出妥协,以支持手实法交换吕惠卿的支持,没有任何难度。只有吕公著和郭逵跟自己的看法相同,希望能稳一点,不要太过于急躁。

    从人数比例说,速攻一派占了绝对优势,而赵顼,也明显偏向前者。如果算进朝堂的普通朝臣,持缓攻态度的声音,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在韩冈看来,以如今大宋的国力,即刻出兵攻打西夏,直取兴灵,成功的可能性是六成到七成,在灭国之战,这个几率已经算是高了。韩冈当初领军南下,也不是全然有把握,事先估算的几率其实也差不多就在六七成的样子。

    但另一方面,采用韩冈的策略,先取银夏、兰州,不急着攻打兴灵。通过经济和政治手段,用一年到两年的时间,徐徐削弱西夏的实力。官军如泰山压顶得强势,很有可能会让西夏国中分裂的两派矛盾缓和而一致对外,但缓一缓,通过各种手段挑拨,却能让矛盾就此爆发出来。

    散其心,分其众,以大宋强大的综合国力将西夏击垮,成功几率近乎百分之百,完全不要冒任何风险。单纯只用军事来较量则不然——政治、经济、军事三方面,就以军事,西夏和大宋差距最小,利用地理的优势,西夏甚至有击败官军的可能。

    两相比较,自然是后者更稳妥。只是有人担心不抓住这个机会,会让辽夏两国缓过气来,故而赵顼听不进去……这就没办法了。

    韩冈也不能保证辽国和西夏不会很快的平定内乱,他只是能保证以大宋国力可以压制经过内乱的辽夏两国。厚植国力,是压倒对手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可惜的是,天子不认同。

    只能在旁边看着了,希望不至于落到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的起步。

    回到家中,工匠们已经离开了,带走了工具,但材料还在院中。

    赵顼让人挑着灯笼看照壁的图案。

    只见左下角已经镶了一颗五角星。火光下,分不清颜色,但深色调的瓷片,应该都是红色的。但问题是不仅仅是左下角,而是照壁的四个角全都用同样色调的碎瓷片拼了同样的图案。

    拖来的碎瓷片,红色的多有货真价实的钧窑红瓷,放到后世,就是碎片,也是价比黄金。一堆黄金做角落处的装饰,的确是够奢华的。可这已经是将韩冈的本意彻底给改了,让他去哪里再找三个皇帝从飞船摔下来?

    “官人!”王旖在内院听到动静,就迎了出来。见到韩冈正盯着照壁的图案,便笑着说道“官人画的图奴家看着觉得很合眼,就让人在四个角,都镶了一个,不知合不合官人的意?”

    王旖仰头看着韩冈,摇晃的烛火映在深黑色的一对眸子中,闪耀如星光般璀璨。

    韩冈低头,在她耳边轻笑道:“娘子真是为夫的贤内助。”

    王旖听了,横了韩冈一眼,转身就进里屋去了。脚步轻快,丢下一句话:“官人还是早点换了衣服,都在等你吃饭呢。”

    韩冈是听说耶律洪基死因之后一时兴起,才在角落里画一颗星星。虽然可以百分之一千的肯定那是耶律乙辛下的手,但怎么说韩冈都占了一份功劳——汉时跋扈将军梁冀毒杀质帝,那块肉饼也是写入史的。但他并没有打算向世人宣告什么,只是打算暗地里沾沾自喜一番。

    可这个时代,名人和天星星都有瓜葛,人亡星陨,所以世间才传说韩琦故世,大星陨于庭。韩冈一听说耶律洪基坠亡的消息,就在照壁特意加一个五角类似于星星的图案,怎么看都是他在炫耀自己战绩。

    这样当然有问题。王旖也知道这么做不合适,韩冈一走,就赶紧让人添了三颗星。反正韩冈只是在一角画了颗星星,并没有吩咐说不能在其他角落镶一颗星星。

    韩冈虽是不在意这等小事,但王旖能帮着考虑周全,当然是难得的贤内助。

    韩冈回了后院,换了衣服,先去看了周南。

    周南养病的房间是专门设置的一个别院——给病人另外安排独立的住处在大户人家很常见——韩冈进去的时候,正是周南吃药的时候。

    周南正皱着眉,苦着俏脸,看着碗里黑色的药汁,可抬头就看见韩冈进门,她立刻露出了美得让人心悸的笑容,“官人!”

    韩冈坐到床边,让周南靠在自己的怀里。没有梳理的一头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笼在白色的小衣。被褥向下拖了一点,小衣下高高挺起的两团丰软顿时露在了外面,将将掩着有了规模的腹部。

    韩冈将被褥向提了提,盖住了她身子,免得受凉。柔声问道:“怎么样了,头还晕吗?”

    周南摇摇头,靠在韩冈的怀里很是舒服,“已经好多了。”

    她回到家后歇了两日,又请了御医开了两服调养的药,气色看起来已经好了不少。不过御医也说了,动了胎气没那没容易就好,还要养一阵。

    韩冈伸手从使女手中端了药,还热着。用勺子舀了一口,凑在了周南的唇边。

    周南仰起脸,看到的是温和渊深的一对眼睛,在眼中看见的是宠溺和关爱。

    依顺的张开口,喝了下去。“好苦。”周南顿时轻声叫着,脆弱的像个孩子一般。

    “现在苦一点,等病好了就甜了。”

    韩冈鼻子嗅了嗅,房间内在药味中还带着一股鲜香。病房里面又两个炉子,一个是小药炉,另一个则是取暖用的火炉。火炉架着一口蒸锅,“锅子里面热的是鸡汤?”韩冈问着。

    使女回道:“是鸡茸粟米粥,用的是鸡汤炖的。”

    “等喝了药,就喝点鸡汤,正好去苦味。”

    南娇憨点头,乖乖的喝药。

    服侍了周南喝了药,又让她喝了点鸡茸粟米粥,说了几句话,扶着她躺下来休息了。帮周南盖好被子,韩冈示意站在一旁的使女好生的侍候,然后悄声的走了出去。

    到了正屋,王旖她们已经等了很久了。

    王旖低声问道:“南娘妹妹可还好?”

    “没事,不要紧。”韩冈说道。

    “爹爹!”活泼可爱的小丫头跳了出来,乌溜溜的大眼睛灵动至极,举着双手让韩冈抱。

    韩冈俯身将女儿抱起。他有五个儿子,就一个宝贝女儿,当然最受疼爱。“今天有没有听话?”他笑着问。

    “金娘最听话了,一百个大字早就写好了。”小丫头叫道。她趴在韩冈耳边神神秘秘的说,“爹爹。听说辽国的皇帝从飞船掉下来了。春锦和秋罗,都说是爹爹做的。”

    “当然是胡说。爹爹坐在京城中,手可够不到辽国去。”韩冈伸出右手,“你看,爹爹的手就这么长,站在这里连门都够不到。”

    房中的人撑不住都笑了起来,金娘也知道韩冈是在开玩笑,扭着身子不高兴。韩冈宠溺的拍拍女儿的头,把她放下道:“好了,别耽搁了,吃饭。”

    金娘乖乖的坐在桌边,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不提。

    吃过饭,老三老四老五三个儿子被抱进去睡觉了。韩冈叫了三位儿女一起回到房,坐下来考校他们的功课。

    韩冈坐在高靠背的交椅,问着面前站成一排的儿女:“三字经可背熟了?”

    三个小孩子一起用力点头,“都背熟了。”

    “九九口诀呢?”

    “也背熟了。”

    “那好,一个个来,背给爹爹听。”

    虽然并附注释的三字经才刚刚交付印坊刻印,但原本早就抄了几遍,给韩家的子女去学习了。不过几百字而已,小孩子记性又好,半个月时间,全都已经背熟。

    “钟哥儿,你先来。”韩冈点了老大的名。

    韩冈过去忙于公事,很少有空闲顾及子女。几个孩子对他这个父亲都有几分畏惧。也就是韩冈比较宠唯一的一个女儿,所以金娘才跟他亲近。现在则是有空了,肯定是要多关心下儿子。

    站在父亲面前,小韩钟有些紧张。韩冈的房平常是不让他们进出,不论是在京城的旧宅,还是在京西,都是如此。站在父亲的房中,对面就是家中人人敬畏的父亲。

    “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韩钟略带颤抖的声音,从韩冈亲笔定下的三字经开头背起,一句一句,渐渐就镇定了。全篇一口气背了下来,中间错了两个字,但又立刻改正了。

    韩冈听得很满意。读要先能背,然后能写,接下来还要理解,最后就是应用。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接下来是九九乘法口诀。不过刚要背,司阍就送了一份帖子来,说是人就在门房候着。

    龙图学士家的大门可不好进,没有些关系,少说也都等三五日。尤其到了晚,对游宴毫无兴趣的韩冈如今都是闭门谢客,司阍也知道这一点,门状一般都不会收。

    韩冈看了看名帖的落款,算是知道为什么家里看大门的司阍会收了名帖来禀报——是郭逵的儿子郭忠孝。

    韩冈跟郭忠孝过去在秦州的时候见过几次面,虽然是武将之子,荫补的也是武职,但他还是二程的门人,看起来是要走文官的路线。不过韩冈没听说郭逵的儿子考中进士,多半还是个荫补官而已。

    韩冈将名帖一收,吩咐道:“带他去偏厅。”司阍离开,韩冈就对儿女道:“今天爹爹有事,就散了。”

    “是,爹爹!”老二韩钲叫得比谁都开心。

    韩冈瞪了儿子一眼:“别指望逃过去,明天继续!”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三)

    韩家的司阍接了名帖后,就安排了郭忠孝在门房中等候,自己则进了府中通报。

    韩家待客还是很有些规矩,就是坐在门房中,也有一份茶汤和菓子来招待,一点也不像刚刚起家不久的寒门素户吝啬,却也不似暴发户一般的喜欢炫耀。

    但在门房等候主人接待的这个体验,对郭忠孝来说已经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的父亲郭逵早早的就担任了一任执政。作为同签书枢密院事的儿子,郭忠孝在年纪长到可以出门访友的时候,已然没有几人可以让他待在门房中,看椽子上留下来的水渍。只要表露一下身份,基本上立刻就会被迎进去,即便郭逵只是武将,但武将的地位高了,文臣在场面上也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

    ‘有年头没有修了。’郭忠孝百无聊赖的想着,老房子都是如此。

    几年前,韩冈还是郭逵面前的后生晚辈,在寻常人眼中,甚至还比不上郭忠孝。但如今,韩冈与郭逵已经平起平坐,相差仿佛了。说句难听话,还没有考上进士的郭忠孝,连嫉妒都不够资格。

    端起白瓷茶盏喝了口茶,口感微涩,但比只经过一道蒸青的散茶要好很多,却又跟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后置于瓦盆内兑水研细,最后压模成型的团茶又差得很远。

    郭忠孝端着茶盏,就着灯火看了一下,在杯中舒展开来的茶叶是标准的散茶模样,只是口味独特,不知是出产自哪里的新品。

    不过对于韩冈身边出现一些新奇的事物,郭忠孝已经见怪不怪了,世人也是如此。不论是官场、战场还是儒术,医术,韩冈都有震惊世人的事迹,无数例证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又啜了一口,感觉还是不错,郭忠孝两口喝光杯中茶,放下茶盏示意再续水。

    在门房中侍候客人的韩家家丁,立刻就怀疑起郭忠孝的身份来了,枢密家的儿子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

    脚步声响,韩府司阍从门房的内侧小门走进来,抱拳行礼:“郭衙内,我家龙图已在内厅相候,请移玉趾,随小人来。”

    郭忠孝心中暗叹,就知道韩冈不会自降身份来出迎。

    司阍和另一名仆人,提着灯笼在前引路,郭忠孝和他的随身伴当跟在后面。领路的司阍不是在官场中有些名气的断了一条腿的那位韩家看门人。他的腿脚还算灵便,但左肘一直向内弯着,走起路来也不伸直,可能是左臂在战场上伤了筋。

    在郭家的庄子上,其实也有一批身有残疾的老兵。都是跟着郭逵出生入死后的亲兵,最后不能再上战场,被郭逵养了下来。但郭逵不会让他们去守大门,影响郭家的体面。但韩冈不在乎,照样使唤。开始时,还被人嘲笑韩家的门第浅薄,到了如今,完全变成韩冈仁人仁心了。

    地位变了,郭忠孝心道。庶民犯蠢,那就是蠢事,而名人犯蠢,可就是轶事了。

    绕过照壁,韩家正院的院墙下,放置着一堆堆砖瓦、木料等建筑材料,虽说在夜中,那只是几堆模糊的黑影,但石灰的味道是瞒不了人的。郭忠孝心知,韩家刚刚搬进来,多半是要重新整修一下宅邸。

    韩冈的同群牧使宅子比起普通朝官一进两进的院子要大得多,可相对于执政级的郭府则要小不少。穿过一重穿堂,前面院落的左侧灯火通明的房间前,站着两名身高体壮的汉子。自然这就是目的地。

    韩冈就在偏厅中,等着郭忠孝,外面有两名家丁守候。

    郭忠孝选在夜中来访,当然不是来叙旧,更不会是以二程弟子的身份来讨论学术上的问题,只可能是奉了郭逵之命,私下里来联络,商议如何应对眼下的局势,甚至是订立攻守同盟什么的。

    即然郭忠孝是以同签书枢密院公事之子的身份来拜会,身为龙图学士和同群牧使的自己就没必要出迎了。

    “龙图,客人到了。”门外传来声音。

    韩冈步出厅门,却没有走下仅有两级的台阶,看着院中走过来的郭忠孝。

    “郭忠孝拜见龙图。”见到正主,郭忠孝徐步上前,躬身行礼。

    韩冈也不更正郭忠孝对自己的称呼,还了一礼,寒暄两句侧身邀郭忠孝入厅,“还请厅中说话。”

    两人入厅后分了宾主坐下,下人又奉上了茶汤。郭忠孝喝了一口,是门房中的茶水同样的香气和味道。

    在灯火通明的客厅中,郭忠孝更加确定杯中茶汤并不是蒸青散茶冲泡出来的深绿,而是更为浅淡的一种黄绿色调,依然有别于团茶:“龙图家的茶倒是特别,不知是何名色,何处所产?”

    不意客人拿着茶叶当做开场白,但韩冈也不心急,道:“就是秦岭山中的野茶树产的野山茶,也没想过要取名。山坳里的一小片茶林,一年的出产仅有百来斤,是当地山民的自用。我只是偶尔尝过一次,觉得合口,就干脆将每年多余的出产给买下来了。”

    郭忠孝摇摇头,笑道:“此茶口味特别,不仅仅是野山茶的缘故。”

    “是制法有别的缘故。寻常茶叶皆是上屉蒸青,但蒸法耗柴薪,山民俭省,直接就在锅上炒了。比不上龙团工序繁复,不过喝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若是立之觉得不合口,韩冈就让人换了龙团来。”

    “不必了,这茶虽与世人口味不合,却正合在下心意,家父应该也喜欢。”

    “即是如此,待会韩冈就让人包上两斤赠与立之。还望不要嫌少,已经是年终,韩冈手上也只剩七八斤了。”

    “多谢龙图厚赠。”郭忠孝又喝了一口茶,越发的觉得这茶合口味,不过他今天来不是为了喝茶的,而是有正经事。叹了口气:“如今攻打西夏,也是如同这野山茶一般,合乎天下人之心,可惜不合龙图和家父的想法。”

    郭忠孝并不是上佳的说客,话题转得有些勉强。韩冈的:“辽夏两国同时内乱,如此良机千载难逢。瀚海虽是难渡,但如今军中名将如林,精兵无数,攻下兴灵也不是不可能。韩冈也只是觉得直取灵夏稍嫌冒险,希望能够稳妥一点,并不是觉得不该攻取西夏。想来令尊郭太尉,也不会认为此战必败吧?”

    “的确不是。”郭忠孝摇头,“家严也只是想着能够稳妥一点。”

    甫一见面,韩冈对自己称呼他‘龙图’受之不移,郭忠孝就知道今天的差事不好办了。这样的一幅公事公办的态度,并不见亲近,有些话就难以说出口。

    “那不知立之今日夜中来访,不知又是有何事指教?”韩冈问道。

    他不信郭逵敢在这时候去幻想讨伐西夏的主帅之位。

    不是说郭逵会担心走了狄青的旧路。只要郭逵在得胜后立刻辞官归隐,文官们也不会去跟他过不去,而天子更是要荫封他三代以作酬劳,郭家至少能安稳三代而不虞门第衰落。而是说郭逵绝不会蠢到认为自己会同意以稳步推进为条件,帮他夺取西军主帅之位。

    韩冈的基本盘在西军,他绝不可能反对攻打西夏,也不会同意让外来的将帅得到主帅的位置。先取兰州、银夏的方略,只是体现了韩冈稳妥的性格,并不会与灭亡西夏的总方针相违。而郭逵虽说多次在关西任职,可并非西军出身,他想要虎口夺食,韩冈怎么也不会支持他。

    郭忠孝却在反问:“如果朝廷当真以兴灵为目标而兴兵,不知以龙图之见,当如何用兵?”

    韩冈看了郭忠孝两眼,随即扳起了手指:“西夏乃万乘之国,自当全力而攻。出兵兴灵,大的方向为四路,从出兵的地点细分下来则是六路:

    河东军过黄河,直取西夏腹地,破祥佑军司,入银夏,趋灵州,这是第一路;

    鄜延路所部沿无定河北上,越横山,攻取银、夏,进而越瀚海攻灵州,这是第二路;

    环庆路兵马穿过青岗峡攻韦州,越瀚海取灵州,这是第三路;

    泾原路军从兜岭走沿葫芦河北进,攻灵州,这是第四路;

    秦凤路兵马翻越柔狼山,沿黄河取灵州,是为第五路;

    熙河路官军会合河湟蕃军攻下兰州北上,截断西凉府和甘肃军司的勤王援军,并向东攻灵州,这是第六路。”

    “全军会合在灵州城下?!”郭忠孝抬眼问道。

    韩冈冷笑:“这样的规划当然可笑之极,可一旦以兴灵为目标,又有谁甘心落后他人一步,为他人作嫁衣裳?都会往灵州赶,根本拦不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天子的话都没用——还不如事先做好准备,省得因为粮草不济而饿死,反正只要攻下灵州城就够了,以官军的实力,任何两路兵马合力,应当都能做到这一点。”

    郭忠孝沉默了一下,叹道:“……龙图的说法跟家严一模一样。”

    “所以韩冈想问,郭太尉究竟是什么打算?”

    “龙图当真认为辽国内乱,就一点也不用担心了吗?”

    韩冈神色终于变了:“郭太尉想要去河东?!”

    郭忠孝没料到韩冈反应如此之快,惊异之下点头道:“用兵以奇胜,亦须以正合。辽国虽说内乱在即,但也不是百万大军会捉对厮杀。家严对辽国内情稍有心得,真正会参与内争的也只是各部贵胄名下的头下军,以及从属于各斡鲁朵的宫分军而已。西南、山后诸军会参与其中可能性并不大。仅仅是一西京道,就有十万兵马。焉能以其国中内乱,而轻忽视之?”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四)

    “恐难说服天子。”

    韩冈摇头,拒绝得很干脆。赵顼是不会信的,当然韩冈也不会相信。

    郭逵想回太原的打算,让韩冈觉得很意外。好端端的执政不做,怎么想着出外?

    何况推荐郭逵出外,韩冈自问也没有这个能力。先不说他自己的资格够不够推荐,即便是旁敲侧击,为郭逵敲边鼓,也显得太过突兀。

    而且韩冈也不会想看到郭逵去河东。鄜延路紧邻河东,郭逵去了太原,等于是跟种谔打擂台——确切点说,是郭逵单方面踩种谔,鼎鼎有名的种五还没有西府执政擂台的资格。

    再怎么说,郭逵都是两次晋身西府的老资格执政,军方将帅中的第一人。一旦他到了河东,参与进平夏之役中,自然而然的就会侵占到种谔的职权。等到各路兵马合兵一处,郭逵必然坐在中军帐中,而种谔等一干西军将领,就得老老实实的左右站着。

    本来各路兵马为了占据灭国的首功都会互不相让,郭逵这么一去,内部更是就要先斗起来了。这是将平夏大军往悬崖下面推,韩冈哪里可能会支持?!

    以郭逵的见识,不可能会想不到这一点。因此韩冈对郭忠孝的转述满心都是怀疑。郭忠孝说得越多,越详细,韩冈的疑心就越重。

    “立之。”韩冈打断郭忠孝的辩解,“太尉到底是想去河东还是河北?”

    “确实是河东。”郭忠孝停了一下,偷眼看了看韩冈,就有几分尴尬的说道,“如果河东去不了,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家严世受国恩,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京城坐看危局。”

    起身送了郭忠孝出门,韩冈立刻就挂了脸下来。

    郭逵是不甘寂寞,所以才求到自己的头。但遮遮掩掩的态度,让韩冈很不喜欢。

    虽说郭逵想去河北的打算,只要深思一下,不难猜的出来——任谁都明白,天子不会给他去河东或是陕西的机会,正如郭忠孝所言,去河北的确是退而求其次——当韩冈更希望郭忠孝能坦率点说出来,而不是玩弄什么纵横之术。

    只是郭逵去了河北又能如何?

    郭逵为此拿出来的交换条件,可是熙河路几个重要军职。郭忠孝帮老子开条件时,脸都红的。

    尽管不是王舜臣、赵隆和李信他们能担任的职位——他们的身份已经太高了,要调动肯定的经过天子这一道关口——仅仅是低层将校的人事安排,但对于想要在熙河路厚植根基的韩冈来说,却是再合适不过的回报。

    这样价码,郭逵求的却仅仅是韩冈说一句话,似乎太大方了一点。

    难道有什么是自己没看到的?还是说郭逵手掌握着自己所不知道的情报?

    回到房,几个孩子早就回去睡了,韩冈靠在摇椅冥思苦想。摇椅前后摇摆,但却没有摇出韩冈想要的一闪灵光。

    严素心端着夜宵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韩冈闭着眼睛躺在摇椅,像是睡着了,但看到他紧紧皱起的眉头,就知道还是想着让人费神的公事。

    “官人。”

    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韩冈睁开眼,眼前的是一盅冬日温补用的羊肉枸杞汤,正袅袅冒着热气。诱人馋涎的香味,随着热气一起飘散开来。

    美食在前,关切的眼神让韩冈展颜一笑,暂时放下了心事。

    端过今晚夜宵,浓白色的汤中点缀着几颗鲜红的枸杞,还有两段鲜绿的小葱。严素心做菜,在外观也很下功夫。红色、绿色加做底色的白色,以及杯壁的,小小的一盅羊肉汤,还没有开吃,就已经觉得赏心悦目了。

    严素心做的羊肉入口即化,没有膻味,而带着枸杞的淡淡甜味。

    “炖了多久?”韩冈又喝了一口汤。汤中的鲜香浓而不烈,正和他的口味。

    “一天。在小灶炖的。”素心在韩冈身边坐下,带着笑,看韩冈连汤带肉的大口吃着,“用的是腰肋的肉,枸杞是前些日子从陇西送来的。”

    韩冈一边吃,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素心说着话。吃饱了之后,韩冈突然发现之前困扰自己的问题,现在想想,却也没必要那么去追究答案。

    也算是自家的老毛病了,什么都要追根究底,越是想不通,就越是会全神贯注的去寻找答案。其实只要等一等,郭逵有什么盘算便能一目了然。手信息不足的情况下,想得再多也平白耗神而已。

    还是再等等看,既然一时想不透,就等着看郭逵的葫芦里面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好了。

    反正最后的决定权在赵顼手中,韩冈也不介意帮郭逵说句话。如果北方的局势有什么变化,有郭逵在河北,还能让人放心些。

    ……………………

    赵顼又是熬了夜。

    到了快三更的时候,他都还没有去安歇。

    纵然眼睑都已经透着疲劳过度的青黑,但赵顼的双眼晶亮,精神依然旺健。

    武英殿的偏殿中,灯火通明,大宋的当今天子正守着一幅沙盘,专心致志的摆弄象征一支支军队的小旗。

    跌宕起伏的构成,代表着西北地势。居于中央的西夏,被大宋六个经略安抚使路所包围。围绕在沙盘的西夏国周围,现在是一圈密密麻麻的小旗,代表着六个路,加起来少说也有四十万的总兵力。

    这一次灭亡西夏的战事,将会是六路同时出发的行动。赵顼决心用一次狮子搏兔的攻势,将所有失败的可能全都给堵。如此庞大的兵力,是如今正陷入困境之中的西夏君臣所不能抵挡的。从过往的战绩来看,任何两路的合力,都能正面击败西夏全军,而赵顼将要动用的是六路!

    在过去,在大宋的西北边陲,也从来没有过一次规模相近的战争。宋夏两国数千里的疆界,将会有至少三十万的兵力出战。是真实存在的兵力,而不是用来恐吓敌人的浮夸。

    赵顼脸浮现出一丝自得,也就只有现在,经过十年的变法,由此积攒下来的财富,才能支撑得起这一规模的战争。

    粮草、军饷、兵甲、战具,都是堆积如山,随时可以去取用。将领、士卒,无一不是经历过战争的精锐。这是用了十多年才积攒下来的成果。一旦投入下去——赵顼有自信——就是全盛时期的辽国,也要暂避锋芒。

    从还在做太子的时候起,赵顼就一门心思的想着灭亡西夏,击败辽国,收复兴灵和燕云。能让大宋,像汉、唐一般让四夷宾服。

    尽管步履艰难,但自己还是一步步的做到了。到了如今,旧时梦想已经是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天都在帮他,大宋的敌人,一个两个全都陷入了内乱。这么好的运气,就是赵顼过去在睡梦中,也从来不曾去幻想过。

    世哪有这么好的事?!

    如果有人事先对他说:日后有一天,辽国会因权臣害死皇帝,西夏会因母子权力之争,在同一时间发生内乱。赵顼能给予的回答只会是一阵开怀大笑,也许会因当时心情的不同,给予处罚或是赏赐,反正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但现在,却是个摆在眼前的现实。

    两个死敌都陷入了混乱,西夏的灭亡,也已经是指日可待了。

    赵顼心如烈火焚烧,恨不得立刻就能听到官军攻入兴庆府的捷报。恨不得现在就看到秉常和梁氏母子两人,被械送到自己的面前。

    这么好的局面,朝中竟然还有人说要小心、慎重,就不怕贻误战机。

    郭逵老了,韩冈因为功劳挣得太多,也没了进的动力,两人现在一味求稳。

    想那韩冈,两年前,他和章惇从京城一路南下,抵达桂州后,又马不停蹄的杀到邕州城外,大败李常杰。当时可没说半句要慎重行事。

    难道西军众将都不通兵事,为何他们都说如今正是一捣兴庆府的良机?

    ‘王中正也该到了。’赵顼想着。

    论起军事,王中正当是内侍中的第一人。不论是在横山还是在河湟,都有着赞画辅佐之功。独立领军,也能一战平复西南。本人又有胆略,当年在罗兀城被西贼围困时,竟能主动入城。就是稍差一点的西军将校,也难比得他,也只有种谔等寥寥数人,才能勉强压过他一头去。赵顼想听一听他的意见,这一次,也可以让他独领一路。

    赵顼屈起手指,王中正一路、种谔一路、高遵裕一路,这三路的主帅可以定下来,但剩下的三路,该怎安排,得好好想想。如今将才不缺,帅才却难得,要将六路兵马的主帅都安排下来,还要有一番头疼。

    赵顼并不准备设立指挥全军的宣抚司或是总管司。数千里的国境,从河东到熙河,消息往来都要一个月,设立一名统括全局的主帅,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打算让各路各自对付面前的敌军,最后汇聚到灵州城下,自然而然的,就能将胜利抓到手中。

    “官家,该歇息了。”李舜举再一次过来,规劝赵顼早点休息,“连着几天都睡得这么迟,肯定会惊动了太皇太后和太后。”

    赵顼应了一声,却站在沙盘边动也不动。

    李舜举苦着脸正要再催促,突然间就听天子道:“对了,去选个好日子,就在年前给六哥和淑寿将痘种了。……天垂顾我大宋,必不会看着朕的皇嗣再有任何意外。”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五)

    【学习一天,没法儿上网。先发昨天的两更出来,待会儿还有一更。】

    夜幕降临。

    二十余支儿臂粗细的巨烛高燃,照得吕府招待近亲戚里的小厅中亮如白昼。

    这样数目的宫中用烛就是天子早年都舍不得多用,朝政处理得晚了,才会点起几根来。也只是如今口袋里面有钱了,才会在崇政殿、福宁宫见得稍多一些。

    吕惠卿倒是不在乎被人说他奢侈。论穷奢极侈,他还远远比不上,连茅房厨房都放上蜡烛照明,一设宴就喝上一夜的寇准。

    而且御用的贡品价格能比平常货色高出十倍去,其实也不过是掺了点上等的香料,基本上就是从天子手里捞钱罢了,实际价值远远比不上价格。吕家现在用的巨烛,就没那么离谱了,价格很正常,也照样掺了些香料,仅是不及御用的高档而已。

    巨烛的照耀下,吕惠卿和吕升卿两兄弟,招待着突然造访的徐禧。

    虽说是吕惠卿的儿女亲家,可徐禧选择在这个时间上门拜访,自然不会是为了聊一聊天气,联络一下感情。

    “吉甫。”酒过三巡,徐禧图穷匕见,叹气道:“平夏之事,如何能让王禹玉占了先去?”

    吕惠卿正举杯喝酒,没空说话,吕升卿帮衬着笑道:“王禹玉是宰相,本就排在大哥之前,怎么能不让他占先?”

    徐禧横了吕升卿一眼,你是在说什么胡话的想法没明说出来,却在叹气:“难得的机会啊。”

    “就给王禹玉好了。从种谔上书时,王禹玉就看上了这一件好事,孜孜以求,只是被韩冈给耽搁了。现在好不容易又重新浮上水面,这时候想横插一杠,抢他的风头,那是会将王大丞相向死里得罪。”

    “开罪一庸人又何妨?”徐禧还当真敢说,在吕惠卿兄弟二人面前毫无半点讳言,“辽国内乱,一时自顾不暇。此次西夏又传来外戚干政,母后囚子的消息。而官军正是兵强马壮,良将如林。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此等大好时机,错过一回,就不会再来。缘边六路,粮饷俱足,六路齐发兵,试问西贼如何与官军拮抗?”

    吕惠卿素知徐禧好谈兵事,平日里说得最多就是平夏伐辽,就连文章诗词皆是偏向此类话题。由于他的诗文才华甚高,还在士林间出了好一阵风头,只是这两年被苏轼给压下去了。

    徐禧本人对王韶、章惇的际遇,没有少嫉妒羡慕。在吕惠卿面前,多次流露出统领大军,一展胸中大才的想法。在吕惠卿眼中,他的这位姻亲基本上可以跟赵括、马谡相较高下,夸夸其谈的文士,叶公好龙的书生。

    没有王韶、章惇和韩冈那样的实绩,放言兵事全都是空话。韩琦当年也是空谈兵事,葬送了数万精锐,要不是当时两府之中尽是庸碌无能之辈,他至少还有点胆气,早就完蛋了,哪里会有相三主、立二帝,成为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的风光?

    这也算是如今士林中的风气。

    在过去,大宋坐拥百万大军却连御敌于国门之外都做不到,必须要用卑辞厚赂来讨好夷狄,故而人心厌武——失败多了,自然会厌恶起来,此乃人之常情。吕惠卿也曾见家里面的子弟,因为支持的蹴鞠球队连败,而气得干脆不再看比赛。

    而现在中**力大振,平河湟、定荆南、收横山、灭交趾,一桩桩大捷撩动着人心,想学着班定远的士人就一下变得车载斗量。徐禧也不过是其中一人而已。

    吕惠卿当初与徐禧结了亲家,一是因为他对新法的支持,另外也是因为天子对徐禧很是看重,加上徐家又是江西名门,姻亲甚多,也有引为助力的想法。而徐禧在担任监察御史的那段时间,也的确给了吕惠卿不少的帮助。

    只是对于徐禧的性格,吕惠卿心中则就是有所保留了。“王禹玉只是在附和天子的心意而已,如果天子被郭逵、韩冈说服,恐怕就会改弦更张。到时候,王禹玉多半也就不会坚持要出兵了。”

    徐禧放声长笑,拍着吕惠卿的手背:“吉甫,此话差矣!王禹玉在东府日久,几近十载,却无丝毫建树。观国朝百年诸多宰辅,才干政绩位列其上的不知凡几,可秉政比他时间长的却没几人,无他,听话而已。取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三旨相公之名,卒为天下笑。如今二虏内乱,天子意欲先观兵西北,继而北收幽燕,这就需要朝堂上有贤相主持,王珪可能担得起这份担子?天子英睿,自然知道王珪不是能架上房的栋梁之才。故而王珪眼下才会尽力的想表现,若不能于西事上有所成就,他在政事堂中的时间可就不会太长了。”

    王珪的盘算,吕惠卿只会看得更清楚,那几乎已经是司马昭之心了,但他也没必要跟徐禧明言,举杯道:“德占所言甚是,只是此事与惠卿何干?”

    “怎么会没关系。王禹玉如今只想保着权位,全力迎合天子的心意,试问此等良机如何能轻易放过?”徐禧双目灼灼有神,盯住吕惠卿,神色中尽是急切。

    吕惠卿却笑得从容淡定,仿佛事不关己:“王禹玉有了元厚之、薛师正相助,又是迎合天子的心思,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王禹玉无求于我,我沾一身腥又是何必。”

    “难道吉甫你就别无所求了吗?”徐禧沉声说道,“王禹玉一心要攻打西夏直取兴灵,吉甫你现在则是将身家赌在手实法上。你们是各有所求。如果吉甫你助其一臂之力,想必王禹玉决不会阻挠或干扰手实法的施行。”

    想要知道的都是知道了,吕惠卿沉吟片刻,端起酒杯,“德占言之有理。惠卿受教了。”

    听见吕惠卿终于松口,徐禧心中大喜,“不敢当。徐禧也只是想看朝廷在外能观兵兴灵,在内则手实法顺利实行罢了。”说着亦是举杯回应。

    “徐德占还真是敢想,只不过是口才好,会写文章而已,当真以为自己有武侯之材。”酒宴之后,在席上没捞到几句话说的吕升卿送了徐禧回来后,坐下来就冷笑,虽然方才酒席上,徐禧没一句说自己想去陕西,但吕升卿如何听不出来,“看他的样子,恐怕还是像赵括、马谡更多一点……难道当真要举荐他去陕西?”

    吕惠卿正在书房中喝茶消食,听到兄弟相问,放下茶盏,“他那边都打通了王珪的路,我这边拦着,岂不是平白无故的得罪人?”

    “他已经走了王珪的门路?!”吕升卿顿时吃了一惊,瞪大眼睛,“不可能吧!刚才根本就没说啊。”

    “方才他说得那番话还听不出来?”吕惠卿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低头又端起茶杯。

    吕升卿干笑着:“委实听不出来。”

    “想想他为什么说只要我支持举兵伐夏,直攻兴灵,王珪就不会阻挠和干扰手实法的推行?”吕惠卿提示。

    吕升卿还是茫然不解,摇摇头,很是疑惑的道:“这有什么问题?”

    吕惠卿心中暗叹,自家的兄弟才学不差,给诗序做的注解,王安石和王雱都没法改,就是反应实在有些迟钝,其实并不适合在官场上做事。不卖关子了,详加解释:“‘朝廷以经术变士人,十已**变矣,然盗袭人之语而不求心通者,亦十之**。’这是徐德占当年在天子面前说的话……以他素来喜爱夸大其词的性子,应该说只要我支持王珪,王珪也应该反过来支持手实法才对是,为何这一次说话如此保守。”

    “……王珪也真能信他。”被点破之后,吕升卿也想明白了,啧着嘴,“王禹玉乃是当朝宰相,手上不知多少人要安排,徐德占空口白牙的竟然从他夺下一块肉来,还当真是本事。”

    “只是讼棍吃两头的手段罢了。”吕惠卿注视着桌上的烛台,纱罩中的火光映在眼中,“徐德占在王珪哪里,肯定是张着愚兄的幌子!不然凭他也进得了相府的大门?”

    吕升卿心中顿时腾起一阵怒意,几乎要拍案而起,愤然道:“也亏他敢做!”

    “他怎么不敢做?”吕惠卿语调平淡,“现在不就给他办成了吗。也难怪他卖力,韩冈跟他一样是熙宁二年由布衣得官,又是同在熙宁六年榜上锁厅登第。现在两人差距如此之远,不就是因为军功上远远不及吗?徐禧哪里会甘心。想要向上爬,能利用的当然都要利用。反正正合我心意,顺水推舟一把也无所谓。”

    “也只是让他一时得意。”吕升卿呆了一下后咬牙发狠,“贸贸然去了陕西,看谁会听他的吩咐!”

    “那要看他的本事了。”吕惠卿漫不在意,“徐德占的事,愚兄倒是不担心。西军的那一干骄兵悍将,也正缺人去磨一磨。不是说连年大捷都靠他们出力,朝廷就不敢动他们了。”

    吕升卿想了一想后,苦笑道:“……以徐禧的脾气,说不定还真的做得出来。”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六)

    【第二更】

    “徐德占就是不能忍下的脾气,若是老实听话倒也罢了,要是下面的兵将对他的吩咐敢稍有违逆,他肯定会杀鸡儆猴。”吕惠卿说着,嘴角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即无重名,又无恩信,更无功绩,不靠杀人立威,还能靠什么?韩琦当年都得靠这一招……现在该多想想韩玉昆那边,河北轨道之事要暂时放一放,不知他下面怎么打算。”

    “已经确定要停下来了?……从一开始韩冈便在设法拖延出兵,还是在京西的时候就是这么在说,是不是就是因为河北轨道之事?”

    “嗯。”吕惠卿点头,“河北轨道缓不济急,又是大耗钱粮,跟用兵西北相抵触,眼下肯定要耽搁几年。韩冈一力反对攻打兴灵,当也是有这个原因在。”

    “也可能就此搁置。”吕升卿道,“还记得韩冈当年建言的束水攻沙。王介甫在的时候,也只来得及将外堤修起来。等到王介甫去职,结果就搁置下来了。除非等到日后哪天破堤,或是韩冈秉政,否则都可能一直拖下去。”

    吕惠卿笑了一笑。束水攻沙的方略,是韩冈首倡、王安石力推的河防方案,但王安石去职之后,哪位宰执会为韩冈和王安石做嫁衣裳,将他们留下的摊子重新支起来?一番辛苦,最后功劳可是要算到王安石和韩冈头上。黄河大堤现在稳得很,东府的宰相、参政有志一同的拖一拖,天子都没办法。

    “但轨道和河堤是两码事。”他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方城轨道的人货运费一月两万贯,抵得上京城市易务的营收。只为了这份收入,河北轨道迟早要建的,何况还有方便调兵的好处在,天子不会让人拖太久的。”

    “那韩冈现在也只能等着了,等到官军攻下兴庆府……反正他又不缺功劳,等年纪到了自是能进两府,等上一阵也无所谓。”

    吕惠卿没什么表情的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啜了一口,却什么都没有喝到。低头一看,却发现杯中早就空了。

    他放下茶盏,站起来,有点烦躁的推开窗,寒风顿时涌了进来。吕升卿打了个寒战,吕惠卿则浑然不觉的站在窗边,望着西侧犹在闪烁的灯火,问道:“正道还在西院?”

    正道就是吕惠卿女婿余中的表字。吕升卿闻言点头:“大哥回来前,正道说今天晚上要跟十一他们好好说一说今科考试的要点,多半还在用功……正道是国子监直讲,又是状元,十一他们三兄弟有他指点,一榜进士更有把握了。就算落了榜,去国子监读三年出来也不错。”

    吕惠卿神色一缓。

    吕氏虽说乃是福建望族,进士多得跟石头一样不值钱——吕惠卿中进士的嘉佑二年榜,同科的兄弟、族兄弟,有德卿、和卿、虞卿、京卿;两年后的嘉佑四年乙亥科,有谅卿、温卿;熙宁三年吕升卿高中;熙宁六年,则是吕惠卿族兄吕乔卿的两个儿子吕阳、吕厚中榜,与韩冈同年;吕乔卿中进士比吕惠卿早,是在庆历二年,与他同科的还有一个吕夏卿,苏颂和王安石与他们是同年——但进士就是进士,能多一个总是好的。

    过了年后就是礼部试,吕家今科又有三名子侄上京应考,正住在宅中。吕惠卿和吕升卿的心思都放在手实法上,加上如今的,没多于的精力去照顾他们,干脆托付给余中,

    余中是吕惠卿的女婿,与韩冈同榜,而且是状元。这两年都兼了国子监直讲,在太学中为两千四百名太学生讲学,除此之外,还有太常丞的职司。除了韩冈以外,他在同年中算是升得最快的。

    “大哥。”吕升卿有一些犹豫的说道,“正道还有件事本是想要跟大哥说的,但正好徐禧来了,就没来得及说。”

    “什么事?”吕惠卿关上窗子,坐回来。

    “有个外舍生最近公然宣称,太学讲官不公,校试诸生,升补全凭私人喜好。而且讲官赴太学,巳时入,午时便出,疏怠公事。所以正道就想跟大哥提一下,讨个主意。”

    吕惠卿听着神色一凛,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吕升卿笑道:“只是落选之人心怀嫉恨而已。太学确定了升舍名单,虞蕃不在其中,心怀不甘。不是什么大事,正道只是提了一句。”

    吕惠卿可不会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否则没必要郑重其事的说出来,但余中毕竟是自家的女婿,在弟弟面前有些话就不好说,紧皱着眉:“这件事小心一点,御史台中没人不想办一桩大案,扳倒一个宰辅,然后一举成名。想出名想疯了,给他们找到一个机会,肯定要兴大狱,彰显自己的才干。”

    “能不能让舒亶他……”

    吕惠卿摇头,“别指望。舒亶也是御史!”

    吕惠卿从不认为自己有控制御史台的能力,以王安石当年受到的圣眷都做不到,最多也只是能逼着天子二选一而已。乌台中的御史,如果利益相合,他们会站在自己一边,可要说他们会老实听话,自己说什么就做什么,那根本就是做梦。任何一名御史基本上都是各自独立,不会听宰执的话,也不会听御史中丞的话,更别说作为副手的殿中侍御史。

    蔡确就是现成的一个好榜样,当初捅了王安石一刀,现在都是翰林学士了,看样子不用多久就能晋身两府。在前途面前,一切都要靠边站。

    “当真会到如此地步?”吕升卿苦着脸。

    “以防万一而已。”吕惠卿尽量想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态度,但他的表情却不是这么说。

    嫡亲兄长的心情,吕升卿怎么会看不出来,沉声问道:“十一哥兄弟几个怎么办?”

    吕惠卿想了一阵,道:“如果十一哥他们三个考不上进士,暂时也不要去国子监,等一年再说。”

    吕升卿叹道:“只能暂时如此……但想要学问有所进益,肯定要与别的士子多往来。国子监是绕不过去的。”

    “绕不过去就回福建,从福建再考贡生出来。虽说比不上章子厚,但对我吕家子弟来说,进士登科也并非难事。”

    “也只能如此了。”吕升卿点头。

    瓜田李下的嫌疑一定不能沾,尤其是手实法推行过程中,吕惠卿得罪了太多官绅,露出一点破绽都会成为致命伤。这样的情况下,今科几个应考的族中子弟,能考上进士倒也罢了,若是考不上,又去国子监想混一个下科的贡生资格,肯定会被人拿出来当成弹劾吕惠卿的利器,而且是一击致命的武器。

    “好了……”吕惠卿又站起身,心中烦躁,不想再多说什么,“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话声一停,他摇摇头,现在进入了年节假期,在正旦之前,已经没有朝会了。吕升卿这样的普通朝官,可以在家好生休息了。

    吕升卿识趣,点头起身:“小弟先回去歇着了,大哥也早些安歇吧,明天当还是要进宫的。”

    吕升卿离开了,吕惠卿却又坐在书房中。眼下国内国外一片乱,一件件事,都让人头疼不已。尤其太学中的事,让他嗅到一丝危险的感觉,会变成一场大风波也说不定。

    跃动的烛光在吕惠卿脸上留下摇晃的阴影。

    军事上支持王珪亦无妨,交换来的,也就是手实法的不受干扰。但吕惠卿并不指望王珪会在自己陷入弹劾拉上一把,不踩上一脚便已是万幸。

    吕惠卿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两府中从来都是一个求稳的地方,不要太过突出的人,年纪也好,行事也好,都不能与他人差异太多。就是韩冈,治才在朝中亦是顶尖的,一样的投闲置散。

    王安石推行新法,自身开罪了无数官绅,与多少旧友反目,为天子做到了富国强兵,到头来照样是出外,如今不到六十,就已经近似于致仕了。自己不过是要施行一部手实法,就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反倒是王珪这样的庸人,却能在朝堂上安居无忧,从无一言违旨,自熙宁初年到现在,一直安安稳稳的坐在东府之中,笑看他人来来去去。只要不做事,就永远都不会犯错!

    已经不是熙宁初年了,进入元丰之后,天子的心思更是越来越求稳不求变,吕惠卿如何看不明白。

    但他学不来王珪,也不能去学。自己的根基建立在新法之上,就不能改弦更张。既然上了这辆车,成了驭车之人,就必须将车子赶下去,即便前方已是悬崖,亦要坚持到底。

    步出书房,抬头向上,仰望星空。半轮明月高挂在幽蓝色的天幕上。月亮不见的另一半,不是消失,而是藏在阴影之中。

    吕惠卿望着天上的半月,自嘲的在笑。自己也还身处王安石的阴影中,想要摆脱出去,想要做出一番成就,就不能退缩一步,半步亦不可!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七)

    【第三更】

    郭忠孝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三更天了。

    郭忠孝本以为父亲已经安寝了,但去了正院,才知道父亲郭逵还在书房等候他带回来的消息。

    在门外禀告一声,郭忠孝推门进屋,一股酒气冲进鼻中。向屋中一张望,郭逵喝了酒,正靠在书房里间的软榻上。一名小史拿着热手巾,给郭逵擦了脸后,又就手递上一盏醒酒汤。

    听到儿子回来的动静,郭逵挥手示意房中的无关人等都出去,只留了父子二人在房中。问郭忠孝道:“韩冈怎么说?”

    郭忠孝在郭逵面前站定:“韩冈没有明说,只是孩儿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动心了。”

    “哦,是吗?”郭逵端着醒酒汤,笑道:“看来韩玉昆还是不能免俗,免不了要任用sī人。”

    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其实更有问题吧。郭忠孝腹诽着,只是不敢明说出来。

    郭逵眼神忽然变得剑一般锐利,深深的钉了儿子一眼:“腹诽就不必了,为父只是说笑罢了。韩冈要是这么简单的人,也走不到今天的这一步。”

    郭忠孝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但又不知怎么说,小心思根本瞒不过精明厉害的父亲,只能低头:“孩儿知道了。”

    “朝廷爵禄,不是拿来跟人做交易的,不过以韩冈的为人品性,就是当真想要那几个位子,他推荐上来的人当也是有资格有能力只是没运气的,不会滥竽充数。而且如果他荐上来的人不够资格,为父也有办法挡回去。”郭逵顿了一下,示意儿子坐下来,然后缓缓说道:“三年前,王舜臣谎报战功,已经被人揭出来了。”

    郭忠孝大惊失sè,“谎报战功?鄜延路的王舜臣?怎么会有这种事!”

    “自然是他。”郭逵冷笑道,“谎报军功本也不是大事,谁战后不吹嘘,杀良冒功都不鲜见,但传出来时间不对。大战在即,以王舜臣的身份,肯定要做鄜延路的先锋官。想要他这个位置的为数甚众,过去你知我知尽人皆知的事,现在就是把柄了。”

    “大人是要保王舜臣?”郭忠孝道,“那这样一来,就不用那熙河路的官职交换了,韩冈和王舜臣听说是生死之交。对韩冈来说,一百个官职都比不上王舜臣的安危重要。”

    郭逵暗自摇头。自家的这个儿子虽然是个读书种子,也算聪明,但跟韩冈比起来差得老远。要不然为何他不事先跟自家的儿子提起此事,那是因为他会在韩冈面前lù出破绽的缘故。

    “挟恩求报,可是会得罪人的。”郭逵笑道,“为父还想你能跟韩冈拉拉交情呢。”

    利益交换是利益交换,人情是人情,郭逵在官场日久,自是分得清楚才是。有些事适合做交易的筹码,有些事则就适合做人情。

    郭逵的回答让郭忠孝一时无语。片刻后,问道:“那大人准备怎么办?”

    谎报战功可大可小,闹大了,论死都有可能。但如果大事化小,也就本官降一官而已,依旧任原职。

    “保他一条命吧,不过要打回原形了。天子为了震慑众将,免得他们在战时有样学样,不会轻轻放过。”郭逵扯了一下嘴角,“听说他的年纪比韩冈还要小上一点,只是当年为了做官才改了年纪。河湟功成的时候,据说他才过二十。二十出头的都巡检,从七品的供备库副使!”

    郭忠孝知道,自家父亲因兄长战死的荫补得官时,也正好是二十岁,却仅仅是个三班奉职。这个王舜臣,跟韩冈一样少年得志,之前不知有过多少人羡慕。

    “保住他的性命难不难?”郭忠孝问道。

    “此事一出,他在熙河路的军功肯定就会惹起怀疑了,但他箭术却是实实在在的,曾在天子面前演武。吃两年苦头,立点苦劳功劳,韩冈再求个情,多半就会升回去了……人才难得啊。”

    “眼下用人在即,天子应该让他将功赎罪吧。”

    “前面为父也说了吧,是有人看上了他的先锋官的位置。怎么还会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

    “纵使王舜臣不能为先锋,也不能让那等小人得逞!”郭忠孝沉着脸,首告从来都不是值得鼓励的风气,尤其是为了官位和功劳,更是小人之为。

    “种谔也不会。王舜臣虽然跟韩冈走得近,但毕竟也是种家的人,娶得还是种家的女儿。种谔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保不住王舜臣,但不会给害自己的人占这个便宜去。”

    将王舜臣谎报军功的旧事揭出来的那一方,其实也是对着种谔去的。麾下将佐谎报军功,没有查实的主帅本就难辞其咎,加上王舜臣和种家的关系,更会让天子怀疑起当初种谔的功劳有多少是虚构的。其实有很大机会将种谔一并拉下马。

    但郭忠孝相信自己父亲的判断,种谔应该能保住自己。他本人也觉得,在开战之前,天子不会动一路主帅。最多也是拿着王舜臣敲打一下种谔,杀鸡儆猴,给所有人提个醒,不要有侥幸之心,但作为被杀给猴子看的鸡,王舜臣的结果就难说了。这时候郭逵的态度便很关键。

    郭逵的打算,郭忠孝也算是明白了,的确是卖了韩冈一个大人情。但还有个疑问:“大人是什么时候知道此事的。”

    这么重要的事,事前知道而不知会一声,韩冈之后心中肯定会留下芥蒂。若是刚刚知道不久,那还好说些。

    郭忠孝没有话说了,姜还是老的辣。

    王舜臣的事,可以放一边了。见到父亲谈兴正高,趁这个机会,郭忠孝有很多事想要问一问。

    “大人要去河北,靠韩冈当真有用吗?”这个问题郭忠孝一直想问,韩冈一个同群牧使,怎么有资格插话执政的请郡的要求。

    郭逵低头啜了一口已经变得温热起来的醒酒汤,一股酸气直冲囟门,双眼不由自主的就眯了起来,“知道章惇为什么去职吗?”

    “……难道因为是韩冈?”郭忠孝疑huò道,听父亲的口气是这个意思,可他觉得应该不是这么一回事,“不是其弟强买民田的缘故吗?”

    “二哥你以为强买民田能有多大的事?”郭逵冷笑,今天晚上可能真的是醉了,说话也没有了平日的顾忌,“重臣出外,岂有因为田地的缘故?只是表面的借口而已。”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天子不会留太多新党中人在朝中,尤其是王安石的那几位得力部将,他们过去得罪的人太多,留在朝中平添乱事。但天子还在犹豫中,但等到韩冈上京,不想看到章惇与韩冈一唱一和,天子就动手了。”郭逵哼哼的冷笑两声,不知是在嘲笑谁,“别说章惇,就是吕惠卿,他在朝中时间不多了。若是国势艰难之时,吕惠卿这等能生财兴利的辅臣还有留用的必要。可现在国中形势看起来如同花团锦簇一般,留着他不闹心吗?天子要的是平稳,可偏偏吕惠卿想要有所作为。”

    “手实法乃是残民之术,此等害民之臣,本就不该留在朝堂之上!”

    “残民?你说哪个民啊?一等户二等户加起来,户口有后三等十分之一吗?”郭逵手扶着额头,“三等户以下,哪个要担心被人告发隐瞒财产?只有一二等户才要担心。”

    “过了河,桥就该拆了。皇帝就是这样的人。国也富了,兵也强了,还留着王安石做什么?保着新法不变,王安石这个众矢之的去了对天子来说更好一点。现在章惇、吕惠卿不过是循着王安石的路罢了。”

    郭忠孝终于开始冒冷汗了,“大人,还请慎言。”

    “家里面说说有什么关系?”郭逵瞪着郭忠孝,几个儿子中以他最为出sè,却还是太幼稚了:“你若是只想做个荫补官,为父就不会跟你说这些话,反正你也够不到这一级。但你如今想要考进士,为父就不能不说!朝堂之上,可不是你们平常挂在嘴边的东西。不聪明一点,给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郭忠孝已经不知自己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郭逵的话完全不合他学到的圣贤教义,但郭忠孝更清楚,他父亲没必要骗自己。

    “你看到的东西,和实际的情况,永远都不会是一回事。”郭逵仰天叹了一口气:“为父在外面有个贪于财货的名声,你以为这为父想要的吗?”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发愣中的儿子。

    “都说辽国内乱是攻夏的良机,可辽主之亡绝非意外,耶律乙辛乃是有备而为……既然如此,辽国的内乱又能持续多久?不要小瞧耶律乙辛。”郭逵笑了一笑,透着浓浓的讽刺:“有件事为父从没跟人说过,我旧年曾跟耶律乙辛当面打过交道。”看了眼陷入呆滞中的儿子,他补充道,“两次!”G@。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八)

    【很对不住各位书友,有事耽搁了。今天补上。第一更】

    韩冈并不知道王舜臣犯下的蠢事给有心人爆了出来,也不知道吕惠卿和王珪已经通过徐禧达成了默契。他只知道已经是腊月廿五了,灶神都上天两日了,他却不能休息下来。

    在京百司都在送灶神的那一天过后锁了印,按常例只需要安排人轮值就够了。但为了筹备即将面对的战争,为大宋骑兵提供战马的群牧司却照样要上工。

    尽管群牧司这两年提供的军马,基本上全都是买来的,不过茶马互市的贸易也是有着管辖权,分派军马的差事同样在职权范围之内。总之,涉及有关军马的文案中都绕不过去群牧司衙门,必须要有群牧司的大印盖上,以及群牧使和同群牧使的签押。所以韩缜和韩冈都偷懒不得,下面的官吏当然也放不了假。

    这就是官僚社会的特点,无论多么的无稽,多么的没效率,该盖的章,该走的流程,一个都不能少。

    韩冈曾经在章惇那里看到一封唐时的诏书——收集前代的诏书也是这时代文人的爱好,——上面从天子,到尚书、中书、门下三省诸位宰相,再到实际经办的官员,以及抄复归档的书吏全都在上面留了名字,每一个章,每一个签押,加起来,比正文还要长。而眼下的官衙中,并不比唐代好到哪里,甚至更麻烦。

    韩冈骑着马带着伴当,按时抵达了群牧司衙门。

    群牧司中正是忙乱的时候,大小官吏奔走在庭院和走廊中,繁忙的情形跟政事堂中差不多。不过政事堂是乱中有序,而这边则是无头苍蝇。

    平常的群牧司清闲得要命,却油水丰厚,朝中的官员和宗室,皆是尽可能的将自家子弟往群牧司里塞,反正不需要他们做事,知道领钱就行了。可眼下要做正经事,而且是急着要办的,这些滥竽充数的官员被逼得鸡飞狗跳,全都没了招数。

    看到院中一个个慌慌张张、却不知该做什么好的官吏,韩冈终于真切的感受到战争终于又来了。过去不论是在西河,还是在广西,也不管事前到底做了多少准备,在开战之前,军队的驻扎地总是提前一步变得兵荒马乱起来。

    群牧司中的乱象,让韩冈知道河北的轨道,还有赛马赌马,肯定都要放一放了,一切都要给即将到来的战争让路,没有人有多余精力去顾及这些事。

    这就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

    韩冈摇头失笑,许多事本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计划和现实背道而驰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反正这两件事,做成了对国家有好处,做不成对他本人没影响,拖个几年时间,倒是无所谓了。

    到了正厅中,依然是乱哄哄的一团。倒是韩冈的出现,让厅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无论官吏,都上来拜见韩冈这一位同群牧使。

    韩冈坐在正位之侧,低头看着向他行礼的几十名官吏。如果是在熙河、广西或是京西,自主持的衙门中,官吏跟这一窝烟熏的马蜂一样,他可是不会轻饶。可惜有吕公著和韩缜在,他就不便越俎代庖了。

    左右看看,不见韩缜出现。韩冈心道果然如此,要不然衙门这么乱,韩缜早就该出来呵斥了,“内翰呢?”他随口问道。

    厅中领头的一名勾当公事出来答话:“回龙图的话,内翰今天上午当在枢密院轮值。”

    韩缜和韩冈同姓,担任的职位只有一个‘同’字上的差别。加上两人身上都有学士衔,衙门里面的僚属,便称呼韩冈为龙图,翰林学士的韩缜则是内翰——翰林学士为天子私人,又称内制,故而简称内翰。

    “午后回来?”

    回话的小官有些迟疑:“当是处理完西府的公务就会回来。”

    恐怕今天就不一定能回来了。差不多已成定局,要筹办的事很多,但三位西府执政肯定会有大半时间的在崇政殿中,韩缜兼任的枢密院都承旨,是西府的大管家,只会比群牧司更忙。

    兵马从来都是合在一起说的,枢密院与群牧司也不能分开。但凡群牧使一例都是兼任枢密院都承旨,更确切点说应该是反过来,是枢密院都承旨都会兼任群牧使,此外枢密使也会兼任群牧司的最高长官群牧制置使,孰为主孰为次,分得很清楚。

    韩缜虽是不在,但韩冈也不可能趁机做些捞过界的事。这几天来,他一直都努力在做个合格的橡皮图章。

    让下面的官吏各自去做事,乱就让他继续乱去,韩冈往自己办公的东厅走,随口问着紧随在身边的书办:“今天还有什么公文要签押的?”

    书办弓着腰答话:“有二十余份,都已经送到东厅去了。”

    “内翰是否都已经签阅过了?”韩冈问着,走进了东厅所在的院子。

    书办跟着进来,他本就是群牧司安排在韩冈身边听候指派的胥吏:“有十一份是从枢密院转过来了,昨日内翰都已经顺便批阅签押过了,不过剩下的十份则没有。内翰今天午前在枢密院,这些事都是急务,所以就先拿来。”

    韩冈就在入厅的台阶前停下脚步,深深的盯了书办一眼,“我之前说过吧,内翰没有签阅过的文字不要拿来给我,送回正厅去。”

    书办的脸色都青了,马屁拍在了马脚上,而且还是违命,说明他没将韩冈早前的吩咐放在心上,这可是大忌。忙不迭的点头,“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韩冈连一点竞争之心都没有,三十不到的年轻人,争权夺利的心思不该缺的。而且还是神仙弟子,怎么会甘心屈居人下。

    想不通归想不通,书办进了厅中,在韩冈的桌上,挑了十几份卷宗出来,安排小吏送去正厅。

    韩冈在自己的桌前坐下,今天要批阅的文件就摆在案头上。

    群牧司中大事是群牧制置使与群牧使商量,小事由副使处理,余事群牧使自决,同群牧使的工作只剩签字画押。

    韩冈将手上的几份公文都看了一遍,其中有一半的签名是枢密院都承旨韩缜转群牧使韩缜,难怪说他昨天顺便签阅过了。

    提起笔随手就签了字。其中有几份其实韩冈都看出了些问题,但不是原则性的错误,也便毫不在意的副署上自己的名字,并画上押记。

    翻阅动笔,加起来只用了韩冈一刻钟的时间。将手上的笔一放,把十一份卷宗推给书办,“今天就这些了?”

    “就这些!”书办快手快脚的收拾好,“那小人就派人送去正厅了。”

    韩冈摆了摆手手,示意他自去。

    书办安排人去送文件,厅中的小吏就换了热茶上来。

    走进群牧司衙门只用了小半个时辰,韩冈便已经悠悠然的靠在交椅上,小口的啜着滚热的茶汤。如果韩缜不回来,今天的事也就这些了。这么轻松的工作,韩冈十年官场,这还是第一任。

    不过韩冈并没有像群牧司的底层官员过去做的那般,抱着杯热茶,翻着最新一期的蹴鞠快报,然后与同僚讨论着该在哪一队头上下注比较好。

    喝了杯热茶之后,他就从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旧年档案中抽出一本来,一页一页的翻看着。

    旧档在架阁库中多的有几十年,少的也有数载,积攒下来的灰尘虽然给清理过了,可翻开来的时候,还是尘埃飞散。不过韩冈依然看得聚精会神,时不时的提起笔,在一个空白的小本子上记录下一两句话或是几个数字。

    在同群牧使的位置上,韩冈不用管事,也不便管事,可对于司中事务,他还是要做到心中有数。架阁库中的旧档,韩冈自从来到衙门中报道之后的第一天,就开始挑选关键的部分翻阅,许多数据还做了记录。前面批阅文件,他看一遍就知道有没有问题,就是这些天狠下功夫的缘故。而书办将还没有给韩缜签署过的公文拿到韩冈这边,也是因为他看到了韩冈翻阅旧档,以为要找韩缜和群牧司官吏的碴,要不然也不敢自作主张。

    如果现在天子问韩冈有关马政方面的问题,军马存栏数,牧监田亩数,群牧司各部门官员人数和日常开支,韩冈的嘴皮子半点也不会磕绊。十年内的具体数据,他能张口就报出来。再往前,几个有代表性的年份——比如太祖开国,太宗即位,高粱河之败,澶渊之盟,元昊叛乱——,也全都在韩冈肚子里。

    要想说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以为自己是专家,而要证明自己是专家,详细具体的数据是最管用的。两世为人,商界官场都是骗徒横行的地方,韩冈知道如何伪装。

    又翻过了一年的记录,韩冈将装订起来足有一寸厚的档案丢在了桌上,里面没有清干净的灰尘一下腾起老高。

    “终于没有拿抽了原件的档案给我看了。”韩冈抬手拂开灰尘,叹道,“连做旧都懒得做,真当我好糊弄吗?”

    厅中七八个胥吏闻言皆是悚然一惊。想糊弄韩冈的两个老吏,被他揪出来交给韩缜处置,最后被打断了腿逐了出去,这一桩公案也才过去了三天而已。那两位在群牧司中做了几十年,也可算是老行尊了,但一顿板子下来,人都废了。

    书办陪笑道:“都是他们不开眼的缘故,现在绝不会有人再敢欺瞒龙图。”

    韩冈瞥了书办一眼,似笑非笑,然后就看见书办的脸色又开始发青。端起刚刚递上来的热茶,他吩咐道:“去将天圣二年的河西买马的记录和天圣六年的记录找来。”

    书办急急的领命出去后,转眼却又回来了:“龙图,传诏的天使来了。”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九)

    【第二更】

    宫中派使臣来传诏到底是为了什么,群牧司中官吏自然不会有人猜不到。

    这两天为了西北二虏之事,韩冈没少被请到崇政殿上去。厅中的吏员们对此都是见怪不怪了,只是觉得今天似乎是早了点,但再一想,已经没有朝会耽搁时间了,早一点也不足为奇。

    有关辽夏两国都陷入了内乱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民间。不仅仅是朝堂上吵得热火朝天,连京城中都因此而沸腾起来。京城百万军民没有不兴奋的,人人都看到了一口气解决边患的机会。

    现如今,到底要不要攻打西夏,只要到街上的茶社中坐上一个时辰,至少能听到七八场议论。

    不过不像朝堂之上,几乎是速战速决的方案一边倒受人支持的局面。由于韩冈的声望,至少在民间,速攻论和缓攻论的比例算是一半对一半。打还是要打,只是要不要直取兴灵还有争论,民间两派势均力敌,吵得沸反盈天,一时间取代了季后赛的总冠军谁属,成为最热门的话题,让茶社酒馆的掌柜和东家们喜笑颜开。

    群牧司中的大小官吏,如今也在打赌,赌到底是主张速攻兴灵的王丞相得偿所愿,还是坚持缓进的韩龙图棋高一着。衙门中消息灵通,使得押在韩冈这边的赌金少得可怜,只有喜欢冷门的几人在韩冈身上下了大赌注。

    韩冈并不知道有人将发财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他听到禀报之后,就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穿戴,到了院中听候内侍传达天子的口谕。

    年纪不大的小黄门尖着嗓子,在韩冈的面前抑扬顿挫:“天子有命,均国公和淑寿公主今日种痘,着韩冈即刻入宫。”

    天子的口谕一出,不仅韩冈愣了,就是旁边作陪的司中官吏也都愣了。不过,官吏们很快就反应过来,皆是露出了一幅果然如此的神色。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是自家能请动韩冈这尊大神,也会照样想着能在儿女种痘的现场,能有药王弟子坐镇。可惜能使唤得了天下闻名的韩龙图,也只有当今天子。

    韩冈却在苦笑。自己的名声在外,赵顼下此诏,也只是为了求个安心而已。舔犊之心当然值得感动,韩冈也能理解,不过他却不能随随便便的答应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韩冈继承了他岳父留下来的传统,“外臣岂可入内宫?种痘之事已有厚生司主持,韩冈岂能越俎代庖。此诏韩冈不敢受。”

    韩冈直截了当的拒绝。周围旁观的群牧司官员都是倒抽一口凉气,为韩冈的胆量吃惊不小。

    韩冈头低着,眼睛看着地面,表现了足够的谦逊,但他的腰背是挺直的,绝不会为天子的乱命而动摇。

    他是朝中有数的重臣,更是天下知名的儒者,不是天子家奴,怎么能往内宫乱跑。而且韩冈一直都不承认自己通晓医术,又不是厚生司中人,已经完全种痘之事交托出去了,遽然插手其中,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身为士大夫的臣子们究竟是什么德性,赵顼也很清楚。韩冈也是其中的一员,从来就不能指望他们能屈己适人。

    前来宣召的内侍早有准备,立刻道,“龙图,种痘的地点安排在崇政后殿,并非内宫,而且宰相亦在。”

    韩冈这就不能拒绝了,崇政后殿是他经常去的,且王珪亦在殿中,韩冈也就不用担心职权问题。

    其实也是韩冈想看到的结果。作为臣子,总不能让天子太难看。他前面的话已经透露了自己的想法,给赵顼留了余地。等宣诏的内侍回宫复命的时候,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

    不过韩冈没有想到,赵顼竟然事先都预计到了自己的可能会有的反应,让自己没有半点拒绝的余地。

    韩冈心中暗暗冷笑,当今天子,在这些小事上表现得还是挺聪明的。

    “臣遵旨。”韩冈领命。

    周围官吏们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甚至能听到他们同时吁了口气。能当面看到大臣落天子脸面的机会并不多,对于低品的小官,以及更为卑微的胥吏们来说,实在是很挑战他们的神经。方才韩冈硬顶着天子的口谕,随之而来的紧张感和压迫感,让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来。

    而且天子竟然事先考虑到了韩冈可能的拒绝,特地为他安排地点和陪客——在群牧司官吏们的眼中,种痘之事上,王珪的存在完全是韩冈的陪衬——天子对韩冈的信重由此可见一斑。羡慕嫉妒的眼神,在庭院中飞来飞去,就是不离韩冈的左右。

    内侍明显的也松了口气。他们这等传诏的天使,最怕的就是碰上犯了倔脾气的大臣。运气不好时,就要来来回回跑上好几趟。而且回禀天子的时候,还要战战兢兢的担心会不会被迁怒。身为天子家奴,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的结果,可比不上士大夫们的自在,能放开来说话做事。

    天子就在崇政殿等候,而天子仅存的一对儿女也正要进行种痘,韩冈也不多说废话,让人牵来自己的马匹,出了衙门就往崇政殿中去。

    韩冈抵达崇政殿后殿的时候,正如内侍所说,他发现王珪就在其中,而且赵顼也在,当然,更少不了来为皇子、公主种牛痘的厚生司中人,判厚生司的安焘带领李德新为首的几个痘医,就站在殿门内侧。

    派出去的使臣久久不至,赵顼正等得有几分不耐烦,看到韩冈终于到了,他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韩卿,你可终于到了。”

    “微臣叩见陛下。”

    韩冈在赵旭面前行礼如仪,肚子里则腹诽着,希望日后不要让自己每次都来做了压宅的镇物——如果天子还能继续生养的话。

    “有了韩卿来了,朕就可以放心了。”赵顼笑道:“种痘法乃韩卿你所献,夺天地造化。有韩卿在侧……”他看看王珪,“还有宰相,朕也就能放心了。”

    韩冈和王珪连声谦虚,说了些相互捧拍的废话,高高在上的天子已经忍耐不住了,提醒道:“该开始了吧。”

    没人反对。王珪和韩冈都想早点结束。

    赵顼随即就派了人去传话。

    片刻之后,皇六子均国公赵佣从偏殿被抱出来了。

    拥有亿万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国的第一继承人,被乳母抱在怀里,旁边一个老嬷嬷小心看护着,还有宫女、内侍,十几个人围在左右。

    赵佣穿得鼓鼓囊囊的,看不出身材胖瘦,但脸颊没有富贵人家小孩子的丰满,而且脸色也少了幼儿应有的红润。眼睛睁得大大的,前后左右的张望着殿中。看看赵顼,又看看王珪和韩冈,然后从安焘他们身上一个个看过来。

    熙宁九年腊月初八出生,刚满两周岁,按虚岁算则是三岁。从来没有出过内宫,到了崇政殿就是一幅好奇的模样。

    除了均国公赵佣之外,同时出来的还有稍大一点的淑寿公主,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子,也跟她的弟弟一样对内宫之外的世界很好奇,不过还知道要先向赵顼问安,挣扎着下地来行了礼。

    赵顼对仅存的一对儿女很是疼爱,看着儿女的神色完全是一副慈父的模样,在朝堂上是完全见不到的。

    转过来,赵顼就催着快动手。

    先上阵的是淑寿公主,才五六岁的小女孩,以厚生司众医官的经验,更本不算是什么难事。但李德新明显的紧张,想拿起宫中提供的银针,手指抖着,用了两次才抓了起来。

    而当他拈着银针,当场用火和酒精消过毒,凑近到淑寿公主身边。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就盯着李德新手上的银针,还没凑近到手臂上,淑寿公主立刻就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拳头挥舞着,就是不让李德新拿着银针的手靠近。

    李德新急了,连忙催着服侍淑寿公主的宫女,“抓着手,抓着手,不抓住手就种不了痘。”

    乳母一下将淑寿公主给抱紧了,又有一名宫女抓着手,但哪里敢用力,几次都被淑寿公主挣脱了出来。

    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哭得更凶,嘶声力竭。父皇,父皇的叫着赵顼。

    赵顼在旁边听得一幅想捂耳朵的表情。回过头来又瞪着李德新几人,恨他们怎么闹得跟生手一样,就是怕吓到女儿,不便骂出来。

    李德新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冒,后面的随从忙着用干净的手巾帮他擦拭。就是面对亲王家的儿女,长公主家的儿子,都没有这么大的压力。

    小孩子哭闹听得多了,就没见过不哭的。让人扯住手臂,直接施针施药,根本不费事。几千几万人都做下来了,却偏偏栽在了公主手上。

    “陛下。”王珪站出来了,“还是快一点得好。公主穿得单薄,手又露在外面,受了风邪可就不好了。”

    赵顼忙着点点头,亲自动手抱住了女儿,让李德新快点下针种痘。

    银针划破了白皙细嫩的皮肤,鲜红的血流了出来。赵顼瞧得心疼的,抬头怒瞪着李德新,催着他快一点。李德新汗水一个劲的直冒,淑寿公主哭得声音几乎震破了殿上的琉璃瓦,但终于还是完成了。

    乳母抱着淑寿公主,赵顼就在旁边哄着,许了玩具、许了糖,许了菓子,好半天才让女儿抽抽嗒嗒的不再号啕大哭了。

    终于将淑寿公主安顿好了,李德新已经是一幅快虚脱的样子,但还有更大的难关等着他。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十)

    【昨天的第三更,今天还是三更】

    赵顼看着李德新面sè蜡黄的样子,知道他前面受了不少的累,耗了太多元气。还让人给李德新端了参汤来的,回神补气,还赐了座,让他休息一下。

    李德新感jī涕零,忙不迭的磕头谢恩。休息了片刻,李德新定了神,恢复了力气,站起身,向赵顼示意自己可以继续,唯一的皇子便被抱到了他的面前。

    很让人意外,完全有别于淑寿公主,种痘的时候,虚岁才三岁的赵佣并没有哭,整个过程都是安安静静的。黑白分明的双瞳是儿童特有的清澈,张着眼睛看李德新拿着一根新的银针,消毒后划破了手臂,敷上了痘苗,完全没有闹腾。

    王珪和韩冈交换了一个略感惊异的眼神,生长于深宫fù人之侧,从小就被当成宝贝养着,一点苦头都没有吃过,像淑寿公主一样哭得昏天黑地才是正常,沉静到赵佣这样的可算是异数了。

    当初种痘的时候,韩冈的几个儿子,也就年纪大的两个好些,而三个小的也快比淑寿公主稍好一点罢了。不过小孩子的脾气也说不准,也许今天例外也说不定。

    但王珪会凑趣,知道怎么让赵顼心情好起来:“均国公年方冲龄,即沉静如许,当为天授之德,真乃异数。”

    赵顼立刻眉花眼笑,连连点头,眼睛又转到韩冈身上。

    韩冈知道赵顼是等着人夸奖他儿子,无奈的说道:“幼子种痘,几乎没有不哭的。能如均国公一般沉静,确实是难得。”

    赵顼依然猛点头,听着王珪、韩冈说儿子的好话就是高兴。

    这边在对父亲赞着儿子,那边已经将种痘的最后一段流程给结束了,赵佣和淑寿公主的手臂上都扎了一圈红带,有辟邪的用意,同时也算是做个记认。

    李德新絮絮叨叨的向皇子公主的身边人说着种痘后该如何保养,以及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尽管说的这些医嘱,都已经印了小册子,免费送给每一个种过痘的小儿。但一群人都在专心致志的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

    纷纷扰扰了半日,种痘的主角们终于离开了后殿,安焘和李德新一众人也都出去了,殿中只剩王珪和韩冈。

    赵顼回到他的座位上,说了两句方才种痘的闲话,恢复到天子该有的表情。望着韩冈:“韩卿……”

    韩冈低头:“臣在。”

    “可还认识徐禧?”赵旭问道。

    “……仅在朝堂上会面过,并无来往。不过其《治策》二十四篇曾经有幸通读过,文章写得甚好。”

    赵顼神sè稍动。徐禧是最近朝堂上风头正劲的官员,尤其是以他对攻打西夏的态度最为知名。韩冈身为朝臣,当然不会不知徐禧鼓吹攻夏时灭此朝食的急迫,可他仅仅赞许徐禧的文章,丝毫不评价他看过的二十四篇《治策》。可见韩冈对于攻打兴灵的的态度依然不变。

    “徐禧有心于西北,又长于谋划,用心之处,不逊于王韶。”

    赵顼拿徐禧比王韶,韩冈如何听不明白其中的用意,心下冷笑。东西还没抢到,就开始分赃了。谋定而后动,好了不起,的确是‘不逊于王韶’。

    “陛下。”他提声反问道:“辽国内乱在即,此事尽人皆知,亦是板上钉钉。可辽国能内乱多少时间?却是无法确定。万一其中一方击败对手,一统国内,而官军精锐正陷于西夏的兴灵两府之中,到时候,可就是河北的灭顶之灾。”

    如果郭忠孝在殿中,听到韩冈的发言,肯定少不了惊讶一番,怎么说的话跟郭逵在家里面说的一样。但如果是郭逵在场,却绝不会有半点惊讶。换做他站在韩冈的立场上,也只有这个理由最为合适。韩冈要设法将郭逵送到河北去,能选择的借口当然只能是着眼在辽国对河北的威胁上。

    韩冈的话似乎是在证明速攻的方略绝不可行,但赵顼从中听出了破绽,如果河北有威望素著的帅臣坐镇,那么又何惧刚刚经过内乱的辽国?

    这算是妥协了吧。

    韩冈和郭逵反对速攻西夏的态度对赵顼来说,其实有着很大的压力。如今朝中最为精通兵事的文武重臣全都抱着以稳为主的立场,纵然究其原因,或许皆是两人拥有sī心的缘故,但赵顼心中还是有几分没有把握。现在终于给出了替代条件,心头上的一块巨石好歹是落地了。

    “韩卿,你觉得当由谁来出镇河北为佳?”赵顼问道。

    “此事当由陛下圣裁。”韩冈绝不会点名,那样反而会惹起赵顼的怀疑,平添一份阻力,“以臣观之,当以威信素著、通晓兵事者为佳。”

    郭逵的要求,韩冈其实觉得有点难办。不能主动推荐,就必须让天子自己上钩,有着很大的难度。最后他只能设法划出一条线,为郭逵量身定做,让赵顼自己来配合。

    韩冈眼下将话题移到河北,其实已经隐隐有放弃在陕西纠缠的想法了。如果稳定河北,西北自然可以安心攻打西夏。而稳定河北的人选,只有寥寥数人,想必韩冈绝不是自荐。

    威望还是第一条指标,合乎这个条件的,其实人数已经不是很多了,再加上能力来限制,伸出一只手,用上面的手指来数,还是嫌多。能力和威望并重的合格人选,搜遍朝中,就这么几个。

    那么究竟是章惇还是王韶?

    章惇的资历还是浅薄了一点,去河北的主要目的是坐镇,而不是领军出战,威望远比能力更重要。而王韶在河北也没有任何人脉,虽有军功,但想要压得住阵脚,难度还是嫌大了点。

    转了一圈之后,赵顼心中有了数,但他对韩冈突然提起河北,心中还有几分怀疑。该不会是与某人事前商量好的,

    “郭逵如何?”他问着,盯住韩冈。而一直沉默的王珪,也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韩冈身上。

    韩冈却是愣了一下,赵顼好歹应该考虑过章惇和王韶之后,才会提到郭逵,怎么先一步就提出了郭逵的名号?大战在即,朝堂上必须要有一个深悉军事的辅臣,除了郭逵之外,还有谁能在关键的时候担当大任。除非章惇或是王韶回归。

    “这样一来,两府中不就没有经过战阵的辅臣了?”他试探的说着。就算不能帮助郭逵,完成交换,也总比自己落水要好。

    赵顼放下心来,自问知道了韩冈的盘算,笑道:“无妨。有韩卿提点也就足够了。”

    韩冈也算是了解到了赵顼的想法。十年君臣,赵顼会怎么想,从结果上反过来推测其实不难。大概会以为自己一开始是准备推荐王韶去河北,之后又有推王韶重返两府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不过最后一句,就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韩冈哪里听不出来,赵顼并不是在说有自己提点就足够了,分明是在说两府中并不需要人指手画脚。

    这是个会给前线的将领送阵图的皇帝,喜欢依照沙盘,给前线的将领制定战术。在熙河的那几年,在广西的那段时间,收到阵图和战术规划也有多次,章惇和韩冈没少在奏章中赞美天子的指示卓然有效,然后顺便将其塞进不见天日的架阁库中。

    对自己的军事才华十分自信,喜欢掌控一切。眼下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大概并不认为少个郭逵会有什么麻烦,而且还能免得再听他反对速攻,耳根可以清静一点。

    郭逵算是如愿以偿了。虽然对于郭逵想去河北的理由还是猜不透,但韩冈也不准备多费神,自己之前给出的借口,其实也是合情合理的。这个老家伙,其实就差了一个进士及第,论才智论能力不比任何人差。有他去河北坐镇,基本上可以安心。

    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韩冈和王珪同时从崇政殿中出来的。虽然整件事没有定下,但只要郭逵本人点头,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出掌河北军事,基本上不会有意外了。

    王珪在前面走着,出了崇政殿的范围,他脚步缓了一下,偏偏头:“玉昆。”

    韩冈随即上前半步。

    虽然两人在速攻和缓攻上有纷争,但论起关系来,却不算差。王珪帮过韩冈几个大忙,欠下了人情债,原则问题上虽不能让,但平日往来,韩冈都对王珪很是尊重。

    “郭仲通要是知道玉昆你无缘无故举荐他去河北,不知道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此乃天子之意。”韩冈叹道。

    王珪回头看了一眼,被韩冈的态度误导了,点头道:“王子纯去河北其实也不差,如今留在南方的确是浪费了。”

    韩冈是真的在叹气。王韶出外时间并不算长,才一年多,回京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从来信上看,他身体还不好,召回来也没用。被御史知道后,说不定会被逼着告病。

    王珪并不知道王韶的病情,见韩冈不想提王韶入京,笑了一笑,又道,“玉昆,你可知道鄜延路都巡检王舜臣被人首告其谎报军功?”G@。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11)

    【写得比较慢,接下来的两更,放在明天。】

    韩冈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又举步向前。看似平静,随性问道:“哦,是什么时候的事?”

    韩冈的口气有几分无礼,王珪不以为忤。韩冈和王舜臣的关系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且他现在的反应也证明了一些猜测。

    ‘事前当不知道此事。’王珪侧脸注视着韩冈面上细微的变化,‘多半与郭逵没有联系。’

    王珪虽以三旨相公著称于世,可没几分察言观sè的本事,光说取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就能走到宰相之位上?笑话!

    那不过是世人嫉妒罢了。王珪从不认为自己有哪里错了,天子的看重才是一切。

    自家的诗作因为用金玉富贵之词多了点,就被亲兄长称为至宝丹,士林中也多有嘲笑。但中秋入宫写应制诗,能从后宫嫔妃那里得到满满两袖子的润笔,也就他王珪一人。‘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忍把浮名、换作浅斟低唱’,如此落魄寒酸,可配得上宫中的富丽堂皇。

    被人称作三旨相公又如何?到了路上,谁敢不给他让路?满朝文武,又有谁能当得起自己的一礼。只要自家还在宰相之位上,一切的批驳,都是源自嫉妒的诽毁之言。

    “那是三年前攻取横山时的事了。”确认了韩冈的不知情,王珪就淡然一笑,“说是王舜臣当时领军北上,灭了沿途的两个部族,以老弱首级充做军功。”

    “三年前的事,至今才报上来?”

    王珪点头道:“今晨的急报入京!”

    “……这还真是巧了。”韩冈声音低沉了下去。

    这是看上了王舜臣的位置吧。有资格争夺鄜延路先锋官的将校,跟王舜臣肯定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常也是称兄道弟。如今为了抢功,脸皮都撕破了。

    “的确是巧。”王珪点点头:“早不报、晚不报,偏偏是这个时候。”

    韩冈说得巧,并不仅仅是王珪说的那一层,还有郭逵。不过因为是今天的急报,巧合的几率应该占到八成。另外赵顼知道自己跟王舜臣的关系,竟然一点都不提,倒是让韩冈有些恼火。

    “这件事可是要彻查?”韩冈又问道。

    王珪道:“因为涉及到杀良冒功,天子震怒,的确要下诏狱彻查。不过郭仲通出来说,谎报军功涉及人数众多,大战将临,不宜动摇军心。所以最后是不予深究,只将王舜臣夺官。”

    也就是不用查就已经认定了王舜臣的罪名。不过韩冈倒没有为王舜臣喊冤的打算。他不敢帮王舜臣打包票。横山大战前后,王舜臣写来的信中,有不少抱怨,说是没有立功的机会。从王舜臣的信中来看,再加上韩冈对他的了解,谎报军功的事,王舜臣做得出来。

    “可是要他戴罪立功?”韩冈继续询问。

    “天子震怒啊。”王珪回头对韩冈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他倒想看看韩冈到底不会不会为王舜臣争取出战赎罪的机会。

    韩冈默然不语,随着王珪的脚步继续往前走着。

    迎面来的shì卫和内shì,见到王珪,远远的就叩拜行礼。都没有看到王珪正惊异的抬了下眉毛,然后就是一幅若有所思的表情。

    郭逵帮王舜臣争到了一个不深究其罪,仅仅夺官的待遇,但上阵立功的机会却没帮他争取。想来韩冈应该帮的——所以前面天子根本就没提王舜臣,省得听韩冈为其辩解——但韩冈却没有。

    韩冈在后面没有看到王珪的神sè变化。也许在他人看来王舜臣,但对韩冈来说,只要保住了性命,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个两年,凭自己的面子再敲敲边鼓,转眼就能升回来。

    “让他吃点苦头也好。”沉默的走了一阵,韩冈开口道,“省得不知天高地厚、军律森严,日后犯了大错,想悔改都没机会了。”

    “说得也是,玉昆能想得开也是好事。”王珪语重心长起来,“王舜臣少年成名,是西军中的名将。如今虽然犯法受责,切不可自弃,一心奉公,日后必有再起之时。”

    “韩冈必会将相公的话转述给王舜臣。”韩冈诚挚的说道,“能得相公的教诲,王舜臣定会感jī涕零。”

    谎报军功,甚至可能是杀良冒功,这件事在两名重臣眼中,的确算不得是什么大事。都不会认为这件事能让王舜臣一蹶不振。

    虚报军功其实是随大流,基本上没有不这么做的,而且朝廷sī底下也有鼓励。这是炫耀功绩振奋人心的手段,尤其是在仁宗的后半段,经常有防守住几万十几万的党项大军攻势的战报,然后斩首个三五级、十几级。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至于杀良冒功的问题,性质比较严重,韩冈并不能说没有。以王舜臣的性格,在攻略横山的时候,顺手屠两个部族充功劳,也不是不可能。但要说横山蕃部是良民,陕西的猪都要笑了。

    陕西缘边,不知有多少人与横山蕃部有仇,西夏的步兵主力步跋子,就是横山蕃人所组成。上百年来的,随党项骑兵攻入宋境烧杀抢掠从来都少不了他们一份。

    除了一些熟蕃,剩下刚刚降伏的横山蕃,死光了才好——抱着这样想法的西军将校,其实是主流。在朝堂上,虽然不好明说,可sī下里认同的人也不少。

    一路走到政事堂前,王珪驻足,韩冈也随之停了下来。“王舜臣在这个时候被人揭出来旧年谎报军功之事,想必并不是对天子一片忠心,而是看上了他的位子。”

    “相公说得是,不过也是王舜臣行事不谨的缘故,否则就是有人看上他的身份,也没办法用这个理由,去夺王舜臣的职位。”

    韩冈说是这么说,但对他而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乃至郭逵相助到底是不是巧合并不重要。就是给郭逵算计一下也无所谓。还没有晋身两府的官员,能让一名执政小心翼翼的进行利益交换,不敢唐突冒犯,也足可以感到自豪了。

    韩冈虽然不至于如此,但不论郭逵到底是事前还是事后得知此事,没将王舜臣一棒子打死,还主动在崇政殿中帮了忙,这份人情,韩冈领了。

    已经到了政事堂外,韩冈向王珪行了礼,便转身往群牧司的衙署中去。

    王珪最后看向韩冈的背影,掩饰不住的疑huò终于lù了出来。

    赶在开战前揭开三年前的旧事,整件事可以算是陷害了。天子不会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夺取王舜臣的先锋之位。但谎报战功是欺君,问斩都是可以的,天子也不会么有那么好的心情去体谅王舜臣。

    其他人的反应,合乎情理。但韩冈的态度很是让王珪纳闷,很明显对王舜臣被被夺职而乐见其成。要说是因为自己无法参与其中,而故意杯葛对西夏的战争,这一点都不像韩冈的为人,而且一旦攻取兴灵,被挡住立功机会的王舜臣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最后两人很可能会反目成仇。韩冈也不会这么蠢。

    那他为何会有这样态度?

    王珪脸sè突然变了,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是韩冈一直以来都在说的,他不看好一举攻取兴灵的计划。

    从韩冈的本人对兵事的经验和能力上看,他说得多半是实话。

    王珪的心有了一丝动摇,当他立刻就稳定了下来。宝都押进去了,现在哪有改弦易辙的余地,还不如坚持到底。

    ……………………

    傍晚的时候,韩冈从衙门中回来了。心里装着好几件大事,但他的身份让他不便去拜访郭逵。

    涉及利益交换如此sī密的要事,除非是儿子、兄弟这样的血亲,或是跟随身边几十年的亲信幕僚,否则谁敢将自家的把柄交到他人手中。韩冈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底蕴可以说还是差了一点,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明年是个好年。但韩冈的心情还是郁郁。

    王旖看出了韩冈心中藏着事,没有怎么犹豫,很直接的就问道:“官人,怎么从衙门里回来后,就变得这般模样。是不是上殿时,出了什么事。”

    韩冈说道:“今天均国公和淑寿公主种痘,官家把王禹玉和我都召了去。”

    “……天子怎么把士大夫当成了医工一流,”

    “有王禹玉作陪,算不得什么大事,还是用着为夫的手段救人,为夫也没觉得丢脸。”

    “是不是均国公有什么地方不合意?”王旖只剩下这个可能了。

    韩冈摇摇头。今天赵佣是第一次出现在外臣的面前,虽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成为下一位天子,但表现还是不错的。

    “不是这件事。”韩冈也不卖关子了,将王舜臣的事向家里面的人都说了一通。

    原来如此,王旖算是明白了。对此也不惊讶,这是常有的事。而败了丈夫心情的原因,肯定不是这一桩。

    就听韩冈继续道:“原来此战取胜还有个六七成,运气好点,甚至**成的把握。但现在看来,肯定要打对折了。”

    还没开战就开始争权夺利,韩冈越发的不看好这一次的战争。不过以现在西军的实力,翻盘的机会依然存在,而且就是败,也不会败得太惨。这一点让韩冈心中感到几分安慰。G@。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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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