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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牲牢郊祀可有穷(上)

    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上京临潢府中,却是城中连树都是白的,看不到一丝红绿。

    虽然是个昏君,而且死因成了属国中的笑柄,但耶律洪基死后应该享受的礼仪,却是半点也没有俭省。

    虽说契丹人有属于本族特有的丧仪,但汉人的礼节在辽国一样通行。天子服丧二十七日,心丧三年,都是少不了。如今已经是过了期限,可百日之内,辽国国中不得有吉礼喜乐,更不得游宴射猎,同样要执行。尽管sī下里没人去,弄得今年的年节一点喜气都没有。

    辽国天子依四季游猎四方,作为行宫的捺钵都设在城外。一年之中,进入城池的时间,许多时候加起来也只有区区半月。

    不过在登基、册封等大典时,天子还是要进入京城中,在宫殿内举行典礼。自然,天子的丧礼肯定不能例外。

    “来看热闹吗?”

    萧十三和萧得里特都在已经改成灵堂的正殿之中,站在一边,对应有的礼节毫不在意。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殿内烟雾弥漫,环绕着一具巨大的棺木。

    在棺木内,曾经统御万邦的大辽天子,如今只是一滩支离破碎的烂肉。过去一个眼神的变化,就能让萧十三和萧得里特立刻战战兢兢hún不附体起来的皇帝,除了最后留下的遗容,再也吓不了任何人了。

    耶律洪基从数十丈的高空坠落,骨头碎成了一片片,一只手和脚不知怎么回事,也与身子脱离了关系。而头颅像是一颗被砸烂的西瓜,留在惨事现场的痕迹至今也没有收拾干净。那样的尸体连衣服都穿不起来,而头颅更是只能用一个木雕来代替,以一层层绸缎保住。

    双脚离地,本来就是把性命一并悬空。上得山多了,会遇到大虫;下得河多了,会遇到蛟龙;上得天多了,摔死也不足为奇。

    礼官和内shì关注着长明灯和火盆,不使烟火断绝。而耶律乙辛的两名得力助手则在殿门口窃窃sī语:“胡都堇已经去了析津府,有达鲁古盯着,南京道可以不用担心。”

    五京道中,钱粮来源的南京道,耶律乙辛控制得是最稳的。上京道也是同样很稳固。中京道就不好说了,而兵力强盛的西京道、东京道更是一地虎狼。

    萧得里底的脸映在殿中跳动的火光下,鹰钩鼻在脸上的投影摇摇晃晃,显得十分的yīn森,语气也是yīn森森的:“监母、女姑两个斡鲁朵的人今天终于是到了,虽然。就只剩窝笃一个还没消息。如果再不来,可就必须下手了。”

    “十一宫只有一家有反心,不足为虑。尤其是窝笃,在五国之乱是可是伤了元气,到现在还没恢复。”

    “十二宫。文忠王府不算,十二宫中,有反心的就只有一家。”萧得里底更正道。在枝节上做文章,显得心情很是放松。如果是半个月前,他可是一天到晚的紧绷着脸。

    辽国每位天子即位,都会设立自己的宫帐,称为斡鲁朵。有属于斡鲁朵的土地、户丁。裂州县,割户丁,以强干弱枝,诒谋嗣续,世建宫卫,入则居守,出则扈从,葬则因以守陵。

    这是掌握在天子手边的最后一份力量,也是最可信的力量。

    除了天子之外,太祖皇后述律平和承天皇太后萧绰也都设立了自己的斡鲁朵,分别称为蒲速和姑稳,汉名长宁宫、崇德宫。此外圣宗皇帝的弟弟耶律隆庆、文忠王韩德让也被特许建立,不过耶律隆庆是宫,而韩德让仅仅是府而已——并不算在斡鲁朵内。

    当然,新帝耶律延禧也开始组建自己的宫帐宿卫,起名做阿鲁斡鲁朵——汉名永昌宫——意为辅佑,这是第十二宫。

    十二宫,十二个斡鲁朵。除去新帝耶律延禧仅在纸面上留下名字的阿鲁斡鲁朵,其余十一宫的常备军加起来大约不到十万骑,但必要的时候,全力动员起来的大军能超过二十万。谁控制了宫帐,谁就能控制大辽三成以上的军力,而且是精锐。

    在十一斡鲁朵中,已经明确向新帝表示顺服的,有八个,此外还有二个暂时也没有反叛的意思。唯有位于辽阳府附近的兴宗皇帝的窝笃斡鲁朵至今没有消息。

    “如果真要讨伐叛贼的话,就不知道是由谁来领军了。”萧十三问着。

    “不管是谁领军,必须速战速决。以雷霆之势,将叛军剿灭,这样才能一举稳住局势,省得刚刚归顺的又反了过去,也能不让宋人捡到便宜。”萧得里底冷笑,“如果国中真的内乱起来,南朝的岁币恐怕就会不见踪影了。”

    “南朝现在一心想着灭夏,西夏国内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再看到大辽国内的情况。南朝皇帝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一提起西夏,萧得里底就是满肚子的火气:“秉常就是一个蠢货!还没控制兵权,就跟梁氏争锋。现在被囚禁,闹得西夏国内人人离心。原本还能支撑一下的局面,全都给毁了。就看宋人什么时候攻过去!”

    “梁氏囚禁秉常的事,太傅是怎么说的?”萧十三问道。

    “太傅也是发了大脾气。”萧得里底摇头叹道,“消息送来的时候,差点拿了剑把信使给砍了。”

    “这么大的脾气?”萧十三惊讶了一声,“……我倒是都没看出来!”

    萧十三回溯前些日子见到耶律乙辛时的记忆,没发现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待人处事甚至跟耶律洪基没有驾崩时都没有什么改变,没有因为彻底掌控朝局,而变得张狂放肆。甚至隐隐的,更为谨守臣子礼节。

    “那是太傅的养气功夫好啊,转眼火气就收起来了。要不是当时我就在帐外,也不会知道太傅发过那么大的火。”

    “那现在该怎么办?放着秉常不理?”萧十三问道,“好歹他也是尚了公主的驸马,总不能不闻不问。”

    “秉常关着就关着吧,这个时候说话梁氏也不会听。”萧得里特叹了口气,辽国国势衰弱,本身又有内战的可能,梁氏不可能会老实听话。

    而且秉常做事太蠢了,放了他出来,梁氏灭族都有可能,那还不如投降宋人,秉常要圈禁一辈子,但梁家说不定还能换个富贵终老,子孙万代。

    “一年三万匹马驼啊,为了让国中同意支援西夏,秉常年年入贡。现在梁氏上台,可是不会老老实实的送了。”萧十三磨着牙。西夏的贡品是三万马驼,这是给皇帝,朝中重臣们也有礼物可收。作为耶律乙辛的亲信,他拿到手上的那可不是笔小数目。

    “看看宋人会怎么做吧。只要宋军打过去,就可以让梁氏兄妹好好想想了,是成为宋人的阶下囚好,还是给大辽送马送骆驼的好。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倒不用担心将他们逼得投降宋人。”萧得里特又长叹一声,“不管怎么说,等宋人攻过去,还是得出兵援助。”

    “哪里出兵?”萧十三皱眉问道:“萧药师奴要镇着西京,他手下的皮室军不能动,上京道的兵力多半在临潢府这边,要镇着东京道,不能动。西北招讨司的三万人是用来压制阻卜人的,同样动不了。哪里有兵去支援党项人?”

    “援兵有的是,就看梁氏舍不舍得花钱了。”

    十三恍然,他也听说耶律乙辛到底打算怎么做了,笑道:“就不知道想要买一个大捷,不知要花西夏多少钱。”

    “不指望能赢,能多消耗宋人一分兵力,日后大辽与其对垒,也能顺心一点。”

    萧十三和萧得里底同时摇摇头,他们都不看好西夏,整个大辽的朝堂上也都不看好西夏。

    轮值的官员掀开帘子进来了,外面忏经的僧侣声音传了进来。轮值的礼官给萧得里特和萧十三行礼后,给长明灯里添油,又去了角落里站着了。

    等殿中安静了一点后,萧十三问道:“奚王府那里情况怎么样?”

    “谢家奴暂时还没有消息。”萧得里特说道,“那个老狐狸称病不至,总不能将他绑过来。”

    萧十三愤怒起来:“他是打算最后谁赢就听谁的?还是说他打算等到我和双方打到精疲力竭,出来做个得利的渔翁?”

    “应该选择后一条路吧。”萧得里特叹道。

    有点野心的人,都会选择后面的一条路。而谁赢就听谁的话,是最蠢的做法。这样的庸人有,但指望谢家奴也是庸人,那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在冒险。知奚六部大王事萧谢家奴,可是有名的精明厉害。

    萧十三是暴烈的脾气,但以现在的局面下,再是浑人也清楚这时候决不能将中间派往对手那里推,“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他做渔翁不成?”

    萧十三立刻反问:“怎么不用担心!?”

    “的确不用担心。”从殿门处有人突然插话。

    萧十三猛然回头,看到了来人,眼瞳顿时一缩:“张孝杰。”

    “是耶律孝杰。”汉人打扮的张孝杰笑道。G@。

第二章 牲牢郊祀可有穷(中)

    【写得很慢,还请见谅。】

    张孝杰被赐姓耶律,早就改了姓氏。但萧十三心情不好的时候,照样指名道姓的称呼他张孝杰。

    张孝杰和萧十三都是耶律乙辛的亲信,可萧十三不喜张孝杰,张孝杰也反感萧十三,两人的关系,只比两只盯上了同一块骨头的饿狗好一点。

    听到张孝杰更正,且又笑得一幅阴森诡谲的样子,萧十三张口就要一阵嘲讽,但他瞪过去的眼神,却在下一刻就变得诚惶诚恐,连忙和萧得里特站了起来,躬身向被张孝杰引领进来一人行礼:“太傅。”

    耶律乙辛跨入殿内,礼官和内侍一同迎了上来。

    大辽郑王、太师兼太傅、尚书令、北院枢密使、只差一个尚父头衔的耶律乙辛很是温和从容的向殿中众人点头致礼,而后恭恭敬敬的在辽宣宗耶律洪基的灵柩前磕头上香。专心致志处,完全是一幅忠臣贤德的模样。

    对先帝的一番礼仪结束,耶律乙辛在几名亲信的簇拥下来到偏殿,坐下来喝着茶。

    宫中所用的茶汤是南朝所赠,是上等的龙凤团茶,但萧得里特和萧十三饮不知味。

    等了片刻,见耶律乙辛悠然的品着茶,张孝杰也是一副模样,萧十三忍不住开口问道:“太傅深夜来殿中,可是有什么吩咐?”

    耶律乙辛抬抬眼,“方才是在说奚六部的事吧?”

    萧得里特陪着小心的回复道:“萧谢家奴始终没有消息,所以就有些担心奚族不稳。”

    “暂时不用再担心奚六部。”耶律乙辛说着,将茶盏放一边,皱眉头:“这茶没存好,走了气,可惜了这南朝御用的好茶。”

    张孝杰立刻起身对外吩咐道,“去给太傅换盏好茶来。”

    而萧得里特听了前半段则是眼睛一亮,立刻追问道:“难道谢家奴已经来拜见太傅了?”

    萧十三也是恍然,难怪耶律乙辛心情会那么好,笑问道:“谢家奴是自己来的,还是派的儿子来?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谢家奴没来拜见太傅,也没派人来拜见太傅。”张孝杰转身回来,卖关子似的停下来扫了萧得里特和萧十三一眼,见两人都望了过来,便略感得意的揭开谜底:“他去拜见宣宗皇帝了。”

    萧得里特和萧十三先都是怔了一下,然后才将脑筋转过来。

    “谢家奴死了?!”“他病死了?!”两人同时开口追问。

    “谢家奴死了。”耶律乙辛叹道,“遗表刚刚送到。”

    死了而不是病死。刚才萧得里特是惊讶中的询问,用词不谨不足为奇,但耶律乙辛的回答却不该如此。

    萧得里特和萧十三眼中尽是狐疑,只要在官场中,对于上司的一言一行,都是揣摩再揣摩的,与智愚无关。

    “他不是告病吗?”张孝杰看出了两人的疑惑,笑道,“这下病死也是顺理成章。”

    没有张孝杰的话,萧得里特和萧十三还仅仅是怀疑,但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

    “遗表里荐的是谁?”“由谁承继?”两人又是同时发问。

    “自然是谢家奴的长子回离不。”张孝杰回道。

    “回离不为人如何?过去没怎么听说过他。好像没什么名气。”老奚王谢家奴是有名的狡猾,但萧得里底对老奚王的儿子们并不了解,“他的弟弟观音奴倒是名气很响,前几年五国部之乱,他所领的那一部战功排在前面。”

    “庸懦、贪心之辈。谢家奴本来不打算传位给他的……但现在既然暴病而卒,也就只能让回离不。”

    暴病而卒还能上遗表……已经可以将几乎二字给去掉了——肯定是耶律乙辛下得手。

    萧十三和萧得里底眼中透着惊惧,他们皆知耶律乙辛手上还藏着其他棋子,却没想到那些棋子的手段这般厉害。而萧十三更是瞪着张孝杰脸上的微笑,眼中闪起了凶光。自己都被蒙在鼓里,张孝杰却知道,难道太傅当真更信任这个汉人?

    “既然说回离不为人贪婪,那他会不会被人收买过去?”萧得里特又问道。

    “以回离不的性子,只会等,只会看,就算到了最后,真有叛军杀出来,甚至与官军杀得两败俱伤,他也不敢当真举起叛旗,出来占这个便宜。”张孝杰冷笑着,看起来很是熟悉回离不其人,他转头恭敬的望着耶律乙辛,“要不是他是个无能的庸碌之辈,太傅如何会让他当上奚六部大王?他的几个兄弟都比他强得多。”

    萧十三和萧得里特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都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问题可说?

    老奚王去世,诸子争位,回离不这位庸懦的长子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但得到了耶律乙辛的支持,最后坐上这个位置的,却偏偏就是回离不。

    大概耶律乙辛是想这么对世人说吧。萧得里特想着。而谢家奴的暴毙,则是警告另外一些人的。

    萧谢家奴之死,最大的得益者不是别人,正是耶律乙辛。

    奚六部大王能控制和影响的头下军、部族军不在少数,尤其是在变乱之时,凭着奚王的身份,可以驱用大批的奚族战士。

    而且奚族的势力在中京道最强,中京道虽是五京道中地域最狭、户口最少的一道,但胜在占了‘中’字,拥有绝佳的地理位置。

    耶律乙辛控制了南京道和上京道的核心地区,如今再得到了中京道。控制区就是从南到北连通起来了,将大辽的中轴地带彻底掌握在了手中。而形势不稳甚至有可能会有反叛的西京道和东京道则远远地被分割隔离,一旦有变,则可以各个击破。

    在震惊过耶律乙辛的手段之后,萧得里特和萧十三满心都是兴奋,得到了中京道,形势便稳定下来了,全胜可期。

    在害死了皇后萧观音之后,他们在朝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跟随着耶律乙辛,看似烈焰烹油、鲜花着锦、权势大涨,但危机就在身边,随时可能万劫不复。害死了太子,害死了太子妃,也不过是将危机延后而已,就算耶律洪基龙驭宾天,也没能松上一口气,决战的时候到了。直到方才听到了谢家奴的死讯,中京道和奚族六部都由此稳定之后,心中的巨石才算落了下来。

    张孝杰看着耶律乙辛:“谢家奴之死即如天助。宋人肯定会以为我北朝国中必有内乱,当会趁此良机攻打西夏。只要届时出兵扶持西夏,必能给南朝君臣一个惊喜。”

    耶律乙辛点了点头。萧得里特和萧十三都是眼中一亮,的确说得没错,“到时候不论是出兵西夏,还是干脆出兵河北,都能让宋人措手不及。”

    “当然是出兵河北,去西夏尽是荒漠,哪有南朝的河北富庶!”

    “到时候陈兵黄河之滨,甚至打到开封城下,两百万、三百万的岁币亦不在话下。”

    “什么岁币,夺了宋人江山,不全都是大辽的。还可以亲眼见识一下江南风月。”

    两人越说越兴奋,而张孝杰对耶律乙辛一拱手:“能随太傅骥尾,征服南朝,名垂青史,实在是孝杰三生有幸。”

    耶律乙辛微微一笑,萧得里特和萧十三得到提醒,先在心中骂了一句马屁精,转过来也开始对着耶律乙辛满口谀词。

    两名内侍这时进来换茶,正在说话的三人都停了口,殿中一时间变得安静下来。

    耶律乙辛端起新换上的茶盏,嗅了一下散出来热气,不置可否,但终于是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关注着他脸色变化的张孝杰,神色也放松下来,示意两名内侍出去。

    耶律乙辛啜了两口茶水,突然没头没脑问道:“听没听说过种痘?”

    萧十三一脸茫然,萧得里底没听明白耶律乙辛想说什么,很是莫名其妙的问道:“是黑豆、黄豆的种豆?”

    耶律乙辛想起了昨日自己第一次听说种痘时的反应,笑了一笑:“痘疮的痘。”

    萧得里底愣住了,接着寒从脚起,瞬息间传遍了全身,“该不会是散布痘疮杀人吧,谁有这种手段?!哪里传的?!”

    耶律乙辛脸色也变了一下,皱眉低语:“能治人多半就能用来杀人,或许真有这个能力……”又抬起眼,笑道:“不过现在传出来的种痘,只是预防痘疮,种过之后,一辈子就不会得痘疮了。”

    萧十三和萧得里特都摇摇头,这些天来,他们的精力都放在如何积蓄兵力,拉拢实力派上,哪有心听这等没来历的传言。再看看张孝杰,脸上的表情也是茫茫然,他这些日子,跟萧十三和萧得里特一样,操心着怎么为耶律乙辛拉拢支持者,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打听无稽的谣言。

    但耶律乙辛不会无缘无故的出言相问,当是有来由的。

    “是哪里的谣传?”萧十三问道。

    萧得里特也在问,“是最近才传出来的吗?”

    “是不是从南朝哪里?”张孝杰最后一个发问,他感觉种痘应该算是医术的范畴,而论起医术,当是南朝更出色一些,医书多、名医也多。每年使节往来,南朝总是赠送大批的丸剂、散剂等成药,往往被用来赏赐臣下。

    “的确是从南朝传来的。”耶律乙辛说道,“献上此术的,名唤韩冈。”

第二章 牲牢郊祀可有穷(下)

    “发明了飞船的韩冈?!”萧十三差点就要跳了起来。

    张孝杰眼神转利:“发明板甲的韩冈?!”

    “是造雪橇车的?”萧得里特脸阴沉起来了。

    “不仅仅是那些东西。青唐羌还有南方的那个什么交趾,他占了很大一份的功劳。”耶律乙辛沉声,“其用兵远在同姓的韩琦之上。”

    “萧禧几年前为云中边地多次出使南朝。据他所说,在白马津浮桥过黄河的时候,都能听到当地人称赞只做了一年知县的韩冈,连水井都称为韩令井,说是救了百万流民,河北甚至有为其竖长生牌位的。”张孝杰还记得当时萧禧说话时的神情,明明只是说着南方的风土人情,提到韩冈之后却郑重其事得如同在朝堂上宣读国书,“南朝都拿他比富弼。当年富弼在地方任州官时,也曾经救了数十万流民的性命。”

    比起南朝的名相韩琦,多次使辽的富弼,在辽国留下的名声更高。

    “富弼不如他。”耶律乙辛没有当面与富弼打过交道,但朝中有关富弼的传言,却听过不少。

    萧得里特并不为耶律乙辛对韩冈的髙评价而吃惊,南朝的那位年轻的重臣,他的名字早已经在辽国同样等级官员的议论中,给许多朝臣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自从韩冈发明板甲之后,听说南朝原本造一具铁甲的时间和花费,现在能造十具。才几年功夫,河北禁军已经人人有铁甲,听说有些战马也开始挂甲。

    他看看萧十三,前些日子还听他抱怨五京和蒲速斡鲁朵的甲胄工匠,全都是废物,学着宋人造板甲,却比不上宋人的速度。再这样下去,恐怕南朝连征用的驴子都能穿上甲胄,还怎么跟宋人打仗?!

    还有雪橇车,那是在积雪上载货运输的好工具,辽国乃是苦寒之地,用到雪橇车的地方比宋国更多,自南朝引进才两年而已,就已经传遍了五京道中。这也是韩冈的发明!

    而且最关键的是,飞船是韩冈发明的。

    如果没有飞船,他们根本奈何不了大辽天子。宿卫的控制权一直在耶律洪基本人的手上,不论是挑选刺客,还是想在饮食或是车马上做什么手脚,都没有任何成功的机会。

    精通兵法,长于政事,发明众多,而且还不到三十岁。如果他能活得长久,将会是未来三十年大辽的噩梦。

    “就是他发明了种痘?”三人齐声问。

    “种痘法据说是他得仙人传授后又加以改进才得到。韩冈本来在南朝民间被传说是药王弟子,有他在军中坐镇,便不生疾疫。去瘴疠遍地的南方攻打交趾,南朝天子特意调他去担任副使,也的确安安稳稳的将交趾打下来了。现如今,南朝人人都认定他的师傅就是唐时的医仙。也有说法他是药师王佛座下护法金刚。”耶律乙辛饶有深意的看了看三人,微笑道,“现在看看,许是药师王佛转世也说不定。”

    辽人几乎都是虔信浮屠的佛门弟子,韩冈被传说成佛陀转世,萧得里特三人脸色就有些发青发白。

    张孝杰突然想到耶律乙辛想要说什么:“该不会这个飞船也是韩冈故意……”

    耶律乙辛道:“先帝驾崩,虽然说是意外,但也可以说是他韩冈下的手。他可是跟佛陀扯不开关系的。”

    药王弟子、药师王佛座下金刚,或是干脆就是药师王佛转世……想到如今的局面也有韩冈的一份功劳,张孝杰、萧得里特和萧十三心中都开始冒起寒气。眼下焉知此非韩冈之谋?

    “有了种痘,就多了人口,得了民心,有了板甲、雪橇车,宋军战力大增。一个飞船,不说能当做巢车使用,甚至让大辽无力援助西夏……”萧得里特声调阴沉。

    “此子切不可留!”

    张孝杰和萧十三难得的有志一同。信佛归信佛,但要是佛祖敢坏他们的富贵,照样敢拆寺庙。

    耶律乙辛摇摇头,“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韩冈。”

    要是自己能坐稳位置,日后有的是时间去下手,要是自己坐不稳这个位子,只有死路一条,到时候大辽的存续又与他何干,被灭了还能让自己出一口气。

    “太傅的意思是……”张孝杰小心的问着。

    耶律乙辛说道:“飞船很有用,雪橇车也是一样,板甲的打造速度虽比不上宋人,但也比过去强了……”

    “可是要从南朝弄回种痘之术?!”萧得里特终于是听明白了。

    “国主年方幼冲,侄儿向叔叔要一个防痘疮的方子,总不能不给吧?”耶律乙辛笑道:“只要南朝开始推广种痘法,怎么也能弄到手。”

    张孝杰抚掌而笑:“明面上,暗地里,两边同时下手。双管齐下,必能将种痘之术弄到手!”

    就是萧十三也明白了耶律乙辛的用心:“只要在国中推广种痘法,人心也就来了。”

    在国势动荡的情况下,人望是不下于军力的关键因素。现在耶律乙辛权势赫赫,但先帝、皇后、太子、太子妃的死在传言中都与他脱不开关系,看起来这些议论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当他压不住阵脚,就是全局崩溃的结果,没有什么人会跟着他走到底。

    可一旦推广了种痘法,只要说一声是太傅所赐,那么人心也就有了。一个喜欢大修佛寺的皇帝,能跟万家生佛相比?

    萧得里特算是明白了:“下官这就回去挑选得力之人去南朝。”

    耶律乙辛摇头:“去南朝刺探机密,你不擅长,我自有安排。至于派遣使臣……”声音一顿,看向张孝杰。

    张孝杰会意,“太傅放心,下官会做得妥当。”

    萧得里特脸色有些难看。萧十三盯着张孝杰得意的微笑,眼中闪过一抹阴狠。

    耶律乙辛抬头看了看萧得里特:“虬邻,临潢府就交给你了……过了上元节,我和天子就往东京道去。”

    “太傅,你要去东京道!”萧得里特吓了一跳。

    张孝杰也惊道:“太傅,难道是要去鸭子河?”

    萧得里特连声劝道:“太傅,万万不可,上京道可离不了太傅你坐镇!”

    “今年的头鱼宴还要照样进行,若是春捺钵不去鸭子河,那些女真人恐怕又要有不轨之心了。万一他们给人收买了去,就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了。”大辽天子本来就是该巡狩四方,耶律乙辛不打算改变,只要手上还有兵,不怕有人敢作祟。他冷然一笑:“正好可以看看撒班敢不敢动手!”

    ……………………

    远在千里之外的大辽东京辽阳府,也有一群人在关心着春捺钵的问题。

    “今年的春捺钵应该不会来了。”

    “耶律乙辛肯定不敢来,缩在临潢府中。”

    “漆水郡王怎么说?”

    “大王说了,还要等谢家奴那边的回话。”

    “就不能东京道这里先举义旗?西面有西南招讨司的挞不也在,中京有六部大王谢家奴,只要漆水郡王首举义旗,西京、中京必然举兵响应,剿灭逆贼,指日可待。”

    没人回话。

    合围是合围了,可首举义旗却不是好差事。第一个起兵清君侧,就是资历和人望,同时也代表着危机。相对而言,危机的可能性更大一点,相比起西京道来,临潢府离东京道并不算远。

    厅堂中,一个个与会之人都守着沉默是金的格言。

    因为废太子之事,辽国的朝堂上早就被清洗了一遍。耶律洪基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也正是耶律乙辛权势正盛的时候。反耶律乙辛的势力现在根本是一团散沙,想推翻耶律乙辛、做一做皇帝的宗室很多,但有那个实力的却没有一个。

    在皇太叔耶律重元叛乱之后,成了惊弓之鸟的耶律洪基,一直利用耶律乙辛打压所有的宗室,有能力的、有威望的、有实力的,都被利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被贬斥、被削弱、甚至被处刑,太子耶律浚之死,就是耶律洪基这份恐惧心态发挥到最**的结果。使得眼下没有一家能有足够兵力和威望来推翻手握重兵的耶律乙辛。既然只能合作,那么当然是让别人先出头,自己再出来占便宜。

    “胡睹衮老贼已经将忠心的朝臣全都给囚禁起来了!”一个年轻人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再耽搁下去,他的位置就一天比一天更稳!”

    “引吉的儿子,我们都知道你父差点就给耶律乙辛害死,但总不能贸然去攻打临潢府吧?粮草兵力都要准备好才行。耶律乙辛手上有十万精兵,得好好的筹划一番。”

    “也要顾着天子啊,这可是先帝唯一的后嗣了,贸然攻击,可是会被耶律乙辛下毒手的。”另一人也在推脱着。

    “你以为阿果能养过十岁?”年轻人声音尖利起来:“他可是太子的儿子,胡睹衮会留他到成人?!等两年看看,少不得会冒出个宣宗遗腹子来。你们以为萧茹里的两个女儿进宫是做什么的?!”

    其余几人都不接口,他们就是要等着耶律乙辛下杀手。眼下耶律乙辛还占据着大义的名分,可以挟天子以讨不臣,等到耶律乙辛害死了小皇帝耶律延禧,可就没有这层光环了。

    小皇帝绝对活不长,这是辽国国内所有人的共识。

    父母和祖父母都是耶律乙辛害死,若是活到十五六岁能秉政的时候,得到国人的拥护,耶律乙辛一党哪里还会有好下场。

    而且眼下对小皇帝父母的追赠也是个大问题。

    耶律浚是废太子,以庶人的身份而死。但他的儿子偏偏继了位,依常理,当追赠其帝号,以全孝道。可追封一个以谋反之罪而被废黜的庶人为皇帝,那么订立谋反罪名的官员,自然全都有罪。

    现在耶律乙辛他们只能拖,所以有的是时间。

    “耶律乙辛是不会等你们的!”那年轻人站起身,狠狠的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年轻人啊……”一群人在后面摇头。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一)

    腊月三十的这一天,空气中到处都是一股浓浓的硫磺味。

    鞭炮声响彻云霄,从腊月二十三开始,一天比一天更为响亮。到了除夕,更是不绝于耳,自清晨一直响到了午后。

    韩府的后花园中,韩冈三个大一点的儿女踏着雪,在地上乱跑。前一日刚刚结束的一场暴雪,厚厚的积了有一尺深。前面的院落都已经清干净了,只是后花园却没有让人去清理。

    几个小孩子又叫又笑的乱跑一气,互相砸着雪球,园中的积雪被踩得一片碎玉乱琼。

    而三个小一点的,也已经能下地走路了,跌跌撞撞的在雪地里爬几步走几步,周围一圈的乳母、丫鬟围着,拍着手引着他们走。

    周南抱着小手炉坐在凉亭中,亭内点着两个火炉,石凳上铺着羊皮垫,倒是不见一点寒气。猩红的斗篷紧紧裹着身子,在领口上镶的一圈厚厚的上等狐皮,毛茸茸的狐裘掩着变得稍稍圆润的面颊,笑看着孩子们在雪地中的玩闹。

    “小心一点。”韩云娘吩咐着服侍的使女婆子,“把哥儿姐儿都盯好了,别让他们往雪地里扑。指不定雪下面是什么。”

    一个个都恭声应诺。

    周南捂着嘴笑道:“云娘也大了,就是两年前还是会一起闹呢。”

    严素心已经做了今天除夕宴的准备,陪着周南坐在亭中,说道:“等玩过后要让他们好好洗个热水澡,喝点驱寒的热汤,把寒气给散掉。”

    周南叹起起来:“都跟皮猴子一样,几个哥儿倒也罢了,金娘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官人都常说,小孩儿跑跑跳跳是好事。病恹恹的才头疼呢。”严素心朝东侧的一栋小楼努努嘴,“姐姐前两天去宫中随班探问太皇太后病情,之后就被朱贤妃给拉着问了好一通育儿经。均国公就是种了痘,还是一样让人担心。”

    后花园中唯一的一座小楼里,孩子们的欢叫传了进来。

    小楼原名小琼楼,不过韩冈感觉着恶俗,连同被起名做听雨阁的池畔水阁的匾额,被韩冈一起丢进了后院角落里,置放杂物的房间。两栋建筑,韩冈却连新的名字也懒得起,干脆就空在哪里。

    府中的正屋正在重修中,后花园的小楼就成了韩冈暂时的落脚地,书房也移到了此处。

    听到窗外笑声,韩冈也在欣慰的笑着,说着和严素心一样的话:“有精神是好事,病恹恹的可就糟了。”

    “官人,今年的收支还听不听了!”坐在韩冈对面,王旖心浮气躁起来。

    自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吃穿用度等日常开销全是王旖领着周南她们三人在管。年终是关账的时候,虽然韩冈没有要求,但王旖总是会将一年的家计收支,拿着账本一笔笔的向韩冈说上一番。

    可韩冈很不耐烦听这些。一边翻阅着沈括刚刚送来的一部笔记——这是受了韩冈的影响而出现的新书——一边喝着温过的甜米酒,躺在白木靠椅上,很是闲适。懒洋洋的几乎要打哈欠:“你看着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数目。”

    进入腊月之后,王旖身上的事情就多了起来,置办年货、新衣,还要准备送人的年礼,安排家中仆役。抽着空余的间隙,辛辛苦苦的好不容易将账本一式两份的誊写好,韩冈却是一幅无心多问的表情。

    王旖本来就累得够呛,再看着韩冈懒怠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官人,奴家是妇人,眼界窄,不比官人在衙门中,眼里过的数字全是几十万、上百万。家里一年一万七八千贯的花用,可不敢说‘不是什么大数目’!”

    见到妻子生气了,韩冈将酒盏和书都放下,欠起身去拉她的手,赔笑道:“怎么就发起火来了?为夫听就是了。”

    王旖手一抽,依然板着脸:“官人,奴家哪里敢发火。知道家里是豪富,顺丰行和庄子上一年出息都是十万二十万贯,一两万的这点小钱官人看不上眼也是该的。”

    顺丰行送来的账,还有家中在陇西庄子上的出产,算是外账。由韩冈所掌握,韩家的家底全在外账上。王旖手上的账,则是内账。只记录家里的日常用度,和一些小项目的支出,比如这一次整修府中屋舍,预算是两千贯,就是走王旖手上的账。王旖恪守着本分,从不多问韩冈关于外账的事情,都是韩冈主动相告。

    “从顺丰行送来的岁用钱就是两万贯。却还仅仅是可以分到手上的红利的十分之一,剩下的都暂存在商行中。陇西庄子上的收入,也有十余万贯。不看外账,也不知道家里豪富如此,我这本内账,实在是可笑了……”

    王旖说是可笑,可脸上一点都没有笑。

    韩冈很纳闷,怎么就突然发火了?他心里算算时间,还不到日子,无明火不该是这个时候有啊。

    但想想这几天,王旖为了清帐、年礼,都忙到三更,大概也知道了为什么。伸手将王旖强拉到怀里,轻轻拍着背,“好了,好了,是为夫不是。你把账本放这里,为夫待会儿细细看。下午就好好歇一歇。”

    王旖心里正生着气,见丈夫这样糊弄人,就挣扎着要起来。韩冈却揽住了她的纤腰,任凭如何挣动也不松手。

    “韩玉昆!”王旖又急又怒的叫着。

    韩冈却笑眯眯的看着王旖生气的样子,半点也不怕。还故意偏偏头,往窗口看看。

    王旖身子随即颤了一下,她这个主母要面子,声音传到外面,给儿女和下人听到,日后就别做人了。不敢再出声,但咬着下唇,挣得却更厉害。

    韩冈在王旖耳边说着软话,手却一点不动摇。他两条胳膊能拉石五强弓,王旖百般挣挫不开。

    终究还是力气小,却抵不过韩冈的腕力,挣扎了半天,王旖已经是气喘吁吁的,头发都散了。最后狠狠的在韩冈腰间扭了一把,瞪了两眼后,任凭丈夫搂着,不再动弹。

    王旖一时平静了,韩冈也不敢再闹。妻子脸皮薄,气得哭了,连着几天就没好脸色看了。

    “其实不必算得这么细,”韩冈轻抚着妻子的脊背,看似纤细的身子,其实摸起来却没有骨节嶙峋的突兀感,触手之处充满弹性,“如今家中控制的田地、工坊,顺丰行下的店面、商路,加上在雍商中的地位,有形无形的资产,价值少说也在千万贯以上。就是放在江南,我韩家也是最顶尖的富豪之一!”

    王旖却没有跟着韩冈一起得意,从韩冈怀里撑起身子,冷静的说道:“官人,不觉得太多了吗?为官才几年啊,就千万贯的家当。”

    “难道还怕钱多烧手?”韩冈哈哈笑了两声,见王旖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沉静的看着自己,就收起笑容,“这是为夫开创了两个新产业的结果,可不是靠盘剥百姓来的。这钱,为夫拿的一点也不亏心。”

    “产业?”王旖疑惑着。

    “光靠收受贿赂,强买强卖,货殖回易,一辈子也就是几十万贯而已。所以太祖皇帝说的好,措大眼孔小,十万贯便塞破屋子矣。”韩冈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而正色问道,“为夫可是那等眼孔小的措大?”

    王旖摇摇头,她的丈夫当然不会那样的人,其实她的私心里一直为自己的父亲和丈夫感到自豪。但她对韩冈说的还是不明白。

    韩冈微微带笑:“陇西棉布、交州白糖,在为夫之前,这两样特产都不存在。这两个产业,因为夫而生,也因为夫而兴,如今行销天下,备受欢迎。靠着天南地北的两个产业为核心,顺丰行才能发展的这么快,雍秦商人和陇右蕃部才会以为夫马首是瞻。这就是家里为什么能在数年间积攒下价值千万贯的这份家当的原因所在。……与他人做同样的营生,就要跟他人争夺固有的利源,闹得你死我活亦不足为奇;而独创一门营生,可以将争权夺利的力气都花在正业上,不但赚得轻松,而且占得分量也多。”

    韩冈说得兴起,搂着妻子坐起来:“那些个士大夫,一个两个喊着不与民争利,可实际上呢,自己还不是买田置地?司马十二说过,天下的财富就那么多,官多一点,民就会少一点。可他买田置地,多得了这份利之后,那不就肯定有人少了这一份利?这不也是与民争利吗?”

    王旖在韩冈怀里动了一下,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对韩冈的话想了一想,道:“……田是拿钱买的。”

    韩冈一笑:“田能生利,若不是因为急用,有多少人会主动卖田?而且官僚买田,很少会去买下田,而是盯着好田,许多时候,甚至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难道这不是争利?”

    王旖皱着眉,觉得韩冈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但也觉得还是有些问题,就是不知哪里有问题。

    韩冈放声道:“自来都是兴利为上,争利为下。司马君实之辈,不知兴利,只知道说着不该争利。朝廷要用事,百姓要富足,这都是要靠兴利而来。司马君实说天下财富有数,就那么多不够分,朝廷富了,民就要穷。话说得不错,可将这个道理推到民间中呢?只能有人富,有人穷。那么别说做到天下大同了,就连小康都做不到。身为圣门子弟,治国、平天下,就不去好好想想该怎么解决吗?”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二)

    【昨天住的地方断网,现在两章连发】

    司马光与王安石反目成仇,王旖对其完全没有好感,听着韩冈对他的批评,想了想就道:“官人说得是。”

    得了妻子的赞同,韩冈脸上又多了一份笑意:“棉花、白糖世间所无,熙河的棉田、交州的甘蔗,都是为夫一手开创。不从他人手上侵占,而自行创造新利。为什么先圣称赞开女闾赚皮肉钱的管子?”他瞟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王旖,“可不只是因为他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的仁;也不仅仅是‘一匡天下,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功。更是因为他开创了一个产业,不与民争利的缘故,‘民到于今受其赐’!”

    韩冈说得离经背道,甚至有污蔑先圣的怀疑,王旖这一回就变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低头看了看王旖,韩冈发觉自己说的似乎多了点。这本是他日后要拿出来推广自己政策的理论依据,只是还没有一个系统化的总结,破绽还是很多。

    他不打算就这份理论再多说什么,再说就要漏了底,“所谓治政,当以公私两便、经久可行为上。量利害之多寡,审人情之顺逆。不过道理是这么说,做起来就难了。新法诸条其实还是急了些,岳父是受了天子所累。而岳父的脾气也是极刚硬的,所以才会硬顶着士大夫中的压力推行新法。换作是为夫,多半是会想方设法的绕过去。此为夫不及岳父之处。”

    王旖素知丈夫虽然很尊敬自己的父亲,但对于一些法规、政策也是颇多微词。丈夫自承不及父亲,其实也是在批评新法推行时的问题解决手段太过粗暴了,许多时候,也有些变通的办法。一时间就沉默了下来。

    “好了!”韩冈觉得气氛不对,“说得远了。今天的事是为夫不好,娘子大人大量就原谅为夫一回。以后家里关账放在年后计算,将年节最忙的时候跳过去,省的累着。”

    王旖也是聪明的女性,就哼了一声,娇嗔道:“官人你这甩手掌柜也知道奴家辛苦啊……”她靠在韩冈怀里,“其实家里的日常用度靠着官人的俸禄已经绰绰有余,可人情往来的花费就太多了。家里这还是官人你不蓄伎乐,要是再养一班歌伎女乐,然后学着那般人整日游宴,就不知还要花多少了。”

    韩冈舒舒服服的搂着妻子,笑道:“侍制以上的,哪里还要靠俸禄吃饭?只要差事不差,伎乐游宴都是小事而已。”

    做到高官的任上,从来都不是靠薪水吃饭。就是王安石,在金陵也是陆陆续续置办了几百亩田宅,亲朋好友也是时不时的会送上一份厚礼。更别说一干和光同尘的重臣们,手上的权力一年随随便便都能换个几千几万贯回来。韩冈现在能玩得起的,他们一样能玩得起。

    “朝廷给那么多俸禄,就是让人不要走歪门邪道,一心事上。”王旖哼了一声,当然,这不是针对能开辟产业而兴利的韩冈,“如果没有那些无谓的开销,单纯的日常用度和人情往来,朝廷的给俸已经足够了。”

    “说得也是。”韩冈点头,“平常日用,一两千贯怎么都够花用了。”

    “还有禄米,家里只用买肉菜,米麦都不用花钱。柴薪也有给,茶酒厨料、盐酱都有赐,最大的一项开支就没了。一个月一百五十贯,怎么都够花了。”

    韩冈是龙图学士、同时也是右谏议大夫,两个职衔在官俸表上都有相对应的薪水级别。不过韩冈领俸禄时,领到手的俸料钱,不是两者相加,而是两者中取高。

    龙图学士一个月的俸料是一百二十贯,每年春冬还有衣料,绫罗绸缎加起来二十余匹,另外做冬衣的丝绵五十两,近两年又增加了棉花一项,二十斤。而从四品右谏议大夫的本官就低了十几等,俸料只有四十贯,衣料的数量也只有龙图学士几分之一。

    馆职、贴职的贵重,就是从这里体现了出来。所以说对重臣而言,本官——也即是寄禄官——的高低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连最重要的确定俸禄的作用,也被馆职、贴职所替代。

    除此之外,还有同群牧使这个差遣带来的添支有十五贯——虽说实职差遣跟俸禄多寡无关,但不同职位也有不同的情况,清闲繁剧各不相同,所以有了添支这个名目,重要繁忙的职位多给点,清闲卑微的职位少给点。三司使和开封知府算是最忙的,有一百贯之多,韩冈的水平是不上不下。

    逐步增加到一千八百户的食邑,食实封是四百户。不过食邑的收入不是亲自去收,而是朝廷给付,一户一年三百文,这就是一百二十贯,一平均,一个月又多了十贯。

    另外韩冈还能从朝廷那里得到每月给付的餐费,以他的职位有十三贯。作为福利,夏日赐冰,冬天赐炭,逢年过节也有赏赐,七七八八加起来,一个月平均差不多能有一百八十贯以上的正当收入。

    如今一斗白米的均价一般是七十五到八十文,依照产地稍有差别。一贯差不多正好能买一石——因为省陌的缘故,一贯是七百八十文——韩冈一个月的俸禄,能买一百八十石。

    但韩冈不用买粮,因为他还有三十石的禄米,实发六成,米麦各半。一千两百斤米,一千两百斤麦,以韩家的人口是足够了。每天另有三升酒,三斗厨料,盐一年四石。还有韩冈是龙图学士,家里的有七名元随还能得到朝廷发下的衣粮。

    相对于一日忙碌只能挣到百文,买点米,买点菜,然后就剩不了多少的普通百姓,韩冈的收入已经是高到让人难以想象——要知道,一个从九品,文官月俸六贯,武官四贯,衣料也少,禄米也少,如果能在外任职,每月还能多两口羊,两顷职田,若是在京就什么都没有,差了几十倍去;至于吏员,重禄法之后才有工资拿——可宰执们的收入,少说也有韩冈的三四倍。

    所以说越是重臣,待遇就越好。

    “不过升到侍制以上的重臣之后,要养亲戚,要养门客,要蓄养伎乐,迎来送往还要送上一份厚礼,薄了就有**份,光靠俸禄是远远不够的。”韩冈叹了一口气,“为夫也不记得是谁了。说是某人刚刚升上侍制之后,向他伸手的亲友宾客就多起来,旧日还能经常吃肉吃酒,一下就沦落到以素食为生的状况了。”

    “所以要想不残民,不争利,要么学包孝肃,亲友宾客不相通问,要么就是学为夫,设法兴利,以补贴家用。”

    “都是不好学呢。”王旖幽幽一叹。

    夫妻俩低声说着话。时候也不早了,除夕事情又多,没过多久听到外面有人唤,王旖连忙匆匆忙忙答应了一声,让人在外面候着,又慌慌张张从韩冈身上撑着身子起来。

    “看着就知道不是做贼的料。”韩冈靠在躺椅上,头着双臂,笑道:“上一次也是慌慌张张的。又没人敢进来,你慌个什么?”

    “越是没脸没皮了。”王旖冲韩冈啐了一口,脸说着就红了起来。过去韩冈也有白天强来的时候,也曾差点被人撞破过。

    王旖暗自庆幸着幸好外面的使女守着门不敢靠近,不然真是别做人了。

    她对着铜镜整理着散乱的头发,一边对韩冈道:“听说京城市面上已经有了透明的玻璃,官人当初在军器监的时候,就为此定过赏格了,是不是军器监出来的?”

    “为夫也听说了。过些日子就能有玻璃银镜了,显微镜也能更进一步。”

    玻璃的这个名字,还是韩冈确定下来的。

    这个时代的玻璃,透明的并不多,多是不透明的彩色材料,而且有好几种名字。有叫琉璃的,又叫药玉的,还有发音与玻璃相同,而写作另外的字的。而从西方贩来的透明玻璃制品,则被称为蕃琉璃、假玉。

    韩冈还在军器监中的时候,就为透明玻璃下了赏格,以官职和三百贯重金悬赏,就是他离职后,这份悬赏也没有被废除。对于韩冈在工艺制造方面的表现出来的能力,后继之人无人敢挑战。

    王旖听韩冈提起过,也清楚玻璃跟镜子有什么关系,“日后真的造出了玻璃银镜,这就又是一个产业了?”

    “算是吧……不过铜镜匠人渐渐的就要改行了。”

    “这不算争利?”王旖挽好头发,转回头来,俏皮的笑问着。

    韩冈笑道:“玻璃银镜价格极贵,能买得起的人是极少数,可不会与平民争利。为夫悬赏透明玻璃,只是想着用在显微镜、眼镜和放大镜上。这个眼镜和放大镜过去用的都是白水晶,用得起的寥寥无几。若是透明玻璃出来之后,就能降下价来,那可就是真真正正的一门新产业了,于国于民,都是大利。”

    王旖整理好衣服,回过身来,向韩冈福了一福,笑道:“那奴家就恭祝官人明年大吉大利了!”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三)

    元丰元年对于东京城中的百姓们来说,应该是记忆深刻的一年。

    这一年让他们产生惊奇的事和物,实在是太多了。

    尤其是进入冬季之后,先是襄汉漕运打通,六十万石纲粮只用了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便送到了京城。同时轨道的运用,也让世人看到了不输水运多少的另外一种运输方式。

    继而又有了种痘之术,害死了无数人的痘疮,终于有了预防的方法,朝廷为此设立了一个衙门,专门负责种痘,家里的儿孙就此有福了,至少不用再战战兢兢的害怕他们被痘疮夺去性命。

    人们本以为惊喜到此为止,谁成想,赶在过年前,又有了更让人欣喜不已的消息。辽主为权臣所害,从百丈高空坠落,摔成了一滩肉泥;而西夏国母则是囚禁了她担任国主的儿子。只要心明眼亮,没人会看不出来,辽国即将面临一场内战,而西夏也同样人心涣散。

    辽国和西夏同时陷入内乱的消息传来,助长了民间和士林谈论兵事的风气。

    已经不是仁宗的时候了,被辽夏二虏逼得近乎走投无路,只能卑辞厚币来讨好。如今的大宋,坐拥六十万甲士,有着灭国之力。再加上几场战争都是胜得干脆,于民无伤,对于甚嚣尘上的讨伐西夏的战争,支持一派远远多过反对者,仅有的争论,也只是速攻和缓攻的区别而已。

    只要打下了西夏,到时候辽国也就没胆子敢南下犯界,太平的日子便能安稳永享。

    “要不是担了这份差事,其实下官也是想去陕西随军出征。”李德新对韩冈叹道,“先父为元昊所害,此乃不共戴天之仇。要是能亲自去兴庆府走上一遭,为先父报仇雪恨,当是一桩快事。”

    “如今保赤局中,可离不了易一你。”

    李德新叹气声更重了,“这个年节过得好生无趣。也就除夕和正旦能歇上两天。本来想早些来向龙图拜年,谁想到保赤局给人种痘一天都歇不得。祭灶后就放假说不过去,但都到腊月廿七了,刚准备关门,几个侯伯就告到了天子那里……”

    韩冈笑道:“谁不担心自家的儿孙在年节时出意外?早一天种痘,早一天放心。皇子公主都种了痘,也没人想再等等看了。”

    “龙图教训得是,是德新的眼界太浅了。”

    李德新说了两句话,留下了一份礼物,就匆匆走了。他如今已经将家眷接到了京城,而且他的几个兄长也住在京中。李德新认祖归宗后,除夕要祭祀先祖,不能耽搁时间。

    韩冈目送着李德离开,韩云娘从厅内小门出来,向着客人离开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嘟囔道:“上一次来家里还陪着小心,怎么今天就敢在三哥哥面前抱怨了?”

    对于在除夕还上门来拜访的客人,韩云娘说不上有好感。一年中的最后一天,除了出门燃放鞭炮的人们,街巷上的车马行人几乎绝迹,本来就该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却还来登门拜访,岂不是惹人厌?而且对于保赤局这样占了韩冈大便宜的衙门,李德新在里面功成名就,韩云娘本来就有几分不待见。

    “他不是忙的吗?给人种痘,连个好好歇息的时候都没有,今天才放了假。”韩冈帮着解释了两句,“李德新他也算是出头了。天子那里挂了名,皇亲贵胄没有不认识他的。”

    身为厚生司保赤局中掌管种痘诸事的医师,李德新的地位已经赶得上太医局的翰林医官。入宫给六皇子和淑寿公主种痘,受到的赏赐有上千贯,为雍王的子女种痘,他得到了汴水边一套两进的宅子。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高官显宦、皇亲国戚的馈赠,都是丰厚异常。转眼间的功夫,李德新在京城中,已经是有房有车有地位的成功人士了。

    “三哥哥,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出来了。”韩云娘发现韩冈眉宇间的忧色,是淡如轻雾却化解不开的那一种。

    “我在担心陇西。过了年后就要开战了。陇西也会征兵和调遣蕃军。”韩冈叹道,“这些年下来,青唐羌各部族长、耆老眼下基本上都是富家翁了,各个身娇肉贵,有几个愿意领军出征?他们族中的男丁皆是棉田的主力,一旦出兵,少了人手,就是几千几万贯的亏损。坐在家里看看球赛,隔三差五的来个怡情小赌,小日子多惬意?已经不是愿意拿性命去博富贵的时候了。”

    “这都是三哥哥的功劳。”

    韩冈摇摇头,他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相信自己的话,但他已经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多多少少的也算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心力。

    郭逵在前一日已经同意去河北。依照之前在崇政殿中的商议,郭逵应该是加官一级,升了枢密副使,去河北担任宣抚使。

    但这项任命还是有人反对,说针对性的意味太强了,担心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而赵顼也同意了。在韩冈看来,应该是担心一旦辽国当真能分心南下,郭逵又击败了他们,使得赏赐最后不好给。

    这真的是该叹气了。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鞭炮声突然响亮了起来,仿佛摁下了开关,房间内也开始韩冈起身回了书房一趟,拿了一封信出来。

    一家人已经团团坐内厅中,一家之主终于到了,气氛顿时就跟外面的烟火爆竹一样热烈了起来。

    “是苏伯绪的信?”等韩冈坐下来,王旖看了一下他手中信笺的封皮,上面就有苏子元的签名。

    “在李易一来访之前,正好伯绪遣人送来的这封信到了。”韩冈说着。

    这的确是苏子元从邕州寄来的信。苏子元在信上提到了邕州这一年来的现状。户口已经有了战前的六成,二三十年后多半就彻底恢复了。

    另外还感谢了韩冈派人为邕州送来痘苗,金娘已经种过了痘——韩冈在为牛痘上书天子的时候,也派了人带了疫苗去广西,李信的三个儿女、还有苏子元的女儿、韩家的儿媳妇,自然是越保险越好。

    “怎么到得这么迟?是不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严素心问着。老大是她亲骨肉,最是关心邕州,“去年就没有到得这么迟过。”

    “谁知道,信上没有写,他派来的人也没有细问。”韩冈摇着头。

    结合了顺丰行搜集的资料,以及李信和苏子元的来信,韩冈对广西的情况有了更急一步的了解。绝大多数的问题基本上可以归结为户口稀少的缘故,广西和交州能不能安定下来,都要看日后的人口增长,能不能满足朝廷的需要。

    苏子元的来信上,邕州关于增加户口的措施,被他详详细细的解说了一遍。韩冈案看了之后,不置可否。然而来自于邕州的信并不只是一封,韩冈从信封中抽出另外一封信,笑着递给老大韩钟,“还有这是给大哥,是金娘亲笔写得。”

    家里的老大抓着韩冈的衣袖,轻轻摇着:“爹爹……女儿没有给钟哥儿、钲哥儿写信。”

    韩冈和四名妻妾闻言,就一起笑了起来。周南笑着搂住女儿:“是广西的金娘。”

    “是不是该给金娘起个闺名了?”王旖问道,“转了年,三哥儿他们三个就要荫补封官了,正好都要起个正经的名字。”

    “是啊,三哥哥。”韩云娘说着,“大哥儿、二哥儿都有名号了,金娘和三哥儿他们总不能还是叫着小名。”

    “记得以前曾经说过,家里已经有一口钟,一个钲,再来三个,就能凑齐一个班子……”韩冈话说到这里,望着几名妻妾一点笑意都没有的眼神,“说笑罢了,自家的儿女,可舍不得让他们成为笑柄。”

    韩冈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锬、铉、钦。写下了这三个字,他笑道:“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考虑过了。三哥儿韩锬、四哥韩铉,老五则是韩钦,就这么叫吧。”

    钦字是常用字,锬和铉两个字却都生疏。王旖看看韩冈,心中堵着一口气,不问这个不负责任、拿儿女名字开玩笑的父亲,却叫着身边听候使唤的使女,“去拿说文解字来。”

    说文解字就是此时的字典,书一到,王旖就开始查起来了。

    锬是长矛,铉则是古代的举鼎器具,其状如钩,可以用来提鼎之两耳。

    两个字说好不能算好,但至少比之前韩冈开玩笑时起的名字,要强上千百倍。几名妻妾互相之间却皆是点了点头,都不反对这一提案。

    “至于金娘,也从兄弟一起排行好了。”韩冈想了想,“钟声为一人而鸣,锳这个字不错。叫做韩锳如何?”

    还是不算多好的名字,韩冈没有起名的天赋,在从钅的字中,适合做名字的也没几个。不过王旖他们也没反对。

    等过了年后写信去陇西,让几个孩儿在族谱上登了名字——尽管只有韩冈这个独苗——这件事就算有了个结果。

    鞭炮声如春水般连绵不绝的响着,由三个大一点的孩子开始,韩府中人一批批向韩冈夫妇跪下磕头,问安。然后接过今年的红包。

    元丰二年,终于到了。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四)

    韩家的年节红包给得丰厚。

    四两一个的万福如意银锞子,外院的管家、内院的管事娘子一级的有四个,贴身服侍的大丫鬟和元随与他们平齐;下面的仆役、婢女也依着等级,三个、两个、一个的不等。

    依照最近的银价,一两足色的银子能在金银交引铺中兑换一千七八百文小平钱,大略相当于两贯半,一个四两的小银锞子就是十贯,四个就是四十贯。

    在京城中,韩家给的算是很多了,自是一片诚惶诚恐的谢声。

    韩家治家,近于军法,一向是重罚重赏。

    犯了错,能原谅的则训斥一番,扣个工钱了事;不能原谅的,虽说韩冈不喜杖责这样的肉刑,基本上不对下人使用,但逐出家门的惩罚,对于全家老小都在熙河路,处在韩冈阴影之下的韩家仆役和婢女来说,却比杖责个几百下都可怕。

    在韩家做事的压力很大,缓解压力最好的办法就是金钱,让人认为自己受到的压力所换来的回报有足够的价值。若是即有压力,又没有回报,鬼才会忠心。

    不过家里的小孩子,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就是一片半两重的银钱,正面是福寿康宁、背面是永保千秋,是宫里的赏赐,由名匠打造,精致倒是精致,就是不值多少。

    韩冈五子一女,都是如此,装在红纸袋里。三个大一点的孩子,另外都有一套文房四宝,这个花的钱就多了。

    拿了压岁钱之后,小孩子们就撑不住了,一个个困得直打哈欠。三个小的早就跟着周南一起进去睡了。三个大的却强忍着困意,支愣着眼皮不肯去睡觉。

    韩冈看着孩子都困了,便说道:“金娘,带着弟弟去睡觉。”

    金娘坚决的摇头,揉了揉眼睛:“孩儿要守岁。”

    “孩儿也是!”韩钟、韩钲两个小子也一起叫了起来。

    “乖。”韩冈拍拍女儿小脑袋,“睡一觉起来,爹爹带你们去放鞭炮。”

    “爹爹骗人!”金娘仰起头,黑白分明的一对眼睛瞪得大大的:“正旦是要上朝的。”

    “没错!”韩钟、韩钲一前一后的搭腔附和,“都是要上朝的。”

    金娘很认真的看着韩冈,一字一顿:“娘说了,说谎就不许吃饭。”

    韩云娘从身后将韩家的大女儿抱起来,笑道:“你们的爹爹没有说谎。皇帝看他辛苦,今年就不用上朝了,可以带你们去放鞭炮。”

    “爹爹,可是真的?!”

    金娘在韩云娘手中扭着身子,要转过去问韩冈。韩云娘力气小,被她一动差一点就脱手,旁边的乳母连忙接过去。

    “爹爹不说谎,不然你娘会不给饭吃。”

    韩冈忍着笑,却被王旖狠狠的瞪了一眼。

    三个孩子都被抱着进去了,韩云娘追在后面:“别忘了要刷牙。”

    孩子在的时候,韩冈要保持形象,现在轻松了点,伸着手脚靠在椅背上,惬意的眯着眼:“难得有一年能免了正旦大朝会。在京里就是这一点不好,早上的时间都不是自己的,连个囫囵觉都没法儿睡。”

    正月初一不用上朝,是因为太皇太后曹氏近日病重,天子赵顼下诏免去了今年的正旦大朝会。说实话,参加大朝会之后的那点赏赐,绝大部分的臣子们都是看不上眼的。元旦时可以清闲一点,京中的朝臣们也都乐得轻松。

    “太皇太后不会有事吧?”严素心一边帮韩冈剥着松子,一边问道。

    “不知道。”王旖摇着头,“前日随班入宫探问,也只是在殿门口问安而已。病情究竟怎么样了,都说不清楚。”

    “今天姐姐也要入宫吧?”

    “嗯。”王旖点点头,她的今天午后还是要入宫向两宫和皇后问安。是为外命妇,北海郡君,这是她的义务,“不过今天入宫,估计也是一样。进宫那么多次,都没正经跟两宫说过几句话。”

    “上朝那么多次,有几人能正经跟天子说过几句话?”韩冈笑说着,就又被王旖横了一眼。

    官员有官员的圈子,夫人们也有夫人们的圈子。因为王安石的缘故,王旖是打不进绕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那两个圈子。由于韩冈的因素,又跟新党那一片没交情,也就最近王旖的行情才好了一些,在后妃那里能说得上话。

    韩云娘安顿了孩子之后,从内间出来,很是好奇的问道:“三哥哥,太皇太后是什么样的人?”

    “你姐姐是命妇,都没怎么打过交道。我还是外臣,更没机会了。”

    韩冈对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没怎么接触过。两宫太后基本上连娘家的兄弟都不见。当初天子曾想让曹佾——也就是曹国舅——拜见曹氏,让姐弟二人好好谈谈心,但曹国舅转眼就被送了出来。高太后的情况也差不多,都很懂得约束娘家人,不让他们多进宫中。

    既然两宫行事都守着纲常礼法,天子就更不能亏待曹、高两家,从老至少,都是高官厚禄的养着。高遵裕想领军立功,天子也没有二话。

    “原来是这样啊。”韩云娘点着头。

    王旖也说道:“两宫贤德,能约束国戚,乃是国家之福。”

    韩冈笑了一笑。

    其实话说回来,这也是官僚们对宫中一直保持压力的结果。除了垂帘听政的时候,要是两宫敢妄见朝臣,言官立马就能追上去一通乱咬。他们不敢咬太皇太后和太后,难道拜见两宫的官员还不敢咬吗?

    士大夫们最忌讳的就是被侵夺权力,不论是武夫还是深宫中妇人、阉宦,谁敢跟他们抢蛋糕,就会落到群起而攻的下场。仁宗皇帝当年的张贵妃,也就是后来的温成皇后,她的伯父张尧佐每一次想升官,都会被文臣们联手敲打,从包拯开始,每一位谏官都将张尧佐当成了练手的靶子,一封封弹章,能堆满一间屋子。

    就是一干宦官能出外领兵,可让他们去议论一下朝堂政事,绝不会有好结果。

    这一切,却正是合宋室天子的心意。无论如何,文臣之间绝不可能和睦共处,只要外面没了压力,自己就会乱起来,拉一派打一派,或是说异论相搅很是容易。而武人、妇人和阉宦,他们秉政的结果,千百年来的青史历历在目,对皇帝的威胁才是最大的。

    宋室诸帝,在掌控权力方面,一向做得很好。

    不过也就如此而已,正经事从不见有这等本事。

    韩冈自嘲一笑,大过年的,想这些事等于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拿着素心剥好的松子仁就着热酒,问王旖:“过年要送的拜帖都写好了没有?”

    年节送拜帖,是京城中的习俗,就跟后世的贺年卡一样,人情到了就行了,没人能一家家的全都走遍。

    “就等官人签名了。”王旖突然捂住嘴,闷笑道,“若是没有官人亲笔签名,人家可是会打上门来的。”

    ……………………

    年节送拜帖,就是吕惠卿也不能免俗。

    别说是执政,就是宰相也得送帖子给亲朋好友。

    吕家兄弟如今在京城的就吕惠卿和吕升卿,吃过年夜饭,守岁守过半夜,年轻人去找乐子了,女眷带着小孩子毁了房中睡觉。

    就吕惠卿和吕升卿都是劳碌命,又到书房中。

    吕升卿看着兄长一封封检查拜帖,随口道:“今年是没有正旦大朝会了,不过西夏来贺正旦的使臣,在都亭西驿只歇了一日,就被赶了回去……天子杀气腾腾,梁氏兄妹再糊涂也不会感觉不到……真的是要打仗了。”

    吕惠卿头也不抬:“薛向将会负责往关中转运粮秣,过了初五就要去洛阳坐镇。大约在四五月的时候,就该开战了。”

    “领军的人选还没定下来吧?”吕升卿问道。

    “六路主帅的人选只会是由天子自决。两府中,哪个有资格说?”吕惠卿将手上的拜帖放下,“王珪是天子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元绛也差不了多少。吕公著因为陈世儒一案,被天子抓到把柄在手,什么话都不敢乱说了。薛向只能负责往关中运粮,郭逵又要去河北。为兄现在心力都在手实法上。这就是两府的现状。”

    吕惠卿说着直摇头。两府中能为各路主帅的人选,跟天子争一下的臣子,眼下根本就不存在。

    天子乾纲独断,说起来,吕惠卿对这一战的前途,有几分担忧起来了。韩冈的判断,现在看来真的有那么几分道理。而郭逵的去向,更是让吕惠卿加深了一层担忧。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眼下不正是天下有道的时候吗?大哥你担心个什么呢?”吕升卿开了个玩笑,随即又正经起来,“继续推行手实法才是当务之急。朝廷既然要用兵,钱粮肯定是缺的,”

    现在朝廷的确需要钱,但另一方面,天子也需要一个稳定的朝堂和国内环境,以便将全部精神放在即将开始的西北战事上。两者之间如果发生冲突的时候,就需要权衡利弊,进而有所取舍。

    吕惠卿所要做的,就是不要让天子将自己给舍掉,又要拿出让天子满意的回报。这等于是在一根绳子上走路,不能左、不能右,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不过这方面事就没必要对自己的兄弟说了,省得他多担心,在府界提点的任上安心做事才是真的。

    吕惠卿点点头,轻描淡写的:“说得也是。”

    吕升卿果然笑了笑就放心了,不再说这件事。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李定是不是有什么盘算?前两天见他时,总觉得有些鬼鬼祟祟的,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说着,他皱起眉头,“刚刚任了御史中丞,准备拿谁开刀?”

    新任御史中丞上台,刀子上总得见见血,肯定要办个大案出来,否则这个御史中丞做得也难看。所以李定最近的变化,落在吕升卿眼里,就不能不让他担心了。

    “这件事啊……大概是什么情况我知道,你不用乱担。”吕惠卿带着讽刺的笑了一声,低声道:“不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罢了。”

    见吕升卿仍是疑惑不解,吕惠卿笑意更是意味深长,“李定是聪明人,他不会蠢到破坏朝堂上的大好局面的……”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五)

    关中的冬夜滴水成冰。从喧闹的大厅中出来,顿时一阵寒气侵体,吕大临不禁打了个寒颤,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但头脑却一下清醒了很多。

    抬眼望着东方,还是沉黑的,不过已经是后半夜了,四更天,应该很快就要天亮了。

    回头看看厅堂中一个个酒兴正浓的亲戚,吕大临无奈的摇了摇头,若是只有自家兄弟在,决不至于如此。

    不过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蓝田吕氏是关中的著姓豪门,一到年节之时,族中各房亲戚能赶回来的都会回来祭祖,吕姓子弟就多达百数,加上妻妾、仆婢,就有上千人之多。在这段时间里,祖宗留下来的庄子上,比起集市还要热闹。

    “怎么也出来了?”先一步站在院中的人回过头来。

    “酒喝多了,闹得慌,二哥不也先出来了。”吕大临道,看看吕大钧左右,又问,“正叔先生呢?他不是跟二哥一起出来?”

    “正叔先生先回去休息了。”吕大钧朝院子的西侧扭头看了一眼,程颐入关中讲学,一整年都没有回洛阳,今年年节也没有回去,在学生们都返乡后,被盛情邀请住进了吕家的老宅中,甚至连年夜饭,也被请上了正席。

    吕大钧走近了几步,与兄弟并肩站着:“愚兄是出来避酒的,再过两日就要去延州了,没心情多喝。”

    “延州……真的要开战了?”

    “这还能有假?”吕大钧道,“如今西夏内乱,国母囚子,大好时机如何能放过。”

    吕大钧是在一个月前接到了永兴军路转运副使的任命,过了年后就要去上任。接到任命书的时候,还并不知道西夏国母梁氏囚禁了儿子的消息,而且种谔的提案在朝堂上早被拖延了下来,仅仅是个普通的任命。但如今西夏内乱的消息传来,吕大钧自知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当他上任之后,随军转运的差事,少不了要占上一份。

    “李稷可不好应付。”

    “宁逢黑杀,莫逢稷、察……”吕大钧略带玩味的笑着,“李长卿的确行事苛暴。不过也算不上什么大碍,纵然他是转运使,愚兄也不惧他。”

    “……辽国可是大碍。”吕大临沉默了一下说道,“嫁了公主给秉常,当不会坐视西虏被灭!”

    身在关中,这段时间又住在乡间的庄子上,吕氏兄弟还没有收到更让人振奋的消息,但这不代表吕大钧会对辽国有多畏惧,“为了救援西夏,辽国能派出多少兵马?派得少了,连同兴庆府一并攻下。派得多了,官军就守住银夏。若是辽国全力相助……”他嗤笑了一声,“不用动手,党项人就会跟契丹援军拼命——西夏国中可供给不起辽国的多少兵马。要担心,也就担心辽人会去攻打河北,围魏救赵……不过朝堂上,虽说王韶、章惇都已出外,但知兵的重臣还有郭逵和韩玉昆在,当不至于在此事上有疏漏。”

    听到兄长提到韩冈,吕大临突然间就陷入沉默。

    吕大钧看了的弟弟一眼,心知肚明,叹道:“还有心结?”

    吕大临的嘴紧抿了起来,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心结。因为韩冈的缘故,吕大临如今在关中学者中名声坏了不少。韩冈将几封信向关中一送,登时掀起了轩然**ō,质问的信函如雪片般飞来,有一些脾性暴烈的同门,甚至直接与他割席断交了,同时也让程颐在关中讲学变得艰难无比。

    “……小弟向道之心,从无一日而绝。”吕大临过了好半天才沉沉的说着,“子厚先生仙逝,小弟无处求学问道,一时怅然若失。幸而有伯淳、正叔两位先生,才又得了指点和传授。二哥你也是知道的,小弟在伯淳、正叔先生面前,何曾说过气学一句不是?子厚先生没有传授的地方倒也罢了,只要子厚先生传授过,小弟何曾背弃?!”

    吕大临说得有些jī动,吕大钧暗暗的摇了摇头。

    吕大临的确是受了许多委屈,但那篇行状写得更是有问题。‘尽弃其学而学焉’,不论是真是伪,所谓‘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忘了这八个字,又怎么让人看得不怒?

    韩冈又是对张载敬重无比的弟子,尊师重道天下知名,看到自家兄弟如此辱没先师,没直接拔剑斩过去,已经是好脾性了。

    但这些话也不好说,吕大钧轻叹一声,而后问道:“与叔你可知道韩冈现在是什么职位?”

    吕大临眼神转冷,声音也平静下来:“至少还不是宰执。”

    “是右谏议大夫、同群牧使!”吕大钧着重强调道,“比大哥都髙,愚兄更比不了。”

    “纵使做到宰相,我不惧他一分半点。”吕大临声音更冷。

    “愚兄不是这个意思。”吕大钧无奈的摇摇头,自家的兄弟对韩冈成见已深,要改变果然不容易,“熙宁三年,他帮王韶稳定了巩州,阵斩来袭的吐蕃主帅;熙宁四年,他在鄜延路保住了罗兀城的数万大军;也是同年,他亲入咸阳城,说降了广锐叛军;熙宁五年,河湟开边,他的功劳仅在王韶、高遵裕之下,甚至在王、高两位主帅追击敌寇生死不明的时候,连挡两道圣旨,保住战果不失,没有落到罗兀城之败的境地;熙宁六年,他中进士就不说了;七年,天下大旱,韩冈在白马县安置河北近百万流民,无一冻馁而死,在河北民间,他的名声好得如同万家生佛一般,当初洛阳就有被调来筑堤的河北流民,求着要韩冈去提举工役!”

    吕大钧说到这里,又看了弟弟一眼,见他板着脸在听,继续道:“换作是其他人,有他这几年的功绩,进两府已经是足够了。可韩冈呢,连shì制都没坐上。接下来他在军器监任上,成就非凡。飞船就不说了,光是板甲,就让朝廷只用了不到七百万贯的花费,便给六十万禁军都配上了铁甲。同样的花销,在过去,能有十万套铁甲就不错了!而且还远远不如板甲的坚实耐用。此外,在冶炼锻造上的用心,又让铁器大行于世。可谓是为官一任,遗德深远1”

    吕大临紧绷着脸,目光毫不偏移的投射在吕大钧的脸上,看不出他内心有什么变化。

    “紧接着,就是南征之役。”吕大钧嗓音又转向低沉,“灭亡交趾这千乘之国,代价却微小得连西北一场败仗都比不上。当年侬智高为交趾所迫,又为国朝所不容,故而起兵反乱,狄青领军将之剿灭,便做上了枢密使。章惇做了枢密副使,韩冈功业不下于他,领军救邕州是他的功劳,大败李常杰也是他的功劳,策动诸部齐攻交趾同样是他的功劳,而令南下西军不然疾疫依然还是他的功劳,此四事,奠定了交州大捷的基础,但韩冈最后只得到了一个龙图阁学士,甚至不得不出外任官。”

    见吕大临依然没有什么的反应,吕大钧叹了口气,“之后韩冈在京西的功业就不用愚兄再多说了,无论是襄汉漕运,还是轨道的运用,都对中国有着难以估量的作用,日后天下都要受其功,这也是足以晋身两府的资本。可韩冈却被投闲置散了。”

    “这是他年龄资历不够,非是朝廷赏罚不公。”吕大临终于开口。

    “你也知道韩冈是年资不够,而不是能力功绩不足。”吕大钧笑了一笑,问道,“那你可知道,韩冈如今年齿几何?”

    吕大临再次静默下来,看着兄长,等着他的后文。

    “二十八岁。”吕大钧心中又叹一口气,继续说道:“依韩忠献【韩琦】的先例,韩冈也就只要再等七八年的时间,什么都不用做,便能晋身两府。就是运气、时机都差点,再有十一二年,到他四十岁的时候怎么都该进去了。可韩冈却偏偏多做了一手,将种痘法公诸于世,不免让人有画蛇添足、节外生枝之感。换作是与叔你,会像他一样做吗?”

    吕大临头昂了起来,毫无犹豫的应声道:“那是当然的,即有此等良法,公诸天下乃是义不容辞,小弟绝不会敝帚自珍!”

    “说得好!”吕大钧点头赞许,他看得出来他的兄弟是言出由衷,“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在仁在义,都不能将种痘法敝帚自珍。”只是他顿了一下后,就又一笑,“所以韩玉昆将之公诸于众。但他不仅仅是公诸于众,而是将牛痘、人痘的事说得那么细,让人知道他早在十年前就得到了人痘的方子。韩冈将人痘之术瞒了整十年,其间天下无数幼子夭折于痘疮之疾,甚至天子也不例外,由此不免结怨于天子和世人。愚兄再问一句,换作是与叔你,会不会在得知人痘之事后,就此公诸于众?”

    吕大临面现挣扎之sè,脸sè一息数变,最后吃力的摇头,“不会……只看人痘,已经近于巫蛊之术,绝不敢用!”G@。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六)

    【昨天晚上断网,今天白天又在外面,现在两更补上,这是第二更。待会儿还有一更。】

    吕大钧点点头:“所以韩冈等了十年,直到在广西发现了牛痘,才命人去验证。功效确凿无疑之后,方才公诸于世。那么愚兄再问与叔你……”

    “二哥!”吕大临直接打断了吕大钧的问话,“换作是小弟,当是发现不了牛痘之事,不用谈什么公诸于世了!小弟论才论能,的确都不如韩冈,这一点,小弟无意否认!”

    “只是向道之心绝不输人?”吕大钧轻声一笑,就像吕大临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样,他也知道自己的兄弟想说什么。吕大钧收起笑容,正色问道,“那韩冈是为了什么才将人痘和牛痘之术说得那么明白?只说牛痘难道不是可以免去结怨天子的危殆?而且韩冈运气还不好,直接撞上了七皇子建国公因痘疮而死。换做是与叔你,会说得这么明白吗?”

    随着吕大钧的问题,院中陷入了沉寂,只有身后酒宴正是热火朝天的大厅,传来阵阵荒腔走板的小调,端着酒菜的仆役从门中鱼贯而入,而捧着空菜碟和酒壶的仆人则鱼贯而出。

    吕大钧皱着眉向身后看了一眼,拉着兄弟往僻静的地方走去。吕大临沉默的随着吕大钧的步伐,久久不能回答。

    吕大钧也不等吕大临的回答了,他边走边说:“有望宰执,却近乎于放弃了未来晋身两府的机会,宁可开罪天子,也要推广他的大道。韩冈向道之心,不比与叔你稍差!”

    “二哥此言差矣!”吕大临绝不会承认自己跟韩冈有哪里相似,站定了:“小弟自知学问浅薄,如今乃是求道,而韩冈则是要将自己旁门之术,直接标榜为大道、正道!”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大了起来,“韩冈之学,只得一偏。他的笔记,二哥你不是也看过了吗,里面有几句涉及经义?!”

    韩冈前些日子遣人将他的新书《桂窗丛谈》送到横渠书院苏昞处,书院中的学子当时是人人传抄。一个月的时间,虽不能说在关中士林传扬开了,但以吕大钧的身份,手上拿到一份抄本却不足为奇。

    吕大钧知道,吕大临手中也有一份抄本。他瞥了弟弟一眼,无月的朔日,只有黯淡的灯光,看不出吕大临脸上的表情。

    “见过人家盖屋建宅吗?”此时两人已经站在了院墙边,吕大钧指着一丈高的墙壁,“总是先要将地面给夯实了,然后才会立柱架梁、砌砖夯土。数丈高的楼阁,都是从地基开始。韩冈也是一般。他从身边事说起,螟蛉义子的谬误、浮力的原理、彩虹的真相,乃至牛痘的发现,一点一滴都是围绕着‘格物致知’四个字而来。看着不涉大道,可都是在为他的学术夯筑地基,等到有一天,韩冈正式开始涉及天人大道,那便是水到渠成,无物再可阻挡!”

    “也要他能做到!”听到兄长对韩冈所作所为的推测,吕大临毫不动摇,“在经义上,他还差得远!”

    “日渐日新,以韩冈之材,难道还不能学吗?!”吕大钧质问道:“韩冈不及而立。至少有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的时间,去补充,去完善,最后去宣讲他的气学。你若是有心坚持自己的大道,日后必然会有几十年的时间与他相争,这个准备,你做好了没有?!”

    吕大临眼神凝定如钢,无所畏惧的与吕大钧对视着,一字一顿:“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愚兄不是要阻拦你。在正叔先生门下,愚兄也所得甚多。闻道有先后,达者即为师。正叔先生即是达者,愚兄虽是年长,却是远远不如,所以正叔先生讲学时,也是洗耳恭听,最后深有所得。”吕大钧顿了一顿,“而韩冈年虽少,但在格物致知四个字上,亦是达者,试问与叔你,在此一节上有他看得透吗?”

    吕大临张口欲辩,却被吕大钧给打断了,“与叔你既然认为韩冈所学不正,那就得想办法去驳斥他!但在此之前,你必须认清你的对手,去好好想一想你的对手的长处,去深入了解过他的观点……甚至去学习他的道、他的术,而不是一味的排斥。排斥韩冈的所言种种,并不代表你就赢了,只会让人认为你浅薄!”

    吕大钧的一番话如同狂风骤雨般劈头盖脸砸向吕大临,而吕大临的神色则是愈见冷漠,却没有任何屈服的神色。

    吕大钧都有点口干舌燥了,但他依然坚持:“如果你有秦始皇的本事,能焚书坑儒倒也罢了。可你压不了韩冈,相反的,韩冈日后还能轻易压倒你。等他坐上宰相的位置,如今正当红的新学,不是被韩氏气学所顶替,就是两者并行。到时候,你站在那里?”他叹了一声,“韩冈当日致书关中,将与叔你写的行状一番宣扬。几封信一出,气学门下顿时同仇敌忾,一下就被他凝聚住了人心。现在关中士林,人人都知道,韩冈是气学赤帜,日后必能承袭子厚先生之教,为气学光大门楣。故而人心不散,门庭犹在。而你现在,又有什么?”

    “韩冈用心不正!”吕大临如同一头倔驴,完全听不进去。

    “哦,是吗?……”吕大钧说了这么多,却说不动自己的弟弟,一时间都有些心灰意冷,“‘向道之心从无一日而绝’,看来是我听错了!”

    “二哥!”吕大临悲愤的叫道。

    “话说出口了,可谓是掷地有声,但你真的做到了吗?不论韩冈的用心,他的学问是实实在在的。”吕大钧双眉挑起,怒声质问着吕大临:“先圣问礼于老聃,问乐于苌弘,问官于郯子,学琴于师襄。此四子,无一人可及先圣,先圣尤躬问而学之。韩冈若学无所长,能有现在声望?能有现在的地位?能有如此多的功劳和实绩?不论是非好赖,一概贬低,你这是向道的做法!?”

    “韩冈那并不是道啊!……”吕大临也是委屈无比。

    吕大钧却更怒:“韩冈有事例为凭据,日后他说话,必然有人虔信不疑。你呢,到时候你拿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跟韩冈辩论?就是先圣,也要笔削春秋!”他恨铁不成钢,“好好想想吧!”

    吕大钧说罢,拂袖而去,只留下了吕大临孤伶伶的站在寒夜中。

    吕大临并不认为自己错了,大道本就不在那些细枝末节上。韩冈自己曾经都说过那是旁艺。自己也并不是否定韩冈的才能和成就,只是认为他表现出来的那一部分成绩仅仅只是术和技而已,离着自然大道有着很远的一段距离。

    吕大临只是没想到自家的兄长竟然认为自己都是妒贤嫉能。他心中一阵阵的抽痛,牙关死死咬紧,几乎要迸出血来。

    “所谓好学者,不迁怒,不贰过。与叔……当自省。”

    从夜色中,悠悠传来一句话,是程颐的声音。

    “先生!”吕大临连忙回头。

    不远处的院墙下,一扇小门吱呀打开。一个略嫌削瘦的身影从门处走了过来,正是方才自称不胜酒力、提前退席的程颐。

    程颐本来是准备在年节前回洛阳的,可是一听到牛痘传世,便立刻做出了在关西在留上一年的决定。

    他的看法跟吕大钧相同,韩冈是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冒着巨大的风险来宣扬自己的道。凭借着牛痘在天下万邦的推广,韩冈对格物致知的释义,以及与其紧密联系的气学,都因此而更进一步的发扬光大。

    韩冈苦心如此,可比辞官授徒更要艰难上十分。不仅是要承受着天子的压力,还要靠自己为整个学派保驾护航。

    任何一们学派,没有高官显宦的襄助,想授徒传世,那是极困难的。

    泰山孙复,安定胡瑗,徂徕石介,全都是靠当时的宰执重臣在背后支持,才能国子监中立足。而盱江李觏,因为无人在朝中匡助,现在他的传人已经寻之不见,只有一部分观点被王安石所吸收。

    张载若无韩冈,气学出不了关中。而二程年纪不大时便广有声名,那是有洛阳诸位元老重臣一力推重的缘故。

    韩冈现在没有后台帮他宣讲他的学术,只能自己亲历亲为,而气学门墙,还得靠他来支持。一人身兼两职,却还要咬牙支撑,甚至不惜为此开罪天子。

    这样的坚持,有着压倒性的力量!

    程颐作为旁观者,看着也是不免要感慨许久。

    “和叔说的是不错的。求学不论高下。和叔立乡约,任道担当,其风力甚劲。与此事上,吾亦要向和叔请教。”

    程颐的气度让吕大临感佩不已,但对韩冈的看法,他依然不改!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韩冈曲解大义,如何能容忍?!

    程颐只当没看到吕大临脸上的倔强,继续说道:“先圣求学四方,礼乐官制皆,也曾说过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但有一条大关节却始终没有动摇——”

    看了一下侧耳恭听的吕大临,程颐铿锵有力的说道:“大道不曾改!”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七)

    大年夜的横渠书院,还有弟子逗留其间。

    关中交通不算方便,留居在书院中过年的学生还有三四十人之多。也都是家境贫寒的学生,如同当年的韩冈,没钱回乡,其中有些人甚至连束脩都给不起。

    幸好横渠书院名下的田地今年丰收,田租充裕,加上来自四方的捐赠,也支撑得起这些学生的日常食宿。

    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吃完,苏昞在院中走了一圈消食,回来后就看见还有几个学生聚在一起,一人端坐在椅上,一人则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旁边的人围着笑,而坐在椅上的那一位不知为何脸胀得通红。

    “这是在做什么?”苏昞走过去。

    几名学生连忙站成一排,坐着的也站起来了,看起来慌慌张张的。用一根手指抵着人额头的那一位低头回话:“回先生的话,学生几个今日看《桂窗丛谈》,上有重心一篇,说了不少道理。学生愚钝,只看文字难以领会,现在只是准备试验一下。”

    苏昞闻言一笑,韩冈的新书他都翻遍了,那一篇也看了。上面说的东西的确很有趣。虽然是日常所见,甚至是每一个人无意识都在做的,可偏偏几千年下来,没有人真正能说出其中的缘由。

    “试验的结果怎样?”苏炳问道。

    那名学生恭恭敬敬:“书中果然是说的没错。坐在椅子上,身子不前移,不将重心移到脚上,除非能用手支撑,否则就必定站不起来。”

    其他几名学生一起配合着点头。

    “打赌了吧?”

    几个学生脸色都变了,脸上的笑都没了,一个个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书院中自有规条,除了射柳、投壶这样合乎儒家礼仪的赌赛,其余赌博一概禁止。如今几人明知故犯,又被山长苏昞捉个正着,一顿责罚肯定就免不了了。

    苏昞却笑了起来:“今天是新年,是要为师下不为例,还是一以贯之?”

    几名学生这下犹豫起来了。下不为例,这件事就算揭过;一以贯之,可就是逃不脱责罚。

    还是那名指着同学脑门的学生站了出来,向苏昞躬身道:“先生,此事因张营而起,甘领责罚。不过诸兄乃是受张营牵连,惟愿先生罪责止吾一人。”

    张营出来请罪,其他几名学生立刻争先恐后,“先生,此事不是景前一人之过,学生皆有份!”

    几个弟子争相请罪,苏昞一时心情大好,笑道:“既然你们知错,也不需重罚了,抄经书好了。纸墨自己去领,将五经都抄写一通下来,上元节前要完成。”

    学生们连忙恭声应诺。抄书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自家读的书全都是亲笔抄写而来。墨和纸又不便宜,许多好书都抄不起。苏昞这是明着责罚,暗地里帮忙呢。

    种建中走在雪地中,脚下的雪吱呀作响。

    放眼书院内外,满眼都是雪光。

    年前的这一场大雪,挡住了种建中回乡的道路。

    雪橇车能压在雪地上不陷下去,但拉车的马却做不到。一步一个坑的慢慢向前走,本来能来得及在除夕之前赶回京兆府老宅,眼下却不得不在横渠书院中歇息。

    其实原本到了宝鸡就该歇下来了,是种建中觉得应该顺便跟师门联络一下感情。而且横渠书院里面怎么说都是有不少自家同门,总比孤伶伶的在宝鸡县过年好,便又赶了一阵。午后抵达书院,与苏昞和其他学子也是聊了好一通,顺便还祭拜了先圣和张载。

    “哥,早点歇息吧,还真的要守岁啊!”种师中站在走廊上,远远地冲种建中喊着。

    种建中和种师中两兄弟。种师中是得荫补的官,但他离二十五岁还有几年时间,没资格出来接受实职差遣,只能跟着兄长东奔西跑。

    从延州至渭州,又从渭州回京兆府,来回赶了十几天的路,中间只在渭州歇了一天,种师中已经没力气了,再能熬的身子骨也吃不消连日在山川间的奔驰。沿途驿马给他们换了个遍,骨架子都散了。

    “彝叔、端孺。”苏昞这时进了客房所在的小院。

    “季明兄。”种建中带着弟弟上前行礼。

    “还没有歇息?”苏昞说道。

    “除夕当是守岁。”种建中笑说着。身后的种师中却低头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这个时候还奔波在外,彝叔你们兄弟俩也是辛苦。”

    种建中叹了口气,请了苏昞进房中坐下:“出站之后,各路难合兵,又不便联络,只能事前先打个商量。”

    “若是设立宣抚司,统管整个战局,也许情况会好一点。”

    “季明兄,给你说句实话。六路诸将,还没一个指挥过十万大军。包括家中叔伯也是一样。”种建中道,“而且陕西之地,多山谷、多沟壑,本来就不是能展开大军作战的地方。就算设立宣抚司,到了下面,还是得自行其事。将陕西缘边分作五路,难道是没缘由的吗?实是地势如此,不得已啊。平戎万全阵,河北能布,陕西可是布不开。”

    平戎万全阵是当年太宗皇帝亲自设计的阵图,命河北依图布阵,是一套用十余万兵力在平原上布下阔达二十里的战阵。辽人入侵时的确不会往上撞,他们会直接了当的绕过去。

    “记得当年韩子华相公领陕西宣抚司的时候,当时光是鄜延路就有十一万大军,全军兵力超过三十万……”

    “那是连乡兵、民夫都算进来的数字,真正能上阵厮杀,可堪一战的禁军,一路最多也只有三五万。”有句话种建中还留在肚子里,如果将空额减去,兵力会更少,“不过这一次,如果对西夏开战,厢军、乡兵弓箭手都会上阵,就算不能与铁鹞子厮杀,拿着神臂弓守寨子总不会有问题。”

    “其实可以让泾原、秦凤和熙河三路攻打兴灵,环庆、鄜延攻打银夏。两边本来就是秦凤转运司和永兴军路转运司负责支援粮秣,各自合兵也是一个办法。”

    种建中摇了摇头:“季明兄,那可是兴庆府!”

    苏昞怔了一下,也摇摇头,不说话了。

    的确,种建中的拒绝很有道理,那可是西夏国都兴庆府。若能独占头功,就是能吃三辈子的功劳。在大功面前,谁能忍得住?不先打个你死我活,都是军纪良好了。

    你要两边各打各的,秦凤转运司支援泾原、秦凤和熙河攻打兴灵,永兴军路转运司负责支持的鄜延路和环庆路攻打银夏,河东再插个花。这个计划的确是不错,但也要鄜延、环庆的将校们答应才行!

    西军中的哪个将领不想站在兴庆府的城头上,哪个不想第一个杀进党项人的皇宫?那是西军将校中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美事。敢挡他们的路,嫌自己的日子过得太平淡吗?

    苏昞本就是来探问客人,只是顺口说了一下如今的时事。话题接不下去,就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明天种家兄弟还要上路,也不能多打扰。

    送了苏昞离开,种建中回来后轻叹了一声。他的确是拒绝了苏昞的意见,但这件事本来就轮不到他们来插嘴,至少也得是种谔和韩冈一级才有资格插话。

    不过韩冈现在是什么想法,根本让人猜不透。

    王舜臣如今出了事,虽然还不知道内情如何,但他这一级的武将,被捅到天子面前是必然的。

    谁也说不准这到底是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着打王舜臣,暗地里则剑指种谔。种建中此番联络泾原诸将,本来是要在渭州七术种谊那里过年的,就是因为王舜臣之事,才匆匆赶回京兆府,只是又在路上因大雪而拖延了行程。

    还不知道韩冈听说了此事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是种家故意放纵王舜臣受到攻击。种建中心中隐隐生忧。

    王舜臣出身种家,被视为嫡系,甚至在河湟起家之后,还被招做了种家的女婿。后来被调到鄜延路,就是因为有这层因素在。

    在鄜延路中,王舜臣表现得并不算差,只是运气不好,三年前在夏州吃了一个亏,连着几年都没有机会向上爬上一步。

    眼下则是由于韩冈对展开攻夏之役的阻挠,使得王舜臣在种家内部有点不受待见。但韩冈与其兄弟相称,过了命的交情。在军中,上上下下也都给他几分面子。

    但这一次的利益实在太大了,不论谁能成为先锋,整个功劳的三成都能揽到身上。尤其是鄜延路直面的银夏之地。

    在三年前的横山之役中,官军其实已经攻入了银夏,甚至占据了银州,兵锋直指瀚海,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而不得不退回到横山南侧,但在离开前,官军放了一把火,烧了整个银州城,而动手的,正是王舜臣。

    三年过去了,银夏至今没有恢复元气,这是个再好捏不过的软柿子,带兵走过去就能捡功劳,谁甘心让别人捡去?

    不知道天子会怎么处置王舜臣。自家叔父请求让他戴罪立功的奏章当是已经递上去了,但有多少作用却还难说。

    种建中无可奈何的长声一叹,乱七八糟的事怎么就这么多!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八)

    从庆寿宫出来,赵颢已经是满身疲惫,在皇兄和祖母的身边,小半个时辰就像是过了一年半载,不过现在脚步则是轻快了许多。

    祖母终于要死了。

    想到皇兄赵顼在床边垂泪的样子,赵颢刻意表露在眼中眉间的沉痛和忧虑,几乎就要保持不下去了,笑容也快要浮起在嘴角。

    掌控后宫的很快就只剩最疼爱自己的母亲,而不再有一个花甲之龄、曾经垂帘听政过的老祖母压在头上。

    赵颢跟着两名内侍一齐往太后所居的保慈宫过去,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每次入宫拜见名义上的祖母时,都是备受煎熬。太皇太后只看重长兄赵顼,对赵颢和他的弟弟并不假以辞色。

    就是如今病恹恹的快要咽气,但从祖母眼中射出来的那种拒绝、猜忌甚至厌弃的视线,依然给着赵颢极大的压力。

    幸好不会看到她太久了,病得只剩骨头了,哪里还有治好的可能。过不了两个月,就该上仙了。去天上陪仁宗皇帝,应该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

    行走在阑柱相连的廊道上,赵颢游目四顾。

    自从几年前被设计逐出宫之后,赵颢一年也难得入宫几次,但每次看到一座座或雄伟、或华丽、或精致的殿宇楼阁,他总会有些只敢在午夜梦回时方敢升起的念头从心底泛起,但转眼间就给他压了下去,不敢去多想。

    没在庆寿宫中看到自家的兄长,不知是不是在保慈宫中。不过就是没在母亲那里看到自家的兄长,赵颢也不奇怪。

    这个新年,天子、朝堂,乃至京城的百万军民,心思全都放在即将展开的战争之上。

    上天赐予的良机,几乎是每一个人都认为该把握住。

    虽说其中还有点杂音,可自己的兄长、当今的大宋天子,从治平四年年初登基,至今已有十二载。对于朝堂的控制越发得严密,威福自用几近刚愎,且从开始推行新法时起,就是一意孤行的性子,一旦他下了决定,眼下是谁劝都没用了。何况反对者寥寥无几。

    但赵颢却觉得这次不一定能成功,毕竟反对者中有如今朝堂上仅存的两名知兵的重臣,一个郭逵,一个韩冈。一名宿将,一名新锐,都在主张慎重。如果情况正如两人所料,那可就有意思了。

    赵颢嘴角扯动了一下,满是自嘲。他现在也只能这么去想,否则就是绝望。

    当今天子自登基以来,大宋官军几乎就没怎么败过。就是熙宁四年横山之役,也是非战之罪,斩首数千,虽败犹胜。

    纯以武功论,开国以来六代天子中,赵颢的兄长就仅次于太祖、太宗,彻底压倒了真宗、仁宗和英宗。

    王师连番胜绩,让赵顼声望大涨。同时也使得旧党对于新法的攻击,不得不偃旗息鼓。

    眼下更是有一举解决西北百年之患的机会,甚至之后还有可能连辽国都压倒,废除澶渊之盟,夺回燕云。

    一旦给兄长做成了此事,登时就是盛世之主,别说旧党得俯首帖耳,就是自己这个做兄弟的,也得战战兢兢的活着了。对于威胁皇位的兄弟,对权力掌握得越发森严的皇帝,可不会有多宽容。

    上天当真是不公平。赵颢从父亲赵曙成为皇储的那一天开始,就在这么想。只是出生前后的差别,让自己只能当个被养起来的亲王。

    而仅仅是运气稍好,比自家早了两年出生的兄长,在过去,从没有表现出多出色的才智,身体也不好,就是心气高于常人。还是濮王府中一个不起眼的孙辈时,就想着建功立业,做了太子之后,更是到处寻找能富国强兵的良方和贤才。

    但他不会用啊!登基之后,就闹得天下大乱,任用非人,整整用了十年时间,才让国家稍稍安定下来。

    虽说在这些年中,王师连年胜绩,但运气的成分更多。尤其是这一次,宋辽夏三国打了上百年的仗,两国内乱,而另一国正好国势昌盛、兵精粮足的情况从来没有见过。

    哪里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分明是老天爷在偏帮。

    赵颢从不认为自己比谁差,换作是自己坐在大庆殿中的那个位置上,绝不会为了变法而闹得满朝风雨,也绝不会让朝堂分裂,最后让一党独大。熙宁的十年,朝堂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争吵上了,要是能平复朝臣之乱,让他们用心于国事,三五年内,就能天下安定。

    至于西夏、契丹,只要朝堂一心,名臣和衷共济,只要有如今一半的运气,平夏灭辽,哪里还有一点难度!

    赵颢转着悖逆不道的心思,在前面领路的两名内侍却突然缓了下来。

    “陈衍,怎么了?”赵颢神情一凛,警觉的问道。

    说到太后最喜欢哪个儿子,只要看一看谁在给赵颢领路就知道了。进宫之后,赵颢照规矩先去拜见祖母,而他的母亲听到消息,就遣了身边的亲信宦官来庆寿宫殿外等候,就是三弟都没有这个待遇。

    太后身边的亲信内侍陈衍回头道:“大王,外命妇正在谒见太后,不宜冲撞。不如稍稍等上一等。”

    赵颢听了便放眼望过去。

    前面便是太后所居住的保慈宫,眼下殿前正聚集了数百名外命妇,一个个按品大妆,身着真红大袖衣、外披霞帔,头戴花钗冠,依序入殿。

    赵颢瞥了一眼之后,就远远地停下了脚步,不再上前。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冲撞了外命妇谒见之礼,只会被御史一顿乱骂,最后坏了自家的名声。反正她们对自家母亲的拜见很快就会结束,不会耽搁太久。

    正如赵颢所料,一次礼仪性的拜谒并没有耽搁他多长时间,命妇们很快就从殿中出来的。

    一群外命妇早前就拜见过了太皇太后,现在拜见过太后,接下来就该去见皇后。新年的第一天,天子免了今年的大朝会后,她们的丈夫或是儿子,不再用辛苦上朝,但她们入宫探问却是免不了的。

    她们依然是依序而行,但半路上却来了一名内侍,与队伍中的一名四五品装束的命妇匆匆说了几句后,便又离开了。

    赵颢疑惑的多看了两眼,这群命妇是朝官之母之妻,不是宗室的亲眷,怎么跟宫里面搭上关系了。就是有关系,也不该如此明目张胆。他心里猜测着,眼睛也眯了起来,但离得远,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楚究竟是谁。

    陈衍惯会察言观色,在赵颢耳边低声道:“是朱贤妃身边的吴白,他找上的当是龙图学士韩冈家的王氏。”

    “原来如此。”赵颢点点头,不用多解释也知道他六侄儿的生母找韩冈的妻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笑了一笑,“看来韩王氏当是常入宫了。每次入宫,都要到去后苑玉华殿一趟,还不知要多晚才能出去。”

    陈衍正要陪着笑说两句,另一名由内侍回头道,“大王,宫里面的规矩严,奴婢没听说过有外命妇能在宫中久留的。”

    那名内侍话刚出口,陈衍脸色就陡然一变,不敢置信的望向赵颢。

    过去有个动辄留小周后三五日的太宗皇帝,要是有人传出韩冈之妻在宫里面留的时间长了,天子、韩冈和王安石的名声全都能毁掉。

    赵颢皱着眉头瞥了这名内侍一眼,身材倒是高大,肤色黝黑,并没有多少阉人的阴柔气,看着倒像是武夫。

    深深的盯了这名内侍,赵颢径自往前走,脸上毫无表情。

    想要知道赵顼对弟弟赵颢有多猜忌,只看从入宫后,赵颢身边就没少过御药院的内侍就知道了。从庆寿宫去保慈宫,过去不知走了多少遍,又有陈衍陪着,还照样派了人来领路。

    赵颢倒是无心,但这个在崇政殿中当差,在御药院中挂名的内侍却把他当成贼防着。年节时,甚至连那位六侄儿都不让自己靠近。赵颢心中恨到了极点,自己那位皇兄的身边还真的都是精细人,随便派出个人来,都是对自己如此提防,随口一句,都如临大敌。

    童贯直到将赵颢送到了保慈宫,方才离开,回赵顼的寝宫福宁殿,等天子回来以便缴旨。接下去,有另外的人在保慈宫门外候着二大王。

    作为御药院中挂名的内侍,童贯虽不能跟李舜举、石得一这等贴身亲信相比,也不能与在外领兵的王中正、以及师傅李宪,相提并论,但也是正当红的内侍。

    对天子的心意,童贯把得很准。被皇帝派出来护送雍王去保慈宫,根本就有押送的意味在。随时都有天子身边的亲信内臣盯着,雍王即便有什么花样,都别想在宫中玩出来。

    但童贯却是没想到雍王竟然还敢问一些别有用心的问题,幸好直接当面给点破了,否则日后会很麻烦。

    既然自己已经点明了,谅这位二大王也不敢造次。如果在这之后,外面有什么流言蜚语,不管是不是雍王做的,立刻就能追到赵颢的头上。

    童贯脚步轻快,见了天子之后,这件事还是要说一说。事君惟忠嘛,轻描淡写的提一句,天子明白就明白,不明白日后出了事也有说道。

    童贯得意的轻笑,虽然这一次没机会去陕西挣功劳,但在天子身侧,何愁没有功劳可立?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九)

    【两连更,这是第二更。】

    大约是黄昏的时候,王旖从宫中回来了。

    比起正常的拜谒,回来得要迟了一些,韩冈从书本中抬起头,问道:“今天好像是又迟了,是皇后还是朱贤妃。”

    王旖卸了妆,换了一身家常的便服出来。她在韩冈身边坐下,自己揉着脖子,“是朱贤妃,还以为会被留到宫门快落锁的时候呢。”

    “怎么了?”韩冈问着,顺便将手伸过去,想要帮忙按摩。

    王旖痛叫了一声,将韩冈的手一下拍开,“官人你手太重,骨头都给你捏碎了!”狠狠的瞪了韩冈一眼,又叹道,“真不想去宫里,每次戴花钗冠都觉得重,得让魏娘子好好捏一捏。”

    王旖虽是这么说,却没有叫自己的梳头娘子进来——负责梳头的婢女,并不是仅仅负责梳些时兴的发式,更多的为主母的衣着打扮做参谋,有的还各有绝活,王旖身边的却是会按摩捏骨——夫妻两个正议论着宫里面的事,不便在下人面前说。

    “方才谒见过两宫和皇后之后,就被朱贤妃拉去说了一通闲话,本来心想这下得拖到天黑了,可没多久,福宁宫那里就派人来,跟朱贤妃不知说了两句什么后,就打发了奴家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子那里招朱贤妃。”

    韩冈啧了一下嘴,“还真是麻烦,每次进宫都要被拉着说话。”

    “这还要多谢官人呐!要不然就能像娘一样,进去就出来了。”王旖冲韩冈抱怨的哼了一声,又揉起脚:“宫里面的娘子,一点都不知道体恤人。又是带着花钗冠,又是穿着朝衣,还从宫门开始,就绕着后宫走了好一圈。三个殿都跑过了一遍,累得脚都疼了。”

    “弄点热水来泡泡脚,平常可不会走这么远的路。”韩冈说着提声叫了人进来,吩咐了去准备热水,“泡过脚就去吃饭,素心指挥着厨房,今天可是准备了不少好菜。”

    “嗯。”王旖笑着点头。又看韩冈在卧室中拿着本书,突然觉得不对劲,“怎么不在书房里面看书?”

    “问问你儿子吧。”韩冈无可奈何的摇头,“放鞭炮的时候,二哥儿不知怎么弄的,一发冲天响就飞到了书房里,一开始都没在意,过了一阵就见了烟。”

    王旖惊了一跳,“走水了?!”

    “是走水了。”韩冈状似无奈的叹气,“就烧了半幅帐子,但几盆水泼过去,书房里的书全都毁了,南娘和云娘正带着人在西厢里烤书呢。”

    王旖愤怒起来了,“都是你,昨天说什么放鞭炮!今天只是书房被水泼了,明天烧了房子怎么办?哥儿姐儿心玩野了,以后不小心伤到自己怎么办!?”

    “是为夫的错,所以老天将我的书房给毁了,这可是重罚啊。”

    韩冈唉声叹气,王旖却气得牙痒痒的。狠狠的又剜了韩冈两眼,问道:“二哥儿他们呢?!”

    “罚了他们三个去抄书,吃饭前得将三字经给抄一遍下来。字还得端正,否则就喝水过夜。”韩冈抬眼看着又有些担心起来的妻子,笑道,“饿上一顿没关系,为夫当年在子厚先生门下,一天一顿都熬了几个月,少吃一顿算不了什么。而且他们三个还不一定写不好,读书识字,可比为夫当年聪明。”

    “官人倒是谦虚。”王旖说了一句,也暂时放下心来,“等正屋和退思堂都修好了,将书房搬回去,就不会再被鞭炮给烧了。”

    “太皇太后的情况怎么样?”韩冈问道。

    王旖摇摇头,“还是在殿外。”她的声音低了点,“看样子有些难了。几个翰林医官出来后脸色都不好。”

    韩冈皱眉,想了想道:“过两天如果太皇太后的病情还不能好转的话,天子当会让宰辅去大相国寺烧香祈福,到时候就看人选和人数了……”

    韩冈话说了半截,王旖却明白,宰辅们去相国寺的人数越多,地位越高,那么就代表太皇太后的病情就越重。如果是宰相王珪领着两府的全班人马去相国寺,那基本上就可以等着天子大赦天下了。

    放下了太皇太后的病情,王旖看着桌上厚厚一摞书册,又看看韩冈手上的书卷,从字体上看,当是手抄本:“官人今天读的什么书?”

    “正在看史论呢。”韩冈将手上的手抄本扬了一扬,“苏家父子的。如今空闲的时候多,正好多看点书。”

    韩冈前生只知道唐宋八大家,只以为苏家父子三人诗词歌赋写得好,但后来才知道,文名可不仅仅是诗词歌赋。苏家父子当年在京中出名,靠的是史论和治策。

    苏洵写了《几策》、《权书》、《衡论》,苏轼则是写了《进策》《进论》五十篇献与当时的仁宗皇帝,苏辙当时还差一点,但他也有十几篇论史的文章。

    三苏父子文章一出,在京中又得欧阳修、梅圣谕等文坛宗主引荐,一时名声大噪。

    韩冈今天将三苏的文章稍稍浏览了一遍之后,才知道为什么王安石要说他们是战国纵横家一流,的确全都是纵横捭阖的议论文。

    “官人觉得三苏之作如何?”王旖很感兴趣的问道。

    韩冈皱眉想了想:“三苏的作品主要是论,对史事的评论,以古讽今。不像司马君实那般,近似于单纯的史官了,而是秉承春秋之法,以史论明儒门大义,世间有称之为蜀学者,不为过当。如今的各家学派多论心性义理,以解经释义为上,蜀学偏近于史,算是个异类。”

    王旖讶然:“笔削春秋……官人评价这么高?”

    “该怎么说,似是而非,得其形而已。老苏倒也罢了,但苏子瞻的《进策》二十五篇、《进论》二十五篇,只是花团锦簇而已,更像是凑个整数,硬给凑上五十篇。”

    韩冈翻了翻手上的书,指着其中一篇给王旖看:“苏子瞻的一篇《论诸葛亮》,说‘曹操既死,子丕代立。当此之时,可以计破也,何者?操之临终,召丕而属之植,示尝不以谭、尚为戒也。而丕与植,终于相残如此,此其兄弟且为寇仇,而况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此可间之势,不过捐数十万金,使其大臣骨肉,内自相残。然后举兵而伐之,此高祖所以灭项籍也。’”

    王旖摇着头,她过去除了三两篇有名的之外,苏家父子的史论并没有多读,没想到里面这么不靠谱,“读过《三国志》就不该这么想。”

    韩冈点头道:“所以说这是纵横家之流的想法,以为花点钱、动动嘴皮子,就能让敌人不战自溃。‘兄弟且为寇仇,而况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从曹丕和曹植的关系上推到天下英雄上,这个引申,毫无道理可言,当真是一厢情愿!怎么不拿去比李世民?”

    “爹爹过去也说是苏家父子是纵横术,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老苏的史论。”王旖回忆道:“当大苏参加礼部试时所写的《刑赏忠厚之至论》,爹爹知道‘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是杜撰后,就更是不喜欢了。”

    皋陶是尧时的法官,他三次判人死罪,而尧则三次宽宥罪人。这一个典故是苏轼拿来证明尚书中‘罪疑惟轻,功疑惟重’这句话的前半句——这八个字,也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这道题目的来源——但此一典故,主考官欧阳修不知道,副考官梅圣谕也没听说过,考官们没一个听说。

    欧阳修和梅圣谕以为自己读书不广,不知道这一典故的来源,虽然其他考官认为无所依据要将之黜落,可欧阳修见文章写得又好,也就信了他。但当知道是苏轼所写之后,欧阳修一追问,竟然是杜撰!

    “不谈文章好坏。从议论的原则上说,如果论据是伪造的,论证就毫无依据,论点也便不可能成立。整篇文章写得再好,都是不合格。”韩冈笑了一下,“时人将此事当做一段轶事,但要是这样的作风用在政事上又该如何?”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王旖又道,“还有之后小苏在制举上,议论仁宗皇帝贪好女色,宫中贵姬数千,日夜游宴,不视朝政。这分明是拿道听途说之语博取直名,爹爹是主张黜落的。韩曾两位相公也跟爹爹同样想法,认为是污蔑天子,不过仁宗皇帝觉得本是求直言,不当以言辞罪人,还是将他取中了。”

    “但岳父不是拒绝为小苏起草制书嘛?”韩冈笑道。

    拗相公的脾气,在几十年前就倔强得让人头疼。他在担任制科考官的时候,认为苏辙应该黜落,没资格通过比进士科还要高一个等级的制举考试。纵然仁宗皇帝录取了苏辙,但当要给苏辙起草任命的时候,担任知制诰的王安石就死活不肯草诏。谁来劝都没用,最后硬是把苏辙拦了近一年。

    听出了韩冈言语中的戏谑之意,王旖就又瞪了他一眼,“爹爹脾气就是这样,何况又没有做错!”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十)

    “是,是,娘子所言甚是!”韩冈笑着点头。

    只要认为自己没有错,王安石就是死活不肯低头的脾气。他这个做女婿的也是吃过苦头的。

    王旖不高兴了:“是只要说一遍就够了!”

    “是,娘子。”韩冈毕恭毕敬。

    有时候韩冈觉得自家浑家的脾气,真的有几分像他的岳父大人。

    韩冈还记得王安石旧年有一桩公案,因为鹩哥还是鹧鸪……反正是只鸟而起的杀人案——具体什么鸟,韩冈记不清了。

    两个朋友,其中一人带了只鸟,另一人看着喜欢,想要过来。前者不肯给,而后者直接抢了过去。到此为止,还仅仅是朋友间的龃龉,但当前者拔出刀子将后者刺死之后,事情就闹大了。

    开封府断案,当市杀人,没话说这是死罪。而正好担任纠察在京刑狱的王安石进行复核时,则认为,既然抢了鸟,那就是白日劫盗——杀强盗不当论死!

    两边相持不下,最后这桩案子交付大理寺和审刑院公议,定了是杀人罪。既然结果与王安石的判决相反,照规矩,王安石当为此受罚。不过仁宗皇帝和了稀泥,赦了王安石的罪。但王安石可好,梗着脖子说我无罪,连叩谢皇恩都不干。一下惹动了御史台,弹章连番而上。可王安石根本就不在乎,最后又是仁宗皇帝出来和稀泥,几句算了就当没这回事了。

    至于在包拯手下做群牧判官时,包拯劝酒怎么也不给面子的小事,就不用提了,例子实在太多。

    顶牛顶到不给皇帝面子,王安石的倔强可见一斑。韩冈当年在王安石面前硬着脖子说横山必败,有功劳别算我一份。与王安石当年相比还差一点点。

    不过自家的浑家,跟黑脸的岳父,就是同样倔强,感觉也是不一样的。王旖生气时瞪眼抿嘴,很有几分可爱。有时候,韩冈甚至要故意逗一下。

    王旖则是气呼呼的瞪着韩冈,她也觉得自己的丈夫许多时候惫懒起来,还真是让人恨不得咬他一口才解气。

    幸好送热水的婢女进来了,王旖去净房先洗了脚,然后才回来用热水泡着。木盆的热水中放了个药包进去,专门用来泡脚的,属于香料一类,能在活血的同时,给双脚一并熏香。

    王旖大家闺秀出身,甚至没有走过远路,在宫城里面走了一天,脚上就起了好几个水泡。不过泡在水里就舒服多了,心情也好了不少。

    白生生的小脚泡在热水中,王旖探头看着韩冈手上的书,“官人现在看的是哪一篇?”

    韩冈将手上书举了一举:“小苏的六国论【注1】。”

    “苏家父子三人同论六国,各自见解不同,不知官人觉得哪篇写得好?”

    “都看过?”韩冈抬头,反问道,“娘子觉得哪一篇比较好?”

    王旖轻快地回答:“苏老泉的弊在赂秦。爹爹和大哥都觉得他写得好。官人呢?”

    韩冈摇头道:“老苏一篇文章借古讽今,道理其实说得牵强,可拿当今之世做对比,让人心生感触不奇怪。当年正好是朝廷拿岁币岁赐贿赂辽夏的时候,出来的时间可巧得很。”

    “那大苏小苏呢?”王旖兴致很高的问着,丈夫与她谈论文学的时候很少,今天可是难得的机会。

    韩冈沉吟了一下,道:“苏子瞻的《六国论》,与其说他论的六国,还不如说他论的养士,偏题了。他说秦兴乃是养士之功,六国能在强秦的压迫下维持多年,也是靠了养士,当秦一统天下,不再养士,士人生怨,所以亡了。这是从张元、吴昊身上引发出来的议论。张元、吴昊都是不第士子,投靠党项,乱我中国。朝廷如今厚待士人,特奏名一科,就是为了不让不第士子心生怨意、投降敌方。这也是为什么唐时行科举,唐太宗会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王旖坐直了身子,皱眉回忆道:“爹爹倒是觉得这一篇写得很不好,看了就丢了。”

    “岳父不是写过论孟尝君的一篇史论吗?经天纬地的方可称为士,而孟尝君身边的鸡鸣狗盗之辈并非士。因为孟尝君身边尽是鸡鸣狗盗之辈,所以才士不至。”韩冈笑道,“岳父要是看得惯苏子瞻这篇文章,反而怪了!”

    他其实很佩服王安石,《读孟尝君传》才一百个字不到,道理却说得通透,比那些连篇累牍的文章强得多。而孟尝君本人的行事作风,也的确只是类似于黑社会头目的人物,并无雄才大略,王安石给他鸡鸣狗盗之雄的评价确实深刻入骨。

    王旖当然读过他父亲的著作,想了想,也觉得丈夫说得有几分道理。

    “至于小苏的这一篇。”韩冈继续说道,“则是从地理战略的角度来说,是要山东六国保住韩、魏这个屏障。韩、魏位在中原,地处天下之中,当韩、魏不保,其余四国就只能被各个击破。”

    “官人觉得谁说得对?”王旖兴趣盎然的问道。

    韩冈打了个太极拳:“史论本就是借古喻今,他们想说的从来都不是六国,问他们说的道理对还是错,根本没有意义。先圣编写诗经,跟现在,”

    “就事论事呢?”王旖却不放过,追问着,“哪一个说得对?”

    韩冈想了一想:“就事论事的讲,六国之亡是内因外因的集合,不仅仅是一种原因。三苏的六国论得合起来看才是,赂秦是一条;小苏的韩魏不保也是一条;至于苏子瞻说的秦能养士故而兼并六国,不能养士,故而覆亡,同样是一条。”

    王旖捂着嘴笑了起来:“官人的这种说法可是狡猾得很,这个也对,那个也对,说出来就是谁也不得罪。”

    “但他们加起来也不全面,这个有不足,那个也有不足,说出来可是谁都得罪了。”韩冈笑了笑,“其实都没有说到点子上。”

    王旖眨着眼睛:“那奴家就洗耳恭听官人的高论。”

    韩冈呵呵笑了起来,“为夫可没有高论,有的只有先圣之言,‘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兵精、粮足、国人信服,秦人做到这三点,自然能兼并六国。”

    “就这个?”王旖疑惑道,“该不会是搪塞奴家吧?”

    “圣人的话岂会有错!有一干人战国策读得多了,以为纵横术无所不能,一张嘴就能‘致君尧舜上’,却没有心思认认真真耐下性子去做实事。殊不知,治政之要,就是在于兵精粮足,军民信服,有了这三条,便能纵横于世。不过呢……”韩冈叹了口气,“知易行难,要想做到可是难得很。”

    王旖想了一阵之后,还是点了点头,认同了韩冈的说法。不管怎么说,韩冈治政用兵的手腕都是一流的,出将入相对他来说,不是夸奖,只是恰当的评价。他说的话,天子听不听是一回事,但肯定是重视的。

    “秦人有关中之利,又得巴蜀之地,辟沟渠,开阡陌,北有郑国渠,南有都江堰,加之民风尚简,兵粮之丰,远过于山东。而商鞅立木、不韦悬金,都是为了民信。军功赏爵,首级易功,秦人百年间用之不移,自然是‘民信之矣’。”

    “……那足兵呢?”

    “操干戈者为兵——拿着兵器的人才叫兵。所以足兵的话,就要精良的兵器以及敢战的士卒皆备。军功赏爵之制一出,秦人好战如饥似渴,六国远有不如。至于兵器……”

    韩冈从放在桌下的一个盒子里摸出几个黝黑的箭簇来,“为夫摆在书房里的这些青铜箭簇看过吧?”

    王旖点头。这些青铜箭簇、还有几支秦戈、秦剑,都是韩冈书房中的装饰。现在书房泡了水,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贵重点的堆在正房中,不值钱的就放在院子里。

    “这些青铜箭头,可能是殉葬之物,也可能是出自秦**库的遗址,听说当年被掘出来的时候,数以万计。不过都给人拿去熔了造铜器,剩下的不及百一。”韩冈捏着几枚箭头给王旖看,“这些箭头,在土中埋藏千年,但你可以看看,形制如一,没有丝毫的差别。”

    王旖仔细的看了半天,除了锈斑的位置有所参差以外,这几个箭簇的大小、外形当真是一模一样,“过去从都没注意呢……还是官人眼睛好。”

    “什么眼睛好,这就是格物致知,从小处就能知道秦人打造的兵器有多精良。为夫是判过军器监的,这些青铜箭头有多难得是再清楚不过了。军器监出产的箭簇比不上秦人……为夫藏的秦剑上,还有相邦吕不韦造的字样。物勒工名,军器有问题,能追到宰相头上。六国输得一点都不冤。”

    韩冈将箭簇叮叮当当的丢在了圆桌上,“士兵更好战一点,人才更丰富一点,政治更清明一点,兵器更精良一点,农事工业更出色一点,多少方面的优势集合起来,对于东方六国,有了压倒性的优势。而山东六国人心不一,想让他们齐心合力共抗强秦,是缘木求鱼——兄弟间还能争产争得你死我活,最后让奸猾胥吏们占了便宜,放到六国,还不都是一样的情况?”

    “商鞅变法,只在耕战二策。其人虽为法家,但其治政之本,却与先圣相合。所以岳父如此推崇商君,不是没有来由的。秦国国力之强,在商君之后,就远在六国之上,只要在台上的不是昏君,兼并六国是迟早的事。三苏的文章,以古讽今做的不错,但论六国,就论的太偏驳了。”

    注1:苏轼苏辙两人的六国论写作时间不确定,姑且当做元丰之前所写。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11)

    韩冈一番雄论,王旖沉默了一阵之后,轻声道:“官人这番话,该是在朝堂上说的。”

    韩冈猛然间哈哈大笑:“这个道理,你当天子不知道,你当群臣不知道?多少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为夫前面说过了,知易行难。道理人人都懂,可想要做到,不知有多少道难关要过。商鞅变法,秦人因此富强,法度就那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为什么山东六国死到临头还不去学?依样画葫芦也成啊……实在是学不来!”

    他摇着头:“岳父变法,还远远没有到商鞅的地步,就已经是天下沸腾了。这是利益之争,所谓善财难舍,有几人能舍小家为大家?为夫都没那么无私,只是想要做到公私两便而已。像秦孝公和商鞅那般杀得人头滚滚,山东六国做不到,岳父也做不到。所以眼下就只能跌跌撞撞,岳父的境遇,也与此有关。”

    王旖沉默了下来,如今国势昌盛,按理说是自家父亲主导变法之功。连丈夫都说,没有父亲在朝中的鼎力支持,河湟开边不可能成功,没有新法富国强兵,交趾不可能平定。但父亲不及六旬就不得不出居金陵,日后回到京师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所谓变法,从本质上说,就是改易利益归属。所以岳父说变法之要在于理财,就是这个道理。一旦变法,在一部分人得利之时,总会有另一部分人失去他们的利益。商鞅变法,得利者秦王,失利者则是一干卿大夫,无军功不得授爵,公卿大夫们哪能不恨商鞅?岳父的变法,得利者天子,失利者是谁,就不必为夫说了吧?”

    “难道爹爹推行新法,百姓没有得利?”王旖惊讶的问道,“官人也认为爹爹是与民争利?!”

    “与民争利的民和平民的民不是一回事。普通百姓能吃饱就不错了,仅剩的一点油水刮下来,说不定会官逼民反。有恒产者有恒心,没了产业家当,铤而走险就没了顾忌了。岳父何曾做得那么绝?岳父争的利,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人数只占小半的富民。但凡攻击岳父与民争利的,多是拉着与平民百姓为幌子,为个人私利张目罢了……”

    “司马君实清介,从没听爹爹说过他品行上有过错。还有子厚先生他们,都不是谋求私利之人。”王旖很是正直的为人辩护。

    “这里的个人私利,不是一个人的私利,而是他代表的一个群体的私利。也许作为赤帜的某人会很清正,但是他所要维护的那群人呢?就是子厚、天祺、伯淳和正叔几位先生,他们都是糊里糊涂的帮了人出来打旗打鼓。文太师不是说过吗?‘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原来如此。”王旖对丈夫的话全盘接受了下来,“原来他们反对爹爹,都是为了一己私利……”

    “在军国政事上,私德从来都是枝节。只要能顺便记得帮百姓一把,不是认为盘剥民力是理所当然,就已经是很难得了。”韩冈双目清冷,盯着前方的虚空,犀利如刀的眼神仿佛能扒皮抽骨,将人看到了骨头里一般,“可惜这样的士大夫实在是少。”

    王旖不太喜欢丈夫现在的表情,勉强的转过话题,“那官人不喜苏子瞻的诗词,就是因为他说过出来做官就是为了享受?”

    “谁说的,最近的诗作为夫还是很喜欢的,只是不喜他早年的作品。”韩冈辩解道,他前生所喜欢的东坡诗词,在眼下只出现了一半,都是出外任官之后的所作,“苏子瞻早年的诗词,也就只是有文采而已。同是咏明妃,他的那一篇就远比不上岳父之作,失之浅薄。”

    同样是咏王昭君,王安石的两首《明妃曲》传唱一时,人人争相唱和,就是司马光都和了一首。‘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前一首,叹世事如一,无论中外;后一首甚至藏了良禽择木而栖,臣亦能择君的想法。而苏轼的‘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鬼。人言生女作门楣,昭君当时忧色衰。’说浅薄已经是很宽容了。

    而且苏轼在反对改变役法时也说过,没了服衙前役,在官员家中免费做工的百姓,官员家中就未免显得‘雕弊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为了取乐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不仅仅是为了天子和国家做事。

    按照后世的话说,早年的苏轼,缺乏人文主义的关怀,对百姓只是挂在嘴边的符号而已,触犯到自己的利益就会抱怨起来。直到出外后,在外任职数年,才有了些改变。

    “苏子瞻近来的作品,佳作连连。‘明月夜、短松冈。’可不是寻常笔力能写出来的。”

    “倒也是。”王旖点点头,苏轼的这一首悼亡词,伤痛感怀之处不输元稹,意境则犹有过之。此一篇一出世,便在旬月间传遍了大河南北。

    “‘会挽雕弓如满月’更是值得痛饮一大白。”韩冈笑道,却见王旖神色淡淡,知道这等豪放派的诗词,不合此时大部分人的胃口,“如今他在湖州的任上,想必又有佳作。”

    韩冈对苏轼自从出外之后文风的改变很是欣赏——不仅仅是韩冈,士林中对苏轼的评价也是越来越高——不过韩冈从没打算跟苏轼做朋友,而从苏轼那边来说,当然也不会喜欢连诗词都不会的韩冈。他身边来往的友人都是文采风流的才子,韩冈可够不上标准。就算没有旧时的一点过节,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人也不会有多少交集。

    “嗯,多半如此。”王旖感觉水冷了一点,唤人进来兑了一点热水,道:“年节一过,西北就要谋划攻夏。不知道熙河路粮草还够不够,去年天下五谷丰登,要是今年也丰收就好了。”

    “今冬北方各路都不缺降雪,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会又是个丰年。如果时间把握得好,攻打西夏的时候,陕西的存粮用光后,正好能用新粮接替上。”

    “只要粮草能供给得上,熙河路就不用担心了。”

    “还要担心由谁统领熙河路汉人番人的六万大军。要是定了王中正,就让人头疼了。”

    王旖安慰道:“不是说他是福将吗?到了哪边,哪边就不会输,若是由他领军,总比一干贪功不惜士卒性命的将校要好。”

    韩冈呵的笑了一声,“说得也是,到时候,就得看他的福气能不能保佑熙河路的兵马了。”

    就连家中的闲聊都少不了西北的战事,被请去吃饭的时候,韩冈回想与妻子的聊天,都觉得好笑,人家赵括好歹也是纸上谈兵,他今天算是什么。也怪眼下除了战事,朝堂中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过了年节假,郭逵就启程去河北了,韩冈送了他之后,照旧去衙门上工。

    为了西北之事,枢密院那里忙了起来,在枢密院挂名的韩缜自然也是整天不见在群牧司露个脸,韩冈身上的担子稍微重了些,不能再像刚刚上任时那样,每天用上一刻钟签字画押就了事。现在他要负责征调各处军马,以补充陕西转运及驿传的马匹缺口,工作时间也就从一刻钟延长到了一个时辰。

    在几次开边的战争中,韩冈负责的都是粮秣后勤,说到战时转运,薛向都要靠边站。下面的人的一些小心思,以及在账籍中做的手脚,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能玩花样的地方,韩冈一清二楚。

    韩冈之前凡事不理,只当个合格的橡皮图章,让衙署中的一干属吏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误会,这时候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几个不长眼的揪出来。韩冈并没有责罚他们,而是转手交给韩缜处置。而韩缜待下一向严苛,一顿棒子,将四个人废了双腿,又全数开革了。其中有一个,被拖回去后当天晚上就在家里暴毙。

    如果换个时间,韩缜少不了要吃挂落,一旦被政敌揪住,下台出外是免不了的。但眼下朝堂上的重心全在西北军事上,杀两个贪官污吏祭旗,也正合天子之意,御史台里面的乌鸦都不会蠢到帮他们叫两声。

    整顿过了风纪,手下的人开始战战兢兢的老实做事,韩冈手上的事上了正轨,做起来就很轻松了。

    边疆上厉兵秣马,朝中也是紧锣密鼓,国事的重心彻底偏向了陕西。但大事没有,小事还有那么一两桩。

    先是陈世儒弑母案在大理寺、审刑院和御史台三方会审后终于定案,夫妻都论了死罪,而领命出手杀人的婢女总计十七人也全都是死罪。案子的判决结果,基本上跟苏缄当初的判决没有两样,有区别的地方,就是没有参与此事,且事先不知情的七名婢女则是被杖脊,编管远州。

    而后到了正月初十,御史中丞李定上表弹劾知湖州苏轼,言其讥切时事,讪谤天子,‘伏望断自天衷,特行典宪’!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12)

    【这是第三更。】

    “是不是李资深这个月没人可弹劾了,怕被罚辱台钱……怎么掉到碗里的都当成肉了。”韩冈对过来禀事,顺便通报新闻的下属笑道,“他堂堂新任御史中丞,不在两府中找个人,好歹也得是侍制以上的重臣,怎么挑了个直史馆的知州?”

    来禀事的官员,是衙中的勾当公事,四十多岁的选人,几乎没有升上去的可能。不过在衙门中久了,说话、办事也使得力,更会讨好上司。

    他闻言便陪笑道:“苏子瞻天下闻名,过去又曾恶了李中丞。李中丞如今用事,自是要先拿名气大、又有旧怨的开刀。”

    “怕也是不敢在朝堂里面闹,否则耽搁了伐夏之事,李定他也吃罪不起。”韩冈啧了啧嘴,他可是不怕乱说话。

    勾当公事登时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脑袋连连点着:“龙图之言让下官茅塞顿开,当是如此,当是如此。”

    韩冈瞥了他一眼,“你们这些在京师衙门里混老了事的,想不到才有鬼!”

    勾当公事连忙道,“小人愚鲁得很,委实没想通。”

    李定弹劾苏轼,对京师的官吏们来说,也就是当个聊天的谈资而已。

    御史言事定有时限,时限之内如果没有上弹章,那就是不合格,要被罚辱台钱。乌台中人咬人不稀奇,不咬人那才是新闻。

    韩冈身上的弹章,数一数能有上百本,而两府中人更是只多不少。被御史中丞盯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谁也没放在心上。

    拿起勾当公事送来的公文,韩冈翻了翻,是环庆路发文来给路中的骑兵要马。

    不过并不是战斗时的战马,而是平常行军时的骑乘马。经过了几年的茶马互市,陕西缘边五路的骑兵,已经勉强能做到一人双马,或是一马一驴。不过平时多有了缺额,补起来不容易,趁着眼下朝廷要用兵于北的机会,便把手伸出来唱莲花落了。

    “寄养在沙苑监的军马,还有四千一百匹吧?”韩冈问道。

    “四千一百一十九匹。”

    “一千一百匹军马的缺额给环庆路补上。调一千两百匹过去,省得半路死了,还要来打饥荒。”韩冈说着,提笔在公文上写下了自己的意见。

    “龙图!”勾当公事惊讶的叫了一声,“给三五百匹就够了!”

    韩冈笔没停,随口问道:“为什么?”

    勾当公事急着道:“下面的人一贯的狮子大开口,说是要一千一百匹,其实都可以打个折扣的。”

    “这是打仗,不是斤斤计较的算账。”韩冈抬起头,脸上不变的微笑,却已经由和煦变得让人心中发寒,他声音轻柔:“宁可多配,不能少配。战时的损耗是平常的十倍都不止。而且配了少了,出了事,前线推卸责任就有地方了。你也是衙中老吏,这点事不应该要人教啊。”

    韩冈的话够诛心了,方才还言笑不拘,转眼间把下属吓得脸色发青。

    之前韩冈借韩缜的手整顿衙中纲纪,已经给这里的官吏一个警钟,他虽说不想多管事,但若有人将他当成可以糊弄的糊涂官,就别怪他韩冈下手不讲人情了。

    “跟外面都说一说,平常倒算了,如今是非常之时,谁敢不长眼睛的乱伸手,下场如何,自己心里应该清楚。”韩冈挥挥手让下属退下。

    勾当公事拿了韩冈的批文连忙就退了出去。

    韩冈盯着他的背后冷哼了一声,群牧司里的官吏惯会靠山吃山,上百万贯的年均投入、上百万亩的牧监土地,出产的战马连一个马军指挥都配不齐。王安石逼得没办法,才去另起炉灶行保马法。如果真以律法来定罪,这些官吏全杀了或许有冤枉的,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漏网的。

    方才此人要真是忠心投靠自己,肯定还会多劝两句,而不是被吓了一下后,就闭嘴不再多言,说不定私底下还要发狠看自己的笑话。

    看到环庆路得马如此轻易,过上一段日子,肯定就有其他几路伸手过来要马。这件事也不难预测,但要是以为

    既然韩缜现在忙着枢密院中的差事,群牧司暂时由自己负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得好好整一整。虽不说控制在手里,但也要做到说话算话才是。

    而且韩冈静极思动,闲在家中读三苏父子的史论,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而儒学上的水平,也不是坐在家中死读书能培养出来的。

    想到三苏的史论,韩冈便想起了倒霉的苏轼。仇家李定任了御史中丞,被当成了开门红,一下就被咬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苏轼本人也有责任。与李定的仇怨,可是他自己惹上身的。

    想想当年李定不为生母服丧的一桩公案,挑起来的是反对变法且利益相关的旧党,可将气氛炒热起来的,却是事不关己的苏轼。

    好吧,其实他也可是算是旧党中的一员,但毕竟没有什么利益牵扯,也不是言官谏官。当年苏颂任中书舍人,天子要给李定加官,苏颂拒绝草诏,最后被贬官出外,这是有直接关系的,有公事上的牵扯,算不上有多大的仇怨。

    但苏轼半点牵连都没有,职位上不搭界,私下里没来往,公事私事都没瓜葛,却偏偏要凑上去,这是主动跟人结怨。

    而关于李定隐匿母丧的大不孝一案,韩冈是站在李定那边的。

    李定当初被弹劾隐匿生母仇氏之丧,但据李定自称,其父只说仇氏是乳母,而从未说过是生母,加之仇氏在李定幼时就已经离开了李家,李定纵有猜测,也不敢违父命。所以在生母死后,他是以侍养老父的名义,辞官回乡,为生母持丧。

    隐匿父母之丧,全都是为了避免丁忧解官,不会有例外。而李定当年虽没有申请丁忧,但他解官回乡是确凿无疑的,朝廷也遣了人去查证,他自称持丧自居三年,是作伪的可能性很小,否则他为什么要辞官?

    从逻辑上推理,他受到的攻击并不成立。天子赵顼当年也说‘所以不持心丧者,避解官也。定既解官,何所避而不明言心丧?’

    一桩显而易见的事,却因新旧党争,让支持王安石变法的李定备受攻击,都把他当成了对新党的突破口,争相攻击。其中就以没什么瓜葛的苏轼做得最狠,正好当时有个叫朱寿昌的官员,为寻生母,辞官遍寻天下。苏轼便拉着一帮文人去给朱寿昌写诗,而对李定一通嘲讽。

    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现在李定做了御史中丞,找苏轼的麻烦,也不是不能理解。

    而且李定的弹劾虽严重,韩冈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仁宗的时候,进奏院之案,缘起于范吕党争。属于范仲淹一派的苏舜钦以进奏院祠神的名义,卖了院中架阁库旧纸,招了朋友来饮宴。当时席上有人写诗‘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但最后定案时,还是以苏舜钦监守自盗为罪,并未以文字入罪。

    而李定对苏轼的攻击,却是集中在他的文字上。苏轼有着文人的一切毛病,爱抱怨,喜欢依靠自己的文采说些酸话,想要从中找到一点对天子的抱怨,以及对国是的攻击,不费吹灰之力。

    可这样罗织出来的罪名,能有多大的作用,就完全没办法让人期待了。

    你骂过来,我骂过去的,朝堂上很是常见。如今大战在即,朝中要维持稳定,这件案子当不会闹得太大——已经不是新旧党争激烈化的时候了。

    也就是苏轼免不了要吃点小苦头。韩冈这两天也分心猜测了一下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责罚,究竟是罚铜,还是申斥,又或是降官。

    反正也就这些惩罚了,苏轼本来就在外地任官,引罪出外就轮不到他,至于其他的惩罚,最终也只是降官而已,总不可能处罚得太过严重。

    可事情的发展出乎韩冈预料。

    如果天子想要深究此案,按道理就是该派人去湖州查问详情,但在上元节前夜,韩冈却从属僚那里听说了天子已经责命御史台,派人去提苏轼上京审问。

    “这事情做得未免过头了吧?!”

    韩冈听说了之后,登时就吃了一惊,这么做未免太过火了。苏轼上京后必然是要进御史台的大狱待审,就算不会对士大夫使用刑具,但御史台想要锻炼成狱,却是一点都不难。

    “听说是看了李中丞和舒御史的奏章后,天子震怒,要将苏子瞻提入京城。”

    韩冈前两天,先看到了李定的弹章。而在昨日,也看到了舒亶的奏章。一个列了苏轼的四条应当论死罪名,一个则是在苏轼的文集和他再任湖州时所写的《谢上表》中,寻找到了他心怀怨望的证据。

    ‘这不是文字狱吗?’

    虽然苏轼是真的抱怨,但毕竟不是什么罪名,但爆出来的时机不对,天子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耳边却听到了地方官员竟然还有心怀怨望,对新法始终没有好话的例子。

    这个时候,天子可不是能容人。

    越是才高,在百姓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就越深刻。一想到苏轼的诗词,能让天下的百姓陷入其中,赵顼就不可能不恨。

    “这下事情可闹得大了。”韩冈低声自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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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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