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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上)

    “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官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來三月食无盐’。”

    烛光下,吕惠卿读了几句抄来的舒亶弹章,屈指弹了一下这张不大的纸片,冷笑着:“李资深这是恨苏轼不死啊。”

    “这不是舒亶写的吗?”吕升卿疑惑道。

    吕惠卿冷眼的瞥了弟弟一下,话都懒得说一句。

    吕升卿怔了一下,明白了过来。舒亶完全是在配合李定的奏章来写。

    李定在弹章中说苏轼‘所为文辞,虽不中理,亦足以鼓动流俗,所谓言伪而辨’,舒亶就在自己的弹章中说苏轼‘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李定说苏轼‘腾沮毀之论,怙终不悔,其恶已著’,舒亶就将苏轼的诗文一句句的拿出来细细分析给天子看。

    两人一唱一和,加上一干很快就要参合进来的御史,看着声势当是要置苏轼于死而甘心。

    “今日听传闻,说李定之子年前曾过其门,苏轼依故事设宴,但在席上却冷嘲热讽,说‘好一个呆长汉’,李定之子是大惭而退。”

    “……”吕惠卿沉默了好一阵,半晌之后摇摇头。都没什么好说的了,“此事若为真,李定衔苏轼入骨,倒也不为过了。李定之子乃是后生晚辈,纵是厌见其人,遣人代为主席便可,岂可如此行事。苏轼轻佻如此,实是有失体统。”

    “李定遣其子过苏门,或许主动化解旧怨的打算。当年毕竟是苏轼攻李定,不得李定首肯,其子当也不敢赴苏轼之宴。”

    “‘知其生不逢时,难以追陪新进;查其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吕惠卿叹了一句,“苏子瞻的文章的确不错。《知湖州谢上表》里面,这一句写得最妙……”顿了一顿,“这把好刀递到李定的手里,是给自己的棺材钉钉子呢。”

    吕升卿叹道:“这一次苏轼的罪名肯定是小不了了。”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吕惠卿将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在这时候背出来,幸灾乐祸的味道就太浓了。不过他也是苏轼所说的新进,苏轼的文章传播得越广,自家的名声就被糟蹋得越厉害,只是幸灾乐祸,没有顺便落井下石就已经可以算是宽宏大量了。

    “但以言辞罪人,御史台那里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一点。”吕升卿并不是为苏轼叫屈,而是兔死狐悲,“一旦开了头,后人仿效之,谁还敢作诗?”

    吕惠卿闻言,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很是有几分疑惑:“韩冈素来不做诗,是不是知道会有这一天?”

    吕升卿也给带得疑惑起来,“……还真说不准,他的神仙弟子,肯定早就被叮嘱过了,不见他连医术都不学,省得被人找去治病,坏了神医的名头。就是孙真人,也不可能手上的病人一个都不死!”他越说越是肯定,“能中进士,又怎么可能连诗都不会做,那些村夫子还写诗呢,韩冈的才学好歹也比他们要强得多。就是不入第一第二流,三流总能挤进去的。”

    “在章子厚家奔走的有个叫路明的,他当初跟韩冈一起进京……”

    “西太一宫题壁?这小弟也听说了,路明也见过。他说整首诗都是韩冈所作。不过路明他还说了,韩冈后来自陈是在路旁废庙中所见。”

    吕惠卿冷哼一声:“愚兄走得庙宇也多了,新的旧的,大的小的,市井中的,深山里的,怎么我没这个运气?好事偏偏给他遇上了!”

    “韩冈不是都遇了仙嘛……神仙能碰上,撞上一个壁上有佳作的废庙,也不是不可能。”吕升卿回想了一下,道:“不过路明说他也曾问韩冈是在哪间庙里看到的,韩冈就没回话,说不定还是梦里撞进去的。”

    “这一首,当是韩冈所作。”吕惠卿很肯定地说着,“当初与章子厚议论,他也是觉得韩冈写得出来。”

    “可‘断肠人在天涯’,以韩冈当年的经历心境分明是写不出来的,他可是就要入京为官了!何况当时还是冬天,‘小桥流水人家’,在关中无论如何都看不到。”

    吕惠卿哼了一声:“好好想想,韩冈当年从张子厚门下赶回乡里,到底是了为了什么!”

    “啊……”吕升卿一下张大了嘴。

    韩冈如今名震天下,遇仙的故事更是遍传海内。世人中十个里面倒有九个知道韩冈是两个兄长殁于王事之后,赶回家奔丧,然后病倒在路边的破庙里,遇到了孙真人。而韩冈说他看到那首题西太一宫壁,也是在破庙看到的……

    “这下倒是能对上了。”吕升卿喃喃自语。

    “两兄战殁,甚至是尸骨无存,仓皇间回乡奔丧。”吕惠卿慢慢的说道,“当时的心境难道还不是断肠人吗?”

    吕升卿搓着下巴,缓缓的点头。

    “此一篇《题西太一宫壁》,论文字,论格律,都不算高妙,但其意其境,却是动人心魄。甚至压倒了介甫相公。短短五句,不见华彩,却出乎意料的让人心生感触。要写出这样的诗作,并不要太好的文采,只关乎经历、心境,正好是韩冈这样的人能写的出来的。”

    “大哥说得正是。”吕升卿连连点头,附和道:“并不是要有苏轼那样的才能写得好诗,就是韩冈这般文采平平的士人,心境到了,也能有一名篇传世。”

    可吕惠卿忽得又皱起眉来,“怎么说到韩冈身上了。”

    吕升卿眨了眨眼睛,也愣了。议论了半天韩冈的诗才,吕家兄弟才发现自己的话题莫名其妙的就偏掉了。

    “苏轼之事大哥你觉得该怎么办?”吕升卿问道。

    “现在还不是表态的时候,暂时由着李定他们闹去。”吕惠卿道,“御史台已经请了上命,遣人去湖州捉人了,有什么话等苏轼上京后再说吧。治他的罪,当能给州县中明里暗里反对新法的一干鬼祟之人一个警告,手实法推行也能更加顺利。但以言辞、诗文定重罪,这一点就万万不能了……不为苏轼,只为自己。”

    “大哥说的正是。”吕升卿点头,“就是只为了自己,也肯定是要劝一劝天子。苏轼文才旷世,怎么也得保住他的性命。”

    “……要真的这么说,苏轼多半就死定了。”吕惠卿声音低得很,没让他的弟弟听到。

    ……………………

    韩冈刚刚赴了韩缜的邀约,在群牧使府上吃喝了一顿。前后十巡酒,二十道正菜,加上甜点、菓子,凉菜,对韩冈来说,实在是丰盛得过了头。灵寿韩家的豪富,也总算是领会到了。

    在席面上,两人并没有说多少公事,只是天南海北的聊着天,说着不着调的闲话。

    韩缜请韩冈,也只是联络感情的打算,都在一个衙门里面共事了,没坐在一起喝过酒,怎么都是一件奇怪的事。

    韩缜早就想请韩冈一起饮宴,也正式出言邀请过。不过韩冈如今绝足欢场,对于一些脂粉味太重的酒楼敬谢不敏,韩缜等到过了年了,才邀请了韩冈过府一叙。

    虽说在席上并没有论及正事,但一顿酒,喝得宾主尽欢。到了初更的时候,韩冈才带着几分醉意,告辞离开。

    迎面吹来了一阵夜风,韩冈裹紧了斗篷之后,酒意也被冬夜的凛冽寒风给吹得不知踪影。

    明天就是上元灯会的初日,街巷中到处都是各色彩灯。有挂在屋檐下的,有拴在树梢上的,还有直接摆到了大街上——通常有两三人髙,数丈长,这是灯山。只是大部分的花灯还没有点起来,在风中摇摇晃晃。不过少部分亮起来的花灯,已经足以用流光溢彩来形容,照得街上通通透透。

    韩冈一行十余人,都是骑在马上,转过一道街口,前面便是南门大街,韩冈回他的宅邸,都要经过宽阔的南门大街,虽不比宽敞得如同广场一般的御街,但五十步的大街,也是可以当广场用了。

    此时的南门大街两侧,摆满了灯山,不是之前看到的民间行会所造的灯山,而是在京百司的灯山——地位高的衙门能摆在御街之上,地位低的,就只能在南门大街,以及东十字大街,西角楼大街挤一挤了——这些拿着官中的钱扎起的巨型彩灯,外形各不相同,有的是描述了一个有名的历史故事,有的则是天南地北的飞禽走兽,看了就给人以争奇斗艳之感、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中)

    【第二更】

    韩冈打马而过,却也不往灯山上多瞧一眼,正要横穿大街,从侧面冲来一名骑手,急匆匆的口中喊着让路,挥着皮鞭,将挡在马前的行人全都驱赶到一边。

    韩冈轻提马缰,让了那人过去。

    如同一阵风卷过,韩冈还没有看清那名骑手的相貌,那人就只剩下一个背影了。

    但韩冈身边的韩信,分明就认识他:“那不是驸马王都尉家的人吗?怎么从宋门那边过来?”

    “公主府中的人?”韩冈低声问道。方才那名骑手没走多远,又被一群人给挡住——初更天,街上一向不缺游人——正在几十步外,匆匆忙忙的挥着皮鞭赶人。

    “年前朝会的时候,还在宣德门外见到过的。”韩信说道,“王都尉家的人,京中朝官都不会与他多牵扯,而他在宗室那边也不受待见。只能孤伶伶的站在一边,所以小人印象很深。”

    “这么说你们就很受待见了?”韩冈笑着问,心中倒是很有几分惊讶,抵达京城还没有几天,怎么韩信就打听到了这些秘闻

    韩信摸着头,嘿嘿笑道:“俺们也是狐假虎威,若没有龙图,京城里面的人,谁会正眼看俺们这群从关西来的缺胳膊断腿的赤佬?”

    “你与其他人家的元随交好,这是好事。但要注意,不要一幅小家子气,也不要太过大方,平平实实的与人交往。不要抹不开情面,被人拉着做些不该做的事。”

    “龙图放心,俺们绝不敢在外面丢龙图的脸。”韩信猛点头,又补充道,“在京城,就是要多交朋友,这样才能吃得开。”

    韩信是个四海的性子,韩冈日常里了解到了。而行事稳重,韩冈也一样了解。对于韩信的为人处事,韩冈还是很放心的,“只要你们能时时谨记,这样我就放心了。”

    韩冈叮嘱了一句,抬头望,王家的家丁已经不见踪影。走得还真是挺匆忙的。

    “从宋门那边过来,该不会是王都尉没带足钱钞,在观音院或是第一甜水巷的婊子那里,被扣下来了?”韩信带着恶意的猜测着,其他几名元随,顿时都笑了起来。

    韩冈轻轻地摇摇头。王诜在宗室中不受待见的理由,他也知道,京城里面传得很广,不过是宠妾欺妻四个字而已。蜀国公主性格据说很好,在宗室中很受尊重,王诜待她刻薄,自是不会受到待见。

    而朝官们与驸马都尉的交往基本上也很少,瓜田李下的嫌疑总要避着。不过他跟苏轼关系不恶。

    王诜恃才傲物,目无余子,诗画虽是有名,但因为总在烟花里行,便与苏轼唱和往来,交情倒是很好……韩冈身子猛然间震了一下,脑中灵光一闪,该不会是去通风报信的吧?

    苏辙正在南京应天府为官,从东京到南京,一来一回,用快马的话,正好一天一夜。苏轼要被提审入京的消息也是昨天快入夜的时候宫中传出来的,王诜作为驸马都尉,耳目一向灵通,早一步派人去通知南京的苏辙,让他赶紧与苏轼联络,当是不在话下。

    御史台派去捉苏轼的人刚刚南下,只要苏辙的人走得急,纵使不能借用朝廷的驿站,但早一步通知到苏轼应当还是有很大的机会。

    可早一步又能如何?最多也不过是可以烧掉被弹劾的罪证。

    回到家中,王旖和周南素心云娘她们正坐在一起说话,见到韩冈终于回府,连忙起身行礼。

    “官人喝了酒?”严素心随口说着,接着就给韩冈端上了醒酒汤,有点烫,却不影响入口,温度恰到好处。

    “正在说什么呢?”韩冈坐下来随意的问道。

    王旖有几分好奇:“听说朝廷派了人去湖州,要捉苏轼回京审问,官人是不是真的?”

    “哪里听来的?”韩冈反问。

    闺阁中的消息传递,总比宫中慢半拍,可这一次,王旖的时间并不比朝堂上要慢。韩冈心中有几分疑惑。

    王旖看出了丈夫心中的疑惑,连忙解释道:“方才六婶婶来了,正好提及此事,还说了苏轼不少好话。”笑了笑,“她也是喜欢大苏的诗词文章。”

    王安礼在家中排行老六,如今在京城中应付差事。兼了好几个职位,从开封府判官,到权发遣提举三司帐司勾院磨勘司、此外还有直舍人院和同修起居注的差事。身兼四差遣,王安礼每天总是忙得跟陀螺一般转个不停,与韩冈的清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有吴判官方才派家人来送信,说是请官人闲暇时,过府一叙。”

    吴衍与苏轼是有些交情的,韩冈清楚这一次邀请,多半是为了苏轼。

    韩冈也想救苏轼,但眼下还没有到那个时候,下台狱的官员什么时候少过,等苏轼进了台狱之后,再设法去保他的性命。

    整件事事情闹得大了,就成了党同伐异的工具。韩冈觉得以当今天子的心意。应当不打算杀苏轼,

    毕竟不是什么正事,只是出口气罢了。

    如果只是敲打一下苏轼,没有什么关系,但弄成了文字狱……韩冈眯起眼睛想了想。其实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从来不作诗作文,一干公文、奏折,都是写熟手的,没什么破绽可以利用。对韩冈的政敌来说,与其依靠奏章来构陷自己,还不如在其他地方搜集罪证,那样花得精力还少一点。

    不过这个头不能开,一旦开了先河,日后就不知道轮到谁倒霉了。朝堂上的都是聪明人,谁也不愿落到那样的结果。

    “要处置苏轼,可以用别的罪名定罪,但文字入罪是万万不可。除了为夫,世上的文人哪个不写文章诗词?”

    “官人你打算怎么做?”王旖急匆匆的问道。她很想知道自家的丈夫是准备怎么营救当世闻名的才子。,

    “找个机会韩冈会去跟天子说的,苏轼决不能以诗文入罪。但如果是其他的罪名,我就没办法了。”韩冈对身边的弟子们说,“不过眼下还来得及。就是看在章子厚的面子上也得救他一救。南娘,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好了,毕竟结果是好的,从结果上说,他也是帮了个忙。”

    周南柔顺不过的说着:“一切都随官人的意。奴奴只要跟在官人身边就行了。”

    “三哥哥要救苏子瞻?”韩云娘眼睛一亮,道:“苏子瞻名气这么大,诗文又做得好。三哥哥好好劝一劝天子,文曲星一般的人,不能杀的。”

    韩冈抿着嘴,笑着摇头:“这话可不能对天子说,说了可是把苏轼往死里逼。文足以饰非,辞足以惑众。天子正恨他名声大呢!”

    王旖、素心和周南都是先迷惑而后恍然,只是前后有别,只有韩云娘疑惑的歪着头:“三哥哥,那该怎么说?”

    “天子重后世之名,往这方面说就行了。”见韩云娘还是一脸疑惑,韩冈就明说了,“苏轼自负才高而不得进用,腹中或有怨怼。但以言辞杀一儒士,不知后世会怎么看陛下?”

    韩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几分自得:“这样才能救苏轼!”

    “这算是揣摩上意吧?”王旖突然笑着问道。

    “咳!”韩冈呛了一口水,“人家养猫,不顺着毛捋,难道还逆着来吗?!该直言谏争的时候就直言谏争,该婉转曲言的时候就婉转曲言。为政当以结果为上,那等为邀清名,故意让天子难堪的官员,为夫可没兴趣学他们!”

    关于苏轼一案,韩冈本是打算先看看再说,天子也许只是要出口闲气罢了。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说酸话的措大哪里都是,天子应该习惯了才是。都被恶心这么多年了,多苏轼不多,少苏轼不少,赵顼只是一时心头不痛快。

    但现在看御史台的一封封弹章,是打算将苏轼的罪名钉死在怨望二字之上。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腹诽倒也罢了,说出来可就是自寻苦头了。尤其苏轼的名声很大,新作一出,天下传唱,讪谤之言也便一同流布天下。这么一来,一贯重视名声的赵顼,也不可能不怒火中烧。韩冈估摸着,苏轼这一次不死也要脱层皮。

    文章憎命达,苏轼再一次受责之后,文才也许还能更上一层楼。韩冈记得当年他还想让章惇传一句文王厄而演周易的话,只是那时候觉得有些太过幸灾乐祸的味道,故而就没说出口。不过从结果上看,这个道理是没有错的,出外数载之后,苏轼的诗文水平的确是大有长进。就如李白、杜甫,如果一辈子的高官显宦做着,绝不会有如今的地位。

    当然想归想,做归做,苏轼能不能在受责之后,文才一番磨砺更上一层楼,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或许对后世的意义很大——但他如果因文字而得罪,对每一个文官来说,都是个危险的信号。

    韩冈不惧,不代表他的朋友、门人不惧,这一次,必须得伸手拉上一把。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三)

    上元已过,年节的气氛已经dàng然无存。

    湖州地处两浙,很快就要开始春耕了。农为国本,无论衙门里的官员,还是田地中的老农,这时候,都要忙起来了。

    湖州城外的何山上,却还有一群人悠然自得的在一座凉亭内外或坐或立。

    亭外围着一群衣着统一的家丁,再外围更有一帮穿着各sè衣裳的闲人,都是在望着凉亭内,脸上尽是期盼之sè。

    而在亭中,两只火盆里面烧着木炭,火苗tiǎn得老高,滚滚热浪,驱走了亭中初春暮冬的湿冷。几名衣红服翠的妓女抱着琵琶笙箫散坐在周围,很是闲适的弹拨吹奏着,让轻柔的曲调从凉亭内传到了亭外众人的耳中。

    “怎么还没有新诗出来。”

    “苏学士已经进去好一阵了。”

    人群中的议论,也随风穿了回来。

    亭中的火盆边,两名中年男子处在所有人的中心处。

    其中一人,留着三缕长须,笑道:“子瞻此一出,直如卫玠,恐被世人看杀……”

    另一个留着一脸大胡子,拍着自家的肚子,“苏轼榔槺粗笨,最喜吃肉喝酒,可没那般交贵。”

    “也是子瞻如今文名传天下,才会惹得世人追随身后。”

    苏轼跟着接了一句,两人眼神对上,顿时一阵哈哈大笑。

    现任湖州知州苏轼,拿着柄玉如意在手上轻轻敲着:“去岁曾携友挟妓共游何、道二山,道中遇风雨,憩于贾耘老溪上澄晖亭中,随兴命官妓执烛,画风雨竹一枝于壁上,并题诗一首:更将掀舞势,把烛画风筱。美人为破颜,正似腰肢嫋。此一篇,当为任官湖州数月以来第一。”

    “美人为破颜,正似腰肢嫋。”坐在苏轼对面的中年人一笑,“子瞻其时兴致不浅啊……可惜王巩未能与会,诚可惜哉。”

    苏轼手中玉如意一停,看着王巩:“不得定国相唱和,苏轼也是觉得不甚圆满。”

    “王巩捷才不及子瞻,明日当敷衍一篇出来相和。”王巩在亭中远眺山下的田地,田中已经有农人赶着耕牛在犁田了,“眼下过了上元节,州中也该忙起来了,王巩过湖州,却耽搁了子瞻的公事。”

    “定国来湖州,却是便宜了苏轼。”苏轼呵呵一笑,举着玉如意一挥远水近山,“我正病湖州山水,定国即来,正好可以下定决心告病数日。至于州事,交由通判祖无颇暂摄。”

    “州厅、倅厅向来不合。尤记昔年钱昆求补外郡,人问其所yù何州,只云:有螃蟹无通判处即可。子瞻能放手州务,倒是比钱昆阔达多矣。”

    苏轼放声大笑:“孟轲有云:‘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湖州巨室如今各安其分,苏轼又何须劳形于案牍之上。”说着一举玉如意,“定策安民,州将之任。至于琐事细务,交予通判又如何?”

    王巩叹道:“若天下军州帅臣皆如子瞻一般豁达,国事早已定矣。”

    “苏轼之才尚不足论。岂如定国,巨室世臣,家学渊源,若出而治世,何愁世事不定?”苏轼长声曼吟道:“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

    这是孟子见梁惠王时的谏言,王巩摇摇头,叹息道:“不如当朝诸臣能得天子垂顾。”

    “此辈何足论?”苏轼毫不客气,“平居无事,商功利,课殿最,定国诚不如新进之士。至于缓急之际,决大策,安大众,呼之则来,挥之则散者,惟世臣、巨室为能!”

    王巩的祖父是真宗朝的名相王旦,父亲是仁宗朝的名臣王素。曾祖王祐也是太祖太宗朝的重臣。王祐封了晋国公,王旦封了魏国公,王素以工部尚书致仕,熙宁六年病逝,得赠谥号‘懿敏’。王巩是元勋世家,正是属于苏轼所说的世臣巨室的行列。

    王巩眼睛笑眯眯,却是摇头,说着当不起、不敢当。

    “如何当不起?”苏轼道:“嘉佑时,苏轼初识识懿敏王公于成都,其后从事于岐州。方是时,西虏大举犯边,边人恐惧,军不堪用。但一闻懿敏公将至,西虏随即解兵而去。公至,不过设宴犒劳而已。使新进之士当之,虽有韩信、白起之勇,张良、陈平之奇,又岂有懿敏公不劳军民,坐胜默成之功。”

    王素当年什么都没做,只是正好撞上了西贼解围而已——甚至还不能说撞上,党项人抢得心满意足离开的时候,王素还没有到任,但人嘴两张皮,想推功于王素,苏轼有足够的才气做到。

    苏轼说着,就站起身,“取纸墨笔砚来!”

    随行的伴当就等着这一句话,在亭中架起了桌,铺上了纸,磨好了墨,将笔递到苏轼手中。

    苏轼拿着笔饱饱的蘸了墨汁,回头对走过来的王巩道:“吾有一真赞,追赠懿敏公于九泉之下。”

    随即落笔,一行行草书龙飞凤舞,出现在纸面上,苏轼的书法天下知名,文章更是冠绝当代,王巩凝神细读。

    “堂堂魏公,配命召祖。显允懿敏,维周之虎。魏公在朝,百度维正。懿敏在外,有闻无声。高明广大,宜公宜相。如木百围,宜宫宜堂。天既厚之,又贵富之。如山如河,维安有之。”

    王巩扬了扬双眉,眼中满是喜sè。只有苏子瞻的文字,才配得上他的父亲。

    苏轼运笔如飞:“彼窭人【穷苦人】子,既陋且寒。终劳永忧,莫知其贤。”

    王巩微微一笑,更是点了点头。正是如此!那等小门小户的出身,狗苟蝇营而已,虽不为无用,却非是定国的贤才。

    “易不观此,佩玉剑履。晋公之孙,魏公之子。”

    最后十六个字一气呵成,苏轼抬手掷笔,直起腰哈哈一笑。

    王巩通览一遍:“子瞻之誉,王巩本不敢授。唯论先人之德,不敢推拒……”

    他喜滋滋的,将苏轼即席写下的赞诗读了一遍又一遍。

    凉亭中,几名妓女轻挥丝弦,将苏轼为王巩之父王素所写的四言赞诗半吟半唱了出来。

    苏轼此时兴致正高,看了看面庞丰泽、皮肤光滑、保养得甚好连眼角都不见鱼尾纹的王巩两眼,“苏轼又有一篇赠与定国。”

    随即落笔,“温然而泽也,道人之腴也。凛然而清者,诗人之癯也。雍容委蛇者,贵介之公子。而短小精悍者,游侠之徒也。人何足以知之,此皆其肤也。若人者,泰不骄,困不挠,而老不枯也。”

    很快,这一篇真赞也被妓女唱了出来。

    “看到没有,这才是做官。”一个执掌门g学的乡儒拍着弟子的脑袋,“好好读书,日后考中进士当了官,也能如此!”

    “苏学士这两日告假携友重游何山,果然有佳作问世。”

    苏轼仅是直史馆,尚不到shì制一级,离学士更是有千八百里,但外面的百姓却都是一口一个学士。

    苏轼在湖州不过数月,从秋至冬而已,山山水水都逛了一遍,已经有了几十篇诗词出来了。一篇即出,立刻就是城中传唱。

    而在州衙之中,也无人称他知州,而是直史——苏轼文名广布天下,怎么能不以文学之职称呼?

    但通判祖无颇就没那么高的声望了,苏轼在城外名胜之地吟诗作对的时候,他还在倅厅里埋头于公事之中。吃了一半的午餐放在一边,手上的笔始终不停。

    案头上的公文堆得老高。年节刚过,湖州治下州县被耽搁下来的公事,一下呈了许多上来。而知州苏轼则是请了病假,和来访的朋友出去游山玩水。湖州衙门中的大小事务,也就全压到了权摄州事的祖无颇身上。

    祖无颇一封封的批阅着公文,他的亲信幕僚,领着两名抱着账册的小吏进了厅来。

    到了祖无颇身边,幕僚低声说道,“通判,刚刚过了上元节,州中公使钱已经去了两成。寒食、端午都少不了设宴祠神,若是再这样下去,恐不及年中便会用尽了。”

    “反正之后会有人请他。”祖无颇头也不抬的说道,“苏直史在杭州任通判三年,视其为酒食地狱,吃喝之事,勿须为他担心。”

    幕僚脸上现了急sè,他哪里是为知州下半年没钱游宴着急,州中的公使钱可不仅仅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这时忽然听见厅外一片声,“回来了,回来了!直史回来了。”

    祖无颇抬头看了看天sè,还不黄昏,略感惊讶:“今天还真是早。”

    “好象是苏直史的兄弟从南京派了人来。”幕僚压低了声音,凑近了道:“好像有什么急事,前脚进了后院,后脚里面就派了人去寻苏直史了。”

    祖无颇放下笔,“莫管他人家闲事。”说着,便出厅迎接知州‘病愈’归来。

    从侧门进院的苏轼一行人脚步匆匆,感觉上都有些慌慌张张的。尤其是领头的苏轼,像是失hún落魄一般,全然没了旧时的闲雅。若在往常,如何会如此有失士大夫风范?

    祖无颇心中疑云大起,心中揣测着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小苏有什么不测?

    猜测归猜测,亟待处置的公事却仍是少不了要向苏轼禀报,“直史,昨日衙中收到漕司公函,命州中督设保赤局,专一管勾种痘之事。种痘的痘苗将在二月初送抵州中。治下各县需遣人来州中学习种痘之事,最晚要在五月之前在各县中开始为百姓种痘。”

    “此事由公方你全权处置。”苏轼很是不耐烦说了就走。

    祖无颇还想说话,可苏轼已经大步流星的,转眼就进了知州一家居住的后院。G!。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四)

    【第二更】

    湖州通判铁青着脸站在院中,他没想到苏轼会如此无礼。

    祖家也是书香门第,代代有进士。祖无颇的族兄祖无择可算是当世名臣,资历极老,仁宗时都做到了权知开封府。只是运气不甚佳,由于当年与王安石同做知制诰时留下的龃龉,十年来别人的官越做越大,祖无择的官则是越做越小。但祖无颇依然不是苏轼可以无礼的对象。

    祖无颇的幕僚这时走了过来,附耳低声道,“肯定是出大事了,否则苏子瞻必不至如此失态。”

    “失态……”

    祖无颇念着这两个字,神色也缓了下来。若真的是苏家里面出了什么大事,苏轼方才的失礼也算不得什么了。人这一世,都会有这个时候。看向内院屏门的时候,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同情之色。

    “保赤局的事,既然苏直史已经交予无颇全权处置,那就立刻转发漕司公函去县中,想必不会有哪一县会在此事上拖延。”

    幕僚点头应下,随即便笑道:“肯定不会有人敢拖延,此事拖上一天,治下的百姓都能把他吃掉。说不定,还不待催促,就派了人上来。”

    祖无颇叹了一口气:“要是夏秋上缴税赋时,他们能一半痛快就好了。”

    幕僚摇着头:“善财难舍啊……”

    宾主二人说着闲话,就准备回通判理事的倅厅去。还有一堆公事等着要办呢。

    可衙门正门外,这时候却又传来一阵喧哗。门前司阍的衙前随即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京里派御史来了,说是苏直史犯了事,要从中门进来。”

    “中门?!”祖无颇脸色大变。

    州衙的大门有三扇,从来都是只开边门供人行走,就是知州、通判,平常也是走边门。正中的主门,也只有新知州上任,还有元旦祭礼、立春鞭牛等仪式才会打开。当然,朝中来人身负如宣旨这样的重大使命时,也会要求大开中门。

    如果没方才苏轼慌慌张张的样子,说不定祖无颇还能以为是苏轼得了圣眷,将要被大用了。但现在看来,肯定是噩耗。

    心知来人多半身负皇命,祖无颇不敢耽搁,连忙派了人去大开中门,将来使迎进了州衙。

    来使身穿朝服,手持笏板,立于庭中。双目阴寒,左右顾盼。他身边有两名伴当护持,都是白衣青巾,腰悬铁牌,只要对京中官场稍有了解,便知他们的出身,正是官员中人人闻之生畏的御史台——是御史台的台卒!

    听到消息,州衙中的大小官吏,除了苏轼之外,全都出来了,领头的祖无颇战战兢兢,虽知今天的事多半跟自己无关,但看见乌台中人,心中还是免不了发慌。

    只听一名台卒厉声喝问:“监察御史里行、太常博士皇甫僎在此,知州苏轼何在?!”

    内院没有动静。

    再问,还是没动静。

    一众官吏的眼睛都望向了祖无颇,祖无颇无奈,出列道:“知州近日因病告假。”

    “还请去催一催!”台卒吩咐道,“抬也得抬来!”

    祖无颇抬眼去看皇甫僎。京城来的御史连个正眼都不给,丝毫不加理会。

    湖州通判暗叹了一口气,却只能听着台卒的吩咐,去敲后院的屏门。

    黑漆的大门吱呀一声就开了,让祖无颇走了进去。黑压压一群人就站在屏门内,就连苏轼也在其中,人人面色如土。

    “究竟是出了何事?”祖无颇问道。

    苏轼惶惶不安,“不瞒公方,是御史中丞李定弹劾苏轼讪谤朝政。方才才得了舍弟子由的急报,谁料想现在人就到了。”

    祖无颇听到缘由之后,反倒一点也不惊讶了,讪谤朝政这件事,没有才是怪了。叹道:“事已至此,无可奈何,须出见之。”

    “啊……说得也是。”苏轼全然没了主张,抬脚就要出去。

    “直史……衣服!衣服!”祖无颇连忙提醒。

    苏轼低头看,穿在身上的还是出外游玩的便服。摇摇头:“既有罪,不可穿朝服。”

    “未知罪名,仍当以朝服见。”祖无颇提醒道。

    “……多谢公方提点。事发仓卒,苏轼已经乱了方寸。”

    苏轼随即依言换了朝服,手持笏板出去见京城来使。在他身后,祖无颇一众官吏左右排开。

    可等到苏轼一众站在面前之后,皇甫僎却不开口,如鹰如狼的眼神扫视着湖州上下官员,像是在搜寻着什么。而站在他身后的两名御史台台卒,也同样默不作声。如此作态很是奇怪,让每一个在场的湖州官吏的心中,都越发的不安起来。

    苏轼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虽说得了弟弟苏辙的通报,但苏辙本来就是听了王诜的急报,加上王诜和苏辙都不敢留下文字,只让人传话,中间经过一番周转,早就面目全非。加之几千里匆匆赶来送信,任谁只会往重里去想。

    其中一名台卒手上,攥着一根尺许长,如同棍状的东西,外面用青色的锦缎打着包裹。可能是写着诏命或是牒文的卷轴,但那样的形制,也可能是匕首——不少人心中都有了同样的猜测,该不会是赐给苏轼自裁用的吧?

    苏轼脸色灰败,持笏的双手都在颤着:“苏轼自来疏于口舌笔墨,着恼朝廷甚多,今日必是赐死,死固不敢辞,乞归于家人诀别。”

    后面的祖无颇心神一松,他看不见苏轼的脸色,只道苏轼心神终究还是恢复了清明。

    不先把皇甫僎的底细探听明白,说不准就是曹利用被杨怀敏迫死的结果。这么放低姿态的一问,皇甫僎怎么都该回答了。

    皇甫僎也的确不好再装哑巴,简短的回答道:“不至如此。”

    终于让皇甫僎开了口,下面就该追问到底是什么罪名,准备如何处置了。可祖无颇几乎将苏轼的后背用视线烧个洞出来,也不见他的上司再问上一句。

    祖无颇忍不住了,出头道:“大博奉命出京,必有被受文字!”

    皇甫僎眼神一下又尖锐起来。

    这句话分明是警告!湖州通判用本官官阶,而不是监察御史里行的差遣称呼他皇甫僎,分明是在警告,在场的知州、通判,品阶皆在他之上,不是可以任人欺辱的低品官员。

    上下打量了祖无颇好一阵,皇甫僎语气阴森的缓缓问道:“君乃何人?”

    祖无颇只当是同僚间的通名,拱手行了个礼:“通判祖无颇,如今权摄州职。”

    皇甫僎又盯了祖无颇两眼,探手向后一招,台卒心领神会的将青绸包裹递给了他。

    青色的丝绢一层层的打开,露出来的东西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不是匕首,也不是绫纸做底的诏书,素色的纸背仅仅是普通的牒文。而内容更是让人放下心来,只是寻常的追摄行遣而已,不过是以苏轼以诗文讪谤朝廷,提他入京审问罢了。尽管性质依然严重,但总算比赐死什么的要好得多。

    苏轼浑浑噩噩的低头领罪,当场脱了衣冠。

    苏轼认了罪,湖州便以祖无颇为首。暂摄州事的差事眼见着要做上好几个月,暗叹了一声,祖无颇上前对皇甫僎道,“御史远来辛苦,在下这就命人安排食宿,权且少待。”

    “不必劳烦。”皇甫僎冷然说着,一个眼色过去,两名台卒就抖开一条素练,将苏轼的双手给绑了起来。

    庭中一片哗然,祖无颇也惊问道:“这……这是为何?”

    “身负上命,岂敢耽搁片刻?皇甫僎这就要回京复命。”

    皇甫僎转身就走,两名台卒用力扯了一把手上的素练,苏轼被拉了一个踉跄,跌跌撞撞的跟着去了。

    内院的屏门中开,在里面听消息的苏轼妻儿跑了出来,哭喊着要跟上去。

    苏轼的续弦王闰之抱着小儿子苏过,长子苏迈、次子苏迨同追在后面,滕妾仆婢一起涌了出来。苏家的侍妾以美貌著称,向来为同列所钦慕,但现在也没有人去多看她们两眼。皆是望着苏轼踉跄远去的背影,陷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绪之中。

    王巩也跟着王家的人,脸色惨白,整个人都是呆滞的。苏轼因诗文出了事,跟他相唱和的朋友恐怕也讨不了好去。

    此时消息已经传到了外面。

    苏轼喜欢游宴,带着妓女和乐班,湖州境内的风景名胜处处都有了他的足迹。一听说苏学士要设宴作诗,有空的都跟过去的凑趣。

    几个月下来,苏轼的名气在湖州大得没边,诗词一首接一首,城中百姓也都喜欢听苏学士的新词。这时知道苏学士被朝廷捉了去问罪,一时都赶了过来,却没人敢挡着皇甫僎的路,只能目送苏轼被一步步的拉向城外,许多人都眼中含泪。

    在一片混乱中,只有祖无颇还保持着清明,先一步拦着苏家的人。

    “得派人跟着直史。”祖无颇提醒道,眼睛看着苏轼的长子苏迈。

    苏迈立刻就领会了祖无颇的用意,回身就对王闰之辞行,“娘,孩儿跟着父亲大人在旁随侍,必不叫大人有失。”

    王闰之擦着眼泪,匆匆忙忙的点了两个平日里惯得用的仆人,“你们跟着老爷和大郎,好生服侍。”又忙叫人回去收拾衣物和银钱,要让苏迈带着。

    苏家上下忙忙乱乱一阵,当苏迈带着人跟上去时,苏轼已经被绑着双手拖到了官船上。皇甫僎竟然当真是一点不肯耽搁,当天就要往京城去。

    跟在后面,见着御史台台卒拉一太守如驱犬鸡,祖无颇不寒而栗,而皇甫僎最后投过来的深深一瞥更是让他心底发冷——

    这件案子小不了,可别把自家栽进去。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五)

    将近黄昏的时候,审官西院衙门终于变得清静起来。

    来往的人流稀稀落落,只有提前一步回家的官吏脚步匆匆。隔壁御史台的乌鸦在叫着,给暮sè下的宫院,平添了一分萧瑟。

    审官西院负责大使臣的考课选任。横行以下、小使臣以上的中阶武官——大略是正从七品的诸司使、诸司副使——他们的铨选和考核,都是由审官西院统管。

    虽说比起管理低阶武官的三班院,在审官西院候阙的武官人数要少上许多,诸司使、副使们轮不到一个好差遣的几率也小得多。但毕竟是主管人事的衙门,寻常时便是人来人往,仅仅是不会争先恐后而已。

    “快打申时三刻的鼓了吧?”叶涛有些不耐烦了。他和沈铢已经约好了去喝酒,就等着鸣鼓放衙。

    “今天是晚了一步,让陈三、李九先走了。我若是再一走,李判院面皮须不好看。只能等暮鼓了。”

    沈铢是审官西院主簿,不过他还兼着国子监直讲一职,与他对坐约同喝酒的叶涛份属同僚。而且两人还是亲戚。沈铢之父沈季常是王安石的妹婿,叶涛更是王安国的女婿。但他们两个跟另一位王家的女婿却没有什么来往。

    叶涛毫不避讳的翻着沈铢桌案上的公文,随性问道:“伐夏的将帅已经定下来了?”

    对于叶涛乱翻写满了军国机密的文件,沈铢视而不见,完全没当回事,“到今天才定下来。河北和京营的将帅多少人都争着要去陕西,要不是王相公坚持必须由经过战事的将校统领,还不知道要拖到哪一天。”

    “那些个武夫,眼里就只有杀人放火博功赏。”

    “谁说不是?但争到最后,还是从东京调了七个将三万九千步骑去陕西助阵。”沈铢道,“王相公也不敢将京营开罪得太狠。”

    “三旨相公能有多大胆?”叶涛冷笑了一声,随手就拿起了一份公文来看,“还是王中正领熙河兵马、高遵裕领泾原、种谔领鄜延?”

    “这三人自然不会变。”沈铢将手上的公文一边翻一边签名画押,“王中正统帅熙河秦凤两路兵马;高遵裕是环庆兵马副总管,领一路兵马,而苗授权摄泾原、听命于高遵裕;种谔在鄜延;李宪不及王中正,战绩差了一点,但在征伐交趾的时候也捞足了好处,领着高永能和折克行出兵河东。六路齐出,合攻西虏。”

    叶涛丢下了手上的公文:“三十万大军,可号称百万了。”

    “秦凤、熙河共计五万步骑加三万蕃军;泾原五万;环庆路是高遵裕统领,他把南面永兴军路【长安】的兵都要到了手底下,总计八万七千步骑;鄜延本属有五万五、京营的七个将也一并归入种谔帐下,几近十万;至于河东,加上折家的一万,则是出兵六万。”沈铢如数家珍一般,将各路出兵的兵力向叶涛报上:“你说总数多少?”

    叶涛屈指心算了半天:“这不快四十万了。”

    铢点头,“总计三十五万正兵。后面还有差不多同样数目的民夫,十万余牲畜,两万余大小车辆,为大军提供粮草。”

    叶涛随手又拿起另一份公文,漫不经意的问道:“差不多一百万张嘴,谁管得过来?!”

    “秦凤和永兴军两路转运司统辖。鄜延、泾原、秦凤、环庆四路权置随军转运司。加起来看着是多,可各路归各路,总不至于会饿死。”沈铢左手一握拳,道:“六路并进,当能一举灭贼。”

    叶涛都没听到沈铢再说什么,他看着手上的公文,惊讶得张着嘴:“这个赵隆是前两年跟着王中正那个阉宦去蜀中的赵隆吧?怎么都升到了东染院使,领熙州州务了!我看他这家状上,年纪还不到三十!”

    “王中正好福气,是福将,跟着他,当然有前程。”沈铢抬头看了看叶涛拿在手上的公文,就冷笑,“记得种谔之父种世衡,当时号为名将,在关西与狄青并称,终其官,也不过一个东染院使。”

    叶涛从眼睛里透着羡慕,但撇下的嘴角好像是在不屑,“名将打了一辈子的仗,都不入横班。小小一个敢勇跟对了人,偏能鸡犬升天。”

    “也是命数。”沈铢道,“种世衡的命数不及狄青,也不及他的儿子。”

    “说到有福,王中正还真是福将,好像就没败过。”叶涛又道。

    “败过一次,是当年进筑罗兀一役。”

    “那不关他的事吧?”叶涛反问道,“不是说本来就要撤军了,只是被梁乙埋领着十万党项军咬住,没办法脱身。可王中正去了之后,就平平安安的回来了,还得了一个斩首数千的大捷。”

    “所以说是命数啊。”沈铢摇头叹着,“韩子华攻略横山,他奉旨去罗兀城,正好给他撞上了,天子说他是为国不惜己身。到了河湟开边,王韶、高遵裕失去音信,韩冈硬挡着圣旨,王中正帮了韩冈一把,最后王、高回师,又得了一个勇于任事的评价。而后平了茂州之乱,便被称为内shì中知兵第一,跟着去了交趾的李宪都不如他。”

    “谁说不是呢?”叶涛不知想起了什么,深有感触的叹着,“王中正真的是运气好。去年福建剧盗廖恩作乱,官军几次围剿不得。小弟乡贯龙泉,家中正好受廖恩之扰,福建的几十个巡检司的巡检、都巡检,全都引罪去职。最后天子没办法,钦点了王中正去领兵平乱。谁想到刚刚抵任,廖恩就归降了。”

    福建近年出了个剧盗廖恩。说是剧盗,也就百来名喽啰而已。若在陕西,一个巡检带着土兵就能给灭了。可换作是兵力不振的南方,福建一路都给闹得地覆天翻。最后路中实在奈何不了他,只能奏请朝廷发兵。天子遣了王中正去。当时还有人反对,谁想到王中正领军方至,廖恩就立刻跑来投降了。

    没打上一仗就赢了,当然不能说是王中正的能力出sè,叶涛也不觉得是王中正的名声有多大,将廖恩给吓得跑来归降,分明是老天帮忙,让王中正捡了个大便宜。

    “对了。”沈铢放下笔,“说到廖恩,这两天从三班院传来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叶涛将赵隆铨叙公函丢到了一边,很有兴致的问着。

    “廖恩不是降顺了吗?所以他便被授了官职。今日来京中三班院缴家状,好得个差遣回去。”

    叶涛嗤笑一声,“得了官身,也是个贼。”

    “致远你是知道的,家状的文字立有定式。廖恩的家状是这么写的,‘自出身历任以来,并无公sī过犯’。”

    叶涛顿时放声大笑起来,声震屋瓦,连声道:“好个‘并无公sī过犯’,好个‘并无公sī过犯’!”

    沈铢没笑,他摇头,“这还不算好笑。跟廖恩同时在三班院缴家状候阙的官员还有不少,其中就有一个出身福建的。你可知他递到三班院的家状是如何写的?”

    叶涛笑声收止,擦了擦笑出泪水的眼角,“是怎么写的?”

    沈铢双手抓起桌上公文,装着在读:“‘前任信州巡检,为廖恩事勒停。’”说着便忍不住笑,“两人一前一后,同在一天都来三班院等差事,致远,你说此事可笑不可笑?”

    叶涛这一次却没笑了,摇头叹道,“官亦官,贼亦官。官即是贼,贼亦是官。”

    沈铢收起笑容,将纸笔一丢,叹道,“如今两府诸公,可都不在乎这点小事。”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的暮鼓声响起,终于到了下班放衙的时候了。

    沈铢和叶涛随即起身。沈铢先去了正厅,与审官西院众僚属一起向两位判院行过礼,便和不耐烦的叶涛一同向外去。

    沈叶二人急着离开,脚步匆匆。走在两人身前,还有一个个头不高,却健壮如磐石的身影。

    那个矮子身上的衣服并非官袍,在皇城中,就是亲王也得好端端的穿上公服,只要有官职在身,没人能微服而行。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有官职的布衣。但几名武官一见到他,不是立刻让到一边,就是上前问好。

    趁着那人和几名武官停下来说话,叶涛和沈铢超了过去。

    在擦身而过时,叶涛用眼角瞥了一下,是个满面虬髯、相貌有几分狰狞的汉子。但围在那汉子身边的几名将校,却无一例外的有着一副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

    向前走了十几步,叶涛方低声问道:“那是谁啊?”

    “致远应当听说过他的名号。”沈铢顿了一顿,“是大名鼎鼎的王舜臣啊!”

    “就是那个杀良冒功,被夺了官职的王舜臣?”叶涛忍着没回头:“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奉承!”

    “听说当年韩冈微贱之事,遭逢厄难,是他救了韩冈一命。而且眼下他还是种家的女婿。与王中正和高遵裕都有几分交情,在王韶、章惇面前也能说得上话。要不是有这些靠山,以他谎报、杀良、欺君的罪名,十个脑袋也该砍了。”

    叶涛顿时愤然:“这等庸鄙武夫,不依律处断、以儆效尤,已经是朝廷的宽贷了;竟然还敢呼朋唤友的出没于审官东院中,真当三尺剑斩不得他!?”

    沈洙报之一笑,“武夫不就是如此,贪功好利,还能指望他们清正廉洁不成?”他笑了一声,“这边一个犯事被夺官的已经进了京,过几日还会有另一个犯事被夺官的也要进京城了。”

    “苏子瞻?”叶涛胆战心惊的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乌台,门前的槐树上,一群乌鸦正在盘旋,“算了,不提此事了。不要让龚深父【龚原】久等。”

    “恐怕深父兄当是急了,耽搁到了现在。”沈铢加快了脚步,“国子监里的事,今天得商议个对策出来,总不能任人摆布。”G!。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六)

    【第二更。】

    叶涛的脚步也快了几分。

    这几天,由于国子监中有人首告监中教授、直讲为人不正,收受学生馈赠,并以贿赂升不合格的学子入上舍——三舍法已经在国子监中推行,两千多名学生分为外舍、内舍和上舍,要想升舍都必须参加考试,而升到上舍之后,就有机会直接授官,差一点的也能直接参加殿shì或是省试。

    已经是相当于进士科举的太学三舍升迁考试出了贿案,结果当然是天子震怒,名御史台彻查。御史台的穷究到底让每一位在国子监中讲学的官员都变得战战兢兢,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收过学生礼物的。

    但叶涛觉得很委屈,他边走还边抱怨:“不过收点瓷器、竹簟和茶纸而已,就是夫子也是要收束脩。”

    “正如致远所言。即有师徒之份,往来便是人情。怎么能以赃论处!?”沈铢咬着牙,“这哪里是不通人情,实在是御史台想弹劾人想疯了。”

    ……………………

    王舜臣好不容易摆脱了几个同僚。

    尽管他现在被夺了官身,但人人都知道他的靠山了得,只要这一阵风声过去,随时都能够起复。

    而且跟他兄弟相称的韩冈,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过两年随口在天子面前提一句,官复原职也是等闲。

    所以王舜臣,人人都想来个‘雪中送炭’,以便跟王舜臣背后的韩冈、王韶和章惇拉上关系。抱着这几条大tuǐ,日后飞黄腾达也不再是梦想。

    可有谁知道,王舜臣都怕往韩冈家里去。自己做下的蠢事,到了三哥面前,少不了要劈头盖脸的挨上一顿训斥。

    犹豫不定的一步步挪出了宫门,王舜臣带在身边的伴当身旁,还站着两名身穿赤sè元随袍服的汉子,都是韩冈家的人。

    昨天还在东京城西的八角镇上,韩冈就已经派了人在等。一直陪着自己到了宫城,眼下想不去拜见韩冈都不可能。

    见到等候的目标终究还是出来了,几人牵着马一起迎了上来。

    王舜臣暗叹了一声,知道肯定跑不了,干脆就认了命。一咬牙,凶悍之气充斥xiōng中。难道还能砍头不成,不过是一顿训斥而已,怕个什么!

    上了马,跟着韩家的家丁一路来到韩府。

    从门口的司阍到院中奔走的家仆,见到王舜臣,都上前行礼问安。韩冈和王舜臣以兄弟相称,在韩家,王舜臣也能当半个主人。

    王舜臣却也不敢多耽搁,穿过还在整修之中的几进院落,被领着一路来到位于后花园中的书房里。

    韩冈正在书房中,读着手中的一封信,双眉紧锁,眼中也有几分凄然。

    “小弟拜见三哥。”王舜臣进了书房,就跪下来磕头,砰砰的就磕了几个响头。

    韩冈没让王舜臣起来,将手上的信扬了一扬,“你可知道这封信上说了什么?”

    王舜臣有些楞,莫名其妙怎么能猜得到。摇摇头,“不知道。”

    韩冈眼中戚sè更浓,声音低沉:“王资政病得重了。秋天的时候也不知在哪里染了疫气,肚腹上生了毒疮。冬天好了些,但过年时却又一下转重了,这个春天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去!”

    王舜臣闻言一下跳了起来,惊叫道:“王枢密快不行了!?”

    韩冈闭了一下眼睛,旋又睁开,叹道:“应当能吉人天相吧。”叹了几声,他的眼神转而锐利起来,“你我二十岁不到就得了官,都是借了王资政的光。你我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嫉妒者有之,憎恨者有之,如何能糊涂得做下此等蠢事!”

    “俺也知道错了。”王舜臣并不争辩,低着头,“幸好三哥你比俺聪明,没有做了错事出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我也是在风尖浪口之上,一举一动还不是被多少人盯着!”

    “可惜他们都奈何不了三哥你!”王舜臣mōmō脑袋,“也就是俺太蠢了,学着三哥你做事做人,就没这一次的事了。三哥你放心,吃过这一次的亏,以后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了!”

    见王舜臣态度诚恳,韩冈也算是满意,放了他过关:“记得这句话就好。”又问道,“早上就进了皇城,中午也没吃吧?”

    总算是过了关,王舜臣这一下子就放了心下来,笑道:“一天两顿也能过活,中午一顿少了也无所谓。”

    韩冈起身,“先去吃饭,酒也帮你准备好了。”

    王舜臣搓着手,紧随在后,喜道:“还是三哥了解俺。”

    在小厅中,韩冈先招了妻妾儿女来拜见了叔叔,等一通礼节过后。韩冈和王舜臣才坐在一起,围着一桌酒菜,一边吃喝,一边说话:“这一次伐夏之役,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王舜臣一口将杯中酒喝光,抹了一下挂在胡须上的残酒,目光灼灼:“三哥知道俺的性子。总不能看着将功赎罪的机会在眼前飘过去。就是去做个阵前冲锋的小卒,也是甘心。”

    不出意料的答案,韩冈叹了一声:“我已经给王中正写信去了,让他把你要过去。”

    王舜臣眼睛一亮,惊叫道:“当真!?”

    韩冈提着酒壶给王舜臣倒酒:“王中正的脾气你也知道,好名好利,只要你能帮他挣名挣利,许多事他还都能帮你担着。”

    “多谢三哥。”王舜臣郑重其事的端起酒杯,向韩冈敬了。然后问道:“是要小弟去秦凤还是熙河?”

    “王中正此次领两路兵马,但人不可能分成两个。只会是坐镇秦凤。赵隆跟着他在茂州立功,最是亲近。还有个刘昌祚,在秦凤做副总管,你去秦凤,没多少机会。”

    “熙河路啊……”王舜臣脸上的喜sè有些淡了,论起离兴灵远近,自然是秦凤近,熙河远,但他旋即又振奋起来,“熙河就熙河,不会比在秦风的赵隆走得慢。”

    韩冈深深的看了王舜臣一眼:“环庆、鄜延、泾原、秦凤,此四路设立百年,各家势力盘根错节,就是一名十将、都头,都有可能跟总管、钤辖牵扯上关联。即便是种子正,也不能说在鄜延一手掌控全局,他也要妥协、退让,也有许多人要照顾,不会给你多少机会。但熙河是新辟,真正得用的将校就那么几人,你又是熟门熟路,只要调动熙河路兵马,少不得你的机会。”他说着又摇摇头,“当初就不该让你调去鄜延。”

    王舜臣脸有惭sè,其实那本是他看着熙河没有仗可打,所以才跟种谔一拍即合。他振奋起来笑道:“去熙河路也成,先把兰州拿下来。”

    “兰州有禹臧花麻里应外合,当能一鼓即下。”韩冈完全不担心禹臧花麻会反复,一年几十万贯的利益,早就让禹臧家和熙河路各家人马紧密联系了起来。他瞧着王舜臣:“挣些功劳,官复原职不难。”

    王舜臣纵声大笑道:“只是官复原职可对不起三哥你帮得俺这么多忙。这一回,俺拼了这条命,把兴庆府给打下来!”

    韩冈脸sè冷了下来,没有什么情绪bō动的眼神盯着王舜臣,让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论远近,秦凤、泾原两路离兴庆府最近,一直向北就行了。论资望,种谔、高遵裕,哪一个王中正都压不下。”韩冈声音清冷,“你能比秦凤、泾原的兵马更快赶到灵州,种谔、高遵裕要熙河兵马做偏师的时候,王中正敢出面挡着?!”

    他质问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严厉:“几十万兵马都往兴灵赶,你确定你能抢先吃到最大的一份?!”

    王舜臣不是笨蛋,相反地,只要没被利益冲昏头脑,他绝对能算是个聪明人:“三哥的意思是……”

    “往西去,将河西的凉州占下来。”

    “凉州?……”王舜臣皱起眉,“能打下凉州,省得去灵州跟人争抢,倒也是好事。可朝廷肯答应吗?王都知也不一定能答应。”

    “一块大饼六家相争,你力气不大,脚程不快,真要去抢,落到你手上就剩了饼渣。而河西的这块饼虽小,却是一家独吞。王中正该知道饼得拿到手才是自己的。”韩冈指着桌上的碗碟,权当作关西的地理,“兴灵危急,河西的党项兵马全都要往回调,正好是空虚的时候,只要一支偏师打下洪池岭,河西就在掌中,王中正当能舍得这一部人马。”

    “三哥你已经写信跟王都知说过了?”

    “你也知道,我是反对出兵兴灵,太过冒险了。现在让熙河路向西夺占河西,说出去是我的意见,最后结果就难说了……我不方便留人口实,由你传话,王中正能知道这是我的意思。”韩冈看了王舜臣一眼,“你若是不愿,三哥我就推荐其他人去了。你就在京城里多留个一年半载,我们兄弟也好多聚一聚。”

    “三哥你也别吓唬俺,俺怎么可能不愿意?!”王舜臣提声道,他哪里甘心会在京城待罪,“三哥都为俺铺好路了,哪里还有二话。”

    “其实你也可以放心。”韩冈笑道,“王处道那里我写过信了,他会帮着说话的。相信王中正不会误会这是谁的想法。”

    王中正当初能在蜀中立功,平定茂州之乱,打先锋的赵隆当为头功,加上熙河路的蕃部,自己也能使唤得动,他等闲不会得罪自己。何况王中正过去的功劳,绝大多数都是从自己这里捡过去的,有过去的经验在,当会对自己的判断多信任几分。

    王舜臣点点头,举杯敬向韩冈,心中的块垒俱去,他也就能放得下心来痛饮一番。

    王舜臣在京中留了下来,等着王中正给天子的奏报抵京,而数日后,王中正的奏报还没到,苏轼则已经被押解抵京了。G!。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七)

    苏轼抵达京城的时间比预计的要早。

    韩冈还以为至少要到三月中旬以后,苏轼才会被押解入京城。谁想到御史台派去捉人的那一位,真是字面意义上的捕快,手脚麻利,办事利索。算算时间,很可能都没在湖州歇脚,抓了人直接就启程返京了。

    “苏子瞻甫进京城,就押去了御史台。看着阵仗,御史台中不是李定一人看他不顺眼。”

    “天子是圣君,能洞烛下情,苏子瞻仅仅是发发牢骚而已,天子当不至于重责。”吴衍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一定相信,但他还是自欺欺人的对韩冈说着。

    “希望如此。”韩冈见吴衍对有关苏轼的话题一番敷衍,也就识趣的不多提了。转过来问正事,“各路保赤局的情况怎样了?”

    听了韩冈相问,吴衍精神一震,“北方各路转运司都有一名判官专一提举种痘之事。治下军州的保赤局,上半年都应该能设立起来。至于南方,厚生司中也已经派了专人带着痘苗去了各路。蔡元长刚刚领了命去江南,察访两浙、江南东西还有福建的保赤局事。”

    “蔡元长去南方了?”

    吴衍笑道:“蔡元长也是有点私心。他福建人,最是关心乡里。为了一个木兰陂,几次上书朝廷。”

    韩冈看吴衍的样子,想来是被蔡京的表象给糊弄了。不过蔡京如此卖力,在厚生司中一任,赚到的功劳不会少。

    又聊了一阵,吴衍见时间不早,便起身告辞。韩冈亲自送了他出门回来,就摇了摇头。

    韩冈本以为吴衍会帮苏轼说两句话,或是请自己在天子面前帮着缓颊。吴衍跟苏轼似乎是有些交情,好像还有诗文往来。

    但当初他不敢搏上一把,帮王韶对抗李师中、窦舜卿和向宝,最后与拓边河湟的盖世奇功失之交臂。这一次,他还是一样没胆子趟一下浑水。

    不知这一次,苏轼的亲朋好友,有几个会出头帮他说话……韩冈倒是不怎么看好。

    坐下来没一会儿,去审官西院办事的王舜臣也回来了。

    “今天回来还真够早的。”韩冈笑问道:“没跟人去吃酒?”

    王舜臣咧嘴笑了两声:“三哥你也说过了,现在正是风尖浪口的时候。俺还想去阵前杀贼,怎么也要做出一副悔改的样子,这样三哥和王都知才能帮俺说话。”

    “本来还想提醒你的,没想到是白担心了……早这样多好。”韩冈摇摇头,道:“王中正在战前可能还要回京一趟。他一人身兼两路,天子要耳提面命一番才能放心。到时候你正好可以随他一起回去。”

    王舜臣立刻喜笑颜开,一叠声的说道:“多谢三哥,多谢三哥。”

    韩冈叹了一口气:“你也别急着谢。王中正肚子里面没货,到了天子面前,就怕他说错话。”

    “有没有货,得看功绩。”王舜臣哧笑了一声,“赵括倒是一肚子的好料,上了阵全都拉出来了。”

    “王中正的功绩可都是虚的,惟一能依仗就是他的福气了。”韩冈也笑了笑,“反正你和王处道跟着他,我也放心得下。”

    “三哥你放心,该怎么做,俺都知道。何况还有王衙内在旁边提点,不会出差错。”

    韩冈嗯了一声,点点头,王厚是聪明人,而王舜臣吃过一次亏后,为了官复原职固然会更加勇猛作战,但行事也会更加谨慎。

    “王中正来回一趟再快也得要一个多月,四十天的样子。等他回去后就该出阵。这一战不会拖过四月。在五月之前,怎么样都要动手了。”

    王舜臣点点头。

    他也知道天子、朝廷和军中都想赶在冬天前结束这场战争,否则就得拖到明年,钱粮的消耗吃不消。不再六月之前开战,想在冬天前结束战争,时间上就太紧了,“银夏好说,一个月就能打下来。就是往兴庆府去,秦凤和泾原两路中间有几道关卡,可能会耽搁一阵。”

    “不会耽搁太久。”韩冈道,“党项人要是聪明,当会选择坚壁清野,而不是在边境硬顶。”

    “其实照俺说,这一仗应该开春就打。党项的马还没养起来,天气又好,正是打仗的好时候。过了四月,天就热了,大漠里面能晒死人。要是拖到秋天,党项人的战马就能养起来了,到时候又是一重麻烦。”

    “都这时候,还说什么,哪有后悔药卖?!”韩冈摇头笑道,“种五想买都买不到!”

    王舜臣叹了一声,他哪里能不知道种谔的想法。

    以种谔的性格,他怎么可能让他人来分自己的功劳?吃独食还来不及呢。

    一开始的时候,种谔的打算就是以鄜延、环庆两路的兵马为主,以最快的速度攻下银夏,进而直取兴灵。

    王舜臣还没来京城的时候,韩冈就这么在想。等到王舜臣到了之后,韩冈一问,便证明了自己的猜测。

    种谔本就是爱吃独食,什么时候愿意分功给别人。覆亡西夏的战功,他疯了才会送给别人。

    可惜天子和王珪插了手进来,其他将领也不甘心让种谔独吞这块大饼。最后互相扯皮和妥协的结果,就是眼下的这个臃肿榔槺的作战方案。

    韩冈叹着气:“种子正也是老用兵的,他不会看不出来朝廷调动了这么多兵力,实际上根本排不上大用场,反而是拖累。”

    三十余万正兵,加上数目更多的民夫,号称百万已经是很谦虚了。但这一数量级的军队,对于领军的将帅来说,与其说是胜利的依仗和底气,还不如说是自家的灾难。

    任何一名手上的军队并不是规模越大越好,人越多,问题就越多,传个令都不方便——能指挥的了得那才叫军队,指挥不了的那是累赘。

    动员起超出了这个时代管理能力的军队,这是韩冈不看好这一次战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幸好还是分作六路,各有各的指挥,各有各的粮秣来源,要是合兵一处,不用打就输了。没有哪条路能支持得了接近百万级的胃口。”

    王舜臣不会质疑韩冈的说法。说到随军转运,韩冈是当世数一数二的能臣,他都说不行,自然是不行。

    “不用三哥说,俺也能想明白。给百万大军运粮运草到底有多难,看看东京城就知道了。同样是一百万张嘴,汴河上船多的跟黄河里面的鲫鱼一样。”

    按照后世的说法,这应该叫做边际效应,超过一定规模后,增加兵力并不能给战力带来相应的上升,反而因为兵力的增加,拖累起军队战斗力的发挥。

    王舜臣当然不知道什么叫边际效应的,但他带了这么些年兵,自是明白手下的兵不是越多越好。

    “人马上万,无边无岸,以陕西的地势,几千人就满坑满谷了。两边加起来几万人的厮杀,一年最多也只有那么几次而已。三五千人在一个山谷中打上一仗,这才是常见。人马再多,就顾头不顾腚,指挥起来都难。”

    ……………………

    苏轼进了御史台坐监,想必李定是打算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怨气好好的发泄一下。

    韩冈现在也似乎是在坐监一般,军队的口粮不用他操心,但从军的草料却不能不去照管

    陕西缘边五路,都从民间征调了大量的骡马等牲畜用来运送粮秣,数目大概在两万余匹。这些牲畜对群牧司来说很麻烦。虽说几乎都是取自民间,不花朝廷一文钱。但草料的还是要管饱的,总不能让百姓献了自家的牲畜,还要自备草料,这就是笑话了,也没有这么做事的道理。

    可驴、骡、马和骆驼的胃口一个比一个大,从份量上说,平均起来是人的十倍。即便没有油水,人一天吃两斤米麦也已经足够了,但马和骆驼这样的大牲畜,又是在山区里面负重载货,胃口一开怎么算也得要二十斤草料。只这一件事,群牧司就又是得和地方上的转运司打嘴仗了。

    韩冈皱眉看着永兴军路转运司发来要草料的公文,耳边还有下属的抱怨:“延州有草料场,华州也有草料场,永兴军路的草料场比洛阳囤积的还多一倍,哭个什么穷!”

    韩冈将公文放下来:“沙苑监的草料记得是以三年的份量囤积的吧?”

    韩冈的下属这些天来已经摸透了顶头上司的脾气,基本上就是前线要什么,他就会如数提供什么,一点都不带讨价还价的。

    “龙图!”他惨叫道,“这可是牧监以防万一时的马料。”

    “留一半下来,有一年半足够了,存得时间长了,不怕烂掉啊?”韩冈毫不在乎,“前面不是将沙苑监里十二岁以上的种马都送去了鄜延路吗?就当是这些马的口粮好了。”

    ‘怎么能这么算?’虽然都没有说话,但一个个挂下来的脸,都是在说着反对。

    “你们也不想想,鄜延和泾原的马军不是跟着环庆路一起喊着没有骑乘马吗?等这一批运粮秣的牲口上去,正好不就有了?从沙苑监为此支取一部分草料,有什么舍不得的?”韩冈出言点醒几个下属。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八)

    【第二更】

    前些日,环庆路发文来唱莲花落,伸手向群牧司要乘用马。韩冈一口气就给了一千两百匹。

    接着,泾原和鄜延都看着眼热,有志一同的一起伸手。至于秦凤和熙河,要么是还没有来得及收到消息,要么就是伸手的公文已经在路上了。

    当时群牧司上下都觉得韩冈给得太痛快了,将他们的贪心给惯出来了。缘边五路数万骑兵的胃口,仅仅是暂养在沙苑监里的四千一百匹马根本填不上。群牧使韩缜都颇有微词,只是因为是韩冈的决断,所以暂时放着,以观后效。

    而韩冈不仅仅将暂养的四千匹军马送了出去,甚至把养在沙苑监内在册的超过十二岁的公母种马也全都给了前线的骑兵部队,在籍两千,实数也一千多匹——以沙苑监的育马水平,这一批年纪大了的种马留在监中也是浪费牧草。

    可这依然不够,近万匹乘用马的缺口也只填了一半,但韩冈有办法:“等到这群牲畜上去,就能剩下的缺口给堵上了。只要朝廷愿意给钱收买,牲畜的主人不愿意的不会太多,反正驴子、骡子用来代步也是一样,不上阵就没问题。”

    官军缺马。

    没马的骑兵有之,只有一匹马的骑兵有之,一马一驴或是一马一骡的亦有之,反倒是能做到一人双马的马军指挥寥寥无几,契丹人的一人三马则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中。大宋的骑兵部队,能有驴子代步,谁都没法抱怨。

    这个道理也简单,点破了就不足为奇了。

    韩冈的话说完,一个勾当公事率先拱手赞道,“龙图才智过人,我等实不能及。”

    另一名官员也叹道,“朝廷昨天已经下了堂札,让京西和开封府调集牲畜,一个月之内,当能如数送抵关中。谁能想到龙图早就看到了这一点。”

    韩冈端起茶啜了一口,将自嘲的笑容藏在了茶盏之后。谁让他一力反对这一次的军事行动?这时候自是得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这样一旦出了事,谁也不能将责任推到自家的头上。

    不过话说回来,就是他支持这一次的战事,也照样会这么去做。就是让几路兵马明着占便宜也无所谓,谁还会嫌事前准备太充分?

    这个道理,在官场中混老的官员没理由想不到,现在一个个啧啧称叹,还不如说在叹息失去了看笑话的机会。

    用已经变冷的茶水稍稍润了润喉咙,韩冈笑道:“只要朝廷肯花钱,哪里买不到马?为了打仗,几千万贯都拿出来了,拿个三五十万贯出来买民间的牲口,难道天子还舍不得。只要能赶得上时间就行。”

    韩冈一开始就是将主意打到了京畿和京西头上,京营的禁军都去了关西,粮草也有许多是从京中调去,没理由说牲畜就不行。

    用关中的牲畜,补马军的缺口,再用京西和京畿的牲畜,去补运粮队的缺口。这就跟运粮一样,只要节奏不乱,军马和粮秣都不会出问题。

    韩冈一个上午就坐在公厅中拆东墙补西墙,做着泥瓦匠的活计。忙碌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

    很快就到了中午,就听见外面传话,“龙图,内翰回来了。”

    韩冈站起身,带着厅中的几名属官走下中庭去迎接群牧司的主官,就看着韩缜面色不愉的摇着头进院来。

    见了礼,回到厅中,韩冈让闲杂人等都退下,问道:“内翰,出了什么事?”

    韩缜沉着脸:“种谔提前出兵了!”

    “……我就说嘛。”韩冈先是一怔,继而轻笑起来,“种五怎么可能是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做事的人?!怪不得他最近这么老实,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玉昆!”韩缜提声喝道,“种谔这是为争功而枉顾君命,坏了大事,如何还能笑?!”

    “这不是打了党项人个措手不及?”韩冈反问道,“党项人的细作肯定是将缘边各路的情况都送去了兴庆府,恐怕梁乙埋都比我们还清楚官军何时会出阵。种谔这一下,却是出奇制胜的一招,夺占银夏不在话下。”

    韩缜立刻反驳道:“官军的目标不是银夏,而是兴灵。”

    “银夏一丢,只剩兴灵一地的党项人,便是做困愁城。除了地势,别无他处可以借力。而且种谔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也是将党项人的士气给打掉了。虽说是有违命之嫌,但结果并不差。”

    种谔突然出兵,让朝廷和党项人同样措手不及,不过也顺便解释了韩冈之前的疑问。虽然韩缜很是愤怒,但在韩冈看来,只要结果好就行了。

    ‘看起来这一战还真能给种谔赢了。’韩冈心里想着。

    韩缜却是抿着嘴,看了韩冈半天,最后才说道:“天子已经下诏,命种谔回兵!”

    韩冈听得呆住了,楞了半晌,猛然站了起来,扬眉瞪目的厉声问道:“这是谁的提议?!坏了军心,他可担当得起?!”

    “玉昆!”韩缜惊了一下,韩冈如此失态的情况都没有见过。他沉声提醒道:“这是种谔做错了事!”

    “士气可鼓不可泄!出兵了都还能叫回来,合围兴灵,就可当没鄜延路这一路了。”韩冈张开双手手掌,十根手指比在韩缜面前,“几近十万人马,出阵官军的三分之一啊!”他连连摇头:“我要入宫!”

    韩冈望着韩缜,正容说道:“虽说这场战争不是我韩冈支持的。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天子乱命。”

    “玉昆,等一等。”韩缜揽住了韩冈,“种谔为争先仓促出兵,粮草还没有集齐,就是京营的七个将也一样还没有到延州。种谔是孤军深入,粮草又不济,这是必败之局。”

    “种谔若没有几分把握,他不会出兵。他敢出兵,自然是能因粮于敌。党项人囤粮的地点,必是已经遣细作都打探到了。”

    “因粮于敌。”韩缜哼了一声,“这个风险玉昆你知不知道有多大?”

    “党项人常做的,官军一样能做。”别人倒也罢了,韩冈却知道种家摆在横山南北的耳目有多厉害,“当年在罗兀城,之后在横山,种谔都曾因粮于敌,从来都没有在粮秣上出过差错。他是老用兵的,又是想立功劳,哪里会犯蠢?”

    “玉昆,你与种谔相熟,所以信他,但天子能放心吗?”韩缜看了看韩冈,“即便给种谔做到了,但他提前出兵,其他几路人马会怎么想?如果朝廷不将鄜延路的兵马召回来,其他几路将帅会怎么做?是干看着,还是跟着一起出兵?其他人能有种谔的本事吗?”

    “……承蒙内翰提点,但这件事韩冈还是得说。”韩冈沉默了片刻之后,向着韩缜拱手一揖,大义凛然,“今日一事,天子听与不听,自有其判断。但韩冈为人臣,却必须得说,否则便是不忠。”

    韩冈现在已经冷静下来。

    韩缜说得没有错,种谔的提前出兵,放在其他几路兵马的眼里,是彻头彻尾的争功——虽然他们这么想并没有错。但要是他们为了与种谔争功,一起提前出兵,那战局只会变得不可收拾。

    各路的粮草都还没到齐,民夫、骡马也一样,甚至连兵马都还未完全就位。贸然出兵,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

    方才的一番话如果没在韩缜面前说,那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就必须在天子面前留个底档。否则日后被捅出来,天子的面前可就难看了。韩冈可不会将自家的把柄放在不能相信的人手上。

    匆匆辞了韩缜,韩冈便起身去求见天子。

    脸上已经恢复平静,看不出异样,心中却是在叹息,

    天子召回种谔,也是在情理之中,但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六路中战斗力最强的鄜延路,就此只能做看客了。

    种谔这个赌徒又是在赌,赌天子不会将已经出阵的大军给召回。

    只可惜这一次他又赌输了。

    等他回去后再协同其他几路一起出兵,鄜延路的兵马绝不会还有现在的士气。六路中兵力最多的一路,被当做主力的一路,仅仅是经过了一场垫场戏,就给废掉了大半。这一仗,想赢是越发的难了。

    若说到赌性重,当今的将帅中,种谔算是排在第一。

    当年他夺占绥德城,种谔就在赌,赌天子会留下绥德城,不会理会枢密院的反对。结果他赢了,同时也输了。绥德城靠了郭逵的谏言保住了,但种谔本人则是被投闲置散三年。

    罗兀城一战,他又在赌,可惜摊上了一个不会用人的韩绛,使得广锐军叛乱,最后功败垂成。

    横山一役,只是按部就班,不算赌博。但这一次,可就是把天子都耍了。置朝堂已经敲定的作战方案于不顾,先行出兵。很遗憾,他又失败了。

    韩冈叹了一口气,往宫门走去。种谔是个一流的将领,但他仅仅是将才,而不是帅才。缺乏足够大局观,以及不会看人。

    看错了韩绛,看错了天子,出现今天的局面,是意料之外,却也是在情理之中。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九)

    【很对不住各位。断更了一天。】

    目送韩冈离开崇政殿,赵顼的眉头始终没有松懈下来。

    韩冈会为种谔火烧火燎的跑来请求入对,并说事关军国重事,让赵顼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丝隐忧。

    但韩冈请求收回早前发出的诏书,赵顼却万万不能答应。

    他可没颁下许种谔便宜行事的诏书。种谔这一次违抗军令,为争功抢先出征,几坏朝廷大事。此风如何可长?

    强令种谔回兵,的确会伤了鄜延路近十万大军的士气,但只要粮饷充足,士气这玩意儿而还是很好鼓动的。赵顼相信到了灵州城脚下之后,鄜延路的士气不用耗费唇舌去鼓动,就能自己冒出来。

    而默认种谔的行径,则是会给其他几路一个极坏的榜样,到时候人人赶着出兵,却不管有没有做好准备,那么结果只会更差。

    两边都有坏处,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赵顼权衡一番后,没有任何犹豫的便下诏严令种谔回师。就是韩冈来劝谏,也无法改变赵顼的想法。

    但注视着韩冈步出殿门,赵顼心中隐藏的担忧却变得沉重起来。

    韩冈毕竟是西北出身,论起对西北军事的了解之深,朝中现在就唯有他一人而已。韩冈如此心急的要为鄜延路的辩解,赵顼都不能咬定是他错了。以韩冈之前反对急进的态度,也不能将他今天袒护种谔之事归结于私人交情。

    赵顼头正疼着,现任御史中丞李定已经在殿外通名了。

    依照今天入对的次序,方才赵顼就该召见李定了,韩冈说是事关军国重事,才抢前了一步。

    李定进来叩拜行礼之后,就呈上了一封折子:“陛下,这是近两日台中审问苏轼的口供。凡前日所劾种种,其皆已服罪。”

    赵顼随手翻了翻,不用李定详细解说,只看了供状,就已经怒气勃发了。

    之前御史台对他的所有指控,苏轼竟然全都承认了。讽刺盐法、讽刺水利工程,讽刺免役法、讽刺便民贷,藏在诗句中的险恶用心,苏轼在御史台的审讯中全盘招认。

    赵顼不是蠢人,自是明白,犯人对罪名承认得竟然这般爽快,要么是受刑不过,要么就是在掩饰更重的罪行。

    “可曾用大刑?”他直截了当的问道,双眼不放过李定脸上的任何变化。

    李定低眉顺眼,回答则是肯定有力:“苏轼名高当世,辞能惑众。为避人言,台中不敢用刑。”

    好个不敢用刑!赵顼怒意更盛。苏轼当真名气大,连弹劾他的御史台都只敢审问而不敢拷问。

    “此案必须深究到底!”因为方才跟韩冈的一段对话,赵顼情绪已经很是烦躁,现在则更深一层,“李定你给我好好的审问。审明白苏轼他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有多少人与他书信往来的,一同讪谤朝政?这些人,都给朕一个不少的审出来!”

    天子的语气中饱含的怒意,能吓昏胆量小点的朝臣。李定则喜出望外。事先准备好的一肚子劝说赵顼穷究到底的言辞,根本就没派上用场,

    他叩首领旨:“臣遵旨。”

    赵顼虎着脸,握起拳头在御案上捶了一下,他现在完全没有宽宥苏轼的想法。

    原谅臣子的冒犯,这份德量,赵顼自问也是有的。

    当初仁宗皇帝被臣子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又差点被汗臭薰昏过去,回宫后还要抱怨两句。可他赵顼,过去每次召见吴充,吴充项下赘瘤臭气熏天,他回宫却是连抱怨都没有过。

    因为他知道,吴充等人再怎么争,心思终究有一部分是为了国事,不全然是私心。

    但苏轼不同。在赵顼看来,苏轼完全是怀着私心在发泄心中的怨气。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眼,谁在台上,他就看谁不顺眼,只有自己最聪明。

    其实这样的人,赵顼也见得多了,一般来说,也只是一笑了之而已,赵顼跟不会放在心上。

    可苏轼偏偏又是名声极广。若说韩冈在外界被传说是药王弟子,那苏轼就是货真价实的文曲星。他的诗词,人人喜爱,他说出来的话,也自然多有人信服。

    这样的人议论朝政,纵使仅仅是诗词上做文章,可他带来的恶劣影响,是普通人说上一万句都比不了的。

    赵顼无法容忍有人诋毁他的心血,尤其是能煽动人心的臣子。看到了供状,若说他对苏轼没有动杀心,那可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赵顼当真想一刀下去,让所有人都闭上嘴。

    他自登基之后,整整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才让大宋一步步的强盛起来。眼下的局面是他一手打造,心血浇灌,就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哪个父亲能容忍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被人污蔑?

    说起变法,世人想起的都是王安石。可王安石的去留,只是一句话的事而已,他做不了权臣。

    如今已经做到了强兵富国的大宋,的确王安石主持变法得来的结果。但王安石是在他赵顼的许可和控制下主持变法。赵顼在变法上投注的心血和精力不比任何一名臣子要少,而且他的冒得风险可远比任何人要高……而且是高得多。

    他赵顼可是将大宋天下都押上去了。

    如果变法失败了,王安石不过丢官去职而已,连商鞅那般的性命之忧都没有。可是对于赵顼来说,国事一蹶不振,自己的声望落入谷底,甚至有帝位不保的风险——为了推行新法,宗室都被他得罪干净了。

    变法带来的好处,是赵顼所挂在心上的成就。所以王安石尽管已经去职,但新法依然还在稳定的运行,无他,只是因为变法是赵顼的心意。

    真宗、仁宗的时候,一听到边关急报,没人会认为是好消息。不是辽人要趁火打劫,就是党项人又破关杀进国中劫掠。在那些年中,边疆一旦有军情,东京城中总会一夕三惊,各种各样的谣言总会传得遍地都是。

    可如今呢,一夕三惊的是党项人!是契丹人!

    大宋官军已经有实力彻底百年之患了。

    在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敢说新法的不是,而且还传播得极广,煽动士民之心,这是赵顼完全不能容忍的。

    得到了天子的全力支持,欣喜的李定起身退了出去。

    赵顼端坐在御案之后,脸上的神色如同极北的冰山,与外面温暖宜人的春光截然不同。

    他不会轻饶了苏轼。他不会再让反对和争论干扰朝堂。

    结束了对西夏的战争,接下来就该准备对辽人作战,以图收复幽燕云中。但契丹不是西夏可比,即便会有内乱,但也照样不可轻辱。

    对西夏,只要动用陕西和河东的军队,再添上几万京营禁军,就已经是绰绰有余。可攻打辽国,则是举国之战,要动员全国上下的所有力量。而在举国之战的时候,必须国中内部要安定,不能前面正打着仗,后面却突然翻了天。

    为了达成自己毕生的心愿,赵顼不介意先拿人开刀。

    ……………………

    韩冈出了崇政殿,便与与李定擦肩而过。

    在拱手揖让中,韩冈敏锐的发现御史中丞眉间如有春风拂面。而韩冈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是阴沉着一张脸。

    好了,这一下身上的责任全都卸掉了,顺带还跟种家缓和了关系。

    韩冈竭力不让自己心头上的轻松情绪在举止和言辞间泄露出来,但脚步还是比正常时要轻快上少许。

    不过对于这一次的战事,韩冈则是越发的悲观起来。

    十根手指伸出来都是各分长短,此番出阵的六路,也是各路有各路的情况。出兵多有出兵多的麻烦,数以十万计的大军,有品级的武官都数百近千,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人智,有人愚;有人激进、有人稳重;有人爱用奇兵,有人则喜欢临堂堂之阵。不同的性格带出来不同的军队。要整合他们,并不是粗暴的截长补短,将出头的椽子打压下去就能成功的。

    天子和朝臣对战争充满幻想,以为西夏就是个破房子,一脚就能踢倒。换个时代,多半就回叫嚣着三个月内灭亡西夏,投鞭断流的什么的了。

    韩冈只希望最后的结果不会落到最坏的场面,三十年养精蓄锐的结果不要一朝断送就好了。

    幸好王中正应该清楚这一点,也不会蠢到将所有希望都押在灵州上,河西走廊的凉州肯定不会放过。与其跟高遵裕、种谔他们的抢大饼,还不如先将自己碗里面的肉送进肚子里去。

    一旦官军控制了河西,收复了银夏,即便这一次没能成功的夺占兴灵,西夏国的结局也不过再拖上三五年而已。

    韩冈现在另外还是有些担心辽人。

    都说辽国这一次必然内乱,却让大宋君臣的期盼许久的喜讯却始终没有消息,现在只是从回归的正旦使身上知道,辽国新任天子在太师兼太傅的陪同下,一如往年的前往鸭子河的春捺钵,主持延续了百年的头鱼宴。

    耶律乙辛的决断让人心生敬意。不是每一个权臣都敢带着皇帝在国中四处巡游,但耶律乙辛却

    如果辽国没有发生内乱的话,那么耶律乙辛必然不会坐视宋军灭亡西夏,肯定会出兵。或许会遣兵援助西夏,或者是干脆出兵河北,以图围魏救赵。

    幸好郭逵去了河北。

    有郭逵坐镇,韩冈也能放下心来,倒是可以将河北之事放在一边。

    不过话说回来,这都是最坏的情况下才会发生的事。在韩冈看来,耶律乙辛能将自己的位置稳定住已经很了不起了,想要援助西夏,恐怕只能是口才和道义上的帮助而已。

    不至于会到那种地步。

    韩冈摇摇头,将无谓的担忧抛诸脑后,但不知为何,他的脚步确有几分沉重起来。

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一)

    【此是第二更】

    鸭子河畔的春捺钵的太师大帐中,几名秃发短辫、发结金环的女直人,正跪在耶律乙辛的面前。

    这几位女直人有老有少,身上穿着粗糙,布料都是最低档的,甚至还有用大块的兽皮裹着腰。衣着装束与南方生活在辽阳以东的熟女直截然不同,是典型的生女直的打扮。只有领头的一人身着辽国官服,不过衣服已经是很旧了,甚至留下了洗褪色的痕迹。

    在他们的膝前,则是一字横排的摆放着十几枚头颅,连包装都没有,直接将头发打结用绳子系在一起。

    这些头颅全都是典型的契丹发式,剃去了头顶部分,剪短四周,在颅侧部位,则像帘子一样蓄两绺长发下来,垂于耳侧。

    这些头颅看下来有一段时间了,至少五六天。虽说当是用盐抹过,可由于没有腌好,全都已经发黑发臭,正从断口处向外淌着浓汁,将耶律乙辛富丽堂皇的一顶大帐变成了城外的弃尸场,帐中臭气熏天,连香炉中烧的沉香都压不住阵脚。

    一贯喜欢干净清洁的耶律乙辛却完全不介意,脚下的一枚枚发臭的首级,让心情变得十分的高涨

    尽管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依然镇定如常,仅仅露出了一丝矜持的微笑,完全没有异样。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的微微颤着着,稍稍泄露了一点他内心的激动。

    自从来到鸭子河畔之后,耶律乙辛的情绪还从没有这么激动过。他当日启程离开冬捺钵,领军移驻东京道。对外宣称是去春捺钵的所在地。但实际上,却是调兵遣将直扑辽阳府,将从属于窝笃斡鲁朵的势力连根拔除,数日之间,辽阳府外被杀得人头滚滚,血色漫天。

    平乱之事,是半点拖延不得。曾经亲手为先帝剿平皇太叔耶律重元之乱,耶律乙辛很清楚不能给叛军发展壮大的时间。

    即便身处东京道的窝笃斡鲁朵只是保持沉默,甚至还没有举旗说要清君侧、为先帝复仇,但要用来警告一干有反心的猴子,耶律乙辛可没时间在意要杀的鸡会不会打鸣。

    只要不肯顺服,杀了就是了。难道还要给他们时间合纵连横,会集兵力,将反旗举起吗?耶律乙辛做事,这一次也没有犹豫。

    可能会反叛的势力,还没有做好开战的准备,就被耶律乙辛连根割断了。下面的士卒十不存一,唯一一件事让人遗憾,就是领头一干全都跑了个干干净净,一个比一个溜得更快。

    幸好东京道能让人藏身的去处并不多,南面是耶律乙辛控制最为严密的地区,西面的上京道和中京道,也同样被耶律乙辛拿到了手中。东面是高丽和和大海,根本跑不了。只能继续向北,向比契丹更为野蛮,也更为桀骜的生女直部族逃去。

    也许那些逆贼在逃亡的过程中,还转着说服几个女直部族,然后卷土重来的幻想。

    可惜的是,耶律乙辛早已安排好了,前些年的五国部叛乱,大辽国的权臣就将自己的手伸到了混同江两岸。而之前直扑辽阳府的时候,耶律乙辛也拍了得力人手,去联络女直各部,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等着猎物自己撞上来。

    计划也许很粗陋,但结果却是让人满意的。

    从轮廓上,耶律乙辛还是能认出来摆在前面的几个首级曾经的归属。

    不顾迎面而来的恶臭,耶律乙辛将其中一枚头颅双手捧起。

    漆水郡王,窝笃斡鲁朵的实际控制者,耶律乙辛的心腹之患,日后必然能成为叛党核心的敌人,眼下却成了一堆烂肉。

    耶律乙辛为这枚首级理好了头发,捧到了近前,面对面的正视着,“一年之前,吾与兄尚谈笑甚欢,岂料一载易过,转眼间就已是天人相隔。”

    伤心感怀的声音在帐中回响,眼角溢出了几滴泪水。不论任谁来看,都能从耶律乙辛的话语和神情中,体会到一股沁透人心的悲凉。

    “如果兄台能与乙辛携手奉上,共扶幼主,堂堂大辽岂会被南朝所看轻。眼睁睁的看着宋人要攻打西夏,却无力相助。”

    叹了一阵世事无常之后,耶律乙辛随即一扬手,将手中的头颅递给帐下的亲卫。

    亲卫队长接过首级,自作聪明的问道,“太傅,可是要好生安葬?”

    耶律乙辛随即一瞪眼,厉声喝道:“安葬什么?!挂出去,在辽阳城头上给我张上三天。三天后传首五京道。让所有人给我睁大眼睛看着,敢于违抗朝廷的下场!”

    原本出现在耶律乙辛脸上的悲伤仿佛是梦一般,转眼间就无影无踪,再也看不到半点迹象。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亲卫队长忙指挥手下慌里慌张的做起了搬运工。一枚枚首级被搬了出去,随即外面就是一阵鸡飞狗跳,亲卫们一连声的喊着,让人将这些头颅都按照耶律乙辛的吩咐都送出去。

    尽管拿出去的仅仅是十几颗头颅,可帐中给人的感觉却是一下就空了许多,只留下了阵阵恶臭,以及地毡上被脓水浸透的痕迹。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少不了给耶律乙辛带来喜悦和感慨的这一班女直人。

    耶律乙辛斜倚着身子,靠着虎皮软榻,“劾里钵,你完颜部此次做得甚好,如果让这些叛逆去了五国部,就少不了又是一场大战。”

    领头的劾里钵,是完颜部的部族长,承袭了生女直部族节度使一职,在混同江两岸的女直部落中,一向被恭称为太师。

    不过完颜劾里钵的太师只是叫得顺口而已,在大辽太师兼太傅面前,却连站起来的资格都没有。

    “太傅的吩咐,小人岂敢不听。得到令旨之后,就派了族中人马,在各条路上守候。也是上天垂顾,太傅的齐天洪福相助,终于是给小人等到了。”

    完颜部的部组长态度摆得很正,这让耶律乙辛很是满意。有心要好生赏赐一番,给世人立个榜样出来,让大辽上下,都知道他的慷慨。

    劾里钵的身后跟着两人,一长一少。大的二十多,小的则只有十三四岁。

    “他们是你儿子?”耶律乙辛心中一动,手指抬了一下,出言问道。

    “回太师的话,大的是小人的兄弟,小的才是小人的儿子。”劾里钵见耶律乙辛心情好,知道这是难得的机缘,回身指着兄弟和儿子,向耶律乙辛介绍着,“这是小人的弟弟盈哥,最是武勇,此番奉旨杀贼,正是盈哥率先冲杀过去。这是小人的次子阿骨打,才十二岁,有些小小的运气。小人一听太师将至,就带了盈哥和阿骨打出来,只留了长子乌束雅看家。”

    劾里钵身为完颜部的一族之长,虽说有个官职在身,但混同江两岸,身上带着节度使、团练使的女直族长多得手指脚趾加起来都数不完。

    家里有不服他管束亲叔跋黑,族中有要翻脸的桓赧和散达。外面还有乌春、窝谋罕。举目皆敌,纵然劾里钵心中如他的父亲一般桀骜,不愿辽人插手进生女直的势力范围,可眼下也只能认命。

    如果抱上了大辽太师的大腿,跟随着有实无名的皇帝,不论是跋黑,还是桓赧和散达,又或是乌春、窝谋罕,他劾里钵只要一根手指就能像碾臭虫一样将他们碾碎。

    甚至是更北方的五国、东海两大女直部族联合,劾里钵也有信心与他们斗上一斗。

    在劾里钵期盼的目光中,耶律乙辛不介意让自己慷慨的名声传得更广一点,

    “完颜盈哥!”耶律乙辛叫着名字,手向后一伸,将身后侍从捧着的金刀拿过来,递了过去,“这一仗杀得好,这柄刀就赏你了。”

    完颜盈哥双手高高举起过头,恭恭敬敬的接下。看着嵌着宝石、以鱼皮做鞘的宝刀,他喜不自胜:“小人得了太傅的赏赐,日后只要是太傅的吩咐,叫小人杀谁就杀谁。”

    “阿骨打……”满意的接受了完颜盈哥的效忠,耶律乙辛的视线又转到了劾里钵的儿子身上,“可是亲手斩了耶律哈葛的阿骨打?”

    “第一次上阵,运气好而已。”劾里钵谦虚着,但语气中不掩对儿子的自豪。

    “胆气也不差。”耶律乙辛说着就赏了一张宝弓给阿骨打。

    “劾里钵你好福气啊,兄弟、儿子两人都难得的英武。这样吧,盈哥就跟着我,至于阿骨打……”耶律乙辛看了看虽然年纪不大,但身材已经跟成人差不多的完颜部部族长的次子,“天子身边正好还缺个护卫。”

    劾里钵心中欢喜,这一下子,大辽太师的大腿可是可是彻底的抱上了,连忙拉着弟弟和儿子叩头谢恩:“能得太师看重,是他们的福气。”

    “小人一心一意,听太傅使唤。”完颜盈哥磕着头。而完颜阿骨打则是沉默的磕着头,看起来像是被吓到了。

    耶律乙辛笑着点点头:“劾里钵,你部今日立此殊勋,本太傅不能不赏。日后完颜部的马税就此减半,我这里还有五百套铠甲,一千套弓刀,加上一千匹南朝的丝绢,也一并赏了你。从你上阵的。战死之人,给他家人五十匹绢五十两银,许他一个儿子做官。受伤的银绢减半。参战的,一人十匹绢。”

    对跪倒谢恩的劾里钵,耶律乙辛俯身道:“只要你能一心效顺朝廷,我不会吝啬一分半点!”

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二)

    【有活动,回来晚了。稍迟一点还有一更。】

    无定河是贯穿横山山脉的一条重要河流。

    源出横山北麓,上游由南向北,过了夏州之后又转向东行,横穿银夏之地后,到了银州方才转头向南。浑浊的无定河水切过横山,在鄜延路境内一路南行,最后注入黄河。

    因为贯穿了横山,无定河河谷便成勾连宋夏两国的一条重要通道。发生在无定河畔的战争,自古以来就没有停歇过。同时也是因为有着丰沛的水源,无定河河谷不仅仅浇灌了银夏之地的万顷农田,同时也是鄜延路的粮仓所在。

    故而宋夏两国,都在这条河上建立了大大小小数以百十计的寨堡。仅有两三百步周长的寨堡姑且不论,光是**百步乃至一千步以上的大城,在宋境,有绥德城、罗兀城;而在西夏国中,则是有银州、石州、夏州、宥州和洪州。

    一旦夺占了整条无定河谷,便意味着官军控制了银夏之地,将西夏两大核心地区拿到了其中一半。在过瀚海直取兴灵之前,唯一还要费些力气去攻打的城池,就只剩青白盐池所在的盐州城——这是整个银夏地区,唯一一个不在无定河河谷中的大型据点。

    盐州就在环庆路的正北,紧邻鄜延路西侧的环庆军只要攻下横山中位于青岗峡上的要隘蛤蟆寨,穿过横山后,便是盐州。

    不过环庆路兵马副总管的高遵裕是不可能放弃灵州这个第一目标,环庆军只会偏向西北,攻打清远军城,一旦翻过横山,直通灵州的灵州川就在环庆军的眼前。

    “沿着灵州川过瀚海,可比我们容易得多。要抢在环庆军前面攻下灵州,不是那么容易。”

    “我们既然已经提前出兵,环庆军肯定忍不住。此时的灵州川水量正丰,春天雪化时候的河水,足以供应环庆军的饮用需要……我们就只有绿洲。”

    “瀚海中的两处绿洲,得及早派人去夺下来,至少也得追在西贼的身后,不让他们有机会破坏水源。一旦投了粪尿进去,几年内绿洲就别想用了。”

    “不到绝望的时候,西贼不会毁了绿洲里的水源。否则就算他们能逃脱一劫,十年内也过不了瀚海了。何况为了防着出意外,太尉还调了十名井匠随军,大不了用个两天开井,人手是不缺的。”

    摆在种朴、种师中等几名年轻将校面前的,不是延州总管府的白虎节堂中的精细沙盘,仅仅是一张粗陋的地图而已。但围着这张地图,几名年轻的将才却议论得热火朝天。

    鄜延路的提前出兵,不但让东京城中措手不及,同时也给了党项人当头一棒。遍及缘边五路的细作,让西夏高层把握到了宋军预定出兵的时机,却也因此被种谔阴了一着。

    顺利进兵,使得鄜延路出征的每一位将校,现在都是很轻松的模样。

    出兵半月,鄜延路的精锐跟随着种谔的将旗一路过关斩将,沿着无定河河谷杀奔过去。

    在预先安插的内奸的帮助下,鄜延军只付出两百人的微小代价,便突破横山后的第一个关口,夺下了银州城。

    攻破了银州之后,种谔并没有急着沿着无定河向西攻打石州、夏州,而是反攻向东北方的弥陀洞。那里是西夏左厢神勇军司的治所所在,驻扎了一万多西贼。不能将左厢神勇军司给打掉,想再向西,就会有被截断后路的危险。

    而且左厢神勇军司就像一个楔子,钉在鄜延路和河东之间,堵住了勾连两路的北线道路,使得双方沟通不便,如果要传递消息,至少得向南绕行百里。想要河东和鄜延合兵一处,这根楔子就必须拔掉。

    攻击弥陀洞是鄜延军出征后的第一场难关。得到银州陷落的消息之后,弥陀洞的守将立刻提高了防御等级。等到鄜延军抵达弥陀洞城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拥有近万名守军的坚固城垒。

    不过宋军提前来袭,使得弥陀洞中守军的士气正是低落的时候。只要稍通军事就能知道,想要攻下这座城市,这是最好的时机。一旦攻城不克,顿兵城下,守军的士气就会回升。

    为了用最快的速度攻下这座城池,种谔派出了从鄜延路五万多禁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仅有一个指挥的选锋军作为攻城的尖刀,又亲自站到了城下击鼓助威。

    一方士气正盛,一方士气低落,加上种谔早已准备好了长梯,又用数千张神臂弓为选锋军清洗城头守军。一座让河东、鄜延两路兴叹数十年的坚城竟然一鼓而破。当守将领军逃离时,送给鄜延军的斩首功已经多达两千,加上伤兵,纵然种谔无法分兵去追击,左厢神勇军司的这一支精锐骑兵,已经丧失了绝大多数的战斗能力。

    稳定了后路,确保了和河东路的联系,接下来沿无定河向西的行动便是顺理成章。到了今天,种谔已经站在了石州城头,而为数八千人的前锋已经攻下了夏州城外的铁冶务,是一个拥兵数百的小据点,即是出产铁器的工坊,也是夏州的外围防线之一。

    “石州城中挖出了多少粮草?”在石州城最好的一座府邸中,种谔向分司军中粮秣的侄儿问着。

    种建中应声答道:“大约七千石,如果再能挖出几个粮窖,当能有八千石。足够全军十天食用。”

    种谔放声大笑:“想不到还留下了这么多!这下攻下夏州城没有问题了!”

    种建中点头:“绥德的粮秣应该很快就能上来了,正好来得及补上。”

    因为种谔选择了先行攻打弥陀洞,给了石州守军足够多的时间。让他们能将城中人和资源全都运往更为坚固的夏州城。而对粮草的清理是重中之重,任何一名合格的将领,都不会给敌人留下一粒米,一根草。

    只是坚壁清野的盘算打得再好,也得下面的人没有私心才行。

    石州守将想要坚壁清野,不给宋人一粒粮食。可惜的是,石州城中有许多人一旦来不及将家里的存粮全都带走,绝不会烧掉,而是会设法将存放粮食的地窖给遮掩起来,赌一把运气。

    而运气是站在宋军的一方。种谔手底下各式各样的人才都不缺,又是惯抢粮的。要从地窖中翻出来足够的粮食,在别人看来千难万难,可种谔随便找了几个人,在城里城外绕了两圈,便将石州藏起来的存粮起出来大半。

    七八千石的存粮,足够全军吃上十天。

    接下来虽说不一定有那么好的运气,攻打夏州城也不一定能有之前那么顺利,但只要统管粮秣转运的李稷能早点将粮秣运上来,足以让种谔攻下夏州城。

    “为什么我不在乎出兵的时间被传出去?还不就是要瞒过党项人。夏天的瀚海根本不是大军能走过去的,党项人都难做到。就是知道官军要到近五月的时候才会出阵,兴庆府那边以为可以拖到秋天,所以才会不急着出战,也没有提前调集各地兵马。”

    种谔很是自负的笑道:“调用得早了,粮草就会供应不上,党项人现在穷得很,仓底都快空了,养不起征发起来的大军。他们要想跟官军拼命,必须要卡准时机,只有在合适的时间点上召集全国兵马,才会不白白浪费仅有的粮草。”

    种建中拱手恭维道:“五叔的谋算,可谓是看透了西贼的五脏六腑。”

    种谔捻着胡须,很是得意。这一回,头功必然是他的。虽说冒犯了天子,但已经有了既成事实,难道还能让他退回去吗?

    “中军就在石州休整一日,到了明天,兵进夏州城!只要打下了夏州城,银夏之地就是大宋的了。”

    到了快入夜的时候,亲信进来禀报,说是绥德城派人来了。

    “哦,绥德城那边终于来人了!快让他进来。”

    种谔一下午都在跟部将们议论战情,正是有些倦了,但听说转运司驻扎的绥德城来了人,却立刻振奋起精神来。

    很快,绥德城派来的人被领了进来,矮矮胖胖,一对小眼睛中透着精明。是李稷手下第一得力的亲信,也是粮官。

    种谔一看到这个胖子,一贯威严的脸上就多了一分笑意:“李运使果然了得,种谔还以为要,押送了多少粮食来?”

    胖粮官没有答话,他脸色有些难看,苦着脸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太尉,这是运使让小人连夜送来的……天使很快就要到了,运使想要太尉心里先有个底。”

    “天使……”种谔的心中涌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安,命种建中接过信,又问道:“什么事?”

    “太尉,天子命你回军。”胖粮官坦言相告。

    种谔脸上闪过一阵潮红,身子晃了一晃,差点从座椅上翻倒。

    “五叔!”种建中连忙扶上去。

    种谔却没理会,从侄儿手中抢过信笺,撕开来就看,越看手抖得越厉害,“这是乱命啊,这是乱命。”他最后抖着信叫道,声色俱厉。

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三)

    “太尉,天使很快就要到了!”胖粮官却很沉稳的提醒着。

    啪嚓一声,种谔一下拧断了交椅的扶手,从牙缝里迸出声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太尉,下官只是来传话的。”胖粮官顿了一下,又着重强调道,“是奉了李运使的吩咐!”

    “哈哈哈……好个李稷!”猛然间惨笑起来的种谔,宛如走上末路的孤狼,“真够狠的!真够狠啊!!”

    “五叔!”种建中叫了起来,“小侄回去说服李运使!”

    “有屁用!”种谔回头冲着侄儿吼着。

    “还是有用!”种建中毫不退让的在种谔的面前站直了身子,与他对视着:“李运使是功名中人,只要能让他相信五叔可以给他带来泼天的功劳,完全可以说服他把圣旨顶回去!”种建中毫不在乎在李稷亲信面前这么说话,他咬着牙,“这时候,只要能顶住圣旨,打下夏州、宥州后什么都有了!”

    “让李稷顶着圣旨没什么关系,可他不敢得罪其他人啊。这么多人都伸着双手想要功劳,京营的三万废物上阵没屁用,但在京中使坏可是拿手啊!李稷已经打定主意了,要不然他让粮官上来送信做什么!?”

    种谔指着来传话的粮官,让这个胖子缩着脖子不敢多说一句废话。李稷派他来,等于是明摆着说粮草别指望了。

    如果只有圣旨,李稷还可以壮着胆子顶回去;如果只是其他几路文武官员的嫉妒,李稷也可以不在乎;但同时得罪天子和其他几路的将领、官员,李稷无论如何还没有疯到那个地步。这样的情况下,只有选择逼种谔退军。

    “都想着分功,尽知道扯人后腿。”种谔回头嘶吼,声嘶力竭:“这一仗他娘的还没赢呢!”

    种谔的吼声让外院起了一阵骚动,一群将校拥到了门口。

    “现在回师,到一个月后再出兵,是打算要我们在六月过沙漠吗?!”种谔愤怒的吼叫着。

    “回师?”众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能回师?!”

    种谔捶胸顿足:“此时还是雪水,天还不热,尚能在大漠里走。回去后再出来,可就是他娘的要在六月酷暑的时候,穿过没有任何遮拦的瀚海了!”

    “河东路、鄜延路的人马过不去,就凭高遵裕,他能打下灵州城?!”

    “鄜延路完了……”

    “鄜延路完了啊!”

    瞪起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一道殷红的血痕从种谔的嘴角溢了出来,染红了已经斑白的胡须。

    看着种谔这般模样,门外的众将人人面色惨然。但要让他们出来劝种谔继续进兵,至少在外人尚在场的情况下,没人敢出头。

    种建中这时候反而冷静了下来,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下面的兵将,而在全军只剩几天粮秣的情况下,也不可能继续指挥他们攻打夏州。

    他在种谔身边低声提醒道:“五叔,军心已乱,还是退兵吧!”

    ……………………

    “种谔退兵了?”

    只用了三天的时间,银夏的最新战况就传到了兴庆府中。

    可不论是梁氏兄妹,还是嵬名荣、嵬名阿吴、仁多零丁、叶孛麻等重臣,都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

    西夏如今的高层人物再三确认,负责情报消息的梁乙逋则十分肯定:“路上跑死了二十匹好马,三个方向的哨探同时传递消息回来,不会有错。”

    确认了消息之后,疑问随之而生。梁乙埋疑惑道:“是不是有什么诡计?”

    “都这时候还要什么诡计?”仁多零丁耷拉下来眼皮掩不住眼中的精光,“种谔全力攻城,夏州守不住三天。他会退兵肯定是后方出问题了。”

    代替被囚禁的儿子坐在御榻上,梁氏问着:“能有什么问题?”

    仁多零丁皱着眉头,即便以他之智,也想不通后方出了什么问题,能逼着种谔要在大捷将至的时候退军。这完全不合常理。

    “会不会因为断了粮?”叶孛麻猜测道。

    “罔遇厄他哪里有这本事,将银州、石州的粮草都扫空了,不给种谔留下一点?”嵬名阿吴反问。

    在打探到宋人的战略之后,由于上上下下都缺乏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决心,银夏之地几乎已经给放弃了,精兵强将全被抽回兴灵,只剩最前沿的寨堡还留有一部分守军。这样的情况下,名臣亦要束手,何况一向没有什么表现的一干庸碌之辈。

    嵬名荣也跟着补充:“且要是当真缺粮的话,种谔就不该浪费时间去攻打弥陀洞,可见他手上的粮食很充分。”

    叶孛麻的脸色难看起来,嵬名家是宗室,但叶家也是外姓的大族,嵬名阿吴和嵬名荣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呃……”梁乙逋突然出声,将殿中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后,他说道:“其实有消息说,种谔此次出兵是鄜延路自作主张的行动。当初得到的宋军出兵时间,其实是正确的,只是种谔贪功没有理会。”

    “这又如何?”嵬名阿吴问道。

    “所以会不会是因为种谔私自出兵,惹怒了东朝皇帝,所以被召回去了?”梁乙逋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殿上一片寂静,而下一刻,寂静便被一阵狂笑声砸碎。

    嵬名阿吴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他丝毫不在乎梁氏的脸面,没有他所代表的宗室支持,梁氏在囚禁了儿子后还想稳定兴庆府中形势,只会是做梦。何况梁乙逋的猜测的确是可笑。

    他收住笑声:“东朝皇帝的圣旨,顶回去有什么大不了的?种谔都要打下夏州了,只要占了夏州,罪名都是功劳。”

    嵬名荣冷笑道“当年的罗兀城,要是种谔不遵旨退兵,横山早几年就给宋人占了。吃过一次亏,他还能犯第二次蠢?”

    仁多零丁叹道:“就算是种谔之前是自作主张的出兵,可他一路进展顺利,当是让泾原、环庆、秦凤、熙河即刻出兵配合,何至于将种谔调回去。”

    梁乙逋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哪里想到随口一句,就让嵬名家的人给抓到了。梁氏在上面板起脸,就连梁乙埋看儿子眼神都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羞怒。

    “其实也说不准,梁副枢的猜测也许是对的。”一直站在最下首处的李清突然打破了长久以来的沉默。

    太后梁氏神色一动:“李卿,此话怎讲?”

    李清站出来,先行了一礼,依然是汉人的礼节,让梁氏看了,就有两分不喜,梁氏反对汉礼汉俗,曾经下诏严禁朝臣用汉人服饰、朝堂上也禁用汉家礼仪。但李清是汉人,而且还是在帮梁乙逋说话,只能先忍了下来。

    李清自从他因为在囚禁秉常一事立下功勋之后,重臣议事时就有了他一个位置,虽说比仁多零丁的侄儿保忠还要靠后,但毕竟进入了重臣的行列。不过李清对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却从没有主动发言过,今天还是第一次破例。

    他环顾殿中,朗声道:“东朝如今国势强盛,又趁辽国内乱之际来攻我大夏,朝堂、军中,无视我等为釜中鱼,俎上肉。故而从河东到熙河,人人都想着抢一个头功。要不然,就不会有眼下六路齐发的战法。”他顿了一下,让众人有时间思考,继而接下去道:“种谔提前出兵,等于是抢了其他几路的功劳。其他几路当不是不想出兵,但他们连粮秣还没有筹备完成,这就只能设法将种谔拖回来了。不光是东朝皇帝一人的功劳,还有陕西各路将帅相助。”

    “没错,正是这个道理。”梁乙逋连忙点头。李清在殿上帮他说话,让梁乙逋心中多了几分感激。他还想继承父亲梁乙埋的位置,人望和脸面是万万丢不得的。

    梁氏兄妹,嵬名家的两位大将,还有仁多零丁、叶孛麻都在深思一阵之后,承认李清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不过也仅仅是有几分道理而已。

    “全都是猜测。又不是种谔肚子里的蛔虫,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嵬名荣依然嘴硬。

    但梁乙埋却不可能不站在儿子一边,“想想倒是在情理之中……”他叹了一口气,“景询若还在,倒还能问问他了。”

    “且不管究竟是什么原因,种谔回军让我们缓了一口气。”仁多零丁道,“至少可以确定,一个月之内,鄜延路的兵马很难再出征。”

    “希望能如此。”梁氏叹了一声。她才三十多岁,但眼角、额头都有了明显的皱纹。秉国十余载,在得到权力的同时,付出也一样很多。

    退回班列的李清头略略低了下去一点。

    换作是十年前,一国之主哪里会说出如此弱势的话。但李清更清楚,西夏已经离灭亡不远了,就算没有宋人的攻击,也维持不了几年了。

    这几年西夏国内的形势岌岌可危,为了维持国用,旧年积攒下来的一点老本几乎都给掏空了。

    而且西夏国中的财政状况本来就是入不敷出,从立国时开始便是如此。如果没有通过与宋人的回易、劫掠和岁赐来填补亏空,西夏国内的统治根本维持不下去。

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四)

    【第二更。】

    为什么梁氏身为汉人,却要反对汉化?还不是因为玩不起。胡化的政权节省开支,要学着宋人立文法、修宫室、定次序、备礼仪,转眼就能将国库给抽空掉。俗话说发财立品,家穷就别指望能有什么礼仪规矩——李清虽是夏臣,但他作为汉人的自豪感却是根深蒂固的,谁让华夏与蛮夷的区别,就是蛮夷自身都无法否认。

    且这两年由于连连败阵,军事上更是一点收入都没有,只能靠与宋人的回易所得勉强维持国计——青白盐池所产的池盐不知向宋人那边走私了多少出去——加之要应付辽人贪婪的胃口,整个国家都已是处在苟延残喘的阶段。

    “宋人若是再过一个月才能出兵,想要攻到灵州城下,就要顶着烈日过瀚海,即便是秦凤、熙河可以顺着黄河走,也是一样要长途跋涉。酷暑难捱,等他们到了灵州城下,不会剩下多少气力。但要是宋军到了秋凉之后才动身,对我们来说,更是一桩美事。届时战马已肥,我军在灵州养精蓄锐,而宋人出兵数月,则是疲惫不堪,正是以逸待劳,可以轻易取胜。”

    梁乙埋的声音传入李清的耳中,让他警醒过来这里还是在朝堂之上。

    可是听到梁乙埋自欺欺人的一番话,李清的心中只有冷笑。国势所限,即便这一仗赢了,缺乏根基的西夏除非能在宋人那里咬下一块肉来,否则绝对支撑不了多久。

    李清没有与西夏偕亡的打算。

    如果西夏能支撑下去,他会继续做着忠臣。但万一形势不妙,有亡国之危,他可不会死硬到底。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国中汉人的核心,尤其在景询这样的汉家文臣接连在,让手挽兵权的李清更加受到拥护。

    梁乙埋并不知道李清的心思,可就算知道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值得惊奇的。首鼠两端的部族和臣子,已经数不胜数,不缺李清一个。

    没人能保证眼下站在朝堂上的仁多零丁和叶孛麻,他们两家会忠心到底。反倒是梁氏和嵬名氏,一个是后族、一个是王族,投靠宋人完全没有好处,说不定哪天就被杀了满门良贱,以防太祖继迁复兴家族之事重演。

    眼下已经定下的基本战略就是放手让宋人杀到灵州城下,设法断其粮道。按道理说,利用宋军分兵出击的机会,各个击破才是最上之策,诱敌深入其实已经算得上是断臂求生。但没人有这个信心,能连续击败宋人的主力,甚至彻底击败其中一路都没有把握。以宋军这些年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如果战事发生在横山附近,最好的结果也仅仅是残胜。只有让宋军经过长途跋涉之后,利用地利不断削减他们战斗力,才能让大夏看到胜利的机会。

    坚壁清野诱敌深入是很简单的策略,但如果做得好的话,还是能一举逆转战局,甚至能一举全歼来袭的宋军,让全师出动的宋国西军就此一蹶不振,如同当年接连遭逢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三场惨败后的宋国一般。到时候,就又可以通过索要岁币岁赐来维持国用。

    但这个战略要怎么做到却是更为关键的问题。要考验西夏君臣的执行能力,同时还有灵州的守御能力。

    不过这两件事,得实际做起来才知道成不成,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北面的消息什么时候到?”将前些日子定下的战略又重复了一遍,仁多零丁问着梁乙埋。

    “还是那句话,春夏要养马,到了秋天才能南下。”梁乙埋摇摇头,振作起来:“不过本来就没有将希望都放在北面,这一仗想要赢主要还是得靠自己。种谔退军是天助,天不欲亡我大白高国!否则诸路此时随鄜延一同合攻,想要抵挡住可就难了。”

    仁多零丁年纪大了,越发的相信冥冥中有所谓的气运,点头表示同意:“虽说东朝越发强盛,之前也连番胜我王师,但这一次,明显的是过于冒进,让数十万大军自蹈险境。宋人将骄士惰,我大白高国时来运转的时候到了!”

    结束了军议,从殿中出来,仁多保忠撇着嘴,跟在伯父身后。

    在方才在殿上不敢多言语,但在他看来,用了一个多时辰的议事,都是说了一堆废话,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依然是坚壁清野,诱敌深入,在灵州城下决战,什么都没有变动。

    “不知道兀卒怎么样了。”仁多保忠回头看了一看,视线越过紫宸殿。西夏王宫不大,其后隔了两座殿宇就是国主秉常现在被囚禁的寝宫,“听说这些天,常能看到有人从甘露殿中被抬出来。”

    “还是让他留在宫里生儿子吧。没看嵬名家的人,都没一个帮他说话吗?”仁多零丁毫不关心那个愚蠢的皇帝。

    在他看来,嵬名家的人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从太祖继迁开始,就是每况愈下,景宗元昊虽是自立称帝,但在仁多零丁眼中,为政手段却比他的父亲太宗德明差的太远。从辽国、到吐蕃、再到宋国,周围邻居全都打了一遍,弄得四面皆敌,还把从祖父、父亲手上继承下来的财富都消耗一空,空得了一个皇帝称号,连死因都是个笑话,抢了儿媳,被儿子削掉鼻子失血过多而死。如此可笑,让他们这些臣子都抬不起头来。

    走在宫掖之中,仁多零丁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座宫殿中走上多少次。

    眼下就得看这一次能不能撑下去了,如果灵州不保,仁多零丁绝不会让仁多家跟嵬名家同生共死。

    在大夏陈王、枢密使的身份之前,他更是仁多家的族长。对于党项人来说,家族才是一切。至于自称鲜卑拓跋氏后人、死活都要攀个富亲戚的嵬名家,他仁多零丁管他们去死!

    ……………………

    仲春时节,东京城中梧桐、杨柳等落叶树上的新叶,已是一片浓绿。往城外去踏青的游人也渐渐稀落了下来。再过上两个月,差不多就到了富贵人家去城外别业避暑的时候。

    最后一批出征的京营禁军也在父母妻儿的送别下,雄纠纠气昂昂的开赴陕西前线。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以想像,即将上阵的军队能士气高昂到每一个士兵都是昂首阔步。在韩冈的印象中,即便常年在血水中打滚的骄悍老卒,在上阵前都会变得比平时有些异样。

    韩冈在京城任官的时间,加起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他看清楚京营禁军的实际水准。他们的实际战力和表现出来的自信,完全不成比例。

    在赵顼强令种谔回师的整件事中,京营禁军上下肯定也是出了一把力。本来就是为了捞取功劳而上阵的他们,谁敢干扰到他们的计划,就是不死不休的结果。

    韩冈已经无心去管鄜延路的那点破事。强令种谔回师,加深了各路将帅之间的隔阂。这一下子争抢功劳的戏码给拉到了明面上来了。以为将种谔拉回来,就能杀住争功之风,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眼下种谔多半连配属到他麾下的七个将三万余京营禁军都别想控制住了。

    他现在只希望上了战场之后,京营禁军还能保持一半争功的气势,这样至少不会拖西军的后脚。

    韩冈现在在群牧司中大部分的事务都属于战前的预备,随着季节从初春一步步向暮春走去,他手上的工作也变得轻松了许多。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能放在他自己的私事上。而且周南也快要生产了,而素心在隔了六年之后,也终于又有了喜。这让韩冈的心情也变得好了不少。

    不过他的家中,有人比他更关心如今的时事。

    韩冈在书房中检查着一块新磨的凸透镜片。透明晶莹的晶体将透镜对面的书架扭曲了形状送入了韩冈的眼中。虽然是一名不出名的新匠师,但手艺甚至胜过了老工匠。韩冈估计换上这枚镜片之后,能将他的显微镜的放大倍数增加到一百倍。

    不过要配合这片镜片,现有的显微镜却得重新打造一遍外框。韩冈正想着要怎么设计,王舜臣却突然跑来扰人清静,“三哥,王中正到京城了。”

    “我知道。”韩冈将镜片小心的放进一个填满了棉花的小盒子里,转过身来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一张圆凳,示意王舜臣坐下说话。

    “三哥,要不要去见他一面?”王舜臣坐下来后,试探的问着。

    “他是带御器械,又是御药院都知,又久在京外,这些天肯定会进宫侍奉天子。而且多少只眼睛盯着他。”韩冈摇摇头,“我私底下不好与他有联系。”

    王舜臣皱起了眉头,韩冈不去,有许多事怎么跟王中正协调好。

    “我不能见他,不代表你不能见。”韩冈笑道,“你跟王中正又是熟识,想起复走他的门路,倒也说得过去。”

    “这……”王舜臣犹豫了一下,抓耳挠腮的道:“没说好的事,贸贸然上门,方不方便?”

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五)

    “怎么会没说好?别小瞧你三哥,这么大的事,难道会不跟王中正先敲定。有人跟他一起进京,该说的早就都说了,王中正也托他回来向我传话。”韩冈笑着解释了两句,提声叫了一个家丁进厅,“去唤胡义来。”

    “胡义……就是韩义吧?他进京了?”王舜臣问道。

    “跟着王中正一起上京的,不过昨天城门落锁前早一步进了京城。”韩冈瞥了一眼王舜臣,“昨天夜里我倒是想找你说一说这件事……”

    王舜臣摸摸头,干笑道:“三哥你让俺看的那几本兵书太难了,根本都不是让俺们这等武将看的,看着看着就困了。本就是给文臣看的文章,根本不是上阵能用。照俺说,还不如李家哥哥写的交趾作战心得。就是不识字,让人念出来,也不需要多解释,下面的小卒都能听得懂。”

    韩冈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王舜臣的话不为错。

    如今世间流传的兵法,说战略的地方太多,对于战术细节上的问题讲得太少。就是军事百科全书式的《武经总要》,也同样显得过于简略。

    这方面的问题,是一直为韩冈所诟病的。他所参与的与军事有关的遍敇和文案,则是一贯的不厌其烦。比如他所编订的《军中卫生条例》,如今通行,于世的修订版多达四万字,而当初在广西增修的南方版本,因为地理气候和疫病种类的不同,则又多出了两万字,数十条款。

    但韩冈也不能放纵王舜臣:“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些兵书里面都是蕴含了真知灼见,多读一点没有坏处。若是嫌太过简略,你可以补充嘛。春秋和左传之间的关系,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关羽和郭逵都喜欢读左传的——还有,既然你看过了南征纪行,难道我那位表哥被调任河北之后闲下来后在做什么你不知道?当初你也不是写了一篇横山作战的心得吗?”

    王舜臣抓了抓脖子,他的这位韩三哥当老师当上瘾了,让李信写南征作战的心得,让赵隆写平茂州的心得,让自己写在横山中作战的心得。虽然知道其中的用心很深,但在油灯下咬着笔杆子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

    李信是兴致盎然的在写、在学,上次来信,还说找了个先生教授春秋,也不知是不是打算日后做个教书先生。而赵隆则是口述经历,让自家的幕僚做记录,然后自己亲自整理。他们都不敢把韩冈的吩咐不当一回事,王舜臣同样也不敢,一样是费尽了心思,将作业给完成了,但他实在不想做第二次,上阵杀敌,与贼人勾心斗角都比这个简单千百倍。

    韩冈看得出来王舜臣心中的抵触,叹了一口气,道:“回去后好好想想。不求你苦读不辍,只求能有会于心,与现实做个印证。之前让你写的那些心得,也不是要你写出多好的文章,只是让你有条理的记录而已。在天子面前、在同僚面前、在下属面前,都是有好处的,总不能只凭箭术做依仗吧?”

    韩冈几乎是苦口婆心的规劝,王舜臣也不再装傻充愣的推搪,很诚恳的点头:“三哥,小弟明白,回去后会认真读书的。”

    韩冈也不多说什么了,这件事还要靠王舜臣自己自觉。胡义马上就要到了,对王舜臣说的话,也不好当着他面说。

    胡义他本来有另一个名字,只是在投身韩家为庄客后改名做韩义。之后因功授官,也仅是恢复原姓,名字却没有改回去。

    前一科犯了事,改个名字重新参加科举的事也是有的。前科状元刘几在欧阳修第一次知贡举的时候,因为文风被欧阳修锁厌弃,故而被黜落,甚至还张榜贴出,给了个大纰缪的评语。

    等到下一次欧阳修再次知贡举,刘几改了个名字再来考,特意改成了欧阳修喜欢的文风,以其文采便被擢为第一。在揭糊唱名的时候,登记名字叫做刘煇。欧阳修拿着这篇文章向朋友大加推崇,因为又录用了一个出色的弟子。之后方才知道,这一位其实就是他一直拿出来当反面教材的刘几。

    而有些官员,因为得罪了高官,怕影响前程,改名的情况也为数不少。刘义乃是广锐军出身,旧名可是留了底,改回去只会自讨苦吃。

    除了胡义之外,还有两个跟着韩刚立了功得了官的亲随,他们跟胡义一样,都是广锐军出身。尽管在投入韩家门下时,没有改名换姓,但在得官之后也都聪明的改了名。

    胡义得了韩冈相招,很快就到了。也是很年轻的一个人,看模样就是精明干练,等他行过礼,韩冈吩咐道:“你把王都知说的话再说上一遍。”

    胡义拱了拱手道:“王都知只是在过潼关的时候,跟小人说过一次话,问了小人的出身来历,还有投到龙图门下后做了什么才得官。之后直到进了城,才让小人来向龙图道谢,说上次送来的茂州生药甚好,他很喜欢,天子更喜欢。近日听说凉州的马鞍好,不知龙图是否能带上一具,以便能献与天子。”

    听过胡义的转述,韩冈问,“明白了没有?”

    王舜臣竭力抑止心中兴奋,点了点头:“哪里还能不明白?!”

    王中正的话一点都不委婉,没有弯弯绕的说辞,王舜臣又不蠢,怎么可能听不明白。

    前一次,靠着韩冈的推荐,王中正以赵隆、苗履为部将,一举平定了茂州叛乱。这一次也是一样要借助韩冈的力。而韩冈推荐的,正是王舜臣。当然,这个胡义也多半一样能沾了光,要不然王中正也不会细问他的身份来历。

    “王中正会愿意分兵凉州,多半也是知道这一仗不是那么好打,灵州的功劳也不好挣。六路约期齐集灵州城下,说着简单,但实际上只要带过兵,就知道这样的计划根本是一张废纸。前后差个几天,就能有各个击破的机会。”

    王舜臣皱眉道:“六路伐夏,其中两路合兵,都能与党项人一较高下。所以王都知才会兼领秦凤和熙河两路,而泾原路也要受环庆路的高总管节制,河东路的兵马同样是得配合鄜延路的进兵。说是六路,等到杀到灵州城下,其实等于是三路。”

    韩冈摇摇头:“不能这么算。河东路地理上相隔太远,从一开始就只能跟着鄜延路。而熙河、秦凤的主帅是王中正一人,也没有可争的,到了黄河肯定会合兵。唯独泾原路和环庆路,仅仅是节制而已。从没有说,泾原路要等环庆路,或是环庆路要等泾原路。到时候,说不定就会被各个击破。”

    “苗总管是高总管的人。”

    “都是一路兵马副总管……谁是谁的人?眼下他们可都是平级的大宋臣子。”韩冈笑问道,其实王舜臣自己都是说得犹犹豫豫,原本是老实听话的下属,但地位高了之后就平起平坐的例子实在太多了,哪个没见过。

    王舜臣振奋起精神:“有板甲、斩马刀和神臂弓护身,又有飞船监视远近,西夏的铁鹞子拼不过官军。”

    “党项人爱用诈术,从继迁开始便是如此,也就是前些年气焰嚣张时才会蠢到冲击军阵,眼下可不会再犯傻了。”

    在冷兵器时代,一副上好的铁甲,对士兵的战斗力能起到倍增的作用,再加上斩马刀、神臂弓的普遍配发,让列阵之后宋军步卒能轻易击败大辽和西夏两国的精锐部队——但这要加个前提,得让辽夏两国的骑兵自己犯傻往军阵上撞,而不是凭借优越的战场机动能力直接绕开宋军军阵。

    同样的道理。此时的西军,拥有绝不逊于契丹的宫分、皮室那样的精锐部队。任何两路合力,都有跟西夏一较高下的实力。纵使鄜延路和河东路因为瀚海阻隔不能及时赶到灵州,只凭剩下的四路,也足以堂堂正正的击败西夏——只可惜,要想让党项人打一场堂堂正正的战争,除非兴庆府上上下下都变了白痴。

    王中正来了又匆匆走了,离开的时候顺便将王舜臣一并带走。说服了天子让王舜臣戴罪立功,是王中正给韩冈的人情,而韩冈的回报,就是让王舜臣帮他夺下凉州。

    不过韩冈和王中正私下里的密约并不仅仅是对王舜臣说的那些。

    打通了丝绸之路的主线,之后还能有开拓西域,恢复汉唐旧疆的好处。到时候王中正若是想过一过班超、张骞的瘾,韩冈也是要出来支持他的。

    话说回来,韩冈本人也乐于见到西域被收复,丝绸之路重新掌控在中原王朝手中。他并不在乎究竟是谁夺取的,就是阉人也一样。

    在党项人控制河西走廊的时候,由于盘剥太甚,许多回鹘商人都改走丝绸之路的南线,从青海湖畔绕行,董毡继承父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财政都是靠回鹘商人的过路费来支撑——不过如今的董毡,已经利用棉花、油料乃至可以替代食盐的咸鱼发家致富,对于过路费的依靠小了许多。

    有了河西走廊,丝绸之路的收益还是小事,对熙河路的帮助却是实实在在的。

    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更热,种谔领军回到出发地,战争的筹备也还在继续,而到了快入夏的时候,来自辽国的使臣带来了一封强硬的照会,与之同来的还有二十万铁骑抵达鸳鸯泺的消息。

    “这可不是夏捺钵该来的地方。”韩冈在崇政殿上说道。

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六)

    【补更】

    “鸳鸯泺当然不是夏捺钵的地方。”

    赵顼脸色阴沉。他找韩冈入宫,可不是来听他幸灾乐祸的。

    “陛下不必担忧。”韩冈安抚着天子,“辽人当还没有下定破弃澶渊之盟的决心。”

    “何以见得?!”赵顼当即追问。

    “用兵贵奇,如果辽人有心毁盟,再起干戈,就不会如此大张声势。何况郭逵已至河北,陛下勿须忧虑。”

    韩冈表现出来的轻松,倒是让赵顼心中放心了些许,再联想起郭逵已经去了河北,有名帅坐镇,当可保河北无恙。

    郭逵去河北,这个人事安排是韩冈推荐,同时也是郭逵自愿。除了他们两人,朝堂上,还有以王珪为首的宰执们对这项任命全力支持。不过王珪、元绛的支持,多是嫌在朝堂上碍手碍脚,不比韩冈郭逵二人,是真心担心辽人的动向。

    韩冈外似轻松,但他心中对耶律乙辛的评价,却也再向上调升了一级。

    自从辽主从飞船上摔下来之后,辽国的动向一直很模糊。大宋这边打探到的消息,一个是确认春捺钵一如往年去了鸭子河,第二则是辽国近期没有内乱。

    而这段时间的朝野内外所热议的话题,除了迫在眉睫的战争之外,就是有关御史台中的苏轼。辽国动向甚至没有多少人去关心,都认为辽国肯定迟早会陷入内乱,眼下的平静只是各方在为决战做准备而已。

    前一天,王安礼还特地为了苏轼来造访韩冈。韩冈不得不说了一通‘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若苏轼以诗文得罪,日后还有谁敢做诗词?以言辞罪人,日后谁还敢说话?’的废话来搪塞。

    以韩冈的想法,他只关心苏轼最后是不是以诗赋言辞来定罪,如果是其他罪名,他就不会插手,反正别的可能加诸于其身的罪名不至于要了苏轼的性命。但从当下御史台中传出的消息来看,苏轼对于李定等人强加给他的罪名几乎都承认了,也就是说讪谤朝政这一条罪证确凿,连口供都有了,以言辞论罪的结局看来是注定了——这样的情况下,韩冈只能设法保住苏轼的性命。

    可是辽国局势的发展出人意料,几乎没人想到耶律乙辛这么快就将国内的形势安定下来了。从这件事上推断,要么就是他的能力的确过人一等,要么就是他请前代辽主龙驭宾天时做好了一切准备……或许兼而有之。

    不管怎么说,之前对辽国的判断和预测,全都得废弃了,在讨伐西夏的时候,必须将辽人可能会有的干涉计算进来。至于苏轼,就让他继续在御史台待着吧,暂时都不会有人多余的精力,去治罪苏轼,或是为他奔走呼号。

    “以韩卿之见,辽人的夏捺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赵顼向韩冈询问他的看法。

    “从地理上说,驻扎在鸳鸯泺的二十万骑辽军不论是南下大同,还是东进燕蓟,路程都不远,也就几天的时间。”

    鸳鸯泺的位置大略是位于后世的张家口偏北,韩冈前生曾经去过,对此有所了解。辽人南伐点兵,便多在千里鸳鸯泺,对于这一点,大宋君臣则了解得更深。

    “不过以臣观之,辽人这是不甘坐视西夏被灭,故而大张声势。但要说辽人准备南侵,当还不至于如此。如果辽人当真想要支援西夏,只需暗中遣兵数万入夏境,猝不及防之下,官军全军覆没都有可能,并不需要大张旗鼓的将捺钵停驻在鸳鸯泺……耶律乙辛纵然在东京道成功平叛,但其国中人心不服当是难免。一旦他遣军南下与官军交锋,无论胜败,都有身后起火之虞。”

    赵顼点了点头,神色中有几分欣慰。

    韩冈是反对速攻兴灵的,他的态度至今未变。但从他对辽国的判断上,则可知其品性正直,否则必然是会拿着辽人陈兵鸳鸯泺来恫吓自己,以求改变朝廷对西夏的方针和战略。

    “之前吕惠卿就是这么说的……可谓是有识之士,所见略同。”

    韩冈眼神变得更为幽暗了一点,看起来吕惠卿这一次是彻底站到了王珪的一边。不过也不足为奇。最近的几个月,手实法在京畿以及京东京西推行的极为顺利,而南方诸路虽有反对的声浪,但政事堂却都强压了下去,作为利益交换,吕惠卿帮王珪说话也是必然的。

    “但微臣这仅是常论。”韩冈忽的话锋一转,“一旦西夏灭亡在即,有唇亡齿寒之忧的辽人,又会怎么做,却不便下定论了。”

    赵顼看了眼韩冈,声音冷了一点:“韩卿的意思朕明白了,的确应当小心才是。”

    韩冈的心是七窍玲珑,赵顼心情变化,哪里感觉不到。什么明白,怕是当自己反对速攻兴灵,拿辽国眼下的动作做文章。

    “所谓有备无患,就如之前以郭逵守河北,河东也得加强防备。辽人出兵的几率虽小,但也不可不备。”

    赵顼的神色又缓和了一些,“河东路为了防备辽人,出兵一开始就不多。再减一些也不妨事。”

    天子只想听到自己想听的,韩冈心中暗叹,‘这可就不好办了。’

    看多了史书,多少发生在历史中的事件都在告诉韩冈,战略上的优势,可以因为领导者的愚蠢和贪婪而被抵消,战术上的强势,也会因为后勤等问题而灰飞烟灭。眼下的形势,似乎正要往印证这一点的方向发展。

    辽夏两国都还没有动手,仅仅是内部的问题,就让宋军的优势一点点的消磨了下去。回想起当年,河湟之战以及南征之役,要不是都有王安石在朝中支持,绝不可能胜得如此干脆利落。

    尤其是当初河湟开边,没有王安石帮着压制住李师中、窦舜卿和向宝的干扰,王韶和韩冈连起步都做不到,哪里能有如今的风光。

    可惜如今的两府宰执,没有一个能压制得住各路争功的将帅,反而让矛盾浮上水面,要他们互相配合可就难了。军合力不齐,这样的战争虽不能说必败,但内部消耗太大,必然是让失败的几率增加了许多。

    就是天子赵顼也肯定能看到这一点,但韩冈知道,自登基后,没有遭遇过一次惨痛败仗的现实,给了赵顼太多自信。

    一切无可阻挡。

    元丰二年四月廿一,从河东到熙河,几近四千里的国境线上,三十余万宋军攻入了西夏境内。

    自澶渊之盟之后,大宋动员兵力最多、战争范围最广的一场战争,在这一天终于拉开了序幕。

    种谔重新踏进了银州城,但他的身后,是精气神不及当初一半的鄜延军,以及三万不听使唤的京营禁军。但依靠兵力上的巨大优势,在出兵之后的半个月,重又顺利的攻到了夏州城下。

    李宪自河东出兵,身后的兵力比计划初定时少了整整三十个指挥。不过没人知道,他甚至为此松了一口气。这下粮草的问题轻松了不少。反正从地理位置上看,河东军的作用在六路中是最小的一个。所以他不紧不慢的领军往银夏方向赶过去。不过李宪也不是放弃了军功,他没忘了分兵去攻打沙漠【今毛乌素沙漠】中的绿洲地斤泽。百年前西夏太祖继迁在末路穷途时,几次逃进地斤泽中躲避,最后一举翻身。而这一次,官军不会给他们机会。

    高遵裕自环州出兵后,就率领环庆军沿马岭水的上游支流白马川北上,很快就攻破了横山中的最后一道关卡清远军城,进入了横山北麓的西夏境内。接下来就要沿着灵州川穿越瀚海,直取灵州。当然,他也没忘了银夏。正好他手上不缺兵员,分了一万人马向东北挺进,突破了青岗峡的蛤蟆寨,直逼盐州。打算赶在种谔之前,抢下恢复银夏的一半功劳。

    泾原路的苗授则老老实实的顺着葫芦河河谷北上,一举攻占了兜岭中的险关磨脐隘,继而又打下了赏移口,西夏的腹地就在眼前。

    至于秦凤、熙河两路联军,则是同样顺利。听从了韩冈、以及熙河路众将的建议,王中正将第一阶段的重心放在了兰州上。一路北进,很快便听到了滔滔黄河水声。王舜臣得意的第一个跃马冲进了兰州城。而在此之前,禹臧花麻便已经将庭院打扫干净,静待官军到来。依靠参与进熙河路经济体系后的充沛财力,以及眼前严峻的形势,禹臧花麻利用收买和恫吓的手段,将兴庆府派驻在兰州的三千铁鹞子中的大半人马,收归麾下。官军夺占兰州,兵不血刃。

    前线捷报频传,五月中的京城是一片欢声。城中的酒楼茶肆,多少人举杯为官军的高歌猛进而欢呼,诗词、文章一篇接着一篇。

    可是韩府之中却有异声。韩冈在灯下问着王旖:“你可知迄今为止,报上来的斩首有多少?”

    见妻子茫然摇头,韩冈叹道:“加起来都没有两千啊,坚壁清野、诱敌深入的方略,已经是很明显了。”

    从时间上算,走得最快的环庆、泾原两路,应该快要进抵灵州城下了。真正严酷的战斗这时才要开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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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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