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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五)

    第九章拄剑握槊意未销

    更新时间2012040:05:0数3057

    算是第三更,补前天的缺更

    韩冈恍恍惚惚的从睡梦中被吵醒,却仍闭着眼睛不想动。

    就那点工钱,哪有半夜扰人清静的道理。将怀中的娇柔温软的身子搂紧,韩冈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但门外的声音更急了,“龙图,龙图,童供奉已经到了正厅,有天子的口谕!”

    “三哥哥,”今夜陪着韩冈的云娘已经惊醒过来,挣开搂着自己的手臂,撑起身子:“会是什么事!?”

    韩冈打了个哈欠,稍稍清醒了一点,冷哼了一声:“半夜鸡叫从来都不会有好事!”

    云娘这下心中更乱了,“三哥哥,怎么办?”

    听着云娘的声音中颤抖的都带上了哭腔,韩冈笑着拍了拍怀中娇躯:“别自己吓自己,真要有什么事牵累到我,就不是童贯来了。”他坐起身,“来,帮我换衣服。”

    云娘听了,忙披了件外袍就下床帮韩冈换上公服,偷眼看着韩冈的神色,一幅担惊受怕的样子。

    韩冈让云娘服侍着穿了衣服,从房中走了出来,这时候家中的灯全都亮了,王旖、周南和素心也都给闹醒了,自房中出来。

    一见韩冈,王旖急忙上前,抓着韩冈衣襟:“官人,夜里中使怎么来了?”

    周南和素心也跟着一起上前,神色惶然。

    仆婢们也是人心惶惶,不知出了何等大事,让天子夜里派人来府中。

    韩冈暗叹一声,难怪说伴君如伴虎。自家的性命操纵于一人之后,夜里来传句话,就让人寝食不安。

    “小事而已,不要乱,一切如常。”韩冈放声说道。

    他倒是老神在在,到底什么缘故,韩冈心中也有底,多半是败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败的。究竟粮草不济,还是别的原因,希望不要是契丹人插足进来。不过自己的猜测对与不对,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稍稍安抚下家人,韩冈跨步走进正厅之中。

    “龙图!龙图!”童贯正在厅中急得团团转,一见到韩冈后就急匆匆的说道,“天子有召,命龙图速速入宫议事。”

    韩冈看了童贯一眼,一句话都没多问,回过身,就在童贯的注视下转身向后去,“供奉回去后禀明天子,说臣韩冈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看这位在崇政殿里听候使唤的宦官的表情就知道了。

    果然还是败了。尽管一如所料,但韩冈的心中却没有半分得意。

    也许看到王珪和他门下走狗们的苦脸心情能畅快一些,但这一次败阵,不知多少将士战死或重伤,怎么也幸灾乐祸不起来。却只想回去睡上一觉,将烦心事都忘掉。

    看到韩冈当真就要回去睡觉,童贯的眼神由焦急转为惊愕,大惊失色的在韩冈身后尖叫道:“龙图!是天子有召!”

    韩冈回过身,宁宁定定的问道:“可是天子不豫?”

    童贯摇头,虽然天子没吩咐他说明原委,但提前泄露给韩冈是没问题的:“不是,是……”

    “难道是太皇太后有恙?”韩冈又问,打断了童贯的回答。

    “不是,是……”

    “是辽人打到大名府了?!”

    “不是,是……”

    “那还有什么大事值得天子半夜招臣子入宫?!”韩冈一声断喝,第三次打断了童贯的回话,“你且回去报与天子,既然无甚大事,等明日朝会后,在崇政殿中商量也不迟。”

    “龙图,是高苗二帅在灵州城下战败了!”童贯的声音冷静了下来,他已经听明白了,但他还是提醒韩冈,“相公、执政那里都派人去传召了!”

    “王禹玉是当朝宰相,吕晦叔、吕吉甫、元厚之,皆是国之重鼎,岂会糊涂到连夜入宫!?嫌京中太安稳了不成?”

    韩冈说着,示意管家给童贯递了个比平常丰厚得多的红包,送了他出去。自己则转身往后院去,对紧张惶恐的家人道,“没事了,回去睡觉。”

    心情不好,这时候他什么都不想理会。

    “官人,当真没事?”周南扯着韩冈衣袖,不让他走。她们在后面也听到了前面的对话,韩冈直接将天子派来的中使赶回去了,这比方才听到中使半夜上门,还让人担心。

    韩冈握了握周南的小手:“放心,吕公著和吕惠卿绝不会入宫的,元绛惯看风色,说不准也不会去。有他们在前面顶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周南、素心和云娘回头看王旖。她是宰相家的女儿,当知韩冈所言真伪。

    王旖对此等事当然是耳闻目睹了不少,点了点头,“当年爹爹做过很多次,不会有事的。”她怅然一叹,“想不到当真败了。爹爹和兄长夙夜忧劳,官人费尽心血,竟然会是这个结果。”

    “有人不心疼辛苦挣来的家当,偏要往赌场跑,这又有什么办法?”韩冈理了一下公服的襟口,“回去睡觉,管他什么事,都给我明天再说!”

    ……………………

    赵顼不知自己在这里做了多久,似乎才眨了眨眼,又仿佛已经是一年半载。

    他脑中一团乱麻,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烛光闪烁着,一明一暗,让赵顼只觉得眼睛发花。殿中班直和内侍们的眼神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是不是在嘲笑自己的失败?

    “将灯都灭了。”他烦躁的呵斥着。

    没人敢在天子气头上违逆或拖延,忙将殿中的三十六根手臂粗细的龙凤香烛一支支的吹灭。

    黑暗降临,赵顼这才觉得了安全了些。不用看到他人眼中的嘲讽,不用再装出一副平静庄严如同木像土偶的表情。

    什么都不用想,或许那就是一场无稽的噩梦,只要灯火再亮起,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官家……”

    “官家。”

    “官家!”

    石得一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更响亮,将崇政殿后殿中虚假的寂静击碎。

    “……什么事?!”赵顼随口应道。

    “官家,王相公到了!”石得一连忙说道。

    黑暗中,赵顼驱动停转的头脑,仿佛拔出匣中生锈的铁剑,吃力、迟缓,但最终还是想起了王珪为何入宫。

    原来不是梦啊……

    赵顼用力压着心口,将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悸给压下去。

    从后殿来到灯火通明的前殿,王珪已经到了。叩拜一番,赵顼便给王珪赐了座,君臣二人同坐下来,相顾无言。

    赵顼不想说话,王珪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都没想到高遵裕和苗授都打到灵州城下,竟然还会失败、还能失败。

    王珪是第一个到的,但第二人始终未至。

    不过派去召吕公著的内侍无功而返。

    “官家,奴婢奉旨传诏枢密使吕公著。吕枢密回复道,深夜入宫,恐惊动京城百姓,不敢奉旨。”

    “哦,是吗?”赵顼低低的应了一声,这是预料之中的回答。

    又等了片刻,派去召吕惠卿的黄门回来了,紧接着是元绛的。

    “官家,吕参政说宰执非宿卫,无夜入宫城之理。”

    “官家,元参政说宰执连夜入宫,恐致谣言,有事明日再议不迟。”

    除了王贵以外,执政们一个一个都给了否定的答案。赵顼忍不住了,起身绕着御桌打起转来。

    吕惠卿没到,吕公著没到,两人都拒绝了在夜中入宫,元绛也没有到,他是老狐狸了,知道夜中入宫只会生乱。

    郭逵在定州、薛向在洛阳。两府宰执六人,眼下就只有王珪一人站在崇政殿中,与绕着御案直转圈的赵顼大眼瞪小眼。

    王珪这下算是知道什么叫树倒猢狲散,吕公著、吕惠卿不来是情理中事,但元绛不来却意味着他放弃了与自己的联手合作,见风使舵的能人啊!

    “官家,童贯回来了。”

    赵顼停住脚,抬起头,真正精通兵事的专家到了。

    “宣。”

    童贯低头小碎步的进了殿中,眼角余光一扫左右,就只看见王珪一人在殿中。

    宰执们的府邸就靠着宫城不远,比起同群牧使的宅子要近得多,看起来韩冈说得没大错,其他执政都拒绝夜入禁宫,就王相公一个人到了。

    国之重鼎,这个词谁当得起,谁当不起,可就是一目了然了。

    赵顼看到童贯也是孤身一人回返,终于出离愤怒了:“韩冈也不来?!”

    “官家,奴婢奉旨传谕龙图阁学士韩冈,韩龙图说,无甚大事,并非急务,等明日朝会后,在崇政殿中商量也不迟。”

    “‘无甚大事,并非急务。’你就没跟他说灵州兵败了!?”赵顼心头腾起一股邪火,从头到尾就反对激进的韩冈,这时应该很得意吧。

    童贯低声道:“韩冈只是问奴婢,是否是陛下不豫,是否是太皇太后有恙,是否是辽人打到了黄河边。如果都不是,那就是‘无甚大事’!不值得连夜入大内。”

    “好!好!好!”赵顼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全都不愿夜入宫城,不愧都是一心为国为民的纯臣!不愧都是纯臣啊!!”

    “陛下!”王珪这时猛然抬头,“高、庙二人告退,只是小挫,并非全局失败!还有秦凤、熙河的兵马,也还有鄜延、河东的精锐,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他嘶声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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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六)

    一行骑手从横街的青石板路,走上东十字大街的黄土路面。

    蹄铁不再击打石板,清脆的马蹄声消没不见,而大街上行人车马的喧闹则立刻充斥在耳中。

    夏天天亮得早,还不到卯时,东面的天空就已经泛白了。清晨鬼市比冬日要早上两刻钟闭市,蒲宗孟的元随也不用打起灯笼来照亮前路。

    沿着大街越是向前,大街上的官员就越多,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不过他们看到蒲宗孟一行的声势,绝大多数都自觉的将中间的道路空出来。

    有资格参加早朝的皆是朝官,在大宋数以万计的官僚中,他们是处在树梢上的那一批人。不过担任翰林学士的蒲宗孟所立足的位置,则更是树梢上最高挑的那几根树枝。除了两府中的宰执,他可算是站在最前面了。尽管还不到宰相那等群臣避道的地位,但也让人不敢跟他争道。

    蒲宗孟春风得意,马蹄声急。接连越过几位地位不及他的朝臣,就看见很是醒目的一队人出现在前方。

    那一队不论是骑手,还是坐骑都很惹眼。马匹皆是膘肥体壮的河西良驹,而骑手的骑术也都是一流的,在马背上的坐姿,与蒲宗孟自家的元随截然不同。

    “可是韩龙图?”蒲宗孟示意身边的元随向前喊话。

    只见前面的那一队骑手中央身穿紫袍的官员回头,然后整支队伍就跟其他官员一样,向路边让过去,将中道让了出来。

    蒲宗孟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却是得意打马上前,龙图阁学士终究不如翰林学士。

    到了近前,蒲宗孟轻提马缰,缓了下来,拱手与韩冈行礼致意,而后并辔而行。

    “又是一天,”蒲宗孟仰头看了看幽蓝的天空,自嘲的笑道,“昨天听了玉昆的话,夜里都没能睡好觉。一直都梦到灵州有变,官军功亏一篑。”

    他瞥了眼韩冈,见其默不做声,叹了一声,“昨天灵州的消息,说是军械、地道皆已准备完毕,次日开始就要全力攻城。以官军之力,今天、明天,消息当是就能传回来了……虽然玉昆反对此战,但想必与宗孟一般,都想听到官军胜绩的捷报吧?”

    蒲宗孟说得诚挚无比,让人根本感觉不到其中的恶意。

    韩冈转头深深的看了蒲宗孟一眼,叹声问道:“传正,可知夜中天子召宰辅入宫?”

    蒲宗孟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大变:“竟有此事?!”

    纵然韩冈没有说明内情,但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在半夜召集两府重臣,理由不问可知。不是兵败,就是受困,不会再有其他的原因。

    “也有韩冈一份,故而知之。”韩冈丝毫不瞒人,“传正你也知道韩冈在兵事上薄有声名,所以一并被传召。”

    “玉昆你夜里奉召入宫了?!”

    蒲宗孟话声刚落就知道自己问了蠢话,果然韩冈就笑道:“韩冈这不是跟内翰同行吗?要是半夜奉召入觐,才两个时辰,哪里可能出宫再入宫的?”

    蒲宗孟神色数变,最后沉声问道:“究竟是为何故?”

    “昨夜没有细问,直接就推了。真要为了聆听详情,奉召夜入宫禁,京城今天还不知怎么传呢?想必几位相公、执政,也都能稳得住。”韩冈又叹了一声,“不过传正昨夜之梦确是梦兆,西北的确是兵败了。”

    蒲宗孟脸色由青转红,深呼吸了一下,压下心中火,待要细问,但韩冈却自称不知详情,没办法回答,让蒲宗孟一路心神不宁。

    等到了宣德门前,韩冈上前与相熟的官员见礼,找到机会的蒲宗孟忙找来一个平常走得近的文官,向他追询此事。

    “的确是有此事。”那名文官比蒲宗孟早到一步,已经听说了。京城之中没有秘密可言,才两个时辰之前发生的事,已经在宣德门前传得尽人皆知,“天子的确是夜中召两府和韩玉昆入宫。”

    “可是因为灵州兵败?”蒲宗孟心急的追问。

    “内翰方才与韩玉昆同至,难道没听说此事?”那名文官惊讶的反问了一句之后,继续道:“似乎是高遵裕和苗授在灵州城下败了,不过还不确定就是了……但夜中就王相公一人奉召入宫,其他人可都没动。”

    “……元厚之也没去?”

    文官摇摇头,很肯定的回答:“没有!”

    蒲宗孟沉默了下去,右手紧紧握住了拳头。

    ……………………

    韩冈完全没空去考虑蒲宗孟的心理健康问题。

    文德殿的常朝,天子例不与会,只由宰相押班。不过王珪并没有到,执政们也在朝会前便被召去了崇政殿。

    而作为如今朝中最为知兵、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拥有统帅大军经验的文臣,韩冈也同时与吕公著、吕惠卿、元绛三人一起被传召。

    跨步进殿,殿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气。

    添加了龙涎香的御用巨烛向来以烟火气绝少著称,不过从半夜到现在,这几个时辰殿中几十根蜡烛点着,

    殿中只有天子赵顼和宰相王珪,两人双眼烟熏火燎,都是红通通。看样子是王珪昨夜奉召入宫,与天子商议了半夜下来的结果。

    宰执们终于到场,赵顼犹豫了好一阵,才出声让王珪向其他几名重臣通报了灵州的战情。

    听到了具体战败的细节,殿中一时间静默了下来。

    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就此事发言,赵顼忍不住了,点起元绛:“元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元绛想了一想,道:“夜半召宰辅入宫掖,虽说因为军情紧急,可当年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王师接连败绩,仁宗皇帝也没有半夜大开宫门。西北只是边患,京城民心动摇才是腹心之疾。臣恳请陛下三思。”

    “朕知道。”赵顼很是冷淡应了一声,板起的脸有着缺乏血色的苍白。

    韩冈在最下首,赵顼和王珪的脸色尽收眼底。元绛昨夜都拒绝入宫,还指望他继续支持王珪吗?

    见两人听到元绛的发言后,表情别无二致,韩冈心中有了点,难道之前天子和王珪独处的那段时间里,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希望有人来支持?

    “吕卿。”殿中有两位吕姓执政,赵顼叫的是吕惠卿,“不知吕卿有何高见。”

    “泾原、环庆的伤亡不明,西贼的动向不明,臣不敢往下定论。”吕惠卿推搪了一下,道:“不过西贼大胜之后士气正盛,此时要抵挡他们的攻势,不论是王中正,还是种谔、李宪,都很难做到,而且少了高苗二帅,两路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还是暂且退兵,日后也好卷土重来。”

    这段时间,新党被王珪压制的很惨,太学一案,看声势就是要将新党的根基和未来一网打尽,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吕惠卿不会甘心放过。

    赵顼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他放过吕惠卿,问吕公著,“吕卿家,你是枢密使,以你之见,究竟该如何方是上策?”

    “臣亦是与吕参政同样看法。环庆、泾原两路在灵州城下受到重挫,兵败如山倒,西北战局已经难以挽回。”

    吕公著难得的支持吕惠卿,他终于找到翻身的机会。之前因为陈世儒弑母案,吕家在其中牵涉太多,甚至利用大理寺来干扰开封府的断案,吕公著尽管没有被赶出两府,但他说话的份量已经跟他的职位完全配合不上了。如今西北惨败,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而且还有辽人虎视眈眈。以耶律乙辛之狡诈,听闻官军败绩,岂有不乘火打劫的道理。”吕惠卿附和道。

    赵顼脸色难看,吕公著却毫不在意的跟着又道:“陛下此番兴兵伐夏,乃是见及旧日王师连连胜绩之故,以为官军兵锋之锐,世间无物可阻。但西夏之强,非交趾远可比。臣问兵法有云,百里争利则厥上将军。千里突袭灵州,焉有不败之理?此番出兵及民夫几近百万,远趋千里之地,不但军中怨声载道,而且民间也同样困苦不堪。”

    韩冈看得都想笑,当真难得……新党和旧党,十几年了,难得一次站在同一条战壕中。

    王珪见势不妙,连忙出声道:“王师虽然受挫,但主力尚存,依然坐拥二十余万人马。西贼兵力亦不能过于此,岂有不战自退的做法。”

    “自陛下登基以来,用兵兴役,年年不断,国力空耗,而胜果寥寥。今日之败,乃是情理中事,纵然一时夺占兴灵,也难以保全长久——须知李继迁之前,兴灵却也是中国之地。十年之内,臣请陛下不再言兵。”

    吕公著毕竟是旧党,终于图穷匕见,吕惠卿这一下就不能再与他统一战线了,“陛下施行新法多年,国用丰足,甲坚兵利,将校堪用,故而有河湟、荆南、横山、西南和交州诸多胜绩。灵州一败,乃是西贼奸猾,致使王师小挫。眼下虽不宜再战,但休养个一年两年,再挑选名将、举兵伐夏也并非难事。”

    “四路精兵犹存,如何可退?!”王珪厉声喝问。

    元绛则是依然滑不留手,“王师不幸败绩,与国事虽有小损,却幸无大碍。惟国中情势堪忧,臣望陛下对此稍作留意,以防流言,以及奸人作乱。”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七)

    韩冈眼看着天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只觉得好笑。

    王珪此前迎合圣意,借用天子的权威压得一众执政不是沉默不言,就是曲意迎合,说起来没有哪个是心甘情愿的。

    即便是元绛,难道这只老狐狸当真愿意事事顺从王珪不成?执政不是宰相家的走马狗!

    若是今日灵州已然克复,没人会跟王珪为敌,只能选择暂避锋芒。但现在既然已经败了,哪里还会愿意给王珪翻身的机会?哪个不想趁势捡个大便宜?

    看看吕公著、吕惠卿和元绛,谁人不是眼中带着熬夜的血丝,眼袋浮凸,下眼睑带着青黑色。肯定是在拒绝了圣谕之后,招了亲信幕僚一直商议到上朝前。

    不过王珪也有优势,他独自奉召入宫,也就意味着他跟赵顼有了两个时辰的商议时间。看模样、听说话,他们两位是不甘心就此认输,还想赌上一把来回本——标准的赌徒心理。

    韩冈听着上面的宰执们争来争去,自己则是老老实实的待着,他是列席会议,不是出席,绝对不会主动发言。反正他看赵顼的样子,应该快忍不住了。

    赵顼的视线的确不时的扫过韩冈的身上。他一边听着执政们各持己见的议论,一边关注着韩冈。只见韩冈始终低眉顺眼的垂首坐着,半点也看不到插话建言的打算。

    因为韩冈此前一直都反对攻击兴灵,也说了一些让人不痛快的话,如今他的乌鸦嘴一一应证,赵顼只觉得面上无光,看见韩冈在面前就感觉不舒服。

    其实赵顼并不想招韩冈上殿议事,可如今的局势,与当初郭逵和韩冈的预言别无二致。现在郭逵坐镇河北,只有一个韩冈在朝中,赵顼却不能不征询他的意见,亦不敢不征询——不过一时之气,总比不上国事重要。

    赵顼瞅了韩冈半天,韩冈却垂着眼皮,身形自坐下后似乎就没动弹过,让赵顼想打个眼色都没办法。

    王珪和吕公著越争越激烈,而吕惠卿和元绛多多少少又偏帮吕公著,赵顼见磨蹭不下去了,只能开口:“韩卿。如今西北战局,不知你有何看法。”

    韩冈眨了下眼睛,腰背又直了一点,从方才的木雕状态终于变回活人。

    殿中君臣的视线齐集韩冈身上。韩冈站了起来,持笏向赵顼拱手道:“以臣愚见,灵州之败,首先在于孤军深入,十万军汇聚城下,而友军则远在千里之外,加之粮道绵长,一败便不可收拾。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胜而不骄、败而不乱,方可谓之用兵如法。灵州之败,乃是不合兵法正道的缘故。”

    赵顼沉下脸,反驳道:“用兵当以奇正相辅,岂不闻李愬雪夜入蔡州?”

    “臣斗胆敢问陛下,遍观青史,用奇兵为胜者,除此之外又有几桩?用正兵为胜者,则又有多少?”韩冈毫不客气的将赵顼的话堵回去,“奇者,异也。异者,非常也。力不如人、势不如人,为求一胜,于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故而曰奇。且用奇兵者,败者良多,胜者极少,亦是世人之所以目之为奇的缘故。以六路官军三十万人马,稳扎稳打便可得胜,何须自蹈险地?非非常之时,却行非常之事,胜则不能加功,败则不可收拾,灵州之败一至于此,此乃本因。”

    赵顼眼中怒意蕴藉,但却不再跟韩冈辩论,那太有失体统。

    听着韩冈的发言,看着天子的神情,吕公著眼神中带起笑意。韩冈这分明是在发泄之前的怨气。终究太过年轻气盛了,天子要的是解决问题的方略,不是清算战败的责任谁属。

    不过这样也好,有韩冈发难,只要敲敲边鼓就可以了,免得自家一把年纪还要冲锋陷阵。吕公著想着。韩冈的话传出去,正好让王珪消受了,而天子日后算账,也是落在韩冈身上,与自家无关。

    吕惠卿却深悉韩冈为人,心中疑云大起,眯眼抿嘴,等着韩冈的后续。

    韩冈歇了口气,又道:“灵州之败,其次在于将帅失察,西贼避而不战,一路引诱官军至灵州城下,当知其必有奸谋,又在黄河之滨,如何能糊涂到让西贼成功的决堤放水?经此一败,环庆、泾原损兵折将,数年之内难以再用。”

    韩冈话声刚停,吕公著便跟上去道:“自横山至灵州,路程几近千里,西贼一路追击,逃得生天者不知会有几人。臣请陛下三思,实是不能再动刀兵了。”

    赵顼虎着脸不说话,王珪看了看天子,就要砌词反驳,韩冈却是抢先一步,“诚如枢密所言。两路败军自灵州一路逃回,身后必有铁鹞子追击,路途迢迢,能生还者恐怕仅有半数。”

    他停了一下,飞快的瞄了神色木然的赵顼一眼,“但相对于三十五万官军来说,这依然仅仅是小挫罢了。需要休养生息的只是环庆泾原二路,王师主力犹存,不知吕枢密何来不能再动刀兵之语?”

    韩冈的表态出人意料,赵顼双眼亮了起来,而四名宰执,也是神色各异。

    吕公著不意韩冈竟然反手一刀,沉下脸,声音亦是危险的低沉:“两路精锐尽丧,”

    “打个比方。如果从一条狗身上取下一斤肉来,肯定是没命了,但如果是从大象身上取下一斤肉,却绝不会致命。灵州之败,纵是全军覆没,丧师也不过十数万人,此役官军三十余万,六路齐发,如今不过三分之一不到,丁口数千万的大宋还能承受得起!而西夏在灵州一战中收到的损失,他们却承受不起!”

    “西贼避而不战,有何损失?”吕公著拿韩冈的话来驳斥。

    “怎么可能没有损失?”韩冈笑道,“官军深入兴灵,西夏国力损耗只会在官军之上。放水、拆屋、砍树、焚田,灵州城外的一切全都毁了。银夏,河西、天都山,莫不如此。除了兴庆府和西夏北方的荒原,西夏国中其余人丁富集的膏腴之地不是毁于官军,就是毁于其自手。相对于官军仅止于兵将的伤亡,西夏的损失已经远远超过了此数。”

    “西贼大军犹存!”吕公著厉声道。

    “此辈不足虑。中国胜于西北二虏者,不在军力,而在国力。丁口、税赋、物产,皆是远远过之。两国相争,若是争夺边地,那是军力之争。如若是灭国之战,那比拼的则是国力。此《孙子》之中,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的本意所在。”

    赵顼、吕惠卿都为韩冈的话沉思起来,元绛盯着韩冈,不知在想些什么。王珪则是在看眼神越发严厉的吕公著,嘴角含笑,韩冈至少不是站在吕公著那一边。

    韩冈朗声说道:“春秋吴越相争,越**力远不及吴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女子十七不嫁,父母有罪焉。此乃厚植国力。献美人,诱夫差修宫室,消耗的是吴国国力,以煮熟的稻种诓骗吴国耕种,同样是在削弱吴国国力,最后一举灭吴,岂止是因为夫差帅吴兵北上会盟、国内空虚之故?”

    “韩卿言之有理。”赵顼第一个点头。国力论乃是投其所好,明大宋必胜二虏之因,听得他心中欣喜难耐。

    “自熙宁四年攻略横山始,西夏接连败绩丧师失地,国势日蹙——其损兵折将之处,远过于灵州。”韩冈顺口又戳了吕公著一下,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喜谋私利,却又装得正直无私的老家伙,“之前又岁献马驼三万与辽,其国力不及十年前的一半。如今灵州城下的胜绩,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开战旬月,可曾见过铁鹞子出阵与官军正面交锋——不敢御敌于国门之外,西贼虚怯可见一斑。自元昊叛立后,直至熙宁之前,官军可曾有过一次攻入西夏境内?”

    “上兵伐谋,须知西贼奸狡。”吕公著火气上来了,与韩冈针锋相对,当初他可是为了废新法,动摇赵旭的意志,敢说韩琦有心清君侧:“从继迁至元昊无不是狡猾之辈,三川口、好水川哪一战不是西贼施狡计而得胜,灵州之败更是最新的例证。高遵裕、苗授皆为一时名将,西贼决堤却都没有发现。”

    “敢问枢密,若官军再至灵州城下,西夏还有河堤可掘?官军岂会再给他们这个机会?!没有了狡计,区区西贼如何能抗拒天兵!”韩冈笑了一下,“狡计乃是力不能敌时的无奈之举,人言狐性多狡,但狐狸安可与虎豹相争?虎豹在山,又何须狡计。”

    “韩卿国力之说,对朕深有启发。”赵顼不想听两人再吵,他只想听一听如何挽回西北战局的方法,“不知韩卿对眼下局势有何方略,尽请直言。”

    “官军旧年曾一举灭亡交趾,收复汉唐故地。不过西夏不是交趾,疆域是其五倍,军力是其十倍。想一举攻取西夏,以臣观之,直如登天。但一步步的蚕食,十数年内西夏必亡。这也是为什么横山易取,灵州难得的缘故。将西贼逼入官军预定的战场,则官军必胜。如果是深入西贼预先划定的战场,则官军危矣。”

    这是韩冈一直以来的见解,至今未变。

    “如今除泾原、环庆两路之外,其余四路都未有大的伤损。如果稳扎稳打,假以时日,足以将西贼碾碎。纵然间或有小挫,只要胜势在我,西贼便无法扭转最终覆灭的结局。此乃战胜于庙堂之法。”

    韩冈话声刚落,吕惠卿就差点要笑出声,但很快又感慨起来。

    说来说去,韩冈其实就又绕回了他这几个月来一直主张的对夏战略,缓进、蚕食。哪里是帮赵顼和王珪说话,分明是在炫耀自己的先明之见。

    赵顼和王珪也全然明白了。不管他们多么想得到灵州,到最后也只能转回来,按照韩冈的计划来行事。

    究竟打算怎么做?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赵顼。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八)

    【昨晚有事,没能更新。抱歉了。】

    图穷匕见。

    韩冈兜兜转转终于还是绕回来了。

    稳扎稳打,缓攻兴灵。韩冈战前的建议,在战败后又被重新提台面。而曾经拒绝了这份建议的自己,又会在外面落到什么样的评价?

    酝酿在赵顼心中的情绪,悔恨、愤怒、羞恼混杂在一起,一点点的沸腾起来。

    空寂的崇政殿,坚持己见的年轻臣子垂着双眼,摆着一副谦恭姿态,一盆盆冷水却浇了来。

    “不知韩卿的心中可有具体的方略?”赵顼忍下一时之气,向韩冈垂询。

    “具体的方略当征询领军将帅的意见。”方略可以在朝堂议论的,但具体的战略、战术还得让精兵强将去处置,“不过以臣之愚见,最好暂时将鄜延军的兵力收缩回来,保住夏州、银州一线。河东军也暂且退回到弥陀洞为。”

    “其他军中都放弃?盐州、宥州都已经在官军的手中了。”王珪立刻出声反对,“可知盐州的青白池盐有多少是西夏国中所用?有多少是通过回易来赚钱?怎么能就此送还给西贼。”

    “送还之前毁掉就是了,去向问老盐工,看看他们有什么招数。”韩冈回道,

    “那宥州呢?这么多的土地难道要送回去吗?”王珪质问。

    “无妨。迟早能夺回来的。有了一个立脚点,西贼才能源源不断的派兵过来,但眼下连番大战,当地存粮早已消耗殆尽,如果西贼来攻,能否越过瀚海不说,就是在银夏之地,也是没有粮食可以补给的。西贼只能设法速战速决。但官军稳守城池,西贼速战的下场,将会是灵州之役颠倒过来的结果。”

    王珪看到赵顼深思起来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妙。如果按照韩冈的方略将银夏保住,自己作为宰相的立场就有问题了。

    天子的愿望只有一个,灭亡二虏,谁能帮他做到,他就会支持谁——至于会不会过河拆桥,那是日后的事——为了富国强兵,天子曾经对王安石言听计从,如今灵州战败,只要能挽回现如今的颓势,终究还是会听从韩冈的意见。

    “河东怎么办?”王珪终于寻到了一个借口,这是他之前绝不会去做的。

    “雁门关没那么容易攻破。尤其是在官军已经提高戒备的情况下。”韩冈回道,“要不然之前也不会那么放心让李宪领兵参与进攻取西夏。”

    赵顼终于还是给说服了,他的目的就是灭亡西夏。韩冈的方略虽然缓慢,但终究还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就依韩卿之言。”

    韩冈心情一松,终于还是控制了最后的战局。这样一来,至少能帮种谔一把,否则权衡之后下令退兵,种谔一辈子都不会再没有机会。

    虽然为此开罪了天子,但等到成功的时候,这点怨气很容易就能化解。

    ……………………

    从前一日的早朝时开始,朝臣们就在私下里议论天子对灵州之败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退兵还是继续下去?

    对此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认为天子会选择坚持到底,继续打下去;但也有人认为在契丹人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赢了还能继续,输了就只有撤兵一途了。而到了最后,从两府和学士院中传出来的消息,算是在情理之中,也有几人料中了。

    但还是有人感叹,“终究还是韩冈赢了。”

    的确是韩冈赢了。

    利用灵州之败,韩冈再一次宣告了他对西北战事的权威。与西北战局有关的问题,眼下的朝堂,只有向韩冈咨询。

    蒲宗孟很清楚韩冈在西北战事的权威,但当他听说了韩冈在崇政殿究竟是怎么对天子说话的时候,却忍不住爆发式的狂笑起来。

    韩冈一世聪明,偶尔糊涂起来却能要命。只要推一把,或是漏几点火星,便能让韩冈就此一蹶不振。

    蒲宗孟今日正在崇政殿中撰写诏令,却恰好有一封是给河北郭逵。他是个急性子,便闲闲的添了一笔,赞他有先见之明,料敌观己如烛照龟卜,军民共服。

    郭逵和韩冈当初同论不当急攻灵州,蒲宗孟特地将这一点给点出来,当然不是为了说郭逵的好话。

    项庄舞剑,本就是意在沛公。

    当然,这话说得很隐晦,不是心有定见是看不出来的。但足以在天子心中定下一根钉子,日后再一步步来。不管能力如何,开罪了天子,让皇帝心生芥蒂,才能再高也在朝中待不下去。韩冈就是自视太高了,要不然,也不会干脆了当的让天子下不了台。

    蒲宗孟将起草好的几封诏令送了去,等着天子的评判。

    赵顼翻着蒲宗孟刚刚写好的文字,突然间就停住了,半天也不见动一下。

    蒲宗孟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反应,照理说,稍稍看过就签押才是正常的情况,自家的私心这时候应该看不出来才对。心存犹疑,遂偷眼看去,却正对一双冰冷的眸子。

    赵顼从而下的眼神仿佛是极北寒冰,从嘴里挤出的话更是冷得如同寒流一般,“朕看起来就那么像袁绍吗?”

    蒲宗孟张口结舌,他想不通,整件事不知怎么跟袁绍有了牵扯?天子到底看没看明白自己力透纸背的用心。

    一身冷汗的从崇政殿中出来。跨出殿门,太阳一照,竟然一阵头晕目眩,双腿如同得了疟疾一般抖个不停。他心中惶惑不安,更是满头雾水,天子提袁绍做什么?又不是诸子争位,意欲立幼子的情况!

    跨进学士院中,蒲宗孟勉强将神色恢复正常。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蒲宗孟随手招来一名小吏,“去找部《三国志》来。”

    学士院中藏甚多,翰林学士们撰写诏时,时常都要检查典故用得对错与否。没过多久,六十余卷的《三国志》便被全数搬来。

    国子监版的史在外面都是论贯卖,不论刻板、印刷,还是纸张、装订,都是第一流的,质量远比东京、杭州印坊的版本要好,更不用提以粗制滥造著称的福建版。哪一个读人买回去,不是小心翼翼的珍藏起来?读时更是轻拿轻放,唯恐损了纸页。

    但蒲宗孟挥退了搬的小吏后,却是从一堆中一本本的捡起来哗哗哗的急速翻着,寻找自己的目标,毫不在意册是否会在粗暴的动作下损坏。

    从《魏志》中找出了《袁绍传》,蒲宗孟还没翻两页,脸最后一点血色就都退了个干净,一卷从手掉落袭来,页舒展,几行正文暴露在阳光下——绍军既败,或谓丰曰:“君必见重。”丰曰:“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其死矣。”绍还,谓左右曰:‘吾不用田丰言,果为所笑。’遂杀之。

    蒲宗孟愣愣的坐了半天,听到院中的声音才一下惊醒过来。不过他心中终究还有着几分侥幸,从亲信中挑了一个办事得力的,“去打探一下最近有什么比较特别的事发生了……”

    亲信派出去了,蒲宗孟等着他的回复。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或许……这仅仅是天子随口的话而已。

    蒲宗孟抱着三分期盼,幻想着事情能如他所预料的情况发展。一个下午都无心做事,在他的案头堆满了亟待处理的公文,效率慢到已经可以说蒲宗孟是尸位素餐的地步。

    派出去的亲信到了蒲宗孟散值时都没有回来,一直到了深夜,他方才悄然回到了蒲宗孟家中。到了被找到的一家之主面前他就低声道:“学士,好像有些不对。灵州兵败的消息已经在京城里面传开来了,都在议论此事。不过外面现在也在议论还关押在台狱中的苏直史的案子。”

    “怎么议论的?”蒲宗孟连忙追问。

    亲信道:“外面传言说朝廷出兵前,苏直史曾经说过此番用兵必败,所以恶了天子,被关进台狱。现在果真战败,天子无颜见他,据说已经降旨要将其赐死了!”

    这不正是袁绍、田丰的故事吗?!蒲宗孟手足冰冷,不过改个人名而已,根本是一模一样!

    难怪天子会质问自己的用心。袁绍、田丰的故事套在苏轼身还有点勉强,套在韩冈身却是正合适。

    皇城司不是聋子、瞎子,传言必定早已传到天子耳中。正是为此而恼火的时候,自己的话却让天子产生了不该有的联想。

    完了,完了。

    想透了一切的蒲宗孟如同五雷轰顶,自己竟然在天子面前成了进献谗言的小人,这是蒲宗孟怎么也没能想到的。纵然实情没差太多,但谁也不会愿意自己跟小人扯关系,

    一旦奸臣的形象在天子心目中留下根,日后便会是麻烦不断。这个罪名可以说是毁了自己多年的努力。恰到好处的一道流言,将自己拍翻在即,让自家连脱身的机会都没有。

    “这究竟是谁传出来的?!”

    蒲宗孟嘶声力竭的大吼,从窗口传出,转瞬就散入夜空。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九)

    【晚上还是有事,不过今天还是赶出来了。明天上午照常更新。】

    如同五雷轰顶。

    苏轼看着眼前排得整整齐齐的鱼鲊,手脚冰冷,脑中一片空白,呆愣愣的半天都没用动弹。

    “苏直史,还是快吃吧,冷了就不好了。”提着食盒进来的小吏,温声劝着苏轼。

    监管台狱的吏员对任何一位进士出身的官员都是彬彬有礼。尽管现在成了阶下囚,但一两年后就翻身的例子不胜枚举,谁会给自己日后找麻烦。

    但苏轼完全没听到小吏到底在说什么,脑中嗡嗡的直叫。

    人犯在台狱中的饮食,一向由家人负责。在入狱前苏轼跟儿子苏迈约定好,平常送饭送菜,只送菜蔬和猪羊家禽,但当朝廷定罪,且是死罪的话,就改送鱼。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能有个心理准备。

    虽然一直都有不好的预感,下狱后就被问五代以来可有誓书铁劵——死囚才会问五代,他罪只问三代——但事到临头,苏轼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自以为的从容。

    哪里还有心去吃饭,苏轼摇摇晃晃的来到狱中一角的小桌旁,桌上笔墨纸砚俱全,这是为了让他写自供状的。

    苏轼终究不甘心就此而死,磨开了墨,提笔便是一首七律,给弟弟苏辙的绝命诗。但苏轼知道,他的诗作肯定会被献上去给天子,只要有个几日的耽搁,说不定还能来得及打动天子收回成命。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心情激荡下,一首转眼写成。小吏也识字,看了苏轼的新诗之后,脸色就是一变,回头看看食盒,却又看不出来其中到底蕴含了什么样的信息。

    而苏轼紧接着就又是一首,‘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苏直史,宫中的天使来了!”

    从门外一声叫喊,让苏轼的手为之一颤,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浓浓的墨团转眼就在纸面上殷开。

    圣旨来得好快!

    苏轼惨然一笑,本以为还有几天的时间,想不到竟然这般心急。他放下笔,颤巍巍的站起身,瞥了角落处一眼,那里藏着他惯服的青金丹,如果一次吃得多的话,就是登仙之药。

    到了狱中后就藏了起来,本想着实在受不了了,就一了百了,可终究没下定决心。想不到还是要用到了。

    回过头来时,前来传诏的内侍已经到了牢房门前。

    蓝元震曾经见过苏轼,那时候的苏轼文采风流,气韵冠绝当代,但如今成了狱中一住数月的阶下囚,已经是骨瘦伶仃,须发皆乱。

    暗叹一声,蓝元震就在门口展开圣旨,“苏轼接旨。”

    苏轼跪了下来,颤声道:“臣……臣恭聆圣谕。”

    李定没有来,舒亶也没有来。这些日子日审夜审,两人总会到场一个,想不到赐死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没来看自己的笑话。

    妻儿老小现在不知是还在湖州,还是已经先到了自己当初在常州买的田宅中安居。兄弟、儿子都是受了自己的牵累,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为自己而奔走。

    文才害人,悔不该作诗。

    苏轼心中自悲自苦,也不知蓝元震到底在念个什么。

    等到蓝元震将一封诏书念完,身后小吏推着他让他领旨谢恩,苏轼才有了点反应,泪如雨下的跪伏着:“罪臣苏轼自知讪谤朝政、罪孽深重,死且不恨。可天使是否能宽容半日,让罪臣见一见家人。”

    蓝元震愣住了:“不知苏水部此话何意?”

    “苏水部,是监江州酒税,不是……别的。”小吏在身后提醒。

    苏轼呆滞的没有反应,蓝元震摇了摇头,明白了苏轼到底是为什么没有听清楚,根本看到自己出现后给吓糊涂了。

    “苏轼,如今乃是天子圣恩,可本官监江州酒税,还不快叩谢天恩。”蓝元震将圣旨中的核心内容重又向苏轼说了一遍。

    本官水部员外郎的品阶不变,直史馆的贴职被剥夺,然后去江州监酒税,仅此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处罚。一些监察御史,如果弹劾重臣失败,往往也就是这样的惩处,本官不变,变得仅仅是差遣,过两年就能爬回来的。

    心情大起大落,苏轼茫茫然的向着前来宣诏蓝元震叩谢天恩浩荡。

    “苏水部,回去后好生洗个澡,去一去晦气,过两日可就要南行了。”蓝元震很和气的叮嘱了苏轼一句,然后快步离开了牢狱,回宫缴旨。

    几乎是被民间的舆论所迫,不得不放了苏轼一马,天子如今的心情,可不是很好。

    可不要被迁怒了。蓝元震心中有几分忐忑不安。

    拿了圣旨,御史中丞、殿中侍御史都没有出现,就派了一名小吏将他送出了台狱。

    乌鸦在台前的槐树上飞舞,但狱中只惯见老鼠、蟑螂的苏轼却是贪看不已,儿子苏迈并没有在门前等候,只有一个远亲和一辆马车。

    看见苏轼出来,他是一脸惊喜:“天可怜见,官家终于是开恩了。维康【苏迈】近日盘缠用尽,去陈留筹措了。这两日的饮食本是托付给小弟,没想到就才一顿而已。子瞻你怕是还没吃吧?不管那么多了,先回去洗个澡,去了晦气后,好生吃上一顿酒。”

    难道这就是送了鱼来做晚餐的缘故?苏轼一时啼笑皆非,竟是差点被吓死。

    “听说了吗,苏直史已经定案了。”

    “听说了。是监江州酒税吧?”

    “从知州贬到了监酒税,还真是够重的。”

    “已经很轻了,前面不都是说要论死的吗?现在连本官都没动!”

    “……说得也是。”

    樊楼之上,不少房间传出的曲乐在这一晚变得雀跃起来。

    灵州之败的确出人意料,酒宴上谈兵痛饮的人也少了,但终于有了个好消息。尽管有当年周南之事,但苏轼因诗文入罪,在秦楼楚馆之中,并不乏同情之人。

    但也有人为此而感到遗憾。

    “真是算他运气。要不是有传言出来,多半还要关上半年。死罪不一定有份,但好歹一个编管,追毁出身以来文字也不是不可能。”

    “谁说不是呢,天子也是要脸面。不过这谣言传出来的时候也巧,正好卡在节骨眼上,否则当真会依律处置了。”

    “其实这等于是借势凌迫天子。天子为了名声不得不放了苏子瞻一马,但心里怎么也少不了芥蒂。只要天子在一日,苏轼就一日别想再出头,好生的在江州写诗吧。”

    “谅他经此一事,也不敢再乱写诗词了。”

    由于天子插手,苏轼讪谤朝政一事就此定案。惩处之轻,让人出乎意料,不过联系起此时京中流出的谣言,却也就没有人为此大惊小怪了。

    但苏轼的责罚虽轻,可曾经向他通报消息的苏辙、王诜全都被牵连贬官。而其他与其鸿雁往来的友人,也都各自被罚铜。只是终究不是重罪,只为了给一番辛苦的御史台一个交代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交代显然无法让李定坐稳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了,第二天,辞章便送进了崇政殿。

    “真的不管官人的事?”周南端着夜宵进了韩冈的书房,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起了今天的新闻。

    “此事跟为夫何干?”韩冈反问,低头看着书信。

    “官人前些日子还说不让苏子瞻做田丰吗?”

    “为夫说过吗?”韩冈皱眉想想,摇了摇头,“忙都忙不过来,哪记得这点小事。”

    周南手肘撑着桌子,凑近了凝视着韩冈,双眸弯弯,带着笑意,“官人就尽管骗奴家好了,反正奴家什么都会信的。前些日子听官人说了之后,奴家去查了三国志,才明白为什么官人会这么说。这两天听外面的传言,怎么听都像是袁绍和田丰那一段。”

    “真要说起来,苏轼只被贬官,还是靠了岳父给天子的奏折。圣世安可杀才士,没有这一句推了天子一把,哪有这么快结案的道理?苏轼被拘入御史台,就连最亲近的张方平都没有为他上书,反倒是岳父、章子厚他们站了出来救援……”韩冈呵呵笑着,也不知在笑谁。

    可惜了赤壁赋和大江东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多半也不会再出现,不过也许会有庐山赋或是鄱阳湖赋,或许能抵得过了。

    但苏轼之事,放在眼前的天下大局上,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罢了。种谔、李宪暂时不用担心了,眼下还是要看王中正那两路的情况,秦凤、熙河两路联军便首当其冲,希望赵隆、刘昌祚他们两人能有所表现

    ……对了,不知王舜臣那边怎样了!

    韩冈终于想起了在六路汇聚灵州的战事中,还有一支小小的偏师正在向西进发。

    王舜臣收复凉州的消息通过加急文书发送到京城后,朝堂上还欢呼鼓舞了一阵,毕竟是河西故地是个百多年终于回归,官复原职的诏书随即就发过去了。不过转眼灵州之败也传到京城,几天下来,朝堂上下都把他给忘了,韩冈都没能例外。

    在周南惊奇的目光中拍了拍脑门,早点把总参谋部建起来就好了,多少人拾遗补缺,哪里会有这么多幺蛾子的事。

    不过创设一个新的部门,必然少不了从既得利益者手中夺取权利,韩冈现在也只是想想而已,倒也不会指望提出来就能有个好结果的。

    他也曾在军中推行过参谋制度,有用归有用,但之后也没有流传开来,没有哪位将领愿意分割自己的权力。

    还得慢慢来。

    韩冈叹了口气,喝着掺了金银花的解暑凉汤,思路转回到凉州,王舜臣那边的进展应该很顺利吧。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十)

    凉州城已经挂上了大宋的旗号,王舜臣的将旗也在城头上高悬。

    自兰州分兵以来,困扰王舜臣所部六千人的最大问题,只是地理而已。翻越洪池岭【乌鞘岭】造成的伤病超过五百,几乎都是冻伤,而攻打凉州和沿途寨堡,也不过两百多伤亡。

    这一路过来,王舜臣所部斩杀的敌军也不过千多人,但以六千兵力,就攻下了河西重镇凉州,终归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能有这样的战绩,在非战斗减员的损耗如此之多的情况下,也多亏了王舜臣的名望。

    王舜臣是戴罪立功,根本就是个白身,但他往军前一站,有哪个敢跳出来炸刺?后台硬得跟铁铸的一般,犯了那么大的事,还能回来领军,秦凤、熙河两路,哪一个不让他三分。

    而且王舜臣本人的箭术高超,又有过往功绩,军中威望甚高,没有谁敢违逆他的命令。等到顺利的攻下凉州城后,更是说一不二。

    而此时的王舜臣,正从军营回到自己占下作为落脚点的宅院。一名中年的幕僚陪侍在侧,貌不惊人,但脸上一团和气,很容易让人感到亲近。

    “吐蕃十四部,汉人的六大家,族长族酋们都答应了,只要将军还想往西去,他们都愿共襄盛举。”

    “几乎是凉州所有大家族的合力了,归义军当年也不外如是。”王舜臣喃喃自语。

    旧唐主导河西东归的张义潮在大宋境内名气不大,但在河西、陇西的民间,则是如雷贯耳一般。

    安史之乱,大唐势力中衰,吐蕃借机一举夺占河西。吐蕃在河西的暴政持续了将近百年,到最后,终于出了一个张义潮。

    张义潮麾下的势力,是历经艰险方才一一收归汉土,如今给木征等人占据的岷州、河州,都被张义潮光复。之后更是打了河西周围大州一周,只可惜好景不长,张义潮死后,其婿索勋夺位,

    张义潮的为人,王舜臣听过他的故事就是钦慕不已,身陷虏境,却能杀虏归汉,非大丈夫不可为之。

    但王舜臣对张义潮的赞叹已经够多了,没必要时时挂在嘴边,他回头看了眼幕僚,“难怪听冯四说,冯远你的绰号是左右逢源,到哪里都能混个脸熟出来。”

    “乃是姓名所累。”冯远苦笑了一声,“其实小人的人缘,不过占了和气生财四个字,其他掌柜也不会比小人差,只是他们不叫冯远。”

    冯远并不是跟冯从义有亲,也不是冯从义收的家人,只是恰巧姓冯而已。在顺丰行中,是专门负责开疆辟土的大掌事之一。他会跟随王舜臣西行,正是奉了冯从义之命,开辟河西这条新线路。

    半个月下来,王舜臣觉得这一位很好用,比起为他写奏折的酸丁来,头脑、见识、胆略都是一等一的,只可惜他不便挖韩冈和冯从义的墙角。而且冯远这一级的掌事,每年都有少则一两千、多则三五千贯的股红,比宰相、学士的俸禄都高,不可能跟着自己吃糠。

    “好了,你也别谦虚了。这些天可是帮了俺大忙。接下来借重你的地方还有不少。等这一仗打完,就在报功的捷报中加上你的名字。”王舜臣赞了冯远两句,又毫不犹豫的给了一个好处。

    冯远微微一笑,恬淡平和的向王舜臣表示谢意,却并不将他所许诺的官职放在心上。

    王舜臣也没打算挖墙脚,提上一句也就代表他的心意,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他很兴奋的说道:“还没说说到底是什么礼物?”

    冯远没有回答,而是当他走进庭院后,就突然停住脚,将手向前方一指:“将军请看!”

    王舜臣漫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当他看到院中的那一个礼物之后,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就亮了起来,呼吸也变得粗重。喉咙很干,如同烧了起来,又像是被吊上岸的鱼,双唇一张一合,却不知能说什么。

    他受到的震惊,甚至比看到绝色佳人还要更强烈三分。

    出现在王舜臣面前的仅仅是一匹马。

    但这匹马有着五尺有余的肩高,快跟身量不高的王舜臣平齐。双目莹润,显得十分聪慧而又灵性。四蹄修长,背部曲线优美,臀部结实有力,淡金色的皮毛如同锦缎一般闪闪发亮。

    站立在庭院中的这匹马,如同一颗宝石,散发着诱惑的光芒。

    王舜臣看得目眩神迷,如此神骏的龙驹,直如绝色佳丽,万金亦难买,须得量珠而归!相比起来,他一直视如珍宝的那匹四尺七寸的河西乌骓,就是私窠子里十文钱一次的便宜货色。

    王舜臣小心的靠近这匹宝马,尽量不让它感到威胁,小声的问冯远:“这是什么马?大食马还是大宛马?!”

    “是大宛马。汉武帝曾经用黄金马交换亦未能得的汗血宝马,也就是大宛马中的一种。”

    王舜臣双眼亮起,灼灼如晨星:“当真是汗如血色?!”转头就想伸手抚摸那锦缎般的皮毛。

    手还没伸上去,那匹大宛马就打了个响鼻,一股热气冲着王舜臣的脸喷了一下,然后抬头扬蹄,对王舜臣的接近很不喜欢。

    冯远就看见王舜臣立刻收回手,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起来是生怕吓到它。他会心一笑,“这匹似乎是没有。不过看模样就知道绝不是凡种,汗血宝马也不外如是。”

    “的确。”王舜臣低头向下看了一下,“是母的,一匹牝马……好烈的性子。可惜是牝马!”

    王舜臣不无遗憾,要是公马就好了。单匹母马是无法留下良品后代的,一两代之后,就会泯然众人。

    冯远也同意王舜臣的看法:“这样的上等龙驹,就是用河西马来配种都嫌太过浪费,比牛粪上插花更让人心痛。不过要是没有阉割过的牡马,价格可就是天价了”

    “管他要加多少,倾家荡产也值得。不论是牝马还是牡马。”王舜臣放声长笑,“这一匹多少钱?!”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用一文钱。”冯远摇着头。

    王舜臣脸上的兴奋和急切一点点褪了下去,眼瞳中只剩下冷静精明的光芒在闪烁:“哦,是谁这么大方?”

    “献上这匹马的是潘罗延,在凉州城中算是大户,在城外也领有一个部族。随时都能拉出两百骑兵。”

    “这匹马是他养得起的?”王舜臣不信,小小的吐蕃蕃部,保不住这样的宝马。

    “原主自然不是他,”冯远的笑容意味深长:“是住在他家里的大食商人所有。不过那个大食商人前几天官军攻城的时候,不幸中了流矢……”

    “流矢?……好个流矢!”王舜臣唇角勾起,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继续……”

    “因为这匹马已经是无主之物,所以自然就任潘罗征处置。”

    “等等!”王舜臣发现这里面有个很大问题:“大食商人不会单身出来行商,他的商队呢?,”

    “都是流矢。”冯远脸板得十分正经,“关于这一点,潘罗征没说,小人也没细问,也就是顺手查了一下,倒是不难。”

    “办事倒也利索。”王舜臣的评语不知是给谁的。

    冯远也不多去猜:“因为种种不幸的意外,所以这匹马就落到了潘罗支的手中。他想献给将军,又怕一层层报上来,在中间就给人贪墨了,然后也让他中了流矢。所以就托到了小人这里,也是将军抬举小人,才让他看中了。”

    王舜臣不用细想也知道潘罗征必有所求:“他想要什么?”

    “将军应该听说过潘罗支吧?”

    王舜臣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他要重设六谷部?!六谷联盟不是给杀得差不多了。”

    “董毡麾下有不少六谷部出身的,都是旧时凉州被元昊领军攻克后,逃亡过去的。而且元昊当年在甘州也松了松手,没有像在凉州一样下狠手,让六谷部保住了不少元气。”

    六谷部或是叫六谷联盟从来不是什么恭顺的角色,归义军的覆灭,六谷部的前身也出了一份力。西夏太祖李继迁就是死在对六谷部的征伐中。之后其子李德明几次攻打亦是无功而返,只是后来被盟友甘州回鹘反戈一击,大伤元气,最后让李元昊捡了个便宜去。

    “马,我代天子收下了,他养了这些马多少天,将草料钱算给他。”王舜臣清楚什么样的原则必须坚持到底,“跟潘罗征说,老老实实的做大宋顺民,自有他们的好处。”

    “只是一个六谷联盟。”

    “有联盟,就是有异心!就是一百人都嫌多。看看董毡,他堂堂赞普,现在还不是老老实实听朝廷之命?!六谷联盟有什么必要重建?归义军才是最该重建的!”

    “归义军已经损失很多了,凉州汉人绝少,反倒是沙州、甘州汉人多些。”冯远道,“其实河西的汉人,大半都改了吐蕃人的习俗,所以旧年曾经孤悬西陲、犹一心维持汉统的归义军也早已星散。”

    “俺记得三哥曾说过,入华夏则为华夏,入夷狄则为夷狄。原本是汉人,忘了祖宗,现在就是夷狄。”

    王舜臣可是想着镇守河西的位子。从地域上看,河西与熙河有着很明显的地理分隔,联系并不能算紧密。等到战局平定之后,说不定这里就要另设一路。如果自己能全取河西之地,运气好一个副总管,差一点一任钤辖也是少不了的。但如果只取了凉州,那么在攻打西夏的那群将领们的压制下,说不定一个都监就打发了——那边,这边打的是凉州,怎么都比不上的。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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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舜臣想要全取河西之地,以他的手上六千兵力是远远不够的。从凉州【今武威】一路往西北走,甘州【张掖】、肃州【酒泉】,瓜州,驻防都要留人,到了沙州【今敦煌】还能有多少兵?

    自然要调动起当地的兵源来助阵。就像当年韩冈在广西做的那样,也是一直以来西北用兵的固定模式。

    冯远当然明白王舜臣的用心。入华夏则为华夏,入夷狄则为夷狄。王舜臣拿来用的虽是后一句,但关键还是在前一句上。

    “如果能为中国效犬马之劳,那也算是入华夏吧?”

    “自然。总得一步步的来啊……”王舜臣对冯远笑道,“木征、董毡如今不都穿得跟汉人一样?熙河诸蕃部的族酋们,除了脸皮黑,看穿戴都跟汉人没差别。”

    “什么时候他们能读书考进士了,也就跟汉人差不多了。”

    “迟早的事。董毡的便宜儿子阿里骨在蕃学里面也是学得有模有样,过些日子给他一个贡生名头,去京中考上一次,中是中不了,可回来后也能暂摄差遣了。”王舜臣摇摇头,“说得远了。如今要做的,是将凉州的汉蕃两家手上的兵全都弄出来,与官军一起打到沙州去。”

    “倒也不难,不外乎以利诱之、以势迫之。”冯远对王舜臣道,“小人先去找两家,让他们带头同意就好了。”

    “没那么麻烦,召集过来吩咐一下就行了。敢不听话,就拿两家出来杀鸡儆猴,也不费多少手脚。听话的,各州非汉人的户口,全给他们都可以!”

    这是前几年南征时的手段,冯远想了想,也觉得这个手段不错,同样能成功。

    “不过凉州也要小心。”王舜臣边想边说,“说不定从哪里绕出来一队西贼,抄我们的后路。”

    “从哪里?!”冯远很意外。

    从凉州径直往东,不用向南绕道兰州,也可以直通黄河之滨的应理【今宁夏中卫】,再往前百十里就是葫芦河口和鸣沙城。那正是苗授和王中正往攻灵州的道路。

    除此以外,冯远不记得还有其他道路从兴庆府通凉州,而不用经过官军已经占据的黄河谷道。难道党项人的骑兵能向西穿过贺兰山进入大漠,再向南穿过合黎山抵达凉州不成?

    “山里面总有些许小道,而且凉州守军在破城时逃散了不少,也得防着他们。”王舜臣叹道,“既然三哥担心官军会失败,我也不能不防着。”

    “说得也是……还是将军考虑周全。”

    “不过留下千人也就足够了。剩下的就跟俺去抢地皮、抢钱粮、抢女人、抢好马!”王舜臣说着跳了起来,绕着庭院中的大宛龙驹走了三圈,眼中满是不舍,“这么好的马,可惜不能骑着上阵……干脆献上去好了,省得有人惦记。”

    冯远垂下头,将惊讶藏在心底。很少能见到一名武将能压制自己对宝马神兵的喜好,而且王舜臣还是有名的好美酒、好美色,对兵器、战马同样是喜欢珍藏精品。

    但王舜臣说得也没错,母马一般是不上阵的,没有阉割过的公马也同样如此,能繁衍更多好马的种子,上阵就太浪费了。既然不能用,留在手上也没意义,还会被其他高官惦记,不如直接献给天子。

    “来自大宛的良驹,只要打通河西,迟早还是有机会得到的。”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打到沙洲去。”

    冯远接手的任务是布置顺丰行在河西乃至西域的商路,不过在外面暂时挂了王舜臣幕僚的名头。而王舜臣帐下除了冯远,还有三名幕僚。帮忙书写奏折、文章的,查对军中钱谷的,参赞军中机务的,加上冯远一共四人。

    不过这几名幕僚的职司之间,分得也不是那么清楚,许多事都是与王舜臣聚在一起议论敲定。每次与他们商议过后,王舜臣都会觉得这样的幕僚才用得放心。自家请来的幕僚总归跟自己一条心,朝廷安排下来的幕职官都只会想着自家的前程。韩三哥一心想要改进的什么参谋制,哪里能让人放心。

    当年机宜文字难道不是经略司中的幕职吗?可看看王资政当年,跟李师中、窦舜卿打了多少擂台。还有曾经听他漏过口风、专一规划军略、统掌军令的新衙门,到底是文官还是武官?武官……各路帅臣可都是文臣。文官……那他们跟枢密院争权之余才会做正事,而且上来的只会是会做官的文臣,军事根本指望不上。

    将另外三名幕僚招来,还有副将白玉,一起点算清楚了城中的钱粮,差不多足够王舜臣麾下的六千兵马使用上一阵。

    有了还算充裕的粮草打底,王舜臣的盘算也就有了实现的可能。他与白玉,以及四名幕僚一番商议,敲定了之后的方略,接着又让幕僚出去暗地里联络了几个亲信,王舜臣便下令击鼓聚将。

    鼓声余韵犹存,众将校已经汇聚到王舜臣的面前。他的副手和两名部将,加上各个指挥的指挥使,有老有少,可无一不是身经十数战、乃至百十战的悍勇之辈。

    在王舜臣的面前,这些悍勇之辈,却一个个屏声静气,行过礼后,就分了左右站好。资历最老、且是王舜臣副手的秦凤路第六将副将白玉,上前说话,“都军击鼓传唤,此时众将皆已到齐,还请将军令示下。”

    王舜臣眯了眯眼,问道:“各部兵将是否已经休整好了?”

    下面的将校一个个应声答话,皆道已休整完毕。王舜臣领军顺利的夺下了凉州城,经过了几天的修养,全军上下的士气和体力都恢复了,大部分受伤的士兵也恢复了一定程度的战力,已经可以重新投入战斗。

    为了方便王舜臣指挥,划拨给他的六千兵马,总共十五个指挥,却分别来自四个将,又只安排了两名部将来统管,而作为王舜臣副手的白玉,又是有名不爱争功的好脾气。这么一来,白身的王舜臣在指挥上就无人能掣肘,免得内部相争导致无功而返。

    “既然休整好了,为何这几日没有人来向本将请战?”王舜臣凌厉的目光扫过众将,“难道想在凉州住个一年半载不成?!”

    他站起身,在厅中踱着步子,“要知道,王都知可是领军去攻打灵州,到时候六路合攻兴灵,一举灭亡了西贼,而你们就只夺了一两座城池,日后酒席上夸功耀武,还有你们坐下来的位置?!”

    “王耀,你想看到彭孙在你面前炫耀自己砍了多少西贼的首级?”

    “徐勋,要是刘仅夸口说自己收了梁乙埋家的女眷,你能拿一个西夏钤辖家的小妾跟他比?”

    “穆衍,你的连襟汲光听说是在高总管帐下,你想自家的浑家整日抱怨你没能给他弄个诰命回来?”

    王舜臣一个一个的点过去,恨铁不成钢:“再想想封赏,一个凉州的功劳,够几人分的,可还能拿来封妻荫子?……你们啊,难道就想当一辈子指挥使不成?!”

    “打到沙州去!不过多走点路而已,但收复了整个河西,绝不会比攻下灵州少上一点半点功劳!那些功劳三十万人分,而河西这里,可就只有十五个指挥。”

    “都军,你带着俺们打好了!”一个年轻的指挥使跳了出来,“沿着路向西打过去。”

    “对,打到玉门关去!博个封妻荫子。”又有一名中年指挥使站了出来。

    两人都是王舜臣的亲信,之前王舜臣就让幕僚联系过两人,在合适的时候捧个场。不过厅中气氛早已被王舜臣煽动了起来,方才被王舜臣点到王耀、徐勋、穆衍等将校,一个个都是士气昂扬,渴求一战。

    “打到沙州,打到玉门关!”

    “打到沙州!打到玉门关!”

    “都军,你下令吧!”

    “好!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王舜臣拍手笑道,“不过还有鹰犬可用,不用全部我们自己出手。”

    动员了麾下将士,王舜臣便又下令召集了凉州地界内的汉蕃豪门。河西一地,无论是吐蕃部族,还是汉人的大户,都是有私兵,人数还不少。

    王舜臣在凉州说一不二,半日之后,他要找的人都到齐了。

    前几天,刚刚进凉州城时,几位汉家家主的穿戴跟吐蕃人没有两样,不过这几天全都该回了汉人应有的装束。

    王舜臣开门见山:“朝廷命本将收复凉州,如今虽然夺下了凉州,但功劳太少,不够下面的儿郎分的。尔等新近归附,亦是寸功未立。”

    蕃部族长、汉家家主们交换眼色,心知肚明这是要他们出兵助战。

    王舜臣也懒得骗他们,也不打算征求他们的意见,“所以要你们跟着官军一起出阵。不过本将也不白用你们,按照军中惯例定了个方略,出兵之后,但凡攻下来的村庄、城镇,党项、回鹘的丁口子女尔等可自取。至于府库财物……则是官军的。尔等也可以放心,无论攻城,还是野战,都由官军来解决,用不着尔等动手,尔等只要防着西贼逃窜就可以了。”

    厅中一片静寂,基本上没人会相信王舜臣的话,但王舜臣完全不去在意他们眼中的疑虑:“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惟汉人不可动分毫,谁胆敢故犯此禁条,族诛!没有二话。”

    王舜臣的威胁实实在在,却没人敢不信。

    “好了,有谁不愿去的,尽管可以站出来。”

    没有人这么蠢,跳出来给王舜臣机会。

    “王将军,可是当真要讲户口分给小人?”有人问道。

    “俺们要党项回鹘的人口有屁用!城池、土地占下来,斩首多少就无所谓了!”

    又是一阵眼神传递,至少这几句是可信的,如果当真能成事的话,差不多能有个三五千户来各家瓜分。

    威逼利诱的手段,王舜臣做得虽粗糙,但他身后的大宋,让人不敢违逆。两天后,汉蕃各族点集了兵马,王舜臣留了千人守城,便一路向西北杀奔过去。

    王舜臣在马上前行,千军万马伴在他左右,暗中握着拳头:‘好歹要多挣些功劳,否则日后都要低赵隆他一头了。’

    ps:前几章写蒲宗孟忘记了袁绍田丰的故事,引起了一些朋友的议论。但在宋人笔记的记载中,苏轼在省试时杜撰‘杀之三宥之三’的典故,之后被欧阳修询问,他说是典故出自三国志孔融传注中,修了新唐书和新五代史的欧阳修回去还要查书才能确定苏轼是胡扯。苏辙写文,也有连题目出自管子注都想不起来的情况。

    不过唐宋八大家偶有疏漏,的确不代表蒲宗孟也一样。尽管他连扬雄写剧秦美新拍王莽马屁的事都忘了——蒲宗孟盛称扬雄之贤,上作而言曰:“扬雄著剧秦美新,不佳也。”——可毕竟在列传中说过他有史才,前面的例子则都是出自笔记。已经修改了一下,免得被朋友说太小瞧翰林学士了。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12)

    向东进军灵州的王中正现在可没有王舜臣所想那么轻松,就在鸣沙城北方不远,离峡口【青铜峡】只有三十多里的地方,秦凤、熙河联军受到了西夏铁鹞子的夜袭。

    王中正所部自从过了天都山之后,一直都有一支多达万骑的铁鹞子在阻挠他们的前进。他们不分昼夜的拼死突袭,给宋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到底是为什么让这些党项骑兵——而且是绝对的精锐——奋死拼搏,就是王中正也能猜出个**不离十。全军下因此都想急着突破他们的阻碍,但王中正本人的才能有限,还有一应蕃军出工不出力,使得秦凤、熙河联军一路走得步履维艰。

    但就在过了鸣沙城后,之前骚扰、阻挠他们的铁鹞子突然间就撤走了。当这支党项骑兵在的时候,人人恨其碍事。但当他们离开,自王中正以下却人人失落,皆以为灵州城已破,这支骑兵或许是被调回兴庆府,或许就干脆逃命去也。

    灵州既然已破,只能赶得及攻打兴庆府。当时王中正曾想加急赶去兴庆府,但粮草没有跟来。而通往兴庆府的前路,被党项人和泾原军两番清洗,肯定不可能找得到粮草,而且刚刚攻下灵州的高遵裕和苗授都肯定无力继续去攻打兴庆府,所以停下来等了一天也没什么关系。

    而这一等,等来的就是铁鹞子的夜袭。

    不得不说,从王中正开始,所有人都给骗了,但运气却硬是站在王中正一边。如果当时没有因为粮草问题,当即赶去灵州与泾原军和环庆军会合,全军覆没都有可能。可偏偏宋军在原地停留了一天,却反过来让党项人误会了,以为宋军已经看破了他们的骗局。

    仅仅是夜袭的话,铁鹞子发挥出来的实力,还是奈何不了宋人的营垒——王中正一向胆小,对营垒的防御,一直放在首位——并且在刺猬一般的营垒防线,碰得头破血流。如果天亮后,宋军能出寨反击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弄出个大捷来。

    可惜的是,宋军这边因为环庆、泾原两军的惨败而士气大落。看到一枚枚袍泽的首级,以及身着板甲,在马用斩马刀挑起一个个头盔的铁鹞子,许多人都无心作战,在指挥出了不少篓子。

    为了保护粮草,宋军不得不出寨维持粮道安全,这就给了铁鹞子冲锋陷阵的机会。但结阵后的宋军,就算士气衰落,也照样能让铁鹞子吃足苦头。

    最后黄河河畔的这一仗,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笔烂账。

    三天时间,双方打得昏天黑地,损失和斩获两边都计算不清了,不是伤亡数量有多大,而是乱得无法统计。而局势,依然是未分胜负的平局。

    历经鏖战,现如今的赵隆,决没有王舜臣想象中的自满。

    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昨日的战斗中,他杀得一时兴起,将捂在脸的护面给摘了下来,指挥着麾下的士卒。不意当即脸就中了一石头,是泼喜军用旋风砲射出来的飞石。还好距离隔得远,石子的威力已经不大了,没伤到骨头,但腮帮子还是肿了起来。敷了化血化瘀的药,又用细麻布裹了脸,发出的声音含含糊糊,让人很难听得清。

    这一仗下来,将领中,伤员绝不止赵隆一人,统领一部蕃军的青谊结鬼章都战死了,其余诸部,也都吃了不小的亏。其实也是吐蕃人不习军令的缘故,如果是官军单独列阵,情况还能好些。

    不过铁鹞子的损失也不小。每一面旗帜下的军队,三天下来,明显单薄了不少。

    西贼大军的突袭突如其来,结果能打成平局,运气算是很好了。

    王中正也为自己的运气也感到庆幸不已:“幸好行程耽搁了一些,要不然可就彻底完了。”

    刘昌祚点了点头:“嗯,运气好。”

    “要是没有因为粮草耽搁,堵路的西贼走后,我们至少能走五十里路,全军穿过峡口【青铜峡】。”

    昌祚没什么兴致的回应道。

    “过了峡口,就是兴灵。届时人心松懈,结果决不是现在的样子。”

    “哼……”

    “不过若是攻得再快一点,早几天打到灵州城下,或许能挡住西贼在河渠做手脚。”

    若是在往常,赵隆能开口说话,还能回应主帅两句,帮他化解紧张情绪。但现在赵隆只能在帐中坐着,几乎可以算是王中正在自言自语的壮胆,刘昌祚只是哼哼哈哈的发个声。

    刘昌祚运气不好,没跟对人,加随着资历,性子越发高傲,没哪个主帅喜欢他。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殿觐见天子的时候,明明腹中锦绣,可偏偏倒不出来,几次京诣阙,都没有在天子面前落个好字。

    以至于天子在战前还特意下诏说,‘刘昌祚奏请多不中理,虑难当一道帅领。’让刘昌祚听命于王中正。

    赵隆,他也可算是一时名将了,南征北讨的经历都有了,但年纪和资历差了刘昌祚老远,他跟刘昌祚交流时,且待理不理的态度也只能咽下一口气。但王中正是主帅,表面还是很是平静,但私底下还不知将刘昌祚恨到什么样了。

    不过刘昌祚的确能打仗,党项人几次攻击都给他领众轻易击退。王中正也没蠢到临阵夺其兵权的地步。

    但眼下帐中的气氛实在不太妙,赵隆叫了一名亲兵进来,自己在他耳边尽可能用最大的音量来说话,然后让他传达出去:“西贼应该打不下去了。”

    起头一句话,就让王中正一下提起了精神,“当真?!”

    “粮草。”刘昌祚低声道,只有自己能听见。

    帮赵隆传话的亲兵果然道:“西贼只会比我们更缺粮。他们沿着黄河过来的这条路,是苗帅的泾原军走过的,加之前那段纠缠,恐怕窖藏的存粮全都给挖出来吃空了。难道还能有余力从后方转运不成?他们可是一向不擅长运粮。”

    要不是之前在龛谷川发现的御庄存粮,要不是泾原路的补给,要不是吐蕃蕃军将躲进山中的党项部族像挖耗子洞一样一家家搜了出来,被耽搁了这么多时间,王中正所统领的这一军早就因为粮尽而退兵了。

    王中正一下兴奋起来:“是不是再拖几日,西贼就得退兵?!”

    “韦州。”刘昌祚又低声插了一句。

    这下王中正却听到了,疑惑道:“韦州?”

    赵隆瞥了刘昌祚一眼,让亲兵转述给王中正:“正是韦州。泾原、环庆两路惨败,只会沿灵州川退往韦州方向。但韦州能不能保得住,却是说不准。万一保不住的话,西贼是能绕道我们背后的。”

    王中正脸挂了下来,没人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一群残兵败将身。

    就是王中正再不知兵,也知道赵隆来跟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受困于粮草的党项人,多半已经派兵去攻击韦州,以图能绕道自家身后。必须要退兵了。

    他看看赵隆,又瞅瞅刘昌祚:“谁来殿后?”

    没人殿后,敌前撤军就是个笑话,但殿后又是个危险的活计,九死一生或许夸张,但生死一半一半却一点不夸张。

    赵隆是提议者,当然是有了心理准备,正要站起身,刘昌祚却抢先一步:“末将愿领军殿后。”

    ……………………

    对鄜延河东两军的诏令,已经发了出去。

    基本跟韩冈的建议差不多,命种谔和李宪收兵,稳住银州、夏州,和鄜延、河东两军之间的。但话没有说死,临机处断之权还是给了前线的将帅。

    不过为了制衡种谔,体量军事的徐禧还从天子那里得到了一份拥有更大权限的密诏。对此韩冈是明确反对的,吕公著、吕惠卿同样反对,可密诏的风声虽然听到了,但没有公开的诏令,只要天子不承认其存在,任谁也没办法再说话。

    当然,政事堂和枢密院可以联袂下一封堂札,宣布没有两府诸公签押的诏令,就是一张废纸。但这么做,对天子实在是太过针锋相对,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来提议。

    很让人头疼的问题,不过也算是一个惯例了,抱怨几句,也只能放在一边。还有更多的正经事要去做。

    前方的战况,是所有人都殷殷期盼的消息。尤其是王中正所统领的秦凤、泾原两军的情况,更是重中之重,如果王中正失败了,种谔也就只能回到横山脚下。如果没有失败,那么就有彻底夺占银夏的机会,甚至反败为胜的可能。

    这一可能性,人人都想把握到。但王珪甚至比起天子来还要紧张三分。

    而就在宋国国中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银夏之地时,远在鸳鸯泺的大辽太师兼太傅,终于有了动作,率部抵达了大同府。摆出了随时可以南侵的姿态。

    天下局面由此而兴波澜,一日一变,变动得太厉害,就是韩冈,也无法算计得清楚,耶律乙辛到底是盘算个什么。

    难道先嫌宋辽夏三国之间的力量消长,还不够乱吗?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13)

    【今天兄弟结婚,要去帮忙,中午一更先欠着。:www.uu234.com更新文字章节最快的小说网:对不住各位了。】

    自侦查到契丹摆出了南侵的姿态,急脚递沿途一路疾奔,三天时间就从代州赶到了京城。

    ‘这个速度还真不得了。’韩冈想着,顺便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崇政殿上诸位宰辅的表情。

    他眼下的地位很特殊,并非两府中人,却在崇政殿中有着足够分量的发言权。韩冈并没有因为这个机会为自己争取什么,只要不问到自己的头上,就不会多说一句。

    “耶律乙辛知道了官军兵败灵州的消息!”王珪说了句废话,可即便是吕公著都没心情送他一个嘲讽的微笑。

    辽人抵达西京大同的兵力被确定的只有两万,但没人认为会只有两万。如果辽人当真南下,二三十万铁骑就是转眼间事。

    “河东险关重重,雁门诸关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辽人一向不擅攻城,旧年其承天太后携辽主举师南下,车驾已至澶州,而边关诸城仍自保得全。河北城池如此,何论河东险关,陛下勿须忧虑。”

    朕担心的是这个吗?赵顼恨不得拿起桌上的镇纸向元绛砸过去,他不是刚登基的黄口孺子,不用这等好听话来哄!他要能解决问题的实在话。

    吕公著出班道:“辽人以骑兵优胜,河北方是其用武之地。攻打河东,其得不偿失,必不至如此。现太行八陉有三陉在辽人手中,军都、蒲阴、飞狐。契丹选兵南下大同,不过是分进合击的打算。”

    吕公著算是说了实话,但一直对出兵西夏不以为然的枢密使,不会在这时候让天子舒心,“河北虽有郭逵坐镇,等闲匪类的确不须担忧。但如今边关虎狼环伺,辽人聚兵数十万,非郭逵所能当。旧年王超亦是名将,平戎万全阵的十五万人马在其手中,可契丹人依然攻到了黄河边,逼得真宗皇帝亲征澶州。”

    “现在可是夏天!”王珪厉声驳斥。

    吕公著反问:“离入秋还有几日?”

    枢密使这一回成功的让赵顼心情沉重起来。

    防秋,与秋收、秋税、秋粮一样,都是属于秋天时风物。大宋的北方边界,到了秋冬都是一年中最为紧张的时候,守军无不枕戈待旦,以防万一。也就是这两年,国中军事实力上涨才稍稍安定了一点。

    河北的边界由于都是平原,无险可守,又跟辽国签有协约,不得私自增筑边关,乃是边州的城墙,故而一直以来,宋人都是在边界上植柳榆为边墙,决河水硬生生的造出了塘泊河曲八百里,另外还种植不合水土的水稻——收获许多时候还没有撒下去的种子多——用以阻挡辽国铁骑。

    在夏天水丰的时候,这一套防守体系还是很管用的,但到了冬天,却因为水面封冻,而变得毫无意义。而且有一点更为讽刺,就是辽国或西夏的入寇,基本上都是在秋冬战马膘肥体壮的时候。春季夏季,那是要将养马力的,强行出兵的话,体力不足的战马,倒毙于途的情况会十分严重。二虏南侵率为财货,没有为了还没有抢到的财货,而把自家战马累死的道理。

    “难道契丹人当真会撕破澶渊之盟,而大举南侵吗?”一直在等待时机的吕惠卿终于开口。

    吕公著怫然不悦:“岂有将生死置之敌手之理?!弑主谋君之事都做了,耶律乙辛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吕惠卿反问:“世所言无利不起早,南下攻中国,与耶律乙辛有何益?”

    十几道目光转投向韩冈,殿上君臣皆记得韩冈早前曾经分析过耶律乙辛不会领军南侵的道理。韩冈却默不作声,没人开口问他就不会说话。

    “局势已改。”吕公著有所准备,不过他没想到是吕惠卿而不是韩冈出来质问,“三个月前高遵裕和苗授还没有惨败灵州。”

    “仅仅是两路驻军,相对于官军总数,损失微乎其微。”

    韩冈惊异的望了元绛一眼,他到底是在帮谁?

    只见吕公著声线陡然拔高:“两路兵将十万余,七成是禁军,已经是天下禁军的八分之一,而且还是最堪战的西军!”

    “尤过于真宗仁宗之时!”吕惠卿针锋相对:“当年没有板甲、斩马刀和神臂弓,亦挡住了国势正盛的辽人。”

    “难道泾原、环庆两军就没有?”

    “灵州战败,乃是攻之败,非守之败。攻守之间,难易自是不同。公即为枢密,不该不知!”吕惠卿不等吕公著反驳,“不知耶律乙辛为何要南侵?能为大奸大恶,心术亦当过于常人。其人虽为权奸,辽国朝野皆从其意,但贸然南侵,一旦兵败,他可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参政想要为耶律乙辛做保人?”吕公著讽刺道。

    吕惠卿怎么会帮耶律乙辛作保,暗骂了一声:“不,如果中国势弱,其必会立刻举兵南侵。耶律乙辛是权臣,把持朝政,名不正言不顺,必须卖好国中重臣和一众部族。到时候,他将身不由己。”

    他看了赵顼一眼:“契丹先帝死因故暴卒,耶律乙辛嫌疑颇深,尽管其挟天子以令众臣,但国中隐忍不发者尤多。南侵也好,坐视也好,无论耶律乙辛做什么,他的目的都不会是大宋的财物,而是维持他现在的地位。以臣观之,只要西贼还不能彻底击败官军,耶律乙辛就不会立刻下注。”

    “尽是臆测。”吕公著给了吕惠卿的分析一个高评价。

    “是否臆测,自有公论。”吕惠卿不跟吕公著纠缠了。

    “西夏的粮食还能吃多久?”元绛突然问道。

    吕公著眼神闪动了一下,这是个好问题,不过他也挺意外,元绛什么时候转了风。

    疑惑归疑惑,顺水推舟的回道:“去岁是十年以来最好的年景,各路州县基本上都是丰收。而辽国和西夏,却也一样是十几年未遇的丰年……加之西夏自从罗兀之役之后,便开始备战备荒,兴庆府中的粮食储备,当不在少数。纵然开战后消耗极大,应当还是能吃到年底。若是料敌从宽的话,明年夏收也不是没可能。”

    吕惠卿没有再站出来,而是看了一眼侧前方。

    王珪自知自己必须说话了:“粮草只是一方面,钱物呢?人丁呢?牲畜呢?为了这一场平夏之战,朝廷动用了陕西乃至全国的军力、物力。西夏国中已经被打烂了,一旦战争延续下去,来不及的秋播,明年的口粮从哪里来?夏天更是战马养膘的时候,可党项的铁鹞子却要连续奔走数千里,连番与高苗、王中正以及种谔李宪所领诸军交锋,到了秋天还能剩多少兵马?”

    关于这一点,是朝堂上早就讨论过的,当时就是作为攻伐西夏的依据之一。

    坚持下去,西夏迟早要完蛋。就是嵬名氏、梁氏打算拮抗到底,其他部族,不会跟着他们一条路走到黑。

    从失去横山开始,西夏就已经开始了衰亡的进程。没有了南方的屏障,宋军可以任意进出。没有了步跋子的来源,光凭党项骑兵组成的铁鹞子,仅仅是一支瘸腿的军队。

    “所以有耶律乙辛出面配合。”吕公著道:“眼下的局面不正是明证?”

    赵顼心头堵了一口气,异论相搅的确是钧衡朝堂的好办法,但外患在的时候,内忧却始终解决不了,如何不让他头疼欲裂。

    “韩卿……”赵顼将希望放在韩冈身上。

    “臣亦以吕参政之见为是。”韩冈躬了躬身,“不过正如吕枢密所言,中国安危不可寄望敌手。河东、河北当加强防备……幸而辽人不到秋后不会轻动,以河北塘泊,亦南来不得。至少有两个月的时间去安排。”

    基本上什么也没说。

    赵顼沉默着,紧抿着嘴。对了!他想起来了,这一位也是不省心的。

    韩冈暗自叹了口气。

    他不是跳大神的,也不是耶律乙辛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知道辽国权相在怎么想。

    但韩冈同意吕惠卿的观点,这与他几个月前的判断一脉相承,现在也一样没有改变。辽人南下的可能性不大,眼下的情况依然还是讹诈的手段。只要添个十万贯岁币,让耶律乙辛能用来收买国中部族,又能大涨他的声威,肯定乐于就此收手。

    韩冈又扫了眼几位宰辅。他就不信,这群狐狸,哪个会算不出耶律乙辛的盘算。

    虽然一个都没往这个方向说,但用钱解决问题,从来都是澶渊之盟以来的第一选择。眼下避而不谈,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以朝廷的财力论,十万贯并不多。

    一名普通的禁军士兵,朝廷花在他身上的钱粮,一年少说也要三十贯,甚至五十贯,十万贯岁币,不过两三千人,五六个指挥的——而且这还是步兵。

    可当今天子辛辛苦苦十几年,到最后还要增加岁币,天子的脸可就丢尽了。韩冈相信,赵顼能生吞了提议之人。所以宰辅们都不提这茬,让赵顼自己做出选择。韩冈同意不愿意去丢这个人,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不过说不定真的会走到这一步,韩冈想着,还是先将自己摘出去比较好。

    外界都传说他在危急的时候,很有可能会被派出去镇守边关。

    朝堂上虽说很缺乏通晓兵事的重臣,郭逵镇守河北,蔡挺则已经病死,章惇擅长的领域在南方,但招王韶入京的诏书已经发出去了,等到王韶上京,韩冈有很大几率会被安排去河东。

    不过韩冈了解得更清楚,王韶的病情很成问题。韩冈与王韶基本上保持一个月一封信的频率,过去王韶的信全都是亲笔所写,但他这两个月收到的,除了签名,都不是王韶的字迹。

    因为王韶的事,这段时间,韩冈的心情一直很糟糕。如果王韶不能入京,自己就很难离开朝堂。

    只是眼下的局势,还是能利用一下的。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14)

    【真是不好意思,前天在兄弟婚礼上帮忙,昨天又陪从外地赶来出席婚宴的几个好朋友一天。欠下的章节尽量补上。这是今天第一更】

    今天的崇政殿议事,并没有做出什么决议。在辽人彻底撕破脸之前,暂时只有以不变应万变的想法。

    王珪领着众臣向天子行过礼,当其他人开始退出崇政殿的时候,他却是站着没有动。

    一直以来,在廷议结束后,赵顼时常单独留下王珪说上两句。

    对于如何治国,赵顼有许多想法,不过这些想法许多时候很难在廷议上通过,或者要大费一番口舌。但如果有宰相的相助,根本不需要与群臣辩论,只要让宰相去传达事实就足够了。

    以三旨相公为名,王珪将任务完成的很好,是个合格的传话人。

    但今天的情况与往常不同,赵顼叫了另一人:“吕卿,你且留一下。”

    吕惠卿的脚步顿住了,低头躬身领命,藏起了脸上的表情。

    王珪也同样适时的低下头去,让每一道试探的目光都撞到了他的长脚幞头上。

    等到他们两人重新抬起头来,已完全看不出脸上有一丝异样。

    殿上的每一个人都想到会有这一刻,但没人料到会这么快。就在今天的廷对之后,被留下来问对的便已不再是宰相王珪,而且还是参知政事吕惠卿。不过这件事,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毕竟有着明确的态度,表示支持继续战争的宰执,除了王珪以外,就数吕惠卿了。

    在内外稳定的情况下,以君命为依归的王珪,理所当然的受到天子的看重。但灵州之败,显示出王珪并不足以平复危局,他所受到的圣眷因而明显减弱。而性格坚定,如今依然选择支持战争,同时还坚持着手实法、能为国库继续增加收入的吕惠卿,自然而然的成了赵顼倚重的对象。

    至于韩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留下独对,就是升任执政的先兆——最近由于韩冈都与宰辅们一起入崇政殿议事,他即将晋身两府的传言越来越多,只为平息谣言考虑,赵顼就不会这么做。至少在现下,还看不出天子有这个打算。

    但吕惠卿留对的政治意义同样深重。

    也许王珪独相的现状保持不了多久了,同样的想法出现在每一位步出崇政殿的重臣心中。

    久违的独对,吕惠卿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强忍着兴奋,在天子面前阐述着自己的建议:“时局变易,并州之守,孙永已难符其任,陛下宜速选调贤能,镇守河东,以待辽人。”

    “孙永……”赵顼微皱眉,认真考虑着吕惠卿的建议。

    ……………………

    自出崇政殿,王珪的步速就较往常略快,吕公著依然是沉稳如一,宰相和枢密使一前一后的走着。元绛和韩冈则落在后面。

    元绛只比韩冈略前半步,边走边侧首:“今日殿上议事,多亏了玉昆你的谏言,否则光是进入大同府的两万辽人,就能让京城内外人心惶惶。”

    “仅是泛泛之谈的附和而已,远比不上吕吉甫识见深刻。”

    韩冈想看一看元绛的反应,但浸淫官场日久的元绛,他的表情和话语,完全没有透露出任何对韩冈有价值的信息。

    他平和淡定的走在回廊上,向韩冈诉说着自己的观点:“河东乃北方攻守之枢,孙曼才却当不起勾连东西,通南阻北的重任。河东路的守臣还是得早日决定下来。”

    “此事非韩冈所能置喙。”韩冈不想在朝廷人事上与这位政事堂中的老狐狸交流,这不是他该说的,元绛看似交浅言深,但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却依然模糊不清,“边路帅臣之任,当是大参与相公议定,报与天子处断。以天子之英睿,大参和其余诸公的见识,想必能有让人信服的决定。”

    韩冈拒人千里——尽管他也认为孙永早就该滚蛋了。

    从耶律乙辛帅二十万辽师抵达鸳鸯泺时开始,替换并州太原府的守臣一事,就已经摆上了台面。至今没有一个定论,只是因为时任知府的孙永是天子的潜邸旧臣,在赵顼仍是颍王的时候,孙永便是其椽属。

    也因如此,尽管孙永一直都是反对开疆辟土的一派,王韶旧年上平戎策,时为秦州知州的孙永大加反对,但他一直都能坐在重要的岗位上——秦州、谏院、军器监,全都是能立功受赏的位置。纵使一时因罪失意,也很快能被天子特恩起用。

    但在辽人摆出举兵南向的姿态,开始调遣精锐南下大同的危急时刻,孙永的才具和政见,放在太原知府、河东路经略安抚使、河东路兵马都总管这三个位置上,便如同猴子拉大车,完全匹配不上。

    元绛并不介意韩冈的冷淡——至少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若河东能如河北一般,有贤臣名将坐镇,京中当可高枕无忧。”他侧脸瞥了韩冈一眼,“……想必吕吉甫也是这般想法。”

    这不是废话吗?!

    元绛都能想到的事,走在前面的两位会想不到?还是说他韩冈会想不到?

    京城中的两府宰执,眼下只有两位旗帜鲜明的要继续将战争进行到底。

    其中王珪因为兵败灵州,需要他韩冈的支持。但吕惠卿却没有灵州之败的拖累,反而就不需要了——崇政殿中,不需要有两个在军事方面有裁断权的臣子。

    吕惠卿趁此良机,设法让自己出外也是必然。

    尤其是王韶的病情已经在京城中传扬开,吕惠卿只会忌讳身体太过康健的韩玉昆,而不会太在意据说已经病倒不能动的王子纯。

    “听说王子纯的病势不轻?”元绛向韩冈刺探着王韶的病情。

    “何处有此传言?”韩冈装糊涂,要是自己点头确认,王韶的病却好了,那就是耽搁了他的上进,“王资政文武兼备,习武养气从不偏废,就是抱恙,也不过伤风感冒而已。”

    “那就好。”元绛捋着长须,微笑点头,一副仁人长者的态度:“有王子纯在,他不论是坐镇晋地,还是留镇大梁,都能让人高枕无忧。”

    “大参所言正是。”韩冈略嫌冷淡的回了一句,终于让元绛选择了沉默。

    只要王中正和种谔都能将麾下大军顺利回撤,这一战的主动权将重新掌握在大宋的手中——韩冈对此深信不疑。

    就如出拳攻人,都要先将拳头收回来蓄力。之前无论是高苗二人灵州兵败,还是种谔、李宪顿足于瀚海之滨,都是力道使尽的缘故,后勤补给线已经拉到了极限,军心士气也给消耗一空。

    如果将攻出去的兵力收回来,占据几个战略要地,以河西、银夏两地的归属为诱饵,强逼西夏过来争夺。以逸待劳的结果,绝对会让铁鹞子讨不了好去。

    从宫中出来,韩冈就想着,自己现在的位置和参与的事务隔得有些远。在军事问题上的权威所支撑起来的发言权,对自己的好处并不大。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句话说的其实很有道理。

    侵夺他官事权,自然会惹来仇怨。就如韩冈本人,也是难以容忍有人侵占自己的职权。

    而韩冈现在可是将手伸进了宰辅们的自留地,尽管他始终自觉的约束自己,尽量就事论事,不掺和其他领域的议论,但想要宰执们对自己有多少善意,那也是绝不可能。除非他能真正的进入两府之中,否则他在崇政殿中的存在,便如白羊群中的黑羊一样刺眼。

    韩冈从来没有想过要做斗犬,跟谁都要斗一斗。他在廷议已经尽量低调,但天子的征询顺序,总是将自己放在最后,弄得好像他韩冈才是拍板定案的人一样。

    元绛为什么能隐隐指出吕惠卿会设法将韩冈支去河东。还不是因为元绛本人深有感触,不是他体会到吕惠卿的心思,而是借着吕惠卿为幌子,说他自己的心里话。

    韩冈同样也是早就对宰辅们有着极高的警惕之心,才能立刻反应过来。

    所以韩冈之前跟几位宰执都有着或大或小的言语交锋——反正讨不了好,还不如在天子面前做个孤臣——即便一时顶撞了天子,但等赵顼冷静下来,至少不会留下多少坏印象。

    但事情做得太过火也不好。暂时韩冈不想再跟宰执们有什么冲突,尤其是从今天开始,吕惠卿和王珪之间很快就会有一场风暴即将爆发,站在他们中间,极有可能会被牵累到。

    韩冈这一次设法挤进京城,本意是想继承张载传下来的衣钵,在京中宣讲气学,不意却被西北的战事给耽搁了。事前谁能想到耶律乙辛下手如此干脆,惹得天下局势大变?

    如果不能宣讲气学,在内在外,韩冈都不在乎。在外还好一些,尚能借助军功,多提拔几位本门弟子。因为种痘法的传扬天下,气学在当世,其实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一门显学了,归于门墙之列的弟子,并不在少数。

    眼下朝中还有太学一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审结。现如今被牵连进去的官员,基本上都是新党未来的中坚。如果从重论处,就是当年苏舜钦一案的翻版,新学大挫可以预期。等到自己回来,留下的真空,正好能让气学一脉插足进去。

    不过这还是想得远了,吕惠卿到底能不能让天子点头同意让自己去河东?这还是一个问题。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15)

    【第二更。】

    回到群牧司中,也不过是辰时。

    处理了今日的公务之后,一摞抄件就送到了韩冈的案头上。

    浅黄色的标准公文笺上,一列列端正的三馆楷书墨迹未干。每一份都是以某某官职加臣某开头,全都是奏章——而且是抄件。

    这些奏章的抄件,全都是顶级的机密军情。除了两府和枢密、中书两处的寥寥数位高官以外,其他人没有资格查阅,只能依照职司不同,看到转摘出来的条目。

    韩冈若还是仅仅是同群牧使,照规矩他就只能看到牲畜的损伤数字,其他数据只能通过传言得知。

    不过韩冈已经直接参与到军机中来。为了能让他能尽早掌握最新的军事情报,免得上了殿后,还会因为情报不明做出错误的判断,或是耽搁宝贵的时间向他通报军情,韩冈在几天前便得到了同枢密院都承旨的差遣。

    枢密使在职位上惯例是兼任群牧制置使,群牧使、副使则一贯兼任枢密院都承旨、副都承旨。韩冈在担任同群牧使之后,却并没有得到兼差。现在的职位,本来就是一个让他歇歇脚的冰窖,但眼下的时局,却不得不让天子给韩冈更大的权力。

    不过韩冈眼下只看送来的情报,至于枢密院都承旨的实际工作,那是韩缜的职权范围,韩冈无意去跟他相争。也懒得争,只看这半个多月,韩缜忙得都没有来群牧司衙门一趟,将衙中所有的事务都丢给了韩冈,就知道枢密院都承旨的差事可不是一桩轻松的活计。

    送到韩冈案头上的文档,基本上囊括了昨日晨间到中夜,所有送进京城的紧急军情。大体的内容,韩冈其实在早朝前便已经在发给他的简报上有所了解,但细节才是关键。许多时候,细节上的些微助力,都有扭转局势的机会。

    排在第一页的是泾原军上报的伤亡统计。

    已经放弃宥州的一万一千余人战殁和行踪不明,轻重伤一万六千,伤亡近半。已入流品的军官则伤亡二十七人——这是个很可怕的数字,绝大多数统率一个指挥四五百人的指挥使也不过是个殿侍,基本上都不到从九品。失踪、战殁和重伤的将校总数为二十七人,已经达到了出战军官的三分之一,其中还包括苗授和其子苗履。一般来说,在战场上,官位越髙,伤亡率就越小。从将校伤亡的数字来推算,泾原军的伤亡报告算是比较准确的。

    看着表后列下的伤亡名单时,韩冈叹息摇头,上面有好几个姓名还是他有印象的,对他们的评价并不低,想不到就此毁于一旦。

    就是三川口和好水川都没有这么夸张的伤亡比例,也就是当年定川寨之败,葛怀敏犯蠢,硬是往党项人的伏击圈中闯时,才有了这么大的将校损失。已经不是伤筋动骨这么简单了。还是深入敌境的缘故,一旦败阵,伤亡。如果换作是在境内失败,怎么逃都容易。

    而环庆军的伤亡报告到现在还没有奏报上来,也不知高遵裕那边是怎么一回事,苗授重伤都没有耽搁,他倒好,比殿后的泾原军提前至少一天抵达韦州,动作却是慢条斯理。

    高遵裕是完了。在兵败之后,他连上奏本,弹劾苗授不从军令,疏忽大意,没有觉察党项人的奸谋。今天排在第二的抄件就是高遵裕兵败以来的第四份奏本,在弹劾随军转运使李察措置无方的同时,也没忘了再将苗授拎出来骂上两句。

    其实朝堂上都看得出来,高遵裕是在推卸责任,天子也对此很是反感,已经到了下诏痛斥的地步,想来这两天就该送到高遵裕的手中了。但苗授也少不了要治罪,高遵裕的弹劾并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苗授现在身受重伤,如果他就此伤重不治,不但不能加罪,还得加以褒奖,否则无意激励将校为国尽忠。只有等他康复才好治罪。

    然后第三封则是高遵裕、苗授的联名奏请,请求朝廷允许他们放弃韦州,撤回境内,以免留驻境外,以至于军心不稳。

    看到这一份奏章,便可知泾原、环庆两军算是废了。而且必须要及早遣官去前线安抚军心,否则下一封奏章上就不会是简单的军心不稳四个字。

    而第四份还是来自于韦州,上奏本的是军中的走马承受。密奏称前日万余西贼追击而来,高遵裕在城中坐视不前,让贼军在城外耀武而去。而贼军的去向,竟是鸣沙城。

    这分明是要抄截秦凤、熙河联军的后路!

    幸好早上在收到简报时便有了点底,韩冈才没有跳起来。

    而且昨日收到王中正发来的金牌加急,便已经说泾原、环庆兵败之后,西贼全师来攻,其所部与贼鏖战多日,杀贼数万,但折损亦多。已是独木难支,又恐有前后被夹击的风险,请求自葫芦河撤入泾原路境内。

    王中正有临机决断、便宜行事的权力,必然是先行动然后才发奏报,眼下当是已经退入了泾原路境内。

    不过这么一来,铁鹞子就能从应理城直插凉州身后,正在攻略河西的王舜臣可能会有危险,韩冈不能不为他担心。当然,王中正如今是无功而返,只为自己考虑,也会设法增兵凉州,应该会有人提醒他的。

    然后是秦凤转运判官游师雄的奏折。他本来是负责熙河路方面的转运,不过当王厚在战前被确定主持了熙河转运之后,他就被调往泾原的渭州辅佐李察。这一个是因为他在环庆甚有威望,当年广锐军之叛,送给叛军的第一场败仗,就是游师雄在邠州指挥;另一方面,泾原路也是属于秦凤转运司的管辖范围,游师雄在两路都说得上话。

    游师雄的奏折,是上报近日每天都有数十近百的逃兵逃入境内,请求朝廷对其人优加抚慰,不要依军律处置,以防兵变。从游师雄的奏折中看,他已经开始这么了。这一封奏报,从侧面解释了前一封高遵裕和苗授两人联名奏章的并非是杞人忧天。

    后面还有鄜延、河东、河北等处事关军情的奏报,总共有二十余份。

    将二十几份奏报匆匆浏览了一遍,韩冈从怀里的暗袋中掏出一本册子,对其中一些关键的信息进行简短的记录,以备使用。又与前些天收到的数据相对照。为了更加直观,韩冈前些天开始,就做了几份简单的图表,来加强对比,今天收到了新的数据,便动手在上面添了几笔。

    将几张图表在公厅中张挂起来,韩冈搓着颌下短须,皱眉凝视着代表总兵力的那条下降坡度越来越大的折线,损失之大超乎想象,党项的铁鹞子在绝境中表现出来战斗力的可见一斑。不过在这几战中,他们的损失又该有多少?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橙红色的夕阳下,韩冈回到了家中。

    迎上来的管家向他通报:“龙图,黄秀才来访,正在小厅中等候。”

    黄裳今科又落榜,不过他在国子监读书之余,也经常上门请教格物之学。韩家的家丁都知道韩冈很看重这个屡考不中的福建秀才,待客唯恐有哪里怠慢。

    “哦……黄勉仲来了。”韩冈点点头,“我换了衣服就去见他。”

    换了一身家常袍服,顺便冲了个澡,韩冈来到接待熟客的小厅中。

    厅内摆着冰块,阴凉得很,黄裳悠然自在的坐在厅中,手上拿着卷书册,慢慢的翻阅。

    “龙图。”听到韩冈进来的动静,黄裳放下书,不徐不急的站起身,向韩冈行礼。

    回过礼,韩冈与黄裳分宾主坐了,信口问道:“勉仲方才在看什么书?”

    黄裳拿起小几上的书卷呈给韩冈:“是苏子容学士新近出版的笔记《思闻录》,里面有一部分关于天文仪象的内容。可惜印数甚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借了出来……”

    听了黄裳的话,韩冈微微一笑。大概是因为上次见面时,送了他一架显微镜的缘故,黄裳如今对格物学兴致盎然。就是没有后世扬名的道藏、武典,在格物学上有所成就倒也是不错。

    “论起天文仪象法度,朝中当无人能及苏子容。”韩冈道:“他的这一部《思闻录》,我书房中也有,前些日子让印书坊制版成书后,就送了我一部。若勉仲有兴趣,借去也无妨。”

    黄裳一听,连忙起身谢了。

    应该是韩冈所著的《桂窗丛谈》的影响,现如今,有关格物的笔记渐渐的多了起来。沈括的新书正在筹备,而苏颂的笔记已经出版了。

    和韩冈聊了一阵格物学术上的问题,黄裳忽然道:“龙图是否知道,余正道今天被捉去了御史台,他已经是第七个了,再过两日国子监就没直讲、教授了。”

    “听说了。”韩冈点点头,“只是对其中的内情了解不甚深。”

    “……不过这倒是小事。”黄裳见韩冈对此事不在意,也就识趣的不提了,转而问道,“黄裳在外听说辽人十万大军已至大同府,是不是辽人要南侵了?”

    “哪有十万?契丹骑兵一人三马,十万骑,就有三十万匹战马,西京道可养不起那么多。要多打几个折扣。且说到他们入寇,也当不至于如此。撕毁维持了七十年的盟约,不论是在大宋,还是在辽国,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不是权臣说上一句就能决定的。耶律乙辛也不会愿意冒太大的风险。”

    “西夏虽小胜,但官军犹占据银夏。唇亡齿寒,耶律乙辛难道不会出兵援助西夏?”

    “这跟耶律乙辛何干?”韩冈笑道:“辽国还不是他的。一个谋国权奸,勉仲你说他是会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权位考虑?还是会为辽国的未来考虑?为万世开太平的想法,会存在于耶律乙辛的心中吗?……不过话说回来,朝廷也不会将信心放在耶律乙辛身上,河东路是肯定要加强防备了。”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16)

    【第三更】

    “韩卿此去太原府。并州之政,河东之兵,朕尽托付于卿家。御寇抚民此等事,有卿家在,朕可高枕无忧。若遇军情紧急,不暇禀,卿家可便宜行事。”

    “为陛下分忧,臣之职也。臣冈谨受命。”

    崇政殿中,韩冈与赵顼交流着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废话。

    猜测终于成为现实,韩冈不能不往争权夺利的方面去想。但话说回来,韩冈也不需要谦虚,他坐镇并州太原府,没有任何可以供人指摘的地方。

    眼下无论是赵顼,还是两府宰臣,都不相信辽人会攻打河东,硬碰以雁门、瓶形【今平型关】二寨为主体的寨堡防线。

    西陉、胡谷、雁门、土墱、大石、茹越、麻谷、瓶形等沿着边界排开的大小十五座军寨,以及数以百计与之配套的烽燧和堡垒,将代州这个探入辽国西京道的突出部,从西、北、东三个方向,牢牢的守护了起来。

    但河东路的地理位置却是最为关键,向西压制西夏,向东可援助河北,同时向北还能牵制辽军,当郭逵、王韶等长于军事的重臣不在朝中的情况下,韩冈可以说是是朝廷眼下能拿得出来的最佳人选。

    吕惠卿的目光在韩冈身打着转。

    之前吕惠卿受命出面与韩冈协商——要不然韩冈拒了诏命,学着他岳父的样儿,事情就让人哭笑不得了,必须要事先沟通——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孰料他竟然很痛快的接下了去河东的差使。

    以韩冈的脾性,从来都是宁折不弯。即便这一次缘国事不得不相从,事后竟然连一点反击的动作都没有,除非这正合韩冈的本意,否则决然说不通。

    吕惠卿不意韩冈如此好说话,但沉下心来仔细想想,倒是找到了一大堆韩冈要去河东的理由,就是不便当面详询究竟,确定自己猜测的对还是错。

    韩冈再拜起身,时隔半年之后,将再一次离开京城,接下了前往太原、担任一路帅臣的诏命。

    太原府是次府,在编制,高于州、军、监,仅次开封、河南、大名、归德等大都督府。而河东路在二十多经略安抚使路中,序列也十分靠前。就是宰相、执政出外,坐这个位置,也不能算是薄待。

    不过出外就是出外,离开天下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核心,无论如何都不是任何一位重臣心甘情愿的选择。因为回返之时很可能是遥遥无期。

    韩冈离两府只差一步,但年龄和资历的问题始终跨不过那道坎。他出外任官,到没那么多不情愿,但在宰辅们眼中,那就是一个碍眼的家伙终于离开了。

    只有王珪对韩冈的离开满腹怨言,不是他喜欢韩冈,而是吕惠卿将无人可制。

    依照惯例,一州知州就任,都要朝会走过一道陛辞的程序。而一路帅臣,更是要在天子面前经过问对,确认能够适任之后才能任,过去也有问对让天子过于满意,而留在朝中就任要职的例子。

    但韩冈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他的能力不需要质疑,让他去太原,是为了解决当务之急。赵顼在崇政殿议事之后,将他单独留对只是为了听一下他到了河东之后,将怎样处理辽国和西夏的问题……。

    “在解决西夏之前,中国无力分心与契丹为敌。”

    韩冈开门见山的评论,让赵顼顿时就挂下脸来,但转而就是苦笑。要是韩冈说的不对,就没必要让他去太原了。

    “韩卿之言甚是。”赵顼叹息点头。

    郭逵正在河北整训士卒,最后能有多少成绩,也是难说得很。

    智者有百年远见,愚人只能看到眼前。郭逵还算不智者,却也决不是愚人,他至少是个聪明人,做事前会先为自己搭好台阶。

    郭逵到河北后,没两天就了一本奏章,批评当地禁军、厢军、保甲训练不足,不堪校阅,空有兵甲而已。而到了灵州兵败的消息向各路秘密传达之后,昨天郭逵递来的奏本,调门一下又提高了许多,声称如果不能加强训练,河北缓急间将无兵可用——没有一支能派得用场!

    这份奏报让赵顼陷入了慌乱之中,就是宰执们也都是神色忧愁,没人想起出言安慰天子。

    如果郭逵所言为实,那么河北军的情况的确堪忧。如果郭逵所言夸张成分居多,却也同样证明他对抵御辽人缺乏足够的信心,否则何须为自己找退路。

    郭逵的奏章,也让韩冈的发言多了几分底气:“中国有足够的能力同时打三场局部战争,臣几年前参与南征之役的时候,横山和西南都有战事,最后是轻松取得了胜利。但同时展开两场全面战争,以大宋之力还是差了一点”

    局部和全面,赵旭觉得韩冈的用词很有点新鲜,但细想一下,却很恰当。

    顾名思义,所谓局部战争,就是之需要动用一路两路的兵力、财税,最多再动用一部分精锐就能解决的战争,即便失败,与国家的损失也不会太大。而全面战争,最少也要动用数路人马,以朝廷数载财税为本金,才能打得起的战争。

    在官军和交趾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朝廷对横山和西南夷又同时出兵,当时朝中虽然紧张,却也没有如临大敌、战战兢兢的紧张情绪。但如今在平夏之役战局不顺的情况下,辽国的动作,让赵顼还有多少朝臣、百姓夜不能寐。

    “如果辽人犯境,韩卿是打算……”赵顼想了想,觉得姑息这两个字不太合适,选了一个褒义词,“卧薪尝胆?”

    韩冈摇头:“边境之安不是求来的,而是争来的。若真宗皇帝没有亲征澶州,而是巡幸蜀中、金陵,岂有澶渊之盟?”

    “澶渊之盟不过是城下之盟。”赵顼低喃着。

    当今的大宋天子念兹在兹的便是洗雪旧辱。让他堂堂天下之主,与偏鄙蛮夷做亲戚,这样的澶渊之盟绝对是耻辱的一部分。华夏之君,纵不能做天可汗,也不当做鞑虏国母的侄儿、侄孙。

    见赵顼听到澶渊之盟就有几分不自在,韩冈毫不客气,“至少要强于巡幸南方。七十年澶渊之盟,朝廷复出的银绢不足三千万匹两,换算成钱,也不过六千万贯而已。……现在的这场平夏之役,已经花掉的费用早已超过千万贯,如果继续打下去,直到西夏支撑不住,再加战后的封赏,以及对亡族的抚恤,至少还需要两倍于此的付出。”

    “如果是能够确定胜利,这样大的投入没有任何问题,但兵事总是伴随风险,一旦输了,就是血本无归。”

    韩冈这般说,赵顼沉默着。

    “灭国一劳永逸。做不到,那就退一步,坚守边地,让贼寇劳而无功。若还做不到,那就用银绢来买平安,至少要比贼军入寇,国中城乡毁坏,损耗国力要强。虚名岂如实利?”

    换作是过去,韩冈会对澶渊之盟看不眼,但现在更进一步的认清现实了。给钱没什么,只要不变成付账付习惯了就可以了。

    若能花钱买来辽国对西夏的不闻不问,岁币再增加一倍都无所谓,反正一旦灭了西夏,几年后辽国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百万贯的岁币,找个借口就能赖掉。

    可惜耶律乙辛不会那么蠢,钓饵会吃掉,鱼钩则会直截了当的打回来。

    “岁币是缓兵之策,用钱买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时间,以图将来。只是澶渊之盟订立之后,国中就变得习于安逸,诚可惜哉。若是能厉兵秣马,纵不能观兵临潢府,也不至于会有元昊之叛。”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赵顼沉重的叹息声不像是一个拥有万邦的君王

    接下来的时间韩冈在崇政殿中,将自己抵达的河东后,将如何抵御辽人的想法,向赵顼做了个简短地回报。

    这恐怕是赵顼唯一担心的,就是韩冈为人太过刚硬,刺激得辽人放弃一切,主动南下。但韩冈之前说的一番话,倒是让赵顼放下了一点心。至少不会比郭逵差了。

    接过了太原知府的差遣,韩冈又征辟了三名门人充作为椽属,黄裳也是其中之一,加十几名幕僚门客,出镇河东的团队算是组建完成了。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夏州城中,一番争论正如火如荼。

    刚刚从赵顼手得到一封密诏的徐禧强硬无比:“盐州决不可弃!”

    “盐州守不住的。”种谔的声音中有着浓浓的疲惫。

    “种太尉。”徐禧并不忌讳让人听出话声中的恶意,“你守不住并不意味他人守不住。而且你到底是守不住还是不想守?”

    种谔面沉如水。李宪早就跑了,直接跑去守弥陀洞。也就他最倒霉,只能留下来镇守夏州,日日听徐禧的骚扰。

    “五叔。”等种谔大步从主帐中走出来,守在门口的种建中就冲着种谔问道,“徐德占还是要守盐州?”

    “当然。”种谔眼下并不想多谈这个问题,大步往自己的洞中去。

    “徐禧怎么调动驻守延州的兵力?鄜延路的兵将,没人会听他的。”

    “他要是没有在军中找到足够的助力力,他也不会选择这个时间发难。”

    “……该不会是京营?”

    “除了那几位还会有谁?”

    “不能安排些事给他们去做?”

    “拦着他们立功?”种谔摇摇头,“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种建中跳了起来,“我要写信给韩玉昆。”

    “别忘了,”种谔提醒着,“吕惠卿与徐禧有姻亲!”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一)

    军情紧急,留给韩冈整顿行装的时间只有三天。

    韩冈也没有耽搁,将一应准备做好,移交了公务,辞别了家人,三天后,殿陛辞,随即启程离京。

    京城之中对韩冈出任河东路经略使的反应趋向正面,眼下有足够能力和威望镇守河东的,也就那么寥寥数人,不论怎么算,韩冈都是其中之一。

    “镇守河东,寻常时随便哪位侍制都能适任。不过如今的局面,除了郭逵、王韶以及章惇之外,也只有韩冈了。赵禼、熊本都还差一点。”

    城西的刘楼之,刚刚结束了一任通判、回京诣阙的赵挺之也与同伴议论着最近的时事。

    “韩三去了河东,好歹夜里能睡得稳一点。”

    强渊明凭栏俯视着楼下的汴水,河水潺潺,乃是从西水门而来。

    就在昨天,韩冈一行数十人,便从此门出城,先沿着汴水抵达黄河,然后渡河北太原。

    “恐怕你强隐季还是睡不稳。”

    熟悉的声音在房外的廊道响起。刘楼在七十二家正店中排名倒数,也不是没有缘由,房内对话的声音,竟然能传到门外去。

    赵挺之和强渊明并没有因此恼火,而是笑着起身相迎。房门向内推开,蔡京徐步跨进门来。

    “元长你可终于到了。”强渊明畅快的大笑道,“迟了这么久,还以为你不来了。”

    “你强隐季倒也罢了,逐日看得脸熟,正夫兄可是难得回京一趟,如何能不来?”蔡京向着赵挺之拱手一揖,“还没恭喜正夫兄喜得贵子。日后公侯万代,福泽绵长。”

    “多承元长吉言。”赵挺之连忙回礼。

    “元长你尽会吊人胃口。”强渊明与蔡京、赵挺之是同年,情谊甚笃,也不在意什么礼节,一把扯住蔡京,“你前面说的话到底为何意?”

    “是不是哪里又出了事?”赵挺之也紧张的问道。

    蔡京左右各瞥了两人一眼,也不卖关子,直言道:“王韶病卒了。”

    “……王韶死了?!”赵挺之和强渊明同时惊叫。

    京点了点头,“王韶自出外后不久,便生了病。腹生疽痈,逐渐肌肤溃烂,药石难救,最后听说是洞见五脏而死。”

    “洞见五脏……”赵挺之干咽了口唾沫,那该是什么样的惨状。

    强渊明也是脸色泛白,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蔡京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拿了一只银杯过来,给自己倒酒,“当地的走马承受遣急脚递将消息传递京,小弟也是在中门下兼了差才听说的,他的遗表则还要过一阵才能抵达京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长舒一口酒气:“临战失大将,乃是不祥之兆,而失却帅臣呢?”

    强渊明、赵挺之震惊之余,又满是惋惜。

    论起兵事,王韶是是实打实的文臣中兵法第一,连韩冈都是出自于其门下,章惇比他也少了一份老辣。眼下临战,天子能放韩冈出外,只是因为已经下旨召王韶进京。纵然此前一直传说王韶抱病,可所有人都觉得,但不至于会就这么简简单单的病死。

    “蔡子正才过世不久……”强渊明苦笑着坐了下来。

    赵挺之也跟着坐下来叹息道:“王子纯、蔡子正两人一去,擅长用兵的两府帅臣,如今就只剩一个章惇了。”顿了一下,他又道,“郭逵其实也不差,但他终究是武将!”

    “元长。”强渊明欠身问蔡京,“你说天子会不会降诏将韩三召回来?”

    “韩三都离京北了,哪里还可能将他召回来?”蔡京笑了一声,“如果是三天前,倒还有可能另遣他人去河东。可都陛辞了,又将他召回,好像朝廷离了他就办不了事了。哪位宰辅愿意丢这个脸?”

    “说得也是。”强渊明一笑,又坐直了身子,“今天一并请了元度【蔡卞】,可惜他写回执推了。元长你没从元度哪里听说什么?”

    “还能什么,太学案!”蔡京猛然间拔高了声音,“太学案罪名是在推荐免去解试和礼部试的舍生、内舍生时,挟情私取。这等于是制举舞弊,拿几人首级出来警戒后人,也不是不可能。”

    强渊明摇着头:“余状元都被拘入御史台,要是因罪夺了告身,可就是开国以来的第一遭。”

    “此事小弟也听说了。”赵挺之也道,“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也难怪元度要闭门谢客。”

    蔡卞因为曾经求学于王安石的门下,是新学一脉的嫡系,故而才几年的时间,就在国子监中做了直讲。

    自从三舍法确立,太学扩招,国子监中的学官人数日渐增多,基本都是新学一脉。在他们的教导下,新学一脉不断壮大。现如今,国子监中的直讲、讲、助教,一个个被牵扯进太学案中,眼下就只剩蔡卞等寥寥数人独撑大局。多数牵连进太学案中的学官,多半逃不离贬斥出外的,严重的甚至会追毁出身以来文字,而接替他们位置的学官,自是不会是新学中人。

    “吕参政不是有消息说很快就要宣麻了吗?怎么还让太学案的声势闹得这么大?”

    “李定要自清,不可能手下留情。舒亶想立名,只会往重里拷问。其实更多的还是苏轼的缘故,要不是天子特恩开释,让御史台脸面无光,也不至于急着在太学案挽回颜面。”蔡京哈哈一笑,“纵使李定、舒亶都偏向新法,但他们要为自己考虑,吕参政就是成了吕相公,也一样压不住阵脚。”

    ……………………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从西北传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压抑。

    环庆高遵裕、泾原苗授,两人放弃韦州,率残部撤回境内。统领秦凤、熙河两路的王中正由于独木难支,亦借道葫芦河率师回返。李宪领河东军离开银夏,在弥陀洞驻扎下来。

    两个月前声势浩荡的六路齐发,在灵州城下的一场溃败之后,已经烟消云散。此时就只剩下鄜延路在竭力维护着朝廷的脸面。种谔率领的官军盘踞银夏之地,看模样,似是要与党项的铁鹞子一决生死。只是他本人竟然已经回镇银州,这份反差让人分外觉得纳闷。

    河东、河北两路的气氛则是越发的凝重,辽人虽然还没有动作,但谁都知道这等于是张弓搭箭,虽是平和,但私下里暗流汹涌。如果不小心行事,很有可能就会遭到党项人的反击。

    由于西北两处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继续高歌猛进,已经攻下甘州的王舜臣,他的功绩在京城中没有掀起一丝涟漪。纵使他能光复河西,但在辽人可能南下的压力下,说不定转眼就会被西夏夺占回去。

    但七月旬的天下时局,是异样的平静。

    西夏没有动作,辽国同样也没有动作。战争在这段时间里,似乎已经不复存在。

    一直到了七月十一,河东、河北同时来报,辽主的宫帐已经离开了鸳鸯泺,开始向南京道的方向进发。

    辽主七月迁捺钵至秋山行猎,九月至燕京体察南京军政,这样的出巡路线过去是经常出现的。可放到现在,味道就变了。

    这很有可能是战争的开始。但也有人认为这是耶律乙辛在虚张声势,只是想从朝廷手中敲诈出更多的岁币而已。

    不过并没有人敢于明确的站出来说明耶律乙辛绝不会举兵南下。作出判断很容易,但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也不难,难就难在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压去。

    没人敢赌一把,天子从此一夕三惊。连同东京城中也是一般。

    几日后,辽国派来的使臣便在雄州叩关,声称是奉了辽国新帝以及尚父耶律乙辛之命,前来劝说南朝收兵。

    并非是恭祝天子和两宫太后生辰,也并非是共贺年节,临时加派的使节,必须得到天子的许可之后,才能被允许进入内地。

    在得知辽国使臣的身份之后,赵顼和每一位宰执,都有将其人拒之门外的打算。

    那是个老朋,乃是大宋君臣都很熟悉的萧禧。

    不过辽国新君名为延禧,为了避讳,萧禧改以表字为名,改名萧海里。只是在东京城这边,依然习惯性的用着他的旧名。

    当年萧禧硬是逼得赵顼割让了代北之地,外面甚至传言说一口气让了七百里,让赵顼生了好一阵子的闷气。如今萧禧复至,不用想就知道,必然是耶律乙辛想借助他丰富讹诈的经验。

    以现如今的天下局势,不可能将辽国使臣拒之门外,表现出刻骨的敌意,但太过于纵容,也会显得畏怯,反而会让萧禧这个贪婪之辈得寸进尺。

    还没等商量好该怎么应对,在一次宴席,酒醉之后的萧禧透露了国中的内容——当然是故意的——雄州的守将用金牌加急将辽人索要的条款传到京城。

    很简单,就两条。

    但每一条都让赵顼听得火冒三丈:

    第一,从大辽属国西夏撤军。第二,岁币增加十万两银,十万匹绢。此外,还有个顺带的要求,将种痘法传授于大辽。

    如若不从,请会猎于中原。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二)

    “‘既载壶口,治滩及岐。:www.uu234.com更新文字章节最快的小说网: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能在《书》【尚书】中留名的古城,到如今也没剩几座了。”

    “晋地,山之西,河之东,表里山河,晋文恃之为霸,唐高倚之立国。五季天下争雄,亦只在大梁和晋阳之间。”

    “毕竟太原是以龙城为名,王气蕴藉嘛……”

    “龙城之名犯忌讳啊,所以我们脚下的不是千年晋阳城,而只是唐明镇。”

    “晋阳一如金陵,王气多而寡淡,故而立都于此,从无长久,毁了倒也罢了。”

    “多而寡淡,彦直是在说昨天席上的酒吗?”

    太原城的城墙虽说是城防重地,但书生们上城眺望远山近水、论史作诗,也就几个大钱的事,能买斤酒,就足够让守城的兵丁放人上城了,天下城池多半皆是如此。

    不过眼下兵兴在即,太原城内城外气氛如同绷紧的一根绳索,闲杂人等想要上城,先下狱问一个窥探城防军机的罪名。

    但城头上下的官兵,都知道今天上城来的这一干措大,乃是新上任的小韩相公幕中的门客,有份参议军事。监门官都鞍前马后的小心服侍,士卒们当然不敢冒犯半点。几名书生当真在城上犯了什么差错,他们也权当什么都没看到。

    不过韩冈的几名幕僚都是通礼法、明事理的正人,能上城看一下城防,差不多也如愿以偿了。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只是迎着暮色下的清风,望着远处的山岭,长叹古今变迁。

    “李存勖立后唐。石敬瑭立后晋。刘知远立后汉,此三人皆是在河东路节度使上起家。‘兴晋阳之甲’,自赵鞅始,叛臣踞此起兵者尤多,风水着实不好。太宗皇帝拆了晋阳旧城,也不为过当。”

    “后唐庄宗、后晋高祖、后汉高祖,三人皆成帝业,岂能直呼其名。”

    “五季之时,龙蛇起陆,霸业成于兵甲,英雄出于草泽。如朱温、存勖、敬瑭、知远、郭威诸人,此辈不过乘势而起,得意一时。率为蛇蛟之流,并无真龙之相,故而身即死,国遂灭。有什么不敢说的?!”

    “柴家尚是国宾。”

    “奈何不姓郭!”

    几个年纪不甚大的幕僚争论着对五代诸帝的称呼,几个年长的则望着远处的山水,“山势崔嵬,水势奔流,可惜今天没有丹青妙手。否则一幅画,就能让龙图的心情好转起来。”

    “王子纯可是龙图的故人和恩主,哪有那么容易就换了好心情上来。”

    “王子纯走得实在不对时辰,偏偏是在这个正需要他的时候。”

    “就指望龙图早点换了好心情,这样大家都能放心得下。”

    韩冈是到了太原才收到王韶过世的消息。

    尽管之前已经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但当真听说时,还是连着几日心情低沉。

    一府之尊心绪不佳,太原府衙上,便仿佛有阴云密布。衙中的胥吏,摸不清新来府尊的脾气,就连说话都小声了许多。

    直到昨日,韩冈在衙中后院置酒遥祭王韶,才算是勉强从坏心情中解脱出来。

    他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做,至少要抽时间去代州一趟。边防重地的战备情况到底准备得如何,不亲眼看一看,根本放心不下。

    “过两天龙图就要去代州体量边寨防务,一路上的行程还不知怎么安排的。”

    “知道个大概就行了。过于详尽的细节,反而会有问题,泄露出去就不得了了,要是居中来个劫杀,情况就会不可收拾。”

    “李宪已经在太原府中,就不知道他会不会跟龙图一起悲伤。”

    李宪领军镇守在弥陀洞,前面有种谔顶着,其实河东军完全可以回返本镇。但为了保证河东、鄜延两路的联系,还是需要在弥陀洞和葭芦川放上一支兵马。而且弥陀洞、葭芦川的位置处于两路之间,不论那一路出了事,都方便援救,所以河东军就没有退回来。但韩冈到任之后,便发文让李宪先把手上的事情放一放,回太原来共议军事。

    李宪已经在太原府衙门之中,韩冈坐了主位,李宪为客,而黄裳被韩冈唤来做个陪客。

    诸多门客之中,黄裳算是年纪排在前列的一位,比起韩冈都要大不少,学问亦是精深,在韩冈的十几名门客中,很是得人尊重。

    黄裳连年落榜,从二十不到,考到了如今的三十五六,对自己的学问几乎都要丧失了信心,所以才会受了韩冈的邀请,入了他的幕府。想走一下韩冈先立功得官,再去考进士的旧路。

    “观察可知辽国已经派了使臣出来,说是要调解大宋和西夏的纷争?”一番寒暄之后,韩冈看门见山的挑起话头。

    “辽国使臣?怎么个调解法?”李宪不信积年老贼能金盆洗手,“大辽尚父给出了什么章程?”

    “一条是撤军,另一条是增加二十万银绢的岁币。”

    李宪仰头哈哈一笑,眼中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好如意的算盘。”

    “因为他有二十万铁骑,而且也是漫天要价,让我们落地还钱。”韩冈自问换作自己处在的耶律乙辛的位置上,多半也会这么做,“能实现一半,对耶律乙辛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李宪点点头,韩冈说的没错,“不论应允了哪一条,都能让耶律乙辛坐稳他的位置。”

    “可惜这两条,不论哪一条天子都不可能答应。倒是第三条可以给大辽尚父一个面子。”

    “还有第三条?!”李宪惊讶的问道。

    “耶律乙辛想要种痘法,这倒是小事,给他也无妨……反正想偷学也不难,还不如大方点。”韩冈哈哈笑道,“承蒙大辽尚父看得起我那点江湖小术,韩冈受宠若惊啊。”

    陪客的黄裳摇着扇子笑道:“当是体会到龙图的发明一向管用的缘故。”

    韩冈和李宪纵声大笑,辽国天子都从飞船掉下来了,韩冈的发明有多有用,耶律乙辛自然是深有体会。

    一番谈笑,外面的云板已经敲起了初更的点。韩冈听到钟点,就吩咐下人去准备酒饭。

    李宪却起身,“时辰已晚,不敢再叨扰经略。今日先行返家,明日复来衙中听候经略吩咐。”

    李宪既然这么说,韩冈便没有出言挽留:“观察领军在外多日,家中定然想念。既如此,就不耽搁观察了。”

    李宪虽然是宦官,也是有家室的,有妻有子。其妻姓王,之前还得了诰命。其子出身寒微,也是有荫补在身。现在就住在太原城中,离州衙并不远。

    内侍的官阶,升到从八品的内东头供奉官就到顶了,再往上就要转为武职。转为武职后的宦官,都会出宫置办家业,自然少不了要娶个浑家,来管理家中大小事务。也有的大貂珰,出于某种补偿心理,甚至一个妾接一个妾的买回家。

    据韩冈所知,王中正家里的姬妾就有七八人,据说只有一个浑家的李宪,算是洁身自好的那一类。

    李宪谢过了韩冈的关心,然后起身告辞出门,回家探视。

    待到李宪走后,黄裳拧起眉头:“此阉竖好生无礼!”

    韩冈对此付之一笑:“走马承受总不方便与监察的目标坐在一起谈笑,我留饭也只是尽人情而已,原也不指望他能留下来吃。他失礼不失礼无所谓,只要我这边不失礼就行了。”

    宦官出外,身上少不了有监察当地官员的差事。在外的兼职走马和一路帅臣走得太近,天子肯定是不愿意看到的。李宪刻意保持距离,其实也不足为奇。

    李宪谢绝了酒宴,告辞离开,韩冈也算是松了口气。他可没多少空闲吃喝玩乐,在酒宴上耽搁的时间,可是都要用减少睡眠来补回。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便又埋首于公案文牍之中。

    河东如今北面有辽人虎视眈眈,西面还有没有结束的伐夏之役,东面又有在必要时援助河北的义务,军务上千头万绪是不消说的。同时在政务上,由于太原府是河东的核心,辖下九县二监,其繁忙也是必然。

    在五代时,太原——或者叫晋阳——曾经是与汴梁平起平坐的天下重镇。五朝中有三朝出自太原,而大宋立国后,对十国的统一战争,抵抗到最后的北汉,也是盘踞在太原。

    当宋太宗终于灭亡北汉之后,对北汉都城的处理,就是干脆了当的毁弃了千百年来不断翻修的晋阳城。纵火将周围四十里,城门二十四座,以汾水为内河,城外套城,城中有城,为旧唐北都的雄城烧毁,又掘汾河放水彻底毁去根基,并在行政编制上把太原府降格为并州,撤销太原县,将榆次县改为州治,之后又移至唐明监。

    同时赵光义还把平定县、乐平县分割出去,设立平定军,将太原东部的井陉这条战略通道隔离出来。失去了东部险隘娘子关,若再有人想凭借太原作乱,必须先收服平级的平定军。否则河北军可以轻易通过井陉天险,直接杀奔过来。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三)

    【实在很对不起各位书友,又断更一天。两个多月来,一直都是断断续续,也不能按时更新,说补更又不能做到,人品丢光了。不过为期八十天的学习终于结束了,昨天吃过散伙饭,今天又开过结业报告会,算是功德圆满。从下个月开始,本书的更新基本上就能恢复正常了。】

    太原新城中的主要街巷,极少有横平竖直、贯通四方的十字大街,就是州衙所在,也一样是断头的丁字路。这样的城市格局,打巷战不错,但防守城壁时,却是给守军的往来调度平添了许多麻烦。

    另外韩冈估计赵光义还有另外一重算计,规划失序的城池,对于城市的发展也是一个巨大的阻碍。也许太宗皇帝认为这样建起的城市,已经不可能再发展到旧日的规模。

    赵光义的行为,如果让韩冈来评价,评语只有极其愚蠢四个字——绝对是个极其愚蠢的做法!

    当晋地回归中国,太原便是开封的北方门户。废弃有山河之固、城壕之险的旧日坚城,迁到汾河东北重建新城,一旦北敌南侵,想要攻下来可就容易了许多。

    韩冈就算再不了解历史,几十年后,天下半壁沦丧他还是记得的。从河东、陕西和中原的地理战略来看,太原若不失守,陕西可以高枕无忧。河东、陕西皆在,金人即便占据了河北,最多也只能南下劫掠一番,不可能顺利的占领中原。

    不过话说回来,摊上几个昏君,有多少天险也是无用。对于家国存亡,太原城建在哪里并不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日后如果不是那位擅长书画的道君皇帝登基,大宋的江山想败掉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但这些事放在现在来考虑还是太早了一点。

    韩冈忽然自嘲的笑了起来,让厅中的门客和胥吏茫然不知是何意。

    韩冈摇摇头,翻看着桌案上垒得老高的公文。全都是从治下各县、监送来的,政务、军事、刑名、财计,亟待他这位知府来处置的大小事务林林总总百余件,这还仅仅是一天的份量——尽管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夏税入库对帐以及处在战争中的缘故,但就是太平时日,至少也有一半的数量。

    看到这堆满桌面的公文,就能看得出太宗皇帝当初的决定有多愚蠢。

    即便赵光义对屡屡成为叛臣据点的太原深恶痛绝,可地理位置上的优越性,让太原的发展不因人心而转移。

    从开国时被摧残得只剩数万丁口的破落之地,经过了百多年的发展,今日的太原已经是一个拥有十五万户,人口总数大约在七八十万上下的大州府。

    几近百万人口的州府,除东京城外的其余四京,也不过如此。所以就在去年,天子赵顼不得不下诏,将并州升格为次府,复名太原府。而韩冈,算是大宋开国以来的第三任太原知府——第一任是潘美,杨家将中潘仁美的原型,他之后就毁太原改并州了;第二任是韩冈的前任孙永,第三任便是韩冈。

    韩冈对此倒没多少感到荣幸的心情,就像刚刚度过假期的学生,对现在的繁忙甚至有几分不习惯,怀念起在群牧司的轻松日子来。

    也是自家幕僚和门客的不能提供太多帮助的问题。韩冈一边飞快的批阅着公文,一边苦笑着。自家一向是实事做得多,下面的人立功得官的机会便也多,其得到一份告身的几率甚至比得上宰执官门下的幕宾。有点能力的在自己一任过后,全都得了推荐,最差的也能做个学官,领取朝廷俸禄。剩下来的就逊色许多,办事都谈不上牢靠。

    还有一批新人,全都是气学弟子,一时间根本派不上用场,只能先安排他们看一看城防、仓库,然后让他们在衙门里体验一下生活,得慢慢培养起来。而且得时刻帮他们盯着,以防被胥吏所欺,否则自家也要被牵累。

    也是关学底蕴太过浅薄,横渠先生的大名名传天下士林也不过数载,之前仅仅是在关中享有盛誉而已。而关中士人黄榜留名的寥寥无几,为了能让他们有晋身机会,韩冈也只能将身边的位置给他们腾出来。等再过些年,传习气学的士人不再以关中人氏为主,那时候,韩冈也就能省心了。

    不过事有两面,自己培养出来的幕僚,总能更让人放心一点,等他们上手之后也很容易配合起来。

    又是忙到三更天,韩冈终于将所有的公文都批阅完毕。揉着酸涩发胀的双眼,韩冈听着外面更鼓声,上床睡觉。枕在藤编的枕头上,韩冈还在回想着今天批阅的那些公文,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直到四更的更鼓响,韩冈猛然一惊,最多也只有两个时辰能睡了。再这样下去,就得学司马光了,弄根圆木做枕头,什么时候睡滑下来,惊醒了,那就继续去做事。

    叹了一口气,韩冈强行清空脑中的念头,数着羊让自己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过了五更,韩冈就在鸡鸣声中醒了过来。尽管只睡了两个时辰多一点,但冲了冷水澡后,又是精神奕奕,这就是年轻的好处。只是当韩冈走进公厅,无奈的发现,在他的桌案上,各方公文又垒起了城墙。

    今天并不是开公堂的日子。在桌后坐下来,韩冈有点发呆瞅着堆起来的文书。等到用一两个月熟悉了太原府内外,就能知道许多事该往哪里推了,至少现在,他还需要通过这些公文来了解太原府,还不能交给下面的官员。

    过了卯正,李宪前来报道,韩冈得以趁机从公文地狱中抽身出来。两人寒暄了一番,又待韩冈问候了李宪的家人,终于说起了正事。

    “弥陀洞及葭芦川四寨,现有河东兵马四万,粮草转运殊为不易,而且在如今的局势下也没有必要。是否方便先调三万回来?在弥陀洞留下六千骑兵,四千步卒,已经足以在必要时援助夏州,并守住弥陀洞!”

    韩冈与李宪有商有量,这是他给面子,李宪自不敢拿大,点头道:“只要龙图下令,末将便依令而行。”

    李宪如此识趣,韩冈脸上的微笑又多了一分:“其实都知身上的差遣是经制河东兵马,并不一定要留在弥陀洞。如今辽人在大同蠢蠢欲动,若是都知能坐镇代州,韩冈也就放心北方了。”

    韩冈并不认为北方能打起来,但将李宪丢到代州,自家便可趁机插手黄河西面的军务。否则隔了李宪一层,总归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

    “龙图有名,李宪岂敢不从。”李宪早就想从西北战场脱身了,韩冈等于是给了他一把下台的梯子,哪里会不愿意,只是有些事他需要交代一下,“不过,鄜延路体量军事兼计议边事的徐禧徐直阁,他前日曾致信末将,想要调用一万兵马……”

    “做什么用?”韩冈心中警惕起来,眼神一下变得凌厉。

    “龙图没听说吗,”李宪总觉得种谔应该向韩冈通气才是,至少有韩冈在,说不定还能压制住徐禧的盲动,“徐直阁想要守住盐州,将整个银夏之地全都占据下来。”

    韩冈的心猛地一跳,右掌一下攥紧了扶手。

    得速遣人去种谔那里询问明白!韩冈有几分恼火的想着。如果徐禧真的犯蠢,怎么也得设法阻止。

    韩冈心中忧急,但他说出口的话,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意徐禧竟然如此贪功。”

    李宪审视的目光扫着韩冈,却见韩冈神色依然如常,喜怒不形于色,倒还真是一点破绽不露。“许是看着瀚海难渡,所以有恃无恐。仅仅是两路兵败,其他几路都是顺利的撤了回来,相对而言,西夏的损失要大得多,这样的情况下,只要继续消耗下去,西夏必定支撑不住。”

    韩冈心情更坏一分。自己倒是多次说过瀚海难渡,对宋夏两国都是一样,只要占据银夏,就能逐渐困死西夏。说不定这番话倒是不幸成为了徐禧佐证。要是徐禧拿着这番话来为自己的行动做依据,那还真是让人心头不痛快到极点。

    而且徐禧跟吕惠卿的关系又亲近,通过吕惠卿,得到天子的认同,应当不是难事。

    如今王珪因为灵州兵败,圣眷大衰,吕惠卿则是正得意的时候,也许再过一阵就能宣麻拜相。有他的支持,徐禧若当真要力保盐州,多半当真能给他如愿以偿。

    “不知以都知看来,徐德占能有几分成算?”韩冈问道,他想知道李宪的想法。

    “这就是跟当初攻打灵州的情况一样,不是赢不了,而是不值得去冒那个风险。”李宪坦诚的说道,“现在大宋也冒不起风险了。”

    李宪和韩冈的观点可以说很相似。经过灵州之败后,绝大多数人都认同了郭逵和韩冈的预见,徐禧那是例外。如果不是李宪说谎的话,那就是徐禧想立功想疯了。

    不过在灵州兵败、万马齐喑的情况下,如果当真给他守住了盐州,将西贼挡在瀚海中,一举成名是不消说的。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冒的风险,绝不比之前攻打灵州小多少。

    虽然不在职权范围之内,但韩冈既然听说了,便是责无旁贷,肯定是要阻止。不过……韩冈十分隐晦的瞥了李宪一眼,关键先要确定徐禧是不是当真犯蠢了。自家不是御史,可以风闻奏事,听着风就是雨,那就要让人笑话自己太不稳重了。

    其实韩冈有几分疑惑,按理说种谔那个脾气,就是徐禧手上有密诏,他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过也说不准,种谔毕竟是武将,要跟名声不小的徐禧相争,恐怕心里还是有些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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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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