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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四)

    韩冈分心,还是不免让李宪窥探出来几分。

    “经略!经略!有急报!”

    一名身着青袍的小官神色慌乱的跑到了厅外,打断了韩冈和李宪的对话。也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急事,韩冈认得他的那张脸,是衙中的勾当公事。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韩冈一声呵斥,心道孙永是怎么用人的,毛毛躁躁、大惊小怪的性子如何能在衙中公厅里做事?

    见自家下属老实站好,收敛了惊慌。他这才将人招进来问道:“到底出了何事?让你如此惊慌。”

    勾当公事却迟疑起来,一对眼珠朝李宪的方向瞄了一下。

    韩冈是河东路兵马都总管和河东路经略安抚使,而李宪则是经制河东兵马,从职分上,两人的管辖范围相互重叠,而且集中在能起到关键作用的军队上。正常情况下,两人连照面都会尽量避免——当初孙永在的时候,跟李宪都没见过两面,上书反对阉人领军的也有他一个——只是眼下的形势逼得两人必须坐在一起。

    但要说韩冈会喜欢一个分自己权柄的阉人说话谈天,六月飞霜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要是李宪是有出身的文臣,那他跟韩冈还有些说道,可一个没下面的宦官,纵然一时权势熏天,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天子所疏远。远远比不上韩冈这样的有功名、有师友的新任经略。

    李宪惯会察言观色,见到韩冈下属的作态,知道自己在这时十二分的碍眼。立刻手压着袍服,欠身便要起身告辞。

    韩冈伸出右手朝着李宪向下虚虚压了一下,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转头对勾当公事道:“李都知奉旨经制河东兵马,若为军机,但说无妨。”

    “经略,都知。”勾当公事抱拳道:“代州急报,辽人于雁门寨新铺犯界,杀伤我军民十余人,恳请经略速做处断!”

    “问本帅如何处断?”韩冈眼眉剔起,眼中似乎有怒意在燃烧:“他刘舜卿是怎么处理的,辽人难道就在新铺处等待本帅的处断?!”

    第一任代州知州是杨业,杨家将中的杨老令公,与第一任太原知府相印成趣。而现任的代州知州是刘舜卿。

    勾当公事心惊胆战,但韩冈的问题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犹豫了半天,除了嗯和啊之外,没有别的话

    “刘舜卿他没有在公文中说他怎么应对的?”韩冈的眼神越来越危险。

    “刘希元乃是当世名将,纵然只是小股人马,也不至于让他忙得忘了该如何去处置。”

    韩冈哼了一声:“希望如此。”

    李宪说的不错,刘舜卿的确是‘名将’——名气很大的将领。跟他同名的那一位窦姓名将差不多。

    窦舜卿是捕盗三百海贼,然后在南方平定蛮夷立功,也就是破了一个山寨,又将一个杀了十三位羁縻州州将、并吞其土地人口的叛贼招降——那个叛贼降伏后既没有受到朝廷的惩处,也没有吐出他夺走的人口土地。

    而刘舜卿则是招降八百泸州蛮,然后坐镇边地。至于能拿得上台面的战绩,韩冈倒是没有听说。他既然领了河东经略之职,之前在京城时就着意打听过河东路排在前几位的将领们各自的事迹。已经升入横班,成为军中高层的刘舜卿,算是战功最少的一个——只可惜架不住他得圣眷。

    刘舜卿曾经在秦凤路任职,不过韩冈与其没有打过交道,任职的时间正好岔开了。韩冈对他了解很是泛泛。

    韩冈转脸过来,问李宪道:“都知在河东已近一载,不知刘希元为将如何,治政如何?”

    前面韩冈已经表现出了对刘舜卿隐约的反感,但李宪不觉得自己有落井下石的必要,“刘希元长于练兵。当年曾经在京东用一年的时间,汰弱留强,最后留下的一支千人队,在天子面前表演阵列队形。”

    韩冈对此根本不屑一顾,能拉到天子面前演武的,也就千八百人,从京东两路军中挑选精锐,然后用一年时间加以操练。练出一支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队形操练的精兵来。

    李宪心中暗叹了口气,看起来韩冈对刘舜卿颇有几分微词。李宪又观察了一阵,最后道:“龙图成竹在胸,想必已经有所应对了。”

    韩冈反问道:“知道为什么过去辽人南下乐此不疲吗?”

    “为何?”

    “用买卖的手法来比喻。南下打草谷那是赚钱,只要让两虏的劫掠生意变成亏本买卖,他们就不会再继续做了。所以澶渊之盟后,辽人只有讹诈,不再强抢,因为他们知道,抢来的不如赚来的。”韩冈一声长叹:“党项人年年劫掠,那是因为成本太低,抢到一点都是净赚。”

    ……………………

    折可适坐在夏州城的城门里,嘬着种师中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上好狗肉,与种师中两人一起喝着掺了七八成水的淡酒。

    外面炽烈的太阳依然散发着热毒,而城门门洞中,却有着难得阴凉。卸了甲,连衣袍都扯了半边下来,将右侧的肩膊和胸口都暴露在门洞里凉爽的清风中。

    从嘴里拔出一根骨头,折可适看了看,甩手就就到了地上。转头又从锅里捞出一块带肉连骨的狗肉,塞嘴里嘎嘣嘎嘣的嚼了起来:“想不到这件事太尉当真不管了……”

    “不敢管啊。”种师中守了多少天的城门,终于有个人能伴着闲聊天了,折可适与他坐在一起,就感觉身边如同打开了一个话匣子:“徐禧身后有人,他家的亲家可是正当红,指不定现在就能宣麻拜相了。”

    折可适可不会在口才方面示弱:“徐禧那厮心狠手辣,其寡母与一莫姓秀才私通,徐禧和其弟便设计将莫秀才灌醉了淹死在长江中。前些日子这些事被蔡承禧揭了出来,但江南东路上报查无实据,就不了了之了。要是真跟他硬顶,他动不了五叔那尊大佛,俺们这等小鱼小虾可是会被拿出来杀鸡儆猴的?没人想做焦用吧?”

    “等他做了参知政事再说吧,想学韩老相公的本事,至少也得一个经略使。就一个体量军事、边事,吓得倒谁?”

    种师中说得肆无忌惮,折可适也没有半点畏惧,听得摇头晃脑,嚼得有滋有味。

    种师中还想再多说两句,孰料身后一身冷到了冰点的呵斥:“二十三!”

    声音入耳,种师中就立刻条件反射的跳了起来,毕恭毕敬的站好。

    下一刻,板着脸的种建中走了进来。

    他狠狠的瞪了折可适一眼。有关徐禧的这个传言,折家人可以肆无忌惮的乱说,种家人就不行。

    别看种谔是三衙管军,军中最高位的十几人之一,而折克行仅是个知府州,本官也只是宫苑诸使中的礼宾使,但折家近似于诸侯,蓄私兵,养死士,拥有一府之地;而种家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宦人家,四叔种詠为人所害,瘐死狱中,最后连仇都报不了,换作折家看看?有哪个敢这么对付折家人?

    种建中这些日子心情正糟,自家堂兄弟在灵州之败中折损了好几个,全都是他这一代的叔伯兄弟中能上阵领军的英才。本来是想趁机占个便宜,挣个前程回来,孰料前程没挣回来,人也同样没回来。

    现如今,种家同班辈还能在军中拼一拼的,也就自家两兄弟,和排行第十七的种朴了。将门种氏的门庭,还不只能维持多久。

    种建中大步走到种师中的身边,用力一拍肩膊,“二哥、八哥和十一哥都没有回来,过些日子人到齐了,就要做一场罗天大蘸,连五叔现在都在吃素,你倒好,在这里狗肉吃得痛快。”

    折可适大马金刀跨.坐在小小的交椅上,听着就不顺耳:“种十九。不是俺跟你过不去。这一战难道我折家就没死人?光是运送粮草的事务,折损了多少折家子弟?没见俺摆个晚娘脸吧?”

    种建中脸色更难看了,怒瞪回去,“兄弟死、不尽哀,可为人哉?”

    “算了,这事争不出个是非对错来,俺读书不多,也没拜在横渠门下。”折可适意兴阑珊的站了起来,“俺这就要回弥陀洞,前面已经跟太尉辞行过了,也不方便再耽搁时间。等李经制从太原回来,俺还没回去应卯。他能给俺爹面子,俺家老爹可不会给俺面子,半个月就只能趴着睡,那滋味可不好受!”

    种建中神色缓和了些,“赠与令叔伯的礼物皆在包裹中,一会儿还有事要忙,恕建中不远送。”

    亲兵牵来坐骑,折可适一跃上马,居高临下的俯视:“你们的确忙。三万人送去当鱼饵,种太尉等着收鱼线呢!能不忙吗?”

    种建中倏然变色,转又冷笑起来:“徐禧身后有政事堂中人撑腰,谁能挡得住他?再说,令尊可是从头看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过!”

    “不管俺折家的事,府州上下都会做个瞎子、聋子,有什么好说的。但新来的经略可不是瞎子、聋子。十九哥啊,你说他会不会看在你们种家和他的情分上装聋作哑?!”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五)

    【晚上酒席喝多了。{www.uu234.com最快文字章节阅读}将下午写好的一章发出来,晚上的一更没办法了。】

    让自己兄弟去送折可适,从城门口转回来的种建中的脸色,让每一位迎面过来的巡城甲骑都心惊胆战的闪到路边,给他让出道来。

    等种建中目不斜视的打马而过,又是一个个扭头回望,窃窃私语的议论着,在鄜延军占据夏州城中,究竟是谁惹到了这位衙内?

    种建中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折可适临别时的几句话,让他心头充溢着莫名而来的怒意。

    并不是种建中想要这么做,对于坐视徐禧的愚行,他一直是持反对意见的。但种谔的决定不容动摇,而且鄜延军中属于种家一系的将校,基本上都对徐禧,以及跟着徐禧一起闹腾的京营禁军厌烦透顶。

    ——他们要找死,就让他们去好了。

    抱有这样的想法,才是夏州城中将领们的主流。

    如果说之前折可适钓鱼论是事实的话,也是徐禧等人自愿跳下水,而不是种谔将他们穿到鱼钩上的。

    而且说钓鱼也过分了点,没人能将手握密诏、身后又有执政支持的徐禧当成鱼饵。只不过是冷眼看着他带着一众想立功的京营禁军去寻死,不加理会罢了。自家的叔父也只是想从其中求取好处。

    徐禧已经说服两府。宰相王珪称病。吕惠卿即将拜相。

    一条条传言从京城传来,使得徐禧一时间拥有了独断之权。种建中更明白,这些传闻,也是让他叔父下定决心,推了最后一把。

    种谔打算坐视徐禧自取败亡,他不打算与徐禧一起送死,但他绝不会白白浪费这个机会。当西贼出手的时候,也是他们将弱点暴露出来的时候。

    如果一切能按照种谔的计划,这一次的伐夏之役,依然有着翻盘的机会,甚至更进一步攻下兴灵也不是不可能。

    但种建中没有半点信心。他可不敢确定,自家叔父反败为胜的计划肯定能够实现。

    之前叔父料错了天子,原本能打西夏一个出其不意,让其国中部族分崩离析的大好良机,却给莫名其妙的理由废掉了。

    嵬名氏和梁氏以及几大部族,由此利用侥幸得来的一线生机,整合内部,凝聚人心,同时加快坚壁清野的速度。灵州之败岂止是因为失察之故?若是当时不收兵,径直攻向灵州,不用打就有人献城了,就连粮草也能就地征收。

    当时五叔没想到皇帝会不顾军心强令收兵,现在万一再一次判断错误,种子正的名声,可是已经损失不起了。

    而且当消息传到韩冈那里,以他的经验和眼力,不可能看不住自家叔父的私心,到时候,能有几成把握让韩冈不站出来说话?

    韩冈立身之正,在军中是有名的。无论是之前反对速攻兴灵,还是之后反对逼迫自家叔父撤军,都证明他从不看人情面,只会就事论事。

    在州衙门前下马后的种建中,脚步又沉重了许多。同为张载弟子,交情又颇深,他实在不愿看到种家与韩冈反目。

    回到衙后的偏厅中,种朴正埋首在地图上,拿着根新近流传开来的炭笔点点划划。

    种建中进门后,向他打了个招呼:“十七哥。”

    种朴从地图上抬起头,回望了一眼,“送了折七回来了?”

    “嗯。”种建中意兴阑珊,没什么心情说话,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见到种建中的模样,种朴丢下地图和纸笔,走过来:“是不是折七说了什么?”

    “嗯,说五叔这一回是钓鱼呢。”

    “挺会打比方的嘛……”种朴笑了一声,在种建中身边坐下,“这不是折克行会说的话。”

    “我知道这不是折七替他老子传话。”种建中沉着脸,叹息道,“但既然他都能看得出来,当也瞒不过其他明眼人。”

    种朴盯住种建中看了好一阵,最后一声叹,“我说十九你啊,书读得多,那是好事。可心思也跟着多了,这就不是好事了。想得太多,就容易瞻前顾后,多谋无断。”他敲了敲座椅扶手,“既然已经成了定局,现在就该尽力将事情做漂亮了,而不是在这里叹气啊!”

    “曲端和高永能哪一个都不会甘心跟着徐禧一条路走到黑……”

    进驻盐州的官军,大部分是京营——几名来自开封的将领一直都想立功,但始终没有机会,所以这一次闹腾得最凶便是他们——但还有一小部分是西军,以补充缺口。徐禧点人时,刻意排除了种家的势力,大概是不想让种家一系的将领立功。但曲端和高永能两人又不是傻子,徐禧认为这是对他们的奖赏,可在曲端高永能那边,恐怕都想哭的心都有了。

    种建中问种朴:“五叔的计划当真能成吗?”

    种朴的眼瞳中只有坚毅:“事情能不能办成,是做出来的,不是计算出来的。与其在这里想东想西,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将事情做好。”

    种建中出去了。

    种朴又回到摆放地图的桌边。桌上的这份地图,有西夏、有横山、有辽人的西京道,连河东一部分都包括在内。

    辽人的动向事关天下大局,摆开的架势似乎是准备从河北开刀,但实际上,往西边来也不是可能。对于辽人,不能不将他们的威胁考虑进来。

    但种谔,他知道种建中有个名字没说出来——韩冈。

    韩冈出任河东路经略使,这个任命意味着什么,只消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看看能在危急之时出守边疆的都是什么人?

    范仲淹、韩琦、庞籍……挂着宰执的名头,出典要郡的例子不胜枚举。韩在战时被派来镇守河东的臣子,加一个参知政事、或是枢密副使衔都在情理之中,郭逵正是如此。韩冈能在此时出镇河东,即便他受限于年资进不了两府,但基本上已经可以算是宰执一级的人物了。

    种朴最担心的就是韩冈。

    之前灵州之败已经证明了韩冈有着不下于郭逵的战略眼光。眼下自家父亲想要成事,就不能让人惊扰了徐禧的美梦。

    但韩冈一旦得知此事,就绝对会这么做。种朴相信以韩冈的为人和品性,不会坐视数万甲士为敌所乘。

    自家父亲对徐禧的态度是坐视,不论徐禧有什么动作,只要他还没有出事,就必须让他一切照常。可要是韩冈插足进来,情况就难说了。若是不能顺利的归罪徐禧,种家可就危险了。

    ……………………

    “甘凉一时间是夺不回来了。”

    当宋人以重兵进驻凉州的消息传来,兴庆府攻城,重又陷入了阴云之中。就是因为灵州之役而信心十足的仁多保忠也不由一阵哀叹。

    从眼下传来的消息中看,秦凤、熙河两路的宋军已经将重心放在了甘凉之地上。

    王中正甚至还派兵在葫芦河河口修寨。一旦葫芦河河口成为宋军的控制区,黄河岸边的应理城【今宁夏中卫】也将保不住多久。当应理城成为宋军的据点,通向甘凉的道路便就全给宋军封死了,应理上游的黄河河段,再也不属于大夏。

    王中正的用心不难理解。弦高犒师的故事,梁乙埋也曾听说过。因为弦高的缘故,秦军偷袭郑国不成,不得不撤军,为了回国后有个交待,同时也是因为贼不空手,就将路上的滑国给灭了。

    王中正眼下转向河西的甘凉一线,便是为了能有个交代。而他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彻底的断绝了西夏短时间内收复甘凉的可能,除非能下定决定放弃银夏。

    但这个决心是没有人敢下的。

    甘凉虽然重要,但毕竟不是大白高国的命脉所在。丢了甘凉还好说,但失了银夏,粮赋财税都要减半……同时只剩兴灵一地,那样的大白高国只有灭亡一途。就算侥幸赢了灵州之役,大夏也只剩苟延残喘的气力。

    银夏之地,能生财济国用的惟有盐州,青白池盐是不逊于宋国解盐的上等精盐,价格又便宜,最多时,青白池盐占到了陕西食盐用量的三成之多。多少年来,横山深处的小道上,来来往往的尽是私盐贩子。

    但盐只能生财,粮食才是一切。而银夏之地的粮食主产地只在无定河两岸,更确切点就是银州至夏州的那一段。

    如果宋人毁掉了盐州、石州,不过是一时没钱,盐田还是在那里,终归能恢复。但若是宋人夺了银州、夏州,少了银夏的存粮供给,又没了横山蕃部的支援,以兴灵为起点的粮草转运,甚至无法支持国中大军抵达横山脚下。

    必须要赢!

    就算使尽手段,也要使动辽国正式动起刀兵。不论如何都得想方设法,将盘踞在银州、夏州的宋人给赶出来。

    梁乙埋下定了决心。

    七月末的兴庆府已经渐渐由酷暑转为秋凉,迎面而来的风中也少了几分夏天时的燥热。

    梁乙埋不,忽然停下脚步,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一片半黄半绿、形似手掌的落叶。

    “相公?”亲兵队正疑惑的问着。

    梁乙埋小心的将叶子收进袖中,抬头注视着宫中依然浓绿的一株株梧桐树,意有所指:“秋天到了。”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六)

    【白天都在走亲戚,晚上吃过饭才回来。今天剩下一更,明天上午补上。】

    秋风起了。

    两峰夹持,峰下谷中溪水潺潺。一支马队,在水畔迤逦而行。马颈下一串串铃声清脆,随着忽起忽落的马蹄,在峰谷间回响。铃声中,迎面而来的山风清凉,带着些许秋意。

    过了忻州【今忻县】的忻口寨,五台山的峰峦叠嶂就出现在韩冈一行人的眼前。

    时近八月,天上的日头也没有了半个月前的那般炽烈。骑在马上走了一程,身上竟然仍是清凉无汗。

    远山近水,映在人们眼中的,依然是一片片或浓或淡的绿色,但队伍中每一个都能切实感受到将临的秋意。

    ‘秋天到了。’

    任何一名驻守北方边州的官员,都不会太喜欢秋天。一年之中,春夏两季的悠闲之后,便是秋冬两季的紧张和忙碌。

    粮秣军资要完成预定的储备,驻军要前出至边境的军寨,烽火台的缺额要填上,兵器甲胄要检查、修理和补充……等等等等。这就是所谓的防秋,北方边界诸州都要在这半年里支起耳朵、瞪大眼睛,握紧手中的刀枪,时刻准备着与寇边的贼虏拼死一战。

    即便澶渊之盟订立之后,辽人对边境连骚扰都很少;当今天子登基以来,西夏更是如江河日下,根本无力侵边。但每到秋冬,还是无人敢于疏忽大意。就算有人疏忽大意,天子和两府每年到了七月必然下发的诏令,也会提醒他们不要糊涂。

    今年的防秋,应当是近年来最紧张和危险一次。战火虽说是在西夏境内燃烧,但静极思动的辽人却有让河北、河东、陕西乃至京城,都一并陷入恐慌的能力。

    一旦宋辽两国当真进入战争状态,同时进行两场全面战争的大宋,接下来的半年可就会很难过了。

    所以韩冈知道,如果辽人仅只于骚扰的话,朝廷绝对不会同意为此大动干戈,甚至对于其掠边的暴行视而不见都有可能。

    当然,如果韩冈当真如朝廷之意对此事姑息,他一样好过不了。朝中多少人正愁没有他的把柄,能有这么好的机会捅上他一刀,绝不会有二话。

    韩冈正是不想出现这样的情况,才会提前前往代州。

    辽人犯界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偏偏卡在这个节骨眼上,本就已经准备好代州一行的韩冈,不得不提前了几天动身。他将手上的事务丢给了通判,大张旗鼓的往代州去。

    一般来说,亲民官是不能随意离开所领州县,知州、知县都得老老实实的蹲着,不能往外地乱跑。不过这一次韩冈任职太原府,身上背着经略使职衔,加上又是战时,所以一些约束守臣的规矩和法度,根本就没有实行的可能。

    黄裳很是紧张。韩冈前往代州巡视,并不是坐在代州城中,任凭将领们胡说八道,而是要往最前线的寨堡去。若有个万一……黄裳用力甩了甩头,这种事可不能乱想。

    韩冈对此倒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只是想看看北方的守备情况,顺便对辽人有来有往而已。

    ——现下坐镇云州【大同】的听说是北院枢密副使萧十三,耶律乙辛的心腹亲信。他想必是愿意给新上任的河东经略一个下马威的。

    韩冈没有将自家的想法向下属们和盘托出的打算,这是他个人的想法而已,表面上仅仅是激励士气,同时顺便查个帐。

    现在就看刘舜卿是怎么做的了。他到底是怎么处置犯下一桩桩罪行的辽人?是妥协退让,还是打定主意要报复回去?这将决定韩冈对他的态度。

    过了界碑,就是代州的地界。

    韩冈的行程早就先期传至代州城。迎接经略使一行的人马,已经在路边等候多时。

    刘舜卿不可能在边界等候韩冈的到来,他必须在城中坐镇。但他派出了州中的节度判官,可以算是展示善意了。

    迎接的流程几乎就是定式,韩冈本人都懒得多说废话。也就靠了知情识趣的节度判官竭力奉承,才让场面不至于冷下来。

    在忻州之北,结束了一系列可以算得上是繁琐的仪式,韩冈的一队人全都是重新上马。

    行不了多久,迎面忽而尘头大起。韩冈身边的护卫顿时就紧张起来,但派在前面的探马提前一步回来。

    看着几名探马,韩冈笑着大声道,“不用担心,是自己人。”

    出现在韩冈一行队列前方的骑兵,大约三四百骑,多半是一个指挥。每五骑一横列,沿着官道一列列缓步行进,直至在韩冈马前站定。

    停下来的骑手们,他们的战马也跟着停下来,安安静静,连队形都没有乱,一匹匹老老实实站得很是稳当。

    整齐的队列,出色的控马,甚至将韩冈带在身边的府中精锐都比下去了。无论从军容军貌,还是从他们展现出来的军事水准上来看,都可以算得上是精锐了。

    ‘练兵倒是不差。’

    韩冈暗自点头。刘舜卿并无多少能够夸耀的军功,却偏偏能在天子面前受到看重,依之立足的能力还是有的,算得上是真材实料。

    想想赵顼,军中将领升迁都要到他的面前走一遭,刘舜卿尚能在其中脱颖而出,可见其人的能力的确有那么几分。

    不过擅长练兵的将领,并不代表善于领军上阵。队形整齐的队伍,不代表他们克敌制胜。

    京营的上四军,步操阵列漂亮得够资格站到后世的长安大街上。随驾出宫时,一队队骑兵步卒在御街上的行军队形,能羞得西军将领一个个都掩面而走。可一旦说起上阵打仗,西军可以用鼻孔看人。

    如果赵括、马谡之辈,只让他们做个幕僚,说不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可惜的是,明明有才能的两人没被放对地方,害人害己,空留了千古笑名。

    韩冈一时间变得很想见一见以胜擅练兵,声名鹊起的代州之守。

    而刘舜卿当真就到了,带着幕僚和自家子侄,跟着他的四百骑兵一起,仅仅是前后脚而已。

    刘舜卿五十上下,一副饱经风霜的摸样。其外在的气质,比起韩冈见过的种家兄弟、姚家兄弟,都有很大的差距,更不用说远在三种二姚之上的郭逵。

    韩冈没有跟刘舜卿多寒暄。直接就问到了他最关心的议题,“辽人不断寇边,不知团练如何应对此事?”

    听到韩冈的问题,刘舜卿的幕僚、子侄们都紧张起来,生怕有什么地方开罪了这一位,让他看的不顺眼。

    刘舜卿脸上的神色一如往常,“下官曾移牒辽人,要他们将劫掠过去的人口归还。同时要他们交出凶手。不过辽人那里没有动静。故而下官也就扣下了两名辽国商人和他们的货,让他们拿凶手来换。”

    这算是对等报复吗?

    韩冈很是意外刘舜卿竟然保持着强硬。“这什么时候的事?”他问道。

    刘舜卿迟疑了一下,道:“……就在昨日。”

    说完他忐忑不安的望着韩冈,他的幕僚、子侄也都在关注着韩冈。新任经略使的回答,将决定刘舜卿的命运。

    众目睽睽,韩冈脸色沉郁,双眼只在代州众人的脸上扫过,每一个代州人的信都提了起来。最后她忽的哈哈一笑,板起的面容犹如春风化冻:

    “做得好!”

    刘舜卿倒是愣了,韩冈的回复未免太过于简略和直接……

    “做得好!”韩冈又强调了一遍。他也知道自己没将话说清楚,所以进一步解释道:“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不可得。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可致也。要想太平度日,许多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对于辽国和西虏,却是一点也不能手软。”

    韩冈的回答让刘舜卿好一阵都没有开口,最后才点头:“……经略所言甚是,蛮夷都是畏威而不怀德,不可对他们退让半分。”

    “龙图果然不负知兵之名。”刘舜卿的一名幕僚插话道,“‘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不可得。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可致也,这句话可是深刻入骨。”

    “倒也不是我说的,乃是先贤之言。”韩冈并不解释是这句话是出自哪一位先贤,“先圣不也说过吗?当以直抱怨,委曲求全的心思要不得。”

    韩冈的表态,为刘舜卿的行动做了背书,不仅刘舜卿带出来的部下、子侄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一个个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就是这位已近五旬的宿将本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新上任的经略使,因为年轻,必然气盛。加之世间流传的一干传闻为佐证。当不会甘愿受辽人之欺,多半会针锋相对。这是韩冈上任之前,刘舜卿就与他的幕僚、子侄一起推断出来的。

    但韩冈到底为人如何,对自己自作主张扣下多名辽国商人的举动如何看待,以及在天子那里接受了什么样的命令,在亲眼见到韩冈之前,就是刘舜卿自己心中也没有底。

    如今终于确定了韩冈的性格、为人,以及应对辽人的基本观点,作为下属,刘舜卿知道自己可以放心大胆的去做事了。

    韩冈则是对刘舜卿的行事很是欣赏,甚至有几分惊喜。

    之前他在太原收到的代州急报中,并没有发现刘舜卿对辽人犯界行凶的应对和处置。韩冈因此而对刘舜卿有了成见。认为他凡事上请,必然是个坐视辽人犯界烧杀,而不敢正面应对的庸人。现在一看,倒是个敢作敢为的。所以刘舜卿的一些小心思,韩冈也就大大方方的放过了,只当看不见,没打算去计较。

    不过刘舜卿在这件事中所表现出来的仅仅是性格,其能力究竟如何,却不可能从这点小事中看出来。现在唯一能确定的,也就是刘舜卿精擅练兵的名声并非虚传。

    但韩冈并没有为此而多费心神,在刘舜卿的陪同下,穿过代州城南门,缓步进入城中。

    反正李宪就要领军回返,到时候依照之前的约定,将守御北方的事情交给他也就是了。有足够的兵力和武备,而且是以防守为主,那么将领的能力就算差点,倒也不用太伤脑筋。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七)

    【不好意思,迟了一些。|www.uu234.com超速更新文字章节|不过今天肯定三更,这是第一更。】

    为了报复之前雁门寨新铺被辽人烧杀一事,代州知州刘舜卿扣下了两家辽国商人。

    这件事可以算是捅了马蜂窝。

    被扣下的两名辽国商人并不是契丹人,而是汉人。天下万邦,世所公认,最擅长工农二事的只有汉人。便是行商天下,汉人也不输回鹘。在辽国,基本上都是汉人出来做贸易,尤其是宋辽两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全都是由汉人把持。

    不过这一干汉商的背后,就有许多契丹贵族的影子。刘舜卿扣下来的两位商人,如果加上他们的商队,人数就多达八十五。他们要带回去的货物,大半是辽国稀缺的贵价货,而且还有许多香精、宝器、佛像等奢侈品,明显就是提供给辽国的达官贵人们的货物。

    紧邻代州的辽国朔州知州说不定就有股份在里面,或许还有几家贵胄豪门占了一份。并不是韩冈胡乱猜测,而是从询问出来的口供中就提到了不少达官显贵的名号。不过由于有可能是他们吹嘘,以求脱罪,只能半信半疑。

    韩冈抵达代州的消息并没有瞒着人,所以当韩冈从东面的繁峙县回来的时候,朔州知州派来的使节已经到了代州,而且是点名要见韩冈。

    一名身穿绿袍的官员,在雁门县衙中接待了这名使者。他们的会面,也就是谈判。唇枪舌剑,乃是免不了的。

    “吕兴、晁安究竟有何罪过?!任意拘禁无罪行商,难道这就是大宋做事的规矩?”

    “吕兴、晁安二人被拘,乃是其人涉案的缘故,非为他事。既然在大宋境内犯大宋刑律,当然也就要按大宋的规矩来办。”

    “自澶渊之盟后,大宋大辽交好七十余年。还望录事转告韩经略、刘知州,两国的情谊得来不易,不要因细故而坏旧谊。”

    “杀伤十数人,烧毁房屋六间,难道这就是大辽与人交好时惯做的事?邵祥不才,见识浅薄,不意大辽有这等流俗。”

    “前日已经向贵国通报,雁门寨新铺乃是盗匪所为!我朔州萧知州已遣人追查。吕兴、晁安二人乃是正经行商,往来边界十余年,岂会与盗匪相勾连?”

    辽国使者极力反对将雁门寨新铺一案和两家商人联系起来,而自名邵祥的绿袍官员则是一口咬定两人涉案。

    “吕兴、晁安二人名为行商,却行事诡秘,其属多有窥伺机要之举,已经在狱中审问得实。现本县怀疑其与雁门寨新铺一案牵涉颇深,人证俱全,口供犹在,岂是污蔑?”

    “既然是拘入狱中审问,要什么口供没有!?”

    “邵祥不知贵国如何断案,不过大宋国中断案,非奸狡滑黠之辈,少有动用大刑的时候。雁门县中断案一向公正清明,如果新铺劫案当真与其无关,州里、县里都不会冤枉他们。更不会逼其认罪。”

    “人在狱中,怎么说都由你们?”

    “在下所言真伪,到了两人开释之后便可知端的。而且为何贵国能如此肯定吕兴、晁安与劫案无关?不是尚无那群盗匪的详情吗?”

    “十几年的行商,几万贯的身家,如何会跟盗贼沆瀣一气。”

    “或许不是盗匪也说不定!……若是贵国能尽早雁门寨新铺的凶手绳之于法,移送鄙县,待问明的确与吕兴、晁安二人无关,肯定会尽快将此二人放回。兄台与在下同为录事,当是明白做幕职的苦处。只要兄台能促成朔州尽快将当初的盗贼捕获移交,在下保证让二人立刻脱罪,不让兄台来回往返受累。”

    一番商谈无果,辽国的使者大怒而回。而韩冈、刘舜卿一干主事者对此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本来就是要表现得强硬一点,辽人的反应,也在预料之中。

    翻阅着特意安排人手记录下来的对话,韩冈笑着对刘舜卿道:“这邵祥做得不错,刑房录事可算是屈才了。”

    韩冈根本就不见朔州派来问罪的使节。就算有个正经的官职,但区区一个录事参军,根本就没资格拜见一路经略。刘舜卿则是怕会惹来一身麻烦,也不见他,丢给了雁门县——代州的州治就是雁门县——而雁门县的官员们更是妙人,知县推县丞、县丞推县尉、主簿,县尉和主簿找不到其他官员来推了,商议一下之后,就交给了下面的录事——比押司低一级,略高于书办的吏员——最后出面接待辽国使者的便是雁门县刑房录事。

    大宋和辽国之间的外交向来是采用对等原则,对方派来的使者,正常情况都是由平级的官员来接待。如果资格不够,往往就暂时赐予一个平级的官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经常有借紫——提前赐予三品服章——的情况出现。因为这个惯例,雁门县刑房录事穿上了一身绿袍,假借了一个同录事参军的名头,简称正好便是录事。

    这件事说来有些可笑,不过从结果上来说,邵祥表现得很不错。就像韩冈所说,一个录事的吏职的确是屈才了,以他的口才,以及胆量——破坏宋辽两国的盟约,这可不是小罪名,即是知州都不愿担在身上——应当放在更合适的位置上,才不至于浪费人才。

    听到韩冈的褒奖,雁门知县连忙在下面附和:“邵祥一向行事稳妥,这些年来,县中刑房极少有差错。”

    “是不是荐他一个官身?”刘舜卿提议道,“也好让他继续与辽人打交道。”

    “也好。”韩冈点头道:“就先让他负责对辽人的交涉,如果办得好的话,朝廷也不会舍不得一份判司簿尉的爵禄。”

    这就不是领俸禄的官员那么简单了,而是有品级的官!县学里的学长、教谕,说他们是官,也的确是官,也领俸禄,但他们都是流外官,没有品级。想要晋身流内,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进士释褐授官,也不过是判司簿尉。雁门县中,有品级的官员也就是知县、县丞、县尉和主簿四人。

    邵祥此前仅仅是个吏员而已,连不入流的官都不是——刘舜卿本意就是举荐他一个流外官——而韩冈一句话,却将他抬举到流内品官的行列。虽然还有个前提条件,但韩冈此前已经将底限画了出来,只要顺着这条线走,怎么也不可能将事情办砸了。

    这番话传到外面,肯定会惹来多少羡慕嫉妒的目光,就是在率为官员的厅中,也是引来了几声感慨。

    这件事议论两句,就放到了一边。仅仅是花絮而已,还有更重要的正事,否则,代州的一众文武官员,不会大半聚于州衙厅中。

    韩冈问刘舜卿,“边境各寨是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已经安排好了。雁门山、屋山和恒山的那些寨子外围的军铺、烽燧,都加派人手。最有可能被辽人犯界的土墱寨、西陉寨,伏兵都安排下了。”

    “再传话给各寨,让他们再小心一点,不要钓鱼不成,反给鱼拖下水。”

    眼下边境的局势如同绷紧的一根弦,随时可能被剪断。就在三天前,代州、乃至宁华军、岢岚军、火山军,韩冈全都遣人通知了,让他们加强防备——那已经是韩冈上任后,第二次传令缘边各军州。如果算上他上任前,朝廷的诏敇和孙永的军令,已经是半年来的第五次。

    刘舜卿低头道:“末将明白。”

    韩冈和刘舜卿都不会认为辽人会咽下这口气。他们要是这么容易就善罢甘休,也不会成为从唐时开始,就困扰中国的边患。也不会认为他们会只动嘴皮子,辽人手中的马刀总是随时准备挥下。接下来,少不了会有小股兵马犯界。韩冈要刘舜卿做的,就是迎头痛击,打得他们回去.舔伤口。

    至于朔州派来的使者,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要不然也不会一级推一级,最后轮到一名胥吏接待他,简直都是笑话了。韩冈和刘舜卿身边哪里找不到更合适的人?

    只因为他们都知道,要想跟辽人好好说一说话,是用刀枪打出来的,不是靠嘴皮子辩出来的。根本没必要搭理所谓的使者。

    韩冈并不想挑起宋辽之间的战争。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点点做,不先解决西夏,反而在伐夏之役的同时,另外再开辟一个战场,少不了要伤筋动骨。

    但越是不想挑起战争,就越要表现出自己不惜一战的强硬。要是让辽人看出自己这边的顾虑,想讨价还价都难了。

    萧十三、乃至他身后的耶律乙辛,同样害怕战火,一旦被逼得出兵,亲自领军还是坐镇国中,想必耶律乙辛都下不了决心。出战军队又该如何编成,同样会让耶律乙辛伤透脑筋。

    麻杆打狼两头怕。

    不敢否认已经订立的边界条约,将犯界烧杀的罪行推给并不存在的盗匪,辽国的态度其实已经放软了。

    这样的情况下,强硬以待才是最为正确的做法。等到拼过一下之后,让辽人明白自己这边的决心,才有可能迎来人所共盼的安定局面。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八)

    【第二更,还有一章,可能要迟些。】

    “那个南朝的录事就说了这些?”

    “回枢密的话,的确就说了这些。宋人实在是狂妄之极,我大辽铁骑二十万,只要尚父和枢密一声令下,不日就能踏平雁门,竟然还敢如此无礼!”

    从雁门县负气而回的使者,在北院枢密副使萧十三的面前,战战兢兢的将自己的经历和对话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的。说到最后,却忍不下心头的火气,差点在萧十三面前破口大骂。

    虽然派去的仅仅是一个录事参军,但与宋人的交流事关全局,萧十三还是将他招来详询。从对话到接待,每一个细节都不厌其烦的问了一通。

    宋人的愤怒,萧十三也是事先预料到了。已经割了地,又划定了疆界,才几年功夫就又来打草谷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愤怒是正常的,只是没想到宋人的愤怒会贯彻始终。从出面接待的人选,以及接待的地点,都能看出宋人在刻意将愤怒表现出来,甚至让人感觉有些装模作样。

    不过就像大辽将之前对雁门寨新铺的攻击,说成是盗匪所为一样。宋人将两支商队拦了下来,并把商队的主人关进牢狱,也找了个掩人耳目的借口,而不是**裸的说这是报复——其实也算很清楚明白的报复了,只差捅开窗户纸,只是从宋人所找的理由来看,其实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随便砍几个首级,让宋人能够有台阶可下,这件事多半就能不了了之。

    但萧十三还不准备这样做,如此一来,他就不太容易下台阶了。肯定会有人说他对南朝太过软弱,这对他的声望并无好处。而且暂时他也不觉得有必要,眼下的这个局势,是没有必要讨好宋人,甚至要尽量让他们分心——这是来自大辽尚父的命令。要不然他也不会下令,让朔州的边军随便去找个宋人的军铺打一下。

    只是话说回来,小小的一次对边境军铺的攻击,也并不是单纯的挑衅,那样毫无意义,也未免太小瞧了他萧十三。萧十三是想要趁机看一看宋人的反应。尤其是新任河东路经略使的反应,他受了什么样的诏令,手上有多大权力,对于下属的控制又是如何,都能从宋人的应对中查探出个大概。

    从这些天来,宋人对于此事反应,已经能看得出河东军,尤其是代州和太原府之间,很是有些问题。

    韩冈的名气虽大,但好像在河东并不是很管用,并没有出现传说中名震军旅、一言九鼎的情况。

    代州对于雁门寨新铺之事的报复,快到让人始料不及。而从细作报上来的韩冈北巡的行程看,刘舜卿并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完全是自把自为。

    可等韩冈到了代州之后,却并没有由此兴师问罪——至少细作没有打听到。

    但萧十三并不相信,韩冈能真心为刘舜卿的行为做背书。一个自入官之后,完全没有收到挫折的年轻官员,能忍受下属的自作主张。年轻气盛四个字,简直就是贴在韩冈身上的标签,要不然他又怎么会才抵达河东旬月,便北上代州,未免太积极了一点。

    韩冈会默认刘舜卿的所作所为,他的顾虑,萧十三也能体会一二,想来韩冈也不想落得一个对外软弱的评价,只能跟着刘舜卿的脚印继续走下去。

    但韩冈也不是全无反击。对大辽使节太过于刻意的慢待,将招待使节的权力,从代州州中转到了下面的雁门县,萧十三都能从中看得出韩冈对刘舜卿的压制。

    要想完美的击败对手,就必须彻底了解对手。相应的,能彻底了解一个人,也就能完美的击败他。

    当年耶律乙辛和废太子相争,萧十三会选择站在耶律乙辛一边,便是因为他太了解废太子耶律浚的为人。

    挥手让犹在废话的使节退了下去,萧十三觉得,至少这一番的出使,让他对韩冈和刘舜卿都多了解了一点。

    不过还远远不够,这么想着,萧十三又命人招来了驻扎在朔州的西南面巡检,向他询问边境的那一边,宋人近日有什么动作需要多加关注。

    “按照昨日的回报,守卫似乎比往日更为森严……大概是加强了防备。如果想要再命人拔掉宋人一座军铺,就要多费不少手脚。”

    “……也只是防备而已,依然是不敢越境反击,比起当年的杨六郎要差不少。宋人可谓是一代不如一代。”

    当年承天太后带着圣宗皇帝南下攻宋,因为不擅攻城,从杨延昭镇守的广信军开始,便不断绕过有铜铁之名的梁门、遂城等一众坚城不打,一路南下,直抵黄河岸边的澶州。当两军对峙的时候,一直坚守在广信军的杨延昭,便立刻领军攻入辽国境内,辽人怎么在河北做的,他就在南京道做个同样的。虽然辽人对杨六郎恨之入骨,但佩服他的照样很多。燕山要隘古北口上的杨无敌庙,供的就是杨业,陪祀的也有杨延昭一份。

    “纵使英雄如杨业,也不免败亡一途,韩冈就算想要立功,在他立功的过程中,可是有很多人想要拦住他。想要做事可没那么容易。”

    ……………………

    位于群山之中、勾注山颠的雁门寨,的确是一座险关。

    雁门寨东西山岩峭拔,中有一路如线,盘旋崎岖,关城便位于绝顶。不过两边的山石,比起关城则又高了许多。

    仰首向天,就是早早南行的秋雁,似乎也比寻常所见要低飞了很多,只在隔着关城的两峰山腰上飞过。不愧是雁门,不愧是天下九塞之首。

    相对于同为天下九塞之一的方城隘口,地形之险峻,不啻百倍。乃是真真切切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战国李牧在此驻军抗击匈奴时起,雁门关就是赫赫有名的天下雄关。

    而此时的雁门其实是由雁门、西陉二寨组成,在同一条险道上,一南一北设置了前后呼应的两重防线。二寨倚群峰之险,能将任何由此入关的幻想击碎。

    韩冈正在雁门寨中。身为经略使,也只能走到这里,想再往前去更靠近边境西陉寨,正在一边作陪的刘舜卿和一众幕僚,都不会答应。就在几个时辰前,韩冈已经有过一次被下属联手抗命的经历,不打算再来第二次。

    之前的几天,由于听说朔州一下进驻了整整两千名骑兵。代州城中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韩冈本来预计这两天就回太原府——西面的岢岚、火山虽然也是边境,但那边的道路不适合大队人马出行,没必要巡视——但偏偏遇上了辽人骑兵开始南下边境,要是在此时离开,很容易就给人栽一个临战而逃的罪名可就太冤枉了。

    所以韩冈干脆选择再到边境军寨来巡视一趟,宣示自己的胆略。

    “想不到雁门也有杨无敌庙。”韩冈在参观过李牧的靖边庙,上香献礼之后,又被引至位于城池西南的地方。他惊讶的望着庙中的金身,没想到这是供奉着杨业的庙宇。

    听到韩冈的话,刘舜卿也惊讶起来,“难道秦凤也有供奉杨太尉的庙宇?”

    刘舜卿对韩冈的经历也听说过一点,过去没有来过河东,而杨业一生征战,则只在河东一地,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交集。

    “不是,是辽人的南京道那里有一座。”韩冈对刘舜卿道,“我也是听出使辽国的友人说的。在辽国南京道通往中京道的隘口处,有一座杨无敌庙,是辽人感其忠勇,为其修造的庙宇。听说出使辽国的宋臣,过古北口时基本上都要在庙中上一次香。”

    韩冈曾经与苏颂聊起过杨业——那是熙宁八年,正巧时任定州路兵马副都总管的杨文广病逝。韩冈和苏颂坐在一起,自然而然的就扯到了杨家祖孙三代身上。

    杨业和杨延昭都没有在,但杨文广却在陕西任职过,甘谷城就是他主持修造,韩冈的老爹韩千六曾经为甘谷城运送过粮草,而韩冈两位兄长的战殁,也跟修建甘谷城脱不开干系。说起来的确是有些渊源。

    “苏子容【苏颂】当年奉使出京,到了辽境之后,最惊讶的就是古北口上的杨无敌庙。记得他还写了一首诗——做的事跟大部分使臣都差不多。”韩冈轻叹,“可惜的是,都是刻在杨无敌庙山石上的名作,当初还听了一遍,想不到已经记不得了。”

    “汉家飞将领熊罴,死战燕山护我师。威信仇方名不灭,至今奚虏奉遗祠。”

    将苏颂的描写杨无敌庙的一首诗全都背了出来,这并不是韩冈,而是黄裳。韩冈对诗词一向不是很在意,加上苏颂的这一首水平并不高明,虽说是听苏颂念过,但转眼就忘了一干二净。想不到黄裳竟然听说过,而且记得。

    黄裳欠了欠身:“在下曾经拜访过苏学士,也听苏学士说起过使辽时的一些经历。”

    “原来如此。”韩冈点点头,这件事倒也不足为奇。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9)

    夜里韩冈吃得是山中的野味。{www.uu234.com最快文字章节阅读}彩虹文ing

    秋天的兔子、麂子都是肥嫩可口,放养的鸡鸭也是,但雁门寨里的厨师水平不行,大概是平时舍不得做菜放盐的缘故,将盐看得很重。今天来得都是显贵,盐只管往多里放。

    当今之世,盐价并不便宜,所以这样的厨子,韩冈着实见过不少,也听严素心说过。这个时代没有厨师的等级认证考试,也难怪一些讲究的大户人家,出门都是带着自家的厨师、厨娘。

    吃了两口之后,就连刘舜卿都受不了了,拍了桌子将雁门寨主叫过来。就算他不在乎饭菜,但经略使韩冈就在这里,把饭菜弄个如此难以入口,也是给他这个代州知州丢人。

    “淡就多吃菜,咸就多吃饭。”韩冈拦着刘舜卿,他并不是很在乎口腹之欲,时间长了虽然不惯,但一顿两顿吃得差点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吃饱了就行。”

    归根到底,还是盐业的问题。河东食盐主要来自解州。尽管河东和山西几乎是一个概念,可后世的山西产盐,但这个时代的河东偏偏不产盐。关键就在解州,也就是后世的运城。此时的解州,在近于河中,在区划属于陕西,跟河东的关系,仅仅是解盐的专卖之地。

    “盐卖得贵,人吃得少,当然就当成了宝,有机会多放盐的时候,就不会浪费。”韩冈有心改变一下现状,但困扰大宋君臣多年的盐政,相关的既得利益者盘根错节,当年初行盐钞法,被刺杀的官员也不是一个两个,并不是一名经略使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现在能做到的也就放过雁门寨主和寨中的厨子一把,“今天的情况,并不是厨子的问题,为此苛责就不必了。”

    韩冈既然不在意,刘舜卿当然也愿意做个大方。他本意也不是想用这样的罪名处置自己的部下,雁门寨主也算是他的亲信,只是想先一步发作,防止韩冈先说了重话,让自己留情不得。

    不过韩冈也吃不下跟腌肉相媲美的烧肉,下面的士兵或许会吃得很开心,但不缺盐的官员、将领听了韩冈的话之后,都苦了脸,只有雁门寨主一个人感激涕零。方才刘舜卿发火时,他脸都白了。

    韩冈直接用茶水了饭,一向随身带的炒青茶叶,用来饭倒是正正好。茶饭一向吃得省事,口味又不错,而且还不嫌油腻。当然,也只有炒制的散茶可以这样用,要不然就是更早的时候,加盐、加香料的茶水,那种放了龙脑的龙团,可是没办法让人配着饭下肚的。

    刘舜卿则是放下碗筷,宁可饿肚子也不吃了,对韩冈笑道:“这荒郊野外,想遇到一个好厨子,就跟三月在开封城中想撞一个头不带花的一样难,还望。”

    三月帽簪花,是东京人的习俗近似乎又向外传播开了——无论男女老少,到了这个时节,都少不了在头簪一朵花。新科进士少不了戴一回,天子出游金明池也照样不能免俗。而在河东、陕西这样民风淳朴的地方,就是当做猎奇一般的轶事来谈笑。

    不过东京城实际的的情况,也没有刘舜卿说得那么夸张,不带花的比例少,但以京城人口为基数,使得总数并不少。韩冈本人也除了中进士的那一次,之后也从不带花。不过就当笑话听好了,世间的流言本就颇多,不在乎多这一个。

    但有的流言就让人无法笑出来了。

    半夜里,西陉寨的方向突然有信使叩关意欲夜入寨中。等到韩冈起身,主寨北侧的军营中,已经是一片骚动,辽人来袭的流言随着信使的马蹄声一起传遍了营中。直到雁门寨主将他的亲兵散出去镇压营地,才逐渐平息下来。

    但也并不是全然是流言,也有一部分的正确成分。韩冈和刘舜卿的面前,赶来禀报紧急军情的西陉寨小校火烧火燎:“相公、太尉,大约两千辽骑已经进驻大黄平,寨前的车场沟也看到辽人的游骑。寨主,命小人来报与相公和太尉。”

    所谓相公和太尉,只是民间对高层文官及武将的称呼,韩冈和刘舜卿都不到那一层。但韩冈并不在意这些,刘舜卿也没空尴尬。

    “车场沟就是西陉东谷?”韩冈遽然问道。

    “回相公的话,正是西陉东谷。”来报信的小校甚至有几分惊异,毕竟能一口报出当地的详细地名,这样的官员并不多。

    韩冈扭头又对刘舜卿道:“记得当年与辽人论北疆划界事,当时双方谈判的地点似乎就是在大黄平。”

    刘舜卿点头:“正是……经略博闻强记,”

    韩冈笑道:“做了河东经略,只是想尽量多了解一点河东。之后了解到的的确不少,但不知道的则更多了。”

    几年前割让代北地的谈判就是在雁门关外的,一开始谈判地点本来就定在西陉东谷,也就是车场沟,但负责谈判的吕大忠认为那里是无可争议的大宋领土,所以坚决不同意——边界谈判的地点应该是两国的交界处。光是为了谈判大帐的位置设在哪里,双方就争论很久,好不容易才定了下来,放在大黄平。外交无小事,即便是有着千年的距离,道理依然是相通的。

    不过大黄平的地理位置尽管划界前是位于宋辽两国的中线,在划界之后,却已经属于辽人,离西陉寨有十余里。辽军进驻此地,只是他国中的事,只有游骑侵入西陉东谷,才算真正意义的犯界。

    只是辽人一下动用两千骑兵——就算照惯例在军情打个折扣,也有一千。这已经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要预先做下的筹备可不是张张口就能办好的。可这么大的军事行动,怎么都没有细作事先打听到?韩冈很是有几分疑心——除非只是来前线打个转而已。

    “相公、太尉!两千余名辽骑中,有四百到五百骑是配三马的精锐。”小校见韩冈和刘舜卿并不在意,急着想跳脚,“他们不是宫帐就是皮室,绝非等闲辽骑可比!”

    韩冈略略有些惊讶,这名小校胆子还真大,说话的态度让人感觉其中少了一份恭敬。

    刘舜卿眉头也皱了起来,“宫分军也好,皮室军也好,都是骑兵?”

    “……是。”

    刘舜卿脸一翻,一声暴喝:“既然是骑兵,秦怀信难道还担心他们攻城不成?!你爹什么时候胆子变得那么小了?!”

    原来是西陉寨主的儿子。算是解开了韩冈心头一个疑问。

    不过这样的恍然,也只是在脑中一划而过,转瞬即逝。正经事还是在西陉寨面对的辽骑。不过就如刘舜卿所说,其实并不需要太担心。

    像雁门寨,主寨在勾注山颠,而南北向下又设了几道营垒,两侧山壁,也有箭堡,加烽燧、望台,由此组成了一个南北七八里的寨堡防线。西陉寨的情况,与雁门寨类似,并不仅仅是单纯的一座寨子,以辽人的攻城水准,想要攻下这样的险隘,不付出数倍于守军的代价那是不可能的。

    不论是韩冈,还是刘舜卿,都觉得辽人不会蠢到硬碰连绵于河东山中的无尽寨堡。不过刘舜卿考虑的要多一点。

    “秦怀信一向武勇。区区一两千辽骑,绝不至于慌乱不堪。当是其子大惊小怪而已。”刘舜卿看看韩冈的神色,又道,“不过事有万一,以末将愚见,当是先派两个指挥去西陉支援一下为好。”

    韩冈点点头,下面的战术问题他并不打算干扰刘舜卿的指挥:“就这么办。”

    天亮之后,一名辽人的使节被领到了韩冈面前——依然只是讹诈。

    还是前几日,被派到代州城的使节。一次是以朔州的名义出面,韩冈没有理会他,不过这一回,则是声称带着北院枢密副使萧十三口信,韩冈却不好不见。

    成为了萧十三的传信人,信使趾高气昂。昂着脖子,向着韩冈微微一欠身。弯腰的角度,不仔细看,还觉察不出来。

    “好胆!”

    “无礼之辈!”

    几名将领齐声怒喝,韩冈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信使竟然连应有的礼节都欠奉,这哪里是平等相对的两国,分明是国来藩属宣示的样儿。

    韩冈抬手拦住正欲发作的刘舜卿和众将:“大宋乃礼仪之邦,自然重礼。但不能用大宋的标准苛求外国,须知华夏只有一个。”

    韩冈话声一落,顿时哄堂大笑,在列的将领立刻就挺胸叠肚,开始用眼角瞧人。

    信使涨红了脸,可在传说颇多的韩冈面前,却不敢发作。

    先帝耶律洪基死在他的发明治下,辽国国中有人归咎于耶律乙辛,但也有人认为这就是发明之人韩冈的手段,尤其是韩冈又发明种痘法的消息在辽国传开之后,持有后一种想法的就越来越多——其中也有耶律乙辛为了转嫁罪名,暗中推波助澜的因素在——使得韩冈在辽人心目中的形象,也变得有几分神秘和诡异起来。

    犹豫再三,信使终于勉勉强强的向韩冈又行了一揖。动作有几分僵硬,惹来了几声嗤笑,让他的脸色更行紫胀。

    当他行过礼,正想要将萧十三的吩咐一一宣示,好出一口气,却见韩冈抬手阻止:“贵国不顾盟约提兵犯境,实乃背信弃义。不论萧副枢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无论好赖,都是城下之盟。我都不会答应的,你就不必多费口舌了。”

    信使怔住了。那有这样的说法?!

    韩冈的态度甚至让他的麾下将领震惊,刘舜卿都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决绝。但转眼之后,他们却又热血沸腾起来,若是听了萧十三开出的条件,那般也是憋屈,还是这样痛快!

    韩冈扯了一下嘴角,化作一抹浅笑:“承天太后和圣宗打到澶州城下后还能回去,太师若是领军入境,还指望能回去吗?不想让太师平安北返的不知凡几。对于太师,我大宋天子其实颇为期待的,期待他能让宋辽两国之间的谊天长地久。如今太师秉国,两国却起了纷争,那就太让人伤心了。”

    韩冈沉稳的嗓音传递在厅中,“请回去告知萧副枢,大宋与大辽乃是兄弟之邦,这份情谊,希望能一直保持下去,如若不然,非是两国之福。还望副枢能够三思……来人,送客!”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

    当帐中终于只剩萧十三一人之后,一直都是堆着微笑的一张圆脸终于拉了下来。

    大辽的北院枢密副使现在的脸色很是有些难看,从信使回来的韩冈口信中,萧十三听到的满满的都是威胁。

    卡准了耶律乙辛一派现阶段的弱点,韩冈狂妄也便是肆无忌惮。毫不在意的折辱着他派去的使者。甚至连话都不让说出来,就将人赶回来了。

    萧十三虽没有出使的经验,但好歹见识过不少宋国派来的使臣,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连一句话都不让说啊,这怎么能不让人愤怒。

    但萧十三还是没有决定就此动手。

    受到如此的羞辱,没有攻下西陉寨等缘边军寨的把握,贸然攻击,只会得到更大的羞辱。而仅仅是骚扰的话,则就完全是笑话了。

    一团火在他的心中烧。

    低头看看手上的纸条,熊熊燃烧在萧十三心头的怒火顿时消退了许多,毕竟秋天已经到了,该出动的,能出动的,全都可以动手了。

    大辽、西夏,为此准备了有一年的时间,眼下最多再有一个月就该收网了。

    虽然说这一番两国合谋的计划,在施行的过程中并不是一帆风顺,甚至在宋军攻到灵州城下之后,几乎都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旦灵州失守,什么样的计划都没有意义——但党项人终究还是撑过来了,而眼下宋人的愚蠢,也给了大辽、西夏绝好的机会。

    只要计划能成功的话,尚父的位置将会稳如泰山,任何人都无法动摇。

    到时候,即便韩冈再强硬又能如何,他所能影响的地方只在河东而已。而且壳子再硬,内芯却是软的,东京汴梁,有跟韩冈一样不听任何条件,就直接驱逐使者的天子吗?

    “枢密,蔚州团练求见。”门外的禀报,打断了萧十三的思路。

    ‘喜孙,他来做什么?’萧十三疑惑着,但转又恍然。

    表字喜孙的耶律盈隐出身五院部,与耶律乙辛同帐,而且本身还拥有两千披甲骑兵,都是精锐,与他走得近的,也皆是实权贵胄。在萧十三的麾下,一向是横着走。甚至对萧十三也不是很看得起。

    “什么事?”当耶律盈隐带着七八个同伴来到帐中之后,萧十三直截了当的问道。

    “宋猪羞辱大辽使节,末将是来请求出战的。”

    “军国重事,岂是儿戏。不行!”萧十三一口拒绝。

    “难道副枢是怕了不成?”耶律盈隐咧嘴笑道,“南朝的那些猪猡竟然如此狂妄,奇首可汗的子孙,可忍不下这样羞辱。”他回头,对着一起来的同伴,喝问道:“你们说,是也不是!”

    一片声的回答,为耶律盈隐壮着声势。

    萧十三连眉毛也没动弹一下,“想要出兵,当然可以,但给我先立军令状!不敢立军令状的,就老老实实在营中待着。谁敢私自离营一步,军法从事!”

    “不就是军令状吗?如何不敢立!”耶律盈隐大声道:“若不能拿回三五百个宋猪的首级,我耶律盈隐甘当军法!”

    耶律盈隐不愿耽搁时间,当即就让文书写了军令状,按了指模,发了毒誓。拿起军令状,递给萧十三,纵声大笑,“还请副枢收好了。稍待片刻,待我砍回几百个宋猪的头颅,便来缴令!”

    萧十三望着耶律盈隐等人转身离开的背影,眼中只有淡淡的讥讽。

    不过是想拿宋人百姓的首级充数而已,难道以为他萧十三会看不出其中的门道。未免太小瞧人了,不论是对他萧十三,还是对对面的韩冈,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但有些人,死了倒是好事……

    ……………………

    挥手让去雁门寨送信而回的次子退下去休息,西陉寨主秦怀信问着侍立身侧的长子,“大哥儿,你怎么看?”

    自家的嫡亲弟弟刚刚用了兴奋的语调,详详细细的描述了正在雁门寨的新任经略是怎么折辱辽人的使节。秦琬正在沉思中,便听到父亲的讯问。他抬眼道:“韩经略刚勇无畏,不惧北虏的威胁,也难怪二哥儿会在一见之下,便心服口服。”

    秦怀信抿了抿嘴:“为父是问你怎么看你二弟说的那番话。”

    秦琬笑道:“孩儿跟二哥儿一样,有这么一个经略使,乃是河东之福。”

    不过见一次韩冈,就让次子那般兴奋,让长子如此推崇,这让秦怀信始料未及。但仔细想想,如果换做自己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多半也会对这样性格强硬、毫不畏惧辽人的主帅顶礼膜拜。

    其实韩冈的态度在比次子早一步返回的辽国使节脸上就能看出端倪,挂着寒霜匆匆离开,怎么也不会是占到便宜的表情。所以,在次子述说了来龙去脉之后,说惊讶,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秦怀信在河东路军中打了一辈子的滚,祖上上溯三代,甚至还跟着杨业杨无敌一起杀进朔州过。在他的记忆里,近几十年,可没有一个对外如此强硬的经略使了。

    不过新来的韩经略会对辽人这样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当还是太过年轻的缘故。还不到三十!过去,哪一个不是四十五十往上去的?但这位新任的河东经略使识见和能力,秦怀信不会去怀疑,他的成就已经让多少人都暗叹自家的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秦怀信叹了一口气:“要是当时来主持划界谈判的是这位小韩经略就好了。”

    秦琬撇了一下嘴:“割让代北地,吕直阁【吕大防】和韩玉汝【韩缜】龙图都是反对的。即便是后来的沈学士【沈括】,也是在政事堂的架阁库里查到了多少辽国国书,证明是大黄平、萨尔台、天池子都是属于大宋,主张言辞拒绝。可惜京中……”

    秦怀信脸色一变,当即厉声喝道:“这话不许在外面说!”

    秦琬低头回话:“孩儿明白。”

    这话当然不能在外面说,逼着韩缜、吕大防割地的可是当今天子,写信威胁一直在谈判中设置障碍的韩缜的也是当今天子。如果皇帝咬紧牙关,对辽人的讹诈不加理会,大宋的疆界如何会向南收缩十几里,一直推到西陉寨外?

    一切的责任,应该由天子来负。不过秦怀信不敢这么想,只敢愤怒于当时朝中大臣不能阻止天子的胡作非为。天子是没有错的,有错的一定是奸臣,是那些恐吓天子,甚至说宋辽大小八十一战,其间只有一胜的奸臣。

    看了一眼似乎还有些不以为然的儿子,秦怀信心中暗叹一口气。

    自己的长子,虽然没有以一当百的武勇,但眼光见识都可以用出色来评价,领军上阵也不输人。放在河东军中,秦怀信确信他能轻易侧身挤进年轻一辈第一流人物之列,也就比将种折可适差了一筹。

    就是有些傲气,这些棱角是年轻人所特有的,却也是必须打磨掉的。就像新任的河东路经略使一样,还没有来得及在官场上被冲刷得如河底的石子一般圆滑,可那身棱角迟早会逐渐消失。

    但儿子的看法并没有错。责任不该由吕大防、韩缜等一众参与谈判的官员承担,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当初朝廷划界割地,对于天子和朝堂诸公来说,不过是争一争嘴皮子,丢不丢脸面的问题。但被划出去的土地上,可是生活着成千上万的百姓。

    主户一千五百户,客户倍之,男女老少不啻虑数万,全都被迫放弃了家园和土地,迁移回内地。光是为了安置他们,代州知州以下,各县、各寨,都是伤透了脑筋。失地的百姓到如今都没有完全安定下来,时不时的还有一场械斗,发生在他们和安置村庄的土著之间。

    秦怀信在西陉寨任寨主前前后后已经有十年了。中间只在熙宁八年因为反对割地,又故意拖延在谈判地点设置帐幕的任务,而被转了差遣。但一年后就又被调了回来,因为需要他安抚被撤回的百姓。秦怀信在代北诸寨中,名望甚高,也只有他才能安抚得下流离失所的代北百姓。

    相对来说,韩冈这样的经略使,还真对了他的口味。

    但这样意气用事,也很难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从情理上说,辽人的确不会贸然攻打地势险要的西陉寨,就算韩冈的言辞近乎于挑衅,对面的辽军主帅萧十三也不可能命令麾下的将士往据山而守的坚寨上硬碰。

    可世间之事哪有全然依着情理来的?谁能拍着胸脯说辽人绝不会来攻?万一发了疯,硬撞上来,还能指着萧十三的鼻子说这不合情理吗?万一他们分散开来,沿着各条小道去洗劫附近的村寨,除了大骂他们违反盟约,还能怎么做?上面能答应他出兵援救吗?

    也只不知道答应下来的两个指挥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秦怀信正烦心,一名军官慌慌张张的冲到了门外,大声叫道:“寨主!西陉东谷那里的辽狗有动静了!看样子是要来攻城了。”

    ‘我就说吧。’秦怀信一声暗叹。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11)

    【不知十四点还能不能算上午。好歹是赶出来了。】

    西陉寨外,战鼓已经敲响。

    一名名契丹骑兵在城下来回飞驰,用他们的行动,嘲笑着寨墙上拙劣的射术。

    城头上神臂弓弓弦不断鸣响,可离着五六十步,想要算好提前量,将自如游走的骑兵射下马来,还是国法难了一点。只是让人看得烦心,连骚扰都算不上,骑射想要射上城头,得贴着寨墙才能够成功。

    西陉寨外百余步的地方,辽人竖起了几支长杆,杆上悬着一颗颗人头。隔得稍远看不清相貌,但从他们的头盔上还是能分辨出那是宋军的样式。

    西陉寨北的山间,方才还直冲云霄的几道烟柱,已经有三道消散得近乎无影无踪,只有眯起双眼,运足目力,才能在一片浓绿的山头上,发现那仅存的淡淡烟迹。

    已经确定有三座烽燧被攻破了,都是没能来得及撤回来。一座烽燧满编也只有十人,在辽人的攻击下并没有多少希望,能坚持将狼烟放起已经很了不起了。

    燃烧着狼烟的烽火台还有最后一个,但秦怀信已经不抱指望,只盼着最后一座烽燧的烽帅能伶俐一点,看到情况不妙,就带着手下的烽子逃入山中。反正之前都已经下了撤离令,临阵脱逃的罪名不会加到他们头上。

    城头上的弩弓,追着城下来回蹿动的骑兵。这群比老鼠还要滑溜的骑兵,用了三条性命测算出了神臂弓的有效射程之后,便踏着那条危险的界限肆无忌惮起来。他们在马上行动灵活得用双脚走路,就是用神臂弓也来不及瞄准射击。

    但这并不是攻城的样子。如果当真要攻城,就不该是骑兵上阵,而是将攻城器械和步兵拉出来。

    霹雳砲的结构并不复杂,若是能多看几眼,复制出来也不是难事。飞船都有了,何况更为简单的霹雳砲?若是今天辽人搬出十几架霹雳砲来,秦怀信也绝不惊讶。同时也不会担心,西陉寨的寨防并不仅仅是一堵墙而已,而是一套高低搭配的壁垒体系,不是十几架霹雳砲就能攻下来的。更何况对付攻城器械的武器他也是有的。

    秦怀信都为此做好了准备,但辽人并没有拿出霹雳砲,或是其他攻城的装具。甚至连飞船都没有。纵然辽国先帝因飞船而亡,但上阵时,谁还管这些,需要用时肯定会用。可秦怀信偏偏就没有看到。

    “看起来韩经略说的没错,并不是当真要攻城。”儿子秦琬叹道。

    ‘还是没有昏头。’秦怀信低声自语,让秦琬疑惑的扭头看过来。

    秦琬没有在父亲脸上看出什么异样,过了一阵,他问道:“……那辽人还是会按照预计,去攻打左近的村子?”

    “多半会如此。”据秦怀信所致,至少有六个村子不用经过西陉寨,就能从北侧进入村中。

    秦琬轻笑道:“幸好都有了准备。”

    雁门关防线,是以雁门寨为核心,主要兵力都放在雁门寨中。西陉寨由于处在最前沿,只有两个指挥的兵力,总数八百二十余人。只是因为之前代州传令,分了一部分兵力去几处村寨设伏,现在寨中还有四个都,剩下的空缺都是由征发起来的乡兵弓箭手来补足,好歹让寨中兵力达到一千两百。

    另外西陉寨应该还有两个指挥的援军,这是之前雁门寨那里承诺过的,可不知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即便他们不到,秦怀信也有自信利用西陉寨外围的城防抵御下辽人的攻击,莫说眼前的区区三千人,就是十倍于此,他也有信心。

    “飞船准备好了吗?”秦怀信问道。

    秦琬转身张望了一下,回头来对秦怀信道:“二哥儿就在上面。”

    但也没有说什么,脚不着地的感觉,秦怀信并不喜欢,但自从气球配发下来后,每一次启用,次子却总是争着上去。几次下来,秦怀信都懒得多说什么了。

    巨大的圆球形气囊从寨内冒出了头,一众辽军的视线顿时汇聚,一艘绘制着哭笑喜怒四色鬼兽面容的飞船便在他们的注视下冉冉升上了天空。

    宋人的西陉寨内部,已经比寨外的坡地更高出两到三丈,而飞船更是虚悬在二十多丈的高处,被长长的绳索牢牢的系在军寨的上空。

    气囊上的鬼兽图案并没有让寨外的契丹骑兵产生半点惊惧。能随着天子射猎的五院铁骑,对于漂浮在天空中的飞船见识过的次数已经是太多太多,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最多也就诅咒一句飞船吊篮上的乘员,也从空中摔下来。

    骑兵们仍在纵马而过,耶律盈隐领众守在西陉寨的寨门一里地外,屈指轻敲着身下的马鞍。他要在国中出人头地,就要做点事出来,所以才有了今天一战。军令状又如何,有两千本部兵马,就是败了,萧十三也不敢动手。何况等到他攻下几个村子,弄上几百个人头轻而易举。缘边的宋人家里都藏着弓刀,一堆兵器搜出来,摆在一起的首级谁能说这是民?

    奇异的尖啸破空传至耳中,耶律盈隐疑惑的睁大眼睛,几道黑影划过眼底,下一刻,凄厉的惨嚎在耶律盈隐的身前不远处响起,但立刻便戛然而止。

    惨叫声的落处,是三支五尺多长的铁枪。破风斩浪,无可阻挡的穿透了行进路线上的一切阻碍。最近的一支连人带马一起贯穿,箭簇已经扎入了泥地中,猩红血色的箭杆裸露在外,就连铁质的箭翎都从马腹下透体而出。

    “床子弩!”

    “八牛弩!”

    惊叫声同时响起。这是宋人最为著名的神兵利器,比起神臂弓还要让辽人如雷贯耳。耶律盈隐站在一里外,正是为了防备床子弩,本以为已经是够远了,想不到竟然还能射到这里来!

    护卫们身上鲜红的血液映在眼中,耶律盈隐脑中一片空白,一股几乎让全身麻痹的恐惧感直至发梢,稍停之后,回过神来,便立刻拨马而回。

    城头上也是一阵失落的叹息声,澶州城外辽军主帅萧挞凛一击毙命,罗兀城下西夏枢密使都罗马尾亦是一箭而亡,但这样的奇迹果然是无法复制。

    作为床子弩中威力最大的一个型号,如果八牛弩射出去的一枪三剑箭再稍稍准上一点,如果城头上的床子弩能再多两具,说不定今天就能立下扬名立万的大功了。

    “要是再多几架床子弩就好了。”秦琬轻声叹道。

    床子弩的射程和威力不负众望,但准头就跟远距射击的神臂弓一样让人叹息。神臂弓射出的木羽短矢,最远能达到三百余步,但那样的距离,基本上能偏出十几丈、甚至几十丈。想要比较精准的命中目标,基本上还是在七八十步的射程内,最多也不能超过百步。只有手持神臂弓的士兵们列成箭阵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让西北二虏的骑兵一见之下,就远远的绕开。

    而床子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组成箭阵,一座城头上,数量寥寥无几,其实更多的是用来破坏敌军阵势和攻城器械的。

    床子弩的射程几乎都在五百步以上,其中威力最大的八牛弩号称千步,甚至还有一千五百步的传说。但那基本上是得靠吹嘘,得借着风势、地势。但一里半的距离却是轻而易举,若是近至一里,甚至还能加上一点准头再射,十箭八箭下去,多半就能命中一箭。

    这样的命中率,配上区区三架八牛弩,要想射中敌军的主帅当然不容易,可已经足够将城外的契丹铁骑赶得远远的。

    有了八牛弩的威胁,辽军骑兵想要靠近城池,只能快马加鞭的一掠而过,不能在一里半的射程范围内多加停留,否则登时就会有几支一枪三剑箭射来。一支五尺长的铁枪,只要命中了,便可以宣告无救,谁敢冒这样的风险?

    耶律盈隐便是不敢再靠近半步,被几张八牛弩远远的赶到两里开外驻足。这样的情况下,派到城下的去骚扰的骑兵,都要先跨过两里的距离,绕了一圈回来,还要跑两里,正常的战马哪一个吃得消?即便一人三马也支撑不了几次!

    望着两里开外,已经变得模糊起来的城垣,耶律盈隐迫切希望他派去左近村寨劫掠的属下,能带着捷报和首级回来。

    立足于城头上,秦琬远眺着,居高临下,视野的范围比起耶律盈隐要大得多,可以看得出对面已经没有多少作战的意志了。但他们偏偏还不退,理由秦琬用脚尖想都能才得到,契丹兵这是等着攻打周边村寨的士兵们退回来。

    秦琬对此并不担心。

    几处最有可能受到攻击的村寨,都已经将其中的妇孺撤进了西陉寨中。剩下的精壮在编制上都属于乡兵的行列,是缘边弓箭手,守卫家园时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就是寻常禁军都比不上。配合派出去的精锐,让辽人无功而返不难做到,如果安排得好,甚至能让其全军覆没——深处山峦之间的村子,

    但不久之后,收到的信报却让秦怀信和秦琬变了脸色,六个村子有两个被攻破了,其余四处有两处的伤亡也不小,只有两处成功的伏击了来袭贼军,收获了近百匹战马——这是死的伤的和完好的加在一起的数字。

    “攻打村子的辽兵总共有多少人?”

    秦琬问着最后一名来报信的小卒,其部所守卫的村寨,正是两座被攻破的村寨之一。

    小卒迟疑了一下,回复道:“……约莫**百。”

    秦琬眼中寒芒闪过,知道这个数字至少要打个五折:“也就是说,跟村中的人数差不多?”

    回来报信的小卒低下头,不敢直视:“是比我们要多一点。”

    同样的人数,这边还占着地利,事先又有了准备,竟然还是有两个村子被攻破,死伤不在少数。换做是自己,秦琬也并不认为有太高的把握能做到。

    而且还不是宫分、皮室这样的精锐,多半是部族贵胄领下的头下军。

    抬眼望着城外的敌人:‘果然还是不能小觑……’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12)

    “看来我还是将你看得太高了。|www.uu234.com超速更新文字章节|”萧十三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领军回返的耶律盈隐,“契丹人的脸面,今天可都是给丢尽了。”

    耶律盈隐一脸不服气:“末将今日虽没有攻下西陉寨,但西陉寨北的各处寨堡、烽燧,都已经被末将清除。如果枢密想要攻打西陉寨,不必担心宋人从侧方偷袭。”

    “本帅不知道怎么攻打西陉寨,所以想问问你。究竟是打算怎么将西陉寨攻下来?躲到两里之外,你是能射到秦怀信呢,还是能砍到秦怀信。”萧十三笑着,“本帅可是没有这个本事,不知喜孙你能不能传授几招?”

    萧十三的话引起了下面的一片窃笑,耶律盈隐心头羞恼,宋人的八牛弩摆在城头上,现在笑自己的,可有一个敢走近到一里之内?

    萧十三脸上的笑意忽而一收,换上了一个阴沉沉的表情:“你带出去的兵马加起来六千,甚至没能向西陉寨上射出一箭,最后只打下了两个村子。伤亡却有六百余。军令状是你自己立的,我问你,你说这是算胜还是败?”

    “末将斩首一百二十七级,宋人伤亡更是十倍于此!”耶律盈隐提升叫道,“末将可是缴获了弓六百余张,刀剑四百,长枪、长矛近千。就是宋人最宝贝的神臂弓,没有来得及毁坏的也有十三张。”

    耶律盈隐深有自信,无论如何,他都是第一个出兵的将领。契丹人最重勇士,萧十三不敢出战,自己则出战了,还有丰厚的战果,人人都要承认自己的功劳。

    “宋人乡兵多用弓箭,故名弓箭手。禁军则多用神臂弓,其佩刀都是夹钢锻打而成,能截金断玉,斩铁如木。不知你缴获了多少柄禁军佩刀?”萧十三可不会承认耶律盈隐的功劳,主帅的权威不容任何人挑衅,“军令状就在这里,违逆帅令,强自出兵,最后无功而返,你愿领的军法想必不需我提醒你。姑且念在你好歹有几个斩首,死罪可免,活罪南逃。拖出去,四十鞭!”

    强令亲兵将人拖了出去,萧十三冷哼一声,闹剧算是结束了,正戏也该上台了。

    ……………………

    “辽人这是玩的哪一出?西陉寨就在面前,却正眼看都不看,只打几个村子回去,就心满意足了。这还是契丹人吗?”

    “欺软怕硬,这不就是契丹人的本色吗?辽军旧年攻入河北,什么时候敢攻打坚城了?杨六郎守广信军,梁门、遂城,哪一座城池他们攻打过。”

    “辽人本就不擅攻城。洗劫村寨倒是一把好手。”

    “没那么简单。都做好准备了,还是给攻破了两条村子,辽军还是很有些实力的。”

    几名代州的将领在下面窃窃私语,韩冈也在和刘舜卿议论着这一次发生在西陉寨外的战斗。

    西陉寨外的一场没有什么意义的交锋,其结果用了一天从雁门寨传回到代州。已经确定了的伤亡情况,与其说是上万契丹铁骑和边境坚寨的战斗,还不如说是打草谷的强盗和缘边弓箭手之间的交手。

    尽管报上来的数字水分很大,但凭借多年的经验,以及斩首的数目,韩冈和刘舜卿都能从中推断出大体正确的战损和战果。一边是两座村寨被攻破,一边则是两路兵马被伏击,从结果上看,双方的伤亡应该差不了太多,都只有两三百而已。

    谈到战果,刘舜卿很有几分得色:“不过我军伤亡的多是缘边弓箭手,去助阵的禁军没有多大的损失。辽人那边可都是精锐的骑兵!”

    韩冈摇了摇头,“也不能说辽人吃了大亏。大宋的缘边弓箭手和辽人的头下军,说起来身份其实都差不多的。”

    尽管兵制上有很大的差异,但总体上说,在辽国能归入禁军行列的,也只有皮室军和宫分军,而其他部族军、头下军,以及属**,从等级上看,也就跟大宋的厢军、乡兵差不了多少。

    “头下军中的精锐,都是辽国贵胄的私兵,并不比宫分、皮室稍逊。属**、部族军其实也是如此!”刘舜卿还想再多说几句,但当他看到韩冈嘴角的笑意时,就立刻醒悟过来,面前的这一位自做了官后,就时常领军上阵,经历过的万人以上的大战远比自家为多,心明眼亮,军中情弊了如指掌,不是可以欺瞒的主。干笑了两声,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雁门一带的缘边弓箭手,守土之时,也都是勇猛难当,而且其中能开石五硬弓的豪勇之士比比皆是。”

    “事先我们预计到辽人会先拿周边的村寨下手,也命缘边各寨小心提防。秦怀信更可以算得上是宿将,在西陉寨周边又不会有他指挥不动的情况,而且还是在山中应付骑兵。地利、人和皆在,天时也不能说在辽人一方,可这一次偏偏还是被攻破了两个村子。由此可见,辽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经略说得是。”刘舜卿附和了韩冈一句,道,“辽人的确是不好对付,最后能赢下来,还让辽人损兵折将的无功而返,算是难得的功绩了。”

    韩冈沉吟了一下:“从大局上说,的确算是官军赢了一着,但从战果上看,只能说是平手。”

    韩冈一向将战略和战术分得很开,在战略上,让辽人没占到什么便宜,损失远大于收获,的确是小胜一筹。可从战术上,说平手都是勉强。再怎么说,都是两个村子被攻破,守御的一方和攻击一方的伤亡竟然差不多。

    刘舜卿见韩冈对这一战评价不高,便有些头疼。他知道韩冈过去领军上阵,总是几百几千的斩首,或破军,或灭国,眼界都给撑大了。可这世上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有韩冈的功绩,否则二三十岁的经略使就能满地跑了。能从辽人骑兵那里抢下四十多个斩首已经很了不起,西陉寨总共才多少人?一个村寨又才有几人?

    “的确如经略之言。”刘舜卿说道,“只是退敌逐寇,算不上大捷……也多亏了下面的将士拼了命,否则也难有这一次的功劳。”

    韩冈深深的盯了刘舜卿一眼,道:“这一仗算是开门红,有斩首、有缴获,挫了辽人的锋锐,肯定是要向朝廷报功的。”

    “但这毕竟是与辽人交手……”刘舜卿试探着韩冈的态度。

    “不用担心,这是杀贼,朝廷的功赏不会少!天子和朝廷当不会吝啬。”

    韩冈当然不会拦着不去上报这一次的功劳。就算是打得辽人,他也找照样报上去。何苦为朝廷省钱,而将怨恨归咎于自己?

    刘舜卿放下了心头事,心情放松的与韩冈谈笑起来。下面的将校有人耳朵尖,听到了韩冈和刘舜卿的对话,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韩冈的一名亲兵不知何时出现在厅外,扯着门口的卫兵,让他们送了一封信进来。

    韩冈中断了与刘舜卿的交流,接过信,先看了下信封上面的印章,竟是是用马递从太原送来的急报。

    厅中似乎是在瞬息间就静了下来,几个还在专神说话的,发现莫名其妙的就安静了,一个个心惊胆战的停了嘴,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而其他的人则是望着韩冈,能在军议时递进来的急报,当然不会太简单。

    韩冈没多话,打开用火漆封住开口处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展开看了一看,然后不动声色的将信折好。

    “希元。”他亲切的叫起了刘舜卿的表字,“看来我要先回太原去了。”

    刘舜卿脸色一变:“经略,可是太原出了事?”

    刘舜卿这一开口,厅中众将精神顿时更加集中,竖起耳朵静待韩冈的回答。

    韩冈微微一笑:“没什么。本来是因为辽军压境,担心雁门有失,所以才来的代州。不过这几日亲眼看到了希元,以及诸位都用心国事,我也就能放心得下了。今日一战便是明证!上万辽师甚至连西陉寨都破不了……呵,甚至是不敢去攻,只能去打劫山里的村子,这样的贼寇,已经不足为虑。”

    他将手上的信扬了一扬,“现在太原府那边也在催我回去。出来时,让通判权摄州事,本以为得几日轻闲,没想到才几天功夫,就写了信来催,大概是不忿我这边偷懒呢。”

    韩冈轻松的语调,引起厅中的一阵轻笑,让人不再怀疑他收到的信中有何紧急军情。当然,绝大多数还是故作轻松,并不是当真相信了韩冈的话。但既然韩冈这么说了,便姑且当做是这样,没有眼色的人,坐不到这间厅室中。

    结束了军议,从厅中出来,众官众将纷纷散去。只剩刘舜卿跟在韩冈身侧半步之后。韩冈脸上温和淡然的微笑渐渐收敛:“辽人在云中屯兵几近十万,或许并不是针对代州。”

    刘舜卿闻言,了然于心,问道:“经略,是方才那封信……”

    “信的确是从太原来的,只是信中的内容则是说的西边的事,有人心不死,却要数万人跟着他冒险。不能不回去了。不过不要以为这里的局势影响不了大局,关键的时候,还要河东……乃至代州出来支撑局面。”

    韩冈说得太过含糊,刘舜卿的眉头也就越皱越紧,眼中的疑色也越来越浓。

    韩冈回头望了刘舜卿一眼,也不瞒他:“这封信只是确定了一件事……徐禧当真是疯了。”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13)

    【白天赶报告,晚上回来码字,说起来算上这一章,今天已经写了一万多字了。】

    篝火映红了千百汉番两族战士的脸。

    秋日的星空下,欢歌笑语回响在肃州城外的酒泉池旁。一堆堆篝火布满城外的原野,天上的星辰,地面上的篝火,交相辉映,一齐在波光粼粼的池中留下闪烁的的倒影。

    王舜臣离开凉州之后,便领军西行,走得并不快。过胭脂山,破删丹城,然后在攻克有两个党项部族盘踞,总计三千兵马驻守的甘州时,花了一些时间。之后搜集军资、休整将卒、发动甘州的吐蕃部族和汉人巨室,同样费了几天的功夫。不过当王舜臣从甘州重新出发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已经是三千官军,以及高达七千汉番两族联军。

    就这么不慌不忙的稳步前进,王舜臣又顺利的抵达了肃州。万余兵马围城,肃州城中不及千人的留守夏军完全镇压不住局势,当天夜里城中内乱爆发,城内的几家大户打开了城门。次日天明,宋军兵不血刃的进驻了肃州城。

    肃州乃汉时酒泉郡,霍去病远逐匈奴,曾驻兵于此。肃州城下有泉,其水若酒,相传乃是霍去病倾酒入泉中。

    王舜臣拿下了肃州城后,便遍邀城中汉番两家族长、耆老,于酒泉池边将随身珍藏的数坛烈酒一起倒入泉中,更是搬光了城中的数百坛各色酒水,一并倒了进去。

    他就这么在千万人的注视下,在酒泉中用头上金盔舀起一杯:“旧年冠军侯在这酒泉边与将士同饮,今日本将与众儿郎重来旧地,如何能独享美酒,当与尔等同饮此泉!”

    这一刻,宛如冠军侯重临人世,数千汉家儿郎当先齐声呼应,争先恐后的舀起泉水,吐蕃士兵也为这狂热所沾染,跟着一起舀水同饮。

    王舜臣再一次举起头盔,向着来自于肃州城中的族长、耆老,“且共饮一杯,今日同为宋臣,太平富贵当与尔等同享!”

    夜宴就在酒泉边开始。

    化入无数佳酿烈酒的泉水,其实依然没有多少酒味。但围着热腾腾的篝火,周围是欢腾笑闹的歌舞,纵然酒泉不醉人,但人已然自醉。

    多少吐蕃人围着篝火,跳了一圈舞蹈,满头大汗的回来,拿起一只牛角杯,就在小湖旁舀起清洌的泉水,合着杯中弯月,一饮而尽。而来自秦地的汉家儿郎,更是拿起头盔,在湖中舀起酒泉,高唱着秦腔,与不通言语的同伴共饮。

    酒泉畔,王舜臣举杯相邀,与一名名将校士卒,族长、耆老,痛饮酒泉泉水。汉人和蕃人的隔阂,在这一夜也消失无踪,把臂同饮酒泉,宛如兄弟一般。

    用银刀削下一片片的烤羊,伴着泉水一齐下肚,王舜臣一声长啸,声震三军,继而放声大笑:“今夜好生痛快!”

    笑罢,他跳将起来,高高举起的金盔在他掌中闪闪发亮:“本将已经遣人回去向天子讨酒去了。等到数月后本将打下了瓜州、沙州和玉门关,领军回师,天子的赐酒也该到了。到时候,酒泉池畔,再与诸君痛饮!”

    ……………………

    凉州、甘州、肃州,在东面的战局一时间陷入沉寂的时候,西面传来的消息,则是不断传递着官军节节胜利的喜讯。

    “王中正这一回靠着王舜臣又露了脸。偏偏每次他都有这个运气。”

    “西贼安置在甘凉的兵马几乎都给调去兴灵,王中正和王舜臣都是捡了便宜。”

    “可惜甘凉仅仅是附带而已,比不上银夏,更比不上兴灵。今天在崇政殿上,天子又是没有提到那一路的战况。”

    秦凤、熙河联军不敌携胜势而来的党项大军,再快要打过青铜峡的时候,却不得不撤回国中。他那一路最后的封赏,只能寄希望于王舜臣在河西甘凉节节胜利。可也因此,他那一路几乎都要被遗忘了。远远游离于主战场之外,除了偶尔几封捷报,报称官军攻下了甘州、肃州,就是天子都能连着几天不提王中正的名字。

    池畔小轩中,蔡确三支手指捏着精致小巧的银杯,投过稀疏的窗棱,望向窗外的风景。

    盛夏的气息只剩一点残余。窗外荷塘中,荷花落尽,莲蓬也被摘采一空,仅有一片片或完整、或残缺的荷叶,和几根高高挑出水面的残枝。

    已经是秋天了。

    战争开始时是初夏,如今则是初秋。持续了一个夏天的战争,如今还在继续着。前半个夏天,战火如荼,官军先胜后败,而后半个夏天,战事则略嫌沉闷,除了不断向西的一支偏师,官军和西贼,都没有太大的动静。

    但这样的平静,无法持续太久,当时间进入了秋高马肥的八月,人心的躁动已经如同战鼓声一般响亮。

    蔡确把玩着酒盏:“河西的进展,天子没有放在心上。不过韩玉昆巡视代州,雁门便小胜一仗。对上缘边弓箭手,辽人竟也没有占到便宜。天子倒是为此欣喜不已。”

    “那是地利的缘故,在山道上,辽人的骑兵施展不开。当年折家在丰州立功,斩了皮室军数百级,也是这个缘故。”

    难得有此见识,蔡确很是欣赏的看了坐在对面英俊的青年官员一眼,又叹道:“韩玉昆胆子大,不在乎跟辽人起纷争。可萧禧就在京中,闹到了朝堂上可就让人头疼了。”

    “不知韩冈会怎么看徐禧之事。退保银州、夏州是他的提议。如今官军驻守盐州,跟他之前的提议差了许多。”

    “韩冈不需要冒险,之前灵州之败已经让他大涨了声望,接下来只要种谔守住银夏,他就彻彻底底赢了。试问韩冈如何会支持吕吉甫?他的心思,天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蔡确笑容中带着几分讥讽,“所以吕吉甫会去支持徐禧。若是他说一句稳守银夏,功劳就全是韩冈的。”

    蔡京低了低头,拿起酒壶,为蔡确斟酒,并不接话。

    “元长如何看待盐州的局势?”

    蔡确放下酒杯让蔡京倒酒。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很是有几分眼色,能力又出众,在厚生司中的工作很出色。虽说是同宗,过去并没有太多的来往。如今投入自家门下,只要在经过几次考验,倒是能当成心腹来倚重。

    “守银州、夏州,肯定是要比守盐州容易。西贼想要攻打银州、夏州,从兴灵攻来,有千里之遥,其间还要越过瀚海,艰难可想而知。从粮秣上来计算,最多也只有七八天的时间来攻城。凭党项人的手段,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攻得下来,到时候就得退军。一个不好,就是灵州的翻版。”蔡京显而易见的在西事上下了苦功,回答时并没有半点犹豫,“不过攻打盐州,同样有瀚海阻隔,相对于夏州,也仅仅少了两三百里而已,西贼的粮秣的确省一点,但也省得不多,最多也就半个月的时间。差别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而官军这一边,从青岗峡、櫜驼口这条路北上盐州,比起通过无定河的粮道要近得多。櫜驼口本来就是李继迁为了贩售青白池盐而设的榷场,走过这条道路的盐枭不知凡几,道路也修得甚是完备。当初高遵裕的环庆军便是赶在种谔之前,将盐州攻克。粮草由此北上,怎么看也不会有耽搁延误的问题。”

    “官军粮草无缺,以逸待劳,西贼又只能设法速战速决,拖延不得。这样一看,吕吉甫冒着风险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大。”

    鄜延军退守银州、夏州,缩短了官军粮道的同时,相应的也拉长党项人的补给线,在已成荒墟的盐州、石州、宥州,即便是党项人也无法得到粮草补给,打到夏州城下,最多也只有七八天时间来攻城,而后就必须撤军了。绝对是立于不败之地,这一点,朝中都是公认的。

    “但徐德占能不能守住盐州,却还有些难说。”蔡京又补充道,“虽说他正在调集民夫增筑城防,仓促之间,也不可能将盐州打造的固若金汤。”

    了解西夏的困境,这一点不足为奇,但蔡京对盐州本身还有了解,就很难得了,许多事不是他这一级、又没有去过陕西的官员能打听到的。蔡确对此算是比较满意:“想不到元长竟对边事如此了解。”

    “在下此去北方,说是领队去传授种痘法,不过见大辽的那位尚父,肯定少不了提到边事。”

    这一回使辽,为了能安抚下辽国,为了正副使节的人选,朝堂上很是伤透了脑筋。直到最后才决定调回沈括,让他担任正使。副使照规矩应该是选择一名武将,但这一次面临的局势不同,又负有传授种痘法的任务,所以设了两名副使,一文一武,其中文副使就是蔡京。

    “说起边事,沈存中当然远远强于在下,又是去过辽国的,一切都熟悉,不会受辽人所欺,说不定还能逼得辽人出乖露丑。到时候,辽人要捡软柿子捏,多半在下这个年轻识浅的副使下手。”蔡京微微一笑,“为朝廷脸面计,西北的兵事只能囫囵吞枣的多记上一点了。”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14)

    【十二点前后还有第二更。】

    蓝田县外的吕家别庄中,吕大防一身素色的麻衣,坐在空寂无人的庭院中。

    就在灵州之败后,朝中下诏,命吕大防就任庆州知州,代替高遵裕的职位。可就在诏书来的前一天,吕大防的亲兄弟吕大钧,在永兴军路转运司任上因病故世。本就无意参与这一场战争的吕大防乘机辞了就任庆州的诏令,告假回家,为亲兄弟服丧。

    还在丧期之中,吕大防虽与人对坐,但摆在石桌之上的,却并不是酒水或是其他的饮子,仅仅是两杯清茶。

    “为了给盐州输送粮秣,民夫已经征发到庄子上了,县里说了,要十一人。”

    吕大临没有出仕,几个兄长都在外面做官,家里的产业基本上都是他在管。县里发单要人,平常都是自己处置了。不够眼下既然吕大防在家,便得向他请示。

    吕大防不插手弟弟的工作,道:“该怎么安排,一切照旧例。”

    “小弟知道了。”吕大临没什么表情的应了一声,停了一下,他又开口道:“从年初开始,调集民夫的单子就没有断过。今年的夏收就因为人手不够,没旱没涝,什么天灾都没有,白渠上的几千顷田地,收成却硬是比往年减少了一成。”

    吕大防沉默着,慢慢抿着渐渐变冷的清茶。

    “三哥就是生生累死的!”吕大临阴沉着脸,“辗转于途而枉死的民夫则更是不知凡几。都已经败得那么惨,这一仗,怎么还能打下去!?”

    吕大防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素瓷茶盏,“为什么朝中将徐德占的鄜延路体量军事兼计议边事改成了陕西路计议边事,还将李长卿【李稷】也分派过去佐理军中转运?现在只要是有关西北兵事,徐德占都能插话,谁还能压得住他?朝廷一心要守着银夏,谁来说都没用。韩玉昆在朝中说了那么多,可天子依从了一句吗?”

    吕大临愤然握拳一捶石桌:“吕惠卿私心太重!”

    “不仅仅是私心太重这么简单。”吕大防与吕惠卿打过不少交道,对其也算是有些了解,“是吕吉甫为人高傲,耻为人后。新法诸条,泰半出自他手,为什么他做了参知政事之后要另起炉灶,大兴手实法?因为他根本就不甘心做萧规曹随的曹参,即便他前头的是王安石也是一样不甘心。何论王安石女婿的韩冈?守住了银夏,那是韩冈的建言之功。而守住了盐州,就是他吕吉甫的慧眼独具、远见卓识!你说吕吉甫会怎么选?”

    “这不还是私心?!”吕大临反诘道。

    “私心也分几种,此乃功名之心,非是利禄之心。”吕大防垂着眼皮,看着杯中的茶水,“若只是为了做一宰相,吕吉甫学着王禹玉循规蹈矩、谨守上命就够了。眼下只要他依韩玉昆之言,保住银州、夏州,就可以等着天子御内东门,锁院宣麻了。但这也要他甘心!”

    “利禄之心,仅损私德。功名之心,可是会祸国殃民。灵州之败,不正是王禹玉起了功名之心的缘故?若他能安于利禄,岂会有如今之失?吕吉甫对功名看得太重,自然也就将国事、百姓看得轻了!”

    吕大临对吕惠卿颇看不上眼,言辞也不甚客气。

    吕大防在官场上打滚的时间足够长,虽说对吕惠卿与兄弟有着同样的看法,但他心中倒是感慨更多一点——哪个士大夫不想一个留名青史?可惜吕惠卿心不正。

    “吕吉甫的确是用心不正,迟早自取其败。”吕大防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说不定这一战当真能赢。现在谁敢保证说盐州必败?从兴灵往盐州,是几乎连水源都没有的七百里瀚海,从青岗峡往盐州,是三百里盐路。有这条盐路在,粮道其实已经打通了。”

    ……………………

    “盐州能撑多久?”

    折可适刚刚回到府州,就被拉倒了家中计议大事的小厅中被人问话。

    看看左右,自家父亲和几个叔伯都到了,兄弟辈中,还有一位叔祖父。折家算是有实无名的藩属,在府麟、丰三州势力虽大,但也因此受到朝廷忌惮,能在外州任职的子弟几乎一个都找不到。要聚会时,人倒是到得很齐。

    折可适现在是灰头土脸,无暇打理的须发乱蓬蓬的。从十四五岁起,每次上街总少不了有闺秀、妇人驻足回头的折家七衙内,一个月之内在盐州、夏州和府州之间绕了一个圈之后,跟个人见人厌的乞丐也差不多了。

    折可适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洗个澡睡一觉,但长辈坐了一圈,幽幽的双瞳都盯着自己,也不敢喊累,老老实实的站着回答父亲的问题:“盐州城中的粮囤现在大半都是空的,驼队和民夫都赶不及运粮。这个时候西贼来攻的话,能守上十天就很了不得了。”

    厅中啪的一声响,折克行重重的拍着几案,叹道:“徐德占不该修城的!”

    “吕惠卿就不该将兵事交托给他,给种谔、给李宪,甚至给王中正都比给他好。贪大喜功,”

    “多了一万增筑城防的民夫,根本存不下多少粮草。”

    “……如果西贼一个月后来攻城,说不定还会有转机。”

    “西贼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厅中只是折家核心的成员,身为将门世家的子弟,最基本的战略眼光没有一人会欠缺。

    “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折克行道,“无论官军占着盐州,还是夏州,都能逼得西贼挥师来攻。大参和徐禧只看到了占据盐州,使得银夏之地尽归我有。可不论官军是仅仅屯兵银州、夏州,还是连盐州、宥州一起占下,党项人都必须将官军赶回横山以南。否则无定河沿岸的上万顷良田以及盐州的万亩盐池,不论哪一种情况都是保不住的。”

    占据了会战主动权的一方,胜利的天平将会大大的倾向过来。

    徐禧占据盐州,也是逼迫西夏来攻的手段。

    但相对于银州夏州,盐州的位置就太靠前了。这样是对党项人有利,并缩减了官军的优势。唯一的好处,就是胜利之后,吕惠卿和徐禧由此能功成名就。而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折家的上下三代将领,一致认为没必要为个面子的问题,硬是要占着会减小对敌优势的位置。

    “小韩经略也是知道不对了。要不然李宪也不会到了晋宁军就停下来不过河。”

    折可适忽然又开口,厅中众人听着神情都是一变。

    “什么时候的事?!”折克行急躁的追问道。

    “就是孩儿回程的时候。李经制的将旗还在晋宁军,不见有大军过河。孩儿私下里问了,是太原那里传令让李经制留在黄河西岸,不要过河。”

    “看起来这一仗是输面居多。”折克行叹了一句,韩冈的战略眼光在文臣中算是第一流的,他都抱着同样的看法,基本上,可以说事确定了。

    无力的挥了挥手,让折可适站到墙边上去。

    折家的核心密会,折可适等有幸与会小字辈都只能站着,听着叔伯们的对话。折家的规矩如此,长辈们说话,小辈没有资格随意插嘴。即便是折可适,被郭逵看重,称为将种,日后基本上就是下一代的家主,可照样是没有特殊的待遇。

    折克忠眉宇间怒气缠绕,“一帅无能,累死三军。高永能和曲珍,还真是冤枉,到时候,少不了要问罪!”

    “还得看运气,西贼来得迟了,修好城民夫一退,粮草囤积上来。盐州城就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了。”

    “西贼濒临亡国,哪里还可能耽搁时间,要筹措粮草和运输的畜力,一个月的时间已经绰绰有余。这几日,要不去攻盐州,除非是嵬名家和梁家想去东京城逛樊楼了。”

    “这一回,能保住西军的元气,就是万幸了。”

    “打仗哪有一直赢的道理,输输赢赢,习惯了就好。”苍老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上一辈中硕果仅存的折继长,坐在现任家主折克行身边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时忽然开了口。老家伙咳嗽了两声,抬手抹了一把脸,像是刚刚睡醒了一般,“胜败兵家常事,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三川口等三次惨败的时候,老家伙就在军中,更是亲身经历过旧丰州的陷落,亲眼看到从唐末便与折家一般世镇丰州的王家与之偕亡,然后折家的府州就给割了一块过去成为新丰州的地盘。这些年,官军翻了身,将党项人压着打,说解气也解气,但也不过如此,想要一举灭亡西夏,折继长从来没有这么奢望过。

    他站起身,反手捶了捶腰,叹了一声,“年纪大了,经不住困,老头子先去睡了……”在子侄们的目送下,他向厅门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过来,“当真灭了西夏,胜了契丹,还不一定是我们折家的幸事,凡事多留心几步,为日后着想……顺着大势走!”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15)

    盐州城外,漫卷的黄沙之中,是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号子。奔走于城墙上的身影,在沙尘中忽隐忽现。起起落落的木桩,慢悠悠的将黄土一点点的夯实在城头。

    “这要拖到哪一天?当初修罗兀城也没见慢到这一步。”高永能正全副武装,盔甲都穿上了身,在甲胄外还罩了一身官袍,透过风沙,看着忙碌中的城防工地。

    不远处,一名监工在民夫们中间来回转着,时不时就是一鞭子上去。被鞭打的民夫速度快了一点,但等监工绕过去,就又慢了下来。

    “李转运提拔了一群泼皮,只管杀人、鞭打,也不见城墙修得更快。”高永能看着这一幕,抱怨着。,

    “少说两句吧。力气用在西贼身上。”高永能的身边,老将曲珍没什么精神的搭着话。

    两人一同守候在盐州城的南门外,在他们身后,几名偏裨将佐则是扶刀肃立,动也不动。

    为了加固、加高城防,盐州城正在大兴土木。现如今,周围十里的城池四壁正同时开工,以求加快进度。

    城壕已经拓宽了一倍,掘出来的泥土全都成了城墙的一部分。等到城墙完工,再将引走的水流引回来,盐州城便能拥有一道三丈宽的护城河,若能深掘出几个泉眼,

    但大兴土木的另外一面,便是遍地的沙尘黄土。掘出来的黄土,被秋风一吹,就成了漫天的沙尘。一阵清风过去,城里城外就登时多了一层黄沙。

    高永能挂着脸望着南门外的工地,只要一张口,带着咸味的沙土,就直往嘴里钻。要是往日,将口罩一戴也就没事了,可现在是在恭迎徐学士,不恭敬的举动,还是能免则免,省得被记恨上。高永能是不怕徐禧拿自己开刀,徐禧还不够资格,但自家的子侄亲信不少,得防着被牵连。

    这股子郁气,既然不能在徐禧面前发泄,也就只能累着高永能身边的曲珍的双耳,“盐州本地征发了一万多民夫,从环庆又是送来一万,怎么两万人一齐上阵,这城防才完成了一半?难道要等下雪时再完工。”

    曲珍叹了一声,说到了心里正烦的事,最终还是搭了腔:“民夫少一点,给他们口粮多一点,也许还能快上几分。”

    制盐是一项消耗大量人工的产业。故而盐州的人口在银夏之地,是超过宥州、夏州的大城。但盐州城的规模,却并不是。盐州之所以能成为西夏的财源,靠的是城北十里之外的盐池。城池本身无足轻重,在这里修筑高大的城墙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蛮夷不擅生产,青白盐池的盐丁大半是汉人。而且日后盐池重启,还要靠盐丁们卖力,对他们不能过于苛待。连同他们的家人,全都得养起来,这就是一万多的人口。即便将党项人全数撤走,整个盐州的人口还是几近三万。

    这些盐州百姓在官军夺城之后就逃散了一部分,剩下的在官军的驱使下,投入到了筑城的劳作中。算是以工代赈,不仅仅是让他们吃饱,而且还得有多余的份量,让他们拿回去养活家人。

    除此之外为了尽快将增筑的工程完工,徐禧又从后方调集了一万民夫。想要在四十天之内,将工程全部结束。

    但民夫和他们的家人加起来有四万,在盐州驻守的官军近三万,东面一点的宥州还有一万大军,光是为了给八万人——另外还有六千多战马——补充粮草,就让环庆路伤透了脑筋。战事已经持续几个月下来了,陕西的民力几乎都耗用殆尽,经常有补给不上的时候。军粮无人敢克扣,所以减少的只能是民夫们的口粮。吃不饱饭,当然也做不了力气活,逃亡的民夫一天比一天更多。

    便因如此,预计四十天完工的城防,到了一个月的时候,才完成了一半,至少还要一个月。高永能怎么看都不觉得

    “盐州这个地方,筑个什么鬼城?!党项人又不会攻城,两丈半和四丈有多少区别。神臂弓往下『射』就是了。兵精粮足,就是草就的军营都能守,有城墙的大城有什么不能守的。我只要四千本部,将京营的那群白痴都调回去,守住盐州的把握,我还能多上两成。”高永能愤愤不平的说着,向右手边瞪了一眼过去。

    就在十几丈外,除了高永能和曲珍这一群西军的将校,也有一群身着武官服『色』的汉子,高高低低二十七八人,也在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那是来自东京开封的一众京营将校,盐州城中,两万京营将士便是他们的属下。这一群人占着从南门延伸出来的道路的正中央,明显比站在路边上高、曲二人所领的西军更加得势。

    西军和京营两边泾渭分明,互相之间连话也没有多一句。相对于跟在曲珍、高永能身后的几名校尉各自静默肃立,京营那边的声音就大了许多。主将们说话不足为奇,下面的军官也都在窃窃私语。这在军纪森严的陕西禁军中,是不可想象的。

    这就是徐禧要用来抵挡西贼决死反扑的主力。

    看到他们,再想想徐禧,曲珍和高永能都对近在眼前的战事,悲观至极。都想找个由头离开盐州,不在这里担惊受怕。被连累得一世英名尽丧怎么想都不会甘心。

    就是保住盐州的局面又如何,统帅之功是徐禧的,军功的大头是兵力更多的京营的,自家不但没多少功劳可领,还要冒着大风险的拼死拼活。对于点名让自己留下来的那位,曲珍、高永能可是厌烦透了。

    他们也是在军中几十年,与不少文臣打过交道,名震天下的夏悚、范仲淹,少年得志的韩琦、韩冈,各『色』人等都都见识过。但如徐禧这般不靠谱又惹人厌的顶头上司,还真没见过几个。

    说起来两人都宁可放弃盐州的功劳,也要离得徐禧远远的,可事情的发展并不以他们的想法为转移。领军镇守盐州,陪着一群京城来的衙内兵,一起等着西贼攻上门来,还有比这个更憋屈的吗?

    高永能狠狠的啐了一口,将心头的不屑、愤懑连同嘴里的沙子一起啐了出来,“一群废物,在金明池里踢球不就好了,跑来争什么功劳。也不扯开裤子低头看一看,软得都站不起来的鸟货,还想上阵跟人厮拼。”

    南方的远处尘头大起,一小堆作为先导的游骑已经快要到了近前。

    曲珍和高永能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

    片刻之后,徐禧和千名骑兵就到了盐州城下。

    西军、京营两边的将校一齐迎上去,向徐禧行礼。

    半月不见的徐禧依然是自信满满,看到城防的进度,虽然变了一下脸『色』,但立刻就又浮现起自信的微笑:“本来还担心最近的风沙太烈会阻碍筑城,但现在看看,还是比预计的要好。”他朗声向众将宣示:“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官军占据了盐州,西贼就得拿『性』命来拼。穿越瀚海而来,人困马乏,粮秣又难以补充,只消能守上半个月,西贼将不战自溃。就算他们能咬牙坚持,从环州、夏州来的援军,也能让他们有去无回!”

    ……………………

    狂风卷着沙尘,劈头盖脸的迎面砸来。种朴披着连帽斗篷,又用口罩蒙着口鼻,低着头,沉默的驾驭坐骑向前行进。在他身边,四百余名的骑兵,正踩着前人留下的脚印,步步向前。

    依照朝廷的命令,一旦西贼举兵攻打盐州,屯兵夏州的鄜延军是要出兵救援的。尽管他父亲另有盘算,但在第一时间把握到西贼的动向,同时保证沿途的安全,照样是免不了的。

    种谔治军严明,种朴身为他的儿子也没有多少优待,被派出来巡视无定河北面的荒漠,以防西贼偏师埋伏于此,等待伏击援军的机会。

    在风沙中行军,仿佛是盲人瞎马,眼前是黄蒙蒙的一片,除了脚下的一小片地,什么也看不见。幸好种朴身边有着精心挑选的识途老马,在这一片土地往来了几十年的向导,知道在荒漠中哪里有水源的存在。就算有黄沙遮蔽视线,也能准确的指引着种朴的这一队人马,往前方的水源地暂时落脚休息,避一避风沙。

    种朴一行,一心想赶去前方的水源地暂避风沙。但这一场沙尘却在他们的行进中,莫名其妙的消失无踪,转眼之间,眼前不再是昏黄一片,抬头便可见到澄蓝的天空。

    可这时候,种朴和他麾下的四百余名骑兵,却没有了抬头望天的余暇。就在他们的侧面,出现了一支军队,观其前进的方向,也是荒漠中的那一个绿洲。

    两军相隔仅有一里,快马转瞬可至。以战马的速度,可算是近在咫尺。方才是因为风沙阻隔了耳目,现在风沙一停,两边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

    “那是哪一家的兵马?!”种朴大惊,眯起眼睛神『色』紧张的望着对面。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16)

    对面的骑兵大约三百骑上下,比自己这边人数稍少一点,但随行的马匹数量却几乎多了一倍。种朴手下的这个指挥,已经是难得的一人双马——一战马、一骑乘——而对面的马匹数目,感觉就像出来放牧的牧民。

    尽管从与骑手的身材对比上,看得出那些马匹都不是太出sè,个头不高,体格较小,但架不住数量多得惊人。能在坐骑上这般豪奢,显而易见绝不是大宋这一边的军队,而且种朴见识过的多少支铁鹞子,都没这般阔气的。

    虽然对方不知来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绝对是敌军!

    瞬息可至的距离,没有观察等待的时间,种朴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的下令:“吹号!举旗!”

    随着种朴的暴喝,苍凉的军号吹向云端。掌旗官双臂使足力气,用力一抬,将收起的军旗高高举起,殷红的旗帜呼啦啦在风中舒展开来。

    这是战斗的信号。

    宋军的骑兵们立刻向着旗下汇聚,绵长的行军队列开始飞速的收缩起来。

    而对面军队的反应同样迅急,三声号角响过,一名名骑手就在马背上飞身换马,而后就向着宋军这里猛冲过来。

    一道道黄尘在马蹄下卷起,在奔马的洪流之后汇聚成一条黄龙。这一群骑兵,起步时前后不一,但散乱绵长的行军队列在奔驰中自发的转换为衔接紧密的冲击阵线,完全省去了聚兵列队的步骤,骑兵战术运用之精妙,竟远在宋军之上。

    来不及换马了!种朴心中叫着不妙。

    聚兵,换马,然后冲锋,这是宋军骑兵进入战斗状态时的一贯顺序。但突然间出现在近前的对手,根本没有给他们留下准备的时间。

    没有换马的余暇,就算换了马,缺乏足够时间起步提速的骑兵,还不如步兵管用。种朴也并不觉得,自己麾下的这群骑手,有资格与对面的敌军在骑术上一较高下。

    转身逃跑——或者叫转进——的念头在种朴脑中一晃而过,但立刻就放弃了。胯下的坐骑驮着他在风沙中走了半日,又是专门用来代步的乘用马,跑不了半里,就会给敌军追上。

    “刘庄,回去报信!”种朴急急的遣了一名亲兵,随即翻身下马,喝令道:“取弓,下马!”

    跟随种朴出来的这一支骑兵,都可算是精锐。种朴又是种谔的嫡亲儿子,说话管用得很。听到命令之后,纷纷下马,抓起刀枪弓箭就列队布阵。摆开的阵型,比起之前在马上的时候又聚拢了一些。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越来越近的敌方骑兵,已经让人能分辨得出他们身上具体的细节。

    种朴在调整阵型,安排人手看管马匹的时候,也不忘紧锁着越来越近的敌骑。

    完全陌生的旗帜,完全陌生的装束,甚至连进兵时的号角声都与种建中所熟悉的铁鹞子截然不同,这是一支他从来都没见过的骑兵。

    一股寒流从脊柱传上来,差点让心脏停跳。种朴立刻就想起了一直都在心头中缠绕不去的忧虑,难道是契丹人已经决定发兵帮助西夏了?但狂奔而来的敌军,与种朴曾经听说过的契丹服饰仍有着一点差别,一丝侥幸在心底的黑暗中冒起。

    身边的向导突地打起了摆子,黄了面皮,颤声道:“娘呐,那……那是北面的兵!”

    “是黑山威福军司【河套】?”种朴犹然抱着最后一份希望,那是西夏最北面的一个统军司。

    “是阻卜【即鞑靼,门g古前身】……”向导挤出一个哭一般的笑脸,“是北方草原上的阻卜人!”

    “阻卜……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并不是说听到非是契丹人,就让种朴安心下来,而是他已经没有多余心力去在意了。一里的距离,只剩最后的三分之一。

    蹄声已经充斥在耳中,种朴拔出腰刀,斜斜指向长空。

    下面的士兵在种朴做出这个动作之后,便被都头、队正们催促着举起了掌中战弓。

    骑兵不会携带神臂弓,也不会携带斩马刀,骑兵装备的xiōng甲更是只有冲阵时才会装备,寻常出巡,连营门都带不出来。

    一般骑兵在马上的武器只配备有加装了倒钩的环子枪,军官多个铁鞭,弓箭则都是有的。近年来钢铁产量大增,四百人都有柄腰刀。此外种朴所领的这一部兵马,还加配了杀伤力很弱的诸葛连弩,算是给骑兵的优待。

    借助不了战马的冲力,锋锐的铁枪毫无意义,骑枪要比步卒所用长枪短了不少。而弓力甚绵的诸葛连弩,发射速度很快,却都是用来惊吓敌军战马,作为不擅马战的骑兵们的秘密武器。而现在在全军下马之后,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只有弓一张、刀一柄,然后还有短枪一支。

    不过宋军缺马,故而对骑兵最为珍视。能成为骑兵,弓马娴熟乃是第一条。下了马后,一干骑兵都可算是步卒之中的佼佼者。

    脚踏实地,骑手们张弓搭箭。随身携带的一壶二十支长箭也许只能支持片刻工夫,但在箭矢用光之前,没有哪家的骑兵,能在正面相抗中压制他们分毫。

    但他们身上的的压力也绝对不轻。区区三百骑兵的奔驰,迎面过来时,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许多人的脸sè越发的难看,握住弓箭的双手不由自主的颤抖着。而种朴喉咙有点发干,心跳得很快,掌心莫名其妙的冒出汗水,后背也是黏黏.湿湿的好不难受。

    “百步!”当敌军立刻就要进入弓箭的射程,多年来接受的教育,让种朴收摄起心神,“都准备好了,举弓!”

    四百余人听命,哗的一声,几乎就在同时举起掌中的战弓,而一支长箭也搭到了弓身上。

    也就在这短暂的几秒钟,敌军狰狞的面孔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甚至似乎感觉到了对面的人马喷出来的热气。

    种朴的双眼中只剩坚定,掌中长刀向下用力一挥,用着最大的气力怒吼着:“射!”

    四百骑兵同时松开弓弦,爆裂般的弦鸣,响彻无定河北的荒野。

    ……………………

    “余古赧该到。”燕京析津府的宫城中,耶律乙辛一圈圈慢悠悠的踱着步子。

    “这两天就会有消息了。”萧得里特恭声回道。

    耶律乙辛走了两步:“他的八千骑虽不算多,赢也是不一定能赢,但吓一吓南朝还是没问题的……宋人就算分清阻卜和大辽本部的区别,也肯定会乱作一团。”

    一直都是辽国西北藩属的阻卜部族出现在西夏,其政治意义远在军事意义之上,之前的恫吓重复千遍,也比不上八千阻卜骑兵的出现。

    萧得里特谄笑着:“南朝的君臣听说,肯定是会吓得hún飞魄散,尚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岁币翻倍,割让土地,都在情理之中,到时候,就看尚父想要哪一条来实现了。”

    “能多个十万岁币就够了,我也不贪心。”耶律乙辛笑着说道。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心情也越是放松。

    他要的是稳定自己权位的声望,无论是胜利、土地还是岁币,只要能从宋人那里得到一点实质性的好处,就能压制国中的反对派。如果这一次能成功,不但能斩断宋人对西夏伸出的贪婪之手,还能轻而易举的将所有反对派斩草除根。

    “余古赧领兵去了西夏,下官就有些担心磨古斯会不会趁这个时候做出些亲痛仇快的事来。”

    阻卜是个大的范畴,其下分作三部,东阻卜、西阻卜和北阻卜。

    余古赧是西阻卜的一员,靠西夏最近,关系也亲近,甚至与党项部族经常联姻。而磨古斯则是北阻卜的大首领,麾下上万帐,控弦三万,乃是阻卜诸部中实力最强的一部。

    阻卜诸部都穷,故而秉性凶悍。起家于草原之上的契丹,对其极为提防,严禁铁器输入。偶尔为了压制某个大部族,甚至还禁盐禁茶。只是这些年,北阻卜以磨古斯为核心,乌鲁古河和薛灵哥河附近的部族渐渐有联合起来的趋势,放在西北路招讨司和阻卜大王府的几万人,已经越来越难以压制住磨古斯的野心。

    相对而言,东阻卜和西阻卜就比较听话了。这一次促成西阻卜南下,不仅仅是西夏拿出来的好处,耶律乙辛的默许也是一条。耶律乙辛不打算让契丹本部赤膊上阵,那么让阻卜却帮个忙,也就是正和他心意。

    这几年耶律乙辛要专心于国中,外围的藩国部族暂时很难分心去压制,能放出去祸害宋人,可是难得的机会。对于百多年来,断断续续的不断举起叛旗的阻卜诸部,眼下就是听话的东、西两阻卜,多死些人也不是坏事。

    “余古赧的能力如何不好说,磨古斯的野心也不好说,但他们中间有阻卜大王府盘踞,这时候无论是什么样的的消息,都是好消息。”耶律乙辛最大的希望就是他的职位稳如泰山,而眼下则是给了他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只要能削减西夏和阻卜的人丁,什么买卖都是好事!”G!。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17)

    战争已经开始了。

    当丰州外围的蕃部受到不明身份的敌军攻击的时候,韩冈知道,战火已经重新燃起。

    三天内三个村寨被毁,其中两个村寨被毁,来犯者将两个村子烧杀一空,能在杀戮中及时逃脱最后残存下来的,十中只有一二。据前去查探的官员回报,两座村庄几乎是鸡犬不留的情况。能吃的、能拿的,都不见了,男子被杀,女子被奸.淫,村中处处可见尸骸。

    连续两个村子被毁,还有一次是攻击不克,主动放弃。而且全都是选择在夜间进攻。这样的敌人摆明了就是来骚扰地方,散布恐慌。

    “不敢正面示人,足见其虚弱的,连妇孺也不放过,足可见其暴虐。但更为重要的,似乎他们不想让人发现他们的底细。”

    韩冈看了黄裳一眼。他还是经验少,有些东西都已经看出来,说话却没有说到点子上,不过能发现两处惨案的犯人在掩饰自己的身份,也算是有几分见识。

    “但做得如此干净利落,积年惯匪也很难做到,这样的情况在边地很是少见。”折可适在旁接话,为了此事,折可适成了派来报信的铺兵,到了太原,便被领到韩冈的面前,“……末将的叔祖亲自去看了之后回来,就说绝不是西贼做的,逃出来的人有好几个都说,那群贼子攻入村子后,互相之间说的不像党项话。”

    正是如此。韩冈赞许的轻轻点头。

    居住在丰州外围山间的蕃部,全都是党项部族。几十年来,西夏攻过来的次数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可从来没有说斩尽杀绝的。上溯几代便能联上宗,同为党项部族,纵使敌对,互相之间总会留着一点香火情,不会把事情做绝。就像折家将统麟府军出征西夏,也几乎不会劫掠当地的党项部族,而对于横山蕃,则下手极重。

    战阵上厮杀倒也罢了,赢了之后,抢钱抢粮甚至强抢女人回去,同样也是正常,但毫不犹豫的屠村,鸡犬不留,这样的恶性.事件,却几乎没有出现过。不过其中的关节,折可适还是没敢明说出来,只能含含糊糊的说一句,否则真相给传扬开去,对折家只会带来麻烦。

    “那依令尊的看法,究竟是谁下得手?”黄裳问折可适,“是契丹吗?”

    韩冈暗自摇了摇头。虽然是明摆着的事,会攻击大宋的,除了西夏,就只剩契丹。但韩冈总觉得这个答案太过理所当然,总有哪里不对。

    之前在代州的时候,辽人也同样攻破了两个村寨,下手也十分狠辣,但同样的斩尽杀绝之间,风格还是有差别的。就像两名连环杀人狂,除非是刻意模仿,否则都会有自己的风格。

    仿佛听出韩冈心声中的否定,折可适回黄裳道,“也不像是契丹人,在村中发现的箭矢全都是西夏的样式。而且据可适所知,自从官军开始大规模给战马镶马掌之后,不论西夏还是契丹,这两年给战马镶马掌的也越来越多,但从这一次的贼寇留下的蹄印上,却没有发现一匹镶了马掌的。”

    折可适说着,偷眼关注着韩冈的神色。如今世上有说法,给战马镶马掌也是他面前的这位经略相公的发明,好让本来马匹数量就不够的官军,不用担心战马因为马蹄磨损而无法派上用场。但将近来的一系列发明都附会到韩冈身上,最近越来越多见,甚至连神臂弓不知什么时候起,都成了他的功劳,反倒让折可适对此心中存疑。

    韩冈对这个情报细细思量。很有用的一个情报,解释了缠绕在他心头上的一个疑问,大体上是确定了之前袭击丰州、麟州的那一支神秘军队的身份,同时也算是对耶律乙辛打算使用的手段有了点眉目。

    抬起眼,却听到黄裳叹了一声:“可惜因为是夜袭,逃出来的人都没看清楚服饰。府州的骑兵,又没能追上那伙贼寇。否则现在早就能查明了他们的身份。”

    折可适的脸板了起来。不过这一次的事,的确是让折家丢了大脸。

    云中丰、麟、府三州之地,乃是折家的根本地盘,突然受到身份不明的对手的攻击,就像被一脚踩了尾巴的老虎,当即便上下动员了起来,派出了精兵去追击,也派了见识广博的官员去当地探视,但对于来犯敌军身份的探查,直到在折可适动身前来太原之前,都没有什么进展。

    “本来为了此事,末将家的九叔领军去追查了,但那群贼寇却往沙漠中逃走,突然间便不见了踪影,甚至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折可适感觉那群贼人就像一抹晨雾,消散在日出之后。否则那么多人的追踪,怎么会一点踪迹都追查到?

    “并不是突然间不见,而是先退回沙漠,然后绕了个圈南下。麟州的连谷县外,就在两天前有一个村子被夜袭攻破,村里的情况与丰州相同,当是同一伙贼寇所为。”韩冈笑了笑,笑容中却没有一丝温度,“麟州的马递走得快,比遵正你早一步到太原。”

    “麟州?!”折可适失声。之前还往沙漠里逃去,现在就又到了麟州,追在他们身后的自家精锐肯定是被他们在半路上甩掉了,“跑得还真是快!”

    “以遵正【折可适字】你的看法,这伙贼寇的规模有多大?下一个目标会是哪里?”韩冈问道。

    “规模很好推算,战马千匹,但人数只在三百到四百人之间,跟契丹骑兵一人三马的情况很相像,而如今的铁鹞子,因为连年向辽国进贡,已经只能勉强配起一人双马了。只是他们下一个目标……”折可适苦恼的摇摇头,“这还真是猜不到,是牵制河东兵马,还是想引开经略的注意力,都是有可能的,也都能解释得通。不过……”

    “不过什么?”韩冈追问。

    折可适迟疑着,吞吞吐吐的说道:“只是末将觉得,关于这伙贼寇的来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能够说得通。”

    “遵正也觉得他们可能是阻卜人?”韩冈漫不经意的问道。

    “经略你……”折可适这一次真的惊得跳了起来,瞠目结舌,“怎么……”

    韩冈微微一笑,示意折可适做下,“这还要多谢遵正你,要不是你说贼人用了西夏的箭矢,却没有为马蹄镶上蹄铁,我也想不到这一伙贼寇,竟然可能是草原上的阻卜人。”

    太原府经略安抚使司衙门里的白虎节堂中,有着河东路最为精细的沙盘和舆图。河东周边势力在上面都有标注,其中也没有漏下西北方的阻卜。更重要的是京城中关于怎么对付辽人,由天子主持的军棋推演已经进行过不知多少次,而动摇辽国的根基,从辽国的外藩身上入手就是最简单有效的手段,高丽、女直、阻卜是最常出现的字眼。

    折家直面辽国和西夏,心神全被这两个庞然大物所侵占,很难让他们的思维发散出去,折可适能够大胆猜测,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而韩冈这般从京城出来的显宦,多次在武英殿上参观天子的军棋推演。当他得到了折可适带来的详细情报,就像是被拼上了最后一块碎片的拼图,却不用太多猜测,就推断出贼人最有可能的身份来。

    “拥有西夏的箭矢,却没有西夏、契丹已经流传开来的蹄铁。杀戮劫掠的风格与契丹人迥异。还喜欢用夜袭。这是我们所知道的这群贼寇的几条特征。”韩冈向折可适和黄裳解释自己的思路,“由此来推断一下。他们所拥有的西夏箭矢,肯定来自于西贼的武库。没有蹄铁,那就不会是铁鹞子、皮室军,而他们在村寨中犯下的罪行,也确认了这一点。”

    “至于夜袭,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释,隐瞒身份是一桩,为了减少伤亡同样也是一桩,没办法确定。将之丢到一边。只考虑前面几点,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临近西夏的部族,又有足够的实力帮助西夏,就只有阻卜。遵正,我说得可有错?”

    “经略说得正是。”折可适不知道韩冈一言即中的缘由,投向他的视线里平添了几分敬畏:“阻卜人受契丹所困,铁器绝少,箭矢甚至多用骨箭。出兵协助西贼,肯定从西贼武库中得到了许多兵器,故而箭矢皆是出自西贼。此外,他们援助西贼,必是先得到了契丹的命令,至少是首肯。没有西贼提供的的好处,阻卜不会赤膊上阵,没有契丹……耶律乙辛的允许,他们也不敢南下援助西夏。”

    “嗯,没错。”韩冈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以末将之见,阻卜南下的兵力当不会少,太少了,未免就太丢大辽尚父的脸。”折可适语带讽刺,“不过太多也不至于,一来西贼养不起,二来阻卜人也没那么大的实力。”

    韩冈完全认同折可适的判断,将种的绰号并不是白叫的。他沉吟着:“由此看来,阻卜至少五千,应当不会过万。”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18)

    【不能再一天一更了,要发奋努力。】

    韩冈觉得五千到一万应该差不多是两边的极限了,正如折可适的推测,多和少的可能性都不大。

    “当如经略所言。”

    折可适双眼低垂,隐藏起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异。韩冈的判断虽然出自于自己,但就在听了分析之后,转瞬间便得到了答案,可见他对军事了解之深,正所谓盛名之下、固无虚士。

    “会……会不会是阻卜人私下里潜来助阵,只是得了西贼的收买,并没有得到耶律乙辛的许可?”黄裳的质疑一开始有点缺乏自信,但他看了折可适一眼之后,气势却莫名其妙的涨了起来:“由此一来,那一伙贼寇的兵力人数也能解释得清,藏头缩尾的原因也就找到了。”

    “这个可能不能排除……要是真是这个原因,那就太好了。”韩冈笑了一笑,黄裳似乎是在针对折可适,这文人对武人的鄙视看起来几乎都是根深蒂固了,“……不过,事情还是得往坏处准备。至少这样不管怎么变化,情况都不会变得更糟,若是反过来可就不妙了。”

    黄裳一时沉默了下去。

    “那些阻卜部族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折可适则是三分不满、七分冷淡的瞥了黄裳一眼,若非他是韩冈的幕僚,有什么资格在这件事上插嘴?黄裳是韩冈的幕僚,的确得给他留三分颜面,但折可适却是忍不下来,小事倒也罢了,这等军国重事岂能由得书呆子说嘴:“如果仅仅是几个阻卜的小部族私自出兵相助,他们是不会过来攻打紧邻西京道的丰州。否则一旦事发,他们只有死路一条。只可能是耶律乙辛,那窃国老贼为人奸狡,阻卜人的出现,不过是他用来讹诈朝廷的手段。”

    韩冈一见折可适针锋相对,心中就叹了一声,这折可适还真是年轻气盛。正想打个圆场,却见黄裳拱了拱手,向折可适低头道:“黄裳受教了。”

    黄裳诚恳受教的态度,很有风度,但从折可适的角度来看,却等于是给他添堵。不过世家出身的折七郎还是很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立刻回了一礼,“还要多谢秀才的指点,指明了在下的疏漏之处。”

    两人一人一句,三两句话的功夫,就仿佛化解了两人之间的芥蒂,言笑甚欢起来。

    韩冈一切都看在眼里,很有几分欣赏他们这样的作派,要是他们针尖对麦芒的斗起来,那就让人失望了,幸好不是这样。不过也该打住了,韩冈没有时间陪两位闲人谈天,见折可适,只是要听一听丰州屠村之案的详情的,不是征询折可适的意见。

    关于目前西北将三个国家都牵扯进来的战局,议论得太多就过头了,这不是折可适、黄裳有资格掺和的话题。即便韩冈想对此做出些应对,应该是召集河东路经略司的主要官员和将领们来议事,然后向朝廷建议。集众人之智才是正途,可不是随便找两个人议论几句,拍拍脑袋就下决断的。

    招了属吏进来,点了汤。折可适喝过饮子之后,识趣的起身告辞。此是为点汤送客。

    折可适离开,韩冈啜着温热的香薷饮,皱着眉想着眼下的局面。黄裳不敢打扰,静静的守在一边。

    目前还不知道朝廷那里对于阻卜人的出现是什么样的反应,这是肯定要写奏章上报的,甚至还得在奏章中请罪——丰州、麟州都是河东治下,被屠了村,韩冈难辞其咎。

    抬起眼,吩咐黄裳道:“勉仲,你帮我拟一份请罪表,丰、麟两州的事,我总得给个交代。”

    此乃应有之理,黄裳没有多话,站起身,道了一声是,却是去内厅找笔墨写表章去了。

    只剩韩冈一个,一直保持在脸上的沉稳微笑,终于维系不下去了。咬着牙,从牙缝里迸着声音:“吕惠卿!徐禧!”

    之前确认了徐禧要镇守盐州之后,韩冈不顾自己仅仅是河东经略而不是任官陕西,写了劝谏的奏章上去,希望还能来得及挽回局面。但眼下阻卜人既然出现,韩冈明白,局势如同破堤的奔流洪水,已经不是区区几个沙包就能堵上了。

    要不是吕惠卿和徐禧贪功,根本就不用为区区几千阻卜人而担惊受怕。韩冈甚至不担心辽人出兵帮助西夏攻打夏州、银州——党项人的后勤体系根本支撑不住太多的兵力。而且补给线越长,中间受到攻击的可能就越大。

    当双方战力相差不大时,后勤决定一切。将战争的关键点放在盐州,等于是自曝其短。不过这时候后悔也罢,抱怨也罢,一点意义都没有。

    韩冈和折可适对阻卜人的推断,等种谔发现他们之后,必然能做出同样的判断。但种谔敢不敢冒险?他又能不能说服下面的将校冒险?韩冈对种谔没有一点把握。

    之前契丹人试图劫掠西陉寨外围村寨的时候,守在雁门寨的宋军如果有胆量,有实力,完全可以出寨迎战,堂堂正正的将契丹人的野心给砸烂,谅远在朔州城的萧十三也救援不及。可惜就是韩冈都不能下这个命令,他对河东的兵马没有信心,下面的人恐怕也不敢依从。

    ……对了,想到这里。韩冈突然惊觉,阻卜人南下的消息,种谔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万一还没有撞上,就还来得及让他们做好准备。得赶快遣人去通知鄜延路,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来得及。另外,发给京城的军情急报,也要尽快写好发出去,不能再耽搁了。

    但回到眼下的战局上,却只能暂且先看看后续。‘这一战的关键或许还得回到银州、夏州上。’韩冈想着。

    给京城的请罪表和军情急报同时发出去了,提醒种谔的急件,也通过马递发往鄜延。此外昭告河东西侧缘边各军州做好防范,韩冈也同时安排了下去。

    几件事一办,一时间,韩冈似乎就清闲了起来,连着两天,政务军情上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尽管手上的事情依然很多,但经过了之前几个月的忙碌,韩冈的工作算是上了正轨,只不过他之前的精力有九成偏向了军事方面。太原府的政务,却还有许多地方亟需他关注。

    秋税就不用说了,今年的冬播也要开始准备——关键的是要将人力合理分配和调遣。一两个月之后,也就是小麦种植开始的时候,战争很有可能进入最为激烈的环节,那时候,河东要调动大量的民夫。不再眼前做好准备,到时候,可就麻烦了。万一明年太原的税赋大减收,第一个忍不住秋后算帐的甚至有可能是天子。

    但民夫的使用,是免不了的。转运粮草,在南方有船的情况下的确是不难,但四方的道路总在山中打转的太原,却只能依靠人力。每一次河东临战,总会有民夫逃亡、或是阖家远走的情况。而在转运的道路上,更多的被征集而来的民夫,每天都要挣扎在死亡线上。

    韩冈不想这样驱用民夫,效率实在是太低了。他也在考虑着怎么让尽可能少的征发民夫作为辅助。眼下就有现成的办法——轨道。

    河东是山区加盆地的地形,轨道想要在这里铺设起来,达到贯通南北的目的,韩冈不指望能在十年内成功。但如果是在盆地中铺设轨道,然后在山区则是利用旧有的山路,这样一来,为了后勤转运而征集来的民夫,就可以集中在几段山区,能节省大量的人力畜力。

    不过韩冈想想就放弃了,这样的轨道,只能军用,在民用上成本就太高了,无法用商业收入来回补。而且想要修造长距离的轨道,至少要一年以上的时间进行先期勘察,确定路线,将预算方案做好。河北轨道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动静,一方面是受到战争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先期的勘察还没有完成的缘故。却没办法在这一场战争上派上用场,等到战后再修造轨道,那还不如费点时间,连同山路一起设法铺设起来。

    在河北轨道还没有成功的情况下,缺乏足够的经验和人才,河东轨道的事,只能暂且先放到一边。韩冈现在在政务上,除了一名知府应尽的义务,另外还有心关注一下河东的煤和铁。

    粮食产量是要受土地数量约束的,一时无法改变。但原始的工业,情况却要好很多。

    钢铁是工业化的关键,韩冈希望大宋的十几个路,都能有一个煤钢联合体的出现,至少在几个大区域上,有足够多的钢铁产出——这还是很有希望的,后世年产万吨的钢铁厂,是关停并转的目标,但在眼下,就是一个国家一年的产量。区区一个万吨级的煤钢联合体,矿石和煤炭的需求量都不高,大宋的东南西北,基本上都能找到合适的地方。

    山西是浮在煤田上的。后世韩冈不止一次的听过这句话。而在听到朔州这个地名,韩冈就想起了后世的平朔露天煤矿。可惜朔州眼下在辽人那里。大同的火山火坑,韩冈在太原这里听说过几次,许多人当成是奇闻异事。煤层自燃的现象,证明了大同附近也有露天的煤炭矿藏,可惜那也是被辽国占据的地方。但在河东这里,还是有煤有铁的,也早有了生产,尽管规模不大,不过拓展起来也并不难。

    韩冈希望在他离开河东的时候,能留下一个足够大的钢铁工场。钱多了那是肥羊,而钢铁多了,却是震慑周边国家的武器。

    就在韩冈命人搜集河东煤矿铁矿的资料的时候,李宪重又回到了太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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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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