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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3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13)

    “玉昆。!。”身后传来苏颂的声音。

    韩冈停步回身,准备打招呼的时候却被苏颂满是血丝的双眼吓了一跳,“子容兄,该不会一夜没阖眼?”

    苏颂倦容满面,却还是在微笑:“荧惑大冲,十五六七年才能碰一次,怎么能放过?以我这年纪,很难有下一回了。”

    “就算不是大冲,用千里镜看火星,都远比过去要清晰得多,何必如此劳神?”韩冈摇了摇头,难以认同。正如苏颂自己所说,他的年纪可也是不小了,撑不住这样忙碌的熬夜生活。

    “等过了这几日再说。火星大冲能多看一日便是一日。”苏颂笑说道,“再过些日子,等到了岁星、镇星冲日【注1】的时候,还要多看一看。”

    “这样未免也太辛苦了。有些事可以让下面的人去做。”韩冈一贯是将手的事尽量安排给下面的人,自己掌住舵就可以了。

    “这般辛苦也是没办法。”苏颂无奈,“玉昆你也是知道的,司天监中人浮于事,勾心斗角的本事一个胜过一个,提起历算来却无一人可用。光将步天歌背熟了又能如何?”

    “不如请天子,另设天文历算局好了。”

    “我也早有此意,正在寻找人选。气学门下贤人甚多,玉昆你不妨多推荐几个。”苏颂看了韩冈一眼,“玉昆你在天文星象自出一格,更胜世人,其实玉昆你才是最好的人选。”

    “我对天文也是不甚了了,步天歌可都没背熟。”韩冈轻声笑了笑,这不是自谦,他的确是彻头彻尾的外行人,“但也是如此,才能从窠臼中跳得出来。有时候,往往外行人看得更清楚一点。不识庐山真面目啊,过去在外用兵的时候,倒是有不少次体会到了……不过若子容兄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就是了,韩冈俯首恭听。”

    苏颂闻言点了点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苏颂本来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天文学大家,韩冈的理论却是正好印证了他往年观测天象后产生的疑问。他观察天文几十年,对天体运转的观测结果和古的差异一直抱着深深的疑惑。而月绕地、地绕日,五行星与地球并列绕日而行的理论简单直接,却远比通行于世的理论更加贴近事实,加对一些天文现象的重新定义、定名,等于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让他的眼前陡然间一片光明。

    只是剩下的几分疑惑,依然需要大量的观测来释疑,让苏颂没有立刻将韩冈的理论全盘接受下来。与韩冈的讨论之后,连着多日苏颂都埋首于钦天监历年的观测资料中,甚至面禀天子,要制作性能更加优良的望远镜,并改进旧时仪象。

    韩冈对此倒也不介意。是非与否,一切取决于观测,理论只有被现实所映证,才能证明其正确性。不唯,不唯,只唯实。

    这就是格物致知,是气学的根本,如今苏颂正在做的,正是韩冈所希望看到的。

    当然,这个观测的结果很可能将会是颠覆性的,乃至于浑天仪、浑象仪,都得重新设计,恐怕只有日晷才能留存下来。

    韩冈和苏颂并肩走着说了一段话,又有人来与两人打招呼,却是章惇。

    枢密副使主动问候,韩冈和苏颂都立刻回了一礼,不过苏颂和章惇算不有交情,冲韩冈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走开去问候其他人。

    文德门就在前方,门前也有御史和阁门使检视入朝的文武百官。

    “真真是好笑。”章惇眯着眼晴盯着几名御史,低声说着,“明明都已经丢人现眼了,也亏他们还能厚着脸皮站在文德门前。”

    韩冈也低声冷笑:“早就说了,如今的御史台是一代不如一代。”

    蹴鞠联赛的惨剧被当成意外放过之后,反应最为诡异的就是御史台。随着赵顼作出决定,他们立刻就偃旗息鼓了。这让不少人都有着跟章惇和韩冈一样的感觉。若是几十年前,御史台中人只会死咬到底,越不给皇帝面子,就是越有面子,哪里会退得这么干脆?

    在过去,多少重臣都是因为御史们穷追猛打,让天子烦不胜烦,最后不得不饮恨出外避一避风头。弹章交加而——这‘交加’二字,用得最多的就是在御史们的身。

    韩冈本以为台谏官们还会再闹腾个半个月,让天子将御史台中再清洗一遍,谁想到就这么了无声息了,还真是让人始料不及,“朝廷选拔御史不问资望,甚至可以选拔资历浅薄之人,本就是看在他们为官未久,未为世俗所染,希望此辈能不惧天威、不畏权势,放胆直谏。但现在的御史台,离朝廷用人的初衷是越来越远了。”

    “玉昆你是希望他们多弹劾你几次?”章惇轻笑。

    想要沽取直名,也得看看后果。韩冈已经被确定是未来的帝师,御史们可以与他划清界限,有事没事弹劾几次,但当真与他结下深仇大怨,一二十年后新帝登基,可能有好果子吃?

    随即他又收敛了笑容,“不过日后若是天子有过,想来他们也不敢站出来谏阻。”

    章惇顺着韩冈的话头说着,但走了两步,他却突地一愣,脚步也缓了一缓。

    惊异的望着韩冈的背影,章惇皱起了双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韩冈居高临下的评论朝臣,就这么让人视为理所当然。

    御史们再年轻,那也是跟同品阶的官场中人相比。至少都是三十岁往后,甚至年过不惑——在官场中,这依然是年轻。而韩冈这个到明年才交而立的后生晚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装老成?

    感觉到章惇没有跟来,韩冈停步回头向后看,“子厚兄……?”

    章惇快走了两步,笑笑,恍若无事。

    章惇用眼尾瞅着韩冈的神态,他似乎没有一点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再细想想,刚才与韩冈说话的时候,自己也的确没有感到任何违和的地方。

    章惇忽然觉得,这番话韩冈若是当众说出来,恐怕也不会有人觉得韩冈不够资格,甚至也不会有人感到异样。

    章惇一时间不禁有了几分感慨。以韩冈的年纪所达到的地位,如果将宗室一并算进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但身份为世人所认同,视为理所当然,却依然是独一份。

    韩冈并不知道章惇在想些什么,与其并行走到文德门前。锋锐内敛的视线扫过了门前的一众御史,隐带一丝不屑。只是当他站到正门口,与几名御史对眼,却感觉他们的神色中藏着几分狠厉,并不像是认输的模样。

    韩冈顿时心中一凛,难道他们还想再纠缠不成?

    韩冈心念电转,却保持着面色平和,徐步走进门中。

    该不会要学唐炯弹劾王安石,在殿给自己好看?

    可在大朝会跳出来当堂弹劾他韩冈,和普通的本弹劾截然不同,这事就是一翻两瞪眼,连一点转圜的机会都没有。天子也肯定不会愿意看到有人破坏朝会的秩序。

    唐炯仗着兴头出来弹劾王安石,现在还不知贬到了哪里去,估计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回京城来了。若是有人想学唐炯,韩冈倒是并不介意。

    而且在眼下的局势中,赵顼是绝对不会支持将韩冈赶出朝堂。若有人胆敢这么做,当会惹怒赵顼。他让韩冈佑护皇嗣的心意世人皆知,若是继续攻击韩冈,到底是意在韩冈还是意在皇嗣,可就得让人多想一想了。

    只要有几分理智,应该不会做蠢事,只是……韩冈又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几名御史的表情,在利益面前,拼命往悬崖下跳的,可都是所谓的聪明人啊。

    文德殿前,朝臣们排好班列,在东西阁门处相对而立。今日定好了日程,要觐见、陛辞和谢恩的朝臣,也在正衙前排好顺序。

    群臣毕集,接下来就该是天子升座。净鞭响过,乐班开始奏起升座的配乐。黄钟大吕,直叩心腑,群臣肃立恭候,但直到奏乐结束,却也不见天子殿。

    殿中一片静默,人人心中疑惑,甚至有许多人腾起了不祥的预感。当年仁宗皇帝曾经在朝会发病,当着辽国使臣的面,说皇后、宰相要造反,这一回该不会是又撞了。但没人敢动弹一下。

    不过时间若再拖长一点,宰相就得进内殿去通问了。过了半刻钟,在对面西班的章惇等人的眼神催促下,王珪直了直腰,便要动身入后殿。幸而通向后殿的侧门处人声响起,当今天子终于出现了。

    迟了半刻钟,虽然不算很长时间,但在规矩森严的朝会仪式,是根本不该出现的场面。朔望朝会,完全是礼仪性质的朝会,君臣进殿的时间,都是早早就规定好的。乐班奏乐的时间,也是固定的,乐声一停,净鞭响过,天子就该出现了。

    肯定是有事发生。

    耽搁了半个钟的仪式重新开始,群臣向着御座天子依礼揖拜。韩冈用眼角的余光看赵顼,虽然脸青唇白,依旧是体虚气短,但也没有突发疾病的模样,难道是后宫里面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文德殿的朔望朝会并不是奏事的场合,垂拱殿和崇政殿才是。拜礼之后,就该是入京的外臣觐见天子。但一直留心的韩冈却看到班列后,台谏官的那一拨人中,有人整理衣冠。

    ‘要动手了?’韩冈眼神变得阴冷起来。

    可是谁也没想到,坐在御榻的赵顼却早一步开口:“王珪。”

    王珪愣了一下神,禀笏出班:“……臣在。”

    “辽国遣使告哀,云其幼主病夭。依例……该如何措置?”

    注1:大冲和冲日的定义是配合现代天文学的理论,应该不是古有的词汇,或为古词重新定义。眼下查到的资料,是出自于清代的《历象考成》,而这本的本源,却是丹麦天文学家第谷。

第23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14)

    赵顼的话登时在殿引起了一阵波澜。

    ‘耶律阿果死了?’韩冈也忍不住瞥了赵顼一眼,看来之前的延误,应该就是这个消息造成的。

    御史们并没有继续他们预定好的行动,甚至连朝堂微启的波澜也没有去理会——连他们也一并被这个消息给怔住了。

    小名阿果,大名耶律延禧的辽国幼主,虽是名义一个幅员万里的大国之君,可也只比六皇子赵佣大一点而已,什么都不懂的幼童。

    早在耶律乙辛弑旧君、立幼主的消息刚刚传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迟早有一天,耶律乙辛是要再下杀手的。

    他可是在将辽宣宗耶律洪基从飞船推下来之前,就已经杀了废太子耶律浚夫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耶律乙辛怎么敢让小皇帝活到通人事的时候?

    而且耶律浚和太子妃萧氏一直都没有被追尊——天子的父母不仅没有帝号,而且还是谋逆的罪囚,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绝伦,传出去连藩属国都要笑掉大牙,但辽国硬是做出来了。从这一点看,耶律乙辛再次弑君的图谋从来就没有隐瞒过,不论是对内还是对外,连一点掩饰都没打算去做。

    不过耶律乙辛什么时候动手,还是众说纷纭。在所谓的宣宗遗腹子出生后,就有传言,但没有动静。等到辽国在大宋的平夏之役中捡了大便宜后,又有传言,但还是没有动静。谁料到时隔一载,他便悄无声息的将天下人翘首以待的事情给做圆满了。

    赵顼说辽人遣使告哀,那么辽国告哀使肯定是已经抵达了雄州边关,消息是从雄州遣急脚递发急报传回来的。而在此之前,安插在辽国境内的那么多细作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打探到,或者说打探到了,却没有来得及传回来。

    这件事,要么是耶律乙辛对辽国的控制已经到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水平;要么就是他早有准备,幼主一咽气,便按部就班的通知各方,一点也没有耽搁时间。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且不论如何,弑君之举都是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而接连弑君的窃国大盗耶律乙辛,在大宋君臣们眼中,王莽还要输他一筹两筹,宇文护也得屈居其下。

    可以看得出来,赵顼眼下很是兴奋,要不然也不会公然的在朝会向群臣公示,或许是认为撞了攻打辽国的大好时机,最少最少也能趁机在辽人手里揩下一点油水来,不会一点便宜也占不到。

    朝会匆匆结束,给赵顼这么一打断,连原本可能正准备跳出来的御史,也不得不暂时鸣金收兵,静待来日——很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机会,因为冬至的祭天大典就在十天后,而皇子出阁,资善堂重开,也就在十天后。

    等到韩冈正式成为资善堂侍讲,再想找韩冈麻烦,不会有任何意义,甚至有可能会导致天子直接出手清洗整个御史台——不能体会主人的心意,只会让主人不痛快,当然就不是条好狗,只有做成狗肉暖锅的下场。

    想到暖锅,韩冈顿时就感到有些饿了。今天的朝会结束的算是早了,但三更天起来,到了现在的辰正三刻,已经是空空如也。又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若有个热滚滚的狗肉暖锅放在面前,可会是让人想想就垂涎三尺。

    所谓暖锅,其实就是火锅。京城之中,一到冬天,暖锅的生意就好了起来,羊肉、狗肉是最受欢迎的涮锅材料,而各色特制的酱料,更是各大酒楼的不传秘方。只不过这个时代的暖锅,就是在一个小火炉放个小圆锅,却没有后世常见的中间有个烟囱的紫铜木炭火锅——铜料毕竟不便宜,而韩冈这些年来也没去在食器留心过。但现在肚中空空,韩冈便越发的怀念起涮羊肉蘸了芝麻酱后的味道。

    回到太常寺,下面早奉了点饥的点心。衙中多是积年老吏,自然知道每月两次的朔望朝会究竟有多折腾人,又要怎样才能讨官的欢心。

    满足了口腹之欲,喝着滚热的甘草饮子,狗肉暖锅、羊肉暖锅什么的就给韩冈丢到了一边去了,忙碌起每日都不能耽搁的正经事来。

    太常寺的日常事务,没有花费韩冈太多的时间,大约一刻钟的样子。即便是南郊在即,在圜丘现场检查细节、拾遗补缺的也是太常礼院的工作。而教坊司选拔乐班和跳八侑舞的人选,也直接向中门下的礼房负责,将太常寺甩到一边。闲着干领俸禄的局面很是可悲。

    而太医局和厚生司的事务就多了不少,在经过了对球赛惨案的伤者的救治,两座医院的急救水平整整了一个台阶,在外伤医疗,也有了更为响亮的名声。但随着医院的名声渐广,加韩冈本人和一众御医的名头,使得越来越多的病患选择来医院求治,已经渐渐到了极限。而附属于医院的官药局,占了这份光,生意也越发的兴隆。除去翰林医官和医学生们的门诊津贴,如今每个月依然能给厚生司带来一千多贯的利润。

    不过韩冈暂时并没有打算扩大规模,甚至将见钱眼开的政事堂的要求给顶了回去。一来,两座医院已经抢了很多生意,京城中的悬壶济世的医者,以及大大小小的药局都是要吃饭的,不能尽砸人饭碗。二来,合格的人手不足,韩冈并没有自砸招牌的打算。

    眼下韩冈正考虑将医学规范化,并扩大规模,加强医学生的培养,以满足世人对医疗的需要。

    此时的医学被分为九科——大方脉科、小方脉科、风科、产科、眼科、疮肿科、口齿兼咽喉科、金镞兼禁科、金镞兼伤折科。

    韩冈打算改变现有的分科方法,使之更加贴近后世。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后世的医科分类经过了更多的实践验证,说起来应该是要比这个时代的划分更为合理一点,但更多的,还是因为韩冈觉得这样更为习惯,作为统管天下杏林的重臣,又是世所公认的药王弟子,韩冈有资格在这方面随心所欲。

    其中的大方脉科和风科,韩冈准备合并为内科。疮肿科和金簇兼伤折科,则合并为外科。眼科、口齿及咽喉科,合为五官科。又名小儿科的小方脉科依然独立为儿科。

    产科当然也不需要变,但由于男女有别,产科的医官能实际阵的机会并不多。在妇人生产,稳婆才是最主要的力量,韩冈打算组织京中的稳婆统一参加产科的培训。

    至于最后的禁科,也就是祝由科,黄帝时与岐黄并称的医科,眼下主要是以烧符水治病,以及各色禁术、咒法,但韩冈经过深入了解后,发现其中也有心理医疗的成分,不能简单的视为迷信,故而暂且留存不动——韩冈很清楚,即便是安慰剂,其实也不是不能治病。

    重新划分医科,更重要的是加强对医学的研究,毕竟韩冈主张开设医院,还是以研究医学、锻炼医术、培养医师为主要目的。内科的研究一时无从说起,不过外科、五官科乃至妇科,人体解剖学都是其中的核心。如何开展这方面的研究,便是韩冈眼下几个要操心的问题之一。

    说到加强医学研究,韩冈对普及自然科学的兴趣更大,也更为迫切。既然报纸已经开始普及,以《蹴鞠快报》为首的各色小报越来越多,那么学术期刊理所当然的也可以提台面。

    对自然科学有兴趣的士人为数甚多,能潜心研究的同样不少,只看多少宗室、贵胄和衙内在摆弄显微镜和望远镜,就可以了解一二。眼下如果能有一个自然科学协会,有一本附属于协会的期刊,将这些人给组织起来进行专项研究,同时给他们一个互相交流的平台,必然自然科学会有更快的发展,同时,对气学的推广,也会有极大的好处。

    对于此事,韩冈也有了全盘的规划,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会开始运作。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在朝堂有何进步,那么当然要将多余的精力和时间放到学术。资善堂直讲,太子之师,这可是气学最好的护身符。至于新学,就让王安石领着他们去研究甲骨文好了,改变世界将会是自然科学,这一点,绝不会因人心而转移——区区螳臂,如何挡车?韩冈就有这样的信心。

    在公务中忙碌了两个时辰,快到中午的时候,韩冈方才从案牍抬起头来。堆放在桌案的一尺多高的公文一扫而空。瞧着被清空的桌面,韩冈也不禁悠闲的伸了个懒腰。

    到了这时候,辽国幼主病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皇城之中,两府重臣在崇政殿中已经为此事与天子商议了一个午。

    不过中午会食时,从衙中的几个消息灵通的包打听那里,除了幼主病夭一事以外,韩冈并没有得到了更进一步的详情,跟往日并不一样。看起来从雄州传来的消息,的确就只有这么一点。

    不知这位刚刚驾崩的辽国小皇帝,能从耶律乙辛那里得到什么样的庙号?

    韩冈吃完饭后,一边在院中散着步,一边想着。

    想必耶律乙辛这个必然会名留史册的窃国权奸,肯定不会吝啬一个好听一点的称号。就跟从飞船摔下来的辽宣宗耶律洪基一样——‘宣’这个字,在谥法中,可是一个很不错的字眼。怎么看,耶律洪基都当不起‘施而不私、善闻周达、诚意见外、圣善周闻’这几条评价。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耶律乙辛来讲,给他手下的冤魂什么样的名号,都仅仅是妆点门面而已。关心的人不会太多,韩冈也只是当做饭后消失的头脑运动而已。

    这个世,应当是‘耶律乙辛到底会在什么时候谋朝篡位’的这件事,在意的人要多得多。从穷迭剌之子,到控制大辽的权臣,日后还有可能成为皇帝,这番际遇和经历,说起来,还真是有点让人羡慕呢。

第23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15)

    到了午后,苏颂照例来到编修局。-

    就算现在接下了执掌钦天监的差事来重新修订历法,苏颂还是会到太常寺这边的本草纲目编修局中来。钦天监中人浮于事,乌烟瘴气,倒是跟韩冈一起讨论,还算是轻松一点。

    但今天看到韩冈,苏颂却惊讶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以为玉昆会被一并召去崇政殿问对……”

    这话换作是别人来说,可就是很明显的讽刺,不过韩冈熟知苏颂为人,倒也不会误会,且也并不在意,反而笑道:“过去或许可以,如今怎么可能?!”

    私下里向韩冈征询专家的意见,和公开让韩冈参与到天子与宰执们的议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如果说在韩冈官位并不算高的时候,还不至于太过在意这等细节问题,那么随着韩冈地位日高,尤其是眼下即将成为太子师,即便是小事,也必须注意起来。赵顼眼下肯定是不想给人以韩冈能够干预军国重事的误解。

    “……说得也是。”苏颂点点头,这样的道理很容易想得明白,“但天子终究还是少不了要来征询玉昆你的意见。”

    “召不召见其实都一样。”韩冈说道:“反正两府之中,应当不会有人糊涂到要在这个时候打辽国的主意。”

    “怎么,玉昆你是反对攻打辽国?”苏颂笑问道。

    “辽人早有准备,这个便宜可不好占。”韩冈可不信苏颂想不到,“为什么耶律乙辛会选在这个时候弑君?他自己选择的时机,必然是对他最为有利——至少在耶律乙辛,和他麾下的一众逆贼眼中都是如此。眼下是仲冬时节,北方积雪深重,而幽燕只会更甚。河北河东都无法出兵,辎重也跟不去——十万人以的大战,雪橇车的运力只能是凑数——想要用兵北境,至少要过三个月,等仲春雪化之后方可。而对于辽人来说,冬天却是最好的时节。”

    韩冈音调又低沉下来:“这是对外而言,对内,耶律乙辛选择这个时间也不可谓不妙。之前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下半个西夏,还灭除了西境阻卜一部,他在其国中声威当是一时无两。一年的时间,新土已固,前些天从河东传回来的消息,其麾下斡鲁朵的人马已陆续抵达黑山,其中精骑万,工匠亦以千计。他对辽国朝堂的控制想必也更加严密,这不正是他谋逆的最好时机?”

    “其实也有可能是辽国幼主当真因病而亡?才不过五六岁,这个年纪病夭的不在少数。牛痘也防不了所有的病。”

    “话是没错,但料敌从宽,凡事还是往坏里去想。”韩冈呵呵笑了起来:“过去阵那么多次,不论是遇到什么意外,只要往坏处想准没错。”

    苏颂没有跟着笑,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一点。韩冈的话像是在说笑,但只要多想想他过往的经历,这条经验肯定不知是付出了多少代价、受过多少挫折、遭逢多少逆境后才换来的。

    “看来这一回天子当是不能如愿了。”苏颂长声叹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韩冈摇了摇头,“高粱河之败。虽说是败在用兵仓促,攻下太原后,不作休整便直取幽州,但实质,便是败在小觑了辽人。万乘之国,岂是可以轻忽视之?以楚国之衰,灭楚亦要六十万秦军。”

    任谁看到今天朝会赵顼的神色,都能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但现实不以人心而转移。在平夏之役后,大宋朝廷并没有为攻打辽国做好准备,精兵强将依然放在河东路,及新设的甘凉路、宁夏二路。在战略采取的是防守为主,力争早一步消化夺来的土地。想短时间内从守势转为攻势,以眼下东西两府的执政能力,只能是幻想而已。

    “开战是不行了。不过如果能学着辽人故伎,在边界大张旗鼓,并遣雄辩之士往辽国一行,趁机夺回一部分割让出去的土地,或是逼其削减岁币,那也是一桩美事。”

    “虚言恫吓并无意义,辽人的虚实,大宋这边看得很清楚,但大宋的虚实,辽人也一样能看得出来。过去受辽人之欺,那是形势所迫,畏辽之心在国中又根深蒂固。可在辽国就不是这样了,若是朝廷学辽人故伎,恐怕叫嚣着起兵越界厮杀的人能逼着耶律乙辛立刻南侵。”

    苏颂听了韩冈的一番话,静默片刻后,忽而一笑:“看来是我多虑了。”

    “子容兄有顾虑也是应当的。”韩冈满不在意的笑道。

    苏颂问这么多,其实是想确定韩冈的立场——正如苏颂一开始时所说,当世知兵的朝臣也就那么几位,在军事天子肯定是要征询韩冈的意见,若韩冈全力支持对辽动武,以他说话的份量,不是没有可能让皇帝一意孤行。幸好韩冈的回答却是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倒让苏颂觉得自己的确是想得太多了。

    韩冈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不厌其烦的将自己的心意向苏颂详加解释。苏颂的为人并不好战,若是朝廷打算对辽动武,他肯定是会坚决反对,所以有些话,说明白了比较好。

    将一些事说清楚了,韩冈和苏颂又投入到编纂药典的工作中。只是没过片刻,一名内侍来到编修局的小院中,说是天子有召,命韩冈殿觐见。

    交换了一个果不其然的眼神,韩冈辞过苏颂,便跟随内侍入宫。只是赵顼接见韩冈的地方,不是在崇政殿,而是武英殿中。

    在武英殿内,并没有两府重臣的身影。事先已经猜测到的局面,韩冈当然不会觉得意外。

    赵顼背着手站在一幅巨大的沙盘后,低头俯视沙盘的一张脸看不出喜怒。不过他的这个表情,已经说明了之前赵顼在宰执们那里得到的答案。恐怕没有一人支持对辽作战——即便是王珪、蔡确那般听话的臣子,也不会跟着赵顼发疯——都没有蠢到家。

    在韩冈看来,除非耶律乙辛突然暴毙,否则几年内,大宋不会有任何机会,所能做的只有观望和等待。不过在观望和等待之间,还是有许多事可以做的。比如加大对科技的投入,比如修好贯通河北的轨道。

    贯通河北的轨道,是宋辽交战时,大宋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这几年下来,赵顼比起韩冈更加关注轨道的技术进步,在天子的督促下,能工巧匠的智慧如同泉水般迸发出来。

    运用在京城的汴河水运码头的铁轨,以及轨道车辆的铁制四轮底盘,这一系列的发明和运用,完美的延续着韩冈在离任前定下的技术发展路线。

    眼下铁轨已经在汴河边的码头普及,新型的铁轮比起木质的轮子也的确更适合在轨道奔驰,钢制的轮轴也出现在军器监的铁场中。

    所以韩冈一句句的问着赵顼,“臣敢问陛下,钱粮是否备足,军械是否整齐,军心是否可用,听说与辽国交战,民心是否稳定,朝堂是否为此做好了战火连绵十余载的准备?”

    赵顼的脸色一点点的阴沉了下去,韩冈的质问比起宰执们的反对更让他觉得羞恼:“难道仅仅收复燕云就要用十几年?!”

    赵顼反问的声音都有些变了,但韩冈毫无惧色:“辽国乃万乘大国,百万精兵。即便不是灭国之战,仅仅是为了燕云,也得两三次数十万人马以的大决战,十万级的会战七八次,几千几万的战斗那更是得数十百。没有十余年的时间累积胜果,如何能成功?”

    “这是怎么算的?!”赵顼沉着脸,阴声问道。

    韩冈侃侃而谈:“只要将过去平灭西夏的情况代换过来就行了。为了灭亡西夏,只从熙宁三年、四年的第一次横山之役开始计算:平夏之役用兵三十余万,民夫百万,这是规模最大的决战。其次的会战,有前后两次横山之役;断西贼右臂的河湟之役;熙宁十年的复夺丰州和葭芦川两战由于是相互配合,加在一起也能一并算进来。动用十万人马的会战就是四次。再往下的战斗,大大小小每年都没有断过。西夏穷兵黩武,但兵力也不及辽人五分之一。户口大约只有十分之一——即便只算燕云,丁口最多也只能达到一半的样子。以此来计算,重夺燕云便要做好差不多数量两倍以会战次数的准备。”

    赵顼皱着眉,不说话。他没想到韩冈是这么计算出来的。只是赵顼也不是对军事一窍不通,韩冈的话虽然偏驳,但南京析津府和西京大同府,想要收复燕云之地的两个核心城市,两场大规模的决战的确不能少。而在燕山诸山口、榆关【今山海关附近】,以及奉圣州【今张家口】、胜州,乃至兴、灵也少不了几场大战。这么一算,韩冈的计算倒是一点不差。

    而韩冈在继续阐述他的观点:“这些战役,决战绝不能败,一败便无可挽回,会战败一次,就要付出几倍的努力,而更小规模的战斗,也必须胜多败少,以求不断消耗辽人的军力。”

    对于攻辽的计划,韩冈一向不支持从河北出兵。以河北平原的地形,对辽人的骑兵实在是太有利了。倒是以河东的地形,能充分发挥宋军步卒的作战优势。而且禁军中最为精锐的西军,更是能够充分发挥他们在峰谷之间追杀西夏人的实力。可如果将他们安排在河北平原,在战术恐怕会很不适应。

    但耶律乙辛将他的斡鲁朵放在黑山下的河套平原,不仅仅是贪图那里的土地肥沃,必然也有地理战略的考量。当黑山下有了一支多达两万的精锐骑兵坐镇,不论是西北侧的阻卜人,还是东南方向的西京道,都在其兵锋攻击范围之内。

    宋军从河东出兵,想要打下大同,收复云中之地,比起几年前,难度要高了许多。肯定是一场大规模的决战,用来决定云中诸郡的归属。

    “难道只有这样才能赢?!”赵顼不忿的怒叫着,“耶律乙辛接连弑君,难道辽人就无忠义之心?!”

    “陛下!”韩冈提声道:“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若大宋攻辽,谁能保证辽人不会有同仇敌忾之心?与其期待耶律乙辛众叛亲离,还不如做好辽国下一心的准备。若是辽人当真并力拮抗,也一样能胜。若是辽人心不齐,那便是锦添花的美事。”

    赵顼默然良久,垂着头看着河北的沙盘,最后心中的坚持化作长叹了一声,“韩卿是坚决反对对辽用兵”

    “陛下明鉴。魏武平冀州,袁熙袁尚北逃辽东。魏武并没有派兵去攻打公孙氏,反而驻兵不进。可二袁的首级,却自动送到。”

    赵顼的声音和缓了一点:“魏武灭袁,跟如今有何处相似?”

    “庙堂之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缓而胜急,本质是一样的。耶律乙辛在弑君之前,已秉政二十年,如今年过五旬,待其病死,甚至只需病重,无力控制朝政,辽国必然生乱。快则数载,多不过一二十年而已。陛下如今也不过三旬,至其时春秋正盛,国势亦当倍于当下,何愁不能一举灭辽?”

第23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16)

    韩冈已经退下去了,既然不支持对辽用兵,赵顼也没什么跟他好说的了。

    双手撑着沙盘的边框,赵顼青白的脸色阴阴如晦,略薄的双唇紧紧抿着,盯着沙盘起起伏伏的地形,许久没有说话。

    寻遍朝堂,两府宰执和知兵的重臣竟然没有一个支持他的。朝臣们一盆盆冷水泼来,大宋天子的心情要是能好得起来,那才叫有鬼。

    韩冈出得主意是不错,等辽国内乱,跟耶律乙辛比寿数,凭借着近二十岁的年龄差距,迟早能等到大辽尚父的死讯。但赵顼就是不甘心啊,这样的比法,乌龟倒是比大虫、狮子都要强了。

    万一耶律乙辛能活到八十又该如何是好?那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等待时机?机会是要靠自己去拿,而不是靠天掉下来。

    如果边境平安,外无援手,就算是日日夜夜想耶律乙辛死,辽国之中忠于旧主的一帮人也只能隐忍不发。可若是大宋摆出攻辽的姿态,甚至不用动手,辽国国内也肯定会有人受到鼓舞,甚至起兵。

    赵顼就不信,耶律阿保机的子孙做了那么久的皇帝,就没有几个忠心于他血脉的忠臣。

    何况耶律乙辛也不是吃素的山羊,那是吃人的老虎。等个几年,说不定就要举兵南下侵攻了——这等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耶律乙辛的权位并不稳固,为了镇压人心,一场场的的胜利,以及胜利后的战利品是他稳固地位必不可少的手段。拿大宋做垫脚石,耶律乙辛在过去的几年里,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辽人占据了黑山河间地,兴灵之地也落到了他们的手中。从河北到河东,再到兴灵,辽国在长达万里的三个区域与大宋接壤。

    这么长的边界线,利于攻而不利于守,谁保持攻势,谁就能占据优势。

    赵顼前段时间将横山和横山以北银夏等的新辟疆土,并为宁夏一路,可是打着继续收复兴灵的打算。若是想继续维持守势,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直接维持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四路分段防守的局面不就好了吗。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这个道理赵顼不信他的宰辅们不明白,以韩冈在军事的眼光和见识,更是不可能不明白。可他们偏偏都选了静待旁观。似乎攻灭了西夏的胜利,已经让他们的锐气消磨殆尽了。

    地位高了,就不想拼命,只想保住眼下的权位,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但怎么说都是畏辽人如虎的怯意更多一点。

    想不到找个一心想要收复燕云的重臣就这么难。赵顼盯着沙盘,视线的焦点却不知落到了哪里。

    没有宰辅们的支持,就算他想有什么动作,也全都施展不出来。而且所有人都不支持,难道还能将他们全都替换了不成?

    且就是想换人,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就算只调动其中两三人,换他心仪的人选,也少不了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将局面稳定下来。那时候时机早过,怎么都追不回来。

    赵顼憋了一口闷气在胸膛中,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发慌,头也隐隐作痛。

    “官家。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若是官家还另有事,是不是派人去太后那里通报一声?”宋用臣小声的提醒着赵顼。在李舜举战殁在盐州城之后,就数宋用臣跟在赵顼身边的时间最多。

    赵顼摇摇头,直起腰,沉默的向殿后走去。

    每天的晨昏定省,赵顼从不会忘掉。除非有大事耽搁,他早晚都要去太后那里走一遭问候一声。每隔几天,赵顼还会去陪着太后一起吃饭,以表孝心。无事破例,反倒会让人胡乱猜测。

    黄昏的时候,保慈宫中比一天的其他时候都要热闹,除了赵顼,皇后向氏也带着淑寿和赵佣来向太后请安。

    “父皇!”

    见到赵顼,待他问候过高太后,一对儿女便来行礼问候。

    看到儿女们满是稚气的笑脸,赵顼心中的阴云一时散尽。

    赵佣比寻常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要瘦小一点,脸色也苍白,看起来就有些不足之症。远远不及他身边的姐姐那般康健。不过性格沉静,也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那般毛躁好动。

    赵佣这时候穿戴得整整齐齐,瘦小的身子却套着一身宽袍大袖,罩着貂蝉笼巾的七梁进贤冠戴在头,完全是正式场合的一套仪服。

    “今天学得怎么样?”赵顼坐下来问着儿子。出阁读在即,再过几日就要从内宫中出来,初次亮相在朝臣们面前,由不得赵顼不担心。

    “方才给祖母看过了,”赵佣抬头朗声说着,“祖母说好。”

    “是吗?”赵顼故作不信,“是祖母疼你,才这么说的?”

    赵佣不敢反驳,有点可怜的望着高太后。

    “是不错。”高太后说道。

    “还不再演一遍,让你父皇看看。”向皇后则催促着赵佣。

    赵佣站到了内厅的正中央,一板一眼的将这几天教习内容表演给赵顼看。

    揖拜,恭立,奉酒,退座,动箸,起身,进退有据,一丝不苟。每一步都依从礼法,将宴的礼节掌握到这般水平,已经没有什么再需要学的了

    当赵佣最后欠身而起,下垂的双手自然收拢在小腹处,下垂的宽袖纹丝不动,整个人静静的肃立在面前,赵顼也不禁点头而笑,“看来当真是学通了。”

    向皇后一把搂过赵佣,笑着道:“这孩儿就是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赵顼微笑着点头,这样他就放心了。

    赵顼并不打算让赵佣参与祭天,以赵佣的身子骨,吹半个时辰的冷风,最轻也要大病一场。不过之后的宫宴,是必须要场的。

    对于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来说,宫宴这等正式场合,一套礼节也是很折磨人的。如果在宫宴闹了笑话,在朝臣们的心目中留下不习礼法的印象,日后想要再挽回过来,可就不知要费多少气力。若是被有心人拿去散播,更是不利于日后接掌这个国家。

    幸好赵佣的表现还不错,只要在宴会不紧张的话,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其实赵顼也不想主持这个南郊祭天。一整套繁琐漫长以至于结束后让人半个月都缓不过气来的的仪式不提,光是每次郊天结束后,从国库里面拿出来的三五百万贯用来犒赏百官、诸军的财物,想想都是让人心疼不已。

    ——一百万贯的财帛,已经可以养整整两万禁军精锐一整年了。而三五百万贯足以打一场大战,为大宋自边境的蛮夷手中开拓一州数县之地;或是为一百个指挥的步军官兵准备全套甲胄、兵械;也足够宫里两三年的日常开销了。

    即便不谈钱,又有谁愿意在冬天里吹一整日的冷风?更休提还要斋戒多日;来回都要端坐在寒风嗖嗖的玉辂之;到地头后,又要换几次衣裳,然后独自登同样寒风嗖嗖的圜丘,进行初献、亚献、终献等一套持续几个时辰的仪式,而那张黑羊皮所制的大裘,可是一点也不挡风。

    郊祀祭天,一次两次还是兴致高昂,为绝地天通的资格而兴奋不已,但三番四次后,可就纯粹是个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了。

    只是这几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又灭亡了强敌西夏。不祭谢天恩,如何说得过去?赵顼就算是想偷懒,找个借口赖掉,朝臣也不会答应,民间也免不了会有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谣言出来。

    如果这时候有个规模很大的灾害,比如以熙宁年号的十年中的后几年时所出现的大灾,倒是可以以心念万民的理由,将祭天之事给暂停。可赵顼就算丧心病狂,也不敢在心里盼望出现这样的灾难。何况熙宁七年的时候,赵顼也并没有终止祭祀苍,那时候,他一心倒是求天和祖宗保佑,早点将那场遍及全国的大旱给结束掉。

    怠政,是国事糜烂的先兆。唐玄宗殷鉴不远,赵顼无论如何都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他还没到那个年纪,何况还有收复燕云的最终目标在。

    总不能将这个责任留给儿孙?赵顼瞥了儿子一眼。

    只是一套礼节下来,就已经累得赵佣微喘,额头薄薄的出了一层汗,被皇后向氏抱在怀里,一张小脸也泛起了红晕,赵顼一声轻叹,“要做个好皇帝,也不是那么容易。”

    虽说是坐拥万里疆域,统治亿万生民,但大庆殿的御榻,坐去可不是那么舒服,许多事也并不是能够随心所欲的。

    赵佣似懂非懂,张大着眼睛望着他的父皇。

    见气氛沉闷起来,高太后开口道:“官家,用膳,别耽搁了。”

    太后的吩咐改变了殿内的气氛,宫人们立刻忙碌了起来。

    在保慈宫进了晚膳,赵顼先行告退。从殿中出来,他问着身后的宋用臣,“今日政事堂谁当值?”

    “回官家,是韩维。”

    “去跟他说,待辽国告哀使至东京,该怎么做,就依循故事,用不着再多禀了。”

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一)

    出宫的时候开始下雪了。!。

    不是鹅毛般的雪片,或是柳絮一般的细雪,而是一粒粒的冰渣子,被横过御街的劲风一把抄起,然后狠狠的砸在脸。

    风雪扑面而来,韩冈皮糙肉厚,早惯见了风霜。摘下手套,用力搓了搓脸,便浑若无事的顶着风雪驭马前行。

    御街两侧千步廊内的灯火在风雪中忽明忽灭,让空荡荡的廊中更显幽暗。宽达百步以犹如广场一般的御街,也笼罩在黑暗之中。宣德门城楼如星如月的灯火,也穿不透风雪拉起的幕布。只有离宫回家的官员和他们的随从一队队的提着灯笼,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地。韩冈环目四周,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

    “明天看起来要更冷了。”

    薛向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将斗篷又裹紧了。寒风直往他衣襟里钻,恨不得连头到脚都给裹住,只是要跟韩冈说话,没好意思将口罩也戴。

    韩冈仰头看了看天:“雪要是再大一点就好了,今年冬天,京城这还是第一场雪。”

    因为入宫问对耽搁了一点时间,回编修局后不得不多费了一番功夫将今天的工作给完成,等到再从太常寺中出来已经过了黄昏。赶在在皇城城门落锁之前出门,却撞了巡视地方才刚刚重新回朝的薛向。

    “那还真得多下点雪,去年京城这里十月就下雪了。”

    “去岁河东也是连番暴雪,太原府还被雪压塌了一些房屋,不过今年过来便是一个丰年。”韩冈说道,“这场雪下得大一点,明年当也一样能是丰年。”

    “若是明年又是丰年,可就是连着四年丰收了。元丰这年号可也算是名副其实。”薛向笑着,脸的皱纹更深了几分,“想起熙宁七年、八年的时候,真是恍若隔世。”

    “……嗯,的确如此。”韩冈又想起了那一年帮着王安石与旧党过招的日子。同样是在郊祀之年,但早已是物是人非。想一想,也不过过去了区区六年而已。

    这六年的时间,辽国两个皇帝驾崩,西夏灭亡了,新法的地位稳定了,旧党在外苟延残喘,不过在高层中,真正的新党也变得寥寥无几,最后的胜利者是当今的皇帝。而韩冈,则是从一介京城知县和提举诸县镇公事这样的中层官僚,成为了真正的重臣。

    这几年的天候仿佛是要对之前几年的灾害进行补偿,各路连年丰收,官仓收之不及,米价几乎被打压倒了最低点。

    “有天子圣德庇佑,当真是天下之福啊。”薛向正说着话,突地又是一阵寒风掠起,吹得他手足冰凉,不禁打起了寒战,“真是够冷的。”

    薛向在马冷得发颤,一张斗篷遮不住全身,身后张起的清凉伞也不能遮风挡雨,反倒差点将举着巨伞的元随给刮翻掉。

    韩冈偏过脸看着薛向在寒风中瑟缩的样子,道:“枢副是不是穿得少了点,这个天气受了寒可不好办。”

    “不能跟玉昆你比身体,不过多喝两杯热酒就没事了。”薛向扯起冻得发僵的嘴角,勉强笑道,“听说官家冬天最喜欢喝的便是杨梅酒,醇而不烈,只是得从两浙运来。”

    韩冈也知道赵顼喜欢杨梅酒,宫里面的嫔妃对于各色浸了鲜果的烧酒都很喜欢,正如薛向说的,醇而不烈,有的还因为放入白糖而使得口感更好。但烈酒就是烈酒,喝多了一样会醉人,而且因为口感好,感觉不到烧酒的刺激,更是会让人不知不觉中喝过头。说实话,如今北方酗酒的问题已经远比烧酒出现前要严重得多,尤其是在冬天,各大城市都时常见到喝多了而倒在路边冻僵的尸体。

    不过小酌几杯倒是无妨,韩冈邀请薛向道:“枢副若不嫌弃,不如就由韩冈做东,在前面的夜市中喝两杯如何?朱雀门下王家现烤的旋炙猪皮肉,还有梅家刚出炉的鸡皮、鸡碎,配着热过的水酒,倒是正合适这个天气。”

    薛向侧脸望向韩冈,不过在暗弱的灯火下却只能看到一幅剪影。挺直的鼻梁直透山根,线条刚硬,从面相说,当是心智坚毅不为任何事情所动摇的人物。如果在光线明亮的地方,韩冈脸随时随地都带着的温文笑意,好歹能冲淡了一点面相给人带来的坚硬执拗的印象,但在此时此地,当外在的伪装被黑暗掩去,韩冈的本性反倒更加清晰明了的呈现出来。

    在薛向眼中,这是最让人觉得头疼的类型。就像当年的王安石,也像曾经一直盯着他不放的几名御史。幸好配合这种性格的,并不是如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的头脑。

    “玉昆即有兴致,薛向哪有不奉陪的道理?”薛向立刻点头,也不在乎夜市三教九流混杂,哈哈笑着:“听了玉昆你的话,馋虫都出来了。”

    出了宣德门,沿着御街一路向南,经过大约两里的路程,便有一片灯火密集如星海。御街经过州桥跨越汴河后,穿过内城南门朱雀门直抵龙津桥前,长约一里的路段,便是赫赫有名的州桥夜市。

    御街热闹的只有早市,到了夜里就轮到南面一点的州桥了。每当黄昏过后,州桥夜市便热闹起来,各色摊铺百十家,各色杂嚼【小吃】琳琅满目。不过乍起的风雪,让今夜的客人比往日少了近半。许多摊主甚至都还没开张,望着白茫茫的夜雪发着愣。

    韩冈和薛向沿着御街跨过州桥一路过来,没人多看他们一眼,从州桥出内城的官员多了去,谁会费神注意他们。

    只不过当他们在朱雀门下停下步子,明显是领头的两名身着紫袍的贵人随即下马,所有的摊主和客人都愣住了,人数不及往日多,却依然热闹着的市面陡然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切割过风雪交加的空间,落在两人的脸。

    几乎没有朱紫高官愿意在人流溷杂的夜市吃喝,倒是衣着青绿的小官和吏员,在这里吃饭时候比较多。虽然这两队人马不知何时收起了灯笼和旗牌,不想让人看出身份。但浩浩荡荡的元随队伍,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这两位少说也是两制官以,甚至更高。

    韩冈和薛向都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下马后走了两步,就直接在王家从食的摊子坐了下来,四周的摊位和桌面,便立刻都给两人的随从给占去了。原本的客人,一见到他们的这番声势,随即结账远避,不想惹起无谓的麻烦。

    “店家。”韩冈不待元随出头,自己先一步招呼着店主,“旋炙猪皮肉挑顶好的给我四份,煎夹子、猪脏各两份,烧酒也来先两壶的。这天冷得够呛,要快一点……啊,可别掺水!”

    店主带着颤音的高声应答,让店铺里的小二去舀酒烫酒,自己则忙不迭去挑已经渍好的大块带皮猪肉去炭火架子去烤。

    店里的人看去虽然有些慌,但动作还算麻利。韩冈点点头,随即招来一名元随,让他去梅家铺子,去买鸡碎鸡皮腰肾之类的杂食来下酒。

    “……批切羊头,姜辣萝卜,梅子姜、莴苣笋也别忘了都来点。”韩冈自自在在的吩咐着,完全

    再一看周围,他和薛向的元随们的或站或坐,在外面围了一圈,却没有一个要点菜的,把周围几家铺子的生意都耽搁了。便又道:“其他人自己点,别空占着座位。”说罢,向韩信比划了一个手势,让他去负责。

    衣服和脸都在灯火下闪着一层油光的王家从食的店主面对着蓝汪汪的炭火,记挂着身后的两名显贵,心里面直发慌。

    方才那名年轻的官人点菜的时候,乍看去便是常来常往的熟客,甚至王十三当真是依稀觉得面熟,曾几何时来店里坐过。但那身服饰,无论如何都是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件铺子中的异类。

    两人一个已入暮年,一个则正当年华,年岁相差得很远,但都是金紫罩身。身的紫色公服,腰间的金丝犀带,无不在提醒人们,他们身份的高贵。可是两人坐在这看去甚至有几分腌臜的铺子中,却没有任何别扭的神色,自在得就像是坐在樊楼的三楼,饮着眉寿酒,听着花魁唱曲跳舞一般。这样的气度,他还从没有见过。

    滚开的熟水里煮着洗净后的碗筷。多人共用的碗筷如不用滚水消毒易传染疾疫,经过厚生司的一番宣传,已经在京城中人所共知。就算是因此而大幅增加了炭火的成本,也没哪家食铺敢于懈怠一点。或许过些年,食客们的神经会放松一点,但在牛痘法.正普及于世的现在,厚生司在卫生防疫的发言,世人当成圣谕一般遵从。

    王家的小二从滚水中瓷碗和酒盏里专门挑了没有被磕碰出豁口的两件,又抄起了两对筷子,用盘子装了,连同已经烫好的热酒,一并送到了韩冈、薛向的桌前。

    在顶棚被熏黑的架子扫了一眼,又瞅了瞅远处向铺子内偷偷张望的人群,薛向笑道:“今天玉昆你我在这铺子里一坐,明日乌台恐怕就又有事可做了。”

    韩冈微微一笑,抬手给薛向倒酒:“债多不愁,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喝我们的。”

    薛向仰头一阵笑:“玉昆说得好,债多不愁,任凭他们去说好了。”

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二)

    正在烤肉的王十三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孔给堵,有些话根本就不是他有资格听的。看两位大官人的随从,硬是以两人为中心给空出了一圈桌面,却也不敢坐到近前。

    虽然仅仅是一个卖着杂嚼的从食铺的店主,但王十三每天看着州桥人来人往,达官显贵也不知见了多少。宰执专有的清凉伞那是肯定认识的,金饰犀带那也是认识的,金鱼袋那更是不会不认识。紫袍或许不算什么的,有时候给太后看病看得好的医官也能被赐一身紫袍,但清凉伞、金犀带和金鱼袋,能拥有的那可就是只有真正的权贵。

    这样的权贵,过去来店里点一块旋炙猪皮肉的青袍绿袍的官人,加起来也抵不他们的一根小指头。如此地位的客人光临,王十三却完全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也没有感到声名远布的兴奋。一想到身后的两位只要有一点不痛快,努努嘴就能让他家破人亡,连倾家荡产都是轻的,王十三浑身就是直哆嗦,只恨不得早点将两位瘟神给送走。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打叠起精神,好生的将两位服侍得心满意足,让他们早点离开。

    店家浑身发抖的背影,完全落入了韩冈和薛向眼中,同时举起酒杯,会心一笑。

    他们两个也只是说一说而已,御史台没事找事也得看时机。两位重臣身穿公服侧身市井,的确有失朝廷体面,但这等小事一般只会是御史们实在是在时限前完不成额定的任务,又不想被罚辱台钱,才会挑出来写成弹章。递去之后,也只会被送到架阁库中积灰。即便治罪,也不过是罚铜三五斤而已。到了两人现在的地位,根本就不会在乎罚铜时附加的延展磨勘一年半载的惩罚——他们的官位靠磨勘早就升无可升了。

    带皮猪肉在炉子滋滋作响,肉香飘散,韩冈和薛向已经就着热酒,拿着筷子夹起了刚刚买来的一应杂食,言笑不拘的吃了起来。

    虽然不是什么好酒,但一杯酒下肚,浑身下的寒意便被驱散得无影无踪。而梅家的鸡碎鸡皮、肚肺腰肾等杂碎,以秘法卤熟了之后,热腾腾的也是香气扑鼻而来。

    不过更香的还是烤肉。

    最先放炉架的一块猪肉已经是焦黄,滋滋的向下滴着油滴。王十三抄起快刀,将烤好的猪皮肉一片片的切开,整整齐齐的码在餐盘,撒了秘制的调料,让家里的小子给两位达官送,然后又挑起一块生猪肉,小心的放在炉架。

    名满京城的猪皮肉皮脆肉香,一口下去鲜甜可口的汁水四溢。尽管没说出口,可从薛向微眯起的眼睛来看,应该也是觉得很不错的。

    虽然猪肉被世人视为浊肉,宫里面从来都不会端到天子的面前,宴席请客也很少能席面,远远比不羊肉。但说起合乎口味,韩冈觉得还是猪肉的好。其实牛肉也很好,但韩冈自从离开了广西,就再没有那等口福了。

    两杯热酒下肚,薛向舒畅的叹了口酒气:“玉昆倒像是开封出身的。薛向在京城里的时间也不短了,却是不知道这州桥这等美事。”

    韩冈咧嘴一笑,道:“只要在太常寺里坐三天,七十二家正店的招牌菜,还有各市口有名的杂食,便全都能了然于心了。”

    “真是个好地方……”薛向笑得意味深长。

    韩冈抬抬眉头:“谁说不是?”

    薛向喝酒吃菜,像是春日出城踏青时的家宴一般自在:“想当年执掌六路发运司,宿州的名店名菜愚兄也是全都门清的,到了京城之后,却要担心御史多嘴多舌了。”

    “那日后要是去宿州,肯定要先向子正兄请教了。”

    “好说好说,京城这边的可就要靠玉昆你了。”

    韩冈与薛向大笑着一碰杯,看起来就像是交情深厚的忘年知交。

    韩冈与薛向过去没什么交情,不过也不算政敌,又没有权力之争,而且在很多政见十分相近,倒是能坐在一起喝酒聊天。

    但韩冈自问在天子那里已经被当成了一个麻烦人物,薛向与自己把酒言欢,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

    因为自己的年龄问题,赵顼是不会允许自己扩大势力的,以防日后尾大难掉。西府中有一个章惇作为盟已经很多了,再多一个薛向,韩冈在西府中的影响力就显得太大了一点。

    如果赵顼对自己过于忌惮,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是薛向就此被请出京城。尤其是在薛向已经年过六旬的情况下,先出典州郡,然后转任宫观使,让其自请致仕,这一整套流程,便是重臣退休时常走的道路。薛向是跟王安石是一辈人,据韩冈所知,好像还要年长一点,这个年纪致仕,并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

    当然,在公开场合不加避讳的坐下来喝酒,倒是会显得心中光明磊落,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问题的。只是能坐在一起喝酒,至少有几分交情的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最后到底会怎么认定,只能看赵顼本人是怎么想了。

    韩冈可以肯定,沉浮宦海数十年的薛向绝不会考虑不到这些可能,可纵使从街前横过的行人都因为摊子前的几十匹马而向内张望,薛向依然与韩冈推杯换盏,谈笑自若。

    薛向几十年的官宦生涯,任职多地,开封,关中,淮南,河北,淮河以北各路都跑遍了,担任六路发运使的时候,更是连东南六路都跑遍了,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见得甚多,就是只谈各地的特色美食,也比许多老饕要强。

    韩冈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说起这个时代的美食,却真的比不薛向见多识广。看着薛向连交州最近才流行起来的玉冰烧的制法,福建莆田保存荔枝时用的红盐法,龙凤团茶和如今的小龙团的差别,都能一条条的说得通通透透。韩冈都不禁怀疑起方才薛向说他对京城的美食全然不晓,到底有几分是事实。

    说起来,薛向也是靠自身的才能才爬同知枢密院的位置,而不是像那些进士出身的名臣,靠在地方养望,靠做御史弹劾,然后一步登天。荫补出身的官员天生就有一道天花板,而且还不是透明的。深信自己的才干对朝廷不可或缺,如此自信,薛向恐怕绝不会在任何人之下。接受自己半开玩笑的邀请,才会没有半点犹豫。

    韩冈听着薛向从吴江的鲈鱼,说到江阴的刀鱼,在细细分析了黄河刀鱼和长江刀鱼的差别之后,又将话题转到了太平州的鲥鱼,几杯酒的功夫,扬子江的江鲜都给他说遍了。

    薛向左手拿着酒杯,右手夹着一片烤肉,脸满是遗憾:“可惜会做河豚的掌厨难寻,一直深以为憾。”

    “河豚就是血和内脏有毒,去了内脏,浸清水去残血,差不多也就不用担心了。就算还有些残毒,只要吃得不多,也不会有性命之危。”

    “玉昆果然广博。”薛向说道,“但河豚去血的时间久了,鲜味也就没了,连鲫鱼、鲤鱼都比不了,那还是河豚吗?”

    “子正兄说得是。河豚的确不能完全将毒血去,没了那点毒性,鱼也就不鲜了。要在毒和鲜找到最适合的,不是名厨做不来的。”韩冈附和了两句,又道:“不过鲤鱼如果做得好的话,也不会比河豚逊色。尤其是黄河鲤鱼。冬天从结冰的黄河将鲤鱼钓出来,直接就在岸边做成鱼脍,不需要烹调,只要沾些酱料配合鲤鱼鱼脍的冰鲜味道,就是世间第一流的美味。”

    韩冈的一番话,让薛向击节赞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玉昆果然深得其中三昧。论起做鱼脍,黄河鲤鱼的确是第一,长江鲤鱼都要输一筹。”

    “还是水质有别的缘故。所以江鱼有江鱼的味道,河鱼有河鱼的味道,海鱼也有海鱼的味道。比如海鱼,尤其是用海钓钓起的加吉鱼,从登莱外海十丈深的水下钓起,直接就在船破开成脍,只需用带咸味的海水做作料,更是有别于黄河鲤鱼,却一点不逊色的美味佳肴。”

    “加吉鱼?”薛向皱眉想了想,“听说是海中至鲜,登莱的特产?”

    “正是。”韩冈点头,“说起海鲜,两广的海蛎子只要用滚水烫过,加些姜蒜,不需要其他调料,鲜味也是世所难匹。”

    “天下山珍海味不知有多少被埋没,能传入京城的为数寥寥啊……”薛向感慨万千,“任职南北,便能吃遍南北,天子都没有这般口福。”

    韩冈笑道:“天子系家国之重,尚内省的掌膳哪里敢将来历不明不白的食材端到御前?宫里面的菜肴和药物,哪一样的食谱或方子不是传承了百十年?”

    “天子不能享用,不代表京城里面的其他人不能吃。就像这旋炙猪皮肉,天子吃不到,但京城百万军民只要十五个大钱便能享用……不过天南地北的各色特产,就是因为运输不便,不能顺利的运进京城,想想也觉得可惜。”

    “但水运不易啊,”韩冈叹着,“天下的河道沟渠还是太少了。”

    “自然是要靠轨道……”薛向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必须得是铁轨。”

    韩冈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层,总算是探到了薛向的心意。这位同知枢密院事如此坦诚,看来是早有图谋,只等着一个与自己交流的机会。

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三)

    铁轨吗?

    韩冈向烤架的方向扫了一眼,发现店主和小二早把韩冈、薛向和两家的元随所点的各色酒菜都做好送,识趣的躲到了隔邻的铺子中。

    “如今只在码头用了铁轨,若是能将方城山轨道改造成铁轨,再经过半年的验证和对比,就能正式确认铁轨的好处了。到时候,推行天下也能有几分底气。”

    韩冈配合着薛向的说话。薛向主动提起铁轨,这自然是示好的表现,理所当然得有一个善意的回应。

    “铁轨的好处其实不用验证就能看得出来,总比木轨要方便。”薛向正色道,“现在铁轨的成本比硬木轨道还要便宜,将木轨换成铁轨,道路的造价也能降下来。而且还有日常维护的费用,也能省下许多。”

    韩冈点头表示同意,他就是轨道的倡导者,铁轨这个名词还是从他口里流传出去的,一应数据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节省个一半应该不在话下。”

    旧有的以硬木制成的轨道的价格其实并不便宜,而且更换频繁,就算用铜皮为垫,也很容易损坏。但因为有着让人叹为观止的运费收入,木轨高昂的维护费用,也不过是让利润摊薄了几分而已。不过任谁都会愿意看到更高的利润,有谁会嫌钱烧手?

    相对于木轨,铁轨要强得多,让人担忧的锈蚀问题,相对于木料的损耗,根本微不足道。据韩冈所知,京城码头的轨道,在更换了铁轨之后,维修费用一下就下降到只有之前三成。若是是方城山轨道也换成铁轨,随着维护成本的下降,那么节省下来的成本自然便意味着利润的涨。如果换个思路,将运费稍稍下降,由此将能够吸引更多的商家利用这条通道,相对的也能得到更多的收入。

    对方城山轨道换装铁轨后的利润预测,韩冈稍嫌保守一点,薛向则是更为乐观,不过两人交换了各自的观点后都能确定,绝对是能让天子也欣喜不已的数字。

    君子不言利的‘贤良’或许会对韩冈和薛向的对话嗤之以鼻,贵为宰辅、学士,却还在计较锱铢之利,但韩、薛二人说话的时候,虽然的并不是公廨中的正经严肃,但郑重的语气,也完全不似酒桌边的闲聊。

    “……只不过要防备着有贼人贪图小利,从轨道窃取铁料。”

    “这世哪有完美无缺的事?就算出点意外,有点波折,也不会影响大局。何况京城汴水的码头已经开始使用铁轨,却没听说哪家被偷盗,不需要顾虑太多。”韩冈不以为然,“而且若是知道窃取铁轨会害死到多少人,还敢丧心病狂下手的,当也是极少数了。。”

    “说得也是。”薛向点头,少了轨道,马车一旦出轨,很有可能会造成人车内员死伤,在考虑到严重的后果之后,的确不会有太多人了,“一旦知道轨道翻车会造成多大的伤亡,世应当不会有几人敢下手了。”他停了一下,“其实薛向还有一个想法。”

    “什么?”韩冈立刻问道。

    薛向露出了一丝笑意:“御道是没人敢动的。”

    韩冈正拿着酒盏的右手震了一下,但他立刻就仰头饮酒,看不住有什么异样,但对薛向的打算却是看明白了。

    御街中央由两条御沟护起的御道,以黄土垫成,没人敢随便踏去。如果将轨道视同御道,敢于破坏之人以大不敬之罪论之于法,想来也没几人敢于犯禁。

    但只是没几人,并不是完全没有,钢铁和黄土不一样的,而丧心病狂的贼子,韩冈在任职地方的时候也判过几个。不过铁轨毕竟不是能卖高价的东西,一点小钱换了全家的脑袋,很少有人会那么蠢。

    韩冈不会一厢情愿的认为只要钢铁生产得更多,价格就能越低,会打铁轨主意的贼人也就会越来越少。这么想,就实在太天真了。无论钢铁的价格再降,也不会比无本买卖成本更低。不过后世的铁路既然能够顺利推广,韩冈相信,这个时代也一样能够做到。

    薛向很高兴韩冈能够这么配合,今天与韩冈到这家店里喝酒虽然是一时兴起,但与韩冈好好谈一谈却是长久以来的想法。

    如果对辽开战的话,一条运力几乎能于水运相媲美的运输线,是战胜辽国的关键所在。只要稍通兵事就知道稳定畅通而且运输量巨大的补给线,对战争的结局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而且薛向很早就想将手伸到没有运河的地方了,只是这件事,必须经过韩冈。

    韩冈和薛向两人自然不会交浅言深,但利益交换则是很正常的。韩冈就算眼下不受待见,但天子照样要让他做太子师,日后执掌朝政也不是幻想。

    薛向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家中子弟着想。能在财计见功劳,又怎么可能是那等只能靠清白寒素来妆点门面?为子女考量,为家族筹谋,与韩冈打好关系,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韩冈在年龄优势太大了,再加未来帝师的身份,至少在东西两府之中,不会有人愿意与其为敌,交好是主流,最坏也只是不来往而已。文武百官,除了要踩人位的台谏官,绝大多数朝臣都不愿无故开罪韩冈。

    “不过下一条轨道的位置,子正兄觉得放在何处为好?河北吗?”韩冈做着最后的确认。

    薛向似乎有些犹豫:“……辽国的那位尚父,说不定正等着借口用兵南方。”

    “三月不磨,宝刀也会生锈。十年不战,西军大概就会落到跟河北禁军差不多的等级了。”韩冈郑重其事地说着,“光是甲坚兵利是不够的。”

    换而言之,韩冈的言下之意就是耶律乙辛等得起。

    薛向脸有着几分苦涩,宋辽之间有和约在,除非当今天子敢于将岁币免除,否则朝臣们都不会支持辽国,也就是说,没有人会为天子的独断所带来的后果负起责任。既是如此,赵顼还能怎么做?他可没有赵匡胤和赵光义的控制力,能强压着两府为他的决断扫平道路。

    枢密院同知和端明殿学士在州桥夜市对坐饮酒,京城里到了明天,这个消息恐怕早已经传得沸反盈天。

    不过薛向不在乎,今天在坐到这里之前,与韩冈对坐饮酒会在天子那里得出什么样的结论,他早做了预测。这个损失,他承担得起。

    ……………………

    回到家中,已经是二更天,连雪都停了,但家里的妻妾却还都醒着。

    “官人怎么回来迟了?”亲手接过韩冈身的披风,交给身后的婢女,王旖貌似随意的问着。

    “路给薛子正耽搁了一点时间。”

    “是因为辽国小皇帝的事?”

    想想也是,赵顼在文德殿亲口说出来的事,文武百官与闻,一个白天过去,说不定消息都传到南京应天府去了,京城里面耳朵长一点的当然就听说了。

    “嗯……沾了点边。”韩冈满不在意,“其实说大也不大,不过死了个人而已。说他是皇帝,其实也勉强。”

    “不会有什么事?”在旁随侍的韩云娘小心翼翼的问着。

    “能有什么事?”韩冈微微一笑。不过是当天子清醒一点,算不了什么大事,与薛向的一番恳谈,才是今天的重中之重。

    说是这么说,韩冈自知自己今天在殿肯定是又让赵顼不痛快了。不过这也没什么,韩冈不是很在乎。与绝大多数朝臣站在同一条战线,将天子的一厢情愿挡回去要更重要的一点。

    判断耶律乙辛在辽国国内的地位稳固与否,赵顼和臣子们有着很大的差异。

    赵顼这个皇帝总是一厢情愿的认为奸臣肯定不得人心,坐到皇位,天生就该得到所有人的忠心。就算是契丹那等蛮夷,也是该有无数忠臣等待时机将耶律乙辛这名窃国奸贼给赶下来。

    这个想法是没错。对于辽国的朝臣、宗室和豪强们来说,一个黄口孺子做皇帝那没什么,毕竟是从太祖太宗圣宗传下来的嫡脉,世间的规矩不是如此吗?而耶律乙辛在头顶发号施令,就让人不忿气了,同是臣子,凭什么他有资格?肯定有许多人想要将耶律乙辛给踢下来。

    只是,愿意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又有几人?

    大臣们看得很清楚,至少是时常能见到天子的重臣,或多或少都明白皇帝这种生物不过是个坐到了一个好位置的普通人,根本就不会相信有无缘无故的忠心,以及无所顾虑的付出,只是不敢明说出来罢了。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这是五代武夫们共同的看法。难道当今文臣的见识会还不如五代的武夫,还有人会认为皇帝是天授?所谓受命于天,到这个时代了,读人中,除了些个老冬烘以外,已经没有几人会全心全意相信了。史中的反例可是多如牛毛。

    这便是天子和臣子决定性的不同。

    当然,也不是韩冈这般全然不信,绝大多数还是半信半疑。就跟求神拜佛一般,有几个士大夫会相信去一炷香,就能一切平安的?但有空没空拜一拜,求个心安而已。

    只要耶律乙辛能治国,辽国国中安泰,做一个隋文帝又有何难?怎么得人忠心,听话的富贵荣华,不听话的那就是死全家,等到在这样的胁迫下习惯了,那么忠心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实力才是第一位,王莽要不是自寻死路,玩什么复古,新朝延续个两百年也不是不可能。

    以耶律乙辛的手段,要做到这一点,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没用太大的代价就从大宋这边抢下了西夏的半壁江山,想来也是极得人心。除非他年老糊涂,或是病重无法理事,否则想要撼动他的地位,那是千难万难。

    做臣子的,有几个看不出来?

    当年皇太叔耶律重元起兵造反,耶律乙辛为辽宣宗耶律洪基平定乱事,之后数十年一直致力于打压近支宗室。耶律乙辛如今能如此猖狂,也跟辽国近支宗室无力有关。

    只要辽人还没有主动挑起战事,大宋北界依然得继续保持着和平。对韩冈而言,今晚与薛向的会面才更为重要。这是在对天子施加压力,更代表韩冈在朝堂影响力越来越大,对实现自己的目标,韩冈更添了许多信心。

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四)

    韩冈和薛向在州桥夜市公然对饮,只用了一天便哄传京中。

    毕竟州桥连接御街和朱雀门,人来人往,每日里行人车马成千万,乃是京城中最热闹的去处。那一夜,亲眼看到两人对坐饮酒的,怕不都有近千人了。

    州桥夜市,名满京城,甚至可以说是闻名天下。过去也不是没有宰执一级的重臣来尝鲜。但人家都是派了家人来买,要么就是换了身衣服,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身着官服在市井中公然吃喝,而且还是在距离祭天大典只有寥寥数日的时候,绳纠百官的御史台当然不能视而不见,纲线也是必然。

    不过赵顼在看到弹章之后,更多还是在猜测薛向和韩冈之间的交情到底是哪里来的。在赵顼的记忆里,两人过去并没有共事的经历,也没有共同的爱好,或是姻亲的联系,不比韩冈和章惇、苏颂之间的关系。

    但赵顼总觉得心里不痛快,做了皇帝这么多年,他是越来越憎恨撞无法掌握或是一无所知的事情,总是想着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件事,从前两天自皇城司那里收到消息,到明天就要开始斋戒了,几天下来,赵顼却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而皇城司也没有个给出一个让人满意的回答。

    当今天御史台的弹章来,让赵顼又多了一重苦恼——

    朝廷并不会禁止臣子们的来往,只是对宰执以官之间的往来会有所约束。而且很多时候,这种约束也只是空谈,说说而已。

    绝大多数重臣们之间或多或少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姻亲,或是血亲,从无例外。就算是寒素出身,只要有着出色表现,也很快就能得到高官们的青睐。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韩冈。商家出身的冯京也可以算一个。早早的就做了宰相家的女婿了。而重臣们之间互相联姻的例子则更多。

    当年晏殊与富弼翁婿同列,能不让他们走亲戚吗?文彦博和吴充,吴充和王安石都是亲家,能不让他们信往来吗?说起来韩冈跟文彦博、吴充乃至他赵顼都能七拐八绕的攀亲,能将韩冈踢出去吗?

    看着奏章为了一顿夜市的酒水而慷慨激昂的文字,赵顼就觉得头疼的厉害,脑袋蒙蒙的,发烫发胀的疼。

    很有几分不痛快的将奏章丢到与桌,赵顼却无法将整件事也一并丢到桌,不再去考虑。

    这件事虽然不大,但肯定是要给予惩罚,只是到底要给两人什么样的处分?却是赵顼不得不先行考虑清楚的。

    南郊祭天在即,现在揪住韩冈和薛向的错处给个处分,过两天颁德音大赦天下,这两位到底是赦还是不赦?

    赦——朝令夕改,朝廷丢脸。不赦——则于理不合,又不是犯了论死的重罪,赃罪都能赦免,小小的‘混迹市井,无人臣体’的罪名却不赦免,如何说得过去,难道要在赦诏强调,祭天之前某几天犯的罪过不能赦免?

    唯一合乎人情义理的办法,还是找个借口拖几天,等到郊祀大典过后,再罚个俸了事。

    但这只是明面的处罚,暗地里,赵顼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在人事也给与一定的处罚。

    韩冈不能轻动,面子和儿子之间,是不需要考虑选择哪一项的。而薛向就不一样了,是不是看情况将薛向清出去,赵顼想着。

    ——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选顶替他的话。

    枢密院中,薛向负责的仍是他最为擅长的财计,也就是军费的支出和收入。朝廷每年的开支有一多半用在百万大军,在薛向任之后,虽然军费并没有缩减,但使用的效率有显而易见的提高,许多莫名其妙就消失在账簿中的资金,至少能让赵顼知道到底花到了什么地方——尽管不是全部——这些事,不是靠御史监察就能做到的。

    朝堂百官中能在财计这个方面比得薛向的人才,不是没有,赵顼随随便便也能数出十七八个,三司里面有一堆够格的人才。

    但性格为人还要敢作敢为,不能与贪渎的臣子沆瀣一气,也不能得过且过不敢出手革除旧弊,这么一来,立刻连十分之一就不到了。精通财计这个能力,可就是代表能在金钱下其手的手段比寻常朝臣要多得多,很少有人能忍得住这个诱惑。要不然在钱粮心的臣子也不会被‘君子’们所鄙视,谓其为小人。

    另外还有一点更关键,地位也要够得,能身入枢府镇压群小。没有足够的身份,就算性格能力都合乎要求,依然排不用场。薛向之外,赵顼一时间却找不到第三个了——第二个是韩冈,这个人选赵顼无论如何都不会选。

    ‘暂且留中。’

    赵顼在心中对自己叹着,将奏章丢到一边垒起的公文。

    拿起了下一份奏报,赵顼却又停住了动作。过了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瞥瞥前一份奏章,想了想,却又探手拿起来……然后直接塞到了最底下。

    眼不见,心不烦。

    对于这等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举,宋用臣眼观鼻鼻观心,木然肃立在赵顼凶狠侧,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更不会妄作猜测。这是宫中尽人皆知的自保之法,朝堂的事,连边都不能占一下。

    宋用臣能保持这样的标准,但其他人却不可能人人做到,天子将弹章留中的消息,全然没有耽搁,没过半日便传到了皇城中的两府百司之中。在这其中,自然不会少了韩冈的太常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郊祀之前,朝廷就算有什么想法,都不会在这时候干扰到南郊的顺利进行。”韩冈闲适自在的与苏颂对饮热茶时如是说。

    苏颂回之一笑,不赞同,也不否认。想必有不少人的想法都跟他一样的,但苏颂还是很稳重的没有做任何表态。或许这一回韩冈当真转到了关键点,或许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秋后算账也不是不可能,一切都要看天子的心思来定了。

    天朗气清的冬夜,州桥夜市便如往日一般的人满为患。而王家杂食铺子的生意,则更要比平时火爆好几倍,连薛枢密和小韩学士这样的重臣都不顾御史弹劾,门大快朵颐,听说了这个消息的东京城的百姓们,也不介意花些小钱,来尝一尝这种让两位重臣都忘了朝廷律法的旋炙猪皮肉。

    韩冈放衙之后,又一次从州桥过。王家杂食铺子依然在路边,不过韩冈没有再下马入店的想法。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只看见铺子中的店主和两个小二忙得团团转,外面竟然还有一群人在等着空出桌子来。真是热闹得让人想象不到。韩冈本想找个元随去排个队,然后给家里带几份来——在家里吃,就没人能管得了了——但看到这般模样,也就只能将想法收起,先放在一边。

    虽说打算将整件事抛到脑后,可回到家中,在换衣的时候,却听到王旖问起今日御史台的弹章。韩冈不得不为京城官宦人家内眷的情报网感到咋舌不已,才几个时辰功夫,就将连很多朝臣都不知内情的情报,传到了王旖的耳中。

    对于妻子的疑问,韩冈付之一笑:“郊祀之前,不论有什么事,官家都会担待起来。还是多想想冬至怎么过。郊祀回宫后也就是午时的样子,到时候一场宫宴之后就没事了,时间拖也拖不到晚。不从现在就开始准备,到时候别连州桥夜市的食铺子都比不。”

    “官人以为奴家主持中馈过了几年冬至了,难道还要官人来提醒?”王旖轻哼了一声,拿着一领丝绵袍服侍韩冈穿,脸浮起一丝忧色,“爹爹到底什么时候能抵京?算时间也就该在这几天了。”

    在韩冈担任了资善堂侍讲之后,王旖已经完全不担心韩冈还会在朝堂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只在想着自江宁北的老父。就算不是在烈日炎炎的盛夏时节,但京之路迢迢千里,路染疾病的可能性还是有不少,毕竟不是当年正当盛年的时候。许多时候,一点从窗户透进来的冷风,就能让一名跟王安石年岁差不多的老者风邪侵体。

    韩冈想了想:“说不定要等到冬至之后。”

    “南郊之后?”王旖偏头想了一想,隐隐抓到了一点头绪,“大概是不想参与南郊大典?”

    韩冈点点头。京城人重视冬至,甚至跟元旦年节之时也差不多。换新衣,喝热酒,祭拜先祖,一切都不下于年节。王安石也不可能免俗,但以他身的官衔,这时候入京城,肯定要在南郊大典站着。虽然很想早一步看到父亲,但王旖还是知道孰轻孰重。

    他又笑道:“而且排班轮次也不好办。总不能让岳父和王禹玉并肩同列。如果站在王珪之前,难道还能让岳父来顶替王禹玉这名当朝宰相?”

    王安石身还有同中门下平章事和侍中的两个虚衔。虽说是虚衔,但也能算是宰相,只是并非实职,只在俸禄和朝会排班次时管用。而宰相,在祭典之,要参与主持的地方还是很不少的——不仅是王安石,文彦博、富弼都有几乎跟他差不多的虚衔穿戴在身——可偏偏南郊等仪式之时,就能派用场。

    若是寻常老臣倒也罢了,但以王安石过往的成就,绝对是与普通宰辅不一样的,他到底是站在王珪之还是之下,恐怕能让赵顼脑袋疼得变成两半。

    幸而以王安石这些年在信件表现出来的性格的转变,多半不会去争这个口气。

    “反正只是一场祭天的大典而已,不是吗?”韩冈笑道。

    但到了次日,中午的时候,一名家丁气喘吁吁的跑进了太常寺。而在他之前,韩冈就已经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脸也没有了昨夜那般轻松的微笑。

    他的岳父在一个时辰前抵京了。

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五)

    “知道了。”韩冈打发来送信的家人出去,“回去跟夫人说,让她带着大哥儿大姐儿他们先去城南驿见岳父。等放衙之后,我就直接过去。”

    家丁领了命,就匆匆出去了。

    虽说是之前猜错了,不过韩冈也懒得再多想。王安石赶在祭天大典之前抵达京城,究竟是因为没有考虑太多,只是按着预定的行程走,还是因为还想在政坛有一番作为,见到人之后就能知道了。

    这时候,皇帝陛下应该已经在斋戒沐浴了,但他绝不会将王安石丢在城南驿,明天必然要召其越次入对——这是必须给老臣的体面。但到底要不要让王安石参加郊祀,可是能让赵顼头疼死。

    韩冈暗暗笑了笑,倒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王介甫终于是又回来了。”苏颂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感慨。

    此时在编修局内,苏颂就坐在旁边,还有几名编修同在厅中。王安石入京反正也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直接就是在正厅里说了。

    正是王安石所推动的变法,大宋才有了如今的气象,当年苏颂一力反对新法,如今看来,已经不可能再坚持过去的观点了。如今王安石出外数年后回返京城,到底会给朝廷带来什么样的变局,是留在朝中,还是依从诏令去相州,都是让人无法不去关心在意的。

    “本以为还有几天功夫呢。”韩冈笑说道,“没想到会这么快。”

    “王相公没有先一步遣人入京?”一名编修惊讶的问道。

    韩冈微微一愣,这倒是个好问题。过去家人尚在京城,他每次回京都会先行遣人通知,按道理王安石也该遣下人知会自己这个女婿一声,也好做些准备,出城迎接才是。

    难道当真是想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韩冈不免有着这样的猜测。

    ……………………

    “人是派了,谁料到在路出了事啊。”王旁笑着向韩冈解释道。

    在放衙之后,韩冈便依言赶往城南驿。本以为此时的城南驿应该不会太热闹,绝大多数官员应该等到天子作出决定后才会赶门来请安。可出乎意料的,今夜的城南驿却是人满为患,不知多少官员和士子想见王安石一面。

    王安石为此高挂免战牌,声称旅途劳顿,不便见客,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也就韩冈,仗着自己的女婿的身份,还算轻松的穿过了人群,进到了内院的一座独门小院。

    许久不见的王安石精神矍铄,但的确是老了许多,头发白得更多,皱纹也更深了几分。只顾着跟外孙和外孙女们说话,笑得很是开怀。王旁和王旖则就在旁边说着话,见到韩冈便连忙迎来。

    一家人见过礼,畅叙了一番离情,韩冈便半带抱怨的笑问着为什么不事先通报一声,也好有所准备。王旁精神旺健,也富态了不少,看起来这几年管粮料院的日子过得不算坏,几句解释,倒是结开了韩冈的困惑。

    按王旁的说法,他们一行人到了南京应天府【商丘】之后,就派了人先行赶来京城,孰料那人在快到陈留的时候出了意外,受了不轻的伤——王安石和王旁他们还是经过陈留的驿站时才知道此事——受伤的那名家丁因伤势的关系,不便继续路,所以现在还留在陈留县中。依靠王安石的面子,被安置在新开的陈留医院中接受医治。

    正逗着外孙们说话的王安石这时抬头来,“多亏了玉昆你的医院,什么病都能治,要不然也只能就在当地去找擅长跌打的杏林高手了。”

    “也幸好是在陈留。”韩冈说道,“如今的医院,除了东京城中的两家外,开封府内只有陈留、管城和白马三县建了医院。等到了明年,才会轮到北京、南京和西京。”

    “稳定一点也好。”王安石点头道,“玉昆,你接下来是不是准备在全国各地设立医院?”

    “不,小婿最多也只打算每一路设一座医院。毕竟是官办的医院人数有限,替代不了民间的医馆。而且一旦全数转成官办,恐怕就成了官宦子弟除荫补外另一个求官的出路了。”韩冈笑容冷冽,官僚们的德行古今中外从不会变,“伎术官转正官总比其他手段要容易一点,未免就有失钻研医术的初衷。在小婿看来,官民两方都不能少。”

    韩冈只打算建立数目不多的医院。更多的还是维持现在负责一片的家庭医生,为区域内的普通人家提供日常的诊疗服务,此外再有专科诊所则负责一些专项的病症——比如牙医,稳婆什么的。在韩冈的构想中,这个时代的医院,其存在的主要意义,应该是以培养医师,进行医学研究,负责灾害时的紧急救治,而不是垄断医学。

    在王安石的示意下,王旖领着几个小孩子去后面翻看礼物去了。可惜这一次王安石京,并非留任京城,韩冈的岳母还有王旁的妻儿都仍是留在了金陵城中,否则也能有个作陪的。

    等他们离开,王安石笑容微微收敛,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玉昆,有件事我一直都想问一问。”

    “请岳父明示。”王安石要问什么,韩冈心知肚明。

    “我在金陵听传闻,殷墟甲骨是你编纂药典时才碰巧发现的。这个传闻,应该不是真的。”

    “不敢瞒岳父,在收到岳父的《字说》后,小婿就立刻遣人打着采药的名义去了安阳。”韩冈微微笑道,有些事再坚持谎言可就要生分了,王安石也不是好骗的人,“对《字说》的看法,小婿已经在给岳父你的信中写明了。但若是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既然小婿说格物致知,当然就不能用嘴皮子来证明,或是打笔墨官司,这样是争不出个对错来,谁都不会服气……就是断案,也得讲究个人证物证俱全,这样才能让人犯伏法不是?”

    “玉昆就这么有把握?”

    以采药的名义去动手,绝不是动动嘴、派个人那么简单。土石矿物是药类的一大分支,譬如丹砂、雄黄,都是每家药铺都少不了的重要药材,但派人去殷墟刨坑,一旦被抓个正着,用采药做理由可没人会信。想也知道韩冈到底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而更重要的,土里寻宝这等事纯属运气,哪里能够心想事成。以韩冈的为人,怎么会将自己命运放在运气?王安石很难相信这样的说辞。

    “没有洹水之南的殷墟,还有岐山之下周原。只要有几件证物就足够了。”韩冈笑着说。

    “周原?!”王旁都忍不住一声惊叫。

    “正是周原。”韩冈说道。

    王安石摇摇头,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周王朝起家的周原,周文王先祖古公檀父率领族人安居下来的地方,也真亏韩冈敢去挖。

    “这也太冒险了。”王安石道。

    “不过也算是运气,一开始小婿想要的是各式带铭文的礼器和冥器,只要花钱,总能在当地人手中买到,就是急切间没有现货,也能雇请当地人去想办法。”

    王安石的询问,韩冈当然不可能说实话。也没有藏头去尾,掩去部分真相,说些让人误会的所谓‘实话’——尽管这是韩冈最常做的;而是直截了当的就说了谎。用谎言替代谎言。

    不是他不信任王安石父子的人品,而是多一个知道底细,就多一分危险。只有一个人知道的才叫秘密,两人以,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一不留心给暴露出去?

    “只是对外得有个说得过去的名义。”韩冈继续说着,“丹砂、雄黄都是山中所产,矿坑里挖出来的。从平地里掘不出矿,唯有龙骨,所以让人打了收购龙骨的招牌。谁能想到这龙骨,偏偏就是关键。”韩冈微微一笑,“也算是运气了。除了时间有参差,其余的事基本都是事实。”

    王安石脸色微沉,有关运气的说法,他在《字说》的序文中曾经提到过——‘天之将兴斯文也,而以余赞其始’。韩冈的话,听起来就是像是在针锋相对。

    插不嘴的王旁在旁边有点着急,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怎么开口调解。

    看着微笑中却眼神坚定的女婿,王安石心中叹了一口气,大道之争,本来就不是讲人情的地方。

    气氛正尴尬的时候,一名家丁几乎是小跑着从前院窜了过来,脸慌慌张张的,在跨进门中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就被门槛绊了一下,一头栽进了厅中。

    “吴平,你这是什么样子?”王旁大感丢脸,厉声向拼命想要爬起来的家丁质问着。

    吴平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捂着痛处结结巴巴的说着:“相公,二郎,宫……宫里面来人了,说是官……官……官……官家就要到了。”

    官家就要到了?

    这话听在耳中,却没人能立刻反应过来。就是韩冈也是先是一愣,等一下明白过来之后便立刻起身。

    这跟韩冈当年入京的情况对比鲜明。赵顼对韩冈可以放在一边晾着三五日、七八日,半个月都可以的,但对王安石却决不能这么做——新法还在,慢待王安石,免不了会被人误会要改易新法了——今天遣使慰问,明日招入宫中,这是韩冈预先猜测的。但赵顼亲自出宫驾临驿馆,这份礼数,却是怎么也不可能猜得到。

    转头发现王旁还愣着神,而王安石则已经是一脸激动的站起来。赵顼如此待他,传到后世可算是君臣知遇的典范了。

    紧跟着那吴平,一名身穿紫服的内侍也进来了,却是大家都熟悉的石得一。没人敢拦的这位大貂珰亦是差点被门槛绊倒。进厅刚站稳,也慌急慌忙的冲着王安石道:“相公,官家就要到了。”转脸看见韩冈,也只是匆匆招呼了一句“端明也来啦”便径自扶着王安石就出了厅去迎驾。

    韩冈扯了一下还愣着的王旁,对听到外面动静赶出来的王旖吩咐了一句,便一同出门,在城南驿的正门前,与驿馆中的近百官员一同向着已经御驾亲临的赵顼行礼问安。

    如此宠遇,让王安石复相的流言在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

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六)

    从驿馆中出来,已是满天星斗。

    迎面而来的料峭寒风,被驿馆内的香烛烟气熏得有点发昏的头脑转瞬间便为之一振。

    ‘今天算是解脱了。’韩冈暗自庆幸。

    赵顼在城南驿逗留到两更天才起身回宫,他在正厅里与王安石说话,韩冈也不方便离开,只能在偏厅里候着。直到赵顼回宫,他才得以向已经很累的王安石和王旁告辞。

    大大小小几个孩子早就沉沉的睡了过去,一个个被抱了车。三辆车子,从前到后缓缓启动。车厢中无声无息,只有包铁的车轮碾压着地面。

    韩冈陪在王旖所在的主车旁,骑着马向家中去。只隔了一重布帘,听见车厢里面传来了妻子的声音,“爹爹精神还好。”

    “嗯,精神是不错。”

    除了见老以外,王安石的精神状态比起之前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要强出许多。丧子之痛,已经看不到多少。在宰相之位积累下来的疲累,也已经全都在金陵的山水中消散无踪。

    “不知道娘怎么样?孤身留在金陵那边,实在让人不放心。”

    “如果岳父在相州定下来,应该就会接岳母过去……而且岳母的身子骨只会比岳父好,不会比岳父差。”

    韩冈的岳母可是个脾气极硬的人,又有洁癖,要不是逼着王安石时常换衣洗澡,以王安石的性格,个人卫生的情况只会更糟。

    说起来韩冈的父母也是母亲那边更强势,不过同样很是和睦。对韩冈这个儿子也是关怀备至,一月一封的家总是厚厚的如同一本。韩冈发自心底里盼望他们能健康长寿。

    回到家中,稍作收拾,就到了三更天,只能睡一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

    韩冈知道,天子亲临城南驿,必然会引发无数猜测,朝堂的人心也会乱一阵。事不关己的韩冈,倒是迫不及待的想看看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

    “王禹玉是怎么了?”前脚出了政事堂的大门,后脚苏颂就忍不住问道。

    郊祀大典就在两天后,皇城中,在各个衙门里面进进出出的官员一下多了起来。出任大礼使、礼仪使、卤簿使、仪仗使和桥道顿递使这五个大典临时差遣的几位大臣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担任大礼使的王珪在早朝之后,就接二连三的接见一应官员,再一次与他们确认各自在大典的任务。

    在礼仪性质的大典,本已经成了虚衔的六部九寺的主官,却是有着与官职相对应的任务。分别掌管太常寺和光禄寺的韩冈、苏颂两人,也免不了要往政事堂去走一遭。

    见到王珪之后,苏颂完全掩饰不住自己心中的惊讶。

    众人面前的当朝宰相的脸色很是难看,心情恶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气色也不对劲。双眼眼袋浮凸,泛着极明显的青黑色,整个人老态毕露。

    尽管王珪个人能力在国朝历任宰相中被人说是从后往前数肯定能排前三,但他风姿仪态的水准,在韩冈见过的重臣中,却是只有冯京能相提并论。富弼、文彦博这等名相都比不他,更不用说衣服脏了都不知道要换的王安石了。

    至宝丹这个评价,不仅仅局限在他金玉满堂的诗文。十分注重仪表的王珪,每天总是光鲜得……如同一颗圆润光滑的至宝丹。简单地说,完全不像六十开外的样子。

    认识了这么些年,韩冈都没见过王珪在仪容有所疏忽,只有今天例外了。而看认识王珪更久的苏颂的表情,估计也是没见到过几次这样的王禹玉。

    “多半是一夜没睡的缘故。”韩冈以袖掩口,打了一个哈欠,说道一夜没睡,其实他也是。

    “是为了天子昨天去城南驿的事?”

    “当然。”打过哈欠之后,韩冈却感觉更困了。强行忍住浓浓的倦意,他说道:“天子给家岳如此恩遇,王禹玉怎么可能睡得着?”

    天子做客臣子家,都是难得的恩遇。何况亲自到驿站中做客?这是将王安石当诸葛亮来对待了。恩荣一时无两,自然在外人眼中怎么看都像是要复相的样子。

    韩冈今天早往太常寺衙门过来的时候,一路遇到了十七八人在问昨夜城南驿中的内情。纵然对京城中流言传播之速早已知晓,但今天的这个消息穿得这般快,还是让韩冈吃了一惊。整件事才不过过去两三个时辰而已,就已经有不少人听到了传闻。

    身为重臣中的一员,苏颂自然是其中之一,而且他还清楚韩冈也是当事人之一。侧过脸,看着倦色难掩的韩冈,“看玉昆你的样子。是不是也是一夜没睡?”

    “天子不走,难道做臣子的还能自顾自的离开?”韩冈又是叹了一口气,“等到二更天后才解脱,到家都三更了。”

    赵顼能打着斋戒的幌子,午连政事堂都没去,估计是在补眠。可韩冈这个做臣子的就没有这等好事了,常朝不需要参加,但再怎么说也不能旷工。四舍五入,也才睡了两个时辰不到。韩冈纵然因为常年不懈的坚持锻炼而精力过人,但犯困依然难以避免。

    苏颂闻言便会心一笑,难得能听到韩冈抱怨。

    “做得过头了。”苏颂是难得站在新党一边,“若天子当真要让王介甫复相,这番恩遇也算不得什么……只是,看起来并不像是要对王介甫宣麻拜相的样子。”

    “不是像不像的事,天子夜访城南驿,不过是宠遇老臣罢了,何曾说过要让家岳复相了?”

    苏颂轻叹了一声:“还是因为前几天的事?”

    “多半是。”

    谁让王珪领着东西两府让天子下不了台的?直接将赵顼对北方的野心挡回去,是三旨相公难得一见的大胆举动,但由此惹怒了天子,当然会被敲打一番。

    不过这话并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苏颂明白,韩冈也明白。

    帝王心术本来就是要使得臣子因难以预料天子的心意而感到畏惧。不过只要能够从局中跳出来,像赵顼这般刻意,作为旁观者看着便是觉得好笑了。尽管当事人是很认真的在做。

    王珪的相位建立在对天子的迎合,与依靠个人能力而得到的地位截然不同。天子的喜怒,对两类臣子的意义也同样是截然不同。

    身在局中,王珪一时间失魂落魄当然不出奇,只不过相对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当然是差得远了。

    苏颂和韩冈并肩走回太常寺衙门,韩冈只稍稍拖后了小半步,以示对年齿和资历皆在自身之的苏颂的尊敬。一路与不少朝臣擦肩而过,一个个都是忙忙碌碌的,只是当他们见到韩冈和苏颂并肩而行,都立刻闪到了路边,不敢与两人争路。

    苏颂向迎面而来的官员们一个个行过礼,转头问着老神在在的韩冈:“玉昆,这一回要真的令岳复相又该怎么办?”

    “新学、气学之争,如今是靠权位就能分出胜负的吗?”韩冈笑着反问,顺便向一名在路边行礼的将作监官员回了半礼。

    苏颂摇摇头,当然不可能。

    天子为了维持新学的地位,几次三番的出手偏帮。但最终也没有变成让他心满意足的局面。甚至可以说,新学在风雨中岌岌可危,而气学一直都在稳定的扩张中,王安石被任命主持殷墟发掘,正是证明了气学在学派之争让新学狼狈不堪的现实。

    “既然不是,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韩冈的笑容更加恬和,跟方才两人见到的王珪截然不同。

    从功绩,如今的天下大局,可以说是王安石一手主导而成。没有变法带来的西北拓张,韩冈也不会得到施展自己才华的机会。韩冈从来没有否认过王安石的功绩,纵然在学派对立,但对王安石的敬重却是从来没有缺少过。

    但在学术,韩冈却绝不会退让半点。来自后世的眼光,让他绝不会认同王安石的主张。争斗将会是漫长的,而韩冈有信心笑道最后。

    回到太常寺,依然是去《本草纲目》的编修局。

    不过韩冈先行处理了一下衙门中公事,将国家卫生和医疗事务全数掌握在手中,当然比不苏颂本职的清闲。

    大典已经有了充分的安全保障——这主要是开封府职责范围,开封知府的桥道顿递使正是负责此事。而且在球赛后的那一次惨案之后,盲动的人群会带来什么样的悲剧,已经深深的印刻在许多人的脑海中,对于安全工作,这一回甚至到了苛刻地步。

    但在紧急事故的预案中,医疗急救是个很重要的环节。几近十万人参与其中的典礼,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出一点意外——确切一点的说,肯定会出意外,有区别的,仅仅是大是小、是多是少的问题。为此韩冈已经将任务分派下去,让医官们去配合开封府的工作。

    将最后一人打发了出去,韩冈忽然发现倦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整个人清醒得很,完全没有问题。

    “大概是不用担心了。”韩冈对苏颂说道,“该做的准备都做好,出了什么事都能及时应对。”

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七)

    冬至rì的前一天,韩冈坐在太常寺的花厅暖阁中,屋外雪落无声,下了一夜的暴雪已经渐渐收止,面前则站着一名青袍小官,刚从屋外进来,被冻得脸青唇白。**()

    还没到冬至郊祀的rì子,韩冈为了以防万一而做的准备,倒是出乎意料的提前一天派上了用场。

    不过在他事先安排下的急救队派上用场之前,韩冈先是在瞪人:“青城行宫的马厩被雪压塌,去找群牧司,怎么找到厚生司这边来了?”

    正常传话报急,应该派个会说话、有条理的积年老吏来。寻常递送公文的差事从来也不会让官人来做。可韩冈面前的这位枢密院派来的传话者,明显是荫补出身,二十上下的黄口孺子。被韩冈眯起眼睛盯住,就像是被鹰隼盯上的老鼠,舌头都开始打结。

    结结巴巴的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韩冈听明白,南门外的青城行宫,不止是马厩,连兵营也塌了,人和马都伤了不少。

    韩冈两条修长浓黑的眉毛皱得越来越紧。

    祭天时的圜丘就在青城行宫中。临时驻扎在行宫外围的军队,是为祭天大典而准备,总共集结了上万兵马。

    记得六年前,韩冈还在开封府中担任府界提点的时候,也曾经觉得行宫外的军营有点破败,需要用点功夫翻修一下。但那一片军营,不过并不属于青城行宫的内部建筑。开封府中也没有多余的经费,最后只是草草的将屋顶给修了一下,只求不漏雨雪。

    眼下一场只持续了一天的雪——尽管是暴雪——就让军营墙倒屋塌。该不会从熙宁七年之后,就没有再整修过?

    韩冈摇摇头,不是否定,而是无奈。就他所知,开封府里面的官员做得出来,毕竟坐在那几个职位上的人换得太快了。

    不过疑惑也好,感慨也好,眼下人命关天,没时间给韩冈多耽搁。当着枢密院来人的面,韩冈提笔签下了手令,直接调了一队人马去南门外的青城行宫抢救伤员,之后才派人去政事堂通报。

    带着手令的小吏和枢密院的官员都出去了,韩冈揉着眉头。不是因为灾情,而是为了见鬼的官僚主义。

    厚生司辖下的医疗人员如何应对大灾之后的紧急救治,一切都有预案在。依照韩冈组织人手与开封府一同编定的条例,开封府辖下的每一座医院都组织了一支紧急救难队。每一支队伍,都有至少一名翰林医官主持。开封城内的两支急救队,更是各有三名翰林医官分任正副职。

    依照预案,今天的这场雪后,如果有房屋大面积倒塌,造成大量的伤亡以至于来不及送往医院,只能在现场进行急救的话,开封府直接联系东城、西城两所医院就可以了。只需事后到厚生司这边报个备,补个手续归档,并不需要韩冈的手令或是厚生司的正式文。

    但事情一旦牵涉到军队,这手续就麻烦了。先是受灾的那一支队伍上报三衙,三衙转呈枢密院,枢密院论理还要跟政事堂联系,然后让政事堂给隶属于中门下的厚生司下命令,出动救难队。今天好歹是绕过了政事堂,总算节省了一点时间——所以韩冈出的是手令,而不是以正规的格式盖印签押的公文。

    只是灾情告急的消息在三衙和枢密院中绕了一圈,耽搁的时间依然不止一两个时辰,很可能就多了几十人枉死。如果能绕过两个衙门,至少绕过枢密院,情况可能会好一些。不过绕过枢密院跟军中联系,绝对是文臣的大忌。就是小小的急救预案,韩冈也不方便与三衙直接交流。可若是事情要经过枢密院,那么结果还是落得今天这样。

    如果有单独的军医体系,倒是能省下一份心来。但大宋的军医,从来都属于太医局管辖,而不是军队。如今军医的人事权,也是由厚生司掌控的。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太医局的医学生都要轮班去军营中坐诊,或是派到外路担任医官,医治受伤或生病的官兵,眼下则又多了一份在医院里实习的工作。

    在厚生司成立后,原本的疗养院也转到了厚生司的旗下,需要住院甚至隔离的士兵,都会转到两所医院辖下的疗养院中安置,并不存在单独的医疗体系。

    但现在看来,还是组建一套军中医疗和急救体系比较好。一方面是避免再出现今天的情况,另一方面,一直都进展缓慢、让韩冈心烦不已的人体解剖学,或许可以抛开旧有的束缚,能有一个大发展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韩冈倒有些坐不住了。找来纸笔,开始在纸上打起草稿来。

    韩冈动笔写字,下面的官吏不敢打扰。他们也不知道韩冈在写什么,只是知道了青城行宫出了事,就已经让他们人人大惊失sè。

    临到郊祀之前,参加大典的士兵出了意外。虽然不知伤亡的具体数字,但枢密院都派人来了,数目应当不会太少。

    南郊祭天——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这五礼中吉礼的头一条大礼——却是以死人为开场,终究不是吉利的事。听到这个消息,太常寺中的官吏们没有哪一个能掩去各自脸上那一分或多或少的忧sè。

    韩冈倒是不在意什么预兆,正是思绪泉涌的时候,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将一份奏章的底稿给起草完成。不过具体的细节还要再斟酌一番,得与人商讨过后,再上天子和政事堂。

    放下笔,看着纸上涂抹修改后的文字,韩冈抿起的双唇有着一丝自嘲的笑意。主动放弃一部分权力,对于一个衙门的主官来说,不能算是称职,传出去,下面的人说不定要骂娘。但韩冈的心思,并不是局限在小小的一个衙门里。

    接下来就该与人商量一下细节,好好推敲一番。只是韩冈抬起头,看看左右,这才想起来,今天苏颂并不在这里。

    苏颂今天不仅没有到太常寺,光禄寺那边也没去。而是告了病,请假在家,没有来上工。也不知他是真生病了,还是干脆想偷懒。韩冈估计多半是后者,所以就随便派人去苏家探问了,尽一份人情。

    而太常寺这边的官员中,也有六人赶在今天请病假,正好占了总数三成。如果加上胥吏,那人数就更多了。

    遇上大雨大雪或是大冷大热的极端天气,请病假的人就特别的多,韩冈也是见怪不怪了。反正太常寺是清水衙门,人多人少都不会耽搁正事,即便是在郊祀之前也一样。

    对于这一点,身为太常寺的主官,韩冈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不过厚生司倒没这般惫懒的模样,对于灾害天气,必须要安排专人值班,以便及时做出反应。在韩冈还掌管着大宋的医疗机构的时候,他手下没人敢违反他的命令。

    站起身,推开紧闭的房门,一股寒流便立刻冲入温暖的厅中。

    屋外白茫茫一片,雪虽然没有昨夜那般大,但还在下着,天也是yīnyīn的,完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时辰了。反倒是地面的积雪映着光,倒是更亮一点。

    说起来这雪下得还真不是时候。

    昨天白天的时候还只是天yīn而已,但到了入夜后,就开始下雪了。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尽管只是一夜而已,可街道上积雪就有一两尺深。

    如果这个天气再持续半rì,明天的郊祀就不得不停止了,只能改为明堂之礼。仅就此事来说,对韩冈倒是不错的消息。他并不是很在意那点参加郊祀的赏赐,能免了那等在寒风里受冻的活计,却是一桩好事。

    “瑞雪兆丰年啊,如果不是积雪压塌了房屋,这时节下场大雪还是件好事啊。”韩冈在廊下感叹着,真心希望明天也可以不用太劳累,正好可以去城南驿拜访一下王安石。

    之前曾让人头疼的班列问题,因为王安石的谦让而没有翻起大浪。赵顼是想让王安石参加郊祀,甚至还亲自将他的位置安排在王珪之上,可王安石在崇政殿上坚辞不受。但他也没有打算站在王珪之下,自称身体不适,不能参加郊祀。让王珪松了一口气……韩冈另外还觉得赵顼也应该松了一口气才是。

    可这话被他身边的官吏们听到后,得到的却是一幅幅苦脸。

    对于太常寺的一众官吏来说,郊祀的意义,可不仅仅是依例分到手的那几块冷猪肉。

    无数在自己的职位上拿不出突出的成绩,又没有后台,只能依靠磨勘来按部就班升级的京官,都对冬至郊祀期盼不已。

    参加郊祀,以功劳论,绝不下于普通的军功,官阶少说也能升上一级。因犯法而受处分的罪臣,也能被赦免旧过。至于公卿重臣,他们的酬劳就不仅仅是官阶的晋升了,还有恩荫。比如担任大礼使的王珪,两个荫补的名额轻松到手。

    韩冈的几个儿子都依靠他们老子的军功,早早的就得到了官职。完全可以不在乎。但其他官员,可没有韩冈的豁达了。

    一天下来,雪灾后的救治,厚生司的救难队表现得很不错,但也不可能将死人给救活。青城行宫那边,报上来三十五名死者。而整个东京城,也不过死了六十二人而已。

    到了黄昏的时候,雪停了,甚至连天上的yīn云也开始消散,开封府派出大量人手清扫御街上的积雪。变得晴朗起来的天气,让韩冈的期望落了空。

    中夜,半轮明月高悬,洒下清冷的辉光,千百颗星子镶嵌在夜空中,熠熠生辉。清朗的夜空,让昨夜的暴雪仿佛一场梦,但韩冈只有一个感觉:

    “冷得够呛啊。”

    不管怎么说,元丰三年的南郊大典终究还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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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八)

    “我看到了什么?那是牛吗?”

    大庆殿前的广场上,上千名的官员汇集于此沸*腾*(此外还有护卫宫掖的班直护卫、上四军的兵马,总数上万但这么多人马,放在大庆殿广场上,却一点也不嫌拥挤华yīn侯赵世将是其中之一,他望着大庆殿前台陛下的玉辂,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视线的落处不是金宝缀体的玉辂,而是车前搭着车辕的几匹马确切的说,是zhōng yāng靠前的那一匹有着如同绸缎一般的淡金sè皮毛的高头大马赛马总社的会首,东京城中号称最知马xìng的宗室在他望着应该是东京城中最为高峻的马匹时,眼神和言辞一样,全都是不以为然

    “三一,你不能小声一点啊”身边的同伴,同时也是同族的亲戚,听到赵世将的声音,一下就心惊肉跳起来,“那明明是浮光啊?”

    “浮光是大宛种,轻捷善奔,神骏无匹将浮光养得肥水牛一般,这是为了养大了吃肉吗?”赵世将低下去的声音充满了痛心疾首浮光依然是丝绸一般能反光的光滑皮毛,但完全看不到肌肉的轮廓,充满了油脂的身体看起来的确跟牛差不多了

    “秋天马上膘啊”

    “是上膘不是养膘一天不溜个十几里,哪匹马能养得好?动得少,病就多人和马可都一样”

    “别说嘴了”另一名金吾卫上将军在旁低喝,“想接弹章也别选在这时候”

    听人这么一呵斥,赵世将也闭上了嘴只是眼睛依然在瞟着大庆殿前的浮光,难舍难分

    不过是祭天而已这句话赵世将没说出来,但撇下去的嘴角已经说得很直白了那份赏赐,担任赛马总社会首的赵世将如今可不放在眼里要不是不想引人注意,他就直接称病了事

    赵世将身为太祖一脉的近支宗室,除了华yīn侯的爵位外,还有一个金吾卫上将军的官职原本应是护翼天子的环卫官,到了如今已经是安排给宗室们白领俸禄的闲差但到了今天这等朝堂大典的时候,这等只拿钱不干活的工作,却都成了辛苦站岗的差事

    赵世将手持大钺,身上穿着鱼鳞金甲,头戴金盔,鲜红的披风系在身后打扮得很光鲜,但架不住寒风直往甲胄的缝隙里灌,冻得他只想跺脚

    赵世将长得身宽体胖,而且很可能是因为出面主持赛马的关系,rìrì游走于各家的宴会中,一年之内倒是长了二十多斤肉,穿着稍厚一点的丝绵袍就整个人就塞不进甲胄中不得不换了一身单薄的衣物,可即便这样,原本合身的甲胄也依然被满是油水的肚子撑了起来,连系带都不得不给松开

    用力抽了抽鼻子,赵世将暗忖,这一回祭天回去,说不定就要大病一场,真还不如请假了事早早的称病,说不起就避免了眼下的寒冻之苦

    此时天sè未明,黑沉沉的天空下,广场上只有跳动的火光天幕中繁星点点,银河在今rì也清晰无比

    从天地皆白的暴风月,一转变得朗朗晴空,只用了半rì而已看到这样剧烈的变化,谁能说这不是天人感应的结果?

    自然赵顼就是这么想的就是坐在四面漏风的玉辂中,大宋天子也是一幅好心情不过随着伴驾的队伍逐步南行,高昂的情绪也渐渐低沉了下去越来越冷的感觉,让赵顼升起一股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被冻结的感觉

    天子出行祭天的玉辂,从唐高宗用到现在,几百年的老古董,保养得虽然好,但坐上去远不如普通的马车舒服赵顼旧年曾经想将这玉辂换一辆车,可惜刚刚造好的玉辂在第一次展示时就因意外而毁损,天意难违,换车的心思就此便淡了下来

    玉辂轻轻摇晃,赵顼想着今天之后的变局祭天本没有什么,由于是三年一次,也算不上大事等回去后就是宫宴,届时让六哥出来奉酒,在正式场合公开露面,压在心头上好些年的大石也能放一放了

    韩冈低垂着眼,混迹在人群中,沿着御街一路南行

    这一回的暴雪来得太急,偏偏又赶在祭天之前,开封府组织人手用了半rì的时间,也只将御街正zhōng yāng给清扫出来天子的车驾行驶在用黄土垫高的zhōng yāng车道上,而行走在御街两侧的马步军,则很是辛苦的踏雪而行以韩冈看到的情况,应该不止一个人在肚子里面骂娘虽然状况情有可原,但加上青城军营的事,钱藻的开封知府,或许是做到头了

    正午时分,天子已经站在了上下三层的圜丘顶端臣子们环绕在圜丘下,外围,则是千军万马静声肃立,人马衔枚除了乐班的曲乐声外,就只有一面面旗帜在风中呼啦啦的响着

    冬rì稀薄的阳光似乎没有任何暖意,反而让人觉得寒冷高旷的晴空下,寒风无所阻挡的席卷而来,带走了身上的每一分暖意可能今天是这元丰三年一年中最冷的一天,估计汴河河底都要冻透了平rì里养尊处优的官员们,享受着寒流的侵袭看,全都是脸sè发青发白,有许多人都变得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能跌倒在地,从此不起

    韩冈的情况,在文武百官中算是不错的自幼冬rì酷寒的西北生长,他倒也不畏寒冷,虽然也冻得很厉害,但风刀霜剑的袭击,韩冈早已在过去的军事生涯中变得十分习惯了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仪式的完结

    本官官阶是从四品的右谏议大夫,韩冈所在的幕次,其实是属于言官的行列尚记得六年前的祭天大典,那时候好像也是属于言官一波,乃是正七品的右正言

    幸而一干正牌子的台谏官,他们的本官官阶基本上都是七八品的博士、寺丞、中允,,倒是不用听乌鸦聒噪,但他现在站立的位置,十分靠近乐班编钟、玉磬、笙、竽等乐器在耳畔齐鸣,不消片刻,便震得人头昏眼花半个多时辰过去,韩冈只觉得右边的耳朵似乎都要聋掉了

    曲乐一首接着一首,配合着高台上天子的行动降神时的《高安》,高亢嘹亮;天子登坛时的《隆安》,庄严肃穆《嘉安》为进献玉币伴奏,《丰安》、《禧安》,奉俎、献酒亚献、终献,《正安》的曲调反复奏起

    习惯了之后,乐曲声渐渐远去,已是充耳不闻韩冈在宽袍大袖中活动着冻僵的手指,算起还有多久才能结束这套见鬼的郊天大典

    韩冈在太常寺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礼乃儒门的核心,乐是礼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郊祀上的曲乐歌词,他早已熟悉只听唱到了那一部曲子,就知道仪式进行到了哪一个环节这一才能,在今天派上了很大用场被乐曲在耳边轰炸了一个时辰,韩冈已经听不到担任赞礼的翰林学士张璪的号令声,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省去了解祭天典礼的时间,否则说不定会不能及时应对

    片刻的停歇之后,编钟轻灵而幽远的声音重又在韩冈耳边响起,引领起乐班重奏响《高安》,伴唱着‘倏兮而来,忽兮而回,云驭杳邈,天门洞开’的歌词,送神而归

    熟悉礼乐的官员都jīng神一震,《高安》送神之后,接下来便是天子降坛当皇帝从圜丘上下来,这冗长难熬的仪式,自然是到了尾声

    沿着台陛,赵顼缓步而下在圜丘顶上合祀天地,再祭拜过陪祀的太祖太宗,祭天大典上的核心仪式已经宣告结束官员们垂头望着脚下,用眼角的余光目送天子回到名为大次的帐幕中

    天子回帐,臣子们也回到行宫中各自的房间,换下只有祭天时方才穿上身的玄衣纁裳,穿回正常的朝服

    衣也算是休息,从滴水成冰的室外,回到温暖的室内虽说乍寒乍暖对身体不好,但冻着对身体不好,在火盆边歇了好一阵,韩冈才算是缓过来只是这也仅仅是中场休息而已,很快就有内侍找过来,一间房一间房的将人都通知到,让朝臣们回到圜丘下的广场上还有回程的几里路,以及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环节

    重排好队伍,站回到方才的岗位上,上万名官员和士兵等待着赵顼的出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却不见赵顼的身影出现

    韩冈隐隐的觉得有哪里情况不对郊祀大典上的每一道环节都是有着严格的时间规定,到时间天子该出来却不出来,那么必然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了环目四顾,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站着最前面的王珪也是一动不动

    又过了片刻,天子依然没有出现,场中的气氛越来越凝重正想着王珪会不会离开自己的位置前去探问,大次的帐帘终于动了,赵顼很平静的从帐篷中走了出来

    看到天子出现,不止一个人松了一口气,韩冈也放松的轻叹了一声,看来是自己多心了虽是这么想,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头已经悄然蒙上了一层yīn云,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的样子

    天子的车驾从南郊的青城行宫一路返回皇城半rì前聚集在大庆殿广场上的万余人,又重站到了大庆殿前

    皇帝已经回到大庆殿,但郊祀的仪式并没有结束王珪作为百官之首,动身进殿,而其他官员则依然是站在原地,等待仪式的下一步

    片刻之后,当王珪出来后,双手上便捧着一份赦诏在金吾卫的护卫下登上宣德门城楼,向天下亿兆元元颁布天子德音

    王珪下城缴旨,接下来大庆殿中门大开,朝官们鱼贯而入宫宴的宴席已经在大庆殿中布置好从高到低,依照品阶、班次,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

    作为今rì大典终结的宫宴终于开始,王珪起身,手持金杯,率领群臣,向天子敬酒

    赵顼也举起斟满酒的金杯,正要抿上一口,忽然间脸sè陡然一变以五爪蟠龙为外饰的金杯,竟脱手而出

    当啷一声脆响,惊动了整间殿堂

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九)

    茫然看着祝酒的金杯从手中滑落,赵顼一时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中满是困惑。

    但在赵顼身边担任宿卫和引导的王中正和石得一两人的眼里,天子的脸在陡然间变得僵硬,变得怪异而扭曲,最后定格在一种让两人毛骨悚然的神情上。

    “官家。”石得一抢前一步,弯腰捡起金杯,凑近了观察赵顼的神sè。

    只是石得一这一看,顿时就是分开八块顶阳骨,一盆冰水浇下来,从头顶冷到了脚跟。只觉得整条脊梁骨都像是变成了冰柱一般。正捡拾起金杯的手也像是抽了筋,刚刚拿起来的金杯,又砰地一声落到地上。

    赵顼眼神中透着惶惑,为什么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为什么有人就在身边说话,却听不清他们到底的再说些什么。

    大宋天子的嘴张了开来,双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仅仅是在喉间发出暗哑的咕哝。

    耳边有如蚊蝇环绕,抢到近前的两人似乎是石得一和王中正,但眼前就像是蒙了一层纱,也分辨不清到底是是不是他们。

    难道是中风?!

    赵顼渐渐变得浑浊的头脑中,却有一道灵光闪过,终于想明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赵顼宁可自己没有想明白。

    眼前的视野忽然歪斜,赵顼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平衡,可越来越近的地面清楚地告诉他,自己的确是摔倒了。

    当赵顼从御榻上翻倒的时候,殿下的朝臣们终于觉察到大事不妙。并不是金杯脱手的小小意外,而是很可能是要人xìng命的重症。

    殿上一时间没了杂音,文武百官连大气也不敢喘,只是紧张的望着台陛上的天子。

    还能将郊祀后的宫宴主持下去吗?

    心中的恐惧如同cháo水一般涌上来,想将他埋入黑暗之中。赵顼的意识拼命的挣扎着。可他的挣扎,就像是陷入了蛛网的飞虫,完全没有达到应有的目的。赵顼并不是在一瞬间就失去意识,而是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控制,在明白了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的情况下,意识才一点点的开始模糊起来,只有对死亡恐惧留存。

    被王中正扶住的天子,看模样已经不可能继续方才的任务。王中正和石得一对视一眼,对方的想法都已经了然于心。

    “扶官家回内殿。”石得一说道。而不论是王中正,还是其他服侍在侧的内侍,完全没有反对的意见。

    赵顼被搀扶进去的那一刻,让所有在场的官员都感到风雨yù来的危机感,极浓极重。不止一人将视线投向赵顼的两个亲弟弟。赵頵倒也罢了,跟其他望着内殿的官员差不多的反应。赵颢低头看着眼前的桌面,动也不动一下。可任谁也知道,他心里面还不知如何敲锣打鼓,兴奋得无以名状。

    宴会怎么办?

    天子还没有让皇子出来奉酒,预定中的程序没有完成,那么请皇子出阁读的奏章到底要不要递上去?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犹豫了。

    如果皇帝还能恢复,肯定不会有人起异心。但赵顼的病可不是感冒发烧那般轻易,几乎是无药可救的,让人们没有了太多的顾忌。

    手足麻痹,口不能言,这是典型的中风症状。

    在赵家的前五位天子中,因风疾而不能理事的不是一个两个。真宗、仁宗、英宗,都是风疾而沉疴不起。

    大庆殿中的文武百官里面,深悉医理的至少有十分之一,具备些许基本的医学常识的则能有一半。而什么是中风,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这个见识。

    天子的离席,不仅仅是给朝堂蒙上一层yīn影那么简单了。

    很多人还记得,就在几年前,当今的皇帝似乎曾经有过一次疑似中风的发病。一次中风还不一定致命,但两次、三次中风,可就跟一道道走过鬼门关一样,鲜有能撑过去的。

    宴会的主人离开了,剩下的客人全都陷入了。这个时候,宰相应该站出来收拾局面了。章惇盯着斜对面的王珪,打着眼神催促王珪。但王珪根本就不跟其他人对上眼,只顾伸长脖子望着通往内殿的小门。

    章惇狠狠地咬紧牙。不能挺身而出,稳定局面,这还配做宰相吗?换做是自己,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不知过了多久,内殿中终于有了动静,王中正匆匆从殿中出来,站到台陛下,“太后有旨,着王珪主席。”

    王中正再没有别的话,王珪起身领命。有了吩咐,他就敢做事了。

    只有王珪的主持,自然不可能让延安郡王赵佣出来面见朝臣。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一场耗费巨大人数众多的宫宴便匆匆结束,臣子们从大庆殿中鱼贯而出。

    但解散了宫宴,却并不是所有人都离开了皇城。原本宫宴结束后官员们就该四散返家——在开封,冬至rì是一年中仅次于正旦的大节rì,就算皇帝也不便耽搁臣僚们想早点回家与家人相聚的心思——可是今天却有许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想要等个结果而滞留在皇城中。

    皇城中官员们的神sè,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做人心惶惶。天子到底能不能撑过去,可是事关他们命运和前途的关键。

    韩冈也没有离开皇城,而是直接返回了太常寺。太医局中的几名医官都已经被召去了福宁殿,为天子诊治。要有什么消息,这里是消息灵通仅次于两府的地方。而且韩冈相信,他肯定会被召进内宫,在太常寺这边等着最合适。

    从架上抽出一部有关生物学的科普读物的手稿,韩冈气定神闲的校对起来。中风不是心脏病,就算一病不起,至少也有两三天的时间做缓冲,总会有办法让局面不至于落到最坏的地步。

    也正如韩冈所预料,刚刚坐下来没半个时辰,宫内派了人出来,请韩冈入宫中。来人是赵顼身边的内侍,虽然名字不清楚,但相貌很面熟,这也让韩冈多放了点心。

    在就在这名内侍的引领下,韩冈走进了天子的寝宫。

    几十支儿臂粗细的蜡烛将福宁殿的外殿照得透亮,但不知为什么,走进来的时候,韩冈却觉得这里yīn气逼人。

    东西两府宰执一个不漏的全都聚集在福宁殿外殿中。以张守节为首的四名殿帅,还有上福宁殿中有差事的大小内侍,就算不将殿外的班直算进来,一眼望过去也有二三十人之多。但偌大的殿堂,比夜漏更深时的古刹深处还要安静。这么多人,或坐或站,竟然连个开口说话的都没有。宛如木雕泥塑的偶像,

    王珪、蔡确眼定定的望着内殿的门口。薛向和其他几名执政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只有章惇背着手在踱来踱去——这个时候也不管什么规矩了。

    当韩冈进来的时候,章惇首先看见了他,几步走过来。

    “玉昆,可有什么良策医治中风?”

    “太医局中,会治中风就那么几个,现在都已经在福宁殿中了。”

    章惇闻言,叹了一口气,不再多问了。

    着王珪等人也看到了韩冈,平常还能够问候一句两句,但现在却都没人有心情说上两句废话。

    论理韩冈是不够资格加入到两府重臣的行列中,但他的身份特殊,不说太医局、厚生司都在他的管辖之下,光是传言中药王弟子的身份,就足以让向皇后遣人将他招进宫中。

    且不论召来韩冈到底有用没用,对于病人家属来说,看到药王弟子站在病床边,心理上总能得到一点安慰。

    对自己成了庙里神座上的塑像——再难听点就是安慰剂——韩冈并没有在意太多,能在天子重病时走进福宁殿,就有影响甚至扭转局面的机会——不管这个机会有多小。无论如何,韩冈都不希望自己呆坐在家里等待局势的发展,最后被人通知上朝,然后就看到雍王赵颢出现在大庆殿中的御座上。

    给韩冈领路的内侍先行进了内殿,没过片刻,他就又出来了,“端明,皇后有旨,诏端明入内殿说话。”

    韩冈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跟随内侍跨进了内殿中。

    皇后、朱妃等嫔妃,就在床边坐着。向皇后抱着年仅五岁的赵佣,早就是哭得满面泪痕。稍远一点是太后,看起来热爱。而三名翰林医官也在内殿中,各自脸sè都不太好。

    经过施针和灌药之后,御医们已经把他们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能等赵顼自己醒来。如果醒不过来的话,那么就会在这几天了。

    韩冈纵然对疾病的了解远不如他手下的御医们,但中风还是有所了解,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醒过来的话,那就没有希望了。

    在唯一显得格格不入的便是站在太后身边的雍王赵颢。

    说句实在话,韩冈和赵颢两人两人虽然有旧怨,但打过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大多数还是隔得很远的认个脸而已。眼下同在一殿,相距不过数尺,却是极难的的经历。

    赵顼的另一个弟弟则不在这里。韩冈方才是亲眼看见嘉王殿下从宫中离开,以赵頵谨小慎微的心xìng,多半会就此杜门不出,直到皇宫这边有个结果。

    拥有自知之明的人的确不讨人嫌,保持这样的作派,最后不论是维持现状还是换人上台,赵頵都会为今天的行动受到奖赏。当然,如果赵頵不是排行第三,而是跟赵颢交换,排在第二,想来就会是另外一番表现了。

    大概就会是赵颢现在的反应,暗藏着窃喜和期待,在兄长的病床前表现出自己的伤感和关切,然后安慰着似乎并不需要安慰的太后。

    亲生儿子出了事,坐在一旁的高太后不是没有伤心的神sè,但她的神情更接近于太后这个身份,而不是一位母亲。

    好,这可以算是偏见。韩冈一直不是很待见,确切点说是敌视赵颢,以至于这个看法甚至牵连到高太后身上——尽管没有表现出来。从有sè眼镜中看到的人和事或许并不是事实,不过韩冈并不觉得需要更正自己的看法。从很早以前,在韩冈得知高太后硬是将两个成年的儿子留在宫中的时候,韩冈就已经抱着这样的‘偏见’了。

    “韩学士。”皇后向氏这时候擦了擦眼泪,“朝臣中以你最擅医术,你来看看官家的情况到底该怎么样治?”

    韩冈依言走过去,躺在床上的赵顼盖着明黄sè的缎子被褥,只有脸露在外面。紧闭的双目,呼吸也是极细极弱,原本苍白的脸现在更加苍白。从外相看,大宋的这位皇帝情况并不好,但病情似乎是稳定下来了。

    十几道期盼的眼神望着韩冈,但韩冈只能给他们一个虚无缥缈的回答:“陛下奉天承运,必不致有大碍。”

    韩冈话音刚落,满是惊喜的声音便在床边响起,“官家醒了!官家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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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十)

    床边皇后和几名嫔妃惊喜的叫声,惊动了厢房内外所有正关心着赵顼安危的人们。(_&&)

    赵颢瞥了一眼过来,神sè中带着惊疑甚至是一丝惧意,但没等韩冈仔细分辨过赵颢的表情,他就又换上了欣喜yù狂的面具,凑近了盖着黄绫被褥的御榻。

    韩冈轻轻摇头,挡回了紧跟着投shè过来的几道惊奇的视线。这真的是巧合,绝对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不过韩冈进来前,几位御医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只要赵顼不是快要断气,这么一番折腾,怎么也该醒了。

    但除了韩冈本人以外,其他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向韩冈望过来。没人会以为这是自然而然的结果,韩冈作为药王弟子,不管怎么说也当有一份特殊的能力存在。就算韩冈不通医术是肯定的,但特异的能力,也能让他表现得面面俱到。

    病榻上的赵顼睁开了眼睛,围在榻边的人们,不论真情假意,浮在脸上的都是惊喜关切的笑容。

    韩冈的眼中有着淡淡的同情,昨rì还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今天就成了病榻上的残废,这样剧烈的转变,不知道赵顼能不能接受得了?

    但韩冈很快就发现他多虑了,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沉了下去,沉浸在了最深的海沟的最底层。

    赵顼的视线漫无焦点,从他睁开眼后,就让人感觉他眼神中充满了茫然。在皇后嫔妃还有儿子呼唤下,也看不出有多少变化。而他脸上的表情因为中风的缘故,变得很是怪异,更是让人捉摸不透。

    过了片刻,在众人越来越失望的时候,赵顼发出了声音。他张开口,可并不是过去听惯了的金口玉言,仅仅是从喉间发出一阵荷荷的怪声。

    看着这样的丈夫,向皇后一下变得失魂落魄。朱贤妃也用力搂紧了儿子。只是在过于年幼的赵佣的眼瞳中,依然透着茫然。

    韩冈的脸sè微微泛白,掩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头。赵顼的病情远比想象得要重得多。这一次的中风,从时间到结果,都是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通往外殿的通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即章惇便出现在门外,又毫不犹豫的跨步进房。(_&&)

    “陛下醒了?”

    “天子醒过来了?”

    “已经没事了?”

    几人同时出声,随即章惇领头,蔡确紧随,然后是王珪、薛向等几名宰执鱼贯而入,吕公著虽是拖在最后,但磨磨蹭蹭的也走了进来。几名内侍追在宰辅们的身后,却都没有敢拦着他们。

    在听到寝宫内殿传话说官家醒了,第一个不顾一切就往内宫闯的便是敢作敢当的章子厚。这原本应该宰相作出决定,章惇却自顾自的行动,逼得其他宰执不得不跟着一起走。

    擅闯内宫自然是失礼,而且有罪,但落在天子眼里,却是不顾个人安危,更加忠心的表现。如果都没有做,那倒是无话可说。但有一人或是几人做了,那么没有动弹的,自然会被记上一笔。眼下罚不责众,最后也不会追究。

    可是,但章惇等人见到了赵顼的现状,在一瞬间的惊喜之后,却又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

    “陛下!陛下!臣是王珪啊……”王珪充满感情的呼唤着,但赵顼手指也没动一下。

    经过御医们一番检查——其实也不用御医开口,检查的过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大宋的第六任天子,在今rì的中风之后,不但失去行动的能力,甚至连开口的力量也失去了。

    韩冈以沉思的表情应对所有试探的目光,始终保持着沉默。

    他的心中很有些疑惑。在他看来,中风虽然身体反应迟钝,但意识却不一定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就算伤到了头脑,也不是一下变得痴呆般的老糊涂。韩冈前世今身也是见过几位中风的患者,口齿不清,嘴歪眼斜,行动不便,甚至瘫痪,可韩冈却没在其中见过一位真正中风发病。就此变成痴呆的病例。

    只是此时韩冈没有多余的jīng力去考虑医学上的问题。对他来说,这是最糟糕的结果。自然,就是赵颢最想看见的局面。

    也正是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韩冈才能在赵颢的眼神中找出他暗藏的欣喜。

    ‘果然。’韩冈心道,这位二大王从来都不是让人心服口服的人选。

    如果赵顼能够清楚明白的表达自己的心意,就算是瘫痪了也不打紧。一个依然掌握着权力的皇帝——尽管比之前肯定要损失一点——有足够的能力来为自己的儿子铺平通往大庆殿御座的道路。

    或者干脆是赵顼一病不醒,就此驾崩。以他留下的朝堂和余威,朝臣们也完全可以推赵佣上位,而不用担心任何阻挠。

    只要当下的几位宰执能坚定支持赵佣,尽管还没有出阁,但皇嗣的身份还是让赵佣能够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

    王珪一直都是赵顼的心腹,十年来其他重臣在两府中进进出出,甚至将天下都搅得天翻地覆的王安石都已经两进两出,可王珪一直都被留在政事堂中。他就算不敢旗帜鲜明的领头用力赵佣,也决然没有胆量转头就背叛赵顼。蔡确最会看风sè,一般来说不可能将身家xìng命压在赵颢身上。

    已经完全失去存在感的吕公著,在朝堂上代表着旧党的势力。可只要还有皇嗣在,决定谁继承帝位的时候,任何一位以君子自诩的旧党臣子都很难抛弃自己的名声,去支持赵颢——尽管他一直都表现得反对新法。而且作为世家子弟父亲是前代权相,本人又经年执掌西府,吕公著根本不需要表态,他只要等待结果就够了。就算是赵颢上台,也不能动他吕家分毫,甚至还要优加宠礼。真正会在帝位传承上搏一把的,反倒是那些地位不高、名声不显的卑官小臣。

    担任参知政事的韩缜,他的情况也跟吕公著类似,绝不会为了rì后可能到手的宰相之位,而为赵颢搏命。同样的理由,薛向也不会差得太多。剩下的章惇,他肯定是两府之中,最为坚定反对赵颢登基的一人,都不用多想。

    文官如此,武将也是一般。三衙中的几位太尉也都是在赵顼手中提拔起来的。赵顼的发病突如其来,若是在数rì之间进行帝位更迭,上四军也好,班直也好,开封府中管军的将领们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与其他有资格争夺帝位的宗室——其实也就一个赵颢——搭上关系,完全不需要担心有人能动用武力来争夺帝位。

    最关键的还是赵顼在位rì久,而赵颢又没机会建立自己的势力,仓促之间并没有发力放手一搏的能力。

    但眼下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赵顼活着,却跟死了没有两样。政务、军事、礼仪,还有继承人,一切天子该尽的义务,以他眼下的状况都没有办法去完成。依照旧例,必然是太后出来垂帘听政。在赵顼中风的情况下,一个小小的宫廷政变,就能让赵颢坐上大庆殿中的御座。

    而且理由更是冠冕堂皇。为了大宋的基业着想。不能让太后垂帘太久,但让过于年幼的皇子来继承打通,同样也是不合理的。

    赵顼也许只是不能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化作语言表达出来,但对于一个致力于掌控天下的人来说,这样已经可以判定他不适合再坐在现在的位置上了。或许对赵顼来说,这样才是最大的悲哀,比死还痛苦。

    赵佣被朱贤妃抱在怀里动弹不得,乌溜溜的眼睛往着赵顼,半点也不关心现实中发生的事。

    “阿弥陀佛,真是上天保佑啊。”赵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皇兄能醒过来实在太好了。”

    赵顼完全没有动静,让赵颢继续上演他那滑稽的独角戏,“外面现在肯定是人心惶惶,。”他看看王珪,“从今天开始,东西两府应该就得轮流宿卫宫城,那可就是要辛苦了。”

    王珪嘴里发苦,这就是要逼宫了?虽然作为宰相,可以严词厉sè的直接驳斥赵颢,王珪也的确张开了嘴,可突然间变得干涸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章惇眯起的双眼变得危险起来。

    这不是说的对还是错的事,而是有没有资格说的问题。宰辅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天子可以发话,皇储可以建言,太后、皇后在皇帝不能也有资格说话。区区一介宗室,纵然贵为亲王,也是决然没有资格插嘴——不论说多少,也不论说什么,没资格就是没资格。

    宰相这时候应该直叱其非,换作是韩琦或是王安石为相,能当场让赵颢下不了台来,根本就不会在乎高太后就坐在旁边。可惜眼前的宰相是王珪。他只顾着关切的看着赵顼,虽没有附和,可也没有叱责,浑然没有听见的样子。

    王珪、蔡确不顶事,就连自命君子的吕公著都当了哑巴。帝统更迭中事,臣子没有做好觉悟,又岂敢妄自发言?

    赵颢一切都看在眼里,嘴角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又骤然收敛,变得庄重严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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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11)

    赵颢自然是得意的。&&

    原本都已经绝望的心思,却在最后一刻峰回路转,要说这不是天对自己的垂青,赵颢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眼下赵颢自问已经把准了几名重臣的心思,全然不为自己的突兀而担心。

    也怪躺在床榻有出气没进气的兄长,有气节,有胆略的臣子不是请出朝堂,就是担任闲职,选择的宰辅几乎都是谨小慎微的xìng格,哪里可能会拿举族安危冒风险,只为了逞一时之快。

    当年以包拯之清介,在他请求立嗣而遭到仁宗的质问后,也得自陈年迈无子,没有私心,才让仁宗皇帝释疑。

    事关举族安危,谁敢不多加思量?

    其实这也是个试探,赵颢倒向看看两府宰执中最后有哪位或是哪几位会忍不住站出来驳斥自己。此外,他更关心目下在寝宫中的一干人中,到底有几人对自己有着提防之心。

    赵颢注视着每个人神sè或是动作的变化。但也有人在确认了赵顼的病情后,便反过来关注着他这位离御座越来越近的雍王殿下。

    殿中的明眼人甚多,赵颢用来试探的小伎俩,除了一门心思放在皇帝身、无暇他顾的几人外,不论是站立在数万官僚最顶端的宰辅,还是在深宫这个污水缸里挣扎出头的内侍、女官,大多都能看出个大概来。

    赵颢直接针对的就是两府宰执,他们的感触是最深的。但就跟王珪这位宰相一样,其他执政也都基于同样的理由,而对赵颢的挑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谁能保证雍王无法继承大统?

    谁能肯定赵颢登基后不会为今rì之事而报复?

    赵家的皇帝,除了太祖和仁宗之外,倒是小鸡肚肠的占多数。太宗皇帝是其中的典范,兄长就不说了,嫂子、侄儿、弟弟,都是死的不明不白;真宗对寇准的处理也是一条明证;至于英宗,他台后便将传言中反对他即位的蔡襄远远地发遣到福建,仁宗皇帝尸骨未寒就闹起濮议之争,同样是他赵曙心xìng最好的证明。

    与天子rìrì接触的重臣之中,没人会对赵家皇帝的品xìng寄托太大的希望。

    让看不顺眼的臣子家门败落从来不是难事,甚至简单到并不需要明面的报复,只要让其家族后人无法进入官场,那个家族自然而然的就会破落下去。传更新要知道太宗、真宗时的名相王旦,其子是熙宁六年去世,以工部尚致仕的王素,他家传到重孙辈后,就已经败落得要靠天子恩典才挣得一份俸禄了。

    轻而易举,举手之劳。动动嘴皮子就够了。

    为了一个已经让权力从手中掉落的天子,而付出家门毁灭的代价,年轻人或许还有着这样的棱角和热血,但早就在朝堂打磨得光滑圆润的金紫重臣,如何会这般意气用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王安石或是韩琦的胆略,这也是名臣和庸碌之辈的差别。可又有几人会愿意为一个虚名而毁家纾难?几位宰辅,当然是一个个装聋作哑,对赵颢的话不做任何反应。

    不,确切的说,是除了一人之外的所有人。

    拧着眉头的章惇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决定自己站出来。

    在他的立场,是绝对不能让赵颢登基。当年出手帮助韩冈,讨好赵顼、打压赵颢,三方面做得漂漂亮亮的可就是他章子厚。纵然明面章惇并没有参与太多,但他私底下的出手,也别指望赵颢登基后会查不出来。

    既然其他人都退缩了,就连最应该维护宰辅权威的王珪都不发话,那么能出来打下赵颢气焰,让赵顼的后妃们明了赵颢的迫不及待,也就只有他章惇了。

    至于韩冈,章惇暗叹了一声,两府的权威,区区一个端明殿学士、判太常寺是没资格来维护的。

    章惇挺直了腰,狠厉的眼神锁住赵颢,便要踏前一步放声说话。但眼前突然之间插入一个背影,让章惇的动作一滞,不得不停了下来。

    定睛一看,却是韩冈不动声sè的抢先一步拦住了他。仅仅是悄然移动了小半步,却正好挡在了章惇的前面。

    章惇又皱起眉头,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韩冈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他相信韩冈的判断力,不至于在这么要命的事情犯浑。强压下一口气,章惇站定不动,等着韩冈的解释。

    “稍等。”

    韩冈的声音很轻,只让章惇一人听见,又简洁得让人郁闷。可多年知交,又在南疆同历生死,互相间深厚的信任,让章惇勉强压住心头的急怒,决定暂且稍等片刻,等待韩冈的行动。至少他能相信韩冈的头脑,不会糊涂到将全家人的xìng命放在雍王殿下的人品。

    赵颢重又将注意力放回到病榻的兄长那里,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信息,让他心情十分愉快。他甚至看见了韩冈和章惇私底下的小动作。韩冈以胆大著称于朝,可事到临头,连他都退缩了。

    所谓的忠心,所谓的大胆,到了生死关头,也不过是个笑话。

    当真以为逃得过去?!赵颢暗自狞笑。

    当年的旧事,这些年来成为杂剧和唱本在都下传唱。贵为亲王的颜面,在做皇帝的兄长的放纵下,早就被践踏得如同死水沟里的臭泥一般。多年积累下来的羞辱,一rìrì的在胸中yīn燃。这一回,当真能如愿以偿,搓扁捏圆也是一句话的事。当年的旧怨,可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

    有大半的心力都放在赵颢那边,雍王千岁的一举一动,一点不漏的映入韩冈的眼底。

    也难怪赵颢会如此得意。

    原本作为天子,尤其是掌控天下十余载,有军功有政绩的权势天子,赵顼能轻而易举的控制宫廷内外。他要立谁为储君,高太后完全干预不了,只有附和的资格。可现在的情况,却让形势倒了个个儿。

    病榻的赵顼,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清醒,那么皇权必然会转移到高太后的手中。到时候宫门一关,谁知道宫城会变成什么样?没有赵顼做后盾,少了主心骨的皇后能争得过太后吗?

    纵然控制了内宫的太后不会对孙子下手,但她最疼爱的次子,想要收买几位宫女内侍却不是难事。届时赵佣又能活几天?就算之后事发,高太后还会为了孙子,将儿子丢出来让世人唾骂不成?甚至赵颢不用对侄儿下手,只消求到高太后面前,说不定高太后心一软,直接就让赵顼退位,让赵颢来了。

    所以眼下的关键是必须能让赵顼与人沟通才行。得在有众多宰执佐证的情况下,让赵顼做出有意识的反应。可以赵顼现在的状况看,恢复正常的可能xìng几乎为零,甚至很有可能会在下一刻便就此睡过去,不会再醒来。

    将一切的希望放在一名重度中风的患者身,希望他能够醒转并清晰的表达自己的心意,难度可想而知。

    为什么章惇会这么心急如焚,就是他一切都看得清楚,却束手无策。

    赵颢也看得到这一点,同时也明白他兄长的臣子们对此完全没有办法。一股充满恶意的快感传遍全身,雍王殿下胸中的得意几乎掩藏不住。

    韩冈能清晰的感应得到从赵颢身透出来的得意。雍王千岁很隐晦瞥过来的眼神,让韩冈心中明白,当年的仇怨没有半点解开来的迹象——这一件事,在桑家瓦子、朱家瓦子等京城中的娱乐场所里演的杂剧剧目中,早就有了认识,今天只是更加确认。

    如果当初的争端仅仅是一介女子,或许雍王殿下还能一笑了之,以求在青史中留个好名声,但个人的名声在十年间一直被人践踏,那已经不是恨意,而是接近于杀意了。

    要远离充满危险和杀机的未来,就需要病榻的天子能够清醒过来。可是韩冈可以将期待投注在别人身,但自己的命运他只会想方设法的控制在自己的手中,绝不会交托给他人。

    所以必须立刻有所行动。韩冈深吸一口气,已经没有时间给自己犹豫了。

    幸而并不是没有办法。韩冈自问还是有能力将赵颢看着就让人心情不快的那张脸,一巴掌给打回去的。

    倒也不是说韩冈比章惇——还有其余宰执——聪明多少,但比起见识,他们至少差了有一千年,论起装神弄鬼来,以韩冈给自己编织的光环,一干宰辅更是远远比不他。要不然方才也不会宰执们全都只能守在外殿,而韩冈一到就被迎进寝宫之中。

    韩冈离着赵顼的病榻有一丈之遥,在他面前的,是赵顼的皇后、嫔妃、儿女,以及母亲,以及似乎都要哭出来的王珪。宫女、内侍和御医,跟韩冈一样进不了榻边的那个圈子。

    亲疏有别嘛,不会有人自讨没趣。

    其实赵颢也站在外围。作为一母同胞的兄弟,的确是十分亲近。但作为帝位的威胁,说疏远,却也是一点没错。不过韩冈猜测他他应是想更加仔细的观察所有人,才特意站在外面。

    要走近天子的病榻,韩冈只是轻咳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仿佛夏rì午后的一声惊雷,划破被yīn云遮蔽的天空,震散了空气中的压抑。

    赵颢浑身一个哆嗦,凶戾的目光一下便移到韩冈的脸。眼神惊疑不定,心也一下抽紧了。难道这厮还有什么手段扭转乾坤?纵然恨其入骨,但赵颢绝不敢小觑韩冈半点。

    只是转眼之间,高太后回头,王珪等宰辅也回头。当向皇后、朱贤妃回望过来,发现出声的是韩冈时,她们的眼眸中便重新焕发起神采。

    章惇盯着韩冈的背影。

    ‘他要做什么?’不止一人这么想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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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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