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17)
“臣,判西京御史台司马光,有本奏于殿下!”
当司马光dú lì于大殿正中,朗朗而言,向皇后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外臣觐见难道不是在殿中依例参拜,自己再说两句安慰褒奖的话,然后就站回去的吗?有什么正经事,放在崇政殿中说也不迟。
愣愣的将视线落在殿中的司马光身上,向皇后看着这位西京来的太子太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章。
司马光这是要做什么?!司马光要翻脸了?
不对。韩冈立刻否定这个想法。司马光不是白痴。在这文德殿中,不论是指责新法害民,还是直接攻击王安石甚至是自己,都不会有任何结果。
区区一个判西京御史台,就算兼了太子太师,区区一份奏章,也绝不可能动摇到已为天下人所认同的新法。当年他都没做到的事,现在更是不可能做到。而以自己和岳父王安石,在皇后心目中的地位,也不是司马光能动摇得了的。
那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数百道目光汇聚在司马光的身上。
“圣人,圣人。”身后的宋用臣,声音又急又低。
皇后主持朝会,朝仪却乱了,最后丢脸的当然是皇后。传到外面,也会让人怀疑起皇后的执政能力。由此一来,jiān人作祟、朝纲大乱都是顺理成章的发展。
向皇后已经主持了两次朝会,至少明白司马光这么做是不对的。宋用臣的提醒也让她jǐng觉,不能任由司马光继续下去。
“司马卿!”
向皇后刚刚开口,司马光已经展开手中的奏折,提气放声:“臣今论同中门下平章事王珪,轻巧jiān邪,枉顾君恩,罪恶昭彰。伏望殿下追夺王珪职名,严加蹿谪,以谢天下!”
韩冈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截胡!
司马光竟然赶在乌台言官们发难之前,先一步弹劾王珪!
本来已是蓄势待发的张商英闻言手一抖,收在袖袋里的奏章差点给滑脱出来。当头一棒啊,张商英的脑中如同做起了水陆道场,嗡嗡嗡的锣鼓齐鸣。看着司马光的眼神也从惊讶转为愤恨,他竟然抢了自己的头筹?!
殿上一片抽气声,洞悉两班的文武百官都没有想到,司马光的重新亮相,竟是以弹劾宰相开场!
司马光削瘦的身形就在韩冈眼前,如同一杆长枪,风吹不倒,雨淋不坏,硬是要将自己的意志牢牢钉在文德殿上。
“臣闻明君之政,莫大于去jiān;忠臣之志,莫先于疾邪。天子不以臣无知,使待罪于宪府,受任以来,无补于朝政,诚负大恩……”
看着司马光宣读着弹章,韩冈陡然惊觉,他的真正目的决不是王珪,依然是新法!
御史台已经在弹劾王珪,而今天多半就是他们展开最后攻势的rì子。-_()但司马光从中横插一刀,硬生生的将最肥美的一块肉给抢走了。只是既然前几天御史台上了那么多弹章,眼下就必须配合司马光,就算是被截胡,也一样得配合,甚至连保持沉默都不行。
一旦这个弹劾成功了,作为功臣的司马光将有很大的可能留在京中。即便不能留京,旧党赤帜率领御史台将宰相赶下台,当这个消息从邸报等各种途径传播出去后,地方州县上的官员们自然就会认为朝堂风向已经变了。那时就不知会有多少心急的亲民官赶着上,论及新法的弊端,请求恢复旧制。
而现在在朝堂中秉政的,不是亲手确立新法地位的赵顼,而是没有太多经验,对新法也没有什么情分的向皇后!
韩冈只会yīn谋论。在朝堂上久了,比茅厕干净不了多少。如果偏激一点,说是更脏也可以。韩冈不会否认司马光的私德,但放在政争上,是非与否岂是跟人品有关?当年司马光将,现在倒是
朝堂之中,能看得出司马光用心的明眼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司马光一直以来的坚持,使得他的目标,让人只会往新法上去想。
不论司马光眼下针对的是谁,最终的目的依然是推倒新法。
从章惇神sè的变化上,韩冈觉得他应该也看出来了。
这位新党在两府之中硕果仅存的核心,现在正拧着眉头狠狠盯着司马光,脚尖都动了动,一副作势yù出的样子。但很快,章惇的身子又向后仰了一点,站定了,并没有站出来。
不要说驳斥,就是拖延,也会被认为是对王珪的支持,若是视为王珪同党,被御史台群起而攻之,还要被向皇后记恨上,那可就是太冤枉了。
殿中只有司马光的声音:“臣闻王珪之得进用,或云陛下念其有才。臣窃闻珪虽有文艺,其余更无所长。奉上只有唯唯,事君惟闻诺诺,世人目之为三旨相公。”
韩冈暗叹一声。幸好辽国的告哀使已经走了,正旦使还没到,否则丢脸就到外国去了。
司马光的判西京御史台,是实打实的虚职,养老之地。但从名义上,他的确有资格弹劾任何他看不顺眼的人和事,上至天子,下至小民,全都在判西京御史台的太子太师的攻击范围之内。而宰相王珪,当然也是属于他的猎杀目标。
如果仅仅是御史台发难,韩冈总有办法。而且他也有所准备,可是他只是打算针对御史台,做得准备也是针对御史台中的一众言官。现在跳上来的却是司马光,就让人很头疼了。
因为身份不一样。
不同的人,即便是做同样的事,结果是不会一样的。名人犯蠢那是轶事,普通人犯蠢那就是蠢事。
以司马光的资望,如果回来还做御史的话,御史中丞都安排不下他这尊大佛,开国以来应当是从来没有任命过的御史大夫才差不多。
再等等看好了。
韩冈想着。
在朝会上公开与司马光辩论,为的还是王珪,韩冈觉得还是暂且歇一歇。他和王珪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换做对手是现在的御史台,那倒也罢了,但现在面对的可是司马光。
韩冈不了解司马光,但能逼得王安石写出《答司马谏议》,司马光的水平不可能会差。一个巴掌拍不响,当年若没有司马光的刺激,王安石的笔力也不会锋锐到那般程度:
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
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
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
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
几个排比句这么列出来,可见王安石下笔时的怒气值,已经飙到了最顶点——是被司马光刺激的。
何况司马光还是名垂千古的人物——跟苏轼那个写诗作赋的名气不一样——是史学大家。主编的《资治通鉴》是给皇帝看的,标准的帝王学教科。
再等等,如果有机会,韩冈不介意出手,至少将司马光赶回洛阳去。但若是没有机会,他也不准备的硬顶着来。事后再行动也不迟,只要赵顼的心意不变,还是能稳定住局面。京师不动,京外的路州就算有些动荡也很快就能平歇下来。而且皇后应该不会喜欢司马光的行为。
“司马卿还是先将札子递上来。卿家初回京中,朝局或有不明之处……”
口气太软了!
不止一名朝臣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皇后终究只是垂帘,对破坏规矩的臣子强硬不起来。而且本该维护朝纲的御史们都没有站出来。
“殿下!尧时四凶在列,舜臣尧,一rì之间,流四凶于四夷,不待rì暮。珪在zhèng fǔ,于君无所裨益,于政无所施为。臣纵在西京,其恶行亦充斥于耳目。方今论之,已觉迟也。”司马光的声音一下又陡然拔高了一倍,“jiān佞王珪,窃据zhèng fǔ,臣乞诛之,以谢天下!”
向皇后不敢说话了,她给司马光惊到了。
对一名宰相喊打喊杀,司马光这沉寂了十余年后第一炮,开得可是够响的。
震得偌大的文德殿中都在刹那间变得如同子夜时分的寂静无声。
好,韩冈其实并不是那么惊讶。
治平年间,因为旧时与还没有被立为皇储的英宗曾有过来往的王广渊被越次提拔,不幸被司马光盯上了。连上仈jiǔ章,全都是要将幸进之辈的王广渊踢出朝堂,声势闹得最大的时候,据说司马光甚至自请留对,当着英宗皇帝的面‘乞诛之,以谢天下’。
不知道当年他弹劾张方平时,是不是也是这么杀气腾腾。如果也是‘乞诛之,以谢天下’,视张方平如父的苏轼恐怕没少跳过脚。
当年的事,韩冈也只是在与人闲聊时,听过一阵流言。并非是世家出身,韩冈在朝堂的旧闻、故事方面,就比较缺乏底蕴了。但司马光就在眼前发作,可见流言还是比较靠谱的。
尽管这多半是进二退一的手段,韩冈觉得司马光的札子上应该不会当真写上要将王珪论以国法,杀之而后快,但司马光眼下既然说出来了,等于是一翻两瞪眼,已经是最终决战的态势了。
御史台呢?还会保持沉默吗?
一名身着朱衣的臣子跨出班列,是张商英。
“臣殿中侍御史张商英,前rì曾两上弹章,论王珪jiān佞,不当居于zhèng fǔ,殿下留中至今rì。非独朝中百官苦王珪久矣,京外亦苦王珪久矣。臣同乞诛王珪,以谢天下!”
“臣监察御史舒亶同乞诛王珪,以谢天下!”
“臣丁执礼同乞诛王珪,以谢天下!”
“臣……”
一名名御史站了出来,屏风后的向皇后已经是给闹得头昏脑胀,她几次想让下面的御史们退下去,但全然无用。对于这一干欺凌到自己这个妇道人家头上的所谓诤臣,向皇后愤恨不已,换作是天子在朝,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但她更加痛恨王珪。为了一个王珪,闹出了多少事?到最后,甚至都自暴自弃起来。不就是要将王珪赶下台吗?准了好了!
向皇后用手按着额头,幸好有帘子挡着,这等失态的动作不会让下面的臣子看个一清二楚。但她心中还是越来越不耐烦。到了朝会上都不让人清静,整个御史台就跟始终不歇口的乌鸦一样,喳喳叫着让人心烦。司马光一起头,就立刻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联络上的?司马光昨天才进京,怎么会这么快?
向皇后猛然一惊,她记起了昨天的一条由石得一报上来的消息,难道是新旧两党已经联合起来了?要是真的连王安石、韩冈、吕公著都一起掺合进来,那可真的是无可挽回了。
心力交瘁下,向皇后无力的挥了挥手:“依卿等所奏。”
什么?!
司马光的声音一下就断了。
不是当庭收下奏章,然后批示,不是将奏章送去相府——只要这么做了,王珪就只有请辞一途,肯定是要出外了——而是依卿所奏。
“一切就依卿等所奏!”帘后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重复着前面的话语。
那一重珠帘后的皇后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韩冈已经完全没了站干岸看热闹的心思。
司马光和御史台要求的可是乞诛之以谢天下!
是要杀王珪,是要杀宰相啊!
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18)
“万万不可。**!。*”
声震殿堂,不知多少人在同时开口,不过其中并不包括韩冈。他根本就没动弹,因为跳出来的人太多了。
吕公著、蔡确、韩缜、薛向、章惇,几名执政全都出班,而下面的朝臣,侍制以上的也有三分之一站了出来。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杀士大夫!若是偏鄙小臣倒也罢了,过去也不是没动过刀子,但侍制以上的重臣,开国以来,还找不到被诛杀的例子。
他们可是真正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王珪死不足论,可先例一开,rì后谁能保证不杀到自己的头上?!
‘玩脱了……’
韩冈悠悠然的看着犹发着愣的司马光、张商英等人。
只是话说回来,这个回答谁能想到?过去不管怎么喊打喊杀,最后也不过一个落职出外了事。谁能想到会来一个‘依卿所奏’?韩冈都不免被吓了一跳。
吕公著站出来后便领头开炮:“殿下,祖宗以来,慎刑慎杀。立国以来,未曾杀一士大夫!”
‘前面怎么不早说!’向皇后看都不看吕公著。
“殿下,王珪有罪当罚。司马光乱朝仪,御史台不能正,俱当治罪!”这是韩缜出来和稀泥。
‘罚两个月俸禄吗?’向皇后在帘后冷哼一声。
“王珪诚有罪,罪不容诛。惟王珪乃天子素rì所重,如今圣躬不安,遽然论死,或会惊动圣躬!”蔡确动之以情。
‘早念着官家的病,今天就不会有这一幕了。’皇后心中的火气渐渐上来了。
“殿下!”太常礼院的李清臣则维护法度:“杀宰相,岂可如杀一鸡犬?王珪有罪,不过朝廷自有律条在,即便要论罪,亦当付有司详断!”
“那就是我的错了!”向皇后前面自知失言,所以只是腹诽,现在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还好声音不大,可还是将宋用臣吓得魂不附体。
“王珪前rì已上辞章,可见其已服罪。勿须再施以重刑。”御史中丞李定方才没有站出来支援下属,监察御史dú lìxìng很强,也不是他这个主官能控制得住的,现在倒方便他站出来。
向皇后差点咬碎了银牙,恙忿积于胸臆:“这是怪罪吾将弹章留中吗?!”
宋用臣直冒冷汗,幸好声音还是不算太大,要是和朝臣吵起来,那就更麻烦了。
“司马光凌迫君上,当付有司论罪!”章惇也说话了,只有他的目标是司马光,这让向皇后的心情平复了一点。**()
章惇才不会跟人争王珪有罪没罪。让地方稳定?那也简单得很,挑两个不长眼的发配去监盐茶酒税就是了。至于王珪和司马光,两边都赶出去就是了!
开罪了御史台,章惇一点都不在乎,他举荐起来的张商英、吕惠卿提拔的舒亶,都越来越不听话,甚至有反噬的迹象,走了才好。而让王珪安稳出外,也正好可以腾位子出来。王珪一走,肯定要提拔新的宰相,而且至少要有两名宰相来平衡局势。到时候空位子出来,自己向上走一步,去东府做参知政事是很有可能的。
形势一面倒的要保王珪。向皇后知道,如果再依照臣子之言改口的话,肯定是要让人笑了。只是不管怎么说,现在肯定是杀不下去。
“司马卿,你说如何?!”向皇后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怒意,问着司马光。只要司马光和御史台给个台阶下,今天的事也就算了。
“当诛之!”
司马光硬邦邦的回道,毫不犹豫。现在他已经不可能改口。坚持到底还能说是嫉恶如仇的表现——反正王珪终究也不可能真的被杀,朝臣们也都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至于引来士大夫们的仇怨——但若是临阵退缩,毕生积攒下来的声望可就要付之东流了。
“王珪当诛之!!”几名御史也是骑虎难下,只能硬挺司马光。从他们的角度来说,宁可被罚出朝堂,也要保住一个能够卷土重来的名声。
“是吗?”向皇后声音yīn冷下来,手也紧紧攥着袖袍。
“圣人!圣人!千万不能啊!”宋用臣慌得汗水直流,急着在她耳边低声叫着。向皇后要是使起小xìng子,麻烦真的就大了。难道要入内通报天子来救人?!
“殿下,臣韩冈有言。”
旁观良久的韩冈,终于施施然站了出来。也让成了菜市口的文德殿,平静了下来。虽然他还不是宰执,可江湖地位已经到了。
王珪肯定是杀不了的,向皇后的话最终会被士大夫们给堵回去。但再吵下去,局面只会越来越坏,甚至能让司马光和御史台博个好名声。若是朝会成了刷声望的地点,没脸的肯定是向皇后。
韩冈当然要向皇后收回她前面的话。虽然会影响到她的声望,不过之于向皇后,却是损伤不大。难道垂帘听政的人选还有别的选择吗?既然没有,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过这个责任肯定要有人来承担。司马光和御史台必然要为他们的行为负责。至于王珪,算他运气了。
看到韩冈站了出来,向皇后的心情也稍稍平静了一点:“学士请讲!”
“今rì之事,事在张商英、舒亶诸御史。臣工有罪,罪在御史台。”
韩冈的眼睛长到哪儿去了?!
向皇后当即被噎得气息一滞。当头跳出来的明明是司马光。领头搅乱朝会的难道不是司马十二?!众目睽睽之下,难道韩冈还想帮司马光把罪名推到御史们的头上?
过了半晌,向皇后方才压着心头气,开口问道:“御史台何罪?”
“奏劾无状!”韩冈一字一顿:“乌台劾王珪,弹章百十计,悉已传之朝野。臣只闻其中夺职、远窜、毁废等语,不闻一字涉及大辟!”
司马光的奏折并没有读完,到底有没有诛杀王珪这一条,韩冈不敢百分百的确定。只不过张商英等御史的弹章上,却可以肯定没有‘诛王珪、谢天下’这一条。
韩冈双目一扫张商英、舒亶等人,“御史论事自有规制。若是奏报民情,或可风闻。但弹劾臣僚,总得依法度行事。前rì章疏言贬,今rì殿上论诛,前后不一,奏劾无状!”
“话不是司马光先说的?!”向皇后觉得委屈,司马光是始作俑者,张商英、舒亶等人只是击鼓摇旗罢了。
皇后的抱怨,韩冈也愣了一下,立刻道:“臣闻朝廷选萃,必得清正而有风望者为御史。而张商英、舒亶今为御史,却闻风改辞,不闻清正在何处?司马宫师居洛阳,穴地修,让人闻之不免惊骇。今rì之言,未必无因。而张商英、舒亶等人又有何缘由?”
好了,韩冈的打算,这下全都明白了。
虽然是在说御史台,可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刀子更多的还是落在了司马光的身上。给司马光安的罪名是泄愤——记得司马君实在洛阳待了多少年吗?他今天哪里是恨王珪,他是恨王安石啊!
事君惟忠,而司马光却在国事中掺入私心,这是品xìng问题。而且让司马光在洛阳修的,可是还在福宁殿中的天子……这分明是怨望!
怨望!做臣子的,哪个敢让这两个字挨身?
韩冈的攻击不可谓不狠毒,殿中大部分人都这么想着,皇后的心情也一下好了起来。
司马光则被怒火烧红了双眼:“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此理臣岂不知?臣劾王珪,只为天下、朝堂,何为怨望?!”
只有深悉医理又了解韩冈的苏颂却皱眉看着韩冈,他觉得韩冈的话似乎还有一层深意。
苏颂方才同样是站出来阻止皇后乱命的一个,不过他也只用不可杀士大夫来谏阻皇后,并不像韩冈和章惇直接指责司马光和御史们。
韩冈是《本草纲目》的主编者,他说的话从医理的角度来理解则更为确切。司马光有病,而御史们无病。司马光是犯糊涂,而御史们是心怀叵测。
而韩冈接下来的话,也证明了苏颂的猜测。
“韩冈非是在说宫师怨望。”
韩冈语气平和,心中却是叹息,有些事他不想做得太过分,可既然入了朝堂,就别想干净得起来。面面俱到既不可能,那就得党同伐异。纵使面对的是《资治通鉴》的主编司马光,只要他还想毁掉新法和气学共有的根基,那就没有人情可讲。
“学士此言又是何意?”向皇后在帘后听得更加糊涂。
“须知yīnyín寒疾,阳yín热疾。此乃是疾作之故,非是宫师的本心。”
殿上顿时一片哗然。纵使没听明白的向皇后,也在管勾御药院的宋用臣匆匆解释下,明了了韩冈话中之意。
‘yīnyín寒疾,阳yín热疾’出自秦医和的六气六疾论——气有yīn阳风雨晦明,疾有寒热末腹惑心,六气yín则六疾生。
韩冈说‘yīnyín寒疾,阳yín热疾’,可任谁都知道,韩冈决不是在说司马光有寒热之症。医者说话,不可能太直白。在‘yīnyín寒疾,阳yín热疾’之后,六气六疾论的剩下四句是‘风yín末疾,雨yín腹疾,晦yín惑疾,明yín.心疾。’
韩冈的本意自然是秦医和的六气六疾之论中的‘晦yín惑疾,明yín.心疾’这两句。二大王是心疾,而司马光不是惑疾就是心疾——反正心疾、惑疾都是神智有毛病,是在指责司马光的神智有问题——因新法不得不在洛阳修十余年,郁愤在心,以至疾作。
虽然这在xìng质上,比怨望要好一点,可是只要韩冈的话被人采信了,一个神智有问题的太子太师,便不可能再立足于朝堂!
司马光眼中一片血红,不意昨rì还在席上端茶倒酒的后生晚辈yīn狠至此!
但无论如何,司马光掘了地窖在地下修之事,殿上人人知晓。行事有悖于常理,若不是怨望,那就是有病,最轻的说法,也是人老悖晦!
总得认一个!
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19)
没吃过韩冈的亏?
章惇心中的欣喜满载着恶意。(_&&)当年司马光在殿上,骂王安石,骂吕惠卿,骂曾布,就是没怎么骂他章子厚。这让章惇当年倍感屈辱——他进入新党核心要比吕惠卿和曾布要晚,当时的地位也不算很高。
韩冈从来都不是善茬。关键是他与人相争时,总是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就算不擅文辞,不识典故,家世又缺乏底蕴,但韩冈通过一桩桩功绩让自己变得无可替代。能作评判的天子、皇后,皆尽左袒,当然是常胜不败。
也就在道统之争上,天子偏袒新党,让韩冈无所施为。可终究还是因为保住皇嗣,不敢把事情给做绝了。
章惇曾听韩冈说过,他当年去京西任职,拜见了富弼,拜见了文彦博,洛阳元老一个都没漏过,却唯独没有见到司马光。
要是司马光早见过韩冈,甚至在他身上吃过亏,如今也该吃一堑长一智了。可惜,根本就没有机会。昨天的会面,据说韩冈完完全全是个守礼晚辈的模样,想必司马光也不会想到韩冈一转眼就能提刀砍上来。
为了保护新法,韩冈可是比任何人都要积极!
转过脸看看张商英等御史,章惇眼神冰冷。韩冈和司马光之间交锋,绝不是为了区区一王珪,如果看不到这一点,那就别想再有出头的机会!
成了韩冈攻击司马光的跳板,张商英已经被踩得晕头转向好半天。不过他决不愿服输,他还可以去攻击韩冈,可来自章惇眼中的森森寒意让张商英不敢再稍动半步。
他是章惇开拓荆湖时提拔起来的,之后犯错被贬,又是得到了章惇的提携。再后来,因为要表现御史的风骨,与章惇逐渐生分。但现在,能救自己的,只有与韩冈情谊深厚的章惇。
张商英终于是确认了,这已不是针对王珪的交锋,而是新旧党争的再起和延续。想到自己竟然被弹劾宰相的金光蒙住了眼,没看到金光后的无底深渊,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心脏。
要彻底站到旧党一边吗?张商英想着。新党这边已经无法立足了。
只是殿上的局势,却让他不敢下此决断。
司马光刚刚出头,甚至仅仅是迂回式的攻击,就已经被jǐng惕xìng极高的韩冈打得不能翻身。他身后的旧党,又怎么可能例外?
韩冈还不到三十,章惇、吕惠卿、吕嘉问等人也不过四旬出头。新党当年被称为新进,如今十年过去,却全都成为了朝堂中坚。而旧党……张商英看看司马光和吕公著已经白多黑少的须发,这让人怎么对他们有信心?!
张商英犹豫不定,舒亶也犹豫不定,所有站出来的御史,一时间都没有决定是撕破脸皮全然站到旧党一边,还是暂时忍气吞声,企盼不会有太重的处罚。
他们的窘相,全都落到了朝臣们的眼底,幸灾乐祸的笑意也在他们的眼神中交汇。
司马光是新晋的太子太师,而且是天子在病榻上任命的,近似于托孤重臣的身份,绝不会被论以重罪。韩冈指称他是心疾,眼下的结果最多也只是回洛阳养病。
但一应犯错的御史,可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韩冈攻击的是他们的品德问题,不是论事的对错。一名御史,必须要维护自己的dú lìxìng,只向皇帝或是皇帝的代理人负责。
弹劾王珪无所谓对错,即便失败出外,照样能将名声打出去,rì后东山再起,只会升得更快。可前后论奏不一,跟着司马光合唱,却是一名御史绝不该做的事。韩冈的弹劾,等于是从根子上断了他们的进路。
乌台监察百官,乃是两府之外,朝中百司数一数二的清要之地。御史们得罪的人不少,惹来的嫉妒也不少。
不少朝臣都在幸灾乐祸的看着殿中的十余位御史,大半个御史台方才都跳出来了,皆在韩冈的攻击范围之内。失去了向皇后的信任,又没有大义傍身,根本就不可能脱身出来。
御史台要大清洗了。
也有些人在看吕公著,旧党赤帜就要成了疯子,不过旧党在两府中的代表却让人纳闷的没有动静。
朝臣们分了心,对于司马光的关注也就少了许多。但韩冈却仍在jǐng惕着那位犹然立于大殿zhōng yāng的太子太师。
涨红的脸sè已经渐渐恢复正常,表情中也找不到了愤怒的成分。当司马光平静无波的视线移过来的时候,韩冈的心中甚至敲响了jǐng钟:
他还没有服输!
想想也是。要是能这么干脆利落就赢了自家岳父的老对头,那还真是小瞧了名传千古的史学大家,更小瞧了自家岳父。
不过韩冈不怀疑自己是否能得到胜利。天子和皇后可以不需要司马光,却不能不需要他韩冈。就像熙宁变法。纵然天下士大夫中多半倾向旧党,甚至地位越高的,反对得就越激烈,让王安石只能选择吕惠卿等新进为助力。可新党照样笑到了最后。国家需要新法,天子需要新党,旧党即便势力再大,根基再深,也只有失败一途。
司马光自然不可能赢了自己。只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局韩冈不想要,皮洛士式的胜利等于是失败。
“司马卿,还是先下去歇一歇,有病得好好养着。”向皇后看着文德殿中已经看不到东西班列的文武群臣,觉得还是将祸乱之源先给清出去比较好。
何况现在司马光受到的刺激太大,若真的在殿上发病,他一生的声名都要丧尽了。让他下去先歇一歇,应该不会错。
这当是常听人说的,要维护重臣的体面。向皇后想了想,自我肯定的点了点头。
殿中又安静了,注意力的焦点回到了司马光的身上。
司马光遽然抬头,愤怒的血sè重新充满了他的眼中。
“韩内翰乃是药王弟子,既然说臣病了,那臣当真是病了。”司马光的声音颤抖着,激荡的心境从话声中透出,“熙宁二年新法施行,至今已有十二载。其中连年战火,灾异频频。纵有煌煌之功,可民生之困苦,条条种种实是数不胜数。臣之病,非为己病,实为天下而病……”
他停了一下,轻吐了一口气,仰起的面孔上甚至能看见溢出眼角的泪水,最后,他猛然怒喝出来:“若说臣有病,臣的确已经病了十二年了!!!”
司马光的怒喝在殿中,周围寂静无声。
这是什么?
怨望!
不管司马光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表现得多么悲愤,浓浓的怨意却是溢于言表。是对新法的痛恨!是对天子坚持新法的不满!是要继续坚持党争的宣言!
明明白白的怨望!
可司马光眼下宁可亲口坐实自己的怨望之罪,也不会让心疾、惑疾之类的病症强加在自己的头上。
若是被确定为失心之症,也就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而现在他所承认的一切,的确可以说是怨望,可是当未来国是更迭,又可以说是思国忧民的表现——就算是现在,当这番话传扬出去后,也肯定能惹来不少同情和敬仰的目光。
而且乍听起来司马光表现得忠心耿耿,忧国忧民,毫无经验的皇后,被其蛊惑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份冷静,倒是印证了韩冈之前的判断,司马光没有服输。甚至还反咬一口——今天韩冈能拿药王弟子的身份来指证他司马光是疯子,那明天又将是谁成为牺牲品?
韩冈今天在殿上做的事到底是什么?
司马光已经说出来了。
是张角的妖言惑众!是赵高的指鹿为马!是李林甫的颠倒黑白!是来俊臣的罗织人罪!
韩冈既有如此手段,朝臣们纵然不是人人自危,也会从此对他提高jǐng惕了。
其实司马光即便证明了怨望,依然无法治罪。以他太子太师的煌煌地位,旧党赤帜的赫赫声威,也只能让他回洛阳养老。尽管司马光对王珪喊打喊杀,但他依然可以仗着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的身份,来避免任何加之于其身的罪责。
情况再坏,也不过是一切照旧,司马光回咬一口的结果,却是能将韩冈拖入烂泥塘里。
章惇和苏颂都变了脸sè,司马光的反扑在预料之中,不过狠辣却超乎他们想象。
可韩冈神sè如常,这又能怎么样?
难道将新党的这一次反扑给打回去,会一点损失都没有?知兵如韩冈,不会这么幼稚。
且更重要的,关键点并不是自己,司马光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啊!
“敢问宫师。”韩冈平和淡定的问道:“王珪之罪当如何论?”
司马光刚刚凝聚起来的悲壮气势顿时就烟消云散,甚至有一瞬间的迟钝,“诛之!”尽管声音依然狠厉,却没有了之前的毅然决然。
“罪名呢?”
司马光气势更低了三分:“jiān邪!”
韩冈轻叹一声,摇摇头,却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了。
还需要他说什么呢?
眼下的关键点是什么?
是对王珪的判罚!
司马光死不认错,咬定了要杀王珪,但他不敢也不能将王珪的罪名一条条列出来。一旦他这么做,即便区区一个大理寺中的法官也能将之一条条的驳回去,无论如何都定不了王珪的死罪,最多也只是出外而已!
——在皇帝和皇后的心目中,王珪最该死的地方就是他在定储之事上没有尽到他的责任,可王珪他毕竟开口请求立储,是韩冈、张璪、薛向之后的第四人。
他没有反对立储,而是支持的!这样的作为,甚至无法治罪,只能褒奖!
所以司马光给出的只有空洞的jiān邪二字。
如此罪名,还要杀宰相?!
这难道不是心疾最好的证明吗?难道这不是怨望于心,以至于王珪成了出气口的证明吗?
前面听到司马光的悲愤之语,向皇后一时间也不免为之动摇。可现在司马光依然咬定了王珪,却给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罪名。这让她又坚定了对司马光的看法!
“记得当年宫师守长安,上建言边境息兵,京兆【长安】、邠州不必加强防备。而后庆州广锐卒叛乱,叛贼吴逵领兵南下,破庆州,掠邠州,兵锋直指长安城,幸而在罗兀城与西贼交战的王师回返,才将其困在了咸阳。又得韩冈孤身入城说降,方才顺利平叛。只是也让西夏又苟延残喘了多年!”
王珪为相,主张伐夏,虽然有些波折,但西夏终究是灭了。司马光说不要加强长安、邠州的防备,可吴逵叛乱,差点就攻到了长安,解围还是靠韩冈帮了忙。
这是给司马光的最后一击——无能!
说话的,是蔡确!
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20)
蔡确的发言总是这么恰到好处,让人惊喜连连。**!。*
多少喜欢去看蹴鞠球赛的文武官们同时闪过了一个念头:
这脚球补shè得好!
韩冈与司马光交锋三五回合,刚一占上风,蔡确就趁势将皮球踹进了球门。
韩冈瞅了面容整肃的蔡确几眼,无奈的将视线转回了脸sè紫胀的司马光。盯上王珪留下来的位置的蔡大参,自然是要在皇后面前露个脸。
而帘后的向皇后,她并不知道蔡确之言的真伪与否,她对此根本没有了解。不过司马光被堵得闭了气,倒是能做个证据。
但她对细节也很有兴趣,回头看看宋用臣,宋用臣会意,弯下腰,低声道:“圣人,这件事王观察应该知道,他当时就在陕西军中。”
所谓的王观察,就是王中正。他本官是观察使,正五品的贵官,内侍兵法第一。这段时间正领军镇守宫掖。
向皇后点点头,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事后问问王中正就知道了。
蔡确的这一脚的确是稳准狠兼备,司马光没了反击之力,韩冈也觉得差不多该收场了。
可章惇却跟着发话。他质疑:“记得当年广锐叛军并没有打下邠州,反而吃了一个亏,最后不得不绕城而走。并不是如参政所言,大掠邠州。”
过分了!韩冈心道,捧哏不要做得这么明显好不好?!
他更加紧张的望着不远处的太子太师。司马光都这把年纪了,身体不会太好。要是在殿上发病,甚至中风,那就要出事了!
可他已经来不及阻止,只见蔡确当即jīng神一震,高声道:“吴逵这个广锐军邠宁都虞候,直至官军开始进筑罗兀,被调往庆州镇守边防前,正是驻扎在邠州城中。他领军南下,人情地理皆惯熟的邠州是最容易被他攻破的。但幸而邠州有个年轻有为的判官。见邠州驻军北上庆州之后,城中兵力并没有加以补足,自知无法坚守,便率兵出城偷袭贼军前锋。虽然这一战侥幸赢了,其实也是险到了极点。一旦他败了,邠州将立刻陷落。只因城防不固,兵力不足,不得不如此。那位判官,名为游师雄,却也是横渠门下!”
蔡确当年曾任邠州司理参军,因献诗于宣抚陕西的韩绛,才被荐到时任开封知府的韩维门下,韩冈第二次上京便正好与其有一段因缘往来。(_&&)
尽管蔡确离开陕西时,横山攻略刚刚展开——罗兀筑城和广锐之乱是发生在韩冈离京后——不过在横山之役宣告失败后,通过仍在陕西的旧友,蔡确对广锐之乱前后的陕西局势仍了解得十分深入。
听蔡确将当年事娓娓道来,向皇后再去看司马光时,就更多了几分厌弃。韩冈的同门,只为了给司马光收拾手尾,就不得不冒险领兵出外偷袭贼军,而不是固守城防以求安稳。司马光在关中,差点就坏了国家大事。
司马光脸sè通红,嘴唇抖着,却发不出声来。他甚至无法辩驳!毕竟这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回去查查旧档,就能将《谏西征疏》、《乞罢修腹内城壁楼橹及器械状》和《乞不添屯兵马》这三份他在长安任上所进呈的奏章给翻出来。这也是为什么他被撤了知京兆府的差事,派到了洛阳,主掌西京御史台的缘故。
司马光的窘迫,让韩冈看得暗暗摇头。
缺乏地方从政经验,这是司马光最大的弱点。在二十岁得中进士之后,直至五十三岁知长安京兆府这个大府资序的要郡之前,他没有任何亲民官的主官经验,知县、知州、一路监司主官他都没有担任过。
寻常的进士要就任兼领一路兵马的要郡,最快也要有两任知县资序、两任通判资序,两任知州资序,然后再看运气,至少要升到侍制以上,再有几任路中监司的主官。在这段一般长达二三十年的时间中,至少有一半时间得在地方任亲民官,剩下的则是在京城或是路中监司担任资序相当的职位。可司马光,则基本上都在朝中度过。
签苏州判官事,签武成军判官,并州通判,开封府推官,这是司马光在担任知京兆府兼永兴军路经略使之前的全部地方经验。
在苏州任上,因为其父母相继亡故而解职丁忧,司马光只做了一年多。
除服后,司马光出任武成军判官,也就是滑州,签判官事两年。
之后他就回到了朝堂,直至十年后,司马光因其连襟之父庞籍知并州兼河东经略,被荐为并州通判。司马光上任后,代庞籍巡视边地,主张在麟州筑堡失败,损兵折将,连累得庞籍被贬知青州。庞籍帮司马光担下了罪责,司马光此后便视之若父,事庞籍之妻如母。这一任,两年而已——在并州通判前,司马光其实还跟着庞籍去了郓州,主管州学半年多,不能算正式工作,也没有什么功绩可言。
并州事毕,司马光回到开封,任职开封府推官。两年后便改修起居注,判礼部。在这期间,司马光最有名的是论交趾麒麟祥瑞,还写了一篇赋文来讽谏。
从此他一直留于朝堂,任官知谏院、翰林学士等清要之职,直至王安石开始变法。
三十余年的时间,司马光在地方上只有佐贰官和幕职官的资历。除去滑州、开封这两个畿内差遣,司马光在外地的任职时间更是只有区区三数年。且不论是在并州通判任上,还是在开封推官任上,司马光都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能力。
司马光比起其他从地方上一路稳稳爬上来的官僚,最为欠缺的地方就在这里。更是远远不能同在地方上施展才华而不愿入京的王安石相提并论。
当蔡确拿任职地方时的挫败和纰漏来攻击司马光,司马光是毫无还手之力。
话说回来,蔡确本人也极度缺乏地方经验。升朝官后,就没有离开过朝堂。基本上走言官路线,从监察御史,一路升到御史中丞,现在又成为了参知政事——亲民官的经验远比司马光更欠缺。可是到了他这个地步,也没有司马光在地方上出乖露丑的失误,反而没有破绽了。
而且司马光现在也没办法驳斥他。已是血涌上头,晕眩一阵跟着一阵。外表看着没什么变化,但能站定脚跟已经是他在竭力平复心情的缘故。
韩冈始终都在关注着司马光,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就知道有些不好了,再争下去,太子太师当真能晕厥在文德殿上。
“各位以辅臣之尊,陛前相争,喧哗如街市口角,到底成何体统?!”
一声斥责,突然响起在殿上。
众人循声望去,一名风姿挺秀的御史步出班列,在大多数御史前面跟着司马光一起弹劾王珪的时候,没有出班的御史也就剩下寥寥数人。
这个人,韩冈还认识。
“臣监察御史蔡京,劾司马光、蔡确、章惇、韩冈,殿上失仪,有失大臣体,当一体罚铜,以作惩戒!”
蔡京倒是聪明。可谁也不能说蔡京错了,甚至司马光还得感谢蔡京收场,至此他方能定一定神。
只有殿中侍御史才能名正言顺的维护朝仪,而蔡京现在只是御史而已。前面他没有跟着跳出来攻击王珪,现在站出来,却是正好合了绝大多数人的心思。总不能让好端端的朝会,变成蹴鞠球赛后卷堂大散的球场。坚守维持朝廷纲纪的本职,当能给皇后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臣等喧哗殿上,有罪。”
从蔡确开始,连同御史,包括韩冈、司马光在内,几十名朝臣同向皇后和太子行礼请罪。
一言震朝堂,让宰辅们同请罪,蔡京有些得意。
帘后的向皇后却气冲冲的哼了一声,“两边打板子,到底是谁错了,当吾看不出来?!”
“圣人!圣人!”宋用臣又开始冒汗了,“司马宫师年纪大了,只看太子也该给个体面!”
向皇后闻言立刻向赵佣那边望了一眼,五岁的小孩子仍端端正正的坐着,动也不动一下。可朝会拖太久了的确不好,向皇后也不想再耽搁时间,挥挥手:“都免了,归班!”
韩冈回到班列中,他已经不再看司马光了,而是吕公著。
方才司马光被群起而攻,吕公著竟然就在旁边看着,没帮司马光说话。
他到底在想什么?
韩冈很有几分纳闷。就这么让司马光成为众矢之的,最后灰溜溜的返回洛阳?让赤帜蒙尘对旧党可不是一桩好事。
诚然,司马光顶撞皇后,已经犯了大错。而且在朝臣们面前,连皮都给扒光了。但就这么将之抛弃,旧党的人心怎么办?壁虎断尾求生,但断了后半截身子,还能活吗?
韩冈看不透吕公著的心思。
但司马光完了是肯定的。即便福宁殿中的天子还要给他两分体面,司马光自己都不会有脸留在京城。皇后也不可能留着他。
而自己这边,司马光的攻击虽然给了敌人们灵感,但终究还是无甚大用。
想以药王弟子来攻击自己,韩冈早有心理准备。本就是避免不了的事,他这几天得到的弹劾中,就有这么一条。
可相对于后患,用处则更大。无论如何,韩冈不可能放弃医学权威的身份。而且这种胜负手,也不会随便乱放的,多是用来阻吓对手。就算被人忌惮,又能怎么样?韩冈从来都不在意这等小事。
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21)
【今天两,这是第一
蔡京结束了朝堂上的喧哗,使得朝会能够重继续下去
在御史台已经确定要集体出外的现在,蔡京肯定是要继续向上走了
不过今天的事并不算完,崇政殿那边才是决定司马光此次上京的最后结局
当然,朝会上上演的这一幕活剧之后,也没人能认为司马光还能翻身最多也只会给他一个体面即便是皇帝还想维护平衡,也没办法保住司马光谁让韩冈和司马光彻底撕破脸皮,没有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非此即彼,赵顼若是敢偏袒司马光
两府宰执要参加崇政殿议事,其他朝臣则不需要
可当朝会照着正常的流程结束后,韩冈回到太常寺,从宫中来的一名内侍却也追到了衙中说是崇政殿再坐改在午后,让韩冈依时与会
这名叫杨戬的小黄门离开,韩冈想了一阵,摇摇头,不知道皇后有没有通知司马十二
如司马光这样外地上京的重臣,在朝会之后,天子肯定是要抽时间在崇政殿问对
一方面体现对重臣的看重,另一方面也要藉机了解一下地方上的详情,并征询重臣对当前朝局和政令的看法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中主以上,都知道该这么做
若皇后根本就不遣人通知司马光,那么这位太子太师就彻底没戏了,完完全全失去了皇后的信任
…………………………
定下了午后再去崇政殿,向皇后先回了福宁殿中探视赵顼的病情
赵顼此时沉睡未醒,但脸sè看着还不错,让她放心了一些从内殿中出来,向皇后在御吧房中坐下一开口就是司马光:“给司马宫师送些药过去,过几天就让他回洛阳”
“奴婢知道了”以司马光今天在殿上的表现,只让他回洛阳已经是很宽厚的待遇了,赐些药物也算是让这位老臣面子上能过得去,宋用臣应声后低头又问:“圣人,给司马宫师送什么药?”
“韩学士之前给雍王开的是什么药方?”向皇后冷着脸说道,“就给司马光送一模一样的过去”
宋用臣没动弹,他的脚沉得像灌了铅皇后竟然对司马光厌弃到了这一步
“怎么?没听明白?”向皇后见使唤不动宋用臣,顿时柳眉倒竖,声调高了八度_)今天在殿上,她已经受够了大臣们的气,想不到现在连一名阉人都使唤不动了
宋用臣连忙跪了下来,脸贴着地上的金砖,俯首帖耳,急声道:“圣人好歹也要顾全一下太子的体面司马光是太子太师他本人虽不足论,但如此待遇东宫之师,传将出去,岂不是让世人觉得太子不尊师道?实是有累太子名声啊”
向皇后冷眼瞪着宋用臣背后传来的莫名刺痛让这名大貂珰汗水湿透了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向皇后缓了口:“那就照规矩来好了,寻常给几位相公赐的什么药,就给司马光送什么药去”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宋用臣连忙起身,倒退着出了殿
宋用臣退下去了向皇后仍是面如寒霜,犹自怏怏不快喝了一口饮子,稍稍压住了心头火,又想起了在殿上的事随即点起了勾当皇城司的石得一:“石得一,王中正现在在哪里?”
石得一道:“王观察现在应该在会通门那边”
“去找他过来”向皇后有事要问问王中正
王中正正在禁中宫城的南大门会通门处镇守
这些天来,他身为带御器械,与三衙中几位太尉配合着一同谨守宫掖仗着不弱的名声和观察使一级的地位,让手底下的班直和禁军一个个老老实实,没有起来闹事
此时朝会上交锋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局势将会由此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到了这一步也算是看得分明了
所以当一名小黄门带着皇后懿旨来传召的时候,他便气定神闲的起身,然后又脚步轻快的往福宁殿处赶过去
能跟垂帘的皇后多接触,是王中正梦寐以求的事可惜他官品已高,不方便常留于宫中
内侍的官阶在升到从八品的内东头供奉官之后,便到了顶之后想要再往上升,只能转入武官序列——这其实也是为什么开国以来内侍往往能名正言顺的领兵上阵的法律依据
不过由此一来,控制内侍升迁的权力,便转入了政事堂和枢密院的手中所以本朝的内侍不能为患的缘故便在此处——地位不高时,可以由宫中掌控,可地位一旦升格,便要受外廷牵制——这也是为了避免唐时阉人废立天子的局面
王中正都已经是正任的观察使,若是现在就死了,越两级追授节度使都有一半的可能自然,王中正肯定不会拿xìng命去换一个节度使,他还想安安然然享受荣华富贵当rì后再有战事,他这位内侍中的第一名将,也肯定是要为君分忧的
只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当有心进取的天子中风病倒之后,他这个以知兵闻名朝野的内宦名将,能不能得到皇后的认同,其实是很难说的一件事要是皇后厌武喜文,治事保守,那他可就全无用武之地了,最好的情况,也只能是去期待rì后太子秉政会改回当今天子的作风
快步来到了福宁殿,皇后就在外殿中的御吧房里翻看着奏章
除了人不同以外,御吧房中的摆设,都是王中正旧rì所熟悉的一切……其实还是有一点区别的,御桌旁的白屏风,已经添了一块的旧的屏风上,大半幅面已写满了人名,有百十人之多——这些全都是赵顼看好,准备任用的低品臣僚,除了福宁殿吧房这里,崇政殿那边还有一面而的屏风上,则只有寥寥数人的姓名
出乎王中正的意料,向皇后的召唤却是针对当年的开拓横山和广锐叛乱:“……记得王中正你当年是奉旨去的陕西,那时的情况,多多少少应该还知道一些?”
王中正虽惊讶,但也不慌不忙蔡确拿着当棍棒敲打司马光的那段旧事,方才他也回忆了起来他慢慢的组织语言:“微臣的确就在陕西当其时,庆州兵变,关中动荡故微臣奉官家之命,赶往延州宣诏,召回罗兀城中的jīng锐去平叛而韩学士,当时受宣抚陕西、河东两路的韩大观征辟,为宣抚司管勾伤病事,身在罗兀城中”
当年的陕西河东两路宣抚韩绛,眼下是以宰相的身份在外,得受观文殿大学士,故称之曰韩大观但这位韩大观,向皇后多多少少知道他并不算称职
向皇后还记得十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当时的皇帝先是因为修筑罗兀城成功而欣喜不已,继而前方兵事不顺,就变得忧心忡忡等到庆州叛乱的消息传来,京中一rì三惊,皇帝也茶饭不思,rì夜守在武英殿中看着沙盘而后宫中,也同样是人心惶惶
那时的皇帝还年轻得很,登基才几年就开始主动攻向西夏了,但也是冒险得让人难以安心从回忆中抽出思绪,向皇后继续听王中正说过去的故事
“那是罗兀城下西贼由西夏国相梁乙埋领兵,兵力几近十万幸而城中良将强军云集,又有知兵如韩学士的文官辅弼,所以能从数倍于己的西贼眼皮下顺利撤出,甚至连伤兵也一个不落的都带了出来,城中资材粮秣全都烧光,只留一空城与西贼”
向皇后听得全神贯注,王中正可是当年那一战的当事人,说的虽然简略,但听着却有惊心动魄之感
“那一夜,微臣与韩学士、张总管领后军而行,西贼衔尾追来,却被我殿后的数千官军设伏大破之,一战斩首千余级战后论功,韩学士的功劳,便只在主帅张玉、高永能之下,微臣也忝居其后”
“那是你的功劳”向皇后道,“你一个内侍敢于殿后,没丢了官家的脸面,受赏是应该的”
王中正闻言登时满心欢喜,通过这个态度,他已经把握住了向皇后的想法
“一回到延州,从罗兀城回来的官军便立刻向咸阳赶去这都是鄜延、环庆的两路jīng锐,能让天子安心的,也只有他们”
王中正不着痕迹的跳过了他自己回延州后就称病的那一段,继续说平叛的事
“仁宗以来,能兴兵据城的叛乱也就那么几次贝州王则,保州韦贵,而后就是这庆州的吴逵不过王则、韦贵,都是据城而守的守家之犬,叛后皆坐守城中,待死而已惟有吴逵,破庆州后立刻南下,如狼似虎,锋锐难当要不是在邠州有游师雄设伏阵斩劫吴逵出牢的首恶,打掉了叛军的锐气准备过渭河的时候,又得当时的秦凤副总管,被任命为招捉使的燕达阻截于咸阳,长安恐其不保”
向皇后点了点头这是司马光的运气,多亏了燕达和游师雄
燕达她是知道的,是她丈夫之前最看重的将领,年纪轻轻便担任了三衙管军,前些年尚在京任职的时候,轮班守卫宫掖,颇见过几面
游师雄这个名字虽然向皇后很陌生,可就在一个多时辰前,她在殿上才刚刚听人提起过,也正是她想向王中正征询旧事的原因之一:“听说游师雄是韩学士的同门?”
“正是不过他比韩冈投入横渠门下要早多的游师雄,字景吧,是治平二年的进士在陕西文臣中,以知兵而著称旧年邠州破贼,便是最好的例证之后在缘边各路任职,也都有上佳的表现”
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22)
【今天两,这是第二_)明天中午还有一】
王中正对游师雄很了解,之前的伐夏之役,在秦凤路转运司的游师雄与他接触很多
“横渠门下一向文武双全当年范文正守陕西,横渠先生便上吧要取河湟为助力,可谓是远见卓识后来兴学授徒,也多谈兵事韩学士算是其中最拔尖的一个,游师雄却也是一流的人才去岁伐夏,游师雄与王襄敏的次子王厚同为随军转运,多有功勋微臣的那点功劳,也多亏了游师雄和王厚在后襄助之力”
向皇后对王中正的回答很满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至少还知道这两句王中正虽然推重游师雄,但从方才的几段话中,也能看得出王中正对陕西的文官武将们的了解
她暗暗点头难怪能领军南征北讨,号为禁中第一名将,秦翰也要瞠乎其后,这不是没有来由的
提起朱笔,在身边那面空白的屏风上写下了游师雄的名字,向皇后回过来又问王中正:“游师雄现在何处任官?”
王中正发了一下怔,一般来说天子若是这么问,就肯定是想要提拔这个人了只是游师雄现在可都是重臣一级了
“现下游师雄身在甘凉路以右司谏、直宝文阁权发遣凉州,并领甘凉经略使兼兵马都总管二职”王中正低头回道,他怕向皇后脸上挂不住,“甘凉乃是复之地,自吐蕃大兴后,三百年不受中国管辖,至归义军兴起亦只能羁縻而已必得能臣守之游师雄在关西夙有威望,又有能力,功绩即显,故而破夏之后半年,官家便不问资序,将之破格提拔”
王中正的话有点啰嗦,向皇后听着感觉挺怪的偏头想了想,觉得自己是明白了这是王中正规劝自己不要立刻提拔游师雄,以免甘凉路不稳
她有着些许遗憾,感慨着,“想不到都是一路帅臣了”
垂帘以来,心思全都放在了朝堂上,连一路帅臣的姓名都没时间去了解,向皇后想想,觉得自己实在是浪费了太多时间在司马光这等人身上
再仔细想想,帅司、漕司、仓司、判司,天下各路四大监司的使臣,是有大半不知道到底是谁就算听说过姓名,也不知道他们过去有何功劳和过失,不清楚他们的能力如何而在各路监司之下,还有四百军州,两千多县,镇子是无数
治国之难,她现在算是领会到了
“这也是官家的提拔”王中正微微松了一口气,道:“官家乃是明主,故而用人都能各尽其分,用其所长”
‘所以要镇之以静?’向皇后狐疑的看看王中正,不知道是不是他是不是又在劝谏
心中怨怼之意油然而生虽说这也是自家丈夫的意见,连王珪都用‘使功不如使过’的理由放过了可司马光之辈,却是想趁着自己还没有熟悉国事,直接欺上头来了
王中正没感觉向皇后心思的变化,接着道:“广锐军被困咸阳,犹自作困兽之斗幸而韩学士孤身入城,说降叛军罪魁吴逵,只是尸骸难以辨认,所以并没有报功剩下的叛军活下来的近三千人,连同全家老小,全都被发配去了熙河路这也是受了韩学士之请,说是杀降有伤陛下盛德”
“韩学士仁心”向皇后由衷的说道
“的确如此贝州和保州都有降军事后被刑,只有广锐军这边被保下来了”
石得一在背后抬眼看房梁皇后和王中正倒是忘了韩冈在河东,将南归的黑山党项杀得只剩数千人,拿了两万三万的斩首,交趾人是只有八只脚趾
王中正却说得正是兴致高昂的时候,“在河湟开边时,因广锐军乃是西军中数一数二的jīng锐,也被派上了战场立了不少功勋,赎了过往之罪,但官家也只赐了金银田土,并没有给其官职而且在河湟之役中,广锐军领头的将校死得七七八八,不致为患了”
“难怪韩学士能未及而立,便已近宰执”向皇后深有感触,“十年前才做官就立了这么大功劳,怎么也当得起了”
王中正正道:“圣人误会了,韩学士在横山和招降两事上,并没有受功赏,全都辞了”
“这话怎么说?”
“因为在被韩大观征辟的时候,韩学士明着对王相公说罗兀难守、横山必败,若是一定要他去,有功劳也别算他一份”
向皇后惊诧莫名:“韩学士竟然这么说”
“可不就是这么说的?”王中正摇摇头,“但王相公也厉害,却硬是将韩学士派去了韩大观的帐下说不要功劳那是你的事,朝廷要你做的事,照样还是要去做”
向皇后听了是觉得匪夷所思,竟然还有这样逼人上路的做法,在朝堂的人事安排上,若是被任命官员不愿去做,怎么都不会强迫的王安石就不怕韩冈怠工?
王中正叹着气,“所以说拗相公当真是名副其实,就是韩学士撞上了,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中正稍稍开了一个小玩笑,见皇后抿了抿嘴,像是想笑又不方便笑的模样,心中便是轻松了几分
“不过韩学士难得的地方就在这里他去了延州,直接就往最危险的罗兀城去了,一点也没有拖延到了罗兀城,对伤病们尽心尽力,面对西贼,也是用心辅佐张、高两位主帅要知道一旦赢了,韩学士可就是最吃亏的一人,没功劳还要受人笑,但韩学士完全没有计较要不是广锐军叛乱,罗兀一役当真就给官军赢下来了”
向皇后前面已经知道韩冈在横山的赫赫功绩,却想象不到韩冈是不顾受人嗤笑的结果上为国事尽心尽力
王中正轻声喟叹:“微臣当年曾听官家说过,‘言罗兀难守,事前不止一人但仍尽心尽力,惟韩冈一人而已’备称韩学士为人甚正”
行事如此光明磊落,再想起冬至之夜,韩冈面对太后的义正辞严,向皇后却一点都不惊讶了
……………………
午后崇政殿再坐,韩冈和除王珪外的众宰执前后脚都到了
殿脚有一个判起居注,殿中站着一个御史中丞李定,加知制诰的翰林学士蒲宗孟则也在一旁候着,准备吧诏
而司马光,则不见踪影前面韩冈经过殿外东阁时,也没看到司马光在里面等候他的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对于今天朝会上发生的一切,宰辅们很快就给出了一个处罚决定
蔡确、章惇全都支持办严办,韩缜、薛向表示谨慎的支持,吕公著继续保持沉默,其他人包括韩冈都没资格说话,不会跳出来表示反对,就这么顺顺当当的敲定了下来
司马光入觐,照规矩赐物赐药不论他受与不受,朝廷还是给他一个体面但之后,就让他回洛阳,绝不留他韩冈本来还想让他去殷墟,但现在已经是不现实了
至于御史台对王珪的弹章,则全都驳回之前在殿上附和司马光的御史,一体下诏叱责,并解职外放
御史中丞李定没有为他的手下辩解,应声接了下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台长之位,已经是做到了头,今天回去,就该上表自请出外了
被蔡京出来弹劾的有失朝仪的吕公著、蔡确、章惇和韩冈等人,向皇后打算不问但韩冈、章惇和蔡确自请罪,逼得吕公著一同低头,便一体罚俸半月也没什么争执的,谁还会为这点小事废口舌?
至于剩下的亟待处理的政事,则一切按照流程走奏章上有不明白的地方,几名宰辅按照各自的主管范围向皇后详加解释作为天子私人的两位翰林学士,韩冈和蒲宗孟,也一并受到咨询
由于向皇后对政务的生疏,处理起来比赵顼在时要慢得多,但也没有拖到第二天去,快黄昏的时候,总算是结束了
从政务中歇了下来,殿上重臣们各自喝着皇后赐下的茶汤章惇向韩冈使了个眼sè,韩冈会意,微微颔首眼神一转,看了看吕公著
王珪避位待罪,今天接下来自是照旧由吕公著领头入福宁殿探视天子
天子病重卧床,宰辅们除了轮值宿卫以外,还要入福宁殿问疾,探视天子病情,以防有人隔绝中外——这是当年富弼和文彦博在仁宗发病时挣来的权力,一直延续了下来韩冈则是身份不同,则是一rì一入宫,与宰辅们同行
因为司马光之事,皇后现在应该不会受吕公著蛊惑,说什么都没用如果吕公著真有什么想法,入殿问疾是他必须要把握的机会
到了福宁殿寝殿中,赵顼已经被唤醒了睁着眼睛,等着宰辅们来此
吕公著当头,依照几天来的惯例向赵顼问安,拿着韵吧确认了神智,安慰了几句,便领着同僚向天子告退他们不耽搁,赵顼也没留客
众人再拜起身,一个个倒退两步,就要转身出寝殿但应该和其他宰辅一并退出寝殿的吕公著却没动身,他向着赵顼行了一礼:“陛下,臣有言yù奏禀,乞留对”
果然如此
韩冈算是松了一口气,吕公著的回击总算是来了,比起他一直隐而不发要好不少
但吕公著到底想说什么,却是让人要多想一想,一时捉摸不透
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23)
“不意今rì又见王曾”
走下台阶,章惇冷冷的说了一句
在他身侧的韩冈则回道:“谁是丁谓?”
两人对视一眼,呵呵各自冷笑
吕公著究竟是在想什么,在他跳出来之后,宰辅们哪有看不透的?
蔡确、韩缜沉着脸章惇笑中则带着隐忧只有薛向,如无事人一般——没有进士的身份,反而就不需要想得太多
仁宗初年,宰相丁谓当权,与内侍雷允恭相为表里,把持国政参政王曾为除丁谓,砌词留对,与章献太后密议,一举扳倒了这位权相
自此之后,一旦有哪名重臣在拜见天子后主动请求留下来奏对,那么在世人眼中,他的意图只会是针对同列从权谋上讲,也失去了动手的突然xìng,反而打草惊蛇
故而便逐渐成了官场上的一项禁忌,基本上很少再出现这样的作法
“如果只是针对小弟的话,那倒是没什么关系”韩冈淡然说着
章惇看着前路:“也只是对玉昆你而言”
“的确如此”韩冈仰头喟叹章惇与自己走得实在太近了,不免会受到牵连
韩冈回头看看夕阳下的福宁殿,吕公著到底会说什么,其实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即便不是在殿中旁听,吕公著也不会有其他的说法
……………………
当蔡确、韩缜等人全数离开,只留下吕公著一名执政的福宁殿,又陷入了沉寂之中
赵顼躺着,向皇后坐着,而吕公著则稳稳地站着,赐坐也没有理会
帮赵顼掖好了被角,趁势整理了心情,向皇后抬头看着吕公著,沉声问道:“不知枢密自请留对,究竟是为了何事?”
吕公著深深的一躬身:“为了皇宋基业”
臣子们大言诳君的手段,向皇后经历得不多,但她对吕公著即有成见,听到这话时便自然而然的有了戒心,“枢密何出此言?”
“臣观今rì朝堂,已是隐忧潜伏王安石有威望,门生子弟遍布朝堂;韩冈有重名,得人心,世人敬仰如今翁婿二人同列朝堂,相互配合无间,长此以往,皇宋基业恐有不稳”
带着沉沉杀机的话语出口,殿中加静了三分从西南方照过来的阳光映不进殿中,只能将南面的窗棱染上一层如血的红光
“过去也不是没有过”向皇后越看吕公著越不顺眼,立刻道,“吾虽是妇人,也知道晏相公和富相公翁婿二人曾同列一朝”
“那是富弼曾说晏殊jiān邪”吕公著抬起眼,一对白眉下的双眼利如刀剑,“今rì在殿上,司马光的确多有错处,但昨rì,韩冈在席上端茶递酒,岂是重臣所为?”
向皇后张口结舌,难道要说韩冈是王安石的女婿,谨守晚辈的本分,所以才会端茶递酒?可这不正印证了吕公著的话?
“陛下”吕公著语气沉沉,“臣非是论韩冈之品xìng_)试玉要烧三rì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现在是看不清的”
向皇后一下气白了脸,白居易这首诗实在太有名了,指着吕公著的手都在颤:“周公恐惧流言rì,王莽谦恭未篡时这两句,枢密何不明说?”
“臣只为皇宋基业,非是为一己之私攻劾王、韩翁婿”
“好个非为一己之私,”向皇后气得笑了起来,“冬至夜吾母子xìng命几乎不保的时候,不知吕枢密在哪里?”
“殿下看重韩冈,或有其因由”吕公著毫不动摇,皇后的否定他不在意,关键还是在赵顼身上,皇后越是偏袒韩冈,皇帝就会越担心:“但韩冈未及而立便名声广布,世人视之若神今rì殿上论司马光有心疾,又有几人不信?殿下当也是信了?”
向皇后立刻道:“司马光强要杀王珪,岂非心疾?”
“那一众御史呢,他们不也一样要杀王珪?”吕公著反问
“他们受了蛊惑而已”
吕公著神sè一肃:“受人蛊惑,已是罢官去职,那么蛊惑人心之辈,如何不论之于法?”
向皇后的口才哪里能跟老辣圆熟的吕公著相提并论,登时就被堵住了优待司马光的决定,还是刚刚在崇政殿上做出来的
吕公著也不继续与向皇后辩驳,他看着沉静的躺着的赵顼,“韩冈名重当世,王安石威望尤髙章惇蔡确为其爪牙,韩缜、薛向唯唯诺诺,若翁婿二人同在zhèng fǔ,rì后谁人可制?”吕公著跪了下来,再拜叩首,“陛下,非臣疑韩冈和王安石但两人身处嫌疑之地,只为两人着想,也得让他们避嫌才是就算或有顾虑,也得剪其羽翼,以防不测”
司马光虽然失败了,但对吕公著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因人成事,这样的想法,他从来没有过
低头整理着丈夫的被褥,向皇后藉机稍稍冷静下来抬起头来,她猝然质问着吕公著:“韩冈如今只为不掌诰的内翰,王相公是五rì方才一朝,不及远甚枢密是不是看到王珪去职,想争一争宰相的位子?”
“殿下此言,是在疑臣”吕公著面不改sè,向皇后的举动在他眼里实在幼稚得可笑他掏了一下袖袋,抽出了一份奏章来吕公著双手托着奏章举过头,朗声对赵顼道:“臣之辞表便在这里臣非恋权,旧年臣于王安石亦有举荐之德,若能如韩绛、陈升之一般附和变法,宰相之位何足论?今rì之言,非为权柄,乃是臣为皇宋基业的一片赤心”
……………………
城南驿,司马光所居住的小院紧闭的门扉打开了,司马康将刑恕送了出来
虽然是送客,但司马康的脸sèyīn沉得像是送葬
刑恕也是一脸沉重,却仍好言安慰着司马康:“先生是太子太师,多年来始终简在帝心,是天子垂危时想要托孤的重臣虽说今rì受辱于小人,皇后又为jiān佞蛊惑,但无论如何,不还是给了先生一个体面吗?”
“体面?”司马康脸sè却加yīn沉:“就是那些赐物吗?”
刑恕叹了一声,摇摇头,拍了拍司马康的肩膀,却也不在多劝了
都到了现在这般田地,还能怎么样?
刑恕瞥了一眼稀疏的花木对面躲躲闪闪向此处张望的数个身影,转头又望向不远处的另一重院落那重院落也是大门紧闭
王安石这段时间在城南驿的作息习惯很稳定,此时乃是午后时分,他一般是不见客的但王安石应该已经是知道了朝会上发生的一切
刑恕冷笑了一声,不知道那位平章军国重事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那位女婿的?
昨rì席上谦和有礼,今rì殿上便翻脸无情就算是亲如翁婿,恐怕也是适应不了?
但私谊归私谊,国事归国事当年王安石能为变法事与多少好友割席断交,今天若是知道司马光大败亏输,当是击节叫好的为多
唉……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刑恕别过司马康,向驿馆外走去
司马光的颓态,他方才看得分明踌躇满志的跨进文德殿,结果却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失去了唯一的机会,有生之年当再难入朝,如何不颓唐?
不过刑恕并不认为这是司马光能力不足,实乃天数耳
司马光选择的时机和手段,不可谓不妙在极为有限的时间内,已经是做到了极致就算是刑恕现在再来回想,也觉得司马光借弹劾王珪来张起沉寂已久的旧党声势,并宣告自己重回朝堂,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最为上佳的选择
尤其是在御史台已经群起而攻的时候,抢先一步对王珪给出决定xìng的一击,不但能借助已有的声势,也让御史台根本没有办法调转枪头,只能追随在后
让整个御史台为王前驱,难道还有其他好的手段吗?
可惜还是失败了
时也命也
留中也好,拒谏也好,反驳也好,皇后可能的反应,司马光肯定都做了预测而其他臣僚,无论是韩冈、章惇,还是蔡确、韩缜,包括下面的御史,以及一干有发言权的重臣,也定然都做好了针对xìng的计划
在朝会上发难,本就是背水一搏,贯通史学的君实先生,不可能糊涂到不做筹划便仓促上阵
可天时不在此处,皇后的那一句‘依卿所奏’,比什么样的反驳都有用
谁能想得到?
刑恕又是一叹在廊道上擦身而过的一名官员,便随即浮上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冷淡的瞥了此人一眼,记下了相貌,刑恕继续向前
幸好还有机会
从这段时间,皇后对王珪的保护来看,天子很明显的是要维持朝堂稳定,异论相搅的宗旨绝不会随意动
既然如此,也不用担心对党的攻击,会有太坏的结果
司马光若是能将王珪扳倒那自然是最好,旧党肯定气势大张若是做不到,对吕公著来说,机会同样到了
宰相和执政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以刑恕所知,吕公著现在的唯一所想,就是光大门扉而要想维持吕家的家门不堕,与其委曲求全的去迎合党,还不如争上一步,争一个宰相之位出来
宰相之门,即便韩冈rì后当权,也不便有所轻动韩冈就算将吕家恨之入骨,也得为他韩家着想——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吕公著若是能成为宰相,只要不糊涂到去沮坏法,只要隔三差五唱唱反调,至少在天子大行之前,地位将会毫不动摇
至于之后如何,不用担心……王珪可都是被放过了难道还能重开岭南路不成?
一旦吕公著如愿做了宰相,父子两相国,届时以吕门之贵,rì后与天家结亲也不是可能家门长保不衰,吕公著当真就能如愿以偿
宰相门下客
刑恕冷笑一声,似是不屑,却犹有几分自得
不枉自己奔走之劳
……………………
福宁殿中,向皇后仍yīn着脸,气愤填膺,说不出话来
而吕公著的气质越发纯粹,平和淡定,不见喜愠
这是吕公著在表态
表明与王安石决不妥协的姿态
代表洛阳老臣的司马光今rì折戟沉沙,旧党声势大挫,那么党必然气焰大涨这样的情况下,天子定然需要一位坚定的反对者留于朝堂
除了他吕公著以外,还有谁人可选?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稳当当的保住现在的权位
可是吕公著还想进一步宰相的地位在枢密使之上枢密使执掌军事,而宰相则是军政无所不统
眼下王珪出外乃是必然即便今天已经将所有弹章全部驳回,王珪也必须知趣的出外——这样还能留一个情面,若是还不知趣,那就没什么人请可讲了
当王珪离开,空悬下来的宰相之位,在两府中以资历论,吕公著自问不作第二人想其余人不是资格不够,就是进入两府的时间太短
只有唯有一点,就是他是旧党如此一来,即便是党中资历浅薄如蔡确,中立的唯唯诺诺如韩缜,也有了跟自己竞争的资格今rì在殿上蔡确会跳出来,正是为了一个宰相之位
吕公著无意改弦张——即便他这么做了,坏了名声后,结果只会差——那么能做的就只有一条:便是加坚定的反对法一个保持为国事而不惜自身的旧党,与一名党中人同掌大政,就是天子唯一的选择
至于法的稳定,在有王安石做着平章军国重事的时候,天子并不用担心太多
这么多年了,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吕公著已经没有了与法争竞的jīng力,他现在只想保着家门长久他静静的等候着,结果究竟如何,就看天子的反应了
躺在病榻上的赵顼终于有了动作,他的眼皮眨了起来
一下,两下
然后是第三下
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24)
一下否,两下是_&
赵顼表达心意的方法,已是朝野尽知
至于三下或以上,如果不是眼睛不舒服而正常眨眼,就是天子想要用韵吧传达信息
现在当然不会是前者
坐在床沿的向皇后脸sè难看的拿起韵吧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在想些什么,虽然可以确定,绝不会是伤害自己和六哥,但他做出的选择,总是让人不痛快的一件事
无论是之前的王珪,还是现在可能的吕公著,都让向皇后憎厌到了极点
而且还没用——要保的王珪,成了众矢之的党不喜欢他,旧党不喜欢他,御史也同样不喜欢他
若不是司马光做得太过分,修吧修得老糊涂了,有了心疾,硬是要杀王珪,惹起了其他朝臣同仇敌忾,今天也不至于为了一个王珪,将半个御史台给赶出京去
现在吕公著摆明了想做宰相——他都做到了枢密使了,看到相位空悬,肯定是想往上走一步,至于辞章什么的,向皇后再没有经验,也知道外面听起来冠冕堂皇的话根本不能做数可眼下,她的丈夫会不会受到这位枢密使兼太子太保的蛊惑,向皇后还真的没有把握
吕公著则站起了身,辞章依然拿在手中,很自然的移了两步,走到了天子御榻的不远处,能加清楚的看见赵顼眼皮的动作对于一名已经年过花甲的老臣来说,能看清五尺外天子脸上的细微变化,这是吕公著如今始终夹在鼻梁上的一幅水晶眼镜的功劳
吧页哗哗的翻动着,以韵吧为媒介,一问一答,赵顼和皇后的对谈,比一开始时快了不知多少倍
去声二十六宥——奏
“奏?”向皇后眼前一亮:“官家可是奏对?要招谁入宫来?”
她连声问,很是急促
吕公著在后垂下了眼皮,若不是在寝殿中天子身前不能放肆的话,他可就是要哈哈大笑起来
以眼下的局面,怎么想以奏开头的词汇,都不会是奏对?
皇后分明是支持不住,想从外面找援军
皇后的敌视让吕公著备生感慨,未来或许有些麻烦不过再想起宰相身份,他就放心下来垂帘听政的太后,也不可能下手处置宰相家门若是她这么做了,党的那一帮人,包括王安石、韩冈,拼了命都会将乱命给顶回去
而且可想而知,就天子而言,他绝不愿意看到皇后太过偏袒臣下的某个人或某个派别_&
垂帘皇后不能执中而立的危险实在太大了直接卷入了臣子的交锋中,而不能置身事外,那么当朝堂风浪一起,也会被连带着拖进水里
呵
吕公著轻呼一口气原本只有六分的成算,现在可就有八成了
剩下的两成,那则是要看运气希望司马十二将坏运气都带走了
赵顼果然眨了一下眼,给了否定的答案,让向皇后的心沉了下去,不得不重拿起韵吧
然后是下平七阳——章
奏章
“奏章?”向皇后回头看看吕公著,那本应该被垂下来的袍袖遮住的奏章,却被刻意的亮了出来毫不掩饰的皱了一下眉,她转回来问赵顼,声音很冷:“可是吕枢密的奏章?”
吕公著期待着,水晶镜片后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住赵顼,
可眼皮仍是只眨了一下
“那是哪里的奏章?”向皇后抬起眼现在就在眼前的床榻边,一张置的宽大几案上,高高低低堆了好几摞从崇政殿和御吧房中搬来的奏章,“可是床边的?”
赵顼尽管卧床不起,却依然为国事cāo心每天都要听人宣读奏章,了解朝堂中发生大小事务,并不辞心力的指点向皇后该如何批阅
他这么做,也是让外界明白,天子纵然病势垂危,神智依然不乱,若有什么小心思,最好收起来——可惜的是效果不彰
而赵顼现在便眨了两下眼,对皇后的问话给了确认他要的奏章,便在这里
几案上的奏章四五堆、百十封,向皇后看着犯了难
“官家……”她凑近了问,“是谁的奏章?”
赵顼的回答是上平十四寒——韩
韩冈?
吕公著眼皮一跳,脸sè终于变了
“可是韩学士……是韩冈?”
一下
两下
……………………
当韩冈从崇政殿回到太常寺,已经是快放衙的时候了
苏颂已经回了他的衙门光禄寺去虽说那个衙门跟太常寺差不多,十天八天都不去,累积起来的公文平铺开来,也只能占去半张光禄寺中那面属于苏颂的桌案,但终究还是得每天绕上两趟
过来与韩冈说话的是黄裳
黄裳他现在被韩冈征辟为椽属,在编修局中整理甲骨文这算是很轻松的工作,也正好可以让黄裳有时间复习应考,准备明年的锁厅解试,以及后年的省试——以黄裳的年纪,不能再耽搁了
但今天黄裳不可能有心多说他手上工作的进度,简短的汇报了两句后,便问起了朝会上的事
“虽然这么说有些过分了,但司马君实实乃自取其咎”韩冈有些不客气,“辽人虎视眈眈,天子又病重如许,他身为太子太师,却不体谅天子心意,当有此祸”
“那朝廷打算怎么做?”黄裳如今虽然是站在韩冈这一边,但对司马光这等闻人贤达,还是有着很深的景仰
“还能如何?好歹是太子太师已经决定赐予厚礼,让他回洛阳去了,绝不会让他失了体面的,倒是一干御史,就得出外了”韩冈叹了一声,“希望他回洛阳后,能将《资治通鉴》继续编纂完成同为修撰,为朝廷编修典籍到底有难,这段时间我是体会到了司马君实在洛阳的确辛苦”
黄裳默然点头,这对司马光来说,已经是现在的局势下最好的结果了
“其实司马君实那边,本是有份人情在的”韩冈又冲惊讶起来的黄裳笑着道:“不过不是对我,而对是整个气学”
“气学?司马君实到底帮了什么大忙?”
“是先生的谥号”韩冈说道
张载的官位不到,没资格得到朝廷的官谥当张载病逝之后,张门弟子聚起来打算给张载上一个私谥,以表对张载的纪念,也算是人之常情,亦多有先例从魏晋以来,史不绝吧
“但这不太好”黄裳皱眉想了想,摇头道:“横渠先生天下知名,若请谥于朝廷,或无不可,私下奉谥,反倒让人小瞧了何况横渠先生乃大贤宿儒,yù复三代之礼,援引汉魏以来俗例,或违横渠先生平生之愿”
“正是这个道理”韩冈一击掌,“所谓‘贱不诔贵,幼不诔长,礼也’谥自天子出,做弟子的怎么有资格给师长赠谥……司马君实也是这么看,当我的几位师兄写信去请教伯淳先生此事是否可行,伯淳先生拿不准,就又向咨询司马君实咨询,他便写了一封信来劝阻”
“原来如此”黄裳点了点头rì中黑气,月中深影,总是最为显眼的如张载这般名儒,他的弟子若是做了违反礼法的事,必然逃不脱士林的嗤笑,也会成为其他学派拿来攻击的武器
“所以我等气学门人,得感谢司马君实写信拦住了这件糊涂事”韩冈又说道,“在我从广西回来后,知道了此事,曾写信谢过司马君实后又上表为先生请谥,不过当时的情况,勉仲你也是知道的……”他苦笑了起来,“当时我与学正争于道统,天子看重学,奏章上去后就没了回音,所以就留了这番心事到现在”
韩冈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顺势向上看着屋顶,也不知道自己做下的那番准备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
……………………
韩冈这两天递上来的奏章已经被翻了出来,其实就在最矮的那一叠中
同在一叠的,有河北对辽使南下行程的奏覆,有河东对辽国西京道冬季兵马调动的侦察情报,有甘凉路上报的军屯总结,由此可见赵顼对韩冈奏章的重视至于几案上最高的两叠,则都是弹劾王珪的弹章,数目实在是太多了,没办法堆成一摞,只能一分为二
韩冈的奏章,被翻出来的总计有三份区区两三天的时间,他便借用翰林学士兼资政殿学士的资格,一天一份的直接将奏章递到崇政殿的案头上
这个频率放在平常那是足够惊人了,可是眼下则是显得泯然众人许多朝臣,眼下都在拼命的往上递奏本而且有很多人跟韩冈一样,都是通过各种渠道,尽量绕过两府赵顼床边的奏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向皇后对这几份奏章有些印象,但极为模糊她只记得韩冈连着几天都有奏本在奏章没被翻出来之前,向皇后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韩冈在奏本中到底说了什么,等到翻出来一看,才想起这两天都看过
并不是什么很要紧的内容否则以韩冈的身份,他所议论的要事,向皇后自问,必定是能记住的
不过向皇后对吕公著很是避忌,翻出来后看了一看,并没有念出内容来,而是很简单的问着赵顼:“官家,可是这三封:《本草纲目》编修局请刊发期刊;弛千里镜之禁;还有为张载请谥?”
立刻,向皇后就看到了赵顼眨了两下眼睛
正是
而几乎在同时,她身后也传来了啪的一声响,是吕公著手上的辞章落到了地上
向皇后回过头,看看地上的奏章,又看看吕公著震惊莫名的表情,随即便瞪大了眼睛,心中亦是疑惑难解:
一贯宰相风度的吕公著,怎么会失态到这般模样?
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25)
?【中午还有,这一大章的最后一段。】
赵顼阖起了眼皮,久久的没有一点动静,像是睡着了一般。
向皇后不安起来。从吕公著的失态上看应该是件好事,虽然吕枢密在失态后立刻请了罪,弯腰捡起奏折,但三五下才将奏折捡起来,可见其动摇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只是丈夫现在的反应又让人费解,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大概是歇了好一阵后,终于恢复了jīng力,赵顼重新重新睁开了眼睛。
下平二萧——招。
“官家想要招谁?”向皇后随即追问道,她关切的看着皇帝。她至少能明白,现在丈夫究竟是招谁入宫,就决定了到底是准备怎么安排未来的朝堂大局!
上平十四寒。
‘韩?……韩冈!’向皇后心头一喜,只是赵顼想说的并不是‘韩’,而是‘翰’。
“翰林?”向皇后问着。
赵顼眨了眨眼,两下。
然后又是一个‘去声二十号——诰’和‘下平一先——全’。
向皇后总算是明白了赵顼心意:“是将知制诰的翰林学士全都召来?”
两下。赵顼给了肯定的答复。
一下找来所有掌内制的翰林学士,这是标准的拜相序曲,甚至更高了一格。
向皇后回头来找人。瞥眼看到了吕公著,这位太子太保正垂着手,端端正正的站着,脸sè如常,沉毅沈谧,方才的失态仿佛完全不存在。当然,方才托在手上的辞章,也被宽袖掩盖,仿佛不存在了。
多看了吕公著一眼,向皇后便丢下了他,点起宋用臣,派他去玉堂找翰林学士。
……………………
福宁殿中的动作,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池塘中,整个皇城都被惊动了。
本来崇政殿上对司马光和御史们的处置已经传出来了,王珪尽管被保住,但他已经没有足够了能力和声望来执掌东府,接下来必然会宣麻拜相。
隐隐躁动早已潜伏在皇城中,多少人预测,半月之内便能见分晓。只是没人料到会这么快,一个时辰都不到,而且还是吕公著自请留对的时候。
不用一刻钟,翰林学士入宫的消息便传到了韩冈耳中。
他也是翰林学士,可惜是不在院的学士。虚衔空名,不加知制诰,不用草诏,不掌内制,称为内翰其实都勉强,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进福宁殿,只能在外面等消息。
“这是大拜除?!”黄裳立刻惊问,“是要任命宰相了!?”
“还能是别的原因吗?”
“内禅?”黄裳刚说出口,自己就摇头否定了。要当真是内禅的话,宰执们应该先一步入宫。
“王禹玉是要罢相了,谁会接手相位?蔡确吗,还是吕枢密?”黄裳问着韩冈。
“官家从玉堂招了几人去?”韩冈却转过去问来报信的小吏。
“三人。在院的内翰全都入宫了。”
韩冈回头对黄裳笑道:“看来的确是大拜除!”他将重音落在了‘大’字上。
得了韩冈的提醒,黄裳模模糊糊的有了点想法,但还是有几分不解,正想细问,却见韩冈站起了身。
从身后门外传来了苏颂的声音,“玉昆,还在衙中啊。”
黄裳连忙起身回头,只见苏颂正跨步进厅,这也是听到学士院锁院消息的。
“玉昆,你觉得如何?”挥退了厅中没眼sè的几个小吏,苏颂甫坐下来便问道。
韩冈想了一想,抬眼道:“……大势将定。”
……………………
拜除宰相照规矩是天子御内东门小殿,然后学士院锁院。当这两件事同时出现,皇城内外所有人的耳目都会扩张到最大。
只是现在以赵顼的病情,不可能去内东门。让皇后代行也是一个选择——毕竟已经是垂帘听政了——但赵顼担心皇后不能将自己的心意表达明白,她实在是太缺乏经验。
所有仍在翰林学士院中的翰林学士,便因为这个缘故被招到了福宁殿中。
翰林学士满额是六人,但加知制诰的就没有那么多了。眼下玉堂员额未满,能诏的更是只有三人,张璪、蒲宗孟和孙洙,三人全都被招进了福宁殿中。
张璪眼下已是翰林学士承旨,作为玉堂第一人,比当值的蒲宗孟还要靠前。
大拜除时,草诏往往五六封,甚至过十封,一人很难完成这么大的工作量。一般都会召集两名翰林学士同上殿,即所谓的双宣学士——冬至的那个晚上,张璪因形势所迫,一人独力写了七份诏,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特例。
不过三位翰林学士接收的天子第一份谕旨,并不是‘拜’,而是‘罢’。
去声二十二祃——罢。
下平七阳——王。
上平八齐——珪。
罢王珪。
拜相的序幕,却是以罢相拉开,张璪一边让蒲宗孟诏,一边揣度着赵顼究竟对王珪有多恼火。冬至夜他同样在此殿中,亲眼见证王珪几乎是将天子皇后和太子一家推进了深渊。
之前留王珪是形势使然,可惜在司马光和御史们的折腾下,天子的计算成了无用功。现在不用再保他了,当初的愤怒也就如同池底的淤泥,一并翻了上来。
秦失一鹿,天下共逐之。
张璪的心跳得有些急了。
说起资格,他这位翰林学士承旨,也同样只要一步,便能晋身两府。
……………………
“大势将定?”苏颂问着韩冈,“不知玉昆此话怎讲?”
韩冈冲苏颂笑了笑:“小弟不信子容兄看不出来?”
苏颂不置可否,又反问回去:“玉昆觉得会是什么样的大势?”
韩冈简简单单的回道:“天子觉得能安心的大势。”
苏颂突然凝神专注的看了韩冈好一阵,方才再开口,“玉昆,你之前究竟做了什么?”
“不过是上了三份札子。”韩冈说得轻描淡写,却也不再隐瞒,“三天前是弛千里镜之禁,前天是请求刊行《自然》,昨rì则是给先师请谥——这是第二次了,多半能成。”
黄裳听得一头雾水,他和韩冈、苏颂的层次差得太远,根本都不知道两人云山雾绕的再说些什么。但苏颂听得很明白,他神sè转为严肃,问韩冈:“玉昆……你当真做好准备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不过是给天子强压下去了,还要什么准备?何况现在重新起头,既能释天子之疑,也能顺便跟吕宫保掰一掰手腕。”韩冈轻笑着,新党也好,旧党也好,都是对手。对新党在于道统,对旧党那就是为了维护大局,“说实在的,这几天一天一章疏,也不完全是针对吕枢密。”
“是司马君实吗?”苏颂问道。
“当然。”韩冈点头,“旧党赤帜啊,再怎么提防都不为过。”
苏颂为之一笑:“可惜让吕与叔消受了。”
韩冈不知道吕公著会在福宁殿中说些什么,但他的心思并不难猜,他能用上的理由,应该也只有一个。所以韩冈现在和吕公著争夺的便是同一个位置:
——新党的反对者。
新党这个团体,在外靠对新法的认同和附和来聚集官僚,在内则是以新学所代表的未来凝聚人心。
吕公著争在外,韩冈则争在内。
韩冈纵然在新党之中有为数众多的朋友和认同者,但从根子上,他所代表的气学一脉,与新党——确切的说,是坚持新学的新党——是截然分立的不同派系。他有属于自己的班底,有足够的声望,也有实力不弱的后备队伍,只是因为地域的缘故,根基差了不少——关西的进士实在太少了,而气学在文风荟萃的中原和江南,则势力太过薄弱。
只是相对于吕公著代表的旧党,韩冈与新党的交锋,不会损害新法,甚至绝大多数新党成员不会视韩冈为敌,真正与他相争的,只有王安石、吕惠卿等寥寥数人:对天子来说,这就足够了——至于国子监中的学官,他们还提不上筷子,狗肉不上席面。
韩冈屈指轻弹着茶杯,看着绿sè的涟漪在盏口中一下下的回荡。
当《自然》杂志正式刊行,气学和新学的道统之争将重新打响,甚至只要公布这个消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动手了,最迟也不会拖到明年开chūn。
既然如此,与其拖到年后公布,还不如在这个最紧张的时候放上台面,至少还能额外赚个一石二鸟,甚至一箭三雕、四雕的好处来。
这是他对司马光的防备——韩冈上阵,怎么可能将希望放在皇后一时错口上?那根本是谁都想不到的意外——为了预防司马光上京后引领旧党反扑,他也必须未雨绸缪,早早的做好准备。
不论是司马光老老实实的上殿觐见,然后回洛阳继续修;还是说他这位太子太师还想搅风搅雨,重新开战,韩冈都会做好反击的计划。即便用不到他的头上,也可以用来对付他人。
其实在皇后垂帘之后,旧党已经很难翻身了。这一点,朝中人人皆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旧党在朝堂中的作用,就是平衡朝局。但弹劾身居两府多年、且为独相的王珪,却是动摇朝堂平衡的一个良机。一旦这个平衡给打破,旧党的机会就来了。
而司马光果然一如所料,不甘心重返洛阳,探手抓住了眼前唯一的机会。
这样一来,韩冈未雨绸缪的三份奏章的作用便出体现来了。
韩冈三份奏章一上,那就是明摆着跟王安石划清了界限,要重新燃起新学和气学交战的狼烟。当维持住自己孤臣的形象,那么接下来旧党一旦在司马光的引领下展开反扑,那么韩冈就可以毫无顾忌的配合新党进行反击——他可以为道统跟新党闹得翻脸,但若是有人想破坏这些年来辛苦建设的成果,韩冈则绝不会答应。
这一主要是针对旧党赤帜才预先埋下的伏笔,很可惜的没用在本尊身上,中途出了让人啼笑皆非的意外。可如果对吕公著自请留对的目的没有弄错的话,那么将会yīn差阳错的着落在了这位枢密使的头上。
其实韩冈也只有六七成的把握,毕竟一名瘫痪病人的心思是很难用常理去揣摩的。对章惇会不会当成自己的羽翼给剪除了,韩冈也一样没办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只是他已经尽可能做了他所能做的,不可能更多了,所以韩冈现在剩下的就是等待结果。
茶杯被弹得叮叮作响,杯中茶水也晃得越来越厉害。
浮现在韩冈脸上的笑意充满自信,其实这几rì来的争斗,也不过是杯盏中起风浪。真正的大势,就藏在几分奏章中。令人遗憾的是,除了他本人,将不会有人能看透这一点!
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26)
【好了,本大章结束**!*中午两,这是第一】
蒲宗孟跪坐下来开始起草王珪的罢相诏
这笔得罪人的买卖被张璪丢给了他,不过蒲宗孟不在意王珪完蛋了,这辈子都翻不了身,在诏中踩上两脚反而能让皇后看着喜欢
当初不小心触怒了龙颜,战战兢兢了多rì,靠着运气才过关,眼下他可不想再犯糊涂
打叠起jīng神,亲自磨好了浓墨,蒲宗孟打算用他堂堂玉堂华选的文笔,让王珪看得吐血,让皇后听得心花怒放
罢去了最不招人喜欢的王珪,宰相之位已然空悬将会是谁接手东府之长的位置?
张璪和孙洙都在偷眼看肃然而立的吕公著,不见喜愠,深沉难测两名翰林暗暗称赞,只是这副宠辱不惊的气度,就是标准的宰相
张璪尤为欣喜,王珪罢相,吕公著进用,两府人事大变,他这位站对位置的翰林学士承旨晋身两府的几率实在很大
还在殿中的吕公著却被张璪、孙洙看得极不自在两位翰林学士在想什么他很清楚他其实恨不得就此离开,但开口求退的时机却不好把握,现在天子开始发布谕旨,他也只能先在寝殿中做个石雕
赵顼继续眨着眼睛,下一个字是‘去声十卦——拜’
张璪、孙洙立刻jīng神抖擞起来,神情专注的观察着天子
“官家可是要拜相?”在得到了丈夫的肯定之后,向皇后接着问道,“官家想拜谁做宰相?”
去声九泰——蔡
正在动笔起草罢相诏的蒲宗孟手一颤,长长的一道墨痕从下划到上,这张草稿是废掉了
干咽了一口唾沫,张璪强忍着回头看吕公著的念头,而孙洙则没忍住,飞快的瞥了吕公著一眼一瞥之间,就见吕公著神sè依然如故,完全看不到什么异样的地方,但孙洙总觉得太子太保的脸sè很白很白
竟然不是吕公著,而是蔡确
以资历论,如果要蔡确和吕公著同时拜相,吕公著必然在前,而且吕公著本人就在这里,天子不可能在蔡确之后才提他的名字
吕公著完蛋了
三名翰林学士皆看到了结果,却都想不通缘由自请留对的吕枢密,怎么变成了引火烧身?
而蔡确的运气让他们羡慕,蔡确升朝官才十年,就已经升到宰相之位了而且还是从御史一直升上来,连出外都没有过一次
羡慕到让人恨呐
翰林学士们五味杂陈,而天子,并没有停止他和皇后的交流——入声三觉——确
赵顼亲自确定了宰相的姓名,向皇后稍稍安心了一点,至少蔡确的立场她今天已经确认了
张璪领了旨,与蒲宗孟并排跪坐,开始起草蔡确的拜相诏
但赵顼的眼皮仍没有停,又是‘去声十卦——拜’
难道还要一名宰相?
张璪和蒲宗孟同时停笔,等着赵顼的谕旨
上平七虞——枢
入声四质——密
“是拜枢密使?”向皇后得到了赵顼的确认
上声六语——吕
三名翰林学士的呼吸都停滞了,西府中已经有一个吕了再来一个,难道会是……
去声八霁——惠
下平八庚——卿
宰相蔡确
枢密使吕惠卿
……………………
“法大兴啊”韩冈冲苏颂举起了酒杯
已是入夜时分,学士院依然锁院,翰林学士们依然留于宫中,但皇城在rì落后便落了锁,将等结果的朝臣们全都赶了出来
谁也不甘心回家去等消息,留到明天再看结果,是没人有这个耐心
所以御街左近的酒店茶肆,在这一个冬夜里便人满为患,甚至州桥边的夜市中也坐满了衣着青绿的官员,间中还点缀着一两件朱袍,都在等宣德门处贴出来的诏榜文
韩冈和苏颂也到了前些天他和章惇一同饮酒的西十字大街横巷中的小酒店里,坐下来等消息——章惇今rì宿卫宫中,倒是没能一起来
黄裳也没作陪,前面韩冈和苏颂的对话让他一头雾水,有了些自卑感,听着也是没意思,回住处读去了早点中了进士,才有参与韩、苏议论的资格
此处离着宣德门并不算远,在吓走了几名小官后,接下来倒是清净了
坐下来不到一个时辰,王珪罢相,蔡确拜相,吕惠卿回京任枢密使的三条重磅闻,便由留在宣德门处的元随,送到了他们这里可想而知,整个京城都要沸腾了
“吕与叔自取其辱”苏颂叹道,天子当着枢密使的面又任命了另一名枢密使,而且还是对立的派系,那么这名枢密使就只有一个选择,“旧党在朝中已没有立足之地了”
韩冈笑而不言,举杯饮酒
蔡确是党,吕惠卿是党核心,王安石不用说——唯一的jīng神领袖,两府之长加一个平章重事都由党担任,那么理由就只有一个,赵顼已经不打算继续使用旧党维持朝堂平衡了
“是不是要恭喜玉昆?”苏颂举起酒杯,笑着回敬韩冈党大兴,为了朝廷稳定,势必需要一个反对者提前做了准备的韩冈,自然是最佳人选
韩冈却摇摇头,叹息道:“如果天子不是当着吕宫保的面任命的吕吉甫,这恭喜小弟倒是可以觍颜受了”
吕公著辞位,东西两府全在党手中韩冈的资格还不足,势力又薄弱,完全替代不了旧党的位置
吕公著失势,但留在西府中做靶子,韩冈所代表的气学成为钧衡朝堂的生力量,那么朝堂上将会出现一个稳定的三角形这是韩冈预计的,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
苏颂一点便通,皱眉想了一阵,道:“……如果有第二位宰相倒是好办了”
韩冈笑了:“若是天子还要提拔一名相公,怎么会放在吕吉甫的后面?”
宰相的位置可要在枢密使之上,拜枢密使的诏都出来了,韩冈不觉得今天天子还会任命第二名宰相
“说得也是啊”苏颂一声叹天心难测,皇帝的想法实在是很难琢磨明白
拿起酒壶,苏颂随兴的给自己和韩冈倒酒可突然间他整个人都怔住,酒壶倾斜着,只见壶中的烈酒,溢满了银杯,流到了韩冈的手上
苏颂应该是想到了什么,韩冈没有吭声,让酒水继续流淌,静静的等着苏颂自行清醒过来
“我明白了”当银壶中的酒液将将倾尽,苏颂终于回过神来,一声断喝,但一看到看着满桌的酒,他就吓了一跳
韩冈却哪里会在乎桌子,立刻抓着苏颂问道,“怎么回事?”
“党大兴啊,玉昆”苏颂重复着韩冈的话,浅淡的微笑里,自有深意在其中
韩冈闭了闭眼,顺着苏颂的话意去思考,灵光随即闪过,这不正是郊祀之夜的翻版
“原来如此”他点着头,这下如何不明白,“好个官家好个官家好一个盛极则衰”
“的确是盛极则衰”苏颂招呼韩冈换到另一张桌子上,“党大兴……那接下来呢?”
“自然是四分五裂”韩冈冷笑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rì子如何过得长久?”
只会是这个原因了
韩冈对赵顼的决断力不无佩服冬至之夜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感觉了,现在则为深刻那是为了儿子能顺利即位chéng rén,他极为决绝的抛弃了法而今天,则又决绝的抛弃了旧党
一切的关键,还是因为皇后这几rì对旧党的看法变得极为恶劣的缘故今天在朝会上,不少人都看出来了所以天子才会放弃旧党要不然留在朝堂中打擂台难道不好吗?
当是天子确定了即便留着旧党,皇后主政时,也会在党的撺掇下将之全数逐出京城那么也只能干脆一点,与其等着rì后朝局混乱,还不如自己还能控制局面的时候,将一切都给皇后安排妥当了
当初赵顼能干脆了当的抛弃法,抛弃党,如今也能以近似的理由,抛弃旧党吕公著的算盘,终究是还是从自己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而不是从皇帝的角度
还是那句老话:屁股下的位置不同,对事情的看法也同样不同
韩冈屈指敲着桌面,苦笑着,其实自己也有这个倾向,否则应该能猜到赵顼会怎么做,而不必现在这般惊讶
所谓盛极而衰啊
当朝堂上只剩党后,仅仅是jīng神领袖的王安石决然压制不住内部分裂的倾向,吕惠卿绝不是甘居人下之辈,而蔡确只会加贴近皇后如此一来,党必然会分裂
尤其是吕惠卿,赵顼调他回来,一方面加强法、学,另一方面,可就是让他自立门户
外有韩冈与学争道统,内里则因权柄而自相攻伐就算没有了旧党,依然是个异论相搅的局面平章军国重事的王安石可以将政争压制在合理的范围内,却弥合不了人心
这就是赵顼的计算
韩冈在想明白后,便不再放在心上赵顼不过看着眼前,最多也就三五年后,而韩冈的目光所及,却是数以十年计,乃至数百年后的未来
换了一桌菜,苏颂拿着筷子夹着,一边与韩冈道:“蔡子正宰相,吕吉甫枢密,接下来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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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27)
【状态起来的第二**(】
开始写诏时,孙洙手有些颤,这个参知政事的人选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一旦在宣德门外张榜公布,不知会惊到多少人
时隔七八年,沉浮于南方诸州
想不到天子竟然还能记得他
曾布曾子宣
……………………
“竟然是曾布”
“曾布为参知政事?”
韩冈猛然坐直了身子与苏颂对望的眼神中满是讶sè
已经不是‘党大兴’的问题了,天子这明摆着是等不及形势自然而然的发展,而是光明正大的要逼党分裂
曾布可是被王安石恨之入骨,与吕惠卿都是死对头但这个曾布,毕竟也是党的干将,一旦他上台,一样会坚持法,只是跟王安石、吕惠卿肯定合不来
控制得好的话,异论相搅同样可以成立
赵顼虽然病重,但帝王心术还是用得这么溜得到的结果远远出乎韩冈的预料,“家岳这一回可是要跳脚了”
“当真这般恨曾子宣?”苏颂有些惊讶
“恨之入骨”韩冈很肯定自曾布叛离党,他从王安石口中听到曾布曾子宣这个名字,加起来也不到十次
苏颂沉默了片刻,嘿然一叹:“这就是大拜除”
韩冈点头附和:“的确是大拜除”
不约而同,韩冈和苏颂都是将重音落在‘大’字上
只要在朝堂上有三分经验,一看招入三名翰林学士草诏,就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了但迭两府人事,是一桩极为jīng细的手术绝对不会如今天这般剧烈即便因为国政需要,通常也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王安石主掌变法,政事堂中的生老病死苦,分了王安石太多的jīng力赵顼yù加以改变可除王安石和曾公亮以外的三位,也是用了一年的时间才逐步换完毕,换成了对法掣肘不多的一批人
韩琦旧rì曾一纸落下四宰执,那时倒是特例,今天则同样是特例
曾布上来了,但两府中似乎人选还是不足韩冈和苏颂又猜测起剩下的可能,最多也只有一两个空位了
章惇转入东府升任参政的可能给他们共同否定了,这不是受到了韩冈的牵累,而是在曾布任参政后,东府中不需要再多一名党
“籓邸呢?”苏颂问着,“曾在开封府做过的那位{友上传}”
“是说孙曼叔?”韩冈立刻道孙曼叔就是孙永,韩冈在开封任职时的老上司,去河东时的前任,韩冈与他颇有些交情,可他并不是个好人选,“孙曼叔近于旧党,上去就会被弄下来蔡确、吕惠卿容不下他”
“愚兄说的是孙和父”苏颂正道
“孙固?”同在籓邸,孙固的确也做过开封知府,不过韩冈仍摇头,“他的脾xìng可是跟他的名讳一样硬啊”
元丰初,京城中已经被传言将要晋身枢密院的孙固,因为反对伐夏,被踢到河北去了如果当时他松松口,绝不会是又回去知真定府的结果而且他的立场也偏向旧党,上来就是被围攻的份
此外曾经在两府中任职过的老臣们,元老们不用去考虑了,那是笑话吴充前些时候已经病故,冯京倒是还活得滋润,但因立场关系,也是没戏
韩绛年纪太大,快七十了加之底蕴不足,回来也撑不住局面当年以两任相国的资格,都压制不住政事堂,手腕实在是弱了点而且他回来还会把韩缜逼出去,有不如无
元绛元厚之年纪大,已经养老了,不可能卷土重来
真正有资格就任两府的人选也只有这么几个,韩冈数来数去,也没有合适的
苏颂看了韩冈半天,突然问道:“玉昆,你怎么不说自己?”
韩冈咧嘴一笑:“小弟是不愿意……”他看看苏颂,“而子容兄你是不需要提,天子考虑两府之选,必然少不了你”
苏颂没理会韩冈的后半段,追问道:“为何不愿意?”
“还是再过两年小弟的年齿摆在这里,现在上去心里也不踏实何况若是闹将起来就没时间做正事了”韩冈冲苏颂笑了笑,“小弟倒是觉得子容兄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愚兄不可能的”苏颂很干脆地摇头
“为什么?”韩冈疑惑起来
虽然苏颂跟自己走得很近,又有姻亲但他的年纪已长,在两府中做不了几年,完全没有章惇那般让人担心且即便他不是赵顼心目中的第一人选,可因为近于气学,只要韩冈这边辞位,苏颂绝对是个最佳的替代选择,必然能得到韩冈全心全意的支持
“籍贯啊……”苏颂对韩冈在这里犯糊涂有些惊讶,“玉昆,你不觉得两府中南人太多了一点吗?”
韩冈眨了眨眼睛,随即恍然不比后世,如今地域之别,其实被看得极重
南人不可为宰相,世传是太祖皇帝所说而寇准知贡举,据传也曾经将南方士子大加删落,还说又夺南人一状元到了王安石主持变法,司马光好像也拿他的籍贯说过事而起旧两党中,籍贯之分也十分明显北人多旧党,南人则多隶党
眼下两府之中,天子大用党,所以南人成了主流章惇福建人,吕惠卿福建人,蔡确福建人,王安石江西人,曾布江西人,薛向、郭逵是另类可以不计,韩缜倒是河北的,有名的灵寿韩,可他眼下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若是按照这一张名单定下了两府人事,再加一个福建籍的苏颂,两府之中北方人的比例的确是低过头了,而福建籍的宰执数目也未免太高了一点
那么再接下来,就不再是旧党争,而是南北之争了情况反而会比之前麻烦,天子稳定朝纲的心意也不可能达成
不能身登两府,苏颂却毫无芥蒂的对韩冈笑道,“所以愚兄不可能入两府,之前也没有提乡贯淮南滁州的张璪,但玉昆,你可是北人啊”
韩冈现籍关西,祖籍京东,当然是标准的北方人,但他不愿意凑热闹,摇摇头,继续喝酒吃菜
苏颂却道:“不管玉昆你愿与不愿,只看你的身份、籍贯,天子不会落下你”
“为什么不可能是韩子华【韩绛】替代?”
“说不定真的会有他你一个,再加韩子华,就算韩玉汝不得不离开,也说得过去了”苏颂看着手上的酒杯,“旧两党处置完毕,现在天子应该想到籍贯了”
要向平衡南北,必然要有个北人宰相韩缜的政治倾向并不是党,他是不可能被提到宰相位置上的,那只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根本坐不稳位置维持现在的参知政事已经很勉强了而韩绛现在却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而韩冈身份特殊,还是太子师,宰相之位不可能给他,可做参知政事或是枢密副使也能有足够的影响力
小半刻后,拜韩绛为宰相的诏出来了,而韩冈为枢密副使的诏也只隔了两刻钟
一切尽如所料
“糟了,家里没人啊,别糊里糊涂的接下来”韩冈虽是这么说,身子却动也没动,倒是开玩笑的意思居多
苏颂也没催韩冈,这本来就是笑话,“拜除的诏当会留到了明天的官衙中宣读”
但片刻之后,韩冈和苏颂都跳了起来蓝元震竟然背着个黄绫包裹带着十几名班直,找到了西十字大街横巷里这间不起眼的小酒店中来
‘好个皇城司’韩冈和苏颂的眼神中隐隐闪过怒意连重臣都敢派人跟踪,改rì揪住几个不长眼的,好好敲打一番
但现在两人都不可能发作,只能出店到了院子里,小小的院落挤满了韩冈和苏颂的随从,根本就不是受诏的地方
幸而拜除执政,不可能在小酒店里完成蓝元震先满脸堆笑的向韩冈道了喜,然后就催促他快快回府接诏韩冈摇头,辞而不受,三句两句就将蓝元震打发走了
蓝元震走时倒也不以为意,宰执的任命,受命者肯定是要做作一番的
一名受清凉伞的相公差点就在他家的院子里接了诏,躲在厨房里的店主一家已经有人吓得昏过去了韩家的一名元随不耐烦,过去泼了两瓢凉水将他弄醒,让人继续上菜
韩冈和苏颂重坐定下来,苏颂笑问道:“玉昆,你现在还不想做吗?”
“我可不凑热闹”韩冈摇摇头,他坚持着
但接下来的消息让他眉头皱了起来
或许是感受到了韩冈拒绝时的决绝,一份诏出来了,却不是有关两府的——程颢为资善堂说,王安石为资善堂翊善
说和翊善都是资善堂的讲读官,与韩冈同为太子师这两人,一个与韩冈有半师之谊,一个是韩冈的岳父,平章军国重事无论哪一个,都能在资善堂里压韩冈一头
韩冈叹了一声,天子终究还是要压着自己
“玉昆,枢密副使,你还不接吗?”苏颂语气沉沉的说道
一抹嘲讽的笑意浮现在韩冈脸上:“天子以为小弟不担任枢密副使,就压不下学洛学吗?”他的眼神转利,“若说学、洛学,乃至其他学派,都是师长建个房子,然后学生们在里面叠床架铺但气学不同,是一代胜一代,后人学习前人经验,改正前人的错误,一步步向前哪个能走得远,站得高,还用说吗?”
对韩冈而言,《自然》期刊的意义,可比枢密副使重要得多,在刚起步时,他并不打算分心何况一张清凉伞乃是自家物,迟早到手,有必要向皇帝低这个头?
不干就是不干
而且皇帝的算盘,可不一定打得响有些事,不是他把握得了的
韩冈笑容中的自信,真实无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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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一)
凌晨时弥漫在城中的寒雾,被腾起在半空中的太阳驱散了大半,可阳光照上身时,暖意还是没有感受到多少
已经是腊月初,天寒地冻,比半个月前冷了三分晴空万里的rì子,河中的冰层却又厚了三分城内的许多水井都冻住了,提不出水来只有少许用蜀中凿井法凿出的深井,靠着地下深处地气尚暖,还有净水提供
街边卖洗脸水的摊子上,一名小贩正吆喝着,身周热气蒸腾,水雾弥漫生意倒是很好五六个妇人、小子正提着桶在摊前排队冬天的时候,洗脸水的生意总是最好市井中许多人家懒得升灶化冰,干脆买水洗脸,然后出外吃早饭
今天早上,任的侍御史租的官宅里的水井同样被冻上了,出来时赶得急,也是不得不向外面买了洗脸水来洗脸
在福建时,甚至是开封以外的其他地方,都不会有人能想到洗脸水也能拿出来卖,只有民风习逸成惰的京城,才能看到这样的行当
“元长”
来自身后的呼唤让蔡京从街边的摊贩上收回目光,回头看时,一名身着青袍的官员正骑着马过来,向自己招着手,惹得周围市民纷纷看了过来
蔡京冷起脸,待那人勒住马,便冲他喝道:“强渊明,喧哗市井,惊扰百姓,今rì你犯在我手上,等着被参劾少不了你的罚铜治罪”
强渊明被吓得不轻,连连拱手,“小的知罪,甘愿受罚只是敢问,一天的俸禄有找吗?”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蔡京板着脸喝斥着:“好歹清风楼的一张席面”
“请客可以,小弟也当请客莫说清风楼,状元楼也成啊不过元度来不来,小弟可是要好好谢谢他”强渊明嘻嘻笑道,“当然,还要巴结一下元长你这位台端,小弟俸禄微薄,可要少罚几个大钱”
“这台端做得殊无味”蔡京却不开玩笑了,苦笑起来:“昨天你没看到,李邦直一来便给人下马威,还不知rì后怎么说呢?”
“且不看,元长你在王相公和韩三资政那边都能说得上话,何惧他李清臣?韩魏王的侄女婿,要不是天子钦点,哪里能坐得上台长之位?”
蔡京笑笑,摇头不言只是他私心里还是在叹息自己的资历,否则这一回就该是侍御史知杂事了若是能做到御史中丞的副手,过两年去知谏院,再过几年升御史中丞,都是有先例在的
可惜他现在只是别称台端的侍御史,主掌台院虽然是乌台三院台院、殿院、察院中最高位的台院,终究还是比不上御史中丞的副手,有一条巨大的鸿沟,需要三五年的时间去跨越的鸿沟如今次般连跳两级的运气,很难再有第二回
监察御史的人选,照例是由翰林学士、御史中丞和侍御史知杂事三方举荐,然后让天子从中挑选,两府插手不得不过宰执们要想在御史台里安插人手还是很容易,翰林学士和乌台长、副,都不可能是油盐不进的人
台谏官可以指斥两府,两府宰执谁控制了台谏,谁就立于不败之地现如今台谏空了大半,赶在韩绛、吕惠卿、曾布进京之前,这些缺额便被剩余宰执早早瓜分殆尽
除了李清臣是天子钦点——他这位判太常礼院在郊祀前后的表现还算不错——其余人选,背后都有两府宰执身影
蔡卞是王安石的学生,又在国子监中宣讲学多年,如果没有蔡京的话,他进御史台不会有任何阻力可是现在必须避亲嫌,所以蔡卞向王安石推荐了关系甚好的强渊明——其实蔡确和蔡京也有亲,蔡京的曾祖父和蔡确的曾祖父是兄弟,正好是五服中亲缘最远的缌麻亲蔡京之前为御史时,曾在天子面前供述,赵顼没当回事,诏不问所以到了这一次蔡确升宰相、蔡京晋侍御史时,倒是方便了,直接过关
正在前面街口等着两人的赵挺之,他也被人推荐入乌台不过私下里走的门路不是王安石,而是蔡确
不过蔡京和强渊明过去的时候,赵挺之却在望着别的地方,并没有看着两人
蔡京骑马过去:“正夫,在看什么?”
赵挺之回头一看,见是蔡京和强渊明,先打了个招呼,然后冲南门方向努努嘴蔡京和强渊明转头看过去,只看见一票人马往南门去,浩浩荡荡的队伍有上百人之多,里面还多是朱衣的元随
“蔡相公?还是王相公?”强渊明立刻问道
只有宰相和枢密使才有如此规模的元随队伍吕公著和王珪都已请辞,尽管还没批准,但他们出门后也不会再张着旗牌,带着元随现如今的京城,也就上任的蔡确和王安石,能有这般人数的随行人员
“当是王相公”蔡京道,“蔡子正今rì文德殿上押班,初上任不可能告假”
“是王相公,还有韩三资政”赵挺之尤望着远处的队伍,目光中满是欣羡之sè,“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元长你知道吗?”强渊明问着蔡京
“是来送人”蔡京的确知道,“直舍人院的王安礼避嫌出外,前几天堂除他去江宁府任知府”
“王相公自清得过分了”赵挺之闻言摇摇头,“平章重事又不理庶务”
“京师嫌疑地啊”蔡京轻声一叹,又道:“而且王安礼又是跟苏子瞻一般行事不谨的xìng子,留在京城中徒惹人议论,早点出外也免得为人攻劾”
“行事不谨?”强渊明道,“小弟只闻说他治衙有政声之前曾有言或会代钱大府为开封知府”
“不是传言,是真事”蔡京道,“前几天翰林学士蒲宗孟论钱藻青城行宫郊祀前毁损之罪——这是恨钱藻不死——然后皇后就有意让王安礼接任,不过给王相公拒绝了,之后又以亲嫌奏请让其出外”
“就因为他行事不谨?”
“可不是这么简单前些rì子……也就是冬至前,台中就有要弹劾他的说法,不过给耽搁了现在还不让他出外,过些rì子,小弟说不定都要上本了”蔡京对两名同年好友笑了笑,“大臣狎jì,王安礼他做的是最肆无忌惮的,甜水巷中依红偎翠、放.荡形骸都少不了他这还算不上大事,真正能拿出来论事的,一个是他知润州时,曾私致仕官刁约家侍婢,刁约死后又以主丧为名,诱略其婢女二人,另一个就是王平甫刚满丧期满,他便招jì饮宴只为这两件事,王相公那边就饶不了他”
强渊明吃惊道:“元长连这些都知道?”
“御史风闻奏事,若是耳目不灵,问题可就大了”
“……多谢元长提点”赵挺之向蔡京拱了拱手
“也是小弟多嘴,进了乌台时间长了,自然会有有心人私下走报的不必太过担心”蔡京笑笑,又向南望过去,“不过韩三资政怎么也出来给王安礼送行了,两边来往听说可不多他不是王相公,五rì一上朝,庶务全不理”
“怕是避白麻?”赵挺之笑道
“张横渠的谥号交给太常礼院议了,《自然》期刊批了,千里镜的禁令也改了条文,可以说是弛禁了可这韩资政还是看不起区区一个枢密副使啊”强渊明的话中有着浓浓的酸味
酸味是当然的,韩冈的行为让蔡京心里也是犯堵
韩冈辞枢密副使的章疏,已经上到了第四本谁也不知道天子会不会发下第五份诏吧这辞章的数目可比当年司马光辞枢密副使时还要多而且之前韩冈已经辞过一次参知政事在士林中的名声好得不能再好,就快赶上在民间的评价了现如今,世人只盼他入两府,却不会有多少异论了
不过蔡京的脸上却看不出来,一边催动马匹和赵挺之、强渊明往西门走,一边笑道:“韩三聪明得很,两府之中危机四伏,他哪里会掺合进去只看郊祀之夜的定储之功,清凉伞在他而言乃是唾手可得,何必在乎迟早?”
这一点就不需要蔡京来解释了,如今半个京城都在议论天子对两府的人事安排除了一开始时对两府尽数党的惊讶,之后便很快就了解到了天子的用心
韩绛和吕惠卿的恩怨,吕惠卿和曾布的恩怨,王安石和曾布的恩怨,蔡确这个见风使舵的党和其他人的恩怨,两府中的恩恩怨怨都传遍了京城
“元长说得是”赵挺之大笑,“现在的两府是天子圣心独运,虽说皆是旧rì同道,可东西两府不可能合得来,王平章也绝不愿看见曾子宣入zhèng fǔ只为他,王相公连着两天请对入宫,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下来等韩子华、吕吉甫和曾子宣入京后,照样好戏连台,比黄河龙门处的漩涡还险三分,韩玉昆如何会往漩涡里跳”
“说反了,韩三进西府,害怕的该是吕吉甫和曾子宣没看二大王、司马十二和吕枢密是什么下场?三大王现在多半已经到了地头,他是一刻都没敢在京里多留啊”强渊明哈哈笑着,又一下收敛起笑容,“元长,说实在的,你这个殿中侍御史可是惹到他才得来的,可是险得很啊”
蔡京知道韩冈肯定不会记恨,但能不去招惹韩冈,他是绝不会去招惹就算再嫉妒,也是知道强弱之别,“韩资政器量宽宏,岂会在意这些小事”他扬起鞭,“别说了,时间不早了别李中丞到了,我们还没到”
“说得也是”
三人都是给解职出外的李定送行的李定是受牵累而出外,有王安石在上面,很快就会回来,给他送行并不犯忌大半个御史台都会到,当然不能耽搁时间
三人挥鞭驱马,加往西门行去
疾行间,蔡京不经意回头,自韩冈以三章呈于天子,据说王安石和他没有再见过面,若说恩怨纠葛,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他们之间的矛盾可是难调和
今天以给王安礼送行的名义同行,也不知会说些什么
第29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二)
?【明天还是两更,中午和晚上。】
韩冈是跟着王安石来送王安礼的。
但远远地看到已经围在王安礼身边的一群人,王安石的脸sè就不好看起来。
王安石这一辈亲兄弟七人,活到出仕的四人,老三王安石居长。下面是王安国、王安礼、王安上。王安国前几年病逝了,王安上常年在外任职,而王安礼则多在京府。
所谓长兄如父,看到一手拉扯大的兄弟放荡形骸,跟一帮同样xìng格的官僚厮混,明明能力出众,偏偏就在cāo行上坏事,王安石要能看得过眼就有鬼了。
幸而一见到王安石的旗牌,王安礼身边立刻就清净了,三丈之内不见余人。
王安礼上来向王安石问好,接着韩冈则过去向王安礼行礼。
看见韩冈也一并跟着王安石过来,听了这几天京城里风传的流言,从王安礼开始,每个人都忍不住面露讶sè。
韩冈也没办法,他的三份奏章的确是实实在在的跟王安石翻了脸。
前一天席上倒酒,后一rì就上本分道扬镳。王安石的心情不会比文德殿上司马光好到哪里去。
韩冈不想因为学术之争,而坏了与王安石的私人情谊。今天主动过来给王安礼送行,也是有修补关系的意思——不过,也有两三成是给王旖逼过来的。
之前下手太狠,消息传出来后气得王旖哭了一夜,两天没说话。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韩冈也是赶着要灭后院的火。
被王安石拉着说话,像小学生一般被教训着,王安礼神sè中的不耐烦,韩冈为避嫌虽站得远,看得倒是很清楚。
王安礼太过轻佻,喜好声sè,跟苏轼那一帮人走得近,心xìng与王安石、韩冈截然不同。一面对王安石就不自在,跟韩冈更没有话说。
虽说亲戚终归是亲戚,可王安国的丧期刚满,王安礼便如同解脱一般,立刻招呼jì女来宴饮。肆无忌惮的作风,让韩冈看得心中不喜,自然不会亲近。
对于其家中的一滩烂事,王安石上京后,韩冈也从来没提过,只是王安石也有他自己的渠道,不知是从哪里听说了。
王安礼几乎是被王安石逼走的,但韩冈觉得,更多的还是王安石想保护他这个弟弟。地方上的事,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了,而在京城中,再小的事,在有心人鼓动下,也有很大可能变成滔天巨浪。
王安石终究还是要给王安礼这个弟弟面子,教训的话私下里说没问题,当着外人和晚辈的面可不就方便了。
在路边酒楼中,送客的宴席早已摆下,王安石便拉着弟弟入席,其余人等鱼贯而入,韩冈排在前面,由王安礼的儿子王防陪席。
只是在送行时,照常例都要写诗相赠,以表离情。可是见了韩冈,最擅作诗作赋的这一群人,却变成了锯嘴的葫芦,倒不出一个字来。倒是王安石无顾忌,作诗送行,转眼就是一篇七律出来。
可王安石敢不顾他女婿的脸面,其他人哪里敢当面来?背后嘲笑韩冈是不作诗词的进士第九没问题,可眼下本人就在眼前,谁敢犯忌?
一时之间,就只有王安石的一篇亮着,其他人不是拿着筷子盯着盘盏,就是想在酒杯里看出一朵花来。
韩冈见冷了场,便起身笑道:“韩冈素乏诗才,世所共知,不敢献丑,今rì且为各位做刀笔吏。”
说罢,便让人撤下自己席上的酒菜,摆开了文房四宝。拿起笔,随手写了几句序文,说了前因后果,时间地点人物,便开始将王安石刚刚的作品誊录下来。
他十几年练字不辍,气韵自华,一笔行楷虽远算不上卓然大家,却也不会再被人说是三馆抄吏,给一个匠气十足的评语。
当韩冈开始抄写诗文,席上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
王安礼的交友圈子跟王安石、韩冈差得太远,诗酒风流的一干sāo人墨客和宰辅重臣从来都搁不到一个篮子里。不过在宴席上,活跃气氛倒都是一把好手,送别诗随着一杯杯酒下肚,一篇篇的传了出来。
王安石在上席处看着低头写字的韩冈,忍不住暗暗一叹。
只看今rì这点小事,便足见其器量恢廓,世所罕比,要不是脾气又臭又硬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般,这个女婿真的是没得话说了。
韩冈并不知道王安石的想法,就是知道也不会觉得自己的气量真有那么大。他只是不在意这点小事罢了。真要犯到他在意的人和事,二大王是什么下场?司马光、吕公著又是什么结果?
韩冈动笔抄写,心无旁碍。长兄如父,王安石在那边又拉着王安礼谆谆叮嘱。送行宴持续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曲终人散,将王安礼送得远去江南。
席散之后,王安礼的朋友们纷纷告辞离开,王安石却对准备早点回去销假的韩冈道:“玉昆。你陪老夫走一走。”
韩冈没奈何,迈开脚步,陪着王安石往南门行去,其他人则识相的远远避开。
从青城行宫外一直走到南薰门处,王安石一直都没开口,直到前面窜出一群猪——活猪进城,只能走南薰门——把前路一挡,一群‘痴宰相’让群臣避道的威风施展不开,王安石这才停下脚步,回身熟视韩冈良久:“玉昆,你这枢密副使当真是不想做吗?”
“岳父大人明鉴。小婿的心思,可是从来都没隐瞒过。”韩冈笑了笑,将话题丢回去,“而且天子的想法,岳父也不会不知道。否则为何招曾子宣入京?”
听到韩冈提起曾布的名字,王安石脸sè顿时一沉,但随即又化为苦笑,摇摇头,不说话了,给韩冈堵得够呛。
待南薰门重新畅通,王安石和韩冈上马入城,穿过内外两重的城门,王安石才又开口:“吕与叔要走了。”
韩冈一笑:“张邃明【张璪】,蒲传正【蒲宗孟】写的好文章。”顿了顿,又补充道,“孙巨源也不差,今之贾谊,不比当年的司马十二丈逊sè到哪里。”
王安石这下又没话了。
在大拜除后这十天里,给韩冈的白麻诰敇连下四道,给吕公著的慰留诏也连下了三道。纵然皇帝、皇后都恨不得他早点离开,可以枢密使兼太子太保的身份,也不便一脚就将他踢走。当吕公著连本上奏请郡,翰林学士院便奉圣意接连诏慰留。
若是脸皮厚一点,吕公著就此不再上本,短时间内还真是拿他没辙。但知制诰的翰林学士是什么人?乃是天下文萃华选。
就像当年司马光帮赵顼起草的慰留诏,能将王安石气得七窍生烟一般。以张璪为首的三位内翰,各自起草的慰留诏,明褒实贬,字字诛心,不比司马光的功力逊sè到哪里去,让吕公著没脸以假作真,厚着脸皮硬是留下来。
韩冈仰头看看天空,这几年来,随着石炭运用得越来越多,京城的冬天也越发的雾气缭绕。晴朗无云的冬rì,天空中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纱。
只是在韩冈的心里,该走的都要走了,该来的还没来。腊月初的京城,倒是暴雨后的园林,污秽一扫而空,空气清新宜人。
……………………
当蔡京三人赶到西门时,大部分的御史都到了,幸好李定还没来。
蔡京过去打招呼,他人缘甚好,无论入台迟早,都是跟他有说有笑,与宫中殿上那一张张死人脸,完全是两个模样。
过了片刻,又是一主一仆骑着两匹马远远地赶了过来。
三十多岁的年纪,与蔡京相仿佛,就是形象上差了许多。蔡京见到他,便迎上去:“李文,怎么来得这般迟?”
“格非来迟,还望各位恕罪。”李格非连连拱手告罪,道:“吕宫保已经在收拾家当,不方便从他家门前过,只得绕了点路。”
蔡京闻言便笑道:“文叔果然是为人敦厚啊。”
他拉着李格非过来,一群御史的脸sè却都冷了下来,漫不经意的拱手行礼,却一点亲近之意都没有。
李格非尴尬得很,要不是蔡京跟他聊上两句,倒是连站都没出站了。
李格非是李清臣所荐,似乎是在相州韩家那边的关系。不过熙宁九年的进士,五年不到就转京官,而且还做了权监察御史里行,说起来实在是让赵挺之和强渊明这几位熙宁三年的进士嫉恨。而且照规矩,监察御史里行至少得是一任知县后的资深京官,但李格非根本就没做过知县,刚刚转官而已,只能加个权字。
要不是因为眼下御史台乏人,又因为是李清臣力荐,李格非根本就不可能出任此职,早就给骂回去了。当然,最重要的是新任御史的审批权是牢牢握在在天子手中。而以天子的jīng力,最多也只安排了一个御史中丞,剩下的人选全都是皇后批准。私下里,御史们都在议论,皇后根本不知道监察御史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资历。
蔡京会做人,连不受待见的李格非也招呼到,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名不知是谁家的家丁跑来,说是李中丞来了。
御史们立刻放弃了闲谈,赶过去迎接。
李定一家的车马,很是简单,承载家当的马车只有两辆,仆婢也没几个。沿着大街一路过来,一点也不起眼,要不是一群御史群聚,根本都不会惹来任何目光。
这位御史中丞很早以前就被旧党视为攻击新党的突破口,不孝的传闻遍及天下。可李定赈济同族不遗余力,家无余财是显而易见的。从廉洁程度上,绝对当得起御史中丞这个位置。
而且他还统领乌台上下,好生整治了一下爱胡说八道的一帮词人。也让总爱仗着文才臧否人物的他们知道,有资格评判官员贤与不肖的,只有御史台!
比起攻劾宰相,这样的弹劾同样让人痛快,甚至还要更高。无论如何宰相是进不了诏狱的,但在苏轼住了多rì之后,乌台东西两狱的名声,这两年来却已经能够威慑百官了。
而且是这次他是受连累的,有王安石、吕惠卿在,转眼就能回来。御史们哪个也不会枉做小人。
一艘河船这时从西水门进了城。一名一身绫罗,仍有着几分儒气的老者立于船头处。大约五十多岁,看着倒是挺富态。
西水门和西门新郑门比邻而立,眼尖的蔡京一眼就看清了那个老者的相貌。蔡京曾在章惇家见过两次。更早一点,则是在西太一宫打过照面。
是章惇家的门客。
路明。
第29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三)
?路明心里有些急,早早的就站到了船头,望着虹桥,望着城门,望着码头,等着船到地头。
他这一路东行,路上在潼关道耽搁了,整整三天。而出发时,也因故迟了两天。幸好从洛阳过来后,河上有些积雪,正好能坐船,好歹也挣回了一天半天的时间。
说是船,其实就是船型的雪橇。
更明确的说,是在用来载人的小型河船下面安上两条雪橇板,是一种只在开封周围的运河中使用的水陆两用的交通工具。
如今雪橇车已经在北方普及,甚至还有发展,比如根据底盘上安装的是冰刀还是雪橇板,便分为在冰上行驶的冰橇和雪上行驶的雪橇两种。汴水冰上积雪未化,厚厚的近一尺深,正是雪橇车的用武之地。
在京城附近,也只有冬季封口的汴河等运河中,才会有稳定连贯且平滑的冰面,不像有流水的自然河道,冰层凝结缓慢,而且往往多有坑洞和起伏,雪橇、冰橇在上面行驶容易损坏,而且拉车的驴马等牲畜也容易伤到蹄子。
六匹骡子拉着船,在雪面上滑行,穿过城门,穿过两重虹桥,直抵雍秦商会专属的码头上。
路明踩着踏板下了船,码头上的龙门吊带着个网兜垂了下来,船上的一点货物给丢进了网兜里,很快便给卸了下来。路明的伴当整理着这些礼物,码头上的管事已经小跑了过来。
路明心中焦躁,但仍耐着xìng子与管事扯了两句闲话,就这几句话时间,一辆马车驶了过来。看了看天sè,时间尚早,章惇也好、韩冈也好,都不会有时间。带着一名伴当直接上了车,路明吩咐着车夫:“先去会馆。”
至于他带来的货物,管事早就熟练地安排了另外的一辆装货的马车,跟在后面。
在马车上,路明一直皱着眉。
他之前已经在洛阳的雍秦会馆听到了一些消息。有关天子发病的消息,有关皇后垂帘的消息,有关十天前大拜除的消息。
皇帝中风,皇后垂帘,这当然是让人惊讶的大事。但这十几二十年来,仁宗驾崩,英宗驾崩,曹太皇垂帘,以路明的年纪,其实已经习惯了。他关心的是自己的两个后台的境遇,当听说韩冈在冬之夜的表现后,对京城的局势,也就放心下来了。
但接下来的大拜除中,几个已经消失在记忆中的姓名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甚至是让人想象不到的人事安排。旧党彻底倒台,新党大兴,但他的恩主却没有动,韩冈则是接连拒绝了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的任命。不过在洛阳的会馆中,他也听人说,是因为官家硬是让王相公和洛阳的大程先生做太子师,惹火了新任翰林和资政两学士的小韩学士。
只是不管怎么说,京城的局面都是不用担心。后台地位稳固,路明在洛阳其实没少受人羡慕,只是他心里还压着一件事,沉甸甸,让人笑不出来。
到了雍秦会馆,他便遣人去章府递个帖子。晚上就可以直接上门去见章惇了,他是章家门下客,这就是跟官员不同的地方。就是不知道现在入住章家方不方便,只能先在会馆里等一等。
京师的雍秦会馆,成了在京的关西商人,以及不少陕西籍在京官员的聚集地。谈天说地,顺便开拓一下人脉。对于商人和官员来说,他们的互补xìng其实是很强的。这一个集会场所,很是受到欢迎。
在会馆中,路明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名人,有当年西太一宫题诗的谣言,更多的还是他背后的章惇和韩冈。一见到他,便有不少人围上来,强拉着他入席说话。路明左推右让喝了两杯酒,方才脱身。这么一闹,他也不敢在会馆中久待,梳洗过后,换了身衣服,带上礼物径直去了章府。
在章府内坐了半rì,放衙的章惇终于是回来了。
在路明眼里,章惇的气sè不差,并没有因为在大拜除的时候没有收获而失望气馁。而在章惇的那一对利眼中,路明的神sè就很不对了。
甚至连寒暄都没有两句,分宾主坐下后,章惇就问,“明德,是关西那边出事了?”
“是青铜峡。”路明沉声道。
自宋辽分割西夏后,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契丹人已经完成迁移工作。黑山河间地自不必说,那已经是耶律乙辛的斡鲁朵所在地。而给他当成战利品分给麾下部族的兴灵,也逐渐有了越来越多的契丹人。
“抵达兴灵的契丹、渤海和奚族等部族,已经达到了四万帐。汉人还好说,党项人都看不到踪迹了。”路明说着他打听来的消息。
“青铜峡那边呢?”章惇心急的追问。
“形势不妙!”
黄河穿过青铜峡流入贺兰山以东的兴灵地区,在两国和议之后,青铜峡河谷,全都是从兴灵撤出来的党项部族。
一方面党项人对辽人恨之入骨,叶家和仁多家都极为敌视契丹人。但另一方面,党项人欺软怕硬是有名的。当越来越多的受到辽人的压迫后,他们更可能投向辽人,然后配合契丹铁骑向南劫掠大宋。
“自峡口以南五十里,不得修建城寨。如此一来,青铜峡的党项各部永远都不可能定下心来。”
这自然是很危险的局面。章惇紧锁着眉头。基本上从渤海,一直到西域,宋辽两国的万里疆界中,便以这一段防线最为薄弱,是明摆着的突破口。
所以在青铜峡河谷南端的鸣沙城——距离北端峡口近六十里的地方——囤积了整整六千禁军。而其后方的应理城,同样还驻扎了一个将五千西军jīng锐。
“刘仲武怎么说?”章惇问着他在军中的心腹,也是现如今的环庆路都钤辖,鸣沙城城主。
路明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上面的火漆印痕宛然。
章惇接过信,也懒得拿刀子拆信,直接就将封口给撕开。抽出厚厚一摞信纸,哗哗哗的一目十行扫了一遍,脸sè更是yīn云如晦
路明担心的看着章惇。章惇则又从头到尾的看了三五遍,方才放下信纸。
“光从环庆路发来的奏折上看不到这些详情。想不到局势已经败坏如许。当时要跟玉昆好生商议一下。”
章惇叹着。随即拿起笔,匆匆写了个帖子,正想交给一名亲随,但又收回了手。转对路明道:“不急这一天。明天当面请韩玉昆来家里喝酒。”
虽是这么说,但章惇眼中忧sè难解。萧禧即将进京,辽人肯定会配合他行动——否则耶律乙辛就不会让他做正旦使。一旦青铜峡中的三万帐党项部族被契丹人给驱动了,那么环庆路可就要面临一场大战了。
若是天子没有中风,那只能说是送功劳来了,上上下下都会摩拳擦掌。可如今女主临朝,实在是不能让人安心,而且还是没有任何军事经验的皇后。一旦辽人收到这个消息,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增兵,甚至亲自上阵,而不是用党项人做代理。
“不是说官家还能理事吗?”路明安慰着章惇,也是在试探。
章惇下意识的摇摇头,用眼皮理事,控制一下两府人事已经是了不得了,如何应对得了边境一天数十封急报。而且眼下病重的天子虽然还有意识,可估计他也不会放心让名帅大将领兵于外。
这么些年来,章惇也看透了,这一位皇帝……猜忌心实在太重。
如若辽人当真想要再讹诈一回,这一次说不定就是熙宁时河东弃土的翻版。
当年辽人胁迫于外,元老恐吓于内,这位皇帝就开始逼着前面谈判的韩缜签字割地。
已经离开朝堂的一干元老,如韩琦、张方平、文彦博,一个个要皇帝念在宋辽两国百年通好的份上含辱忍垢,又说与辽人交战必败。反正他们都不在朝中,说话不嫌腰疼。台上的宰执,无论新党旧党却是拼了命要拦,割地后坏的是他们的名声。负责与辽人谈判的韩缜也是咬牙不许,不肯坏名声。
可天子的决心下得很快,直接绕过两府,给韩缜去了一封密信,‘疆界事,朕访问文彦博、曾公亮,皆以为南北通好百年,两地生灵得以休息,有所求请,当且随宜应副。朝廷已许,而卿犹固执不可,万一北人生事,卿家族可保否?’
皇dì dū拿家族来相要挟了,韩缜哪里敢再硬挺着,直接就老老实实的按照辽人的要求划界了——有所求请,当且随宜应付嘛。
若是这一回还玩这一手,那还真是难办了。
左思右想,玻璃灯罩内的烛花爆了又爆,章惇终于放弃了,有些事,徒在家中苦恼也无济于事。
“明德你这一次回关中,玉昆那边有托你做什么吗?”章惇随口问着。
路明点点头,“倒是有的。韩资政着小人去搜集大食的籍,说是要借鉴一下。还委托小人去找个通译。”
章惇对韩冈这个爱好忍不住要皱眉:“译经润文使那是宰相的差事,他放着枢密副使不做,倒是cāo起宰相的心了。”
路明也不知韩冈的想法,“其实还有些种子。冯四那边也在搜集。就在巩州,韩家的庄子上新近用玻璃做屋顶,搭起了一间暖棚,说是冬天种菜。”
京城这边,有温泉蔬菜,有窑洞里的暖房蔬菜,反季节的菜蔬数目不少,章惇不以为意,也就用玻璃来做让人惊讶了一点。但他章家如今也在建玻璃工坊,玻璃的原料到底是什么,他倒是一清二楚。真不是什么奢侈的东西。
算了,他叹了一声,等明天跟韩冈商议了再说。
第29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四)
?夜sè已深,韩冈的房中灯火仍明,王旖正拿着家里的账本给韩冈审核。
年终关账是定例,韩冈记得他曾经开玩笑说把关账的时间改在年节后,省得年节前一堆事挤在一起,但终究还是抵不过习惯。
王旖等几个妻妾辛苦,韩冈是甩手掌柜,家里的内账从来不掺合,听过结果就行了。王旖她们辛辛苦苦做好的账本,韩冈瞥了两眼就丢到了一边。
每到这个时候,王旖看到悠闲自在的丈夫,气便不打一处来。而且这两天正斗着气,白天韩冈去送了王安礼,又陪着小心,心情稍稍好转。可这一下,心情又坏了起来。
“这是何矩送来的信,是义哥的。”韩冈适时递上一封信。他知道,王旖喜欢自己跟她商量家里的事情,而不是一直被瞒在鼓里。夫妻多年,想让妻子心情变好,韩冈还是清楚怎么做。
王旖接过信,看了两眼就知道是在说玻璃工坊。有关此事,韩冈跟她说过不少。乍看是不以为意,但几行之后,一个巨大的数字让她猛吃一惊。
“论钱二十有七……万万!”王旖震惊于这个数字。
“说贯。说钱听起来像是朝廷给赏钱呢。”韩冈更正王旖的说法,“义哥是故意这么写,糊弄人用的。”
朝廷赐钱,总是习惯往大里说。一百贯、两百贯,‘百’字头打转,听着就可怜。十万钱、二十万钱,一用上‘万’字,那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了。
当初太子赵佣种痘成功,天子赐钱三十万。因为给太子种痘的缘故,韩冈得到了三百贯的赏钱。两种说法,自然是前一种更能体现朝廷的慷慨。
国初时,曹彬领军灭南唐,太祖皇帝赐钱二十万。曹太尉攻下南唐的赏钱就这么多,这是用使相【节度使兼宰相】的职位换来的。听起来有个万字,还能过得去。如果换成二百贯,朝廷待人苛刻可就昭彰于世了。
这可能是汉唐时遗留下来的习惯,总是一钱两钱的来算。但在如今的大宋,商业发达,远胜汉唐。民间的商业往来时,都是用多少千,多少缗,多少贯来计算,从来不用一钱两钱的单位。
不过话说回来,不论是二十有七万万钱,还是两百七十万贯,都是很惊人的数字。
仁宗皇帝大行后,朝廷给出的赏赐比这个数目要多一点。英宗在位只有三年多,因为收支一直都是赤字,国库空虚的缘故,大行后赐予臣下的钱绢,不到百万贯。当今天子对国库空虚的第一印象便来自于此,由此耿耿,一心变法又岂是无因?
“怎么会这么多?!”
“想想天下有多少人。”
眼下冯从义在信中说的两百七十万贯,是他估算的玻璃工业一年的收益。由此推证,工坊和配方的价值更在其数倍之上。
不过工坊的价值这个时代没有确定的评价标准,尤其是韩冈总是喜欢玩技术扩散,到了现在,甚至吸引了不少豪商,一起出钱研究更新的工艺,然后一同分享成果。就如透明玻璃的制造,要不是有二十多家雍秦豪商出人出力,很难这么快就利用巩州的当地原材料,找到能派得上用场的工业配方。
玻璃制品一旦普及开来,冯从义估算为一年最高能有两百七十万贯的收益,只不过这属于所有的参与者,同时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分账。
而掌握在韩冈手中另一数字则是五十万贯,是冯从义估算的最低值,却没有对其他商家公布。说起来这样的估算很不靠谱,几乎是拍脑门出来的,在冯从义那边的理解,让他估算出来一个二百七十万贯,是韩冈打算用来诱人入彀的手段。
“两百七十万贯……”虽说韩家的家底丰厚,韩冈过去也曾自言有形无形的资产价值千万,但再看看一年两百七十万贯这个数字,王旖还是吃惊非小,又问了一遍,“真的有这么多?”
“普惠天下,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若是有个二三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发展,还差不多。这可是一个不下铁器的大产业。”韩冈笑道。
“官人就不想将两百七十万贯尽收宦囊?”
“笑话。吃不完用不完存在地里吗?为夫希望看到的是一门兴旺的产业啊……我没有岳父敢与天下士大夫为敌的胆魄,但如何解决问题的想法还是有一些。”韩冈很佩服王安石的品德和胸怀,更加佩服他的强硬,但韩冈自知学不来,他的倔和王安石的倔,完全是两回事,“新的土地,新的产业,更加畅通的水陆交通,这些都是能够给朝廷带来丰厚收入的手段,民不加赋,而国用自足。只是要有耐心,十几二十年的去培养和等待。”
这是以前便陆陆续续跟王旖提起过。她点点头,丈夫胸怀天下,这是最让王旖自豪的地方。
“但现在说还是空话,事情要一步步的去做。”韩冈的想法很多,但都需要大量的时间。
再比如雍秦商会,内部的信用借贷很早就有了,京城和陕西几个要郡的飞钱业务则在筹备中。尽管还是苗头,但正规化组织化的金融财团也就在这两年将会有一个初步的雏形,这是现实的需要。
冯从义已经写信来商量过好几次,韩冈倒是让他慎重再慎重,一步步走得稳一点。
说实话,通过质库、放贷得钱太容易了,对普通百姓的借贷要与官方的便民贷竞争,很是麻烦,而对商业伙伴的借贷,则没有任何阻碍。只要对借贷后的伙伴,分享一部分雍秦商会手中的信息和交流资源,坏账的几率将会很小。而飞钱,更是纸币的雏形,铸币税这个进项都能轻松超过几十万贯。韩冈只担心冯从义和其他有份参与豪商看到钱来得太容易,便把实业抛到了脑后去。
“治国平天下,为天下开太平,都不是空口说白话。当年天子问政,司马君实说是‘修心之要三:曰仁,曰明,曰武;治国之要三:曰官人,曰信赏,曰必罚。’但根本就没有实际施行的条贯,光喊空话谁不会?有用吗?”韩冈摇头,“哪比得了岳父,是真正愿意不惜声名去做事的。天子任用岳父,而将司马十二放到陕西,最后甚至安排在了洛阳,岂是无因?实在不能做实事。”
王旖微笑了起来,她能感受得到丈夫对父亲的敬佩是真心实意的。虽然道统不一,但依然是争之以公,而不是指斥对方人品那样下三滥的攻击。
看到妻子心情转好,韩冈也安心了下来。家宅不宁,可是让人头疼。
只是说给妻子听的,还是藏着掖着许多。韩冈现在已经清醒的认识到,他所主张的工商业再继续发展下去,必然会受到习惯与文化的拖累——无论是交州的种植园,还是熙河的工坊、棉田,对人口的需要几乎无穷无尽,但这个时代的文化还远远跟不上韩冈想要达到发展速度。
这段时间以来,韩冈一直都在思考,随着地位越来越高,看待问题的角度也就越来越宽广。必须要有一个纲领,或是说理论,来合乎情理的改变如今的意识形态,支持国家走上以工业扩张和发展的道路。虽然还不是很急迫,但这是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
话说回来,这些也不是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辽人。韩冈身上的差事逃不掉。
辽国的正旦使萧禧再过几rì就要进京了,现在估计已经到了大名府。以耶律乙辛的老辣,或者说老jiān巨猾,他不会糊涂到以为只用一个萧禧就能敲到多少好处,尤其是他派出萧禧前,还不知道大宋天子成了废人。一个理所当然的推断,就是边境上肯定会有动作。
不过亲自赤膊上阵的事,耶律乙辛多半还不会做,他应该还没有做好让宋辽两国陷入战争的准备,驱动附庸或是代理人的可能xìng更大一点——之前他就玩过这一手,现在自然可以继续这么做。
所以不是河东,就是陕西。
要么是在胜州的黑山党项,要么就是青铜峡的那一批余孽。
韩冈对此还没有跟章惇商议过,前些rì子各种事忙得厉害,一时忘了。而且当也不需要商议,章惇不会想不到。即便想不到也会有人提醒他,刘仲武在鸣沙城不是没有来由的,章家的门客中也颇有几个了解西事、北事的行家。
在河东那边,韩冈有折家做耳目,陕西更是自留地,比只有刘仲武的章惇要强得多,至于河北,还有在定州的李信。
他准备明天向皇后和西府申请,查阅主管外交往来的枢密院礼房积存的情报。
再过几rì,顺丰行那边应该会有消息传来,配合枢密院礼房的情报,至少对眼下的边疆形势能有一个完整的认识。比如如辽国在边境的动向等等,在与萧禧谈判时,是必须掌握的情报。
只是想到这里,韩冈突然间就有些担心了。
皇后准备好了没有?
让自己做馆伴使的理由是可笑的防止太子被契丹人煞气冲撞——说起来要是自家接了枢密副使的差事,馆伴使就做不得了,没有执政去陪客的道理——对边境上可能会有的冲突,则提都没提过。
要知道,辽人甚至会因为探知天子中风,而立刻大动干戈。
这样的准备,皇后做好了没有?!
……………………
皇后此时正在灯下苦恼。
擢韩冈为枢密副使的第五封诰敇已经写好了,但白麻诏拿在手中,向皇后却是心烦如麻。
她知道,韩冈肯定还是不会接诏。
那接下去该怎么办?
总不能学王安石当年逼韩冈去横山那样,愿意做得做,不愿做还是得做。堂堂枢密副使,千万文武官求也求不来的清凉伞,能强逼着人接下来吗?这可是国家名器啊,丢脸不是丢到家了
倒是王珪和吕公著的辞章,已经慰留了三次,差不多就可以应允了。她已经用朱笔批了两个可,下面就可以发下去,让翰林学士起草两人的新去处。
自家的丈夫到底是不是有心让韩冈做枢密副使?以韩冈的身份,做天子蒙师,侍讲资善堂绰绰有余,也是让人安心。偏偏要加上两个同僚,一个是岳父,一个是师长,这让韩冈怎么想?
给个枢密副使算是补偿吗?
想想人家的脾气。跟王安石一模一样。这样的手段能乱用吗?
前两天,一听调曾布回来做参知政事,拗相公直接就找上门来了,在御榻边气得黑脸变白脸,她在旁边看得都心惊。
最后肯答应下来,那是念在旧rì情分上,看到丈夫现在模样,心里难受,不想再争下去了。王安石的心态变化,向皇后在旁边看得最是分明。
这是何苦呢?
向皇后想着,将心比心,难道就不能让王相公、韩学士这样的忠臣尽心尽力吗?
放下韩冈的诰敇,向皇后又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份奏章,脸sè陡然变了:“枢密院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怎么不早报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