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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三)

    从福宁宫中出来,韩冈眉心处的纹路更深了三分。

    回头望了望灯火暗弱的殿堂,敞开的殿门内一片昏暗,仿佛巨兽的洞窟。

    而里面的皇帝,就是那只让人恐惧的巨兽。尽管他不能再起来走上两步,可生杀予夺的权力还是他亲手交给皇后的。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有可能将之收回。那样的结果,是所有人都不想看到的。

    在崇政殿告退之后,韩冈又依常例去拜见了天子。

    与领路的宋用臣对过口径,在赵顼面前,韩冈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在皇帝面前,刚刚结束的宋辽战争是不存在的。而韩冈仅仅是奉旨处境坐镇北地。所以赵顼和韩冈的对话就显得平平无奇,只是正常的问候和安抚。

    坐在床沿,跟赵顼聊着北方的局面尽管是改编过的,但赵顼依然听得津津有味。至少表面上如此。 ..

    福宁宫的内侍和宫女,都经过太医局的护工培训,照料病人是他们的本职工作。或许是因为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料。赵顼面sè红润,气sè甚至比韩冈离开时还要好。只是原本比较削瘦的脸型,在床榻上躺了半年多,变得圆了起来。露在外面的手腕,也是略显肥胖。

    ‘该不会有奇迹发生吧。’韩冈说话时心中都不免多了一层隐忧。而更多的忧虑则是因为赵顼的反应。

    这位瘫了的皇帝,尽管依然只能动用一根手指在沙盘上询问,韩冈却还是不得不斟辞酌句,惟恐说错了一句话。

    只是随着对话的进行,韩冈心中忧虑越来越重。

    赵顼在对话中总是避开关键xìng的问题,比如代州的军备,官员的能力。也许以指划字很麻烦,但以赵顼过去的xìng格,不会这么怕麻烦。这一向是他关心的重点。

    但赵顼偏偏没有问,也没有说,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并不像一个每天都在关注‘奏章’的皇帝。

    可是这仅仅是猜测。要是贸然告知皇后,说不定会惹起宫中的慌乱,反而不利于局势的稳定。

    他瞥了一眼改送他出宫的石得一,觉得还是再等等,再看一看。反正还有时间来试探,没必要弄得宫中人心惶惶。

    ……………………

    夜幕降临后,街市上反倒莫名闷热了起来。

    空气也变得湿漉漉的,像是没拧干的手巾,感觉上就又是要下雨的样子。

    扯了扯让人憋闷的领口,韩冈开始担心起今年京畿的水情。

    黄河今年汛期的情况还好,开封这里的水势并不大,让他得以很顺利的过河也就关中需要担心旱情,黄河水量不足,原因只会来自上游的雨水稀少。

    但京畿连番降雨,却让人不免要cāo心起来。之前他跟皇后说因为雨水损坏了道路才绕道,其实也不算谎话。联通开封和洛阳的官道,有几处地方都变成了小河沟,马车过去,轮子都看不到了。

    京畿一带,高出平地几丈的黄河河床,跟分水岭没有两样。开封的降雨就算雨量再大,除了本身落在河面上的,剩下的雨水最终都不会流入黄河。可是开封府界内,除了黄河金堤,其他河道的堤坝可没想象中的那么结实。

    韩冈被石得一从皇城中送出来时,正好听到一名小黄门赶着向石得一报告,金水河已经漫上来了。

    金水河原本是皇城的饮用水来源。穿过京城的河道,在河岸两侧,都修筑有矮墙。就算深井开始在京畿普及,石层下清冽甘甜的井水成了皇帝一家、以及一些头面人物的饮用水,但皇城中大部分人和牲畜的rì常饮食,还都要依靠金水河。

    金水河一泛滥,就是皇帝也要头疼。

    ‘希望不要闹成至和三年、治平二年那样的局面。’韩冈想着。

    不论是‘坏官私庐舍数万,社稷诸祠坛被浸损。’,还是‘坏官私庐舍,漂人民畜产不可胜数’,都是这座城市中的住户所不愿意见到的。

    不过这时候王安石应该不会糊涂,一个江西人不会不知道雨水成灾会是什么样的惨状。

    还真只能依靠政事堂了,韩冈有些不甘心,他不愿意将自己的安全交托给别人,只是职权范围不是那么容易变动的。

    韩冈新近得赐的宅邸,原本离得皇城不远,没等他多想一想水情的解决方案,就已经到了家门前巷子连通的大街了。

    因为韩冈绕道进城,失望而归的百姓为数不少,方才一路过来,他就看到了好几批人从西十字大街的方向过来,而眼下街巷口处更是人多,幸好有不少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快速离开。

    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人顶着,韩冈此时又恢复了轻松的心情,“坏了京城军民的兴致,这一回罪过可就大了。都找上门来了。”

    “枢密不知,他们方才可都涌到巷口来了。”被王旖派来迎接韩冈的家丁在旁边语气夸张的说着:“三丈多宽的巷子都被挡住,连着送拜帖来的官人们都没了立足的地方。幸好天sè晚了,才被本厢的巡兵给赶走。”

    东京城中,绝大多数的厢坊都取消了宵禁,不过在内城中,尤其是宰辅和宗室国戚的赐邸所在的坊中,管得就很严格了。巡夜的士兵一队接着一队,更夫的梆子也是绕着深宅大院响了一圈又一圈。来求见的官员倒也罢了,剩下的百姓都是看热闹的居多。巡夜的官兵一赶,都各自散去。

    韩冈一行回来时,街巷中已变得比之前空旷了许多。

    官员们大部分都知情识趣,拥挤在韩家家门口,想要做的仅仅是递拜帖,而不是想着在韩冈回来的第一天就能跟他说上话。

    此外虽然还有些军民围观,也有几个抱着侥幸心思的官员,但旗牌喝道在前,青罗伞张举在后,当韩冈驭马走向家门,在宰执的威仪震慑下,巷中已变得鸦雀无声。

    平rì里都是紧闭着的朱sè正门从内侧打开,韩家的管家领着两名仆人站在阶下,向着门内高喊:“枢密回来了。”

    在门前甩镫下马,韩冈随即大步踏入了家门,久违的家人,让他抛开了所谓宰辅的稳重。

    王旖领头,韩冈的妻妾子女,还有家中的仆婢都在照壁后的院中。一见韩冈便齐齐下拜。

    “都起来吧。”韩冈上前搀起了王旖,一边打量着妻子,一边笑道:“这半年,可是辛苦贤妻了。”

    韩冈话中调笑的味道居多,王旖横了他一眼:“没个正形。”

    回到正堂坐下,韩冈把子女们都叫到了面前来。

    时隔半年,韩冈的子女都还好,各个健健康康的。大部分都长高了一寸半寸。而且在韩冈去河东的这半年里,前后又添了两个,依然是儿子。

    郭子仪九子八婿,在儿子的数目上算是打了平手,而且还有继续超越的可能如果按《旧唐书》上的八子七婿的说法,更是已经超过了可女婿的数量就差得远了。

    大点的韩钲、韩钟和金娘,被招过来叩见韩冈。上了学,明了礼,礼节上让人挑不出刺来。而韩家最小的还都不会说话,在rǔ母怀里咿呀作声。

    严素心生的小九仅仅三个月大,小脸胖乎乎,闭着眼睛睡觉。不过韩冈抱过来时就被惊醒了,一下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声音却大得很,在韩冈手中哭得撕心裂肺的,忙被rǔ母给接了过去,抱到旁边哄着。

    周南搂着金娘,瞧见韩冈被闹得尴尬,笑道:“都是官人不在家,要是再迟点才回来,大哥、二哥都不认识你了。”

    韩冈摇摇头,问严素心:“九哥是不是都这样?还是就见到我才哭?”

    严素心叹气道:“九哥最是不让人省心,不论白天夜里,隔上一个半个时辰就肯定会闹起来,都没有好生睡觉的时候。其他的哥哥这么大时都只两个rǔ母,偏偏就他还要多一个才服侍得过来。”

    周南笑道:“照奴家看,九哥比他哥哥们jīng神多了,rì后肯定跟官人一样文武双全。”

    严素心摇头道:“文武双全是rì后的事,如今可是吵得让人睡不好觉。八哥就比他安静多了。”

    就这么说着,小九的吵闹也不见停,另外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子反倒被带着哭了起来,堂上顿时吵成一片。

    王旖见韩冈皱眉头,忙对韩家最长的一对儿女道:“钲哥,金娘,你们爹爹也累了,先带着弟弟们下去,待会吃饭时再叫你们。”

    金娘从周南怀里挤了出来,乖巧听话的向韩冈和王旖行了礼,跟韩钲一起带着弟弟们出去了。

    耳边算是清静了下来,韩冈摇头苦笑。

    初时儿女环绕还挺开心,但转眼就觉得闹心了,吵得慌。他真心是佩服周文王,生了那么多。也难怪周武王要伐纣,完全是被逼的。且不说那么多兄弟不给他们抢一块地安置,就要割自己的肉。就是全都养起来,也都会闹得人一刻不得安宁。

    王旖又对韩冈道:“儿女多了也热闹,官人不在家,就靠孩子们解闷了。前rì奴家去了宫里一趟,冷冷清清的,看着人多,人气却少得很。”

    “说的也是。”韩冈进出皇城的次数也不少了,那种莫名yīn冷的感觉体验过了不少次。

    王旖说了两句闲话,又问韩冈:“官人下面几天怎么安排?什么时候开始上朝?”

    “回头让。明天为夫得上殿,后rì无事就去岳父那里打个招呼吧。”

    王旖脸sè一下白了,“后天?!”

    “啊。出远门回来,亲戚家难道不应该去走一走吗?”韩冈笑道。

    之前韩冈无视zhèng fǔ,选择了强行回京,但事情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和王安石之间的问题,他并不打算再拖下去,必须尽快解决。妻子脸上的忧愁,韩冈也看在眼中。差点就导致王旖拒绝婚事的问题,一直缠绕着他们这对本应是珠联璧合的夫妻。

    韩冈探手过去握了握妻子的小手:“放心,为夫过去不是跟岳父吵架的。”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四)

    蔡京的脚酸了。

    新做的官靴好看归好看,可惜没有旧靴穿着舒服。

    殿中侍御史有维系朝纲的职责,可惜也没有御史中丞能独坐朝堂的好处。

    在殿角站了半rì,比平常要长了不少的朝会,让蔡京忍不住盼着能早一点结束。

    当然,并不仅仅是因为靴子的问题。

    虽说仅仅是走过场的上殿缴旨的仪式,蔡京却一直在期盼着能有些意外之喜。

    文德殿中的大部分人也都带着满满的恶意,在期待着王安石与韩冈能拼个你死我活。

    毕竟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之间的恩怨,可比当年晏殊和富弼间的纷争要激烈得多。何况针锋相对时候的晏殊、富弼两翁婿,他们的权柄和名望都远远不及现在的王安石与韩冈。..

    王安石太过强势,一手主导了熙丰年间的变法。在天子病重无法理事的时候,就任平章军国重事稳定朝纲。在他的主持下,又顺利的击败了辽人。不论前方的将帅表现得如何出sè,王安石的运筹之功都不会在他们之下。其对朝堂的影响力,也绝不输于当年辅弼英宗的韩琦韩稚圭,远在只会做个太平宰相的晏殊之上。

    可现在的韩冈也不同样是当年刚刚崭露头角的富弼可比,rì后的可能xìng,也比被自始至终都被韩琦强压一头的富弼要宽广得多。

    王、韩两人的脾气和秉xìng都为世人所熟知,同为以倔强刚硬著称的臣子,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恶和争斗,是很多人期待已久的戏码。

    不论最终胜负谁属,胜利的一方也肯定会元气大伤,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好事。

    但现实让人十分遗憾,朝会平平静静的结束了,没有发生半点意外。

    韩冈并没有站出来向新党挑起,而王安石和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们,也没有跳出来扰乱朝会。

    看来只能回去等崇政殿的消息了。

    蔡京想着,顺便换双靴子。

    还真是令人遗憾。

    其实早在今天早上朝会开始之前,蔡京还是很期待…………确切的说,是十分期待朝会的到来。

    韩冈昨天在崇政殿上,曾向皇后提议要诏禁将大钱减折使用的提议,违者当论之于法。皇后让翰林院草诏,不过政事堂理所当然的就回绝了。此事转眼就传遍了皇城内外几百几千只竖起的耳朵里。

    韩冈的提议不论是否正确,单是逾越职权这一条,就不是政事堂可以容忍的。

    ‘钳塞人言,杜蔽主听’。

    这已经不是拒绝的理由,而是对韩冈试图越权的反击。

    当年新党得势,掌握了中书门下,又开始将手伸向枢密院。枢密院中一个官员成了突破口,被御史们穷追猛打,希望由此为开端,将枢密院给掀翻掉。当时朝堂上便传出流言,王安石意yù统掌东西两府,西府的几位枢密顺势在枢密使吴充的带领下集体缴印,逼得王安石不得不妥协退让。

    要是皇后敢坚持到底,整个政事堂也能翻脸给她看。

    一切顺理成章,看似理所当然。

    可是以韩冈之智,为何会做出这种愚不可及的蠢事?很多人很快就想明白了,也包括蔡京。

    政事堂既然否决了韩冈的提议,民间折五钱的比价就会理所当然的应声而落。纵然政事堂和三司那边都会设法维持大钱的信用,可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份量却是不一样的。

    届时皇后就有充分的理由去将王安石在朝廷财计上的得力助手给赶下台。

    是的,出来受过的不会是政事堂,而是最直接的当事人倒霉的三司衙门。

    折五钱发行失败,就意味着王安石将很有可能失去吕嘉问这个左膀右臂。

    政事堂中,王安石能一身压制两相两参,同时能够让枢密院遵从他的心意。不过王安石之所以能够做到,并不是在于宰辅们的配合,而是下面关键位置上的官员,有很多在王安石担任宰相时提拔上来。此外前相王珪的势力,在这半年里几乎被斩草除根,替补上来的也多是新党中的骨干成员。

    相对于担任宰辅之后,就逐渐离心离德的吕惠卿、章惇,以及名不副实的蔡确,这些通过十余年的时间,方逐步走上朝堂中坚位置的官员,才是王安石现在可以依靠的真正嫡系。担任三司使的吕嘉问便是其中的首脑人物。若其去职出外,对王安石来说,损失难以估量。

    蔡京并不清楚政事堂到底是因为韩冈越权,还是想砍王安石的根基才拒绝。不过朝堂上的举动,凡事往人心险恶出去想,就不会有大错。

    在韩冈和王安石翁婿交锋之中,政事堂上下推波助澜是显而易见的。而韩冈的提议也很明显的正是逼迫或是说引诱东府宰执们去这么做。

    蔡京觉得责任不能全推到韩冈身上。

    他随即望向朝班的最前方。

    王安石今天参加了朝会。而韩绛今天却告病。年纪比王安石还大,在朝堂上又难掌实权,这一位韩三相公已经很明显的开始怠政了,再过些rì子,说不定就会上表请致仕。否决韩冈的提议,他涉足应该并不深。但蔡确、张璪、曾布三人,必然是迫不及待跳上韩冈铺好的路。

    可谓是一拍即合。

    而韩冈既然达成了第一步目的,今天也肯定会出手。

    韩冈不在朝会上翻脸,也肯定会在崇政殿上。他硬拼着从河东回到京城,不会是为了笑呵呵的站在宰执班中。

    蔡京可以确定,他的目光最后锁定在西府班中那个很熟悉的背影,只是要再等等。

    ……………………

    朝会结束了。

    韩冈很清楚自己在朝会上让很多人失望了,甚至跌破了眼镜。

    不过他并不是上殿来耍猴的,没必要去在意别人的失望,他们又不会丢一个铜板。

    出了文德殿,吕嘉问步履匆匆的先行离去。身为计相,却让人感觉是个逃债的。

    韩冈跟吕嘉问并没有什么恩怨,昨rì在殿上的提议也只是秉持公心,想说就说。至于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并不是他想管的。

    他只是向池塘里丢石头,溅起水也好,砸死鱼鳖也好,韩冈都不在乎。

    反正王安石才是真正的众矢之的。

    权柄太重,威望太高。已经是人臣之大忌。而王安石却还想维系新学的稳定,以便rì后朝堂上的臣子都拜受过他的学问。

    只要自己想实现自己的目标,自然而然的就会跟王安石发生冲突。而大多数宰辅都不会站在他的那一边。

    甚至皇后背后的天子就算能重新站起来说话,也只会推波助澜。

    为什么赵官家家传法宝叫做异论相搅?那是因为臣子分作两派之后,皇帝就处在裁决者的超然位置上,一言可以让人登天,一言可以让人坠地,让臣子不得不战战兢兢,俯首帖耳。换做朝臣们拧成一团,皇帝说话也就比放屁强些。

    现在别看韩冈势力薄弱,可他的根基深厚,新党想将他一举掀翻根本是做梦。韩冈既然本身就拥有立足朝堂的能力,又加上皇后的支持,王安石便很难再遏制得了他。现在韩冈在外的党羽受到攻击,其实就是因为失去了直接击败韩冈的信心,同时将他视为势均力敌的政敌而不再是根基浅薄的新进了。

    与同僚们来到崇政殿,韩冈理所当然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能看清对面每一名重臣脸上的表情。

    这里面到底有几个跟王安石是一条心?。

    王安石是君子,cāo行、才学、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在列的宰辅们与他根本不是一个等级上的人物。甚至韩冈本人,他得以施展才华,短短时间走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也是托了王安石变法的福。可既然到了现在的位置上,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地,不可能再与王安石同心同德。

    王安石落到孤家寡人的位置上,在很多人眼中,就只要一个人先跳出来下手了,便能让王安石离开朝堂。

    在所有人眼中,韩冈就是那个人。

    只是自己心中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韩冈从来没有忘记。

    当皇后抵达殿中,群臣礼拜之后,韩冈抽出袖中的奏折,在很多人期待的目光下,开始向前迈步。

    再让他们误会一回吧。再过几天就会让很多人跌破眼镜了。

    ……………………

    “韩冈请辞了!”

    崇政殿再坐才刚刚结束,最新的消息便传入御史台中。

    “果然是请辞了。”

    韩冈的这一套没有什么独创xìng。

    昨天所有朝臣都预测过韩冈可能会选择的手段,

    在蔡京的预计中,韩冈可能会自辩,可能会反击,但更有可能会干脆上表请辞,逼皇后不得不做一个抉择。

    这是朝堂相争时很常见的手段。虽然说到了这一步就等于是鱼死网破,通常会是最后的选择,但以韩冈之得圣眷,也有不小的可能赢下来。

    “但吕吉甫呢?他会怎么做?”有人突然问道。

    吕惠卿还在陕西,但韩冈南下的消息肯定是得到了。就不知道他敢不敢借着韩冈的东风,直接启程回京。到那时候,不知是王、吕二人合力并剿韩冈,还是吕惠卿一心想入政事堂,放下了与韩冈的恩怨?

    蔡京笑道:“吕吉甫在长安冷茶吃得也够了,不想喝口热的?”

    厅中的同僚都笑了起来。

    长安jì女步子小,行走迟缓,招其助酒,总是迟迟方至,即所谓吃冷茶。不过这件事不是进多了风月场也不可能知道,除了蔡京以外,还真没什么人,大部分是不懂装懂,

    “不过……”蔡京没有笑,“韩冈到底是以什么名义辞官的?”

    厅中一下静了下来,很多人开始苦恼起来。

    砰的一声响,适时的打断了众人的思路。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强渊明旁若无人的大喊着冲进厅来。

    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踉踉跄跄的,差点没摔倒在地上。可被人扶着,他还是大声高喊,“出大事了!”

    “强三,你这成何体统!”不止一人出声呵斥。

    御史台最重言行,稳重二字绝不能离身。就是晨间台中僚属参拜中丞和侍御史,也是只做揖、不做声,不比其他衙门还要唱诺,人称哑揖。御史在台中飞奔狂呼,传出去都要成笑话了。

    蔡京也不免叹了口气,何至于此,“隐季,韩玉昆递辞表的事我们早知道了。”

    强渊明站直了,两只眼睛扫过小厅内的同僚,“哦?那王平章请辞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五)

    “介甫平章做得还真绝。韩冈前脚在崇政殿刚一递辞表,后脚王平章就在福宁殿上也把辞表递了。皇宋开国百年,这样的事可不多见。”

    月下,亭中,蔡谓手持银杯,正啧啧称叹。

    一轮残月映在杯中,邢恕举杯相邀:“谁让他有个好女婿呢。再不下狠手,下面的人就给他女婿一人给清光了。”

    “折五钱今晚就在跌了,金银铺中都只能抵当两文用。他们的消息灵通些,但其他行会也不差,明天都会知道韩冈辞了官。”

    “吕嘉问的三司使做不了了。”

    两人对饮而尽,相顾大笑。

    既不是王安石一派,又跟韩冈不沾边,他们当然有着幸灾乐祸的权力。 ..

    韩冈、王安石接连辞官,已经彻底的拧上了。

    辞官对于宰辅重臣来说,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往往只是重新确立自己的地位,化解政敌攻势的战术。

    韩冈早间的请辞,是对其非诏入京,同时党羽在地方上受到攻击后的反应,在许多人的预料之中。要表明自己非是为权位而入京,做做样子是免不了的。

    但王安石的请辞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是在崇政殿上,皇后面前;而是在福宁殿中,率领群臣觐见天子的时候。

    虽然不是在崇政殿上请辞,没有直接跟韩冈对上,但针锋相对的心意昭然若揭。一天都没拖延,当天就还以颜sè,顺手还请求赵顼将吕惠卿也召回京来。

    如果韩冈是以退为进,这一回亏就吃定了。王安石若退,韩冈势必不能独留,之后还有回朝的吕惠卿压着他。而王安石若被慰留,重新稳固地位的平章军国重事亦能让韩冈难以在西府展开手脚。

    不过最终还要看皇后。

    皇后对韩冈的看重,人人皆知。冬至夜留下的恩德,少说也能福泽韩家三代。王安石将他女婿拉下马,彻底开罪了皇后。他推荐吕惠卿回来,天子能点头,但回来之后,皇后可能会重用他吗?得利的少不了蔡确一个。

    这让蔡确的儿子和门客如何不喜上眉梢?

    ……………………

    “吕惠卿要回来了。”

    同在月下,曾布和妻弟魏泰之间的宴席就沉闷了许多。酒菜在院中的石桌上摆了许久,可曾布的筷子连动也没动一下。

    宰辅之中,最不想看到吕惠卿入朝的,是他曾布,而不是蔡确。

    毕竟吕惠卿回来,就算升任宰相,位置也是会在蔡确之下。但无论是升任宰相,还是留居西府,却始终是在他曾布之上。

    “天子还没同意吧。王平章当也不是真心想要辞官。”

    “王介甫是真辞官。吕惠卿也肯定能回来。”

    曾布纵然与王安石早早的就分道扬镳,可他对王安石的了解,依然深刻入骨。

    王安石对吕惠卿有亏欠的,以王安石的xìng格,肯定要做出弥补。他今天的辞职和推荐,正是在弥补。

    之前为了拦住韩冈,王安石不惜牺牲了同样被派遣在外的吕惠卿。现在韩冈回来了,吕惠卿完全可以援引韩冈的例子,直接启程回京。只不过拾人牙慧,仿人行迹,不免名声有损。吕惠卿就算再想回京,恐怕也会犹豫再三。

    而王安石辞去平章一职,反手又把吕惠卿推上台,不仅仅是保证了新党在朝堂上的控制力,同时也是对吕惠卿的补偿,让他得到天子的许可返京,反过来映衬出韩冈行事的轻佻来。

    “韩冈失之轻率。总以狡计欺人。岂不知王介甫虽老,也不是后生晚学可以轻辱的。”

    王安石选择在福宁殿而不是崇政殿上请辞,目的是要跟韩冈背后的皇后摊牌。

    赵顼或许仍然不知道宋辽之间刚刚过去的那一场大战,他从外界得到的消息这一回仅仅是顶住了辽人的讹诈,比起熙宁八年要好些,不过终究是他变法图强以及选任了一批贤臣的功劳。

    可不论是战争还是讹诈,既然朝廷在皇后主政的情况下顺利度过辽国带来的危机,那也就不再需要一个平章军国重事来辅佐皇后稳定朝纲。

    王安石请辞,正中赵顼下怀。可是王安石辞官时顺便推荐吕惠卿,赵顼却不能不答应,这是交换,也是对元老的尊重。

    “王介甫在天子面前请辞,又荐了吕吉甫。恐怕皇后心里都捏着一把汗。”曾布轻声说道。

    之前的一段时间,欺瞒的事太多了。就算是好心,天子不体谅就没办法。外臣说谎欺君还好,身为皇后却跟外臣勾连起来一起瞒骗。三从四德都不遵守,一旦事破,天子最恨的就是结发夫妻的皇后。

    有王安石在,天子想要废后也不是不可能。

    宫里面还有个朱贤妃,生了太子的朱贤妃!

    ……………………

    今夜的饭菜,章惇食不甘味。

    乱做了一团麻的局面,莫说收拾起来,就是在其中寻找蛛丝马迹,也是一桩让人头疼不已的难题。

    “枢密。路明回来了。”路明在得到召唤后,出现在了章惇身边。

    路明作为章惇门下客,为其奔走多年,同时因为与韩冈也有三分交情,也常常被派去联络韩冈。

    “韩玉昆怎么说?”章惇有几分急躁的问道。

    他已经算是站在了韩冈一边的人了,与新党虽还没能分道扬镳,可实际上已经被排挤出新党的核心圈。这样的情况下,当然关心下一步韩冈打算怎么做。了解到了韩冈的真实目的,他这边就方便配合了。

    “韩枢密要小人代他向枢密致歉,他明天要去拜见岳父,不克分身。”

    “哦!”章惇惊讶失声,韩冈这是直捣龙潭。胆魄可想而知,“不过明天的路可不好走。”

    想看王安石、韩冈这对翁婿间好戏的人,在京城中不知有多少,派来探听消息的肯定会多不胜数。一半在韩家巷口,一半在王府门外。韩冈只要一出来,就立刻能引发一阵sāo动。

    不过韩冈应该想到了这一点,多半是早就有了准备。为他担心,纯粹是浪费时间。章惇更关心的也不是这件事。

    “除了这件事外,韩玉昆还说了什么?”

    路明点了点头:“韩枢密只说了一句三司须得人。”

    “得人?”章惇的眉心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说得倒轻巧。光是得人两字,就能做出一大篇文章来,历朝历代,能做到‘得人’二字的,屈指可数。这个世上,人丁数以千万,可说得上是人才的又有多少?

    韩冈辞官,首先就是针对朝廷财计,这一点韩冈从来没有瞒过人。刚刚恢复原价的五文钱,这一回肯定会重新跌入谷底。这件事,吕嘉问若不能平安解决,引咎出外就是必然。

    可想要接替吕嘉问担任三司使,需要真正jīng通财计,同时还要有足够的资历,当然,还不能是韩冈和他章惇政敌的。

    薛向是不可能回去做三司使的,再过些rì子,等到宿州到京城的轨道铺就,他说不定就要乞骸骨了。

    这样的人选,章惇想来想去就只有两个。

    苏颂。

    沈括。

    苏颂进东府的资格都绰绰有余了,加之年岁已长,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的位置倒也罢了,一张清凉伞甚至能荫蔽孙辈,而三司使,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恐怕是不会愿意去做。

    至于沈括。想起此人,章惇就像面前出现了一堆臭狗屎。沈存中的人品,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韩冈信任他,章惇却不敢信任。

    王安石信他用他,可一旦王安石去职,他就立刻改换门庭,甚至将之前说的话都吞了回去。苏轼与他诗文往来,可他却把苏轼的文章送到了乌台李定的手中。若是他重新回到三司使的位置上,看到韩冈势弱,说不定就会反手一刀。

    就算沈括能够担任三司使,而且对之前的问题也能正面回应,但另一个问题却难以解决:

    皇后能不能支撑得住?

    天子不是蠢人,相反的,赵家的皇dì dū可算得上是聪明。

    皇后对韩冈的倚重,天子不会看不到。且只看年幼的太子,也该清楚除非是十万火急、火烧眉毛的大事,否则皇后决不可能同意让韩冈离京去河东。对比起送到福宁殿中的那些轻描淡写的奏折,其中的差距就算一时没反应过来,到了如今,早就该抱着深深的疑问,甚至很有可能已经得知了真相。

    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

    天子隐忍许久,难道就没有夺回权柄的想法,另找一个粗通文墨,能读诏听诏的新皇后?

    现在的隐忍也许就是为了rì后的爆发。

    或许就在明rì,或许是在十几年之后。这么大的事,皇帝总要疑惑再三。而且,能够帮助皇帝实现目的的臣子,也就那么几个。章惇觉得,也许到时候甚是会没人愿意帮助一个垂死的皇帝。

    但既然事情有可能发生,准备便不可不做,总要将皇帝的小心思给压下去。

    难得很啊。

    章惇轻声叹着。有些事做起来可比空口白话要难得多。

    看来真得看看明天韩冈会怎么跟他的岳父说了?

    章惇很期待。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六)

    “好久没来了。”

    平章府一如旧rì,可韩冈自从离京之后,有半年没来到这里。入府之后,左右顾盼,兴致勃勃在看风景。

    “嗯。”王旁很沉静在侧应了一声,嘴皮子都没张开。

    “还是这般清静。”

    王家的人少,诺大的院子,看不到几个奔走的仆役。完全没有簪缨世家的威风。

    “嗯。”

    “外面倒是热闹,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就没派人赶一赶?”

    “嗯。”王旁依然只回了一个字,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韩冈侧头看了看自己的二舅子,又道:“并州歌舞乃是一绝,冯当世当年曾倍加赞叹。小弟这一回回来,有人就送了一对。赶明儿送过来,以娱耳目如何?” . .

    “嗯……”猛然间反应过来的王旁大惊失sè,“玉昆!”

    韩冈笑得促狭:“说笑罢了,小弟可不想你妹妹回头怨我。”

    王旁皱着眉,“玉昆,难道昨天回去二姐就没怨你。”

    “出嫁从夫,多亏了岳父岳母教女有方。”韩冈呵呵笑了两声,见王旁板着脸,便收敛了起来,正sè道:“我知岳父心思。岳父那边也当知我心意。世人皆以为岳父是以退为进,不过小弟明白,岳父是真的想退了。如果都只为功名利禄,哪会有这么多事?”

    纵然朝廷现在将他和王安石的辞表都驳回了,可韩冈清楚王安石是真心想辞官,而他自己也是不想被人拿着枢密副使一职当成攻击自己的武器。权位本就是工具,不合手时就要干脆的丢掉。

    大道之争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退步的余地。官职可让,但道统如何能让?为了名声,为了能更好的一争道统,韩冈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放弃手中的权力。如果没有辽国入寇,韩冈也不会接受枢密副使的任命,现在辞职只是回归正途。

    韩冈私底下就准备荐苏颂代己任,同时将沈括推到三司使的位置上。只要其中有一个能成功上位,也算是达成目的了。当然,韩冈更信任苏颂一点。毕竟沈括是有名的墙头草,一贯的腰骨软。

    王旁有些看不惯韩冈的态度:“这回吕吉甫要回来了。玉昆!”

    “小弟能回来,吕吉甫当然也能回来。”韩冈浑不在意,他的以退为进,比人们所猜测的要退得更多、更远:“岳父要他回来就回来吧。”

    要真是以辞官为要挟,王安石他荐吕惠卿做什么?韩冈也准备推荐人,这就是真正想要辞官的做法。

    “玉昆你倒是看得开。”

    “难道仲元还以为小弟辞官是妆模作样,私心里还恋栈权位不成?”

    韩冈不在乎一张清凉伞,王安石是更不在乎,可他不信吕惠卿能跟他一般想法。韩冈本就想跟王安石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以眼下的局面,当然是越早越好。

    书房内,王安石正坐在桌前,翻阅着刚到手的新书。那张巨幅的桌案也完全被书卷和纸张给遮盖了,甚至有好些书都掉到了地上。

    王旁见状忙走过去,帮忙收拾起来。

    “岳父好兴致啊。”韩冈则笑盈盈的上前行礼。

    同样上表辞官的王安石并没有敌视韩冈的意思,转过身,正面对着韩冈:“玉昆,你来了啊。”

    “是的,韩冈来了。”韩冈又躬了躬身。

    王安石老了,皱纹和老人斑越来越明显,从外相上看,他比半年前至少老了五六岁。可见王安石这半年多来,为了朝政付出了多少。

    “江州司马青衫湿,梨园弟子白发新。”韩冈走到桌边,低头看着王安石摆在桌上的文字,“岳父又是在做集句?”

    王安石喜欢集句,也就是把别人的诗作词作,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拼凑出一篇诗文来,或者就是凑一副对联。算是文字游戏。不过王安石水平高,凑合起来的诗词,多有超过原篇的情况。

    只不过王安石是有名的两脚书橱,撰写诗文的时候,典故、韵脚什么的,根本都不用翻书,全凭自身的积累。将书铺了满桌子的情况,十分少见。一句一句的摆上去凑,苦吟之态,更有几分贾岛的味道。

    这是准备要悠游林下吗?当真将事情都交托给吕惠卿不成。韩冈心中犯嘀咕。

    王安石怅然一叹:“前rì做联,这一句始终对不上,幸亏有蔡天启来。得了他的指点。”

    “蔡天启?”韩冈没听过这个名字。

    “蔡子雍的儿子,名肇。上一科中了进士。这两年在国子监中。”

    韩冈惊讶起来:“蔡渊的儿子都中进士了?!”

    蔡子雍,韩冈是认识的。其名为渊,与韩冈同在熙宁六年中进士,不过年纪偏长,整整四十。有个元丰二年中进士的儿子,现在想想也不足为奇。

    蔡渊是丹阳人,曾在王安石门下听讲,也难怪蔡天启能够随意的进出韩家。

    王安石眼皮耷拉着,看着就没什么jīng神,只有叹气声响亮:“人老了,记xìng也差了。集句起来越来越难。”

    “岳父如何现在就称老?‘风定花尤落’这一句,不是岳父别人也对不上,岂是今rì可比?”

    风定花尤落是静而动,世人过去认为是绝对,很难在过去的诗文中找到合用的下联。但王安石却轻易的找到了,而且是传唱极广的一首。‘鸟鸣山更幽’是动而静。两句并列比‘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对仗得更工整。

    “说到对仗工整。记得过去也曾有一绝对,最后是石曼卿给对出来的。”

    “是这个?”王安石伸手去翻桌上,翻了半天翻出一张纸来,上面写满了诗句,大概是集句时来凑句子的。其中给他指着的一句让韩冈很熟悉。

    “天若有情天亦老?”

    “正是。”王旁应声道:“记得石曼卿对了一句‘月如无恨月常圆’。”

    王安石摇了摇头:“义蕴甚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转过来,他对韩冈道:“集句多是百衲衣,游文戏字罢了。便是做得再好也有些突兀的地方。”

    “……说的也是。”韩冈不知何故迟了一步才反应过来,“不过之前岳父寄来的《胡笳十八拍》,却是浑若天成。”

    “玉昆你什么时候会评诗了?”王旁在旁笑问道。

    “君子远庖厨,小弟还知道酒菜好吃难吃呢……”韩冈笑了一声。看看王安石,笑意又浮了起来,“岳父倒是要例外。”

    王安石从来都是盯着面前的一盘菜吃,此事亲朋好友中无人不知。曾有一次王安石赴宴,只盯着鹿肉吃,有人以为他喜欢鹿肉。不过韩冈的岳母让人鹿肉挪远,换成另外一盘菜在面前,王安石就又只盯着那盘菜吃了。还有在仁宗面前做御制诗,苦吟之下无意中把鱼食一颗颗都吃下去。他吃饭不论好坏,这例子一一数起来,可不是一天半天能说完的。

    “老夫例外不了。玉昆,你才是例外。”

    韩冈不通诗词,他对外界一直都是这样的宣传。不过很多人都认为他其实是不想因诗词而乱正道,所以他故意掩盖了真正的水平,本身还是很有才华的。

    王安石却不那么看。毕竟一遇到诗文的话题,韩冈往往都会避开。不但不作诗作词,就是评诗评词也没有过。从他平常的文章和奏表中,也能看得出韩冈在文学才华的匮乏。彻头彻尾的不做诗文,是异类中的异类。

    “诗言志,歌永言。诗词昭人心。韩冈只需看看诗词中的志向,用不着有好才华。”

    “志向?程颢的志向,玉昆你知不知道?”

    “伯淳先生在京已半年,岳父倒是不介意。韩冈要回来却半点不客气。”韩冈拉下脸来询问,他很想知道王安石到底为什么极力阻止自己入京,“为何如此厚此薄彼?”

    “此辈不足为虑。”

    韩冈拱拱手:“承蒙岳父看重。”

    韩冈与王安石,一见面就闹起了口舌之争。你来我往,让外人看的过瘾得很。

    只是王安石变得不耐烦起来:“乾称父,坤称母。何谓天,何谓地?”

    ‘乾称父,坤称母’出自《订顽》,是张载亲撰的气学总纲。但这一篇文字,却与韩冈主张的格物之道无法融合。从韩冈的理论中,完全推导不出君臣纲常天子为天地嫡子,大臣乃天子家相:‘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差得太远了。天人之论与格物致知之间的裂隙,大到无法弥补。世界观分道扬镳,这是气学最大的漏洞。

    “天地者,自然也。人存天地间,就是生活在自然之中。至于抬头看到的天,近的是地外云气,远的则是虚空星辰。”

    “不见圣人之言。”

    “韩冈从不认为有万世不易之法。纵使先圣之论,合于道,则承习之,悖于道,则摒弃之。传抄千载,谁知道里面有多少与原文相悖之处?”

    “玉昆,你就这么跟太子说?”王安石口气轻松,神sè却严肃起来。

    “如何不能?”

    “外公!爹爹!要吃饭了。”软糯糯的声音打断了韩冈与王安石的争论。

    自家的女儿适时的出现在书房的门口。

    韩冈不禁微笑。自家的女儿总是在最合适的时候登场呢。王安石的神sè也同样缓和了下来。

    每次韩冈登门拜访,一进王安石的书房,最后被派来找翁婿二人吃饭的都是怯生生站在门口的小丫头。

    王安石孙辈中唯一的女孩儿,不仅是在家里,在王安石夫妻这边,也是最得宠爱的一个。王安石和韩冈私下里见面,少不了都要争上几句。能把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的,也只有韩家的大姐儿了。

    “知道啦。”韩冈立刻把跟王安石的争论都丢到一边去,走过去把女儿抱了起来。

    王安石也理了理桌子,不准备跟韩冈争了。朝堂上有吕惠卿,资善堂还有他自己,总有办法压住韩冈。

    “对了,岳父。”韩冈出门前又回头。

    “什么?”

    “石曼卿对得那一联,其实小婿也有一句下联。”

    “哦?那就要洗耳恭听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韩冈随着话声离开,房中一片寂静。

    人间正道

    韩冈和王安石争得就是这一事。

    到了最后他都不肯让去半步。

    王旁干笑道:“玉昆的这一句对得一点都不工整啊。”

    “工整?”

    王安石哼哼着站起了身。手扶着椅背,将佝偻的腰杆挺直,僵硬的关节几声闷响,整个人忽的jīng神焕发起来,

    “他是在说走着瞧!”太子太傅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冲着儿子嚷嚷:“走着瞧啊!”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七)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七)章节高速更新开始,更新字数为4039

    午间的席上,王安石出奇的jīng神。

    尽管一如往rì的盯着面前的一盘菜,又时时陷入沉思。可看着就比之前有jīng神得多,说话和眼神都有着慑人之威。

    这让吴氏及王家的子女都心中纳罕,不时的去看韩冈,不知道他是怎么将王安石给刺激得jīng神起来。

    但王安石并没问韩冈那一句的来源——只有王旁时不时的瞥眼过来——甚至什么都没说。要是他问了,少不得就要费一番口舌推到无名氏的身上。

    不过在送韩冈的时候,王安石才对韩冈丢了一句出来:“玉昆,你那一句沧海桑田,老夫记下了。”

    “什么沧海桑田?”韩冈回家的时候,王旖就忍不住发问。

    韩冈也没隐瞒,跟王旖将书房里的事说了,算是解了她的疑『惑』。只是她又怔怔的看了韩冈半天,眼中尽是惊异。

    “怎么了?”韩冈心中不解。

    “没事,没事。”王旖忙摇摇头,问韩冈:“全篇呢?”

    “什么全篇?”

    “那分明就不是对句,只可能是结句。”

    “算是吧。”韩冈漫不经心的应道。

    王旖兴致高了起来:“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官人的那一句既出,当再无人敢借用李长吉的‘天若有情’……气象不同!”

    一句诗的好坏只有放在全篇中才能得到正确的评价。一点墨迹,只有正正点在眼眶中,才有画龙点睛的效果。换做是石灰粉过的墙壁上的黑点,那是拿笔时打喷嚏,不小心将笔尖摁在墙上——家里给孩子就读的书房墙壁上,都是这样的黑团团。

    不过韩冈凑上的一句,不是对联的下联,也不是需要对仗工整的颈联、颔联,看着像是一首律诗的尾联。好坏且不论,倒是硬把‘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意境拔高了一层。正如王旖所说,气象不同。原诗和一干借用的都是自怜感慨为重,而现在的一句却是厚而大。诗言志,至于此,无余事矣。

    “娘子太高看为夫了。”韩冈摇摇头,差得太远,而且是全方位的,“没全篇。就这一句,应时应景。听仲元提到,突然想起来的。”

    王旖又盯着韩冈半天,发觉他真心不想说,便长长地叹了一声,回到了正题上:“爹爹就是倔脾气。官人你若是不去说那一句,说不定真的一切都放下了。”

    “哦,看来为夫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了。”韩冈笑说道:“岳父跟为夫一样,是劳碌命,闲不下来的。”

    王旖变得不高兴起来:“官人既然自称劳碌,不知是为何劳碌?”

    “教化万民啊。为夫最大的愿望就是人人读书识字。一百人中出不了一个人才,那就一千人,一千人中不出了一个,那就一万人。就学的人越多,人才就越多。而能让弟子青出于蓝者,方可称良师。如夫子者,更可谓之至圣先师。”

    “‘吾与女弗如也’?可颜子只有一个。”王旖一下就抓住问题。论语中,孔子自承不如颜回,但复圣也就这么一个。何况焉知不是圣人自谦?只有一个弟子超越自己,按韩冈的说法,怎么能为至圣先师?

    “娘子家学渊源。”

    “《论语》都没读过,怎么能算上过学?”

    “那‘三人行,必有我师’呢。夫子三千门徒,其中倒有一千个能做夫子师,这算不算青出于蓝?”韩冈是半开玩笑了,“先人不过通往大道的一级台阶。让后人借力走上去,能够更近大道。”

    他比韩愈更进一步了。师不必贤于弟子,韩冈则是干脆说师长是弟子的踏脚石,能让后人更贴近大道。

    王旖摇摇头,她实在是很难理解韩冈的想法,也不该说什么好。

    韩冈也不想再说了。

    他甚至连吕惠卿都不放在心上。朝堂之上,自有蔡确和曾子宣跟他打擂台,不要想有清静的时候。

    而他本人的态度,这个枢密副使不做也罢,将挂在身上的靶子丢到一边吸引箭矢,自己也就能够轻松上阵。

    真正的争夺是在太子那边。谁都想要一个传习大道的皇帝学生。但资善堂处,还有这些天几乎被人忘掉的程颢。

    韩冈的半个老师,现在似乎比王安石更得。王安石还要分心政事,而程颢的心力就全在教学上。如沐chūn风般的授课,不仅仅在京中士林渐渐受到尊敬,也让太子赵佣和伴读的王益——王诜与蜀国公主的独子——都乐于上程颢的课。

    这才是大问题。

    ……………………

    韩冈、王旖带着孩子到家不久,冯从义就跑过来了。

    韩冈昨天才抵京,没有来得及跟冯从义深谈。这段时间,京城钱币波动极大,冯从义主持银号,免不了被牵连进去。

    直到韩冈从河东送了一篇文章,在报上发表了。

    冯从义将韩冈的《钱源》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直五体投地。

    按韩冈的说法货币只要维持住信用,就能通行于市。可是现在京城百姓对大钱的信心一落千丈,除非韩冈能继续得到重用,否则折五大钱就很难继续发行。

    “现在的折五大钱都快赶上陕西当年发的交子了。”在韩冈面前,冯从义叹着气,钱币贬值对他的生意影响很大,想想也不免抱怨。本来以为韩冈回来后会有所改变,孰料。朝堂上的变化直接让他的希望落空。

    “交子现在不能发。陕西、蜀中倒也罢了,都是有缘故的。可京师腹心地,哪里随便发纸钱?”

    “可惜不是陕西、蜀中。否则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因为朝廷的信用撑不住。”

    韩冈很清楚,执政最忌讳的就是挑战民众的底限。百姓对朝廷的信心向来不足,至少现在还不是使用纸币的时候,必须是硬通货才行。韩冈之所以不动交子的心思,就怕朝廷兴起时,在中原、江南开始发行纸币。

    毕竟蜀中、关西是特殊的货币区,早就习惯了,但中原腹地不能这么玩,至少现在不行。拿张纸出来,信用无论如何都很难维持,一旦贬值就会没有底限。

    其实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很明显的信用制度。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交子。

    庆历年间,为了应付西北边境上rì益膨胀的后勤需要,困于粮草输送的朝廷,便扩大了入中的制度。并为此发了六十万贯交子,送粮到前线,便能收到交子作为凭证。而交子抵代的金钱,则是让转运使辖下诸军州拨还。虽说按朝廷的要求是‘止当据官所有现钱之数印造’,有准备金就印多少交子,仅仅起到是兑换的用途,免去运输钱币到前线的耗费。可实际上,交子的印制数量都远在准备金之上。

    之后西北战『乱』不断,入中纳粟的政策不得不继续推行,陕西交子也跟着发行,至今为止已经发行了二十多界。陕西的交子以两年为一界,每界到期,便让民众将手中旧交子兑换成新交子,由于兑换有名为贯头钱的手续费,还有因故无法来兑换被强行作废的交子,朝廷每年都能有二三十万贯的额外收入,这还不算超发的部分。而蜀中一直在发行的交子不论从时间还是规模,都远大于陕西,所以朝廷从中牟取的好处就更大了。

    朝廷在交子发行的过程中,所得到的好处让几任天子都难以割舍,对朝廷财计有着巨大的补益。故而相对的也会维持交子的信誉。当交子贬值,当地衙门都会出钱购回一部分交子销毁——纵然不知道货币信用的本质,可行动却是合乎道理的。

    除了交子之外,还有盐钞。同样也可以算是钱。交子以现钱为储备金,而盐钞那是以盐为储备金来发行的货币,商人拿盐钞可以去兑换相应数量的解盐。有有现钱公据,类似盐钞,不过是改成在在京师兑换钱币,类似后市的支票,朝廷直接拿来在陕西购买粮草。

    但这些都拥有着货币属『xìng』的纸张,都不能得到人们的信任,陕西的商人一拿到手,往往就在当地给卖出去了,换成现钱落袋为安。而收购这些票据的,却是宗室和戚里,回到京师的交引铺来足额兑换。

    “如果朝廷的信用能维持住就好了。带上一摞钞引,比随身带着两辆装满钱的大车都安心。”

    远程商贸中,聪明的商人都采取往返贩运的形式。并不直接运回货币,而是在当地采购特产,称为‘回货’。在过去茶叶不由官卖的时候,川盐陕茶常互为回货。

    再比如成都府路将蜀锦运往中原,兑换成白银回川。陕西四川虽然铁钱可通用,但运输相当困难,所以常常借助银绢。

    蜀中征收的赋税泰半是银绢,有半输银绢的规定,上供也以丝帛居多。同样价值的白银和绢帛远比铜铁钱要轻,易于输送,这就弥补了蜀地铁钱价值太小,运输不便的缺点。

    如今的陕西,情况也类似。尤其是秦凤转运使路,缴纳的税赋是由棉布代替了绢帛,一半是现钱,剩下的一半是白银和布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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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八)

    商人喜欢银绢和钞引,官府收税也喜欢白银和布匹丝绢。レwww.uu234.com♠思♥路♣客レ

    不论是商贸,还是税收,轻便而价值贵重的物品,总是更受欢迎。

    这主要还是钱币的价值太小,无论是铁钱还是铜钱,都是重且贱,长途运输的话消耗在钱币上的运费,往往比起其本身价值都要高。

    对于轻便且易于携带的货币或代替品,商人和朝廷方面都有很大的需要。

    韩冈在报上发表文章,又对皇后提议继续铸造大钱,正是打算满足这个需要,但冯从义的心意呢?身价亿万的冯大官人,可不会无聊的有说闲话的时间。

    “有话就直说吧。”韩冈说道。

    冯从义干笑了两声:“哥哥知我,其实小弟也没打算做什么,安安稳稳赚钱最好。只是平安号仅仅是做飞钱,实在是太浪费了。所以小弟有个想法,就不知当不当说。” . .

    “都让你直说了。”韩冈摇摇头,自家兄弟还绕着圈子说话。

    “朝廷的钞引可否集中在长安兑换。这样也可以给朝廷节省一点。”

    韩冈摇了摇头,笑问道:“客人多了不一定是好事吧?”

    冯从义的笑容维持不住,韩冈一眼就看透了他的用心,亏他还准备好怎么去说服韩冈。

    “的确如此。”他无奈的点点头。

    朝廷颁发的钞引,其实际价值往往要比甘陕之地的粮价要高得多,这是为了吸引商人运输粮食去边境军寨。毕竟运费太贵,而朝廷运粮的话,损公肥私老鼠又太多。交给商人,免了运费和损耗,得到的好处比起朝廷在钞引上的付出多上好几倍。

    不过那些拿到钞引的商人并不是亲自组织人员去运粮,而是就近买粮,甚至不买,而是动员边民/运输粮草,从边境军寨中交换到钞引之后,那些商人才出来收购。给出价格当然不高,但边民不可能去京城兑换钞引,卖给商人并不亏本,还能有些收获。而那些商人走南闯北,往往在京城也有背景和势力,拿着钞引去兑换,不用担心被克扣和拖延。这就是入中商人们赚钱的地方。

    可入中商人也有个问题,他们想要将生意做长久,就必须将他们在京城得到的盐或钱或其他实物,统统换成钱,然后一年年的运去关西,否则手上没钱,怎么使唤得动那些边民?对很多商人们来说,最亏本的就是这一段运输,大大的影响到了他们的收成。

    而现在就有了平安号。

    平安号的主要业务就是京城和关西之间的飞钱。商人在平安号的京城分号中将钱存进自己的账户内之后,便得到了一张凭证。拿着这张凭证便可以轻松地回到关西,在长安、秦州或巩州这样有分号的地方将钱取出来不过还要些手续费就是了拿着钱,商人们可以再购买当地特产,然后再运去京城贩卖。接下来就是一个新的循环。

    在这其中,只要相互间拥有了更进一步都信任关系,就再不要在关西分号内将钱兑换出来,直接在平安号的账户内进行交易。购买棉布为主的商品时,直接转账就行了,而后去拿货。毕竟平安号的股东都是雍秦商会的成员,他们手上的商铺有很多就在经营特产。

    如果飞钱业务仅仅如此,就是双赢的好事。可现在平安号中逐渐出现了入中商人的身影。他们都是在京城存钱,然后在关西取回,最后带着钱去边地,购买百姓手中的钞引。也就是说,京师分号是硬通货净流入,而关西的几家分号则是净流出。想要改变这一切,就必须从京师运钱到关西。可这偏偏是朝廷都不愿意去做的折本买卖。

    冯从义张开口,韩冈拦住了他,摇头道:“不是为兄不支持你,钞引对朝廷财计大有裨益。但私家只要沾手,必为众矢之的……就像是你曾经跟我说过的将一体折钱缴纳的那件事,都是不可能现在答应的。”

    “有哥哥你的这一句,小弟回去就好交差了。毕竟不是小弟一人说的算。”冯从义笑着说道,他也只是说一说罢了,“不过税赋归一,对国家、对百姓都有好处的啊。并非小弟纠缠不清,去苛捐杂税,将税赋归并为一,朝廷和百姓都能因此得利。”

    “税收是国家命脉,影响到万里幅员、亿万子民,不可不慎。可还记得免役法?”韩冈摇头叹息,“将税赋归并为一,对朝廷的好处不言而喻。可对百姓呢。”

    韩冈记得张居正推行过类似的改革。具体细节他记不清楚了,不过他的记忆中也的确有一条鞭法的名称。从名字上来猜测,应该跟冯从义的提议相差不远。面对同样的困境,能够选择的手段总不会差太多。

    这一税制改革,并不是独创,突然间从某个人的脑子里跳出来。而是与之前历次税制改革一脉相承。都是简化变得复杂和混乱起来的税制,同时让朝廷能够从中得到好处。不过是有识之士,所见略同罢了。

    但这么做的问题也有,而且问题很大。

    韩冈做过一定的了解:“唐德宗时宰相杨炎从租庸调改两税法,户税、丁税都改钱征收。为了交税,农民就要贱卖绢帛、谷物或其他产品以交纳税钱。”

    “那是市面上钱币不足的缘故,只要能够有足够的钱币流通于世,必然不会有这样的结果。”冯从义立刻反驳,可见其下了不少功夫。

    “但丰年时又会如何?丰年谷必贱,如果只交粮食,贱一点也就不卖而已,可要折钱缴纳又如何?届时就算多收了三五斗,在百姓而言也不是好事了。”

    “可折变呢?粮折钱,钱折物,折到最后,要缴纳的赋税就翻了几倍。”

    折变是如今的恶政。就是官府将所征实物以等价改征他物,‘因一时所需,则变而取之,使其直轻重相当,谓之折变’。可实际上,对百姓来说却是‘纳租税数至或倍其本数’,翻番了!其同样是逼着百姓将手上的粮食换成钱,甚至其他官府需要的实物。比起一条鞭法更恶劣。

    但韩冈不以为然:“禁折变可就容易多了。不能因为长了疮就把好肉都割掉。”

    冯从义的‘一条鞭法’,不是现在可以推行的,更不应当由自己来提出。

    韩冈即便有一天能够主持朝政,他的执政方针也将是开源,而不是节流,更不是改变分配方式。

    “这终究是大忌。暂时不要想为好。为兄现在还不打算成为众矢之的。”

    冯从义皱着眉,他虽然仅是商人,可年轻人的胸中终究还是有着一颗不甘平淡的心。

    韩冈正想再说几句,下人突然来报,说是章枢密来访。

    冯从义一叹,不再争辩,起身先行入内。刚离开,章惇就到了章惇与韩冈交情非常,有通家之好,他到韩冈这边,都是直接进门引至书房。

    章惇来得虽快,却只看到了冯从义的背影。瞥了眼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杯盏,饶有兴致的问道:“可是令表弟,关西有名的冯四官人?在说什么呢?当不是家常吧。”

    “正说如何富国富民呢。”韩冈半开玩笑半认真。

    “富国富民?”章惇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起来,“何须如此,只要能够让四民各安其业,内不困于病馁,外不害于贼寇……”

    “然后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各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韩冈笑着接下去。

    “行了,不要背了。”章惇摇摇头,“待天下大同rì,或有斯时。如今,只是空言。”

    “不去做当然是空言,但去做呢?终归能更进一点。”

    章惇不以为然,“怎么做?说说倒容易。”

    “夫子所论,不过仁、礼、中三个字。拿来教化百姓,使得人人可以读书明理。”

    “不是仁和礼吗?”

    ‘克己复礼为仁。一rì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孔子笔削chūn秋,字寓褒贬,其目的也不过以此为手段,对诸侯的行为进行点评,由此传达他的观点。孔子一辈子所想的,就是天下归仁,通过克己复礼来达到目的。这是在论语中就阐明的关节。

    而韩冈则加了个‘中’,中庸之道的中。

    当年初入京,韩冈就在程颢面前大放厥词。那个时候,他对儒学的理解的确是太粗浅,失之浅薄。现在虽仍旧比不上程颢、程颐和王安石这样的大儒,可好歹都读通了五经,以及十倍于此的传注,可以用儒学来包装来自后世的学问,在于大儒们的交往中,可以不再落于下风。

    不过若是为了教化万民,jīng深了反而无用。书、易难解,诗、礼难明,孔圣之道并不是那么容易学得通透的。

    韩冈并不妄自菲薄,论才智最差也在中上以上,又在书籍和交流对象上有着他人难及的优势。他都用了十年方才能做到糊弄人,普通人要是想把儒学学通,穷十年之功的结果也不过是小成而已。这个时代,书籍就是一个大问题,而出sè的老师更是凤毛麟角,要不然张载、程颢、程颐也不能聚起那么多学生来。

    而这些事在韩冈看来,是纯粹的浪费时间。有那份时间和jīng力,好歹也能jīng通一门实用的学问。比如水利,比如财计,比如军事,比如刑名,都是经世济用的学问。

    韩冈的想法就是将儒学简单的归纳为‘仁为本,礼为用,中为行’。做人做事以仁为本心,而礼则是规则,法律、道德甚至三纲五常之类的都可以当框子装进去。而中,就是做人做事要秉持中庸之道。知道这些就够了。

    教授于人道理越简单越好。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去学那些经世济用的实学。这样也能吸引更多的人来学,对于推广教育有着极大的好处。

    章惇很早就知道了韩冈的想法,但他一直不以为然,现在也不过是重复过去的对话。

    “浮屠有大乘、小乘之别。小乘者,重自度。大乘者,自度之外,还要度无量众生。自度已难得,何况度人?更何论度亿万众生?”章惇叹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玉昆,你的目标是在天下之上啊!”

    “既然路在脚下,又明知走下去能达到,那为什么不走呢?不过是难一点而已。”

    “不仅仅是难一点吧。”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九)

    “世事总是知易行难,不论是难到什么程度,都不过要人去做而已。”

    韩冈有着一个宏大而困难的目标,他准备用上一辈子的时间去实现。

    韩冈道:“还记得家岳的那首诗,千户万户瞳瞳rì,总把新桃换旧符。”

    章惇微眯起眼,这不像是韩冈的xìng格啊。“旧符已经烧了,新桃也旧了,该换新的了?”他问道。

    “也有句俗话叫‘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

    “那不就只能再等着看了?”韩冈态度坦诚,章惇笑了起来。今天的登门造访,也是为了进一步的确认韩冈的想法,现在算是确定了。

    韩冈道:“的确还是要稳一点。还有的是时间。”

    到了如今的地位和声望,韩冈还能耐得下xìng子。不得不说,他如此沉得住气,说一句宰相气度也不算过誉了。更重要的这也并不是淡泊名利,而是没有将参议国政的权柄视为优先于一切的目标,仅仅当成是达成目的的工具而已,随时可以为实现目标而舍弃。当然韩冈也并不轻视名为宰执的这个工具,在他心中,多半是觉得丢掉了也随时可以拿回来。

    章惇从来没怀疑过自己走上宰相之位的可能,在他而言只是时间问题。但要说起对宰执之位的看法,明显的不如韩冈更为洒脱。

    “对了,子厚兄你今天就登门造访,就不怕被人误会?”

    韩冈刚拜见岳父,章惇就赶着过来,在外界看来肯定是过来共谋对策的。而且枢密使登门拜访枢密副使,失了上下之序,也会让天子或皇后心生疑虑。

    章惇哼了一声:“身处嫌疑之地是不假,难道就得束手束脚不成?理他们作甚?”

    他是不怕事的,与韩冈有着相近的xìng情。初次见面,章惇就看韩冈顺眼。这才是两人交好的主因。政治观点相差不大,有着共同的利益,还一同主持过南征,有袍泽之谊,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有些人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左看右看就看到了面目可憎四个字。这样的人,章惇自不会去接近,没得委屈自己。但看得顺眼,比如苏轼,虽说政见完全对立,可照旧情谊深厚。就是当年他从王安石推行新法,苏轼那边也照样比同为王安石臂助的曾布来往得更频繁。

    “而且我也是有正事啊。”

    “正事?”

    “奉皇后口谕,劝说玉昆你收回辞章……”章惇看看韩冈,笑道,“想必玉昆你是不会答应的,我就不多费口舌了,反正就在你一念之间。不过我刚听到一个笑话,倒向想跟玉昆你说一说呢。知不知道天火灶?”

    大宋的枢密使闲到这个份上了吗?来拜访枢密副使,正事随口带过,只为了说个笑话?

    “还真不知道。”韩冈摇摇头。他能肯定,章惇绝不是想要说笑话。

    “玉昆你当知道,洛阳那边也有人开了玻璃工坊,又不知从哪里学会了造银镜,”说到这里,章惇嘴角撇了一下,原本是仅仅存于将作监、雍秦商会和福建章家的技术不知怎么泄露到了外界,心里总归是不爽的,“不过制造的银镜废品不少,文家的六衙内就用银镜的碎片做了个碗形的大圆镜。径足足两尺之多,可以聚光。”

    用几百片碎镜片,聚光成型,这是凹面镜。想不到文及甫竟然做了太阳灶的原型,不知道文彦博看到了是怎么想。韩冈摇摇头,肯定会很有意思。

    “其引rì光为火,故名天火灶。其阳xìng最足,可去一切yīn邪。据说现在洛阳城内,几位国公都拿着熬药呢。”

    太阳灶都出来了吗?还完全实用化了!

    “银镜可不便宜。”韩冈现在是十指不沾阳chūn水,财权都给了王旖主掌,可自家产业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点,“就算是碎片也金贵得紧,几百片碎镜镶嵌起来,怕不要上百贯。”

    “据说文六衙内宣称可以以此为原本,做成守城的兵器。只要有更大的天火灶放在城墙上,就能隔空点燃巢车、霹雳炮,甚至将敌兵都烤了。听说实验时,曾把一只兔子给烤焦了。”

    “没太阳的时候怎么办?雨天呢……yīn天呢……”

    “自然只能放着了。”章惇说着就放声大笑起来,这真是个好笑话,让人忍不住要拿出去跟人分享。

    韩冈可不信文六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就是他犯蠢,文彦博也会拦着他的。多半是流传的过程中被人编排的段子。

    “其实也是有用的啊。太阳……呃,天火灶,更进一步证明太阳带来的热是存在光中的,跟火炉不一样,火光被遮住也能感到热。”

    “这有什么用?”

    “子厚……”韩冈皱起眉头,想要说话。

    “好了,好了。”章惇摆了摆手,韩冈在这面偏偏执拗得让人无奈,“更近大道嘛。通往山顶的石阶,没有一阶是无用的……是不是?”

    韩冈也同样无奈。如章惇这般的实用主义,对韩冈想要达成的目标,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以揣摩大道为名,去发现和归纳自然界的规律,究竟能吸引多少人,他还真是没底。

    不过章惇过来特意提起这件事,当然不是为了说笑话,想知道什么,韩冈也了解。

    “西京那边的确有好几位致仕老臣的子弟对格物致知挺有兴趣,不独文六一个。虽然用的是化名,不过前一期有一篇楚建中家的侄儿写的论文。他是把家里的石炭拿来研究了一番。在里面找到了木头的纹路,还有树叶、树枝。所以他推测石炭就是树木,不过埋在地底久了,化为石炭了。就像地里挖出来的龙骨,有很多都是古兽骨骼所化。”

    “这事上次见苏子容他都没提。”章惇小小的抱怨了一句,“玉昆你都知道了,看来并不是没来由的传闻。”

    “的确是呢。”韩冈点点头。

    再怎么说,做实验都比攻读经书要吸引人百倍,在门阀之中形成风cháo也不难理解。而且他们的家里也多有支持,虽说都是有钱有闲的,但把闲暇和家财都浪费在声sè之上和钻研有用的学问,家里的长辈会赞赏哪一方,是不用多说的。

    随着《自然》的刊发,越来越多的士人对气学感兴趣起来。仅仅三期,仅仅半年多一点,苏颂那边就开始得到了外来士人的投稿。如果现在大宋有着完善的邮政系统,相信会有更多的稿件发往苏颂手中。

    不过现在也不差了。这样的起步,对他来说已经很满意了。只要研究的人多了,就会形成一个个小圈子来相互交流,进步也就随之而来。慢慢来。

    章惇也很满意,想知道的都知道了,看起来完全不必担心什么了。

    ……………………“章子厚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说是这么说,可蔡确从听到韩冈登门造访王安石之后,就没个好脸sè。现在听说章惇又去拜见韩冈,脸sè就更差了,之前皇后曾在崇政殿议事后留了章惇片刻,或许就是让章惇去劝说韩冈——不过章惇肯答应下来,肯定是要趁机与韩冈勾结起来。

    至于韩冈,他公私分明得让蔡确都觉得诡异,不论是什么样的情况,韩冈去拜访王安石,都是一桩匪夷所思的事。正常人怎么可能分得那么清楚?除非是韩冈太有自信,没有把王安石的举动放在心上,才能带着胜利者的优越感,去拜访政治上的死敌。

    没人相信韩冈只是女婿去拜访岳父,心里都以为韩冈在王安石家里,必然会有一番争执,或是争权夺利的谈判。章惇接下皇后的口谕,赶着上门,在蔡确看来,当然是也是为了这件事。

    “就是他和韩玉昆联手,也拦不住吕吉甫回朝啊。”蔡确眼神越来越yīn森,让在旁站立听训的蔡渭都不寒而栗。

    蔡确和曾布都是同样的心思,吕惠卿在外越久越好,王安石与韩冈斗得越厉害越好。若是韩冈赢了,王安石照旧下台,吕惠卿被阻于京师之外。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到时候,章惇、韩冈都在枢密院,王安石、韩绛似乎又要去位,政事堂少了压在头顶上的石头,更少了身边的掣肘,他蔡持正可就能是翻身在上了。

    “但皇后对韩冈很看重……”蔡渭小声的提醒道。

    “有圣天子在呢。”蔡确道:“天子聪慧乃是天授,纵能瞒过一时,还能瞒过一世吗?”

    心中怀着被欺骗的愤怒,他还能沉稳地支持向皇后主掌大政?蔡确不相信。

    “新任的代州知州是谁?奏章上都有。还有下面几个韩玉昆推荐的知县的名字也是报上去的。天子可是聪慧过人,岂会被人瞒过?”

    新辟疆土相当于半个西夏,其中州县早就划分好了。驻守当地的官员也派过去了,被异族侵占的这片土地在换了主人后,生产生活都渐渐上了正轨。

    但赵顼到现在也不知道兴灵都拿回来了。他同样不知河东还多了一个神武军。如果从奏折上,他最多只能知道,代州这座河东缘边军州,从知州到下面的知县,绝大多数都给换了人。

    问题的关键就是这条人事安排上。

    在普通的人事调动上——如州县和大部分路分监司——在呈递给赵顼的奏章上,都是没有篡改过的,否则谎言将会越编越乱。

    最好的谎言就是实话,只是在言辞上加些技巧来引人歧义。差一层则是九真一假,最蠢的就是一个谎接一个谎。虚假的地方多了,谎话就圆不了,前后还容易自相矛盾,自己拆穿自己。

    可是尽管皇后和政事堂这么做了,很可能还是无用功。

    天子纵然卧床不起,又不能开口说话,但聪明依旧,他不可能发现不了其中的问题。

    如果仅仅是名字,倒是无关紧要。但若是没有发生过战争,区区一个置制使就很难有资格推荐那么多的官员,代州也不会调换那么多官员。

    赵顼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当然会知道这其中有多大的问题,拨丝抽茧,总能得到答案。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

    杨戬僵着身子,低头看着脚尖。跟福宁宫寝殿内的所有内侍、宫女一样,都恨不得变成床边的高脚烛台,让人忽视掉。

    天底下地位最高的一对夫妻刚刚吵过架,也许不能说是吵架,两人也只有一张嘴能说话,但皇帝和皇后的争执是显而易见的。圣人背着身子坐在床边生闷气,官家手指按着沙盘上,却抖着画不成字,也是气得够呛。

    这一对夫妻,争执的焦点正是对韩冈的处置。

    天子打算批准王安石和韩冈的辞呈,再驳回两三次,给足面子,就让他们都下台一鞠躬。

    皇帝对王安石和韩冈的忌惮并不是秘密,能力太强的下属得打压一番抹掉气焰才能再用,这种手段在宫中更是多见。杨戬小小的一个都知道这些事。

    但皇后不愿意。

    韩冈临危受命,带着不成器的京营和一群河东的残兵败将,硬是将气势汹汹直逼开封的北虏给打了回去,不仅挽回了河东战局,甚至还多拿回了一块神武军来。. .

    没有河东的力挽狂澜,河北、陕西的局势会坏到什么样子,京城又会乱到什么地步,向皇后想都不敢想。

    可韩冈这么大的功劳,却一点好处都没有落到,还因为受到曾经举荐过的官员的牵连,不得不递上辞表。更不消说功劳之外,他对皇子的重要xìng。

    皇后当然不能同意。

    纵然她明白自己的丈夫当是只知道韩冈去了河东,震摄了蠢蠢yù动的辽人,但她还是无法苟同丈夫的盘算。

    执掌朝纲半年有余,又刚刚打赢了对辽国的战争,纵然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可皇后也免不了会有几分自负。让国家转危为安,这份功劳再怎么骄傲都不过分。

    就像当年的真宗皇帝,都北上亲征了,却还是给辽人打得签了城下之盟,大小功劳不是宰相的就是太尉的,可回来头照样得意扬扬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王钦若相公给点明了,方才醒悟过来。

    没有城下之盟,相反的还有重夺失土,让强敌割地求和,向皇后有充分的理由去俯视包括她丈夫在内的皇帝们。

    眼下天子不顾她的强烈反对而打算一意孤行,她要是能顺气就有鬼了。

    可皇帝也一样倔强,甚至不肯松一松口,给韩冈留一份体面当然,也就是不给皇后面子。

    这一来,又如何不会闹到夫妻反目的地步?

    殿内的气氛就像是山雨yù来般的让人窒息,并不是杨戬一人感到战战兢兢。

    宋用臣的薄纱袍从背后看,都给汗水湿透了。房内放着冰块,其实挺凉快的,要出汗,也只会是冷汗。

    要是在以往,朝堂上的争执肯定不会各打五十大板,总有偏重才是。可惜韩冈与王安石一对翁婿实在是太有威望和才干,寻常的情况下很难下手,这么好的机会,皇帝不放过是正常的。

    可是宋用臣真的害怕了,他生怕皇后在激怒之中,将之前瞒着天子的大小事务都一股脑的捅出来。比如辽贼入寇,比如宋辽战争,比如战后的收获,天子乍闻韩冈的功劳如此之高,自己又被蒙骗多rì,皇帝只会愤怒得更厉害。他这样的贴身内侍,一个不好,就要成为替罪羊和迁怒的目标了。

    低头盯着靴尖,用余光看着向皇后的侧脸,宋用臣在心底悲叹道:‘皇后啊,就不能软一点吗?’何苦这样让天子不痛快?

    向皇后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退让了。

    韩冈为什么要递上辞表,因为他举荐的人都被弹劾,最普遍的罪名就是贪渎。

    但向皇后知道,做事的人,什么时候都会受到攻击的。

    向皇后治理后宫十余年,虽说之前都是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重压下,但也算是经历过事的。做事的和不做事的,哪个更容易受到攻击,她也算清楚。

    至于贪渎,除了包侍制、王相公和韩枢密这样有清正之名,又完全不需要贪渎的名臣,哪一个官员不拿钱?就是天子安排臣子外领某郡,都要看一看丰俭贫富,膏腴之地总是给那些要酬奖的官员去掌管。这就是赏赐!让他们可以从当地拿到俸禄以外的好处。

    韩冈举荐的一干官员都有功劳在身的,而且功劳还不小,现在也都在关键xìng的位置上,他们不可能不从中拿到点好处。可终究是事情办完了,这比那些只有嘴巴的官员要强,强得多。

    皇帝和皇后的态度迥异,又都不肯放弃自己的想法,幸好能打破这一僵局的还有一人。

    “怎么都不见点灯?”蜀国公主终于到了门前,只是看到了屋子里的情形,一时没敢踏进去。

    听到妹妹的声音,赵顼的手离开了沙盘,只是将眼睛转了过来。

    向皇后也不生闷气了,抬头道:“蜀国,你从慈寿宫那边过来了?太后可还好?”

    “娘娘一切还好。今天在念金刚经。”

    高太后如今镇rì念佛,在慈寿宫中全不理事。身边的人也都是皇后后派过去的,现在除了蜀国公主和三大王的使者外,就没什么人去探望她了。

    不过蜀国公主的儿子王益是太子伴读,为了儿子的未来着想,她又不敢太过亲近慈寿宫。随着皇后的威信在朝野内外逐渐确立,慈寿宫那边已经越来越难进去了。等到太子继位,再不需顾忌赵顼,皇后更不会忘记高家旧情。

    蜀国公主给家里闹得左右为难,一边是亲生母亲,另一边又是一直对自己关爱有加的长兄。想来想去,都是二哥哥的野心害的。而现在,则是长兄在预防两位宰辅野心发酵,面得再出一个权臣。

    蜀国公主毕竟生长在天家,皇兄到底在算计什么,多多少少也能猜得到。只是这样绝情绝义,也让人很难看得过去。王安石是元老重臣,韩冈也是朝廷柱石,他们两人的争执,应该是调解,而不是两个一起干掉,

    但蜀国公主从来也不敢在政事堂插上一句半句,她能做的就是在旁说些好话,转移注意力。

    坐着说了一通闲话,蜀国公主终于如愿以偿的让她的兄嫂不再置气,而当她起身告辞的时候,皇后也趁机从福宁殿走了出来。

    送走了明显不想掺和的小姑子,向皇后很快就回到崇政殿。

    宋用臣和石得一老老实实的站在御案前,等待着皇后的发落。

    “石得一,你看韩枢密那边当如何说?”皇后虽是再跟丈夫唱反调,但也不能无视天子的意见。母仪天下的人,怎么能不遵守三从四德?现在能做的,就是设法补偿韩冈。

    石得一这段时间服侍皇后,胆子也稍稍大了一点:“韩枢密看起来并不像是恋栈不去的人。”

    “那当然!”

    “只是韩枢密对气学用心极深,他每次跟王平章过不去,也都是在争什么‘道统’。”

    “嗯。”向皇后脸sè不好看,看守皇城的石得一专说废话,这就是做事的人?

    “既然如此,照奴婢看,不如早点让太子就学,想必韩枢密能明白圣人的一片苦心。”

    “……就这些?”向皇后等了片刻,不见石得一说更多,但她想了一想也放了手,吩咐道,“那你快去韩枢密府上,就说吾已具束脩之礼,请他这两rì就为太子开课。”

    这是以学生家长的身份去请先生,人情上更亲近一些。也省得政事堂那边坏事。

    石得一应下了转身就走,仿佛火烧眉毛。

    向皇后暗暗叹了一声,终归是拧不过赵官家。

    “圣人!”却是石得一又转了回来。

    “怎么了?”

    “官家要招韩枢密入宫。”

    ……………………

    这是韩冈回朝后第二次入福宁殿觐见天子。

    并不清楚这一条口谕出现的前因后果,不过他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些。反正不管天子的心思怎么变,最后的结果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大宋国的皇帝依旧在床上躺着,连位置都没动过。

    皇后亦在内东间坐着,隔着珠帘能看到她的身影。

    只是太子赵佣不在,看时间应该还在上课。

    韩冈在御榻前行礼如仪,在杨戬搬来的座位上稳当当的坐下,等着赵顼发话。

    赵顼静默良久,手指定在沙盘上半晌,方才动作了起来。

    利用沙盘,赵顼问着韩冈对程颢的评价:‘颢如何’?

    “淳德君子也。”

    出乎意料的问题,但韩冈回答得很快,甚至没多瞥帘内皇后一眼。

    赵顼的手指再动:‘为师如何’?

    “当世师表。”韩冈停了一下,又补充道,“臣当年亦从其学。”

    他对程颢一直很敬重,并不打算像其他官员,对付敌人就立刻忘了旧情,恨不得致人于死地

    韩冈实话实说,甚至没有趁机攻讦,诚实正直得让人佩服,却又让人纳闷。向皇后在帘后差点咬碎银牙,一个劲的说程颢好话,这让自己怎么处置太子的另一个老师?

    ‘为太子师如何’?赵顼不辞辛劳,问出了第三问。

    “臣受学伯淳,如沐chūn风。rì受教诲,为淳德君子不难也。”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11)

    韩冈的话出口,宋用臣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他曾陪太子读书过,亲耳听过程颢讲课这是皇帝和皇后下的命令,让他和其他几名内侍各自确认一下程颢的讲学水平,要回来禀报的淳德君子,如沐chūn风,韩冈可谓是善于评人。

    但后一句话说得未免有些过分了,谁听不出其中隐含的攻击?

    淳德君子?

    士人若能被人赞一句君子,肯定是不得了的褒扬。论语中说了多少有关君子的条目?按圣人论君子的话一条条的做到,总不是圣人,也是淳德全道、

    和于yīn阳的至人了。

    可皇帝被赞一句淳德君子,那就不是什么好话了。做臣子的道德和做天子的道德能一样吗?帝尧也不过是‘钦明文,思安安,格于上下’,能按论语里的条目来约束?宋襄公倒是君子呢。 . .

    司马光还知道要编《资治通鉴》,以供君王借鉴,这是要教皇帝做君子吗?!肯定不是。史书上勾心斗角的事太多太多,读史读通了,做人做事都不会是一板一眼、可欺之以方的君子了。

    宋用臣甚至看见天子的眼皮也眯了一下。如果没有面瘫的话,他觉得官家现在的表情肯定会是冷笑。

    宋用臣也想冷笑。师生之谊也就这样了。就跟王安石、韩冈的翁婿关系一样,一争起所谓道统,就什么情面都不讲了。

    韩冈知道他的话会让人怎么想,所以他继续说道,“有德方可以驭才。有才无德,致乱之源。”

    他可没打算那等浅薄的言辞来贬低程颢和他的学派。那样实在是有失体面,也让人感觉像是喜欢背地里攻击他人的小人了。

    “昔有殷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可谓文武双全,惜其以智距谏,以辩饰非,故而身死国灭,徒留殷墟使人凭吊。又有隋炀,能为诗,能用兵,惜其不恤百姓,身死国灭。近有李存勖,善骑shè,胆勇过人,习《chūn秋》,通大义,灭梁立唐,不负‘生子当如李亚子’之叹,可惜有始无终,皇图霸业终为画饼。”

    没有德行的约束,才高了就会成为祸害。或者换个说法,路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若从程颢学,最后当真一切能做到知行合一,做一个淳德君子是没问题的。结果再坏,也不会坏到纣王、隋炀和后唐庄宗的那般结果。也不会像现在不可能再出现的花鸟皇帝,书画才艺名垂千古,可好端端的国家却在他手上完蛋了。

    当然喽,知行合一是最难的。孔子的论语,没读过的都不能叫读书人,可有几个能按照上面的标准去做?不过韩冈也不会是在百rì宴上预言‘总要死的’那样的蠢

    听到了韩冈接下来的一番话,宋用臣愣了,是自己想多了吗?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顼也好像有些楞,过了片刻才在沙盘上画着:‘气学何如’?

    德行也好,才能也好,赵顼对太子初步的要求肯定仅仅是坐稳皇位,至于明君昏君就看他自己rì后的表现了。可一个皇帝怎么会不希望皇太子的才能更出sè一点?

    韩冈坐正了身子,端端正正的回答赵顼:“气学之要,在于一个‘诚’字!”

    人人听得糊涂,赵顼也追问:‘何解?’

    “月常在。rì长明。一加一不会为二。白银再怎么锻炼也不会变成赤金。天地间的道理在此,人人可见,人人可思。需要的只是诚心正意。纵一时会有腐草化萤的谬误,但仔细去观察,就能辨明是非真相。故而横渠谥明诚。明者,明于道也。诚者,诚于实也。行本于实,心诚于实。”

    赵顼眨着眼睛,看起来像是听出了一点兴趣来,敲敲沙盘,示意韩冈继续说。

    “唯有格物,方能致知。”韩冈继续说着,“所以气学要教授的是怎么格物,而不是灌输致知后的结果慎思之、明辨之,不经思辨,非为真‘知’。”

    韩冈不需要攻击其他学派,气学或者说科学其研究现实,解释现实。对于自然规律,不得不诚,不能不诚。这一点,只要开始学习气学,就会被关乎

    ‘此即为诚?’赵顼的问话更加言简意赅。

    “能欺人,可能欺天吗?只有诚。”

    这话是有道理,前面听得迷糊的向皇后点着头,她现在是听懂了。天不可欺,所以要诚。

    韩冈敛容正座,气度俨然。

    程颢?王安石?需要在意他们吗?更没必要去贬低。因为气学更好。

    言辞打动不了人,事实可以。他能在现在这个年纪拥有如今的地位,也是依靠才干和成绩,而不是口才。跟那些走言官路线飞速上升的官员,完全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事实会说话!

    韩冈也只要拿事实说话。

    ……………………

    殿上搂,韩冈说得口都有些干了,但赵顼还是没有当场给出结论,只是最后闭上眼皮,闭目养神。

    不过韩冈并不介意。他又不是徒逞口舌之辈,纵横家的本事没有一成半成,但他能解决问题。每一桩随之而来的问题,也可以让人在下一次行动时更加敏锐,这就是气学。

    只是韩冈返回家中的时候,仍在回忆着赵顼的动作和神态,其中肯定能有代表心情变化的地方。

    可没等他有个眉目,宫里面就又人来了。两天后,开始给太子上课。

    还真是快!韩冈有几分惊讶,不过后面什么都没有。原因和理由都没有说,只是让韩冈去上课。

    虽然还是不尽人意,但韩冈总算是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正式给太子授课。

    王安石是《论语》,程颢是《千字文》和礼仪,赵佣还是在开蒙的阶段,韩冈不可能教授太jīng深的科目,只能是算学和自然。

    ‘也够了!’韩冈坐在书桌前想着。在过去,可不会有这一门功课,从中可以看到朝廷的妥协,

    不过他没时间庆幸太多,一封封信件正等着他回信,其中一封,还是韩冈的亲家翁。

    韩冈的儿女亲家苏子元,前些天上京来觐见天子天下州郡的主官就算职位一直不动,隔两三年也都得入朝一次。但韩冈南下前,他就又被打发回邕州去了。

    苏子元治邕有功,四善二十七最总有几条能占着。几年内考评都在上下,去岁甚至还得了上中最高一级的评价,正常情况都是拿不到的在广南两路的几十州官中,显得最为显眼。

    广南西路转运使奏报,邕州数年间开大小沟渠数百里,灌溉良田万顷。虽说其中多有夸张,可去年从邕州、钦州顺左江入海,然后北上泉州发卖的粮食,有七十万石之多,这却是实打实的。相当于大半个关中白渠灌区的对外输送量,再加上交州的五六十万石,对一直苦于粮食不足,而使得溺婴现象始终禁而不绝的福建,可以说是救人无数。苏子元作为邕州知州,在其中当然功不可没。

    从桂州到邕州,一路南下经过的柳州、象州、宾州,其户口所聚,都是适宜产粮的盆地,在后世也是事关国家安危的粮食基地。在这个时代,如果能跟广州附近的平原一并充分开发出来,几十年内,都不用担心人口过剩的问题。

    苏子元知邕州数载,邕州户口增加了五成还多,渐渐恢复了交趾入寇前的元气;粮食生产翻了一番;税赋的数量渐渐接近桂州。打通了与大理的贸易通道,每年收购滇马三千余匹,依照从太宗时就不断颁布、在当今天子变法之初又着重强调的敇令,这就是军功。

    可惜当时政事堂正设法让韩冈留在河东,苏子元也顺道受了牵连。最后只在朝会上上了殿,之后并没有被皇后召见。

    王中正、宋用臣这一干知道苏子元身份的大貂铛都不敢说话,在朝堂上没有帮忙说话的盟友,背后的靠山又不怎么牢靠的时候,他们只能保持沉默。章惇也不想成众矢之的,也只是私下里跟苏颂先后设宴款待了苏子元。

    在广南两路久任的官员,想要从那个圈子里再跳出来,几乎是不可能了。苏缄中了进士后,被派去岭南任职,几十年都在两广打转,苏子元子承父业,这辈子都没什么指望。只是老君容也容易,恐怕下一次见面,就是一路监司的使、副了。

    不过两家定了亲的子女都还平安,不论是韩家的老大,还是苏家的长女,这几年都没有出什么意外。再过几年,就到了能成亲的年纪了。

    坐下来想一想,这时间过得还真快,转眼间几年就过去了。

    攻略交趾时,说降夺官的情景尚宛然在眼前,只一眨眼的功夫,儿女都长大了。

    说是时间过得快,也的确是够快的。

    韩冈回京,第二天就跟王安石一前一后的辞官,接下来京师朝堂一团乱。这两天的时间,韩冈和王安石之间的纠葛还是没有一个定论,就到了第一次给太子上课的rì子。

    他来到了东宫。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12)

    赵佣仰头看着新来的先生。

    从阁门外照进来的阳光,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大半。

    作为太子,赵佣与宰辅之一的韩冈已经见过许多次了。

    其中印象最深的当然还是半年多前,冬至夜的那一个晚上。

    跟所有相公一样,来到父皇的病榻前,都是十分严肃的样子,但是独一无二的年轻。说话声音不大,可不知为何,让赵佣一直都很害怕的祖母却一直瞪着他,最后还大发雷霆。

    那一夜,赵佣一开始并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从那一天开始,喊他六哥的人少了,都开始称呼他做太子了。也是从那一天,身边的人都开始在说‘幸好有了韩枢密’。

    待年轻的韩枢密行过礼,赵佣立刻恭恭敬敬的回了一礼。

    储君亦是君,纵然是贵为平章军国的王安石也要先行礼。但赵佣被耳提面命,对宰辅们要尊敬,决不可有失礼的地方。..

    宫中有专门的人来教授礼仪上的知识。赵佣在这方面做得很完美。

    不过他旁边的王益就不行了,向韩冈行过礼后,就定着不动了。

    赵佣侧过脸想看看怎么回事,就感觉的王益悄悄的扯了扯自己的袖口。手指微抬,指着阁中一侧的一张桌子。

    赵佣看过去,就在那张桌子上,正放着一根尺子。一尺长的木尺,仅仅有小半寸搭在桌子的边缘,尺身几乎都悬在空中。而尺子的下方,还吊着一个锤子,用一根细绳连接。锤头是生铁的,看起来就很重,使得铁锤的木柄高高的翘起,抵住了木尺。

    ‘这是怎么回事?’

    赵佣一下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这么放在桌边上的尺子,肯定应该掉下去的。

    先一步过来的宋用臣早就盯着桌边上很长时间了。

    锤子、尺子,还有绳子都是他让人拿来的。将锤子绑在尺子上,再摆好在桌边,都是跟着他的小黄门动的手。韩冈只动了动嘴皮子,却像是戏法一样让人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鬼法术?宋用臣想问又不敢问。跟他一样,阁中的内侍,还有刚刚进来的赵佣、王益以及跟随他们的内侍、宫女和rǔ母,一大批人都瞅着,一脸的不可思议。不过他们都是瞧了几眼后,就端正了身子,只用眼角去瞟,又用眼神交换着自己。

    ‘肯定是胶。’

    ‘假锤子。’

    ‘是韩枢密啊。’

    韩冈知道,肯定会有人想不通。就是在后世,多少学过物理、好端端从初中毕业的聪明人,都一口咬定决不可能。在现在这个时代,又有几人能想得通透?

    这就是他的目的,先声夺人。

    韩冈咳嗽了一声,两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过来。他是老师,不能任由自己的学生陷入迷糊之中。而且,他也要上课了。

    韩冈看过赵佣以前做过的习题,其实算式和记录采用的正是如今世间通行的草码数字。

    草码原本是商人中所用的,直接画在搬运的货物箱子或是麻袋上,箱中货物的数量看看外面的标签就知道。有时候,简单的账簿记录也用草码。

    不过现在通行于世的草码,已经经过了改进。旧草码的一二三就是简单的将文字一二三扭转九十度给竖起来,而改进过的草码一二三无法通过添加笔画来篡改。结合了一部分阿拉伯数字进行的改进。使得有人篡改数字,也很容易看出破绽来。这是韩冈主导的缘故,所以在关西许多小学校中,都在用这本便宜又好用的算学蒙书。

    当然,在真正的账簿中,不可能是单纯的草码,还必须有大写的数字。

    不论是民间还是朝廷,账簿上的数字,作为确认标准的都是大写数字,甚至于都不用草码和小写的一二三,只用壹贰叁。这是从唐时就流传下来的习惯,如今更是普及到全国各地。尤其是官府‘今官府文书凡计其数,皆取声同而画多者改用之。于是壹、贰、叁、肆之类,本皆非数,直是取同声之字,借以为用,贵点画多不可改换为jiān耳’。

    “乘法和除法,殿下和团练应该学过吧。”韩冈问着两位身份尊贵的学生。

    “九九歌,我都会背了。佣哥比学生会得还早。”王益很自豪的说着。

    宋用臣也在旁补充:“太子聪慧天生,现在是百以内的加减乘除都没问题。”

    韩冈早就听说赵佣早慧,小小年纪就沉稳过人。他对此早就心中有数,可亲眼看见还是觉得惊讶。

    会背九九乘法表其实不算什么,还没把一张大半部分只有加减的卷子做完的王益其实也会背,可根本就不会灵活应用。韩家家里的老大老二,也都是在四五岁的时候就被王旖逼着背熟了,只是在运用上是整整花了两年去练习。

    但赵佣现在却能进行百以内的加减乘除!

    六岁啊,韩冈暗暗惊叹着。

    正常的小孩至少到九岁才能拥有的才能,赵俑现在就拥有。

    跟九岁左右擅长数学的小孩子差不多。赵俑也可以算是天才,但还远不及数学史上的那些怪物,比如高斯之流。也比不上自称八岁就能看懂《海岛算经》的沈括。不过一年以后,四则运算肯定是没问题了。

    “那就好,先把这几题做了,看一看到底学到了哪一部。”

    韩冈第一次上课,就拿出了一张考卷,将数学上容易遇到的难点都变成了考试的内容。只要学过一阵数学,就应该能答得上来。

    一盏茶的功夫,赵佣先做完了,而王益则吭哧吭哧算得满头大汗,看看卷子,不过写了一半。

    果然是聪敏过人。韩冈心道。

    不过赵佣虽然聪明,但体质比寻常的孩童要瘦弱许多,脸也是苍白的。跟同年的王益,也要矮小半个头。相较起来,韩冈的儿女们脸颊都是红润有光,入夏之后,因为学习骑shè的缘故,老大老二甚至都晒得发黑。体质上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赵佣自出生后就多病,半年多来韩冈不在京师,幸而没有大碍。否则皇后能把提议韩冈出京的人给流放到海外去。

    也真是好运气了。

    韩冈拿着卷子一眼扫过,发现是几乎都做对了,只有两题是错的。

    想想还真是难得。

    从卷子的上来看,赵佣至少是后世小学三年级的水平了。学完韩冈给蒙学编订的教材,差不多也就是在这个水平线上。但赵佣可才六岁。当真是聪明呢。

    做完题后,赵俑百无聊赖的等着韩冈的发落。而看了看王益还有很长一段才能写好,韩冈便对赵佣道:“殿下若有空,就再做道题好了。”

    赵佣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题目很简单,一加二,再加三,再加四,就这么一直加到一百就可以了。也就是一到一百,这一百个数字的和是多少。”

    赵佣立刻拿起笔,在纸上计算起来。

    又过了半刻钟,王益终于写得差不多了,赵佣却还没算好,看起来还是差一点。

    “先歇一歇。”韩冈示意赵佣停笔不要再算了,他竟然选择了最麻烦的死算。可以说终究还是差了一筹,比不上那些真正的数学大家。

    “臣说件旧事吧。跟象戏有关,也跟数算有关。”

    王益立刻丢下了笔,竖起耳朵听故事。而赵佣仍是端端正正坐着不动,就是眼睛眨着,还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不知殿下、团练可知象戏?”

    赵佣和王益用力点头。

    如今世间象戏的种类很多,大象戏、小象戏,七国象戏。但最流行的还是韩冈所创的楚汉象戏,规则简单,布局也简单,加上韩冈的名气也大,所以很快就流行开来。在宫中也多有人会下。赵佣和王益至少都看过人下棋。

    “当年臣跟枢密院的章惇打了赌,臣若输了,就赔出百贯彩头,若是他输了,那他只要赔麦子就够了。”

    “百贯的麦子?”

    “好像很多的样子。”

    赵佣和王益交头接耳,宋用臣也在心底计算着麦子的数目,但韩冈的接下来的话实在是出乎意料:

    “是按粒来算。第一个格子放一粒麦子,第二个格子放两粒,第三个格子放四粒,第四个放八粒。就这么一格加一倍的加下去,将六十四格都放满就行。”

    ‘这么少?’阁中的每一个人都闪过了同样的念头。

    “然后呢?”

    “然后章枢密便说,除非将赌注交换,否则他绝对不赌。也就是我出麦子,他出钱做赌注。不过这就轮到臣不干了。”韩冈笑了笑,“后来臣又用同样的条件,打算跟曾经做过三司使的沈括下棋。可是他一听之后,就不干了,说倾家荡产也赌不来。”

    “先生,只是几粒麦子啊。”王益忍不住开口。

    韩冈脸sè严肃了起来,“做学问,讲究的是诚实。诚于实。最不好的是只凭空想说好坏。真的只是几粒麦子吗?究竟是多少,还是算了之后再说!”

    韩冈之前都是带着笑,看着也和气。虽然上课前,都被耳提面命要老老实实。但韩冈没摆出师长的架子,王益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不过现在韩冈脸稍稍一板,他立刻就老实了。

    第一次上算术课,韩冈只是让做了一份卷子,又说了一个故事,最后再把卷子的错误之处给指了出来,一一加以讲解。不过两个学生的底细算是摸透了,主要是数学方面的才能,王益比赵佣差一点,而赵佣再过几年,会变得更出sè毕竟人聪明。

    结束了一个时辰的课程,赵佣和王益一同向韩冈行礼,表示自己的感谢之意。

    韩冈回礼之后,指了指依然稳定在桌沿上的尺子和铁锤,“那个就不想知道缘由?”

    “还请先生赐教。”王益连忙道。阁中所有人都jīng神一振,他们都已经纳闷了一个时辰了。

    “这就是课后的习题了。”韩冈却没有直接给答案的好心眼,“今天就三条,一个是‘从一加到一百是多少’。一个是‘章、沈两人都不肯赌的缘故,棋盘上要放多少粒麦’?最后一个就是‘到底为什么尺子不会掉下来’?下一次上课时,把答案准备好。”

    赵佣和王益发着愣回去了,宋用臣立刻填补了上来,他问着韩冈:“韩枢密,这真的不是戏法?”

    韩冈一下就变得脸sèyīn沉。宋用臣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韩冈最讨厌的就是怪力乱神。

    “但太子才六岁,肯定不知道怎么做。”

    “有什么难的。想不通就不能问人吗?只要亲笔写好答案就够了”

    宋用臣吓了一跳:“可以问人?”

    “有谁能事事皆知。有不明白的地方当然要问人。最怕的就是自以为是。”

    不是每件事都要充专家,而是学会寻找专家来咨询才是上位者该做的事。至于怎么挑选,相信谁,这就是关键。

    相信宋用臣会明白,他背后的两个人也会明白。三道题目更是出给他们看的。

    韩冈要教授的并不局限于知识,更重要的是学习的方法。怎么做事,怎么思考。

    他的目标,就是给赵佣塑造出科学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和方法论来。

    做事,先学做人。正心,先正三观。

    这是韩冈的想法。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13)

    任谁都知道,韩冈的第一次课,不是教太子读书,而是给皇帝和皇后看的。可是谁也不曾预料到韩冈竟然会上了这么一堂课。

    蔡卞皱着眉头,盯着桌上的教学记录。

    国子监与资善堂紧密相连,好几个讲读官都在资善堂兼了一份差事,蔡卞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没有像当值的同僚一样,亲耳聆听了韩冈的第一堂课。但才下课没多久,留堂的三道题目,就从皇城内传到了南薰门的蔡卞手中。

    隔邻教室中也正像放在火炉上的水壶,热闹喧腾。一群国子监生正为韩冈的题目吵吵嚷嚷。

    “这叫什么啊!出的到底叫什么题?国子监里有几个能做出来的。”

    “别的不说,太子才六岁。白乐天半岁能识‘之无’,可他六岁时也写不出‘此恨绵绵无绝期’吧。”

    “没听到韩枢密说的最后一句吗?可以问人!官家、圣人想要的不是君子,是太子。韩枢密也就是要教太子兼听则明的道理。”

    “这是卖菜卖惯了。上门的客人想要什么,他就卖什么。”

    “有几户人家聘西席先生,不是打算教个进士及第出来?有哪个皇帝不想要个有为的太子继承皇位?”

    “多了去了。要我给你数数吗?汉武帝、唐太宗……”

    “别抬杠。汉武有瘫……”

    那几个学生说话简直是肆无忌惮,尽管最后半句给吞了下去,可还是够悖逆的。真要计较起来,可是指斥乘舆的大不敬罪。说的人杀头有份,听的人也少不了一个流放。

    蔡卞动了动身子,想站出去训斥,但又忍住了,只是记住了外面几个人的姓名。

    太学三舍,外舍、内舍、上舍。不升内舍、上舍,就别想做官。就让他们在一辈子烂在外舍好了。

    “吵什么呢,宗汝霖那边还真摆出来了。”

    就在蔡卞听着隔壁吵吵嚷嚷的时候,宗泽从隔邻正在重修司马庙的木匠那里,找来了尺子和锤子,还有一团墨线,摆弄了半天。倒是重现了课堂上的那个实验。

    不过尺子不是搭在桌子边缘,而是搭在宗泽的手指上面。

    看着宗泽手指上摇摇yù坠却偏偏掉不下来的尺锤,教室中静了下来。

    前面国子监生们都是在吵韩冈的用心,但亲眼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实物,是人都会想要知道这到底为什么。

    “既然韩枢密摆下了阵势,肯定是想要太子去找人答案的。也不知王平章和伯淳先生对此能给出什么样的说法。”

    宗泽说着,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了出来。

    蔡卞的手一沉,正是他现在所忧虑的。

    韩冈的教学,明摆着是针对王安石和程颢两人的课程。如果两家避而不论,到时候皇帝怎么想?皇后又会怎么想?

    ……………………向皇后正茫茫然,与陪她说话的蜀国公主一样表情。

    韩冈第一天上课所出的题目让她们都是一头雾水。

    韩冈所出的题,肯定是有其深意在,只是让人想不通。而明面上的答案,也同样让人难以计算。

    “从一加到一百的那题倒好说,应该是为了磨六哥的xìng子。”向皇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蜀国公主在说话,“六哥从小就聪明,上了学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聪明外露不见得是好事,懂得收敛才好。若能磨一下xìng子倒也不坏。”

    “六哥可比我家的大哥聪明多了,说不定一下就算出来了。”

    “那可不容易。一步步加上去,整整一百步,中间错一点可就全错了。六哥有时也会犯迷糊,昨天背论语,背着背着就跳了句。”

    “说的也是。这一题,不要聪明,只要小心。”

    向皇后点了点头,又道:“可那锤子尺子,就像戏法一样的,让人完全看不懂了。”

    蜀国公主也不懂,不加锤子,尺子都肯定会掉下来,把锤子系上去,反而不掉了。要说是戏法,可不论谁来做,都是一样的结果。而且韩冈还不在场。哪家变戏法的能这么变?

    宋用臣回来一说,再亲手一摆,在宫里问谁都摇头。

    “不过韩枢密特意说可以问人。王平章、程修撰与韩枢密同在资善堂,据说又在争什么道统,说不定就是韩枢密在给王平章和程修撰下战书。”

    “那这一题可就做不出来了?”

    地位丢一边,品xìng也不论,只说学问,王安石和程颢可都是闻名天下的大儒。韩冈拿来下战书的题目,宫里面可真找不到人来做。就是朝中,也不定有人有这个能耐。

    向皇后不多想了,只等着结果来,也就再两天而已。若能将王安石和程颢问倒,那也不坏。这也就能让人知道谁才最合适当太子师。

    至于最后棋盘上放麦粒的那题,向皇后倒是多想了一阵。

    最后麦粒的数目应该很多,所以章惇、沈括才不赌。两人都是高材博学,不会上当。说不好,可能会有几百石呢。

    但她总觉得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向皇后很喜欢下棋,只是大概因为很少输的缘故,其实水平并不高。她也有自觉,毕竟没什么人敢赢她的彩头。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对象戏或者说象棋的兴趣。

    韩冈棋艺也不高。她曾王旖那里听过几句。棋艺不高的韩冈能让章惇、沈括不敢赌,那输掉的结果肯定是赔不起,甚至可能是赔得太多,不敢冒风险。

    “也有可能是韩枢密虚张声势,故意诳人。”蜀国公主猜着,“麦子做彩头比起几百上千贯来实在是不值什么,反而让人心中生疑。”

    一粒、两粒麦子,就算每一格翻一倍,到了六十四格,也肯定多不到哪里去。比起韩冈给的彩头实在差得太远,让章惇、沈括心中生疑,不敢贸然去赌。

    “就像开盅前那样?”向皇后问道。

    “有点像。”蜀国公主道。

    逢年过节,闺阁中赌彩头,向皇后和蜀国公主各自年幼的时候也没少玩过。也知道上了赌桌,就算心中再没底,也要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有时候吵吵嚷嚷最闹腾的,反而是最心虚的。

    不过向皇后觉得韩冈不会这么简单。虚张声势的手段,毕竟不登大雅之堂,不应该拿来当作太子的课程。

    “吾已经交待让宋用臣去找人数麦粒了。看看到底有多少。应该快了。”她说道。

    宋用臣回来得比想象中要晚不少。

    向皇后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蹙着眉问:“一合到底有多少?”

    宋用臣欠了欠身,袖口抖着,抖出了些麦粒,“禀圣人,一合就有五万粒之多。”

    宋用臣当真让人去拿了一合小麦数数。还不只一个,七八人各自数各自的。数了整一天了。报上来的数字却乱得很,从一万多到十万都有,看着就知道有些人根本就没用心。但要复查一下,时间又不够。不过他也不敢说自己找的人不靠谱,折中一下,报了个五万。

    幸好向皇后和蜀国公主都没怀疑。

    “十合一斗,十斗一石。一石麦子不就有五百万了。”蜀国公主轻轻啧着舌,对向皇后笑道:“看来章枢密和沈括真的是被韩枢密给唬住了。”

    要一石粮食当真能有五百万麦粒,六十四个格子每格都能分上近十万。就算按韩冈所说放麦粒,越到后面放得越多,可一开始才一粒、两粒、四粒、八粒啊。

    可是不知为什么,向皇后还是觉得没那么简单。

    “再等等刘惟简的消息。”

    数麦子有宋用臣,但计算棋盘上要放多少麦粒的差事,向皇后就让刘惟简去算了。刘惟简现在在管左藏库,jīng通钱谷之术。

    不过刘惟简回来得比宋用臣还要晚。

    “怎么这么迟?”

    “禀圣人,奴婢早前算过一边之后,觉得结果匪夷所思,心道多半是算错了。就去了司天监,让司天监帮忙。谁知道,司天监当值的冬官正算了一遍,却跟奴婢算得一模一样。”

    司天监虽人浮于事,水平又差得可以,但基本功还是有那么一点的。要不然刘惟简也不会去找他们。

    “匪夷所思?”向皇后瞅瞅一边的棋盘,问刘惟简,“填满棋盘到底要放多少麦粒?!”

    刘惟简从袖中掏出一卷纸,展开来照着念:“启禀圣人,到了二十八格的时候就超过一亿了【注1】,一亿三千四百二十一万七千七百二十八。再往后二十七格,到五十五格,就是一亿三千四百二十一万七千七百二十八的一亿三千四百二十一万七千七百二十八倍。而到了最后第六十四格,更是第五十五格的五百一十二倍:九百二十二兆又三千三百七十二万零三百六十八亿又五千四百七十七万五千八百零八。这还只是一个格子,若是将棋盘上六十四格全都加起来,是第六十四格的两倍去一。一千八百四十四兆又六千七百四十四万零七百三十七亿又九百五十五万一千六百一十五……”

    蜀国公主完全怔住了,刘惟简绕口令般的数字她听着就糊涂了,可再糊涂,也知道这是个不得了的数字。

    一亿三千多万的一亿三千多万的五百一十二倍!还要再乘二,减一!

    只是六十四个格子而已!怎么会变得那么多?

    向皇后也整整愣了半天,最后惊讶失声:“这么多!?就一个六十四格的棋盘,还没算中间的楚河汉界呐!”

    朝廷每年几千万贯石匹两的收入,都兑成钱的话,合几百万万钱。在向皇后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大数目了。可这个数字跟棋盘上的麦粒比起来,却是差了一亿倍。

    “一石小麦五百万粒!这到底有多少石?”

    刘惟简粗粗的算了一下:“三万亿石还多。”

    向皇后更觉得恍惚了:“够吃多少年的?”

    “天下人口一亿多,一人一年吃四石。也不过四五亿石吧。少说六七千年吧。”刘惟简也不知道这样算对不对,反正再怎么样都不会少于一千年。

    向皇后又是怔了好半天,方回过神对蜀国公主苦笑道:“难怪章枢密和那沈括不肯跟韩枢密作赌,就是官家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蜀国公主也是苦笑道:“几百一千贯对万亿石粮食,韩枢密真真是太会戏弄人了。”

    “章惇和沈括能一眼就看破,论起才智,其实也不差了。肯定是让人望尘莫及。”向皇后点头说着。

    不管怎么说,这是比直接上表推荐要委婉得多。

    注1:东汉《数述记遗》中记载,古代有上中下三种进数法:下数以十递进,十万为亿,十亿为兆,十兆为京;中数以万万为亿,万万亿为兆;上数以亿亿为兆,兆兆为京。通用的一般是下数,不过这里为了方便起见,选用了中数。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14)

    赵顼靠坐在一张躺椅上。

    让大匠配合身形打造的木质躺椅,赵顼躺在上面就像嵌进去一般,使得瘫软的身子不至于左右歪倒。至少能与他的儿子面对面。

    ‘六哥,一,一百,多少?’

    赵顼在沙盘上画出的字断断续续,但赵佣站在福宁殿里,就是在说韩冈所出的题目。杨戬也不会误会赵顼想说的话。

    他向赵佣转述着:“殿下,官家是在问韩枢密出的那一加到一百的题,最后算出来是多少?”

    “五千零五十。”

    赵佣说话时有些不好意思。

    他自下课后用了一个多时辰算了两遍,但答案并不一样。赵佣本来想再算第三遍,宋用臣劝他,韩枢密说了可以向别人询问。

    ..

    可赵佣只记得,韩先生指的是棋盘上放麦粒和尺子锤子的两题可以问人,一加到一百,是要让他自己算的。

    前一道题他问了母后,后一道题,他过来问父皇。最后一题,赵佣还是坚持自己做。因为母后让他听韩先生的话,父皇也让他听韩先生的话。

    不过方才半路上,刘惟简追了上来,告诉他还有简单的办法,让他一加一百,二加九十九,一直到五十加五十一。

    赵佣很快就想明白了,总共是五十个一百零一,拿着笔算了一下,正好是五千零五十。跟前面第一次一步步加起来的结果相同。

    刘惟简并没有告诉他答案,可是如果刘惟简不说,赵佣根本想不到还有这么简单的计算方法。

    赵佣不知道这该怎么算,算自己的,还是别人帮忙?小孩子心里有些别扭。

    ‘对否?’赵顼写到。

    “方才奴婢让人去算了。六人里面有四人报的是五千零五十。太子算的应当没错。”杨戬低声回话,顺手抹平了沙盘。

    赵顼眨了眨眼,抬手又开始写字。

    此时,门外宫人入内禀报,“官家,苏学士到了。”

    苏颂是翰林侍读学士,乃是经筵官,为赵顼讲习经史。他在朝中是有名的博学,跟韩冈来往久了,也被视为气学一脉。

    苏颂被招进宫来,具体是什么事,他已经提前知道了。

    “其理在于重心!”苏颂回答天子的询问。

    韩冈在《桂窗丛谈》中说过重心的问题。曾经拿尺子、木板、盒子和捕醉仙来说明什么是重心。

    重心向下的铅锤线没有移出底面,盒子就不会翻倒。木板的重心如果落到了桌面外,就会掉到地上。坐在椅子上,手不用力的情况下,身子不向前倾就站不起来,想要起身,重心必须要移到脚上。

    苏颂亲手做过实验。结果的确如此。

    重心的原理,完美的解释了大堤为什么要下宽上窄的缘故。而空车空船为什么容易倾覆。相扑往往是个子矮壮的人是赢家。

    苏颂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从头到尾,详详细细的向赵顼、赵佣这对父子作了解释。并且还画了图,又做了几个小实验。

    苏颂的教导浅近易懂。旁听的杨戬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尺子挂了锤子后之所以掉不下去,就是因为这一整套系统这是苏颂用的生僻词汇的重心位于桌子下,位于桌面的投影内这个词同样生僻,但解释了就很容易理解其实就等于放在桌子上。单一的尺子之所以会掉下去,则是因为重心在桌面外,且受力不平衡的缘故。

    ‘重心’。

    杨戬在心中默念着,也看见天子在沙盘上写着。

    现在想想,韩枢密想要说的就是这两个字吧。

    想不到小小的尺子和锤子之中就蕴含了这么多的道理。

    把握到了重心,看似匪夷所思的事,其实也很平常。关键就是要抓住其中的道理。

    伊尹对商汤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毛传曰:‘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恐其糜也。’。《淮南子》《韩非子》也都有提及。

    就是唐明皇也曾作注解:‘此喻说也。小鲜,小鱼也,言烹小鲜不可挠,挠则鱼溃,喻理大国者,不可烦,烦则人乱,皆须用道,所以成功尔’

    以烹小鱼喻治大国,这是杨戬之前在宫中上学时学到的。而现在韩冈岂不是在用重心之说来比喻治事?找到重心,便能举重若轻。

    杨戬自问是明白了韩冈的想法。

    上古贤人都喜欢做比喻来规劝帝王,药王弟子难道不正是跟他们一样?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从他这个小小宦官眼中,王、程两位,看来远远比不上他们的后辈晚生。

    杨戬的眼中,官家也在沉思着,在苏颂走后许久,他才又开始写字:‘棋盘……’

    杨戬会意,让人去寻答案。

    结果让杨戬瞠目结舌,聪明的太子歪着脑袋迷糊了起来,而天子,则又是久久不动。

    远远超过想象极限的数字。开始时仅仅是一粒两粒麦子,在六十四倍……呃,六十四番之后,就变得庞大的难以相信。

    杨戬心中明悟。

    这同样是劝诫。

    乡里的高利贷中常有倍利,逼死人命无数。杨戬幼年还没进宫时家境贫寒,对此深有体会。

    想一想,只要借一文钱,六十四年后,就会变成大宋几百几千年的税入都抵不过的巨额债务。

    而正常借几贯钱,也不要六十四年了,三五年就能逼死人命。

    这又是在讽喻天子,该抑兼并,减民贷啊。这也是让在宫闱内长大的太子知晓民间疾苦的唯一办法了!

    朝有贤良,家国之幸。

    在崇敬和激动中,杨戬又看见赵顼在沙盘中划着:

    ‘明rì,招韩,经筵。’

    韩冈的下一堂课,本应是放在两天之后。

    并不是赵佣的课程安排不合理,而是王安石、韩冈这样的重臣,让他们天天给太子上课根本不现实。至于程颢,因为另立道统的缘故,他来上课的次数,也被王安石压着,不可能更多据说其中还有不得皇后认同的缘故。

    大部分时间,教导太子的工作都是交给资善堂中的其他教师。从地位最高的王安石,到最下面的小黄门,在资善堂中任职的多达近百人。礼仪、shè术,甚至《论语》等经书的背诵抄写都是另外有专人负责。在韩冈回来之前,算学课也是另外有人来上,赵佣这么点大就学会了百以内的加减乘除,皇城中长大的宦官,其中允文允武者所在多有,也足见皇家教学的水平。

    不过王安石、韩冈和程颢,终究是天子以诏书聘来的太子师。每天赵佣的课程中,都有一个重点科目,不是王安石,就是程颢,现在则又多了韩冈。

    而现在赵顼所说的经筵,并不是给赵佣讲课,却是给身为天子的赵顼所开设。

    文臣在经筵上讲读经史,借古喻今,

    杨戬面现难sè,轻声劝道:“官家,可你的身体?”

    赵顼闭目不言,只敲了敲手指。杨戬低头躬身:“奴婢知道了。”

    ……………………

    韩冈此时早回到了家里。

    周南帮着更衣擦脸,云娘端上茶,素心也端来了亲手做的点心。

    一切起居都有娇妻美妾服侍,自自在在,清闲无比。

    比起十几天前,还在河东辛辛苦苦的rì子,不啻天壤云泥。

    到了傍晚的时候,被王安礼的夫人请去说话的王旖才赶回来,见到韩冈在书房里靠在摇椅上自得其乐的看书,不禁笑道:“官人给太子上课可是辛苦了。”

    “怎么可能?”韩冈呵呵笑着,“辛苦的该是学生才是。”

    王旖闻言脸sè一变,连声问:“怎么了?难道又是问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还是让太子去养蚕养蝌蚪做记录?该不会是速算吧。”

    在王旖眼中,韩冈是有前科的。

    韩冈给儿女出的题目常常比鸡兔同笼还刁钻,河里面两个岛,怎么不重复走完连接岛上和岸边的七座桥,要是不能,又是为什么?大人都做不来,他给小孩子做。

    为了培养子女的观察能力,让老大老二去养蚕,自古男耕女织,拜马头娘该是女子才对。还抓了蝌蚪来,放在价值几十贯的玻璃花瓶中养,本以为是青蛙,却养出了蛤蟆,把满心期待的女儿委屈的大哭一场。

    在早一点的时候,刚学了加减法,就开始要求速算心算。从上到下一百题列出来,喝完茶的时间看看能做多少,做完才有奖励。

    为了儿女的教育问题,王旖跟他吵了好几次,但韩冈总是振振有词,最后让王旖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韩冈摇头否认,“这第一次上课,是做给天子看的。怎么可能跟自家儿女一样。今天就是考了一下太子学到哪一步,剩下的就是出了三道题。”

    “什么题?”

    韩冈抬眼,“还记得当初一加到一百的那道题。”

    王旖当然记得。家里的儿女都是死算才得到的结果,连王旖自己也是没想到还有那么简单的计算办法,倒是周南很快就找到了窍门。

    “那另外两道呢?”

    “另外两道题,不是让太子去做的,而是让他去问的。可比第一道要有意思得多。”韩冈卖着关子。

    王旖正想细问,一名家丁匆匆而来,“枢密!外面来了中使,说是奉了天子口谕,要官人明天上经筵。”

    注1:捕醉仙,唐宋时的不倒翁。酒席上放在盘中,转动后视其指向来劝酒。

    注2:马头娘是蚕神,本为马头人身,但神像多为身披马皮的少女。有少女为马皮所卷化为蚕的传说。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15)

    送走了前来传达口谕的中使,韩家重又平静下来。

    不过王旖发现,回到后院书房的丈夫脸上并无喜sè,皱起的眉心处还参杂着疑惑。

    王旖很少见丈夫露出这样的表情,总是自信满满的韩冈难得有皱眉的时候。

    韩冈坐回躺椅上,王旖在身后为他捏着肩,轻声问,“官人,怎么了?是有哪里不对吗?”

    “不用担心,没事的。”韩冈敷衍了一句,扭了扭肩膀,道:“还是捶着吧,你手上没力气。”

    “就知道使唤人。”王旖啪的用力拍了一下,倒也依言有节奏的捶了起来,又问:“到底是怎么了?”

    “没事。”韩冈闭起眼睛,舒服的享受着,眉宇间稍稍放松了一点,“今天去你五婶婶那里,。”

    “其实是娘找我去的。在家里不方便说。是为了大嫂的事。” ..

    “大嫂的事?”韩冈想了一下,就猜到了:“……岳父岳母打算让大嫂再蘸?”

    王旖的大嫂就是王雱的遗孀萧氏。在王雱去世后,三年孝期满,依然心思坚定的要为亡夫守节。

    士林舆论中,主动守节的孀妇都会受到尊重。在感情上,王安石夫妇也觉得很欣慰,而且他们也不希望长孙没了母亲。不过王安石还是觉得,大儿媳正值年轻韶华的时候,总不能误了人家下半辈子。

    自汉以来,历朝历代都有奖励矢志守节的烈妇,但改嫁的妇人也不会受到歧视,视若平常而已。此时也是如此。甚至有的士大夫还鼓励或是乐见改嫁。比如范仲淹,其寡母就是带着他改嫁朱氏。在范仲淹中进士前,更是一直姓朱,名为朱说。所以他在为家族设立的义庄中规定,孀妇再嫁,义庄是要给钱做嫁妆,而鳏夫再娶,则一分钱没有。

    不过寡妇改嫁事一般是娘家人来主持,将女儿拉回家,然后再寻一门亲事。但王安石贵为平章,天子之下一人,萧家的地位不知差了多远,王安石不发话,他们又哪里敢自作主张?

    现在王安石看得开,吴氏也表示支持,还避开萧氏,拉了王旖去王安礼那里商量,看这个意思就是要全家动员说服萧氏。

    “爹和娘的意思,萧家那边离得太远,还是在京城好些。就当是嫁女儿了。”

    “嗯,这是好事。”韩冈点点头,表示支持,其余的他也不便多说。

    王旖的手慢了下来,声音沉了,“过得也真快,一晃都四五年,栴哥也都十一了。”

    “白驹过隙啊。”韩冈有着同样的感慨。

    王雱的容貌,韩冈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当年在学术上争执,在新法上携手,共同应对天灾**,那一幕幕尤在眼前。那时候,他自己还不过是个刚入朝的小官,王雱的官位更低一点,可都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己刚刚考中了进士,文资武功皆备,正yù大展其才,而王雱则是成为了人人都羡慕的经筵官,能利用给天子讲学的机会,来维系新法。

    “这一回为夫也算是做到经筵官了,不过终是比元泽迟了好些年。”

    经筵。

    韩冈的话提醒了王旖,让她想起方才的事,“官人,方才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不想上经筵?”

    “不是,是太快了。”韩冈也没再兜圈子了,“官家的xìng格是轻燥,可也不该反应这么快才是。经筵可是那么容易开的?才给太子上过课啊。”

    王旖悲恸伤怀的情绪一下就消散不少,“可现在不就是开了吗?”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哎,终究是不省心。”

    韩冈本没打算这么快再见皇帝。

    在他的计划中,给太子上过两三次课后,就应能在京城里面掀起一股研究气学的风cháo,与王、程两家开始正面交手。

    韩冈说气学惟诚于实,只用事实说话。学术高下和道统归属姑且不论,现在他就正是打算用事实证明他更适合做帝师。

    在这个以儒学为根基构筑了意识形态的时代,一切自然科学都是社会科学。当诸子百家说起寓言,当后世学者以政治xìng和社会xìng的目光去诠释经典,世人也都习惯了从自然万物中寻找微言大义的成分。

    韩冈丢了三道题出来,有引人研究气学的用意,也有讽谏天子的成分,当然,培养赵佣对数学、物理的爱好,同样是重点。

    反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韩冈如此自信,他所依仗的,就是除了气学,其他学派都无法对一干自然现象和实验结果作出合理的解释,而这些现象或结果,当韩冈拿起来作为武器之后,便成了无法绕过的话题。

    当道统相争时,最激烈和直接的手段无法使用,最后的结局将只可能遵循韩冈所了解的历史那样发展。

    这是一场必胜的战役,胜利仅仅是时间的问题。但天子的经筵,打乱了他预定的计划。

    “可能上经筵终究是好事……”

    韩冈叹了一口气:“天子开经筵,什么时候说过只有为夫一人?”

    王旖的手停了,犹疑道:“难道说……”

    “或许岳父和伯淳先生也会被请过来。”韩冈说道,眉头又皱了起来。

    舌辩群儒,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儒者,而是王安石与程颢这样留名千古的饱学鸿儒。想要赢过他们,难度肯定不小。

    不过如果是在公平的情况,他还是有胜利的自信,可若是主持人在议题上有所倾向,气学的特点得不到发挥,却有大败亏输的可能。

    “一场比赛,裁判的倾向是关键。”不论在是蹴鞠赛场上维持比赛秩序,还是赛马时判断抵达终点的先后顺序,又或是学术交锋,胜负谁属最后还是掌握在裁判的手中。

    “不至于吧?”

    当今的这位赵官家拉偏架的时候还少了吗?哨子跟木炭刻的一样,里外都是黑的。韩冈摇摇头。只是另一边还有王安石,总不能说得太过份。

    “有备无患。”他说道,“凡事可以往好处去想,但必须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王旖为韩冈担心起来,“要不要派人去打听一下?”

    “用不着。还是稳重一点为好,左右明天就能知道了。”韩冈回首笑道:“娘子,你的手也可以再重一点,可别停。”

    ……………………

    听说了韩冈在太子课上到底做了什么,章惇第一个直觉就是下战帖。

    玉昆到底想说些什么?

    章惇一直都在很努力地去了解气学。

    他一直觉得,只有真正有所了解,才能决定自己立场。

    在章惇看来,现在的气学已经完全不是圣人之学了,而是韩氏之学。可偏偏韩冈能东拉西扯,让人看不出破绽来。

    本于实,诚于实。

    这话说得不错,而且永远不会错。一切以事实为重,所以韩冈可以光明正大的宣称他的学问是属于气学,跟前人截然不同。

    可谁能说从事实中归纳出来的结论一定会合乎圣人之学呢?

    如今的儒门,对圣贤经典的态度,基本上都是随意裁用。觉得合用的就留下来,不合用的就说是杜撰、附会。但韩冈的态度则更偏激,甚至放弃了对儒家经典的解释。他很少阐述自己对经典的诠释,而是选择从实际着眼。

    韩冈说‘诚于实’,可没说要诚于《诗经》、《尚书》、《论语》、《chūn秋》、《礼记》。作为一派宗师,都少不了为经典写一些传注。可韩冈什么时候给五经写过传注?

    相反的,还通过指出经传中有关自然的错误,如螟蛉有子,腐草化萤等事,打破儒门经典的光环,设法降低其对气学的干扰。这比王安石直接攻击《chūn秋》三传为后人附会,张载说《易》传十篇只有四篇为真,还要更狠一点。

    就是心太大了,想想就该知道,不会是那么容易的事。

    会剑走偏锋的原因,就是不能以煌煌之兵临堂堂之阵。章惇身为枢密使,又曾为一方方面大帅,哪里看不出来。玉昆之学不为不善,可惜对圣人之教却不甚看重。一步错,步步错。

    但章惇不打算反对气学,或是新学,学派之争离得他很远,都当上了宰辅,有几个会被卷进去的?站一边看着就好,没必要将自己给牵扯进去。

    只是韩冈似乎不这么想。还在给太子上课时,提到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沈括。

    章惇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年就老老实实去下那盘棋了,输了大不了浑赖。

    章惇其实不通算学,可他jīng明厉害,韩冈既然敢拿百贯赌金去赌,肯定是胸有成竹,而且不是一般的情况。章惇了解韩冈的为人和xìng格,绝不会上当。至于沈括,在数算上的才气,或许韩冈都比不上,韩冈给出的题目,他说不定直接就算出来了。

    再等等看,肯定会有变化,章惇心想着。而他很快就得到了新的消息,新的变化。

    “哎呀呀。”章惇听到消息,就忍不住叫了一声,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口气,“这是石渠阁?还是白虎观?”

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16)

    蔡京很早就醒了。

    夏天天亮的早,可当他离开家的时候,东面的天空依然是黑沉沉的。

    作为御史,当值的rì子都要早起。要赶在宫门开启之前,抵达宣德门。夏天还好,冬天可就难熬。

    不过他已经做了不短时间的御史,再过些rì子肯定会被调任。活动一下,就能去修起居注,稍差一点就在两府得个位子。那时候虽不比现在清贵,可地位上升,工作也会比现在轻松许多了。

    不过蔡京想要的,还是御史中丞的第一副手侍御史知杂事。那是现任宰相蔡确的升官途径,从御史一路升到宰相,只用了十年时间。

    前面的伴当提着盏灯笼,照亮了马前的道路。

    蔡京xìng喜奢华,也无意在外面装出一副清介的模样来。他用的灯笼并不是老旧的竹纸灯,已经是如今京城流行的玻璃灯盏。..

    大多数御史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但只要背后有人,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来到宣德门没多久,要上朝的文武百官们陆续都到了,天子要开经筵的消息也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蔡京倒是早就知道了。

    这几天朝堂上议论的话题中,有辽国对高丽的侵略,有陕西宣抚吕惠卿的去留,还有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的恩怨,但今天,朝堂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经完全给朝会后的经筵引开了。

    跋扈也好,引用失当也好,这些对韩冈的攻击,现在朝廷上没什么人再去理会。在韩冈和王安石针锋相对的选择了辞官之后,所有针对韩冈和他门人的弹章全都给皇后留中了。

    只不过资善堂的讲课,韩冈没能像王安石和程颢一样教授经义,只被分配到了算学和自然。

    自然且不论,算学是六艺之一,却也只是六艺之一。

    藝,种也,本意就是种植。尽管十分牵强,可结合了韩冈的出身,在很多士大夫看来,这项任命甚至有很大羞辱的成分在。

    就蔡京所知,有不少人想看韩冈的笑话。看他会不会教太子打算盘,可韩冈当天就让天子选择了开经筵。

    “元长,你可听说了,今天上经筵的不止韩玉昆一个。”强渊明踱了过来,不知在哪里打探到了更新的消息,“王平章,程伯淳都被召去了。这一回,有的好看了。”

    强渊明幸灾乐祸,也不知在高兴什么。蔡京反问:“难道还能君前辩经不成?”

    “怎么就不能呢?天子恐怕乐见于此。”

    “天子一直都在抑韩扬王,开了资善堂,还要把王平章和程伯淳一并请来。这是为什么?还不是觉得王平章压不住他的好女婿!现在至于孤注一掷吗?”

    “元长还记得诏禁千里镜一事?”

    “时过境迁了。”蔡京说着,又摇头,不yù与强渊明再辩,“等着好了,左右也与你我无关。”

    ……………………

    “玉昆。”

    “韩冈见过岳父。”

    “韩冈见过伯淳先生。”

    朝会早已结束,之后崇政殿再坐也差不多结束了,韩冈抵达的时候算是比较迟了。

    今天早上,韩冈睡到卯正方醒。吃饱喝足又休息了一阵,方才悠悠然的往皇城来。然后并不意外的在集英殿前东阁内,看到了王安石和程颢两人。

    王安石和程颢是老相识,熙宁初年开始变法时,程颢也曾参与到变法之中,只是很快就因理念不合退出了,还在御史任上接连上本反对变法。不过不像其他人跟王安石从此翻脸,视同仇雠,程颢与王安石之间多多少少还留着一丝情面,这也是因为程颢对新法的反对总是就事论事,从来不攻击人品。

    “玉昆怎么来得这般迟?”

    “小婿在河东懒怠惯了,回来后,一时还习惯不了。想着不用上朝,就干脆多睡一阵了。”韩冈笑着回了王安石的话,又对程颢道:“伯淳先生,韩冈前rì回京,本想着尽早便登门拜望,孰料几件事一凑,就耽搁了下来。”

    “能平安回来就好。玉昆你在河东劳心劳力,也该多歇息几天。”

    三个人谈笑风生,乍看起来关系也是十分和睦。

    同样收到了参加经筵的口谕,三家学派第一次正面相对。聊天归聊天,可不论是哪家学派都想将对立的两家都给压下一头去,纵然三人都不想闹得太难看,可剑拔弩张的气氛仍渐渐凝实起来。

    也亏了韩冈一向看得开,王安石年纪大了收敛了锐气,程颢更是好脾xìng,话题一直都避开学术,韩冈说了一阵河东见闻,还有与辽人决战的回忆,时间倒是很快就打发了过去。

    韩冈计算着时间,崇政殿再坐很快就该结束了,下面就等着天子升座。

    不过这时候,从外面一下涌进了好几人,挤进了面积不大的东阁中。

    看着他们,韩冈收敛了笑意,与王安石、程颢一样,都严肃了起来。

    蔡卞?

    吕大临?!

    韩冈只一瞥,就发现了几个熟人,皆不是好相与的,全都是在崇文院中任职。

    现在他们过来,难道也要参加经筵?

    呜,韩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经筵如果有要求更确切一点,只要皇帝有要求崇文院中的那些修撰、编修们都能被叫来咨询,要不然,何谈清贵?以文学贵,得以亲近天颜。三馆馆职,本来就以备咨询才设立的职位。

    这偏架拉得可是没水平。

    王安石身边人头涌涌,程颢身侧也有弟子服侍,而韩冈,什么都没有。

    要是多个苏颂也是好的啊。韩冈想着。苏颂在朝中地位高,声望也高,后生晚辈中很少有人能够与他抗衡。

    实在不行,沈括其实也不差,就不知道他在王安石和天子面前,能不能安安稳稳的将话说周全了别的毛病都还好,就是沈括一向不愿意正面表达自己对各家学派的看法。

    韩冈身边空无一人。天子的态度看起来是昭然若揭,

    吕大临却仍是yīn着脸,他最近才被招入三馆任官,从来也没有参加经筵的jīng力。吕家兄弟是官宦世家,吕大临又是名传士林,得授馆职也是在情理之中。道不同不相为谋。韩冈纵然名垂当世,吕大临却照样横眉冷对。

    韩冈又恢复了微笑,笑容中正平和,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生气很简单,不生气才是本事。

    韩冈也从来没期待过赵顼能站在公正的立场上看待自己,可现在虽没有直接下诏禁气学,而是将对头们一起拉过来,

    韩冈很清楚,不管赵顼是不是因为担心他地位与年龄的巨大落差,还是感受得到他所主张的气学,其实正是天人感应的死敌,反正在天子的心目中,他的存在肯定是碍眼得很。

    如果能贬,肯定早就贬了。只可惜赵顼现在已经做不到了。既然如此,那么找机会在他最为关心的道统之争上拉个偏架,也是件让人心怀大畅的好事。

    不……韩冈的声音忽的一顿,似乎也没那么简单。

    那个皇帝在维护权位上,总是比旁人更有决断一点。程颢和王安石的学生们悉数到场,也不过是他想借机打压气学的气焰。

    “蔡卞拜见韩枢密。”蔡卞首先笑着跟韩冈打招呼,“河东战后,辽贼闻风丧胆,韩枢密自此威震海内。也难怪此番回京,天子翘首以待。”

    “其实上阵打仗也没别的,按部就班的慢慢走就是了。就是在太谷县时给辽军围在城中,周围千军万马,让人少睡半刻。不过依旧安然无恙,非是辽军将帅指挥失当,而是下面的走卒实在是不成器。”

    韩冈的话自是不中听,蔡卞脸sè变了一下,也只能强忍下去了。

    王安石微不可察的轻叹了一声,他的这个女婿打人的时候从来都是先往脸上招呼。当着面说‘你们算个屁’,但说错话的蔡卞有资格生气吗?

    之前一直都没注意,但现在看来,这个学生的心xìng还是轻佻了一点。耐不下心去钻研,只懂得去找时机来挑衅。

    气氛稍显紧张,天子已经悄然而来,驾临集英殿后殿。内侍过来通知,经筵就要开始了。

    王安石当先动身,韩冈,程颢紧随其后,一众馆阁官鱼贯而出。

    左右前后都是敌人,身陷敌境,韩冈却想起一部书中的回目来,

    鲁子敬力排众议,诸葛亮舌战群儒。

    注1:算盘发明时间有多种说法,最早到东汉,至迟不过两宋。从清明上河图中可以看到药店柜台上有疑似算盘的物体,北宋的出土文物中也有算珠出现。但算盘在当时流传到底多广,却很难说。《梦溪笔谈》中说:‘(卫朴﹞大乘除皆不下,照位运筹如飞,人眼不能逐。’‘算法用赤筹、黑筹,以别正负之数’。南宋黄伯思著宋代家具图谱《燕几图》中也列举了摆放算筹的专用桌子布算桌。发现了贾宪三角的北宋数学家贾宪,他开方时同样用算筹,并留下了图说。宋时笔记中算筹出现的比例压倒xìng的多,可见当时依然在大量使用算筹,并未被算盘所取代。这一点,直到宋末元初才开始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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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17)

    向皇后牵着赵佣的手,跟在抬着赵顼的肩舆之后,从侧门进入前殿。

    她从崇政殿赶过来,并没有耽误了经筵开启的时间。

    虽然不知道丈夫为什么突然之间要重开经筵,可向皇后至少知道,官家绝不会是突然想读书了。

    赵顼被扶上御座,向皇后也在一侧屏风后坐下。御座的另一侧,赵佣也落座,坐得端端正正。

    王安石、韩冈、程颢,连同三馆成员,分左右立于殿下。

    看到韩冈与王安石隔着殿zhōng yāng分列东西,再看看下面的其他臣僚,向皇后脸sè一沉,这果然是围剿。

    回头怒视了丈夫一眼,怎么就有这么深的成见。一看到韩冈,就如临大敌。要不是当初有韩冈挺身而出,现在坐在集英殿中的,就是那个装疯卖傻的赵颢了。 ..

    向皇后满腹怨言,群臣这时候已经礼毕,在宋用臣的主持下,王、韩、程三人又谢恩落座。

    经筵上,侍讲并不赐座,王安石当年初入经筵,曾经上表要求天子确立侍讲官坐而论道的资格,不过赵顼同意之后,他再上经筵,却多还是站着。

    有此故事,之后的其他侍讲上经筵,同样都是站着为天子开讲,久了,赵顼也不再赐座。今天的集英殿上,则是又破例了。

    韩冈大大方方的坐下来,等着皇帝的开场戏。

    宋用臣又站上前台,手上拿着一卷绫纸,照着念道:“夫儒者,通天地人之理,明古今治乱之源……”

    韩冈乍听,感觉上就颇像是聆听圣旨的味道。仁宗说过的话,鼓励文治,只是不如真宗的劝学诗流行。

    他用余光瞅了瞅御座上用来固定天子身体的靠垫,赵顼口不能言,长篇大论也只能用手指写出来,倒是辛苦他了。

    宋用臣絮絮念着:“……道术为百家裂,圣教为俗学弊……”

    韩冈眼皮跳了一下,对面一下投过来十几道的目光。差不多都是要看他的笑话。

    听到两句,在列的哪能还不明白天子想说什么?赵顼这是避开了直接议论韩冈昨天的课程,改而在经术上做文章。而且还是主张‘一道德’,不然就不会有‘道术为百家裂’一句了。

    赵顼手脚不便,用指尖蘸着墨水所写的开场白很短,不过十几句话。抑扬顿挫的念过一通之后,宋用臣就代天子点起了王安石,“王卿作《三经新义》,训释经义,发明圣人作经大旨。布教化于九州,卿之功也。”

    王安石连忙起身,颤声道:“臣有陛下,方得一展羽翼。”

    “韩卿。十年间,外定四夷,内抚万姓。生民幼子多赖卿家得全。善莫大焉。”

    赵顼这不能是称赞,韩冈能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他有出将入相的才干。几句话只擦了格物致知的边。韩冈却浑若不觉,也起身行礼:“臣得陛下简拔于草莽,不敢不用心于王事。”

    “程卿之正,朕早已知之。论事不论人,程卿之后再无一御史有此德量。”

    程颢同样起身拜谢。他看着若无其事,不过下面的吕大临脸sè不好看。天子对新学可谓是一往情深。这不是拉偏架了,提都不提两家学问,根本不让韩冈和程颢有发挥的余地。

    “三位卿家各有胜擅,故朕礼聘入资善堂中讲学。只是三位卿家在道理上各持一端。太子年幼,无所适从。‘惟jīng惟一’,道不纯,则心难正。士庶心不正,一家之祸。卿大夫心不正,朝堂州邑之祸。天子心不正,天下之祸。不知诸卿可有良策以教朕?”

    这是谁弄出的问题?韩冈倒想问问赵官家,把自己和王安石、程颢一并招入资善堂,究竟是集英殿上的哪一个?!

    程颢眉头也稍稍皱了一下,天子的话听起来就是要以新学教太子,无论是韩冈还是他程颢,都必须向新学低头。

    王安石、韩冈、程颢在教书育人上的观点大都类似。三家都是义理一派,只是各自的理,或者说道,不一样罢了。但孟子的修齐治平,却是三家共同的依归。现在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陛下。‘片言可以折狱者’,子路一人也。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驩兜不能蔽也。治政如是,治学亦如是。当博学之,方能审问之,明辨之。”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宋用臣话音刚落,韩冈就再一次站起了身。迫不及待,选择直接开战。不能顺着皇帝心意,要不然仗就难打了,

    “子曰:‘好古,敏以求之’。陛下循圣人之教,追崇唐虞之三代,不为不善。然时过境迁,礼法亦应时制宜。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损益,可知也。陛下yù追三代,不可不损益之。三代之治亦多有难行于世者,今当付之公论。”

    蔡卞前面受了气,正等着韩冈,立刻反驳,“先王之道,仁也。先王之术,礼也。《周官新义》,明先王仁礼之本意。煌煌之作,烛照百世,何须再议与群氓?”他挑了一下眉,“卞敢问枢密,何者为应时制宜?”

    “以先王之法考之,又以实验之。验之得实,又合先王之法,人情所顺,可为‘宜’也。非此,则悖于时。不说读周官要应时制宜,就是论语亦须如此。论语曰:君薨,百官总己听于冢宰三年。今rì可行否?”韩冈反问。

    古时天子驾崩,新君要守制三年,这三年里,百官悉听命于宰相。这是孔夫子所说。

    于今当然是不可行的。这不是出权臣的问题了,而是被篡位的危险了。如今天子服丧,皆以rì为月。哪里会将国政交托给大臣?

    “自是不可。”不等蔡卞组织好言辞,韩冈就自问自答,“三代所行良政,于今已不可行。三代之国,国小而民寡,事不繁,讼不多,君王可垂拱而治。皇甫谧《帝王世纪》有载,禹之时,天下人口一千三百五十万。成王时,天下人口一千三百七十万。又裂土分疆,甸服不过五百里,五百里外封侯,千里之外,就得抚之绥之。广南鸟兽居,江左蛮夷地。冀北有狄,雍西有羌。王命难离黄河南北。可见国之小,民之寡。于今四百军州,疆域万里,人口以万万计,岂是三代时可比?小国寡民可以清静无为治之,而今疆土人口远过之,又如何不当应时制宜?”

    “应时制宜,相时所变者,用也。其体当如一。”王安石以体用论回应韩冈,体,是本质,用,是表象,不论时代是否变了,根本和本质的东西是不会变的。他又转身面对赵顼:“臣奉陛下之命,作三经新义,一道德,变风俗,十余年来,小有成果。然如今风俗虽稍变,道德尤未一。臣虽老迈,不敢辞其责。但各家之说,亦有可取之处。诚不可弃,当择其善者而用之。”

    赵顼的心意,王安石明白了。并不是要压制韩冈,这并不是聪明的做法,而是将他纳入体系之中。在重释经典的无穷多的争议中,将他的jīng力消耗殆尽,不再为患。

    王安石方才确定了韩冈态度,不再有何犹豫,先配合把韩冈弄过来编书。《三经新义》不可更动,但五经之中还有《易》和《chūn秋》未解,慢慢跟他争好了。

    新法难以撼动,新学又在国子监中成为钦定的教科书,想要改变这一切,根本不可能。王安石也不会像变法之初时那般,有不合己意的论调立刻加以攻击,要除之而后快。十几年的时间沉淀,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自信。就是总能别出机杼的女婿,王安石也有信心让他心力耗尽。毕竟在五经之中,《易》和《chūn秋》是公认的麻烦。

    “敢问平章,何者为善?”韩冈转身面对王安石,“孔子曰:尊德xìng而道问学。治事当诚于实,搂、治学亦当以实验之。如若不实,不可称善。”

    “枢密之实,可是道理之实?”蔡卞斗志满满,又率先反问,“枢密旧年曾经讲过以‘旁艺近大道’,如今再看,却将旁艺作大道。”

    韩冈所倡导的学术,很难被经义所约束,实际上也完全跟经义挂不了钩。蔡卞毫不客气的指出了这一点,还把韩冈当年学业尚未有成时的话,当面丢了出来。这也不算是秘密,当年知道的人就不少,现在也早传开了。

    “傅说,版筑之徒。为殷高相,国大治。其何以治国?技近乎道也。触类而旁通,举一而反三,于版筑间,治国之术已明。”

    蔡卞冷笑了一声:“看来枢密觉得不需要读书了?”

    “皋、夔、稷、契之时又有何书可读?”韩冈看了对面王安石一眼,

    王安石脸sè黑了三分,韩冈是戳他的软肋。

    当年王安石初入政事堂,与同列宰辅争论变法,曾‘公辈坐不读书耳’,当时同为参政的赵抃反驳道:‘君言失矣,皋、夔、稷、契之时,有何书可读’。堵得王安石一时没话说尧舜和他们的臣子所在的时代,当然是不会有儒门经典,也就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而已。

    不过韩冈紧接着又对蔡卞道,“圣人之所以为圣,就是因为圣人留下了《诗》、《书》、《礼》、《易》、《chūn秋》,使后人有书可读,贯通之后可明道理。自此世人有了通衢大道可走,不必辛辛苦苦从头自悟。只是当有了经典之后,却让世人少了应用。读书人xìng情、智识、阅历迥然有异。对经典的理解也各不相同,这就是传注多歧的缘故。若想明辨其对错是非,就只能再以实验之。‘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不能惑于传注,惟诚于实。”

    两句孟子的话,也正是韩冈拿来做幌子的依仗。

    “民胞物与,何如墨翟之言,不知父母所亲何在?”说话的是排在后面的陆佃,也是王安石的弟子,同在馆阁中,韩冈方才没有注意到他。

    张载的爱必兼爱被说成是墨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反驳起来都很费口舌,“大君,宗子也,大臣,家相也;‘长其长;幼其幼’。由近而远。有亲疏之别,上下之序,礼也。墨家兼爱,视父母路人如一,悖于常xìng,非礼也。”

    “‘乾称父,坤称母。大君者,吾父母宗子’,枢密亦天子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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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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