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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1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四)

    蔡确回到家中,也不更衣洗漱,一下就靠坐在书房的躺椅上,久久都没有动弹一下。

    离家不过一天一夜,在他心中却仿佛过了很久。

    这一天里面,看着顺风顺水,毫无阻碍的就拥立了太子,但其中隐伏的杀机,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幸好韩冈居中拦了一下。他跟曾布才没有一头撞上已经清醒的太上皇。如果是明知在太上皇清醒的情况下,就只有他和曾布力主内禅,下场肯定不会很好。不说王安石、韩绛、章惇等人立成死敌,就是皇后那边,也可能直接把他和曾布给牺牲掉。甚至能不能成功,更是得两说。

    不比现在,虽然功劳是被分散了,但太子确确实实的成了天子。定策之功在握,还不用担心同列的嫉妒和攻击。

    不论韩冈当时是怎么想的,这份人情蔡确还是记住了。

    书房内没有点灯,黑沉沉的,头顶上的房梁仿佛会压下来一般,蔡确的心却是极为轻快。

    王安石退了,再也没有一个平章军国重事压在头顶上。韩绛也早怠于朝政,不过是个纸糊泥塑的相公,摆着好看而已。

    张璪、曾布是太上皇一力提拔上来,没有足够的功劳,根本跳不上宰相的位阶。皇后短时间内,也没那样的魄力,直接从两人中提拔一个宰相出来。

    西府那边,薛向、郭逵可以不论。吕惠卿一去,章惇就是名正言顺的西府之长,短时间内,也不会有转到东府来的想法。

    而韩冈为免声名受累,竟然主动求去。要知道,凭他的定策之功,凭他在太上皇后心中的地位,坐稳西府,眼望东府,都是不用说的。可韩冈偏偏跟他的岳父一起退了。

    好好的官不做,却要宣扬他的气学。为了学术,就不能让名声受损。表面上看,韩冈行事总是锐气十足,可实际上去衡量一下功劳和结果,其实还是投鼠忌器,束手束脚。否则何至于此?好不容易进了两府,还不得不退出了。韩冈的愚行,蔡确都为他感到可惜,哪有邓绾的‘好官我做,笑骂由他’的自在?

    对外,辽国早被打寒了心,不敢有所异动。对内,皇后和宰辅要和衷共济,只要财计不出问题,有再大的波澜也能轻而易举的压下去。

    一时之间,掣肘尽去,内外皆安。下面只要奉承好皇后,做个七八年的太平宰相不成问题,更长一点也不是不可能。

    有此为凭,rì后‘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岂会让韩琦专美于前?当年老父被罢,全家挨饿的时候,哪里能想过会有这样的荣光?

    想着rì后,纵是有着不辱宰相之名的城府,他也忍不住要开心的笑起来。

    “蔡让!”蔡确忽然提声对外叫了一声。

    “相公有何吩咐?”蔡确贴身的亲信悄步走了进来。

    “大哥呢?”

    “大郎正在陪泉州的三台端。”

    “元长?他什么时候来的。”

    “初更的时候。已经喝了一阵酒了。”

    “还有谁来过了?”

    “冯相公家人,送了礼帖来。说是恭喜三郎结亲。”

    冯京是蔡确的亲家,是蔡确长子蔡渭的岳父。原本也是出入两府,地位远在蔡确之上,可惜站错了队,被请出了京城。冯京最近联络很多,想要蔡确援引他再入京城。可现在局势大变,那些曾经的宰执官,想再进来可就难了。就是苏颂这等年纪大但经历少的重臣,他能进西府,是顶了韩冈让出的位置。其他人,谁会做那样的蠢事?

    听闻冯京的礼单,蔡确也只是哦了一声,现在已经不同往rì了。蔡确当初与冯京结亲的时候,家世单薄,除了远亲蔡襄,根本没什么底蕴。可现在,贵为宰相,刚刚给家里的老三蔡庄订的一门亲事,是相州韩家,韩琦的第五子韩粹彦的长女,韩魏王的嫡亲孙女!阀阅世家,就是这么逐渐打造起来的。

    “记得回一份礼。”他说道,蔡让应了,又问:“相公,可是要请大郎来?”

    “算了。”蔡确又靠回椅背,“让大哥继续陪他的族叔好了,等人走了,再让他过来。”

    蔡让应诺,悄然退了出去。

    蔡确手指轻轻敲着椅背,蔡京来得未免太勤了。台官结交宰相,传出去不是好事。要不是如今是皇后当政,谁敢这么肆无忌惮?就算是亲戚,也要避嫌才是。

    蔡京与蔡确有着一定的亲戚关系,两边的曾祖父是亲兄弟,论起五服,也就一个最后一等的缌麻亲。蔡京若死了,蔡确他要换上三个月的素服,服三月丧,换到他的儿子过来,在丧礼上穿几天素衣白巾尽了人情就够了。

    能够说得上是亲戚关系,可其实已经跟外人差不了多少,连本贯都不一样。蔡确的父亲蔡黄裳当年甚至将家都搬到了京畿。在他的父亲为陈执中所逐,全家差点被饿死的时候,宗族可是一点忙都没帮。

    提携蔡京,亲戚关系只占很小一部分,多是看在他人物出众,才干又高,还善于结交,说是人才,的确是人才。不过就是心太急,对做官热切了一点。

    但蔡京这样的殿中侍御史,想要再往上升,就得不断的找更高一层的官员踩下去。天子便是依靠如同斗犬一般的御史,来制衡朝堂上的宰辅重臣。

    正是从御史台内升到宰相之位的蔡确最清楚,这不过就是是朝堂中的以夷制夷。

    御史台得早rì整治一下了。蔡确想着。

    不断换新人进来,过一阵放出去做州县官。选择第二任知县资序的京朝官,在御史台镀镀金,然后丢得远远的。就这么轮换上来,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如此一来,就省得那些资深的御史们,一个两个的盯着自己的位置。

    在宰辅同气连枝的现在,任何乱源最好都要提前解决掉。

    蔡确坐了起来,望向西北面。

    宰相府在内城中,透过敞开的轩窗,便能看见皇城的城墙。

    一排红sè的灯笼,将城墙顶端从黑暗中勾勒出来,真正的乱源可就在城墙之内在。

    也不知今夜值守的韩绛、章惇和韩冈现在是否坐得安稳。

    ……………………烛火被风吹得摇晃,烛光闪烁,书上的字,看在眼里都是花的。

    宫中所用的龙凤巨烛有儿臂粗细,现在还造不出那么大的玻璃灯盏,都裸露在外。为了凉快,阁中门窗大开,夜风吹了进来,也让蜡烛晃得厉害。

    韩冈啪的一声轻响,将手中的书丢在了一旁的小几上,他可不想弄坏了眼睛。国子监造的版本再好,也照样看不清楚。

    几乎在同时,对面也是一声轻响。章惇同样将手上的书丢了下来。在宫中夜读《汉书》,说来也是难得的际遇。

    “子华相公应该睡了吧?”章惇说道。

    “子华相公年岁大了,又熬了一夜,比不得我们,支撑不住了。”

    三人值守,只有韩绛年纪大了,又熬了一夜,安排一下直接就去睡了。

    章惇哈哈一笑:“比不得玉昆你才是,我可是困得不行,只是强撑着。”

    韩冈摇头:“看不出来。”

    章惇看着韩冈年轻沉静的面容,心中甚至有几分嫉妒,笑道:“难得听玉昆你骗人。我已年近耳顺,发落齿摇,而玉昆还不及三旬……”

    “今天。”

    “啊?”

    “母难rì就在今天。”韩冈笑了笑,指着外面刚刚传来钟鼓声的黑暗,“刚过了三更,就是今天了。”

    “啊!”章惇一声叫,“忙得天昏地暗,差点都给耽误了。玉昆,怎么不早说?”

    “既然是母难rì,做子女的只该感念父母之恩,没必要办得那么热闹。更何况国事为重啊。”韩冈又笑了,不是国事为重,他何必今天还守在宫中?

    昨rì宿直的蔡确、曾布都回去了,只有韩冈留了下来。与韩绛、章惇一起,宿卫宫禁。

    这是以防万一。

    宫中的人事尚未开始调整,而帝位更迭的影响才开始发轫。

    这一次的内禅之所以平平静静,只是占一个‘快’字。昨rì天子才发病,宰辅们就共同议定内禅,宫内宫外,所有的势力都来不及反应。才半夜的功夫,就把太子扶上帝位,这是任何人在事前都没有想到的。

    可现在呢?百官尚未赐封,三军尚未犒赏,人心正浮动,又有了谋划的时间,接下来,危险才要到来。

    只有韩冈这样在军中声望极高的辅臣,在宫中镇着人心,才能让宵小不敢有所异动。

    章惇虽有军功,在开国以来的文臣中,足可排进前五。但他两次帅师征讨,都是以西军为主。比起刚刚给了京营一个大富贵、更早有恩惠泽及三军的韩冈,在皇城内的威望,还是差之甚远。

    最重要的,韩冈已经求去,人品也值得信任,无论是王安石、韩绛,还是蔡确、曾布,都觉得他可以放心。就算再有意外,遇上能立功的机会,蔡确和曾布也能相信韩冈会通知他们。

    章惇摇了摇头,“还是要提醒一下太上皇后,该有的馈赏不能缺,这是规矩。”

    他说着,又举起茶盏,“既然玉昆你怕热闹,又要以国事为重,那愚兄就以茶代酒,祝玉昆你功业有成了。”

    韩冈亦是洒脱的人,举杯,对饮而尽。

    放下茶盏,正聊着,宋用臣匆匆而来。

    “章枢密,韩枢密。”宋用臣脸sè有些白,“太上皇后让小人来禀报两位枢密,台上皇太后遣人去探视太上皇了。”

第42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五)

    夜sè笼罩着宫城。

    内外皆是一片深黑,只有点点火光,在各处宫室里闪着。

    一串灯火横过眼前的黑暗,从保慈宫的方向,正往福宁宫的后殿过去。

    坤宁宫位于宫城的最北面,也就是最后面。

    南面是福宁殿。距离三位宿直宰辅的位置很远,而保慈宫就在福宁殿正西,如果从前面走,在坤宁宫的方向上根本就看不见。那是故意从福宁殿后走过去的。向皇后明白,那是给自己看的。

    六月底的夜晚,依然是燥热的。只是风吹过高耸的殿宇,原本干燥,就变得清冷甚至yīn森起来。就像是第一次走进大庆殿,那股迎面而来的yīn寒,怎么都忘不掉。

    向皇后双手环抱着上臂。

    单薄的褙子下,大宋最尊贵的女子,正在夜风里瑟瑟发抖。

    就算是在冬至夜之后,她也没有正面面对过自己的姑姑。

    每次见面都是不苟言笑的高太后,给她带来的是十几年的畏惧。本来以为已经结束了,可到了今夜,向皇后终于明白,那种畏惧,依然藏在心底。

    结发夫婿说自己害了他,儿子虽小,却已经有了偏见。都说三从四德,可丈夫、儿子都靠不住,到底要依靠谁才行?

    向皇后眼睁睁看着那一道流光汇入了前方的宫舍之中,没有受到半点阻碍。

    “宋用臣还没回来?”她慌乱的问着。

    结果显而易见,人人不敢抬头,也没人能给她一个安心的答复。

    ……………………笃……笃……笃。

    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有节奏的响着。就像眼前的那一串灯火,随着步伐,轻轻的摇晃着。

    那是太后自己拿着拐杖在走,从保慈宫,向着福宁殿一路走过来。

    谁也没想到太后这么快就从保慈宫中走出,被派去‘护卫’太后的班直,显然没有起到阻拦的作用。

    声音越来越近。

    拐杖的末端每砸在地板上一下,杨戬的心中都会抽上一记。

    很好笑吧。

    杨戬能感觉得到对面的同伴投来的视线。自己脸上的皮肉正一抽一抽的,随着太上皇太后越走越近,腮帮子就跳得越来越厉害。

    他完全压不住心中的惊悸和恐惧。

    自己是皇后在福宁殿提拔起来的,是在冬至夜侥幸得了皇后的青目,攀上了梧桐枝。平rì里都是福宁殿中备受尊敬的,他自己也曾幻想着,再过二三十年,爬到入内都知的位置上。

    但他现在不敢想了。

    太上皇太后气势汹汹而来,能应对的只有皇后。

    杨戬现在站在门边,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往正门口挪上半步,就是心里想,脚也不听使唤。

    说句难听话,要是太上皇太后指着自己说一句‘着实打’,打成肉酱也没处喊冤。

    太上皇不可能拦住她,至于太上皇后……现在在哪里?

    高太后提着拐杖昂然而入,目不斜视,一句也没多说。

    福宁殿内外,宫人、内宦、侍卫、都一排排的跪下,杨戬慌慌张张,也跟着跪倒在地。

    无人敢阻拦半步。

    一只只脚就从杨戬眼前跨过门槛,他的头方才重重的磕在门槛上,但他连摸一下都不敢。

    那可是太上皇太后啊!他自己为自己辩解着。

    ……………………太后去福宁宫?这还真有意思。

    韩冈偏头看看章惇,同伴的脸上看不出有半点被惊吓到痕迹。

    不愧是年轻时,敢偷做宰相的族叔祖小妾的主儿,换个时代和身份,曹cāo说不定都能做。

    “玉昆。你怎么看?”章惇虽没被吓到,但也忍不住皱眉头,高太后跳出来的时机实在太好了。

    韩冈摇头笑了一下,高太后咬牙隐忍了半年多,现在想必是觉得云破月开,等到了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之前皇后能压制住高太后,是有高太后在冬至夜犯下大错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皇帝一直都站在她背后。但现在皇帝写下来的‘皇后害我’,已遍传宫中,这样一来,高太后要有动作,谁还能拦得住?

    “枢密,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宋用臣急得跳脚。韩冈的态度实在是不像是一名忠臣。

    韩冈与章惇相视一笑,这下更可以放心了。

    宫中的很多内侍,从小受到的教育其实极为成功,忠义二字藏在心底,比外面的士大夫还要更为虔诚。跟汉唐的那些能废立天子,主掌朝政的名阉差得很远。

    帝后之间起了嫌隙,宫中得用的大貂珰有多少会站在皇后一边,宰辅们都没有底,宋用臣也不能自清,他同样是赵顼提拔起来的内宦。本来没办法确认宋用臣到底会不会站在皇后一边,现在看看,倒是有七八分可以确认了。

    “太上皇后担心太多了。”章惇说道。实在是经验不足。

    向皇后终究不是那种有太大野心和才能的皇后。如果临国听政的是武后,大家都不用担心了,只等着为太上皇太后服丧就行了。不过那样的话,就有另一层担心了,别指望还能安安稳稳的做官。就是本朝的章献刘后,照样能稳稳的压住高太后一头。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自乱阵脚!”韩冈轻喝了一声,让宋用臣稍稍安静下来,“夜sè已晚,我等也不方便近坤宁宫。”

    虽然向皇后她已经得以执掌天下政事,却并不代表她可以随便去召见外臣入深宫。尤其是坤宁宫,不可能让大臣走进去。之前在宫城内接见臣僚,全都是在福宁殿内。如此方才是光明正大。

    韩冈脸上看不出半点急sè。随手点起一个被派来服侍三名宰辅的内侍,“去里面请韩相公。”

    “枢密。”宋用臣小心的问道。

    “为什么?”韩冈不慌不忙的问着。

    “当真没事?”

    “难道太上皇太后还会造反不成?”章惇冷哼。没有人比他更敢说话了。

    太上皇太后写份血诏,然后让太上皇用血盖个指模,交给哪人用衣带夹带出去,拿给外面的忠心臣子,最后点集兵马,去讨伐心怀异志的相公们?

    好吧,这是韩冈能想到的流程。以宫中妇人的水平,弄起来的政变也就这个等级了。说实在的,成功的可能xìng微乎其微,真闹起来了,正好可以开一开杀戒。省得现在不温不火,让人憋闷。

    “闹什么?”韩绛早给惊醒了,从内间出来,见眼前的阵仗,连忙问道,“子厚,玉昆,出了什么事?”

    韩冈看了宋用臣一眼,以目示意。

    宋用臣忙对韩绛道:“是太上皇太后突然想去探望太上皇了。”

    韩绛闻言,眉头就皱起来了。心叫晦气,偏偏在他宿直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没想到高太后这么心急,一听说儿子成了太上皇,就忙过来联络了。是想要变天不成?

    “子厚,玉昆,你们怎么看?”他冲门旁的班直侍卫努努嘴,“要不要调动一些人手来?”

    “不可!”韩冈立刻阻止。

    “万万不可!”章惇也同时说道。

    母亲探望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只要朝廷还要三纲五常,就不方便阻止高太后,调动兵马更是不行。若是什么事都没有,传出去,三人都要成为笑料了。

    不过不论是同为沦落人后,母子天xìng爆发,还是又开始想折腾一下,这股风气也不能涨。

    “请上覆太上皇后,天子年幼,早睡早起方是养生之道。夜中惊动,不宜于御体。”韩冈想了想,又道,“王中正也在吧,让王中正去护送太上皇太后,其余不用多想。让太上皇后安心就是了。”

    就这样?宋用臣想问,又不敢多问。眼睛瞅着韩绛。

    韩绛却转身往里走,“这边就交给玉昆和子厚了,老夫去睡了。年纪大了,吃不住累。”

    “玉昆,下不下棋?”章惇拉着韩冈。

    暗自笑道,这韩冈看着温文尔雅,xìng格锋锐得紧,骨子里就是个泼皮破落户,根本就不怕把事情闹大。真的闹起来,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治罪。

    “赌注还是麦子吗?”韩冈也不拒绝。立刻让人去找棋盘。只要照顾好太子,什么事都没有。

    赵煦年纪小,没有韩冈,谁敢保证他活到成年?赵顼就这么一条命根.子,如何还敢折腾?当初冬至夜,来回反复的安排人事,究竟是为了什么?除非赵顼当真疯了,才会跟高太后言和联手。

    但赵顼没疯啊,昨天晚上,明明白白的清醒着。他现在能做的,敢做的,最多也只是在赵煦的心中扎几个钉子,盼着赵煦成年亲政后,能为他出一口罢了。

    否则就是再气,也得忍着,绝不会跟高太后一条路。

    扶了高太后上台,亲生儿子还要不要?到时候,连个承宗祧的都不会给他安排一个。

    他敢赌吗?韩冈知道,只要赵顼还有理智,就绝不会赌。

    而若赵顼真的去赌的话,那就是真的疯了。那时候,这边做起事来,反而就不用那么束手束脚,到能放开来了。

    “还不快去?”韩冈回头望着宋用臣,“早点跟太上皇后说,还能来得及让王中正送太后一程。”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六)

    高太后进福宁殿已经一刻钟了。

    这一刻钟,对向皇后来说,仿佛过了一整年。

    不知道丈夫和姑姑在里面是否在合谋对付自己,她想知道,却不敢向那边走过去。

    “圣人!圣人!”

    宋用臣大呼小叫的跑了回来,让向皇后jīng神一震。

    禁中称呼皇帝是官家,皇后是圣人,太后则就是太后。太上皇后则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干脆就沿用。赵煦到娶亲的年纪,还有十几年,到那时候,肯定也不用担心称呼的问题了。

    “韩枢密他们没过来,他们怎么说的?”不等宋用臣跪拜行礼,向皇后就急着问道。

    “圣人不用着急,韩相公和章枢密、韩枢密他们都安心得很,韩相公听了之后,就回去睡觉了。韩枢密和章枢密甚至还找了棋盘去下棋。”..

    “是吗?那就好。”

    宋用臣拿着韩冈、韩绛他们安慰了两句,向皇后明显的安心了下来,神sè中也不再显得绝望。

    “韩枢密他们究竟是怎么说的?”

    宋用臣将韩冈的话对向皇后复述了一遍,想了想,又更进一步解释道:“韩枢密的意思,就是要圣人守住小官家,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住小官家。”

    “吾知道了。”赵煦就坤宁宫中,想要将他从向皇后从走,绝不会一件容易的事。在向皇后有所提防的情况啊,甚至可以说比登天还难。

    明白了什么是重点,向皇后不再急躁。“那韩枢密现在在做什么?”她问道。

    “下棋。章枢密招了韩枢密一起下棋。”

    向皇后心中一动,“赌了什么?”

    “韩枢密问章枢密。赌注还是麦子吗?”

    “嗯……”向皇后点点头,但皱起的眉头,却说明她根本就没想明白。“章惇说什么?”她又问。

    “章枢密则说,宫中法禁森严,没人敢赌。”宋用臣慢慢的说着,一个字也不敢说错,万一让皇后领会错了,事情可就不可收拾了。

    “没人敢赌?”向皇后不再将眉头皱得死紧。

    “章枢密正是这么说的。”

    向皇后腰背直了,终于有了足够的底气:“去叫王中正进来!”

    ……………………

    “子厚兄说得太直白了。”

    “玉昆你难道不是?”章惇反问,手上的棋子毫不犹豫的落下。

    方才韩冈、章惇跟宋用臣说话,就差赤膊上阵了。就算因为纲常而必须隐晦的话,也说得尽量的简单易懂。这都是为了照顾皇后本身的问题。

    “不说明白点,给误会了怎么办?”

    “这倒是。”韩冈点头道,“就是写藏头诗,也有蠢到想不明白的。”

    “倒是玉昆,王中正真的可信吗?”

    “又不是让他去跟皇帝过不去,只是站出来说几句。”

    章惇落子如飞:“那也要够胆子。”

    “王中正不缺。至少缺得不多。”韩冈应了一手。

    王中正的能力才干,自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强,但胆子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韩冈还记得当年从罗兀城一路退下来,不论王中正当时怎么想,留到最后才走终究是事实。而且王中正之所以能在宫中出头,是庆历八年的卫士之乱。

    庆历八年,弥勒教徒所鼓动的宿卫之变中,是出身武家的曹太皇亲自率领内侍、宫女把叛贼给击败。那时候,王中正才十八,可他拿着弓箭,shè中了好几名贼子。亲手捉住了最后的残匪。从此一路飞黄腾达。真要说起来,他还是仁宗和曹太后提拔起来的。

    “他也只是要替皇后出来做一做不方便的事。其余的,自有我辈来解决。”韩冈说道。

    高太后这么出来,是想趁着帝后不和的机会,想让宫中认为她和赵顼站在一边。或许还没有想那么深入,只是想撒一撒怨气,可她的行为,还是会造成宫中的误解。

    有这样的误解,高太后甚至可以在宫中横着走。当初派去保慈宫的班直们,绝不会有人敢拦着她。

    但只要皇后敢于站出来,高太后就只有败退的份。

    赵煦在手中,朝堂群臣认定的新天子不离左右,又得禅位大诏上确认了处分国事的权力,由于冬至夜的事,高太后在超业内外的名声都不好,真要闹起来,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半疯的老妇人?除了一个‘孝’字,高太后手中还有什么武器?

    太上皇后的地位,是群臣共同承认的。宰辅们全数支持。

    就算高太后有本事抱着小皇帝直接上朝,韩冈都能联合其余重臣,将她赶回宫中。

    宫中虽大,也大不过江山。

    太后虽贵,也压不住他们这些朝臣。

    没臣子们的认同,太后也别想站住脚,垂帘听政的太上皇后反手就能将保慈宫给清理光。

    现在没有去动太后,只是留一份颜面,若给脸不要脸,宰辅们可都不会留手。

    就算是王安石,当真下起狠手,也不是没做过。直接骂散了围攻的宗室,现在冷然平淡的态度,在过去是根本看不见的。可骨子里,还是比谁都要倔强得多。其他人也都类似,只是程度问题。

    而以韩冈和章惇的脾气,遇到类似的事,都是自己直接就上去了,哪里还耐烦派人去,自己留在后面听消息?

    “王中正若不肯去做了呢?”章惇问道。

    韩冈拿起了棋盘上属于自己的一个‘马’,然后落在了前方敌阵外的‘车’上。

    “很简单,不是吗?”他说道。

    章惇摇摇头,韩冈的做法的确直接。但之后,要收拾残局却很难。不过在现在的情况下,直接一点,凶狠一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韩冈将马留在了车的位置上,而将车提了起来。

    “等等。”

    章惇拦住韩冈的手。将被吃掉的车拿了回来,放回原处。

    “马能走田字吗?”章惇没好气的道,“差点给你糊弄了。”

    ……………………

    高滔滔看着脸sè木然的儿子。

    就像中风失语,从赵顼的身上传染到高太后这里。

    她越仔细看着儿子,对韩冈的恨意就越深。

    全都是亲生骨肉,现在变成了这样,还不是韩冈哪个jiān贼害的?

    一个疯,一个瘫,一个躲在外地不敢回来。就只有一个女儿时常进宫来。

    这就是被jiān贼害了全家的结果。

    如果没有韩冈,这家里岂不是全家都安安心心的在一起?想到这里,她的恨意更近了一层。

    “回去了。”看着儿子许久,高太后最后说道,“过两天再来看。”

    离开了福宁殿,正循着原路往回走的高太后,她脚步突然停了。

    “王中正!”

    从前面转过来的一行卫士,立于正zhōng yāng,上下一身盔甲的不是哪位武将,而是号称内侍兵法第一的王中正。

    “王中正叩见太上皇太后。”王中正单膝跪倒,拱手一礼就站了起来,“介胄不拜,请太上皇太后恕中正无礼。”

    从王中正开始,连同所有的班直,都是全副武装。高太后的随行人员中,已经有人开始发抖了。

    高太后没有发抖,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她也知道王中正此时出现这里,绝不会是的不是那么的简单。

    “不用行礼了。”高太后甚至还带了点笑,“官家当年就是看中王中正你能文能武,才将你派去关西。才几年,就升到观察使了。”

    王中正低头道:“小人只是个阉宦,不论何时,都是天家仆奴。官家说什么,小人就勤勤谨谨的去做什么。官位高,是官家的赏赐,官位低,肯定是事情没做好。”

    “你能这么想就好。”高太后强忍着,对王中正的看法,又跌倒了谷底,只是勉强道:“这么些年,你做得是不错。”

    “庆历八年,从小人亲手捉住几个贼人开始,一晃三十多年过来了,小人现在都已经五十一了。远远比不上其他人。”王中正恭谨的说着。

    “王中正,你到底来做什么的?!”高太后终于忍不住了。跟一个阉宦拉家常,让她感到屈辱无比。

    “小人奉太上皇后谕旨,前来相送太上皇太后。”

    “怎么。”高太后右手持着拐杖,重重顿了一下,廊道上木质的地板被砸得一声闷响。她尖声道:“哀家难道连看儿子都不行吗?是来阻哀家的?”

    “禀太皇。”王中正不急不燥,“圣人说了,‘娘娘终于肯出来走动一下,新妇实在是为娘娘高兴。官家正病着,平rì里也闷得很。娘娘想何时来探视都可以。可以多陪官家说说话,为官家解解闷。’圣人还说,‘娘娘既然大安了,明rì起,新妇就带着小官家去慈寿宫晨昏定省,以全孝道’。”

    高太后的动作定住了,一时也没了话可说。

    随行的从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只有风声清晰可闻。

    笃笃的木杖落地声再次响起,高太后再也没有话,随着脚步一连串的去远了。只是节奏乱了,半途还弯着腰咳了起来。

    周围的一干在福宁宫做事的内侍,原本还有些心神浮动的样子,现在则是一个个老老实实的站着。

    王中正抬起头,感觉风向好像正了一点。

    ‘也不过如此。’

    王中正对自己说道,忘了背后的一身汗。

    ‘也不过如此。’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七)

    听到从坤宁宫来的回报,韩冈一推棋盘,起身道:“终于可以去歇息了。”

    章惇坐着没动,看着乱了位置的棋盘,还有已经杀到对面的车马砲。啧了啧舌头,抬头对韩冈道:“玉昆,你这棋品又降了不少啊。”

    “跟家岳学的。”韩冈脸无愧sè,一推了之。

    “棋艺倒不见长进。”

    “因为没打赌。”韩冈哈哈两声,“没个彩头,提不上劲。”

    章惇摇摇头,无奈的站起身。

    从头至尾,他们两人都没有将高太后的动作太放在心上。韩绛更是直接去睡觉。

    高太后一个妇道人家,又不可能当真得到赵顼的支持,能做的事相当有限。

    这终究还是手中的权力问题。..

    朝臣们都认太上皇后,太上皇太后也只能在宫中闹一闹。

    闹心,闹不了事。

    “不过机会难得。宫中也该整治一下了。”让人进来收拾残局,章惇对韩冈说道。

    “自是当然。”韩冈点点头。

    宫中的人事,是得尽早解决。

    虽然来报信的人没有细说,但太后能从保慈宫直入福宁宫,已经说明了宫中有很大的问题。

    就是从最简单的奖惩制度上来说,当太上皇太后从保慈宫走出来之后,就没有半点阻拦。那么多侍卫、宫人和内侍没有一个站出来,玩忽职守之辈,不给予相应的处罚,rì后再有类似的情况,谁还会尽忠职守?

    而且也正如章惇所说,机会难得。

    “就怕皇后心慈手软。”章惇又道。

    “也不是要开杀戒,调走而已。”韩冈并不想看到向皇后变成杀伐果断的武天后,对大家都没好处,宫里宫外有的是安排闲人的地方,那么多宫观正是为塞人安排的。“赏赐倒是要厚一点。”

    “王中正足可以做留后了。”

    “留后啊……也的确可以做了。”

    内侍的官阶直抵到内东头供奉官,再往上,就属于武职了。武职贵官,以从二品的节度使为首,正四品的节度使留后,接下来才是正五品的观察使,从五品的团练使、防御使和刺史。王中正本是观察使,加上昨夜的功劳,也差不多该升做留后了。就算之后十年不再立功,只要老老实实办差,等他致仕,节度使稳稳到手。

    可是要知道,郭逵进出西府多次,功勋卓著,也才一节度留后。如今立了大功,朝廷又打算剥夺他的西府之位,才准备给他一个节度使。否则郭逵想要升节度,基本上要到他致仕才有可能。

    说起来宫里面,内侍在武职上晋升的速度,要远远超过武将。能有个节度使、节度留后头衔的,不是一个两个,团练使、刺史更是车载斗量。前些rì子,刚刚病死的前入内都知,曾经管勾皇城司的苏利涉,就被追赠奉**节度使。曾经的内侍押班,带御器械高居简,生前是忠州刺史,死后是耀州观察使。

    不过内侍的高官厚禄,很多时候都只是虚名而已,又不在外掌实职。给皇帝一个面子,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服侍天家那么多年,忠勤可嘉,皇帝皇后也都是人,给身边人些好处,也是人之常情。

    “王舜臣本是王中正的麾下,一路从甘凉都打到西域了,这功劳也该算他一份。”

    人事升谪,归于外廷。宰辅们议论一下,是正常的。不过直接说王中正夜里吓阻高太后有功,这让一直宣扬忠孝的朝廷怎么开口?只能随便找个名目,递给太上皇后,这样各方面都能说得过去。

    “等明天奏与太上皇后,请她做决断好了。这奏章玉昆你写,毕竟王舜臣是熙河路的人。”

    “子厚兄,小弟要写也是辞表。这事还是劳动子厚兄你了。”

    “……还以为能早些睡呢。”章惇看了看韩冈,摇摇头,“原本两府之中,就只有玉昆你和韩子华相公,现在玉昆你再一走,可就只剩子华相公一位了。”

    “别把郭仲通忘了。”韩冈笑道。

    章惇又摇摇头,郭逵怎么看都不可能算进来,“就算把郭逵都算进来,接下来,还不是一样要走。”

    “嗯。说得也是。”韩冈叹了一声。北人和南人的争议,的确很麻烦。

    韩冈是两府之中,除韩绛之外,硕果仅存的北人。他再一走,就只剩下年届七旬的韩绛。怎么看都说不过去

    蔡确、曾布、吕惠卿、章惇都是南方人,张璪是滁州全椒人,虽在江北,其实也是南方。其中三个还是福建出身。按有些北方士大夫的说法,闽与蜀,都是腹中有虫,不可深交。

    对于籍贯太过偏重一方的两府成员,不少北方出身的官员都很看不惯。地域上的分歧,也只是近年来,才被党派之争所压倒。但鸿沟依旧,也不见缩减。

    “说不定洛阳那边会为你叫屈呢。”章惇笑道。

    “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要升官,同乡总是好说话一点。”

    韩冈还想摇头,但回想一下最近洛阳那边对气学突然而来的热情,倒也只能苦笑了。

    不要以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笑谈,只要出了一名宰相,同籍的官员、士子都能得到过去所享受不到的好处。从升迁的机会,到打秋风的成功率,都会有一个极大的飞升。

    本来闽人在科举上已经大出风头,每一科的进士,总有近十分之一出身福建,现在连两府宰执都是福建人占了很大比例,而且年纪都不大,有的是时间去打造自己的班底,将同乡、亲友一个个提拔上来。想想未来的官场上遍地闽人,许多北方士大夫就不寒而栗。

    有更加面目可憎的一群福建子在那边做对比,相对而言,韩冈在洛阳元老们的心目中的形象就好了许多。

    毕竟随着以南方人为主的新党渐渐得势,南方出身的进士晋升的速度就越来越快。而旧党一方,元老虽多,可离开朝堂这么多年,在地方人事上所积累的关系也差不多都断了。再过些年,南方进士十年就能走完的路,北方进士要走二十年,到时候,国策国政都听南方的话了。

    而韩冈这个籍贯京东,出身关西的新生代,就算是王安石的女婿,可终究是北方出身的士大夫仅存的希望了。

    不就是气学嘛。总比新学看得顺眼。当真以为文及甫去造什么天火灶,只是在玩不成?

    “算了,不说这个了。”章惇像是没了兴致,“愚兄先去睡,过一会儿来替玉昆你。”他说着望了望窗外,“这一夜,也算是过去了。”

    一宿无话。

    韩冈和章惇,轮流睡了一觉。

    次rì晨起,新帝赵煦领百官,朝见太上皇和太上皇后。

    等到各项典礼结束,两府宰执汇聚在崇政殿的东阁,等待皇后到来。

    得到了对昨夜的宫中异动的通报,宰辅们都提高了jǐng惕。

    只要能稳定宫禁,区区官职,宰辅们没有一个会吝啬,蔡确很痛快的点头,“王中正可以升留后。河西节度或陇右节度。”

    “就河西吧。”韩绛拍板,“河西节度留后。”

    王中正的事定下来后,很快就被放在了一边,宫中的班直侍卫,以及入内内侍省的几个重要的职位,则必须尽快加以调整。

    宫中光靠王中正一人是不够的,但有名望有能力的大貂珰,向皇后手中很少。她身边的那些人,就是有能力,也缺了在外面积累的资历。短时间内,安排不到高位上。

    “皇后身边得用的就一个冯世宁,其他都不行。”

    “冯世宁的资历也浅。”章惇提议:“可以调回李宪和李祥。具体差事,请太上皇后安排。”

    李宪的名字,诸宰辅都知道。可李祥的名字,听过的人不多。

    “甘凉路走马承受?在熙河路做过的?”薛向想了起来,又看了看韩冈。

    韩冈摇摇头。他跟李祥没有接触。那是在他离开熙河之后,才前去就任的。但李祥跟韩冈的老父韩千六关系甚佳,每到节庆都会派人登门问候。

    “熙宁八年才调去的。”章惇帮韩冈解释了一句。

    “先调回来再说。”韩绛,

    “程昉呢?”曾布问道。

    “不行。”韩绛和曾布同时否定。

    程昉与李宪、李祥不同,他是修水利出身,得罪的士大夫太多。而李宪、李祥,包括王中正,都是从边功晋身,倒是没有太大的问题。

    自己的提议,同时被两名宰相否定,曾布脸sè有些不好看,瞅瞅韩冈,转开话题问道:“玉昆,你的火器局怎么样了?真的有用。”

    “当然没问题。不论是水还是火药,气化后,都会膨胀千倍以上,这就鞭炮能爆开外面的纸壳,锅烧开之后,能顶开盖子的原因。”

    “玉昆,这不是上课。”章惇笑着阻止。

    “好吧。”韩冈知道,他们需要的不是这样的回答,“韩冈所设计的新式火器,威力远在霹雳砲之上,属于军国重器。必须严加管理,以防泄密。”

    “一个指挥够不够?”

    韩冈点点头:“足够了。”

    也许在韩绛他们看来,只是为了稳定皇宫的手段。但在韩冈眼里,这在军事上,是旧时代的终结,和新时代的开始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八)

    皇后并没有给宰辅们太多议论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崇政殿中。还带着六岁的皇帝。

    这是理所当然的。

    赵煦已经不是赵佣,不再是皇太子,而是君临亿万子民、坐拥万里疆土、手握百万雄师的大宋帝国的皇帝。

    当他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向皇后垂帘听政,代替的是卧病在床的丈夫,赵佣可以出现在朝会和崇政殿中,也可以不出现。但现在他已经是皇帝了,太上皇后垂帘听政,是替年仅六岁的赵煦执掌国政。既然赵煦可以行动,那么他就必须出现在他应该出现的场合中。

    向皇后和赵煦,先后坐了下来。

    殿中的臣子们,也向从能力到年龄都远远不足以与他们相提并论的两位至尊,低头行礼。. .

    隔了帘幕,向皇后没发现那个最让她敬畏的身影。

    ‘今天果然没有来。’她低声咕哝着,压力消减,一股安心感涌上心头。

    王安石当然来了。早上的时候,赵煦率领群臣朝觐太上皇赵顼的时候,王安石就站在最前面。但朝会一结束,他就直接回去了。并不打算再参加之后的会议。

    但韩冈却是来了。不过他最新的一份辞表也递了上来,从明天开始,肯定就不会再参加崇政殿议事。

    “韩枢密。”

    第一个被皇后点起,韩冈挺意外:“臣在。”

    “今天是枢密的生辰吧。”

    “母难之rì,韩冈何德何能,竟劳烦殿下垂问。”

    “嗯。”向皇后就这么一下结束了话题。

    这种话说一半的方式,让韩冈不由皱眉。见鬼,他讨厌惊喜。

    向皇后很快就开口说起另外一件事,“今rì王平章递上辞表,另外还有一封奏章,称愿为吕嘉问作保,支持他继续担任三司使一职。”

    这倒是在韩冈的意料之中,几种可能xìng他都有考虑,这一种是是最大的。

    王安石终究不可能完全放弃他的班底。

    不支持吕惠卿是没有办法。就凭王安石他一个,在京中的宰辅里面已是孤掌难鸣。原本可能会支持吕惠卿回京的宰辅,因为内禅之事,已经完全放弃了之前的立场,与蔡确、曾布携起手来,不会让威胁xìng最大的吕惠卿回朝。

    就是太上皇后,也不想看到一个没有共同经历的宰相或者枢密使。谁能保证他会站在哪一方?

    所以王安石放弃了。形势不允许他再耗费不多的政治资源,去追逐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但王安石有足够的实力,去保住吕嘉问的三司使。

    何况王安石要是不那么做,他的嫡系,在朝堂高层中就不复存在了。

    就像韩冈能用自己,把吕惠卿一并扯下来。王安石的临退一言,也同样有着极大的威力。其余宰辅,都不会为了沈括,去阻止王安石的提议。

    章惇投过来的眼神很明确。

    你们自家人的问题,回去自家解决。

    不是韩冈与章惇心有灵犀,而是章惇幸灾乐祸的神情,实在太明显了。

    就是章惇,也绝不可能站出来支持韩冈。三司使固然重要,但要是把打算退休的王安石再惹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韩冈摇摇头,这对他来说是小事而已。他只要有人能够实践他的理论,以及从理掠伸出来的策略就够了,如果吕嘉问能这么做,他也不会去强行支持沈括回京。

    “臣斗胆请问陛下、殿下,不知王平章对于现在的国家财计有什么说法?百官、三军的犒赏,拖不了太长时间。”

    “吾也说过了,吕嘉问若不能安定京中人心,吾也不能留他。”

    吕嘉问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折五钱了。还有帝位传承之后,永远都少不了的赏赐。

    要知道,赵顼之所以要变法,最直接的原因,便是英宗驾崩后,空空如也的国库无法拿出更多的赏赐。这让想表示一下自己孝心的赵顼,大丢颜面。也就在当时,因为赏赐太少,幸好仁宗皇帝的表弟,时任太尉的李璋,冲了想要闹事的禁军大吼了一阵,硬是给压下去了。

    但那时候,京营禁军不过是摊烂泥,扶不上墙的那种,能被一个靠裙带上位的太尉一吼而散。但现在的京营禁军,早就有了战场杀敌的经历,之前出征河东的几部人马,还因为朝廷赏赐过少而积累了许多怨气。如今的三军犒赏若不能让他们满意,前怨未了,新怨又生,事情可能会闹得更大。

    王安石用什么办法帮吕嘉问度过这道难关?这是韩冈给出来的条件。

    如果吕嘉问能解决这个大问题,那么他继续担任三司使就是名正言顺,谁也压不下去。

    如果做不到,让朝堂和军中怨声载道,那么就算是有王安石的支持,也别想再坐稳大宋计相的位置。

    至于在吕嘉问下台之后,沈括能不能重回三司,那就看到时候,其他宰辅有没有那个心思。机会失去就不会再来,之前韩绛、蔡确他们因为韩冈主动退出,同时干掉了众矢之的的吕惠卿,所以能放手三司。但王安石在中间横插一杠后,韩冈辛苦得来的机会就算是丢在水里了。

    之后除非韩冈能拿出新的交换条件,否则三司使如此重要的位置,必然成为其余宰辅争夺的焦点。

    韩冈不打算强行去夺取那个位置,毕竟沈括在宰辅中的口碑并不好,比起人品得人信任的苏颂,举荐的难度,实在是有天壤之别。

    而且如今和睦的两府来之不易,尽管这样的气氛不可能持续太久,可只要能维持下去,韩冈都不想去破坏。

    ……………………

    蔡京难得选了一间不属于正店的偏僻酒楼坐下等人。

    越来越多的消息证明了,在天子驾临经筵的那一夜,也就是前一天晚上,为了能推动内禅,被召去皇城的宰辅们,在其中动了很多手脚。

    但这个消息,对蔡京来说,已经是迟了。

    太迟了。

    何况谁会支持一个瘫子?

    以赵顼十四年明君的地位,照样在病瘫后成了一枚印章,供皇后出来压制群臣。但就是这样的信任,才换回了毫不客气的内禅。

    直接将皇帝撇在一边,宰辅们的行动真的是够果决的。

    蔡京也惊叹一阵,现实的情况让他感觉气闷无比。

    推开窗,后院的小桥流水进入眼底,只是太滥俗了,让蔡京看了都觉得碍眼。

    不过隔壁包厢的几个大嗓门也吸引了蔡京的注意力。

    “……胡说,韩枢密怎么会误诊?”

    “对啊,韩枢密那是天上的星宿,怎么会弄错了病症?”

    “肯定是谣言啊。”

    “不是谣言,王平章都准备辞官了,要不是愧疚于心,怎么会这么痛快?”

    “你们不知道吧。王平章就是靠了这么做,硬是把他女婿给拉下来了。”

    “不就是学问不同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别人不看重,王平章、韩枢密却看重得很。要不然好端端的翁婿,怎么就跟乌眼鸡一样。”

    蔡京不想听了,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房间内安静了,却也变得闷热起来。

    昨天在蔡确那边,什么都没有打听到。这对于一向以消息灵通见人的蔡京来说,不啻一个巨大的打击。

    以他的行事作风,能在御史台中,混得风生水起,除了善于结交,人缘甚佳,也跟他与上层沟通紧密分不开关系。

    不要以为当真可以表现一下御史的dú lìxìng,那样的御史,最多一两年就被打发出京城了。

    可蔡京没空去考虑那些新晋的御史里行,如果他们能够以韩冈为目标,那还两说,可现在,他们还敢嘛?

    回来才几天,不仅仅是民间和朝堂上大变动,就连御座之上,也换了一个人。被卷入波澜之中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静静一想,却觉得让人心惊肉跳。

    其中肯定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这就是蔡京想要知道的。

    看了看门外,蔡京心中焦急,他等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

    崇政殿再坐结束了。

    一个个事前就讨论好的议题,很快就被解决了。并没有像过去那样,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宰辅们能争上一两个时辰都不嫌累。

    宰辅鱼贯而出,韩冈也在其中跨出了殿门。

    正常情况下,韩冈在短时间内,不会再去崇政殿,除非是以备咨询的名义给请过去。

    另外,他新职位还没有给定下来总不能让皇后和宰辅们在自己面前讨论这个问题。

    不过大体上会被安排什么位置,韩冈心中也有数。他这个等级的官员,能做得差事,也就那么几个了。

    韩家的门前,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韩冈的三十大寿,终究还是瞒不过有心人。

    官场上钻营,只要有一条缝隙,就能无数人往缝隙里钻。比苍蝇为着臭蛋要厉害得多。

    小小的巷子水泄不通,车马一直从巷口延伸出来。只在联通小巷的大街街口张望了一眼,韩冈掉头往另一条路走,“收起仪仗,从侧门回去。”

    侧门也有人,而且还不少,但他们不敢像正门一样阻拦韩冈。让韩冈得以安稳的回到家中。

    两天没有回家,王旖四女为韩冈能按时回家而惊喜难耐。但她们很快就为一份份礼单而苦恼不已。

    “要记录的东西太多了。”王旖烦躁不已,“哪里来的那么多送礼人?”

    周南一边麻利的给礼单撰写副本登记造册,一边让人去检查实际礼物符不符合礼单上的标准。“毕竟是官人的整生rì,平常一点,也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礼物。”

    “你可知道,前些年,沈存中曾经另起炉灶,修了一份新的历法,一年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rì。”

    “是那套奉元历?”

    “是另外一套,与如今的历法若能同时发行,自家的脸皮再厚一点,一年就可以过两次生rì了。”

    严素心闻言笑了起来,“想起官人说得金老鼠和金牛的故事了。”

    韩冈也轻笑,正要说话,只听见外面一片乱,好象是从正门处传来的。

    一名家丁匆匆而来,“枢密,朝廷的贺生辰的中使到了。”

    朝廷褒遇大臣,尤其是宰执官,一遇节庆,赏赐无不丰厚。但诸多赐物之中,却有涂金镌花银盆四只。

    这是宰相的待遇吗?韩冈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当年富弼寿诞,韩冈就看见富弼家里将几十年来得到的近百只银盆一溜排开。听说这是洛阳的风俗,当然,只存在于真正的元老之中。只有宰相,和曾任宰相的元老,在生rì的时候才会得到这个数目的赏赐。

    是想给外界一个信号吗?

    现在给韩冈宰相的待遇,这样破格的赏赐,肯定是件麻烦。

    韩冈暗暗叹气,这预感果然没有错。真的有问题。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九)

    到了晚间,送礼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有常见绢帛和金银器皿,也有金石、字画和古玩,甚至还有些活物三只猫,两只狗,鹩哥、鹦鹉各四只,还有两匹马,都被放到偏院中。

    王旖早就放手了,韩家在京中的人手不足,根本就来不及收录点清。

    除了来自宫中的赐物要供在正堂,剩下的也只能堆进几间空屋中封存起来。是退回,还是收下,等明rì清点之后慢慢再说。

    至于收礼后的回执,更是只能交给家中的幕客去帮忙写。

    韩冈洗漱更衣后,坐在后院,都能听见前面的熙熙攘攘。

    “闹腾得太厉害。”

    一般来说,韩冈这个年纪的人过生rì,不会大加cāo办,免得折了寿数。不过按照世间的说法,正要是贵人,根本就不怕这点小问题,有富贵之气护身。就像皇帝,哪年过生rì不要召集群臣去大庆殿拜贺? ..

    但韩冈毕竟喜欢清静,最近又诸事缠身,也不打算出什么风头。可以接受贺礼,但寿宴什么的,就不会开了。韩冈也没有散发请帖,甚至亲近如章惇、苏颂,都没有邀请。就是准备自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

    除了韩家人,然后就是冯从义一个。

    冯从义来得比较迟了,天都黑透后才到。

    一进正厅门,一眼就看见了那四只涂金镌花银盆的,毕竟在赐物中最大最显眼。

    “这是皇后赐下的?宰相才能得赐的御用吧?!”冯从义左右绕了两圈,盯着来回看看,“过去只在曹大王家见过。”

    “曹大王?是济阳郡王?”韩刚问道。

    “还有哪家的曹大王?”

    姓曹的大王就这么一家。曹太后的亲弟弟,开国名将曹彬的嫡长孙,后世有名的曹国舅。

    曹佾曾被封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节度使,也即是所谓的使相,前两年曹太后上仙,又被晋为中书令,除此之外,还有侍中,尽管这几个官职只是个虚衔,但同样被归入了宰相的位阶中。生rì时得到的赏赐,比照宰相是不消说的。

    “怎么济阳郡王家的寿宴你也去了?”

    “曹家有马有球队。曹大王家的大衙内跟小弟也颇有交情。再看着哥哥的面子,小弟当然去得。”

    “曹家大衙内?”韩冈皱眉想了想:“曹评还是曹诱?”

    “是曹评,字公正的。曹诱字公善,派行第二。”

    “曹评?”韩冈对他有点印象,“是不是就是那个箭术特别好的?”

    “没错,没错,就是他。曹公正是左右手都能shè箭。有一次一起晚上吃酒,吹了蜡烛,就着星光,一箭shè中了二十步外的树干。”

    “难怪有些名声。”

    “他们也是玩玩,终究比不上哥哥文武全才。”冯从义嘻嘻笑了两声,又看着供桌上的银盆,感慨着,“哥哥才三十啊。等以后年年都能拿到,就是两百件也不难。”

    只要做过一任宰相,或是在官阶、爵衔达到宰相标准之后,朝廷的恩典就丰厚得让下级的官僚眼红不已。这就叫做厚遇大臣。差遣可以上下,但赏赐不会跌落。尤其是在国中有声威的重臣,除非是被重责,否则到了节rì生rì,朝廷都会派人去嘘寒问暖。韩冈既然今年已经开始比照宰相标准,那么从今而后,等到每年诞辰,都不会低于今rì。

    只是韩冈并不放在心上,摇摇头,“两百个?开水盆店吗?”

    “原来哥哥看不上这些水盆啊。那汗血宝马怎么样?”冯从义竖起一根手指,“一匹汗血马小驹子,从耳朵到蹄子,就跟火炭一般,现在才半岁,但不论哪个看了,都说rì后肯定是冠军马的胚子。”

    “汗血宝马?哪里来的。”

    “这一回王景圣送来了二十多匹马。有几匹都是难得一见的逸品。”

    韩冈哼了一声:“他攻下高昌,就进贡了十三匹汗血马,还有两百多混血种,怎么私底下还有这么多好马?”

    “哥哥,一码归一码啊。哪有说上贡将全家身家都给贡上的?”冯从义叫起撞天屈。

    “也没说让你们藏着瞒着,难道朝廷会抢?”韩冈又哼了一声,有他在,朝廷还会落他面子不成,“是牡马还是牝马?”

    “公的。”

    “这样的马还是拿去配种比较好。”

    “就是要配种所以才要养好后拿去参加比赛,有了成绩才好配种。”

    “哥哥若不想要,那拉到马会中去扑卖了。谁给的价高,就给谁。”他再看看韩冈,“真的不要?华yīn侯前天过来可看见了,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留在马厩里。左晃右晃不肯走。差点就没住在马厩里面,就想着把马骗走。”

    “这位倒是个妙人。”韩冈笑了,对冯从义道,“你和王景圣捣鼓什么,我就当不知道。天山脚下藏了多少好马我也不管,军中有好马就行了。”

    每次都是指头缝里漏一点出来,将西域良驹的价格抬得老高。这等商人的伎俩,实在太常见了。只是王舜臣统领大军在外征战,朝廷能给予的支持很少,还能不让他赚点钱吗?

    “要是京城里面一口气多了上千匹好马,这不是捣了赛马联赛的生意吗?军中也用不起这些上品的大食马。”

    韩冈多多少少也知道一点。现在最会玩花样的,就是京城里赛马总会的一帮人。赶着帮那些冠军马编写谱系,各个自命伯乐,群牧司里面有点能耐的牧官,都给弄出来了。

    大食良驹不宜用在军中,玩不起。拿来改造军马的品种却很合适。越多的优秀马种,就有越多的实验方向,可能xìng也越多。

    如今在军中真正用的多的马种,北面是北马,也就是契丹马,大概就是后世的蒙古马。南面则是滇马,出自大理。可粗饲,好养活,耐力也不差,只是体格小。而青唐马不擅平地,河西马缺乏长力,其余来自国内牧监和民间的马匹,则只能充作驿传之用,各有各的问题。

    所以要对军马的马种进行改良,在耐粗饲、少疾病、有耐力和高大善奔之间,取得一个让人满意的平衡。

    “算了,这事还是让章子厚去cāo心的。”

    韩冈对赛马的兴趣不大,现在卸任了枢密副使,又不可能会去做群牧使,有关军中的事情,尽量往章惇那边去推。据韩冈所知,章惇的确是准备整顿孽生监,繁衍良驹以供军用。

    现在要考虑的,还是帝位更迭带来的影响。

    韩冈向冯从义问了外面的传言,冯从义道:“还能怎么说?都说多亏了哥哥,否则就不是内禅,而是大奠了。”

    “说实话。”韩冈半点不信,他又不会玩蛇。

    “要说是外面的酒楼茶肆,几乎都相信哥哥没错。但冠军马会里面,话就不一样了。可他们全都糊里糊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冯从义不敢当真瞒着韩冈,“又或许当着小弟的面,没什么人敢乱说话。得之后细细打听。”

    韩冈点点头,这样才对。

    越是下层,对韩冈越是崇敬,很多人甚至超越了崇敬的地步,变成了对待神佛一般的崇拜。但在高层,时不时的能见到韩冈真人,即是他的功劳、能力和才学再出sè,也不会如无知愚民一样,设法讨要韩冈亲笔所书的字纸,烧掉取灰做药。

    就像士大夫面对皇帝,到了宰辅这一级,几乎就不存在什么尊敬了。都是从全国几百万读书人中拼杀出来的人杰,除非是面对各朝太祖或是李世民那样的英主,否则一个靠出身坐上高位的幸运儿,怎么可能让他们敬服?只要当面说上几句话,皇帝的根底就露了。真正有的,也只是对皇帝手中权柄的畏惧。

    可话说回来,相信与否都要看时间。若是家中有人生病或待产,派人递个名帖,求取韩冈回书的情况不少。以韩冈的书法水平,不至于比当年蔡襄还要热门,想来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多拜两座庙也没什么坏处。所以也很少见到完完全全将韩冈视如常人,多是表现出一份尊重来,有事没事,留条后路。

    “不过,华yīn侯私下里也说了,”冯从义的声音低了下来,“仁宗犯过心疾,英宗也同样犯过心疾,真宗皇帝当年重病垂危时,似乎也有类似的情况。皇城中有yīn气嘛。”

    “他是太祖皇帝的子孙。”

    赛马总会会首赵世将是赵匡胤的嫡脉,他当然不会有好话。

    不过他能从这个角度认定赵顼心疾,倒是一件好事。

    疯子到处都有,时常能见到。就是真疯,也不是随时随地都发病的。有时候,也会好一点,看着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二大王也是疯了一阵之后就好了一点,然后有个风吹草动,就再疯一阵,有人相信他是真给吓疯了,也有人认为他是装的,只是装得很像。赵顼的情况,很可能是这样。

    但皇后害我的事,不是那么容易被人忘记。看冯从义就知道了,一直在避开话题,有些话他是想问不敢问。

    夏rì的夜空,星辰密布。

    星辰之下的城市,依然平静如旧。

    但其中到底有多少想把这份平静给打碎,乘乱得利的呢?

    这还真的很难说。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10)

    初更的时候,章惇正在王安石府上。

    虽然说西府之长其实并不方便拜见平章军国重事,两府宰执相互走动都是被禁止的。可一来,王安石已经辞官,只差朝廷批准,二来,现在掌权的是太上皇后,不必担心御史台会使坏。

    而最重要的,是章惇现如今已经被安排为两府与王安石沟通的渠道,朝堂大小决定,都要通知一下王安石,免得沟通不畅而出了乱子。那样的话,高兴地只会是下面想要将两府取而代之的一批人。

    “有关吉甫和玉昆的安排,惇已与子华相公、持正相公商议过了。”

    章惇对王安石说着,他来之前,已经在宫内和韩绛、蔡确匆匆商量了一下,吕惠卿和韩冈的位置,要尽快做出决定。

    “是宣徽使?”王安石虽是在问,口气却很笃定。不会有其他可能。. .

    能安排两人的职位就那么几个,不给宣徽使,难道还能给中太一宫使或景德宫使的职位吗?他们还没到要养老的时候。

    章惇点点头,王安石猜到这个结果并不让他意外:“吉甫是宣徽南院使,玉昆则是宣徽北院使。”

    “原来的王君贶和张安道呢?”

    “王拱辰加检校太师,复为中太一宫使,张方平则是西太一宫。”

    宣徽使有其职司:‘总领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飨供帐之仪,应内外进奉,悉检视其名物。’也就是总领宫内诸司,并掌管三班内侍的档案,然后就是郊祀、朝会的朝廷典礼上检视器具之类等杂事。不过视情况,也不一定掌实职。

    其地位略同于执政。武官可做,文臣也可作,但多为文官。执政卸任后,也有就任此职的例子。除此之外,要么是给老资历却差一步没进两府的元老。又或是得天子信重的外戚。如果是阙员,则一般是枢密副使兼任。其实就是那种在朝堂事务上可有可无,却可以安排重臣的闲差。

    旧年仁宗的温成张皇后,曾想为伯父张尧佐要一个宣徽使。仁宗皇帝几次在御前提议,但每次都被群臣驳了回来。有一次,温成皇后在早朝前提醒仁宗不要忘记‘抚背曰:官家今rì不要忘了宣徽使。’仁宗满口答应‘上曰:得得。’。可当他上朝提起,就又被包拯顶了回来,口水都喷到仁宗的脸上‘大陈其不可,反复数百言,音吐愤激,唾溅帝面’。等到仁宗回返宫中,温成皇后再问,仁宗终于发作了,用手指着脸,‘殿丞向前说话,直唾我面。汝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岂不知包拯为御史乎?’其贵重如此。

    现如今,十九岁时状元及第、曾任御史中丞的王拱辰,前参知政事张方平,正分别就任宣徽南北院使,时间也不短了,让韩冈和吕惠卿分别替代他们两人,也正好合适。

    王安石静静的听着两府的安排,不置可否,而是问道:“记得熙宁九年曾有诏,宣徽使班序视同签枢。吕吉甫为枢密使,西府之长,如今统领西军,破北辽、复灵武,却视同签书枢密院事,岂非有功而贬?rì后又如何激励后人忠勤向国?”

    旧时,宣徽使的地位相当于参知政事、枢密副使和同知枢密院事,具体高下,就得看哪一个先上任。直到熙宁四年,才规定在参政、枢副和同知之下,但只要上殿,还是站在两府的班列中,与签书枢密院事等同。

    “子华、持正二相公已经准备上书太上皇后,请颁特旨,让吕吉甫合班时,在知枢密院事之上就行了。”知枢密院事的章惇说得毫不在意。

    宰相,枢密使,知枢密院事,参知政事,枢密副使,这是两府排位的次序。只要章惇不介意,太上皇后下诏就可以给吕惠卿一个体面。这样的诏书,历年来不知颁布了多少,只是安抚那些资历老却没能就任高位的重臣。

    仅仅是个面子问题,章惇并不放在心上,还补充道:“玉昆也是,位在枢密副使上。”

    “不要就此成为故事就好。”

    不过是排位问题,也许有人很在意,但章惇只会觉到好笑。手中掌握的权力才是要紧的事,一点虚名算得了什么?礼仪上沾点便宜,能更靠近天子两步,除此之外呢?哪里比得上手握实权的西府之长?

    “平章也不必担心。吕吉甫那边不好说,玉昆处多半会上书,不会占那点便宜。”

    王安石默然点头。

    韩冈若不肯接受特旨改变班序,那么吕惠卿也不会去接受,到时候又是麻烦。不过这就是要两府去劝说吕惠卿接受安排,以吕惠卿的xìng格,这还真难说。

    “实差呢?”王安石又问。

    “吉甫是判大名府,兼掌河北兵马。至于玉昆……”

    章惇笑了一下,不用多说了。虽然韩冈在京中,但他无意就任实职,只想发扬他的气学,就让他继续做老师好了。跟王安石继续打擂台。这翁婿二人,看起来都不把官职放在心上。

    这是放眼未来,并不争于一时。

    韩冈既然表现出来了这样的态度,其余宰辅当然也不会与他为难,不管rì后韩冈能凭借他此时的布置做到何样的成就,可眼下既然不争,还有必要去招惹这样的一个敌人?

    也许rì后韩冈可以凭借他的名望、地位,甚至是籍贯,渐渐将许多士人收编在门下,甚至rì后在明法科外,再加一个明道科也说不定,可rì后的事,就rì后再说。要头疼,也是王安石头疼才是。

    王安石也是默然良久,宰相招女婿,越是才高越不省心。富弼、冯京都是例子,自己偏偏糊涂。

    过了好一阵,他又才问章惇:“这几件事,已经报与太上皇后了吗?”

    章惇摇摇头:“还没有,明天会由子华、持正两相公跟太上皇后提。答不答应,还要看太上皇后的心意。如果有别的安排,到时候再说。”

    朝廷高层的人事安排,宰辅们议论一下,是正常的。不过直接说哪个该做什么官,那就不合适。上奏太上皇后给个意见,等太上皇后回复后,东西两府再做决定。这已经比过去赵顼在时乾纲独断要好得多,宰辅们暂时都不想继续得寸进尺。太过咄咄逼人,纵然很痛快,但危险就在其中,迟早会出大乱子,惹祸上身。给太上皇后必要的尊敬,可是万万少不了的。

    除此之外,章惇已经写好了奏本,要论西域之功,给王中正以褒奖。向皇后自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其晋升河西节度留后一事,想必能就此定了下来。另外章惇还想将刘仲武、李信调回京城,不论是内城、外城,都有位置安排他们京营必须逐步整顿,方可使得无人敢起异心这两人都曾是在他麾下听命,才能、胆略都不消多说,必要时可以作为依仗。

    李信先有功,之后又有过,攻辽大败,然后郭逵力主,给了他改过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他背后有韩冈在,怎么可能让他戴罪立功又稍立功勋,可总体算来,跟河东、陕西的将领们没法儿比。现在一口气降到了诸司使中最低的供备库副使。韩冈现在退下去了,给他表兄一个机会,也算是示好了。

    不过这些都不需要对王安石细说了。

    “玉昆,打算设立火器局吧?”喝了两口茶,王安石又开口询问。

    “是。”章惇点头。

    “玉昆也说了,那是比霹雳砲尤胜一筹的军国重器。玉昆的为人,你我皆知,从不妄言。可知当不在板甲、神臂弓之下。不可不严加守备。区区一个指挥实在太少了。”

    章惇静静听着,等待王安石转入正题。

    “吕吉甫曾给老夫写信,在信中也提过火器。”王安石悠悠说道,看着惊讶之sè在章惇脸上一闪而过,“并且还说火药十分危险,要在空旷地方设置工场。要安排一部分在城外,必须要得力之人看守。”

    章惇没想到吕惠卿那边也要用什么火器,难道是在军中同时有发现,还是说军器监内最近有什么发明,被两人在监中的耳目侦知。

    不过王安石并不是再说火器局,章惇好歹明白这一点:“平章心仪何人?”

    “李信。”

    章惇惊了一下:“李信?!”

    “李信有才有德,难得良将,只是运气不好。”

    王安石难得称许武将,章惇点头:“的确是运气。既然平章也看好他,那章惇回去就上表请太上皇后调回李信。”

    新设的火器局,当然会让苏颂去管。韩冈只是提个意见而已,既然不担任实职,就只能交给接替他的苏颂。具体的章程,就是章惇也知道该怎么做,拿几个官职在那边做悬赏。一个从九品的武职,能让那些大匠打破脑袋。成功应该不难。

    等韩冈的新式火器研制成功,李信就可以凭借这一功劳挣回些许脸面。领军守护火器局,一为护卫,另外也可以作为辅助。

    王安石这是因为拦了韩冈的推荐,想要给他一点补偿?

    章惇不打算多想,王旁这时走了进来,对王安石轻声说了两句。

    王安石抬起头,对章惇道,“是望之来了。”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11)

    吕嘉问果然还是来了。

    章惇早有所料,今天在朝堂上都说起吕嘉问的去留,王安石硬是将韩冈的人选给踢了回去。今晚不找恩主拜谢一番,还等什么时候?

    在吕嘉问进来前,章惇就起身告辞。虽然还有些交情,但他来拜访王安石是为了两府的人事安排,不是吕嘉问可以插进来的。现在见面,实在不太方便。

    “子厚,你还是留一下。”王安石却出言留人,很是诚恳的说着,“望之有几桩事,都需要你那边做些配合。”

    章惇苦笑,只得坐了下来。王安石方才当面说吕嘉问来了,就是要把自己拖进来,现在果然是走不掉了。

    吕嘉问被王旁引进了书房,见到章惇也没惊讶,显然是王旁事先说了。. .

    等吕嘉问坐定,寒暄了几句,章惇就问道,“望之,不知犒赏三军你打算怎么办?”

    章惇是枢密使,最关心的也就是三军犒赏的问题。赏赐越是丰厚,百官三军就越是安稳。而且这件事要尽快,迟了就会乱了,官吏们还好说,但那群赤佬,可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相忍为国。

    京营从来就不老实,现在才打过仗,更是骄悍了十倍。韩冈出面都不一定能压下他们,更别说其他人了。就在月前,因为犒赏事已经闹了一通。一番好杀之后,虽然闹事的几个指挥已经给压下去,可人心压不下去,若是给了他们机会,说不定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表面上虽看不出来,但章惇的心里的确已是着急上火。吕嘉问不能给个让他满意的回覆,他当场就能翻脸。

    “开内藏库。”三司使吕嘉问说得理直气壮,“天子践位,不开内库,难道还开国库不成?”

    要买好百官三军的是皇帝,当然要掏自家荷包。吕嘉问打算直接向皇后摊手要钱,不过几百万贯的事,内藏诸库把老底掏出来肯定能支撑得起。

    “这就是望之你的办法?”章惇半眯起眼,不冷不热的问道。

    “太上皇后深明大义,只要与太上皇后辩说分明,必然不会推辞。”

    “太上皇为了收复幽云,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本钱全都要给捞空了。”

    ‘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这三十二库,马上就要开始跑耗子了。

    “聚天下之财,就要为天下之用。难道犒赏百官三军,为天子贺,难道不是用在正途上吗?国不安,何能御外侮?子厚,我向来佩服你的果决,此时此刻,可是犹豫不定的时候?”

    天子既已践位,犒赏就得发下去,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实在是拖不得。就像群臣参加正旦大朝会,回头就能拎回胙肉,没说要等几天才发下去。那样的话,下面穷困点的三班官,可都要清汤寡水的过年了。两府宰执,在这件事上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吕嘉问抓住了这一点,根本就没有一点担心。

    “那我还不如问问玉昆那边有什么办法。”

    “不会有办法的。这不是变戏法,钱粮变不出来,韩玉昆来了,也只能伸手从内藏库中要钱。要点脸的,打个借条,不要脸的话,就直接要了。”吕嘉问冲章惇笑了笑,笑容甚至有些yīn寒,“我现在,可是已经把脸皮舍了不要了。”

    章惇深深的看了吕嘉问一眼,忽的一叹气。人身上下,最贵重的就是这张脸,吕嘉问不要脸了,那这件事还真的就能解决了。

    他摇摇头,“这么办就够了吗?折五钱呢,铁钱呢,不仅仅是一桩事啊。”

    韩冈在《钱源》中说得不错,钱币本质是在于一个信字。有了信用,纸片……不,甚至空口白话都是钱。什么叫做一诺千金,就是在说这个‘信’字。

    只要抓住了重点,维持住朝廷信用的手段也容易。但吕嘉问能抓得住吗?他的信用,可远远比不上韩冈。

    韩冈一篇钱源论,让折五钱立刻能当五文用了,但当他受阻于朝堂,折五钱就又跌回去了。这一跌一涨之间,正证明了韩冈的信用,在京中百万军民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等级。

    吕嘉问跟他怎么比?天差地远。就是当今两府宰执加起来,也不一定能比得过他。

    “一件件来。犒赏事解决了,铜铁钱和折五钱也不难了。今年秋税,陕西是铜铁钱各半征收,京中则半数折五钱。这件事,就需要政事堂的配合。”

    “伪钱怎么办?”

    “只要重量不差太多,可以一并收下来。这个亏,三司认了。到时候,多铸些折五钱也就能抵得过了。”

    “认下的是朝廷吧。”章惇叹了一声。但他也不能否认,这的确是个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吕嘉问给出的办法,早已通行于世,也是韩冈的意见,只是之前执行不严。尤其是总有jiān猾之徒用假币来冒充折五钱,使得下面的税吏都不肯收取他们将税金缴上去后,被查出伪币,都是要自掏腰包补上的这样当然会造成折五钱信用贬值,直到百姓不肯使用。

    道理其实人人皆知,关键的还是执行。但只要朝廷肯吃这个亏,将不太过分的民间伪钱都给认下来,还是能够保证折五钱的信用。至于中间亏损的部分,保证了信用之后,可以通过增发来弥补。

    但那个时候最苦的肯定是政事堂。

    那些收上来的伪币,到底怎么处理,绝对是个大麻烦。

    肯定是不能对外用,否则朝廷信用怎么办?可是要挑拣出来,就不知要消耗多少人工。说不定到时候就只能一股脑的化成铜水,重新再铸新钱。其中的火耗,能将铸币的钱息,一股脑的都给消耗掉。

    整件事绝不会像吕嘉问说得那么简单。

    吕嘉问看得出章惇心中所想,毕竟这其中的问题太大了,只要是明眼人,不可能看不出来。

    “子厚放心,还有另一条手段,”吕嘉问笑道,“嘉问虽愚,还不至于如此糊涂。”

    “什么办法?”

    “发行大钱,以异sè分铸。当二、折五,折十,折二十,不同币值,不同的质地。sè泽不一,伪币就别想有存身之地。”

    章惇的眼睛瞪了起来,看了看王安石,又转回来看吕嘉问:“这不是韩玉昆的提议?!”

    “正是!”吕嘉问点头。

    比起这几天来,为帝位而费尽心神的两府宰执,吕嘉问的心思则全都放在了如何保住自己的位置上。韩冈当初给向皇后的建议,他费尽心思的一五一十打听清楚,然后在三司衙门中,找来一干得力的亲信关起门来制定实行的计划。

    不就是用不同材质铸造新币嘛,这个的确是个好主意。如此一来,那些贼人融钱改铸的老手段就行不通了。青铜质的一文钱是一个颜sè,黄铜质的十文钱又是另一种颜sè,就算十文钱的含铜量远不及一文钱的十倍,可融掉的一文钱重铸起来,能变成另一种颜sè的十文钱吗?

    “玉昆之材,远高于嘉问,《钱源》一论,旷古绝伦。义利之辨,由此而决。既然韩玉昆有良策,嘉问哪有不用的道理。”吕嘉问冲着章惇微微笑道,“国事为重,纵然会受世人耻笑,但嘉问受之,甘之如饴。”

    “国事为重,一时荣辱只是闲事。望之能有这份心思,实在是难能可贵。”始终沉默的王安石,为吕嘉问辩解,“玉昆以为望之不能胜任三司一职,只要望之将此事办好,天下之疑不也就烟消云散了吗?”

    吕嘉问轻轻点头,道:“为朝廷办事,也不能讲究那么多了。如果玉昆不忿,嘉问登门负荆请罪也可。”

    只要把事情办好,管他是谁的意见,脸皮这东西,有官位管用吗?

    吕嘉问当年好端端,被吕公弼大骂是家贼,那是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在吕家里面,既不是吕公著那一房、也不是吕公弼那一房,总是被同族兄弟给欺辱。所以一等吕公弼准备狙击王安石变法,他便毫不犹豫的偷出吕公弼的奏章草稿去找王安石。拿着吕公弼的奏章草稿,知道了吕公弼准备用什么名目来编排新法,在御前,王安石将吕公弼打了个丢盔弃甲。之后得知罪魁祸首的吕公弼将侄孙赶出了家门,并骂其是家贼。

    时至今rì,这旧rì恩怨差不多快到了结束的时候。现如今,吕公弼死了,吕公著完了,只要吕嘉问能够跨进两府就是爬进去都行族中那些废物,就要过来舔自己的脚。失去了祖辈的护持,他们就是些废物!

    吕嘉问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只要再有一两次机会,就能身登两府之位,让吕公著在死前,亲眼看见他的儿孙过来奉承自己,捧自己的靴子。

    到那时,这积郁在心中多年的旧rì恩怨,才会有一个终结。

    吕嘉问望向章惇的眼神毫不动摇,三司使的位置,他是绝对不会让出去的!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12)

    苏颂正戴着眼镜,就着灯火,看着一篇刚刚寄到他手中的稿件。

    说得是对五星逆行记录的分析。

    这一篇文章,考据细密,论证jīng确,而且结论跟过去韩冈和苏颂的议论正相吻合。都是水、金、地、火、木、土六星绕rì而行,因绕行的速度不一,所以看起来五星在天空中的运动才有那么多变化。并预言了接下来的各星逆行的时间,以及在天空的位置。

    苏颂不时的点头赞赏,难得看到一篇水平这么高的论文。再看看署名,名为韩公廉。

    中书门下吏部房的守当官,一名吏员而已。

    苏颂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再前两期,也有韩公廉的文章,说得是水力计时仪的设计。不过那一篇说得很些意思,但文字有些乱,苏颂费了很大的jīng力才帮他整理好,然后刊载出去。也由此得知了这位作者的身份。..

    《自然》的名声渐渐起来了,寄来的稿件也渐渐多了,体裁千变万化。有说花鸟虫鱼的。也有说天文地理的。还有说一些器械的改造,比如眼镜和千里镜。更有稻麦等农事上的研究。

    这些文章,都是集合众人之智,才得到的结论。《自然》不光是刊载他人的论文,还有其本身,也时常发文悬赏,对某个自然现象寻求合理的解释。

    不过寄到《自然》编辑部的论文水平参差不一。大多数的问题是不会写论文,当成了一篇散文来写。

    最典型的就是方才苏颂才黜落的一篇,说洛阳龙门石窟的文章。通篇在说龙门、伊水、石窟、佛像,游玩的起因、时间,人物都不缺,直到最后,才话题一转,说:魏文帝之所以选择在龙门开凿石窟,是因为其峭壁高峻,有山水之胜。

    这都是哪跟哪儿。

    但很多寄来的文章都有这个毛病。苏颂只能让幕僚一封封的写回信,将稿件退回去。

    一般来说,只要论文的结构没问题,就算是结论明显错误,苏颂都会将之刊载。

    之前就有说鱼鳔的,鱼有鱼鳔,所以吞气可浮,吐气可沉,若鱼鳔破了,鱼就会沉底。论文作者还做了实验,让下人拿针将一条条活鱼的鱼鳔戳破,然后丢进水缸,无一例外都没办法再浮起来。

    苏颂修改了一下文字,也准备登载上去,尽管他认为结论不对出身在福建泉州,没有鱼鳔的鱼,他见多了但只要刊载出去,就有的是人出来辩驳。

    就像前两天从不同地方寄来的两篇论文,就是驳斥再前两期的一篇有关rì中黑影的文章。虽然文章中的用词很激烈,却没有朝堂上,把道理抛到一边,直接攻击对方的语句。

    这样的感觉很好。

    苏颂实在很感谢韩冈。没有韩冈的提议,就不会有《自然》期刊。没有《自然》,也就不会有每天寄到自家门上的稿件。

    能天天都看到新鲜的论文,苏颂都宁可不出去做事了。整天待在家里也没问题。只要有这些文章可以看,苏颂愿意一辈子不出门。

    “大人。”

    苏颂正这么想,儿子苏嘉就推门进来。

    “东西先放下,我等会儿吃。”苏颂头也不抬,继续看他的文章。

    苏嘉看看一边的小桌,上面放的饭菜,苏颂碰都没碰。这是半个时辰前就端来的了。

    “大人,还是先吃饭吧。”他小声的规劝道。

    “不急。”苏颂有些不耐烦的抬起头,却看见儿子手中拿着一沓子名帖,这才知道苏嘉不是来送饭的,“什么事?”

    “又有人来送礼了,今天已经三十多家。”苏嘉满头雾水,盼望苏颂能给个解释,“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颂所在的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好处,资历虽老,却与留在朝堂中的几位宰执没什么瓜葛,平rì里不说门可罗雀,但也绝不是一天能有几十人登门送礼的情况打秋风的同乡还多些。

    苏嘉当然不理解为什么突然间有了这样的变化。

    苏颂知道儿子不喜欢呼朋唤友,平rì里躲在家里读书的时候居多。过去苏嘉并不是这样的xìng格,只是吃过一次大亏后,才变成这样。

    熙宁初年,新法初行,苏嘉在太学里读书。当时的学官偏向旧党,出了个题目,问王莽、武周变法事。苏嘉随苏颂,当时对变法颇有微词,又是年轻气盛,一篇文章极力抨击新法,然后在学中被评为优等。这一件事,捅了马蜂窝。国子监从上到下被清洗了一遍,学官尽数被逐,苏嘉也吃了大苦头。

    知道被人利用成了党争的工具,从此以后,苏嘉的xìng格就稳重但沉默起来,也不去考进士了,就留在苏颂身边。没什么朋友往来,消息当然就不会灵通。

    不过苏颂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就算还没有正式的消息,但结合这段时间听到的风声,还有昨天、今天传进耳朵里的小话,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点。但正式的诏命还没有下,也用不着期待太多。

    只是有些人的鼻子,实在是太厉害了。苏颂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两个就登门造访,想早一步混个眼熟,攀上一点交情。

    其实这两天的剧烈变化,让苏颂很是觉得有些不痛快。

    不是说宰辅们做得不对,可是这么一来,朝廷的风气很有可能向很不好的方向发展。

    宰辅们串通一气,趁天子发病时迫其退位,也许本心上是为了大宋天下。但这情况就跟唐明皇退位之后,被囚禁在太极宫后的情况一样。

    最后,玄宗到底是寿终正寝,还是亡于李辅国之手,那是很难说清的。玄宗驾崩,肃宗驾崩,只差了十二天。而之前李辅国就已经开始拥立新帝了。

    李辅国之前助肃宗凌迫玄宗。肃宗自立为帝,在李辅国和他的走狗而言,对皇帝的敬畏已经低到了极点。这就是安史之乱后,唐皇为什么变成了门生天子。

    ‘吾於荆榛中援立寿王,有如此负心门生天子,既得尊位,乃废定策国老’。

    这是唐末权阉杨复恭所说过的话,当时他所拥立的昭宗皇帝要求他致仕,他便有了如此怨言。

    视己为国老,目天子为门生。

    区区一个阉人,言行竟然如此跋扈,换做是今rì,不说能不能做出‘援立’天子之事,就是立了定策之功,事后敢有怨望之言,也照样是没有好下场。

    但这便是臣僚、内侍废立天子,使得天子无威权、无重望的结果。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人心败坏之后,可就再也恢复不了了。

    如今之事,离落到‘门生天子’、‘定策国老’的地步,当然还很远。可不从今rì起就防微杜渐,rì后变成晚唐的局面,不是不可能。

    也就是王安石和韩冈,参与拥立天子之后,便辞了各自的职位,这在苏颂看来,这一点倒算是值得嘉许,好歹是挽回了一些恶劣的影响。

    韩冈似乎是推荐了自己入两府,但苏颂无意现在就去问韩冈。想想,打算先等一段时间再说。

    他看了看眼露茫然的儿子,准备让苏嘉再多糊涂几rì。突然间成了执政家的衙内,苏颂也不知道自己的次子能不能保持住原来的心境。

    “大人!”

    随着声音,苏颂的六子苏携进了苏颂的书房,气喘吁吁的,还满头的汗水。

    “六哥!不能手脚轻点?!”

    见弟弟几乎是冲了进来,苏嘉皱起眉,就是一声呵斥。

    “二哥哥。”

    见到平常最畏惧的兄长也在,苏携吓了一跳,立刻就规矩了起来。

    “你看你,这像是什么样。”总是代苏颂管理家中,苏嘉毫不客气的数落起弟弟来,“多大人了,不能稳重一点?”

    见弟弟老实听训,苏嘉的口气又软了点,“到底是出了何事,怎么就变得莽莽撞撞的。”

    “二哥哥,你还不知道啊。外面都在说韩枢密举荐了大人做枢密副使,还荐了沈括做三司使,我在熙熙楼一听说就回来了。”苏携脸上都笑开了花,搓着手,“刚才我进来,外面都是车马,看来倒不像是谣传。”

    苏嘉乍听,登时吓了一跳,大惊之后就是大喜,赶着来送礼的那些人,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扭头问苏颂:“大人,当真?!”

    “没谱的事,等消息再说。”苏颂不耐烦的开口。

    他不指望儿子们能与他们年纪相差不大的韩冈一样稳重,但宠辱不惊的气度也得有点才是,一惊一乍,倒显得浅薄了,缺了家教。

    “二哥。”苏颂抬头,对苏嘉道,“收下的礼物都造册,太过贵重的就退回去。再好好约束家里人,不许对外乱说话,更不许招摇过市,否则,家法定不轻饶。”

    苏嘉被苏颂瞪得一个机灵,

    “六哥。苏颂再看小儿子,“从现在起就留在家里,什么时候把汉书抄好了才许出门。”

    “《汉书》?!”苏携心中一叠声的叫苦,“太多了。”

    苏颂眼一瞪,喝道:“那就再加本《史记》!”

    将两个儿子都赶了出去,看着桌上一封封还没拆开的信笺,苏颂久久之后一声叹,“真是扰人清静。”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13)

    【第二更。还有一更。】

    扰了苏颂清静的罪魁祸首此时毫无愧疚,韩冈正热热闹闹的受着儿女的祝寿。

    韩家的儿女足以称羡世间,连同照顾他们rǔ母、侍婢,站了满屋子。

    大一点的韩钲、金娘和韩钟一个个捧着盛满米酒的酒爵,向韩冈说着祝寿词。

    而小点的,则跟着哥哥姐姐说两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更小的还只会哼哼着,爹爹福寿。

    韩家长子长女就要满十岁了,看着都开始长个头的儿女,韩冈也不由得心怀惆怅。

    酒后歇息下来,邀了冯从义在书房说话,感叹着:“这rì子过得真快,转眼钲哥、金娘他们都这么大了。”

    “也是啊。就转眼间的事。”冯从义啜着解酒茶,也回想起当年被兄长赶出家门的rì子。

    那时候他在江湖上漂泊,也不知哪天就倒毙在逆旅,当时所想,不过是能得个安稳,最多也仅仅是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哪里能想得到,会有如今的地位?几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只能守着几百亩田地吃饭,而自己,动辄万贯。也只是一转眼的功夫。

    韩冈多喝了一点,头有些昏沉,手扶着温润如玉的茶盏,“他们出生的时候,为兄还在熙河呢。当时王子纯也还在。”

    “哥哥记错了吧,王襄敏那时候已经回京了。”

    韩冈皱眉想了想,“哦,还真是的。”他笑了一下,“年纪一大,记xìng是开始变差了。”

    “哥哥没多想才是。”冯从义笑道。

    “或许吧。”

    韩冈的心境现在很轻松,平常时说话都要在脑袋里转上一圈,今天喝了酒,轻松的心情泛起,倒也没那么多思多虑了。

    再怎么说,压在头顶上那一重高山,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如果是原本健康的皇帝给请下台,那样的话,肯定会有人设法助其复位。可为病重的皇帝公开叫屈,根本就落不着好。最后谁能给他奖赏?从皇帝变成了太上皇,天子就失去了护身光环。皇帝的话是圣旨,太上皇的话,朝臣可以毫不理会。

    也许这样的想法很绝情,但韩冈并不觉得自己会亏欠赵顼什么,他给予出去的,远远超过自己所得到的。而他因为猜忌所受到的种种压制,也早已经将过去的那点情分都消磨殆尽。

    所以他现在跟冯从义谈笑时,没有一点负累。

    兄弟两个说说笑笑,追忆旧时,时间过得飞快。

    王旖进来了一次,见两兄弟说得热闹,让人摆了茶点就又下去了,还说:“平rì官人在家里,就是不爱多说话的。四叔来了,才会热闹些。”

    喝着消食的茶水,冯从义问韩冈:“对了,听说哥哥你推荐了苏子容学士进西府?”

    韩冈摇摇头,有些事他不方便对外说,从他嘴里泄露,与皇宫中泄露是两个概念。但:“苏子容资望、经历都到了,西府现在又缺人手。”

    冯从义微微一笑。韩冈虽没有承认,他的话跟直接承认也没两样。

    “没有哥哥辞位,苏学士也进不去。”冯从义知道韩冈的xìng子,不就此事多说,“不过小弟还听说,哥哥还举荐了沈直阁代替吕三司?”

    “怎么?”知道冯从义想说什么,韩冈语气不快,问道:“不愿意?”

    “哥哥,朝廷的安排本不是小弟愿不愿意的事,派了哪位守三司,谁不是只能忍受着?但哥哥你不一样啊,哪位正人君子不能选,何苦推荐他?”在冯从义看来,吕嘉问纵然不适任,可沈括却是更坏的选择,“沈括占着三司,市井中的事他想知道就能听得到,商会里面行事总会有些个疏忽的地方,万一给他寻到什么错处,就这么给记下来,rì后与哥哥你有碍啊!”

    冯从义言辞恳切,可韩冈闻言,也只能摇头苦笑。

    名声坏了,果然是不行。到了重要关头,真的是只能看人品。

    苏颂xìng格醇和,朝堂上没有什么政敌,又从来没有害过人,沉沉稳稳的做官。变法之初,不给任命李定的钦命草诏,已经算是很激烈的行为了。

    就算是两府宰执,也不觉他上来之后,会给其他人找麻烦。这是个老好人,心思又多放在气学上。京中哪个不知道苏颂主编的《自然》期刊声名渐广,每天都要审稿改稿,哪还有心思跟人勾心斗角?

    相比起苏颂,沈括就差得太远了。沈括为人胆怯气弱,在家被浑家欺负。又是首鼠两端的xìng子,官场上不被人待见。从王安石开始,一直到曾布、章惇,一个两个都对他没有好感。‘壬人’,也就是jiān人,佞人,这是王安石给他的评价。

    尤其是在王安石第一次辞相,王安石前脚走,他后脚就私下里对吴充说免役法害民云云,但之前朝廷派遣巡视各地免役法实行情况的官员中,就有沈括一个,而沈括当时回来后还大讲免役法的好处,这样的为人,就是他想奉承的吴充,都对他大起恶感。

    至于之后苏轼因诗文下台狱,有传闻说是沈括当初去江南体察免役和水利事,在杭州遇苏轼,得赠诗作。回来后就将诗集送给了李定,说里面有悖逆的话。

    这其实是没来由的谣言,苏轼的《眉山集》卖得到处都是,王安石都次韵和诗过,一篇既出,天下传唱,李定用不着从沈括手上拿诗集。可是相信谣言的人很多——里面甚至还包括章惇——沈括也无法为自己辩解。

    章惇都劝过韩冈,可尽其才,勿用其人。

    换作是韩冈,如果有人污蔑是他陷害了苏轼,有谁会信?就是苏轼本人,恐怕也会笑问一句,韩三真的能读懂诗吗?

    这就是口碑的问题了。

    不过韩冈对沈括还是有些信心的。倒不是别的原因,而是沈括欠了他大人情。

    前几年韩冈在京西主持襄汉漕运,又修筑方城轨道,韩冈把快要被贬官的沈括拉过来做事,应为多得沈括之力,只能说是互帮互助,不算是恩德。但沈括长子沈博毅,却是曾在韩冈幕中做过幕僚的。事后被韩冈荐举,进了国子监的内舍读书,两年前升入上舍,接下来的一年中,四次考核皆在上等,直接被授予了进士出身。

    沈家内部不睦,有续弦张氏干扰,沈博毅想安心学习都难。没有韩冈帮忙,他考不中进士。沈括家支出都给张氏看得很紧,沈括两次要支援儿子,都给张氏抓住,后来沈博毅在国子监的花销,都是韩冈帮忙给的。之后次子沈清直被张氏赶出家门,也是韩冈帮忙,安排去了关西的横渠书院读书。

    这样的情况下,沈括还敢背后捅韩冈的刀子,传出去,谁还敢用他?何况以现在韩冈的地位,沈括只要不糊涂,就不会做出那等天怒人怨的蠢事来。韩冈觉得,可以怀疑沈括的人品,但至少没必要去怀疑他的智商。

    想是这么想,但实际上韩冈还是防了一手,至少火器局的事,他就从来没想过要借重沈括的本事。

    火器局……肯定是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毕竟火器局关系到韩冈的未来计划,是重中之重。

    但能不能做好,还是要看具体的主管。

    韩冈现在有意让方兴来主持。

    不是军器监,那个位置,从吕惠卿、曾孝宽和韩冈开始,从来都是在京百司中最热门的职位之一,最少也要侍制以上的重臣才能镇得住。只是军器监下的一个小小分局。就像是斩马刀局、板甲局一样,是个具体的部门。方兴是朝官,只是没出身,靠熬资历是熬不上去的,只能靠功劳。

    而军器监下的分局主官,官位都不高,方兴就任是高职低配,也算是贬谪了。这样各方面都能说得过去,不能说韩冈以权谋私。

    方兴之前被弹劾,现在不可能会有事了。他跟着自己从白马到京西,是个能做事的人。但他被弹劾的事,使得韩冈心中也有些踟蹰。些许小问题可以容忍,那是官场上的通例,但因贪婪坏了正事,韩冈就不能容得下他。这就需要有人在旁边做好监察的工作。不一定要对军器、火器了解多少,只要有一颗想博取功名的心,向上爬的yù望远大于财货,那样就足够了。而具体的人选,韩冈也有些想法。

    还要考虑其他情况,火药武器的安全xìng不可能有多高。如果全部放在京城内,出点意外,就能撼动京师。将危险xìng较高的部分设在京城外,那就好多了。

    谈笑了一阵,冯从义告辞离开了。

    韩冈遣走了使女,吹熄了蜡烛,就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考虑着之后的安排。

    书房吱呀一声响,严素心高挑的身影走了进来,轻声问这:“官人?在里面吗?”

    “怎么了?”韩冈突然出声。

    严素心抚着胸口,吓了一跳,“怎么都不点灯?”

    “黑一点也好。”韩冈笑道,拉着她坐了下来。搂着香软馥郁的娇躯,穿过敞开的轩窗,望着一角天空,“看天,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14)

    耶律乙辛知道自己的弱点,也知道怎么弥补。

    尤其是在张孝杰带回了韩冈的传话之后,他就更清楚了。

    刚刚结束了一场失败的战争,不待喘息,便掉头东向,去攻打海东大国高丽。

    大辽的铁骑不费吹灰之力就击穿了高丽北界的千里长城,又飞快的攻破了西京东宁府,也即是平壤,然后继续南下,包围了高丽王都开京。

    胜利得来的轻而易举,辽军的攻击势如破竹。

    在包围开京的过程中,作为先锋的万余铁骑经历了两次野战,一次是正面遭遇高丽军,另一次是天亮前的突袭。依靠坚实的甲胄,jīng良的武器,以及优秀的战术,辽军以微小的代价,击败并歼灭了高丽王国最后一支进攻力量。

    . .

    当高丽人不得不选择龟缩,从宋人手中得到的神臂弓、破甲弩,以及霹雳砲,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几次与宋人交战,尤其是突袭河东的会战,在河东武库中,缴获的弓弩刀枪的数量巨大。让耶律乙辛可以给主力大量装备神臂弓。但战场上的损耗也同样巨大,不懂得保养,不懂得使用,神臂弓的使用寿命在契丹人手中大幅降低。损耗量让耶律乙辛看了回报都心惊肉跳。

    在大辽尚父的手上,并没有能够大规模制作神臂弓的作坊。而小批量的生产,制造成本又实在是太高了。

    也不知道宋人是能够降低成本,还是根本不在意成本。总之只有一点,宋人造得起,用得起,而大辽却造不起,也消耗不起。

    幸好在所有的弩弓都消耗一空之前,宫分军已经将高丽国都周围的据点全数拔出,彻底的包围了开京城。

    高丽国王王徽临时禅位给世子王勋,并修书遣使向耶律乙辛请罪,同时献出了与宋国通好之后,由宋人那边送来的十几道国书。希望以此能够平息大辽尚父的怒火。

    ‘贡事不谨,为臣不恭。私通他国,心怀悖逆’,

    这十六字的评语,是耶律乙辛所找的借口。王徽想用嘴皮子来熄灭契丹铁骑杀戮劫掠的yù望,这当然就成了辽军中最新的笑话。

    完全没有理会城中百姓的安危,辽军用了五天制作霹雳砲,然后就用了半rì功夫打破了城墙,攻进了城去。

    高丽国王带着百多名臣子逃到了江华岛上。那座小岛距离岸边虽近,却还是隔着宽约数里的海水,不擅舟楫的辽军也只能望洋兴叹。

    不过逃掉的也只有新任的高丽国王王勋,自王徽以下,宗室、贵胄、朝臣的家中子女、下人,各sè人等数以万计,尽数被俘。如今正在被押解北上这是耶律乙辛在开战前的要求。

    从开始南下,到攻破开京。攻打高丽的辽军只用了二十多天的时间,其中还包括在开京城下的五天等待。这样的破敌速度,就是号称知兵的张孝杰也为之瞠目结舌。

    再怎么说,高丽都是此前百年,大辽几次三番没能征服的对象。

    百多年来,辽丽交兵三次,每次攻打,高丽国王都是很快降顺,然后再锲而不舍的向北偷窃土地。一点点的蚕食,一直将手伸到了鸭绿江口附近。

    这等狗盗鼠窃的国家,一直像烂泥一样不怕人踩,表面上恭顺,私下里就是个贼。只是这只贼很棘手,手中又不乏强兵,一直以来,辽国君臣都没办法下定决心去解决高丽的问题。

    直到今天,耶律乙辛要化解军中的愤怒,并给予所有支持者足够的好处,在强攻南朝未果,甚至可以说是惨败的的情况下,不得不选择拿高丽开刀,证明自己实力,并让南下的士兵尽可能的获得更多的好处。

    战争开始了,然后就结束了。

    张孝杰也不知该怎么评价高丽的实力,因为他之间接触过的东京道守臣,都在说高丽是千里大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征服,岂料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太弱了。”他也只能这么评价。战争的发展完完全全脱离了他的预期。

    “不是太弱了,是大辽变强了。”耶律乙辛冷静的说道。

    张孝杰明白了,也知道为什么耶律乙辛说这话时还绷着一张脸。

    因为宋国更加强。

    大辽的士兵与大宋交战始终不顺,甚至有丢盔弃甲,丧师辱国的例子,但那个原因,只是南朝变强得更多。

    带甲百万。

    过去一听,就知道是吹牛的数字。现在则是即完全可能,不过是耗费些手工和时间。

    如果南人的皇帝当真想要,两百万、三百万套板甲,也不是不可能弄到手。

    这是钢铁产量上的绝对优势,使得铁甲的原材料不再束缚于铁料不足。

    耶律乙辛曾经听人说过,南朝已经不再按斤来计算钢铁产量,而是用石。

    这一换用,具体到数字上,就是减了百倍。但南朝的钢铁量,还是轻而易举就在百万之上。

    jīng铁百万石!

    这是何等可怕的数字!

    一副甲胄即便装具配件齐全,最多也不过三五十斤重,一石少说都能抵两件。南朝的朝廷只要拿出每年钢铁产量的一半来打造板甲,那就是一百万套了。

    一年一百万,两年呢,三年呢?

    就算这个数字不算jīng确,打个折扣,年产量也至少能达到五十万石。

    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少了。再往少里算,就是自欺欺人,耶律乙辛还没有那么幼稚和愚蠢。

    耶律乙辛听出使南朝的使节回来禀报,开封城镇rì被黑烟笼罩,煅烧石炭的炉子,熬炼jīng铁的炉子,在东京城外一座接着一座,如同树林一般。

    而如此规模的钢铁树林,在徐州据说还有一片。除了开封、徐州,南朝的其他路份,也都有大大小小的铁场。如果全力生产,到时候说不定能用钢铁将御道都给铺上。

    越是知道自己国家的细节,越是没有信心。这样的国力,大辽卯足了力气也追赶不上。

    除了另起炉灶,耶律乙辛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只要能够掌握高丽的水师,只要能控制好他们。大宋东方海疆,就是他们出没的地方。或许高丽水师的真实本事不行,至少可以让宋人如此认为。反正宋人的海上水师,到现在还只存在于港口中。

    而留给南朝君臣的选择,除了维持和议,想来也没有别的办法。海上的战场不是那么容易开启,而整顿现有的水师力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就算宋人能够成功,也在几年之后了。到时候若是打不赢,直接就撤退好了。高丽的未来,可以再做议论。

    不知道那个在河东击败了大辽的年轻宋臣,在得知高丽被灭亡,水师又落入大辽之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以韩冈的年纪,只要不出意外,他必定是南朝未来的主政者之一。而南朝向外扩行的国策,也必然会在他手中实现。到了那时候,以耶律乙辛所了解的韩冈为人,怎么可能会看着中国继续保持南北分立的局面?

    皇后很信任他,太子也要依靠他,自从南朝的皇帝发病之后,韩冈的地位就变得更加重要。

    这样一位地位重要,又有才干的敌人,他的存在就是一种危险。如果有可能,最好将之扼杀在最开始。可是现在已经迟了。

    耶律乙辛曾经想过一咬牙,干脆派人去南朝境内播些谣言,好动摇韩冈的位置。但始终没有把握,最后的还是个耶律乙辛放过了。

    谣言是个好手段,只是要看人、看时机。

    对于韩冈这样的重臣来说,谣言有用,也没用。

    对于有关下属的谣言,君王不是相信,而是想相信,需要相信。有那个需要,确信谣言有利与他,这样他才会去相信谣言。

    就如那位从天上摔下来的宣宗皇帝耶律洪基。

    因为皇后通jiān一事,耶律洪基对太子耶律信本来心中就有了嫌隙,再加上早年皇太叔耶律重元的叛乱,使得耶律洪基完全无法信任自己的至亲。这样的情况下,只要一句谣言,就把耶律信从太子的位置上给掀了下来。

    不是耶律洪基相信了谣言,而是他选择了谣言去相信。

    回到南朝,不管再怎么散布有关韩冈的谣言,只要南朝太子还没有成年,皇后就不敢怀疑有护佑幼子之力的韩冈。而韩冈在南朝百姓中的声望,也不会有人去相信那些不实之词。

    在皇太子成年前,韩冈的地位可谓是稳如泰山,任何谣言都动摇不了他的地位。若是让他得知了谣言的真相,对大辽来说实在是得不偿失。小动作若是做得太难看,惹怒了韩冈之后,结果可想而知。

    耶律乙辛不喜欢无谓的战争,只想看到最后的好处,他的目标,无论宋辽,了解的人所在多有。他也不打算隐瞒什么。

    只要能让他实现那个目标,坐上那个位置,没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和议如此,国土如此,当然,现在刚刚攻下的高丽国同样如此。

    想到这里,耶律乙辛长身而起,“传令开京,继续南下,追敌至天涯海角。高丽国……没有必要再存在下去。”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15)

    【无法解释什么,不过承诺会完成。这是第一更。】

    赵挺之没有在宫门处看见韩冈和他的元随。

    一名名宰执从他面前进入宫中,王安石和韩冈始终没有出现。

    韩冈当真坚持辞官了。

    之前的谣言得到了证实。宣德门前,不少官员都在用隐晦的言辞议论着。

    但重要的是韩冈为什么辞官。韩冈的请辞到底是怎么回事?赵挺之听了多少消息,都没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拥立新帝登基之后,原本针对韩冈的攻击,完全都可以抹去。

    也许会有人猜测韩冈只是故作姿态,等待皇后挽留。上表请辞,并不一定当真要辞官,绝大多数时候,只是想要表达自己的态度,要天子给一个说法。但气学求的是真,求的是实。道理从真实中来,行事也需真实不伪。韩冈若是那样做的话,他多年来积累的名声就完了。

    更多的人则认为,韩冈有拥立之功,之所以依旧会辞官,那是他断错了皇帝的病。

    那句皇后害我,也同样传得很开,只是市井中无人敢于公开议论,只是最开始流传一下,很快就消失了。但人们回到家里会不会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到底是不是真相,世人说得信誓旦旦,可赵挺之却抱着深深的怀疑。

    现如今,只有王安石、韩冈翁婿辞官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其余的真相,没有人会出来证实。

    “朝廷怎么可能会明说太上皇有疾?”赵挺之昨天指着自己的心口对同僚李格非叹道,“遮掩还来不及。”

    一个只能靠眼皮和手指与外界交流的病人,想确诊他到底疯了没有,什么名医都没用。只有身边人最清楚。太上皇后说太上皇疯了,那就真的疯了。哪个臣子还能上去为太上皇抱不平?

    在这件事上,就算是可以风闻奏事的御史,也不敢涉足太深。帝位传承,事关身家xìng命,可不是能图嘴上快活的事。

    章惇的旗牌渐近皇城。

    骑着一匹身高体健的河西良驹,知枢密院事正用目光梭巡着人群。

    宣德门前,三五官员聚在一起,原本应该整顿秩序的御史对此都视而不见。

    在自己接近的时候,还没进门的官员们都望过来,但看清楚了身份后,又都转了回去。

    看到这一幕,章惇哪还会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是高下有别,能够了解到的消息差得很远。

    御座上的变化,带起了zhèng fǔ中的大变动,就是市井中的愚夫愚妇都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想要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即便是朝堂上的官员不一定够资格。各种各样的传言,会将真相搅得让人无法分辨得清,没有可靠的消息来源,猜测就会变得远离真相。

    民间只知道,韩冈是断错了太上皇的病,加上之前所受到的攻击,然后引咎辞官,王安石的辞职也是心怀愧疚的缘故;普通的朝官,则知道苏颂上位是让韩冈辞职所给出的交换条件,可见并非引咎,而是王安石和两府联手的结果;地位更高的重臣们,则更清楚韩冈在皇后心中的地位,在皇后的支持下,韩冈还会请辞,两府给出的压力可想而知,不会有商量的余地,至于苏颂,是两府主动示好,并非交换;唯有早就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的两府中人才清楚,韩冈根本就是在无人逼迫的情况下主动辞官的,王安石的辞官是自责,苏颂的位置则是韩冈拉下吕惠卿的回报;而章惇最为了解,韩冈辞官是为了他心中更重要的目标,官位并不放在他的眼中,这是其他宰辅所不能理解的地方,无不认为是借口,最多也只是认为是很小的一部分理由。

    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外人的议论,无论如何都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也只是图个口舌痛快罢了,大多数人都与这云霄上的变动牵扯不上任何关系。

    也只有到了章惇这个等级,方才是息息相关。王安石和韩冈相继辞官,短时间内不会再入朝堂。西府之中,薛向的发言权远小于章惇,进来一个不好权位的苏颂,总比喜欢争权夺利的同僚要强。

    章惇想着,跨马进入了皇城之中。

    ………………赵煦正面安坐,向皇后在侧后垂下一道帘幕。

    王安石不在,韩冈不在,崇政殿中的人数比之前变少了,不过马上就要多了一个苏颂。

    对苏颂代替韩冈进入西府,向皇后很有些看法。

    向皇后接触过苏颂,但次数不多,有些了解,却也不能算是深入。苏颂的才学,她是知道的。是朝中数得着的饱学之士,学问偏近气学,故而跟韩冈走得甚近。曾经担任过权知开封府,好象是因为断错了案子而不得不辞官。

    两府宰执们能同意他入西府,肯定不会一进来就要大展拳脚的xìng子,多是如同薛向一样,在许多事情上保持沉默,只管着自己的一摊。只是朝堂上不是养老的地方,苏颂能不能顶替得了韩冈,那还要看他进了西府后的表现。

    不论是什么缘故,年纪轻轻就能身登两府,总是有能力的,不可能只靠机缘或关系。眼下的吕惠卿、章惇、韩冈就是最好的例子,再往前,韩琦、寇准同样都是明证。坐上宰执的时候越是年轻,能力当然就越强。苏颂的年纪太大了,现在才被韩冈推荐上来,纵有才学,但治术肯定就不行了。肯定是比不上韩冈。

    但看在韩冈的面子上,也只能忍耐下来。

    第一件事,永兴军路提刑使司奏论吕惠卿之弟升卿不法事。

    向皇后将奏章拿出来向宰辅们征询意见,然后蔡确就出来开始发表看法。

    向皇后冷淡的听着蔡确的‘意见’。心中无聊的甚至觉得可笑。

    这是预定的计划。

    两府中的职位并没有任期的说法,但凡离开的宰辅,都是主动请辞。如果不主动,就设法让他‘主动’。

    郭逵好办,暗示两句,就会立刻递上辞表。而吕惠卿就有些难办,他在陕西是有功无罪。

    所以就必须弹劾一下,否则就不方便将吕惠卿请出两府。除非吕惠卿像王安石和韩冈一样主动辞职,否则就只会是一封弹章开头,设法让其主动请辞。

    没有哪位官员是干净的,就是本身没有问题,身边的人一样找得出来。看的只是需不需要。

    如果有人事后为其叫屈,还有韩冈这个例子压着阵脚。军功、拥立、名望一个不少,照样辞官,吕惠卿至少还差一点。

    向皇后不在乎吕惠卿心里怎么想,只要不回来就行了。现在在她看来,但凡没有经历过内禅的宰辅,都不可深信。苏颂是韩冈所荐,那还好一点,以jīng明厉害著称的吕惠卿就让人放不下心了。

    就比如王安石,之前还做平章的时候,向皇后都不敢违逆他。他的脾气执拗起来,两府都得向他低头,韩冈几次三番的想要让张载入京,都是让王安石给压着。就连韩冈都赢不了他岳父,王安石所看重的吕惠卿又怎么可能是简单人物?

    这个弹劾只是走过场,接下来就要看吕惠卿识趣不识趣了。

    依照正常的程序,重臣辞官,不论是因为什么理由,就算是犯了大错,只要不是贬责,其进呈的辞表,天子都要驳回至少三次以上,才能批准。这是优待重臣的惯例。

    最近一次例外的情况,还是英宗皇帝的时候,而对象是在仁宗立储问题上开罪了英宗的蔡襄——仁宗晚年病危无子,朝臣纷纷上表请求立英宗为储,只有蔡襄一人没有上书。

    越是想要表现出对辞职臣子的看重,就越要多否决几次辞表。

    吕惠卿真正要卸任,多半还要一两个月时间。

    从吕惠卿再想到韩冈。眼下以韩冈的情况,至少要半个多月的功夫。而以王安石的地位,至少还要比韩冈多拖两天才是。

    向皇后很想问一下能不能快一点。

    国家大事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那个什么火器局,如果是跟板甲一样有用,那肯定是国之重宝,当然要问韩冈。百官三军的封赏,官员还好说,那等军汉不是曾经统领过他们的韩冈,肯定压制不住。辽国攻打高丽,这更是要征询一下韩冈的意见。

    只是她担心这么问了,会让韩冈成为众矢之的,好像离了他,两府就不做事了。就算关系最好的章惇心里都不会痛快。

    而且韩冈不来,该面对的是还是得面对。

    高丽使者就要到京城了,但怎么处置高丽,宰辅们最后还是决定等待高丽使者到了再做决定。而且还得看看高丽国能不能抵挡得住辽军的进攻。也就是说,依然是再议。现在所做的,只是发文让登州准备好船只,以便可以随时运送一批军械过去。

    没人对高丽的安危太过在意。就算高丽被灭了,对大宋来说,也不过是远在海外的事。需要做的,也就是花点钱,花点时间,从军库的最底层拿出些刀枪弓弩和甲胄,去支持高丽复国。少说也有一两百万的高丽人,哪里可能那么快就被辽国征服?以契丹人的德xìng,就是再老实的农户,都会给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只要有人能揭竿而起,高丽肯定是处处烽火,有的是让耶律乙辛头疼的时候。

    牵制辽国,这就是大宋对高丽的期待,谁管他是怎么牵制的?就这么简单。反正按照韩冈的话,那些都是禽兽,它们争地抢食,人只要在旁边看着就是了。有必要的话,干涉一下,没必要那就是另说。

    结束了对高丽的处置,韩绛出班道:“殿下,陛下,年号之事,太常礼院亦已进呈,还请早rì做出决定。”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16)

    新帝的年号,太常礼院已经给出来了。年号本不需要多动脑筋,弄得多高雅。或者说,因为是要给天下臣民看的,用意越简洁明了越好。如今算命多有拆字的,这年号好坏也多用拆字来测一测。

    熙宁末,上皇赵顼yù改元。太常礼院进美成、丰亨两名供赵顼挑选。‘美成’二字中,‘美’可拆成‘羊、大’,而‘成’字中,又有个‘戈’,羊大遇戈,这是被屠宰的兆头,不可选。‘丰亨’的‘亨’,下面是个‘了’,比‘子’少一横,叫做为子不成,赵顼当时正为皇嗣头疼,用了这个年号不是触霉头吗,遂改了元丰。

    这一回太常礼院进呈了三个年号。效率难得高上一次,只是一点意义都没有,迟一两个月其实都没问题。现在才年中,明年正月初一才会正式改元。又不是太宗即位,都十二月了,还硬是将年号给改了。

    不过既然太常礼院已经拟定了,也没人会说不是。

    一个是元佑。元继承元丰,佑就是佑护。希望能延续元丰的好年景,愿上天继续保佑国家。

    另一个,则是明泰。因rì月而国泰民安。这是有奉承太上皇后的用意在。

    最后一个,是天佑安国。

    天佑重复了唐昭宗的年号,但加了安国就不是重复了。四个字的年号此前不是没有,太宗皇帝的太平兴国便是,真宗的大中祥符也是。更早,还有太初元将之类的。天佑安国,就是太上皇、太上皇后二人佑护,国家安定。

    意思很浅显,不过一时不容易做决定。

    向皇后看了一阵,问下面的臣子:“诸卿觉得哪个年号为上?”

    “请殿下自定。此非臣子可以置喙。”

    几名宰辅无不推辞。

    如果是事关各方利益的国家大事,在列的臣子肯定都会有些想法。但只是年号,说起来仅仅是汉武帝弄出来的东西,根本就不合古礼,只是确立中华正溯而已,用了中国的历法,那就是中国的臣子,除此之外,宰辅们哪个会太放在心上?现在帮忙做了决定,有了好兆头不会有功劳,弄得不好,就是一身麻烦。

    “天佑安国……明泰……元佑,”向皇后念叨着,突然问赵煦,“官家,可有觉得合意的?”

    “元佑。”小皇帝回道。

    向皇后微微一愣,她本没指望赵煦会应声,“为什么?”

    “儿臣听着好。”赵煦答道。

    “嗯,也好。官家觉得好就好。”向皇后也不是很看重年号,只是觉得几个都不错,无法做出决定,点了点头,对朝臣们道,“诸卿若没有意见,那就选定元佑吧。”

    宰辅们自不会反对,韩绛径直上前领下旨意。

    蔡确与对面的章惇交换了一个眼神,皇帝才六岁,应该不会这么早就能理解年号中的意思吧?

    只是看着端严肃穆的正坐在御榻上的赵煦,两人心中都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小皇帝看起来决不会是仁宗。

    仁宗皇帝能在御座上一坐十余年,直到太皇太后刘氏自己病死。这份耐xìng不是普通的官员就能拥有。还有着更为长远的眼光和头脑。能维持住朝堂的稳定,一朝君子一朝臣的情况虽然有,可交替时并没有那么激烈,很是平稳结束了交接。虽然看着懦弱,但那份宠辱不惊的气度,都不是之前之后的几位天子能比得上的。

    而眼下的这位小皇帝,虽然离亲政还远得很,但现在所表露出拉来的冷静、聪慧,不是年龄可以约束,甚至可以让人一时间忘掉了他的年龄。

    当然,现在考虑那么多还早得很,新的皇帝,新的职位,新的差事。要衡量的地方越来越多,无论东西两府,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去准备,至于赵煦今天做出的选择,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还早,毕竟还早!

    解决了几件根本不需要议论的议题,接下来才算进入需要正式讨论的环节。

    蔡确出班对向皇后道:“百官三军犒赏事不可拖延。需要尽快散发下去。还请殿下召三司使上殿,与两府共计议。”

    向皇后没有意见,她也急着解决现在的问题。点了一名内侍,她吩咐道:“速去三司招吕嘉问。”

    韩冈有意沈括。但沈括给王安石否定掉了。吕嘉问的能力,到底能不能适任,向皇后抱着悲观的态度。

    之前要填补战争造成的亏空,所以要鼓铸大钱,但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却闹得京城钱价大跌。要不是韩冈适时发表的那一篇《钱源》,京中的币值怎么稳定下来?而现在又开始波动,便是韩冈辞官的结果,吕嘉问这个三司使在中间,到底做了什么?

    向皇后并不知道吕嘉问能给目前已经是苟延残喘的朝廷财计,开出什么样的一副药方,不过吕嘉问直接摊手向她要钱,也的确是在向皇后的意料之中。

    吕嘉问也就这点能耐,怎么可能突然间冒出什么神机妙算来?

    “就是韩冈来,也只能开内藏库。”吕嘉问放声直言。

    向皇后哼了一声,她根本就不信吕嘉问的话,半句都不信。以韩冈水平怎么可能只会将手往天家的口袋里伸?都是没出息的儿子,才会总是惦记家里面的钱,而不是去外面为家里赚钱。

    她斜睨着吕嘉问,也就这点出息!

    吕嘉问对皇后的鄙视,似是毫无所觉,只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粮,三军如何能安稳。三军若不安稳,京城都要要动荡。京师若不稳,将会是天下震荡。”吕嘉问又道,“运筹为何事,就是钱粮。人、财、物,哪一个都不能缺。”

    “难道相公不知道内藏库中还有多少钱粮,随口一句就要上千万贯的来贴补。”向皇后抱怨着,“拿光了内藏库,天家靠什么稳定下来?吃穿用度怎么解决?难道天家的体面就不要了?”

    吕嘉问苦口婆心:“殿下,国家安康才算是体面,若百姓皆怨,纵有万贯亿贯,这有什么用?”

    “当年上皇就已经答应了,每年从内藏库中,拿出六十万银绢贴补国用。平常时的犒赏,朝廷拿一部分,内藏库再拿一部分。现在呢,六十万银绢都填不满你们的胃口。犒赏更是一文都不想出。是不是要欺负我这妇道人家?”

    “殿下息怒。此事可以询之于众。”吕嘉问有些yīn狠的给向皇后出了一个主意。

    向皇后没上当,“想要人人都知道国库空了吗?还是想要天下人知道,你只能从吾这个妇道人家手上骗钱的。”

    若向皇后当真听了吕嘉问的意见,到处问怎么才能不开内藏库就把赏钱发下去,这太上皇后以后也别出去见群臣了。抱着金库不可能犒赏百官三军,这是什么皇后?吝啬至如此,还能垂帘听政吗?

    向皇后很愤怒,吕嘉问这根本就不是上奏的态度,完全是要拖人下水,让人不得不帮他一把。

    “殿下息怒,吕嘉问也是一片向国之心,并非有意冒犯。”章惇出来支持他的同僚。

    “那章卿你说怎办?”向皇后问道,“要犒赏的三军都属于枢密院来掌握,不知章卿有何高见?”

    章惇自己站出来后,皇后的火力就转移到了他和韩冈身上,吕嘉问也不需要自己再为他保驾护航。

    “臣亦无法。纵有,也赶不及秋税,更赶不及转眼就要散发的赏赐,正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

    说来说去,还不是你们这些宰执无能。向皇后抱怨着,但她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也不可能当着宰执们的面,去骂他们无能。这点面子还是要给韩绛、蔡确留下的。

    只是等她听到,吕嘉问打算怎么铸钱,终于是忍不住了,“铸造各sè钱币,防人盗铸,同时维系币值不跌,这些是吾早前听韩枢密说过的。根本是一模一样。不知吕卿除此策之外,还有没有自己想的办法?”

    吕嘉问知道皇后会生气,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不管怎么做,他都会在朝堂上与人对立起来。当着皇后的面提起前任的策略,不论是最后的结果如何,都是会惹怒皇后维护旧臣的心思……

    “当然一样,本来就是韩枢密想要用的计划。”吕嘉问并不遮掩,“嘉问愚鲁,三军犒赏只能想到内藏库。不过铸钱之事,嘉问考虑了很久,拾遗补缺,总算是有些眉目了。”

    拾遗补缺在哪里?向皇后都不想生气了,早一点将眼前的事给解决掉,就能早一点结束今天的议事。

    “就这么办好了。”她没什么力气的摆了一下手。

    她已经不想再听吕嘉问说下去了,都是拾人牙慧,剽掇他人见识,可现在的问题,不是替人抱不平,而是将这些肯定行之有效的方略,早点在京城中施行,那样的话,困扰自己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那么,也就不用看太多吕嘉问的一张脸。

    另外还有一件事,既然吕嘉问用了韩冈的策略,她就可以找韩冈入觐,备咨询,正好用在这个时候。

    如此定下来的策略,向皇后她才能觉得安心。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17)

    【昨天第三更】

    从透明玻璃射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

    韩冈醒过来后,在阳光下眯着眼,好半天脑筋才渐渐恢复清醒。

    昨夜韩冈有些荒唐,在书房后用来休息的小房间中,素心,以及后来找过来的云娘和周南一个都没放过。

    王旖之后也过来了,不过看清楚了房内的情况后,啐了一口就掉头走了。

    韩冈知道得给主母留下脸面,不能像驸马都尉王诜那样做混事,也没拉着她。当然,在男性的角度,总是会有些想法的。

    所以半夜起来后,安顿下周南三女,他就往正屋那边找了过去。

    王旖回来时就不高兴,和衣躺在床上。韩冈进来后,本不待理会,却拧不过丈夫,百般挣挫不起,也只能认了命。

    就这么一夜过去,小孩子不懂事,一大早过来要问父母安,幸好在前厅被拦住了。王旖迷迷糊糊的被吵醒,回过神来,就抓着韩冈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连血都出来了。

    连皮外伤都算不上,韩冈也不在乎,背后的伤其实更重一点,倒头搂着妻子继续睡。到了日上三竿,终于是又醒了。

    “官人怎么不再睡了?昨晚那么胡闹,今天不多睡一会儿?”

    王旖的声音传了过来,韩冈倒是彻底清醒了。

    王旖此时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嵌在上面的半尺见方的玻璃银镜,自己梳着头。说话带着嗔意,可从侧面看过去,却是容光焕发,仿佛换了一人。

    韩冈打了个哈欠,一下子坐了起来,“在外半年,就没有个舒心的时候,为夫也只是将欠下的补回来。”

    王旖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轻轻的扑着粉,小声嘀咕着,“谁知道官人你在外面有没有养着?我们闷在家里又不可能知道。“

    “看来昨夜没说清楚啊,要为夫现在再解释一下吗?”

    王旖羞不可抑,抓起了一盒胭脂,没头没脑的丢了过来,“要死啊你!”

    被陶瓷的胭脂盒砸在了胳膊上,韩冈叹道:“近之则不逊啊。”

    王旖突的丢下梳子,捂着嘴笑了起来:“上次钲哥也这么对金娘说呢。被金娘揪着耳朵拖过来评理。”

    韩冈庇护着女儿:“对自家的姐姐都敢乱说,着实该治一治。”

    “都是你这个做爹惯得。金娘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不是小孩子了。”

    王旖对子女一视同仁,并没有因为庶出嫡出而分出高下。尤其是金娘,虽说是庶出的,可那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比兄弟们更加娇惯一点,弄得几个弟弟都怕她。

    “还没满十岁,怎么不是小孩子?打打闹闹的很正常。当然,欺负弟弟也不好。怎么罚的?”

    “还能怎么罚?让他们面对面,站着站着就笑了,然后罚了两个一起抄书。”

    韩冈出的主意。小孩子家闹一闹,过一阵自己就好了,大人没必要插手。

    “金娘的女红也该加紧练了。”王旖一边跟韩冈说话,一边拿出了一块锦缎给韩冈看,“官人你看看,这是邕州那边送来的,也是金娘,就差了那么多。”

    坐下来说闲话,绣花针都不会离手。停下来就绣两针,很多人家的女眷都是如此。就算再不通女工,这么练下来,很快也就是熟手了。但王旖拿出来的刺绣,明显的比熟手更高一层,韩冈这个外行都看得出来。

    这件事上韩冈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点着头,“正经事上是不能放任。”

    “邕州那边寄了几件,除了这一块之外,还有个小屏风,上面的大象、孔雀真实活灵活现,看到那屏风后,金娘倒是用功了几天。”

    家中论起女红,四女都不算差。这是女儿家的基本功,可要说多出色,那也不至于。都是能拿得出手,却没法儿拿出去炫耀的水平。

    金娘在手工上很有些天分,可偏偏不用心,为了让女儿有个好手艺,王旖招了好几个老师,还有一个曾在宫里面给曹太皇做缝补的老宫女,逼着女儿每天做功课。很多时候,都是一边哭一边照着样子来绣花。

    心疼归心疼,但正经事上不能放松,这一点韩冈很明白,不用王旖说。

    韩冈相信女儿要富养的说法,加上就这么一个独苗,哪里能不宠爱?但出嫁之后,周围都是陌生人,如果还是在家时的性子,肯定是要吃苦头的,都得要靠自己。该学的、该练的,就算再不高兴,也要逼着练,哪里能让她任性?

    更别说什么自由恋爱了。寒门素户倒也罢了,高门贵第的女儿,根本就不接触不到男性,若是时常混迹在并非近亲的男性中,那要世人怎么看她。坏了名声,能毁了女儿一生。韩冈宁可做个所谓的封建家长,也不能让自家的女儿冒那样的风险。

    风气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就算会有改变,也没必要让自家的女儿当出头鸟。韩冈可以牺牲自己,但绝不会牺牲家人。只为了自己的想法,而不顾至亲的未来,那样实在太自私了。

    “女红上是要用心了。学问呢?有长进吗?”

    “前些日子说是要学诗,好好的训了一通。女儿大了,家里面要管紧点了。什么屯田集,花间集,还有最近京城里面才冒出来的那个周邦彦,他的小词也得防着。”

    “看来也就岳父和圣人的诗能读了。”

    韩冈哈哈笑了起来,他曾听王旖说过,小时候家里也禁淫词艳曲,只是她和姐姐求王旁弄进来后偷偷的读,现在身份变了,也开始禁女儿读了。

    很多大富大贵的人家,也只教女儿《女诫》,《女论语》。不只是因为女子有德便是才,而是女儿家年纪略长,就不方便见外人。有学问的都是男性,没有水平高的老师,教不出好学生。另一方面,学习的方向也不同,德言容功四个字让女孩子家分心不少,做不来头悬梁锥刺股。

    “照奴家看,书还是不要读得太多的好,女孩儿家太聪明就嫁了人也过不好。”

    “啊?”韩冈听着像吃了一惊,“昨天晚上还喊哥哥,今天就说过得不好了。”

    “官人!”王旖脸颊血红,咬着下唇,想要拍桌子,“做爹的不正经,哥儿姐儿都跟你学!正正经经想说话,偏偏就知道打诨。”

    “在家犹如严君,那样过得多累?”

    王旖拿韩冈没办法,只能气鼓鼓的瞪了几眼。

    有学问不是坏事,怕就怕学问涨了,眼界也同时变高,这看周围人自然就低了。

    ‘一门叔父则有阿大【谢安】,中郎【谢万】,群从兄弟复有封【谢韶小名】,胡【谢朗】,羯【谢玄】,末【谢川】,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

    谢道韫是有才,说话也有风致,就是把自家丈夫嘲得都跟烂泥一样。嫁过去后,一辈子也没再舒心过。

    王旖眼界也高,幸而遇到了一个从为人,到才干,再到性格,都不输给父亲和长兄的韩冈。而她的姐姐,则是很不幸的嫁给了才学不如自己、又不能对自己好的丈夫。

    金娘能有这个运气?

    王厚跟韩冈是文武殊途,不会有党派之争,加上与韩冈恩同兄弟,不怕金娘去了王家会受欺负。怕就怕女儿所嫁非人,如果眼界低一点,还能凑合着过日子,可要是高了,一辈子怎么过?

    “你想太多了。”韩冈打着哈欠,“王家的大哥也聪明,金娘真不一定能比。”

    “真要聪明,这时候就有名声出来了。”王旖叹了一口气,“其实也不要多,若是能有王家十三叔一半聪明就够了。日后只要能考上进士,也不用多替金娘担心了。”

    王旖说得王家十三叔,就是王韶的第十三子王寀。当年上元夜被人拐走,但他不但能脱逃,还能将贼人给捉住,甚至还见了皇帝。如今开封城中,还有年画画着这件事,就跟旧年的司马光砸缸和文彦博树洞捞球一样给绘在年画上。自然,韩冈破庙逢仙也入年画了。

    “王家十三,只有三成是聪慧,胆识倒占了一半。”

    “还有两成呢?”

    “自然是运气。”韩冈笑道。

    王韶的子女甚多,在王韶病逝后,大部分都跟着王韶的遗孀回到了家乡。只有两个成年的儿子去陇右依附王厚。长子王廓则是在苏州下面做知县。年幼的王寀当然也回江西乡里。往来信件都在说他聪明,过不了十年,就稳当当一个进士出来了。

    “说到聪明,官家也是一个。上个月进宫,听皇后说,论语二十篇,都能通读了。背下九九口诀,也只用了一天。”

    白居易六个月能识之无,天才的确是有,只是没落在自己家里。家里最聪明的老二韩钲也比不上赵煦。论起年纪,跟赵煦只差一点点的韩家老五,现在也没学到乘法。

    只是皇帝少年早慧,心思又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话说回来,韩冈从来都不怕聪明人,只担心蠢货。

    再说了,还有十几年的时间,一切都还早得很。

    午后韩冈照例午睡,自己摇着蒲葵扇,半睡半醒的躺在在树荫下听着蝉鸣,忽忽就到了黄昏,

    章惇进来,看见韩冈的悠闲,劈头就道:“玉昆,你好自在。”

    似曾相识的场景,韩冈却一时回想不起什么时候发生过。他悠悠然的摇着扇子站起来,“听风山寺,独钓江月,这才是自在。睡个午觉就算自在,子厚兄,是你太苦着自己了……”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18)

    【今天第一更,第二更,第三更在后面。可能会很迟了,各位朋友可以明天看。】

    章惇不是来跟韩冈斗嘴皮子的,径直坐了下来。

    待韩家的下人送上凉汤,全都退下去后,他方开口,“玉昆,你可知太上皇后御内东门小殿了?学士院今晚也锁院了。”

    “哦,谁这么好运?”

    不论是御内东门小殿,还是学士院锁院,这都是拜除两府重臣的标志。

    原本学士院锁院,是为了防止拜除宰辅的消息还没公布,就泄露于外,但这一回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苏颂要进西府了。今日锁院,只是照规矩,其实有等于无。

    章惇摇摇头:“自然是苏子容。”

    “也该他了。”

    “说得是。”章惇没有就苏颂的事多说,又道:“吕升卿被弹劾了,是陕西宪司。”

    “蔡持正有心了。”韩冈冷笑了一声。

    韩绛如今是百事不理;被贬斥在外多年的曾布,手还没那么长;张璪、章惇也都不可能。能出手,会出手,只有蔡确一人。

    两件事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没什么好说。

    “吕望之今天上了殿。”章惇继续跟韩冈通报着。

    “嗯。”

    “请太上皇后开内藏库,犒赏百官三军。”

    “应有之理,现在也只有内藏库有钱。”

    章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吕望之要铸新钱。铁钱一文,青铜折五,黄铜折十,红铜当五十。”

    “吕望之要铸异色新钱?”韩冈扬起了挺直的双眉,他真的是很惊讶,声音都微微变了调。真的是不要脸了,怎么都想不到。但他随即又笑了起来,“这个不是好事吗?”

    “就知道玉昆你会这么说。”

    韩冈想要的是什么,章惇当然十分清楚。但人又不可能总是保持理智?吕嘉问做得实在难看,更像是挑衅。来之前,还是担了点心。见他果然没有大发雷霆,也是稍稍松了口气。

    “太上皇后也没想到吕望之会用玉昆你的方略。还发了通火,只是因为是玉昆你的提议,不便驳回。”章惇笑道,“不过吕望之也算是向玉昆你低头了,新钱发行后,他也没脸居功。”

    “他能把事情做好就行了。”韩冈笑道,“免得到时候做不好,又往小弟我身上推。”

    “这倒不至于。太上皇后眼里也揉不得沙子。”章惇随即跳过了吕嘉问,对韩冈道:“年号也定了。”

    “这么快。太常礼院那边是吃了什么药?”韩冈表示了一下惊讶,问道,“定了什么?”

    “元佑。”

    韩冈也是觉得耳熟,只是没什么印象。

    同时还是有些惊讶:“不用天佑了?我还以为至少会能有这两个字。”

    “太常礼院进呈的年号里面,有个天佑安国。”

    果然是不能小瞧太常礼院礼官们的脸皮厚度,天佑这么好的词,他们怎么都会想办法塞进去的。

    “天佑安国很不错,太上皇后为什么没有选?”韩冈问章惇。

    “还有一个明泰,也一样不差。”

    日月安泰,也是不错的年号,同样贴合现在的情况。但向皇后也没用。

    “太常礼院进呈的就是这三个年号?”

    “就这三个。”

    有天圣、明道两年号在前,向皇后不可能不明白天、明二字的用意。天佑安国、明泰、元佑三个年号里面,只有元佑离垂帘听政最远。两个应时的年号都没有选,难道是皇后不想学章献留后,想要保持谦逊的姿态?

    这倒不是不可能。章献明肃刘皇后,出身蜀地。蜀中出美人,真宗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眼巴巴的就想要一个蜀地美女。最后被献上来的,就是曾经嫁给银匠龚美【注1】、跟着从蜀中来京城的刘皇后。

    论经历,向皇后肯定比不上刘皇后。论泼辣,蜀中女子到了千年后都是鼎鼎有名,向皇后更是比不了。论胆魄,刘皇后敢穿着天子服去祭祀太庙,而向皇后,想也知道不可能。

    “或许还是没有那个心思吧。”韩冈猜测着。

    “不是啊。”章惇一口否定,“太上皇后一时做不了决定,然后问了天子。”

    “嗯?”韩冈终于动容,这情况可就不对了,“天子为什么选?”

    “说是听着觉得好。”章惇沉着脸,一点表情都没有。

    韩冈也沉吟起来。

    太上皇后的心思让人弄不清,而皇帝为什么选元佑,还是让人想不通。可赵煦终究才六岁啊,如果是十六岁就得另说了。

    数学上容易出天才,但文字攸关人心,再天才也不至于六岁就看懂文字内的含义。拆字解字虽是小道,本身浅显,只是靠解字人的一张嘴,可也不是读了两天书都能了然于心。

    “怎么回事?”韩冈问章惇。

    章惇叹了一口气,“愚兄也是想不明白。玉昆,你说怎么办?”

    “心里存着就是了。”韩冈摇摇头,“也只能这样。日久见人心,等着慢慢看吧。”

    才六岁的皇帝,日子还长,现在尚没有必要太放在心上。这话韩冈没说出口,但章惇也是明白的,也不多说了。

    将今日朝堂上的情况交待了几句,让韩冈早点将火器局的架子给搭起来,再跟韩冈说了些闲话,他便告辞离开。韩冈挽留了他一下,见章惇当真无意留下吃饭,也就罢了。

    章惇方走,王旖就进来了,很奇怪的问着,“章子厚怎么就走了?正让素心去准备些下酒的小菜呢。”

    “子厚他来帮人传话的。当然无心多留。”

    “谁?”

    韩冈笑了起来:“总得给岳父一个面子。毕竟是你爹啊。”

    王旖一头雾水,韩冈的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到底是什么事?”

    “记得为夫前几日上殿,给太上皇后出得几个主意吗?”韩冈问着,又解释了一句,“就是造钱铸币的。”

    王旖点点头,她曾听韩冈提过,虽然并没有详说,但大体上是知道的。“怎么了?”她问。

    韩冈笑了一笑:“吕望之倒是有心,全都给囫囵搬过去了。”

    王旖啊的吃了一惊,然后就腾腾的心火冒起,气愤道:“怎么就有脸面这么做?!”

    “面子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只要吕望之将事情办好,沈存中就上不来。他照样能做着他的三司使,有个机会,说不定就进两府了。只是为了朝廷和百姓,为夫怎么也得忍着。”

    说起来年号的事,韩冈不是很在意。还是那句话,还有十几年呢,没必要现在担心。反倒是吕嘉问这个三司使,让韩冈有些头疼。人不要脸那真是没办法了。

    “这事爹爹知道?”

    “当然。吕望之怎么可能不跟岳父说?”

    王安石会帮吕嘉问,肯定是吕嘉问先登门去关说王安石的。

    王旖小心观察着韩冈脸上的神色:“官人不高兴?”

    “怎么不高兴?”韩冈呵呵笑着,“办好了,是为夫赞画之功,办不好,是吕嘉问无能。”他拍拍手,“胜则加功,败则无伤,为夫辛苦多年,终于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儒臣了!”

    什么叫儒臣,就是只要有一张嘴,剩下的都可以不要。可以说水利,说军事,说治政,上谏君王,下督百官,但等到要他们去做实事,那就是摇头——此非待遇儒臣之法!

    比如司马光,当年因黄河决口而起开二股河之议,他说的头头是道,可一旦要他去做‘都大提举修二股工役’,吕公著就说了,‘朝廷遣光相视董役,非所以褒崇近职、待遇儒臣也’。

    这就是旧党大佬眼中的儒臣。

    王旖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向看不起这样的人,一贯讲究事功。现在一反常态,倒是在说气话了。

    对于朝廷政事,王旖不好掺和些什么。韩冈说就听着,不说也不多问。见周南带人端着凉汤进来,便让她给韩冈捶腿,自己则静静的帮忙捏着肩膀。

    韩冈靠在躺椅上,眼皮半垂,半睁半阖间,周南胸前的春光倒是一览无余。

    浑圆饱满的乳脂白皙如玉,小拳头一上一下,也随之摇曳着。

    周南的脸渐渐烧了起来,丈夫贪婪的目光,火辣辣的定在胸口上,她如何感觉不到,可手不愿停,只是越来越没了力气。

    韩冈默念着夫人真是体贴,心情倒是逐渐就好起来了。只是肩膀上的一对小手,已经从按摩揉捻,变成了用力拧着。

    小院中静静的。

    虽然说不论是怎么结果,都不会影响到韩冈。吕嘉问将事情办得越好,韩冈就越有功劳。他的钱源论,也会得到更多的认同。

    但要往下看呢?在整套方案的实行过程中,能提拔出多少有能力的官员?

    韩冈计算过,只要把持好铸币和发行的位置。每隔三五年,就能将两三名选人送进升朝官的序列中。

    想想就觉得可惜。

    就算是采用了韩冈的策略,但具体经办的人,还是要占去主要的功劳。除非现在韩冈站出来攻击吕嘉问,否则就只能看着他用自家的方略,去培养他的人手。

    但韩冈必须要给王安石一个面子。章惇赶过来,也正是想劝说韩冈。

    现在宰辅们因为拥立而站在了一起,可这样的关系,还十分脆弱,需要不断磨合和调整才能达到最稳定的结构。稳定的朝堂,对韩冈本人有着更为巨大的利益,因为吕嘉问而破坏掉,那就太亏本了,他也不可能去做。

    “可惜啊。”

    韩冈轻声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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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