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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19)

    【第二更,第三更在明天上午。】

    韩冈心中很是觉得可惜,高层的空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而同时还能在下面捞到几个位置的机会就更少了。

    可惜韩冈现在手上最缺乏的,就是文臣朝官一级的中间层,否则他还能有些办法,通过向皇后控制几个重要的位置,将吕嘉问直接给架空掉。

    高层有他本人镇着,苏颂算是自己人,沈括也勉强能算得上,章惇是盟友,蔡确之流也可以交换一下利益。而底层的选人,在关西有不少,通过同窗、同事的关系,勾连成一张网络。但不及侍制的升朝官,韩冈能够指派得上,又可以充分信任的,数来数去都不超过十个。

    这个以韩冈为核心的小团体,现在远远比不上新党。

    十余年变法,在京百司,路分四监、州郡、县治,由两千升朝官所组成的官僚体系的中坚阶层,已经完成了更新换代。旧党在地方上已经彻底被取代,新党,以及认同或老实执行新法的官员,占据了从知县、通判、知州等大部分亲民官的名额。

    在京百司,更是没了旧党的立脚点。中书门下,枢密院,两府众官,不论是不是挂了招牌的新党,都不会有人站出来表示支持旧时法度。

    就是吕嘉问,只要他想要人,随时都能挤出几个合适的人选供他挑选。而韩冈,便是手中有位置,也要左右盘算怎么将位子给填满——横渠门下,把稳守关中、陇右的一批人去掉,也不剩几个了。

    势力现在还差得远啊。

    不过以一个做官不过十年出头,本身又是寒门素户出身的官员,想要跟新党比势力,实在是有些可笑。但没有足够厚实的根基,韩冈的目标终究是镜花水月。再怎么可笑,终究还是要往哪个方向努力才是。

    “想必吕望之现在是在笑吧。”韩冈心中计算了一阵,忽然轻声说着。

    “嗯?”王旖没听清楚韩冈的话,手停了下来。垂下头,在韩冈耳边问:“官人,你说什么?”

    韩冈给王旖的呼吸.弄得耳朵痒痒,用手搓了搓,“待会准备派人去跟岳父递个帖子,跟岳父说一下。三司那边我要两个位子。吕望之若是不干,为夫可就强抢了。”

    “官人!”王旖吓了一跳,官场上面或许有将官职私相授受的,但哪里能做的这么明目张胆,“这行吗?”

    周南的手也停了,仰起素净绝美的小脸,惊讶的看着韩冈。

    韩冈咧嘴而笑,整齐的白牙露在外面,“想占我便宜,我可以让他占,但一点好处都不分,那可没门儿!”

    周南依言去取纸笔,王旖却皱着眉头,“这不像是官人。”

    韩冈从来都没有这么**裸的去抢官位,以前纵然跟人争执,目的都是为了能将事情做得更好,而不是为了一两个位子。这样的韩冈,给她的感觉很陌生,行事作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韩冈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放在自己肩膀上的妻子的手:“抢位置为夫也只是开玩笑。不想让吕望之将事情做坏了。”

    “是异色铸币?”王旖想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没错。”韩冈应道。

    韩冈想要把握住每一个机会去发展技术,而不是重复几千年来不断重复的工艺。

    即便仅仅是铸币,韩冈也希望在其中能有些让人惊喜的地方。以便能推广到其他行业。

    元素化学、机械加工,都是可以涉及的领域。而旧有的铸造,同样可以去精益求精,在成分辨析、配料和铸造工艺上,加以研究并实践。

    否则他为什么要跟向皇后提起铸币?

    怎么降低铸币的成本?怎么减小铸造过程中的损耗?

    恐怕吕嘉问心中,只有压榨铜山和工匠吧。反正只要将事情做圆满了,何必多费心力?万一研发不成功,岂不是又多了一桩交到他人手中的把柄?

    这就是韩冈看不起官僚的地方。

    开源和节流,不应该是从人事上着手。

    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不是为了党争,也不仅仅是为了争权夺利,如果吕嘉问有能力,让他一手主控所有事务又何妨?

    但既然可以肯定做不好,还是不要占着坑了。

    ……………………

    韩冈的帖子送到的时候,吕嘉问正在王安石府上,正絮絮的说着怎么去铸造新币。

    至于给百官、三军的赏赐,太上皇后已经答应了,不需要他再费神从左藏库中搜钱。

    “韩玉昆的见识,嘉问是极佩服的。从过往旧事来看,可以说不轻言,无妄语,却言出必中。既然韩玉昆提议以各色金铜铸钱,以防奸人融钱盗铸,那么肯定能够推行于世。”

    吕嘉问不介意在王安石面前,夸一夸这位卸任平章的女婿。都抢了人家的生意,回点好话也是应该的。这也显得自己是一片公心,行事正直。

    王安石听了也是很安心的样子,他就怕吕嘉问起了胜负心,想要在新钱法施行的过程中,再进行不必要的改动,最后让整件事都变得不可收拾。

    现在吕嘉问既然已经舍了面皮,完全采用——或者说夺取——韩冈的建议,那么他也就没必要强行彰显自己,想方设法将韩冈从那一份改铸新钱的提议中抹去痕迹。

    吕嘉问的目的仅仅是三司使的位置,将事情做好就是最重要的一步。

    韩冈之前既然没能出来反击王安石,那么自己采用他的方略,韩冈就是生闷气,也很难再出来与自己作对。只要之后面对韩冈时,再公开表现得谦逊恭敬一些,韩冈就算依然恨意难消,也只能困于士论,不能对自己怎么样。

    吕嘉问在王安石这边坐得很安心,章惇都愿意去说服韩冈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只是没多久,从韩家送来一封短笺,让王安石的脸一下就僵硬了。

    看着韩冈的私信,王安石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人呢?”

    他张扬着手中那封短笺,问送信过来的王旁。

    “大人?”王旁躬身问道,王安石的话没头没脑,让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送信的人呢?”王安石怒声道。多少年了,已经很难的看见他发这么大脾气。

    只是他很快就从儿子的惊慌失措中想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已经从平章军国重事的任上退下来了,就不应该再干涉朝政太多。帮吕嘉问一把,已经是破例。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以及新党的统治根基,才伸手帮的忙。

    轻声一叹,王安石的声音和气了一点,“玉昆派来送信的人呢?”

    王旁战战兢兢,一边暗自抱怨韩冈,一边回道:“孩儿写了回帖,已经打发他先回去了。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这样啊。那就算了。”王安石摇头,带着嫌恶,又去看韩冈的帖子。看了几眼,就递给了吕嘉问,“望之,你看看。”

    韩冈在帖子中,只是问候一下王安石。

    然后谈了一下吕嘉问准备铸造异色钱币的事,表示自己乐见其成,接着回忆了吕嘉问当年在市易司的功绩,认为吕嘉问有足够的能力去完成这项工作,并祝愿吕嘉问在王安石的支持下取得成功。

    直到这里还没有问题,除非有人多心,认为韩冈是‘善祷善颂’,但接下来韩冈却又谈了一下突然改动铸币的工艺,会造成各大钱监无所适从,必须要选拔贤能来执掌一应铸币事宜——也就是盐铁司铁案。

    从字面上,这当然不是要钱。就是想上奏说韩冈讨要官职,也不可能拿这份帖子来作证据。

    可实际上呢?

    就是在明说要官。一点也不隐晦,却别想拿来当把柄。

    吕嘉问做得是过分,但韩冈的反扑也同样过分,为了争功,将国家名.器当成什么了?

    吕嘉问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抬头强笑道,“不过是个芝麻粒大的差遣,让韩玉昆又如何,皆是为了国事,难道韩玉昆还会故意坏事不成?”

    “真的这么想?”王安石直接问道。

    吕嘉问笑得开怀了一点,“又不是要三司开拆司的判官,有什么不能给的?”

    三司开拆司是承接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下发的宣、敇,以及诸州申报三司的文字,并分门别类,依照归属发放到盐铁、度支和户部三司,同时还有清理积欠,驱催文书,并管理勾销簿历——即是各式人事档案和账簿。是维系三司正常运转的部门。

    判三司开拆司公事,也就是判官,相当于中书门下的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或是枢密院的都承旨。是本衙门的核心官员,掌握三司内部和外部的文牍往来。

    相比起三司开拆司判官,区区一个铁案,给了韩冈的人又如何?

    要坏事的办法太多了,要收买一个人的办法也太多了。

    吕嘉问自信,只要韩冈派人来,他转眼就能将人弄下水。

    到了他的手底下,想怎么整治,当然就可以怎么整治。

    王安石定定的看着吕嘉问一阵,很是疲惫的叹道,“望之,希望你能记得这句话。为国事,息纷争。玉昆做错了,我去说他,你却要坐正了。”

    “平章放心。”吕嘉问欠身道,“平章的话,嘉问会谨记在心。”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20)

    【第三更。】

    让人给王安石送去了帖子,韩冈正在给奏章打草稿。

    他当然不觉得给王安石写一封帖子就够了。

    那只是通知,事先通个气,以免伤了和气——尽管不伤和气的可能性不大,但场面上要做好了。

    接下来就是怎么将铸币权给总于手中。

    以韩冈在铸币和发行上的发言权,想要从三司使手中将他想要的任何位置抢过来,根本就不需要知会哪一位,只要上表就够了。

    连视韩冈为仇敌的吕嘉问,都承认韩冈有关改变钱法的提议能行之有效,且准备去实施,那么还会有谁有反对意见?

    他的身边,云娘正拈着一块墨,在一方外形古拙的砚台上小心的磨着。

    一手捏着延州油墨,一手按住洮河砚,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平时有些跳脱的云娘,此时却是沉静而专注。

    延州油墨是一个误会的产物。韩冈想要普及更简单的印刷技术,需要更适合印刷的油墨,但他写信让家里招揽匠师去制作,只是没有写清楚,所以最后弄出来的却是延州石液——也就是延安的石油——灼烧取炭而制作出来的墨块,并以此而命名为延州油墨。成为了雍秦商会中的又一具有地方特色的产品。

    洮河砚则是如今洮州最有名的特产之一,色泽沉绿,质地坚密,在唐时就名传天下,与端砚,歙砚并称。柳公权在他的《论砚》中也说‘蓄砚以青州为第一,绛州次之,后始端、歙、临洮’。晚唐失洮河,临洮砚也就失去了源头。可自从熙宁五年收复了熙河之后,洮河河底的绿石就重新被发掘出来,许多制砚名匠被招揽了去洮州,制作砚台。

    近水楼台先得月,韩冈家中所有用墨和砚,都是这两样。

    韩冈不喜欢在自己写作的时候,有不相干的外人在身边,就是家中的婢女、仆役也一样。如果是在内院的小书房中写东西,就只会让妻妾过来打下手。

    云娘帮着铺好稿纸,磨好浓墨,然后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韩冈在书桌前凝神书写。

    手托着香腮,微带褐色的剪水双瞳中,如同两汪深潭,映照着韩冈高大的身影。这是她平常最喜欢做的事。只看着她的三哥哥,心中便是一片平安喜乐。

    韩冈静心凝神,正斟酌着落笔的文字。

    在闭门辞官的时候为国事上书,说起来有些忌讳,不过他说的又并不是军事,也不会有人太较真。

    坑冶铸钱之事,以及诸州铸钱钱监,是由三司铁案来掌管。

    韩冈的打算,是依从三司盐铁司胄案升格为军器监故事,将三司盐铁司铁案中的有关钱币铸造的部分给分离出来,升格为铸币局。然后安排得力的人手去管理。

    所谓三司。是盐铁司、户部司和度支司的统称。三司使总领三司二十一案,经理国家财赋、土木工程和百官俸给。是两府之下,最为重要的执行机构,没有之一。

    三司使之下,是分管各司的副使。三司盐铁副使、三司户部副使和三司度支副使,各管朝廷财计的一滩事。

    户部司,辖下两税、曲、上贡、修造、衣粮五案,也就是五个部门,掌天下户口、税赋、簿籍。除此之外,还有酒水专卖,百工制作和官服、军服的储备。

    度支司,辖下赏给、钱帛、发运、斛斗、骑、百官、粮料和常平八案。掌诸路上送财赋总数,每年计量出入,以规划朝廷之用。从战马的口粮,到官员的俸禄,还有税赋的运输,都在其中。

    盐铁司,辖下兵刑、胄、铁、商税、茶、设、课盐和末盐八案。主要是工商税收,包括朝廷专卖的盐、铁、茶。其中颗盐是陕西、四川的井盐、池盐,而末盐则是海盐。不过胄案早就改成了军器监,从三司独.立出来。其实现如今只有七案。

    韩冈想要的仅仅是其中盐铁司辖下的铁案,掌五金、朱砂、白矾、绿矾和石炭的开采、冶炼,同时也包括铸钱的铁案。他给王安石的短笺中,也只是提及铸钱而已。不过各地钱监下面都有各自的矿坑,矿冶终究还是要涉及。

    韩冈计划中的铸币局。想要从铁案中独.立,最好就是要将铜铁料的铸造,与采掘、冶炼分开。否则坑冶的人事管理都在兵刑案中,若是有坑冶连着钱监,韩冈的铸币局根本无法从旧时窠臼中脱身。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只是现在,矿产的开采、冶炼和铸造——主要是铸钱,都是一条龙。很多钱监正管理着矿坑,要不然这些开采和铸造的大小事务,也不会都归于一个三级衙门来管理【三司——盐铁——铁案】。如果抛弃了矿冶而独立,那么铸造钱币的原材料就都要另外编订账目收购,手续上就要麻烦了一层。

    这也是韩冈所要面临的两难境地。这个时代的官僚制度,约束了国家的发展,许多时候,甚至是有着反作用力。

    国内绝大部分的矿场,都是属于国有,却包给私人。分成一家家坑户,各自冶炼。官府所需要的矿产品,是从坑户手中购买。收取两成作为实物税,剩下的则出钱收购。矿石从矿坑中运出来后,就交由坑户冶炼,然后官府收取成品。所以旧年徐州有十万冶户,江西的铜矿,同样是以万为单位。

    不过随着钢铁工业的发展,煤铁共同体的出现,徐州的钢铁冶炼早就收归国有,矿工、冶工都从官府手中拿工钱。大规模生产所造成的成本降低,让许多地方的铁矿坑户破产,但也有些地方,坑户中的大户——号称——自己修建高炉,破产的有,成功的也有。

    由于可怜的管理能力,大宋国内的钢铁实际年产量,根本是统计不了的,朝廷也只能统计出掌握在各级官府手中的数字。但即便是那个数字,也是如果给耶律乙辛知道了,大辽尚父的脸大概会变青的等级。

    几个完全是雇工制的大铁场,已经从铁案中分离出来,归属了将作监管辖。但其余矿物的开采和冶炼还是在铁案之内,而韩冈现在着意的钱币铸造,同样如此。

    这样的隶属关系看起来很乱,其实是很符合这个时代工业的地位。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几千年保持着这样的理念,对于工农的认识,除了户口,就是税赋。重要的是礼仪、官僚和军队。对生产和发展并不放在心上——会在意生产,只是因为统治的稳定和国家的税收,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没有足够的引导和需求,工艺的进步,都是如同蜗牛在爬行。

    可一旦有了正确的引导和需求,技术进步的速度就会快到难以想象。

    最好的例子就是钢铁业,自从有了板甲这个巨大的需求量之后,才几年功夫,从运矿出坑的轨道,到冶炼钢铁的高炉,全都一个个出现在眼前,这些都是过去不敢想象的发展。如果再向外拓张,则进步的速度可能会更快,说不定转眼之间就变得沧海桑田了。

    铸币局如果发展起来,其中的钱息都是国家财计很大一部分收入。毕竟在这个时代,大宋的钱币是周边各国所通行的货币。有那么多坑可以注水,那么多铸币局那边放放水也很正常。造得越多,铸币局赚的就越多。尤其是高价的钱币,越是面值高,其中所含的利润也就越高,铸币局也就越赚钱

    在朝堂上的都是现实主义者,有好处的,谁都不会丢到一边。有那份需要,就会放在手边。

    就像以京师、徐州为首的几大铁场,之所以能从三司盐铁司的铁案中分离出来,归入了中书门下直辖的将作监,正是因为钢铁业地位上升,能给朝廷带来更多收入和好处。而军器监从胄案中分离独.立,也是因为国家开始重视军器制造的缘故。

    只要币制改革能够给朝廷带来更多的收益,那么铸币局从三司转入政事堂,那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甚至不需要韩冈多说什么,到时候,有的是人主动去抢。

    所以现在,韩冈打算的仅仅是财物、人事分离,并不准备将之割离三司,这样一来,也能少上许多阻力。等到结果出来之后,人人争抢,到时候,三司也来不及后悔了。

    一篇奏章一蹴而就,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联系,韩冈在书写公文上的水平已经是一流的了,就算文采不高,可精确的用词,简练的语句,都是公文所看重的。

    稍稍修改了一番,韩冈随即誊抄起来。抄写完毕,重新检查了是否犯讳,又是否有错别字和不通顺的语句,韩冈随即署上了姓名。

    不过收起了这一份奏折,韩冈并没有离开书桌。

    让韩云娘重新铺开一张稿纸,韩冈又重新提起笔。

    不过他的笔停顿了很久,似乎是在犹豫。就这么对着空白的稿纸,过了好半天,韩冈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国债。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21)

    【这是第一更。】

    吕嘉问用袖子掩着口,打了个哈欠,双眼酸涩的走进了崇政殿。

    午后的时间最是让人困倦,可偏偏皇后将今天的崇政殿再坐拖到了此时。

    昨夜一夜吕嘉问都没合眼,从王安石府上回到家中,他就开始盘算怎么应对韩冈的反击。

    本以为午后可以休息一下,但朝会之后,宫中就传来消息,今日的崇政殿再坐改在了午后,因议论三军犒赏事,三司使也需与会。

    在吕嘉问看来,当今垂帘听政的太上皇后,是在太过勤政了。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赵顼,才会天天招宰辅、侍从入觐议事。

    再往前,仁宗、英宗,都是隔日歇泊,也就是两日一视事,如果遇上旬休、节假,那就顺延。

    尤其是元昊叛乱之前,天下安享太平的那段时间,仁宗皇帝更是不喜欢问政,而喜欢在宫中与宠幸的几个美人厮混到天明,然后打着哈欠糊弄朝臣几句,就回宫继续。

    好的不学,偏偏学把自己累垮的。

    牝鸡司晨已经是无奈之举,偏偏还叫得比公鸡还勤快,这算是什么事?

    吕嘉问不会蠢到将心里话宣之于口。反正没多久,就会吃到苦头了。

    之前有太上皇赵顼在背后,前面还有王安石镇着,两府有些手段不好用。现在两者尽去,想要让太上皇后畏惧处理政事,下面的小吏都会玩的手段,两府宰执哪有不会的?

    不要太费事,将文字写得稍稍艰深一点,多用几个典故,包管皇后看得头昏脑涨,一天下来,看不了几篇奏章,到时候两府再一抱怨,就只能老老实实将大小政事托付给两府。

    吕嘉问跟着两府宰执进殿,苏颂还在辞让阶段,要过些日子才会到任,与会的人员都跟前日一模一样。

    宰辅重臣们进来后不久,太上皇后带着天子也到了,宋用臣抱着厚厚的册子跟在后面。看着大小厚度,应该是内藏库的帐册,不过之前趁皇后不懂事,三司早就弄到了帐册的副本,内藏库还有多少钱,以及每年的收入,现在都是心中有数。所以才能放开口要钱。

    群臣参拜后,相继落座。

    “吕卿。”向皇后当先就点了吕嘉问的名。

    尽管向皇后很想直呼其名,但终究还是习惯性的保持对朝臣的尊敬。

    “臣在。”

    吕嘉问站起身,移步到殿中央。

    “天子登基,百官、三军犒赏昨天已经议定,内藏库支出一百万贯钱,七十万匹绢,三司的六十万贯,由内藏库支借。今天若没有什么事,将账给记了,就快点发下去。”

    内藏库中钱帛的应用,除了供给天家开销,剩下的就是赏赐、救灾,还有补充军费。

    这军费主要是作战费用,而不是日常开支。内藏库中包括太祖皇帝设立的封桩库,而封桩库设立的目的就是收复幽燕,或赎买、或用兵。

    ——‘石晋【后晋石敬瑭】割幽燕以赂契丹,使一方之人独限外境,朕甚悯之。欲俟斯库所蓄满三五十万,即遣使与契丹约,苟能归我土地民庶,则当尽此金帛充其赎值。如曰不可,朕将散滞财,募勇士,俾图攻取耳。’

    最后一个去处,便是借给三司。

    不过内藏库把钱借给三司衙门,基本上就属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欠得多了,也就是一笔勾销的事——从太宗淳化元年到景德四年,十八年间,‘岁贷百万,有至三百万者,累岁不能偿,则除其籍’。

    到了真宗天禧三年之后,实在受不了了,便从此规定,年年固定划拨六十万贯给三司,不要三司还,只求外廷不要再惦记内库。但实际上,到了国库实在支撑不了的时候,还是要伸手借钱。也就比之前要少一点。

    原本在前一次从河东回来的京营禁军闹赏之后,内藏库几乎已经给搬空了底。之所以还有钱,不是秋税,而是接下来就要运抵京城的新钱,江州、池州、饶州、建州都是钱监所在,每年送上京城的新钱都是在百多万贯。而依照惯例,这几处钱监所铸钱币都是先入内藏库,然后支给三司。加上还没有派发光的绢帛,凑一凑,也勉强够数了。可才是年中,就将一年中的大半收入都用光了,到了年节时,除了猪肉以外,真的就没有能给百官、宗室赏赐的东西了。

    当昨日被逼着给钱,莫说老底,就是刚到手的新钱还没捂热,就被逼着给了出去,向皇后心痛加头痛的一夜未眠。直到今天朝会后,匆匆浏览了最新送来的几分奏疏,才一下子就安心下来。

    一百万,七十万,六十万,几个数字说得心平气和。

    “臣遵旨。”

    吕嘉问自不知道这一切,秉笏躬身。领旨后正准备返身回班,却听皇后又道,“记得之前军功犒赏,本应是三司给付的部分,也是从内藏库中借的吧。”

    吕嘉问心中咯噔一下,突然而来的变化,让他想到了昨天韩冈的帖子:“万里疆界,皆有战火,军费耗用尤多。国用一时不足,不得不如此。”

    几个宰辅则各自纳闷,皇后怎么又翻起旧帐。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吾也不是说后悔借钱,国家有事,也不能吝啬。只是借了钱了之后,论理是要打借条的吧。”向皇后示意宋用臣将手中抱着的账簿放下来,“只是吾在这内藏库账簿中找了半日,怎么就没找到一张借据?!”

    向皇后说着,声音渐渐的就严厉起来。不过虽是发狠,可别说臣子,就是前面的赵煦,也动都没动一下。

    “虽不开借据,却有账目可依。不就在账册里面?”吕嘉问也纳闷,这路数怎么看怎么奇怪,下手怎么从这里?

    “没有期限,没有保人,没有利息。这叫做借?!”向皇后拍着账簿,拍出一蓬灰来,轻咳着:“又不是市井之中,借个几十文钱。年年都是六十万贯,遇到兵事、节庆、大礼,还要伸手要。这一年年下来,还了多少。全都给勾销了。”

    “纵有勾销,也是上禀后,得天子允诺”“至于期限、保人、利息,并无故事。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以及上皇,也从来没有说过要什么利息的。”

    “不知王平章变法又有何故事?”

    “殿下!”吕嘉问厉声大叫,“上皇变法,易祖宗之旧规,乃是效法三代,以补国事之倾颓。且诸法皆行之于地方多年,有验于多人,故而可以颁于天下。敢问殿下,这三司从内藏库中支取钱帛,要订立借据出自于何时何地,又有何先例。难道这个天下不是天子的?朝廷开支,又是为谁而用?!”

    向皇后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斗嘴皮子上的功夫,皇帝都斗不赢下面久经沙场的臣子们,更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

    “韩枢密今日有奏表,说三司借款使内外库藏主权不明,要订立新规。”

    果然是韩冈!吕嘉问终于是确定了,到底是谁在太上皇后背后支坏着。

    这一下子,本来准备站出来支持吕嘉问的几名宰辅,反倒不动了。

    之前他们本以为是太上皇后想要遏制内藏库有出无进的局面,想要收回之前已经交出去的内府财权。两府、三司同气连枝,肯定要施以援手。但既然是韩冈唆使,摆明了就是对之前王安石力保吕嘉问的反击,既然如此,还是先看看风色再说,免得给韩冈误伤了。

    不论蔡确还是章惇都明白,韩冈可不是什么迂腐君子,他给皇后出主意,必有其用意。但无论如何,绝不会站在两府的对立面。

    “韩冈待罪辞官,不在家中闭门思过,又插手国事?这又是何规矩?”吕嘉问豁出去了,他现在是一肚子的火。

    韩冈昨晚才摊手要官,本来还想周旋一番,没想到支使皇后打上门来。恐怕是写了帖子之后,就立刻写奏章了。那哪里是要补偿的样子,分明是缓兵之计,让自己懈怠。

    不过吕嘉问并不是没有任何准备,韩冈虽然写帖子过来要补偿,但谁敢保证他不会直接奏请太上皇后,把手伸进三司之中。

    就算他现在是在杜门请辞的时候,可韩冈的性格,吕嘉问好歹是了解的。在没有得到诏书的情况下,敢于直接回京,逼得王安石不得不跟他一起请辞。

    一旦给他说动太上皇后,那就不一定是盐铁司铁案,更可能是三司判官甚至副使,或许连开拆司也能一并给他吞了去。

    可吕嘉问没想到,韩冈的奏疏呈交了上去,要的不是三司中的哪个职位,更不是撬墙角,而是直接踹门了。

    但韩冈做的事也太蠢了一点,站在太上皇后一边帮忙,但他不想一想,两府会怎么看他。

    “韩枢密是资政殿学士,如何不能议政?至于枢密辞官,吾还没有答应呢!”向皇后气呼呼地说着。

    “殿下。国家大事,升朝官无人不可议论,韩冈为资政,当然亦可建言。”韩绛站出来打圆场,“不过三司为支取内藏库金写借据,实在骇人听闻,亦有辱于朝廷。还请殿下将韩冈奏疏公示,使臣等得知其来龙去脉。”

    “韩枢密并非是要写普通的借据。而是定额的借据。一万贯一份,或十万贯一份。定好还账的时间和利息,以及质押。作为借款的凭证,付给内藏库。”向皇后赌着一口气:“韩枢密说这叫国债,让朝堂知道这是欠款。也只是个名目而已!”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22)

    【第二更,昨夜实在困得不行,头脑昏昏不知该写什么,只好早上起来写的。】

    章惇啊的一声轻叫,一下就明白了韩冈的打算。

    这是要借钱啊。

    章惇对面,蔡确、曾布也是一脸恍然。

    听向皇后提到的那几句,就可以知道,韩冈本意根本就不是要朝廷给内藏库开什么借据。

    在表面上,那个什么国债,的确是给内藏库的凭证。但实际上呢?十万贯、一万贯,这样的定额债券,又有抵押,又有还款期限,还有利息,完全可以卖给其他人,甚至是当钱来使用。这在民间都很正常,那些质库的押票,都能拿去换钱的。抵债的时候,借据也同样能算钱。

    当然,十万贯一份,除了天家,天底下没人能买得起,就是买得起也不会买、不敢买。一万贯一份,能买的多了,可一时间却没人会买。但谁说只能是十万贯和一万贯的?更少一点呢,一千贯、一百贯,都是可以的。

    只要朝廷首开先河,现出来做了样子,让人信服之后,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发行国债。大不了用盐来抵押,直接拿债券去换盐。那些给付入中商人的盐钞,也一样用盐做本金。

    这就是韩冈的打算吧?

    朝廷行事,最重要的还是一个信。

    这一奏议从里到外都体现了韩冈最强调的‘信’。

    朝廷诚信,百姓有信心。从此以往,只要发行一界国债,就能有个几十万贯的现钱,那样朝廷做事也方便了。而且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想到这里,章惇悚然而惊。

    万一还不上怎么办?就算有抵押,但盐也不是说有就有。生了乱子,可就闹大了。

    ‘让吕嘉问跟韩冈打擂台吧。反正最后还是要他们来拍板。’章惇想着。

    “殿下。防微需杜渐。”吕嘉问果然抓到了重点,“所谓债券,并非金铜,只是一张纸而已。可以伪造,可以损坏,也可能会不小心丢失。万一除了这些事,怎么办?”

    铜钱都有伪造,国债怎么防伪?若是债券被毁坏、遗失呢?还有万一遇上大事,朝廷大肆发行债券,甚至强行从富民手中借贷,事情可就难以收拾。

    “仁宗时,元昊起兵。关西兵事紧急,朝廷为了运送更多的粮草到边地,便给付入中的商人各色钞引,凭据可以到京城换钱换盐换茶,可商人们到了京师后,朝廷却因故使得钞引不能及时偿付,朝廷信用毁于一旦。”吕嘉问语气沉重,“殿下,立券事小,而信用事大。不以账目,而用国债,臣亦不敢多言。但国债并非借据,又岂是专给内藏一家,百姓亦会受累。日后国家之乱,由此而启。”

    曾经一门心思要变法聚财的吕嘉问,现如今满口的国家未来,就跟当年的旧党一样,其维护既得利益的态度十分明确。

    “殿下。”曾布站了出来,“不如招韩冈上殿询问。”

    曾布不喜欢韩冈,但对吕惠卿、吕嘉问,他则是恨。当年便是吕惠卿和吕嘉问联手,逼得他反戈一击,最后不得不饮恨出外。单单是之前将吕惠卿拒之京外,已经让他欣喜难耐,现在若再能给吕嘉问一记耳光,他不介意站在站在韩冈一边。

    “韩冈已经请辞。”吕嘉问说道。

    曾布瞥了吕嘉问一眼,就这么怕韩冈?

    “为国事,须推脱不得。还请殿下速遣人招韩冈。”韩绛说道,“我等皆在此等候。”

    韩冈很快就来了。

    进门时看着就是三堂会审的样子。

    宰辅们都看着自己,吕嘉问像是在发脾气。皇后依然在帘后,而赵煦在御座上坐了不短的时间,似乎是累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只是身子依然挺直,坐得四平八稳。看起来宫中的礼仪教育,将他培养得很好。至少没有需要议论的地方。

    韩冈参拜过皇后和赵煦,向皇后就赐了他座位。但韩冈没有落座,拱手对皇后道:“臣本已在家待罪,岂可与宰辅坐而论道?”

    “韩枢密?”向皇后吃了一惊,“枢密这是何意?”

    “陛下,殿下。臣因罪无颜留居西府,请辞枢密副使一职。朝廷却至今不允……”

    向皇后明白了,也即是说,除非答应韩冈辞官,否则他干脆就在这里装哑巴了。

    向皇后久久的方一声叹:“……韩枢密既然无意留任,吾也不便强求。不过枢密在河东任上,拯危救急,解太原之围,光复代、忻,夺占神武,又多次大败辽贼。如此功绩,朝廷岂能无视,当加赠食邑四千户。”

    满朝文武,有几个能像韩冈一样公忠体国?天子一逊位,立马就欺上门来了。现在太上皇跟死人差不多了,吕嘉问的做法就跟欺上寡妇门没两样,宰辅之中,只有一个韩冈出来主持公道,不管事成与不成,皇后肯定要对韩冈另眼相待。

    但这个另眼相待未免过了头。

    宰辅中一下有了骚动,他们都参与讨论过吕惠卿、韩冈和郭逵的封赏,知道他们三人现在具体的官职、差遣,以及其他一系列名爵和头衔。

    韩冈现在已经是郡公了,食邑八千户,再加四千户就是一万两千户。依故事,食邑过万户必然要封国公。向皇后的心意也肯定是要将韩冈封做国公,要不然,也不会放下其他虚衔,直接先说加封食邑。

    可这是在太夸张了,就是皇后愿意给,韩冈也不敢接受。

    蔡确这个宰相现在都还不是国公。想要封国,要么是熬时间熬资历,要么是因故离任后得到朝廷赠与。宰相都不到国公,韩冈被封国,可不是要成众矢之的?

    为了虚名而受累,实在太冤了。他连忙道:“殿下错爱,臣实不敢当。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韩冈态度诚恳,向皇后皱眉想了下,“那就等之后再议……枢密……学士的奏章,吾已经看了。”韩冈正式辞官,她也换回了旧时的称呼,“国债之议,吾也觉得甚有道理。只是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枢密可否现在再给吾说一说。”

    韩冈左右瞥了一下,宰辅们都在等他说话。也不再卖关子:“去岁的郊祀,之后又是半年多的战乱,战后的赏赐亦为数不少,还有现在的情况。内藏库多年所积,惟余空簿,此事朝中人尽皆知。”

    “谁说不是。”向皇后叹道,“都没想过会这么少,都被搬空了。”

    如果不是赶着要让赵顼退位,向皇后也不会面临现在的窘境。韩冈用眼角的余光,瞅着小皇帝。赵煦正瞥了一下嘴,只是很不明显。韩冈觉得,也许是有成见后的错觉。

    将注意力从小皇帝身上收回来,韩冈继续道,“但内藏并非左藏,左藏也非内藏。当年太宗皇帝以左藏北库为内藏,内外之分由此而始。”

    天子私产和官产不一样,并不是一回事。关于这一点,无论天子和朝臣都有认识。

    当然,双方的认识是有差别的。在朝臣而言,天下都是皇帝的,朝廷要为天下用钱,怎么皇帝怎么能不管,所以没钱就往内藏库伸手。但皇帝想要动用国库,那就两样,不能用天下之财,供天子穷奢极侈。

    而在皇帝看来,这是我的钱,不是官府的,外廷本有税赋收入,内藏库是为了兵事、典礼和救急用才设立的。国之大事,在戎和祀,加一个灾荒救急,当用在这上面。是国家的储备,是为国家大事准备的。平常的支出,当由外廷自行解决。

    总之都是善财难舍。

    一般来说,在过去,皇帝都是为一己之欲,侵夺国家财计。或大兴土木,或巡游天下,或封禅泰山,使得朝廷难以支撑,百官叫苦不迭。

    现在之所以会反过来,是天子钱多,而国库钱少。富人不贪苦哈哈手中的那点钱,只想守好自己荷包。但朝廷百官哪个不是绿着眼睛,想从栓钱的绳子都断了的内藏库中掏钱?

    “正是因为有内外之别,所以诸多封赏,都是从内藏库开支。如今新天子践祚,依例也当是自内藏库中开支。”吕嘉问反瞪着韩冈,半点也不退让。

    “天子践位,不是国事,难道是私家事吗?难道不是一部分出自内藏库,一部分出自三司?如今内藏库的份不是说不发,而是三司要向内藏库借贷。却还不想留下借据。可公函往来也是要给回函的,人情往来更是要回书。难道回一份债券就这么难?”

    “学士说得好。”向皇后点头,“从真宗皇帝开始,近百年了,每年都要从内藏库中给予三司六十万贯,以补国用。这还不够?几千万贯都给了,现在只是要个回执罢了,到底有什么不敢的?”

    在向皇后的理解中,韩冈不打算让三司对内藏库再予取予求了。不能惯着他们随时的伸手要钱,账目也必须清楚。说起公忠体国,能体谅天家的难处,也就是韩冈了。

    吕嘉问阴声问道:“嘉问只要韩学士说一句,国债是否仅止于内藏?”

    “太上皇当年查内藏库账,发现内藏库财物进出无关防,便用李舜举守库,又曾诏江淮发运司,内藏库物移用,需关牒本库照会。太上皇这么做用意何在?一者,防盗,二者,明内外之分。”韩冈回道,“韩冈之意也只是内外分明四个字,至于其余等事,非韩冈所知。”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23)

    【第三更。】

    在列的宰执都不是蠢人,韩冈只是不想担责任。只看他不正面回答吕嘉问的问题,就知道了。

    章惇忍不住想笑一下,难得看见韩冈被逼得顾左右而言他。

    国债这东西,第一要有信用,第二要有信用,第三还是要有信用。

    但信用是不是强迫来的,没想好还钱的办法,就要发行债券,到时候失败了,可是要用朝廷信用来补上。

    王莽是怎么败的,是从信用开始败的。

    反过来说,明内外之分后,就能用更好的手段从内藏库中拿钱。

    眼下将内藏库一口气掏光,那是特例。大部分情况,还是皇帝紧紧握住了财权,只从指头缝里挤出一点油水出来。每年六十万贯的补贴,相比起内藏库的总收入又算得了什么?迟早要回到正常的情况下。而现在韩冈的提议,就等于是留个了后门。

    给了借据,又有抵押,还有还款的期限,且既名为债,又不可能不用偿付利息。这样一来,日后就可以多从内藏库中借钱,给几张国债债券做凭据就好了。

    “嘉问敢问韩资政。市井借贷,无不要保人。敢问这个国债的保人,是否是中书门下?”

    由中书门下具结作保?开什么玩笑。这成何体统?!

    吕嘉问一提,宰执们倒想起了这一茬。借款总有收不回帐的时候,那样的话作保的一方可就要连带着倒霉了。

    见韩冈没有立刻回答,吕嘉问气势更高,“三司借钱,中书门下作保。万一还不起帐,是搬了政事堂的桌椅抵数,还是把架阁库中的字纸给卖了?”

    见吕嘉问趾高气昂,韩冈轻叹。他根本就没想到自己会被招上崇政殿,不论是韩绛还是蔡确、曾布、张璪,只要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奏章,就会立刻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可惜得很,他之前依然是枢密副使,奏章直抵御前案头,而太上皇后,看起来也并没有将自己的奏章给下面的臣子们传阅一番。

    “中书门下不是作保。”韩冈淡然笑着,“天下至信之文,无如圣旨。圣旨起头都是门下,又有什么公文能比得上圣旨更有信用?历数朝堂,也只有盖着中书门下的钤记,才能让人信服片纸可值千金。”

    他早就说了,这是要找补。吕嘉问既然从自己手中抢食,那也别怪他不给面子。

    蔡确眨了眨眼睛,再看看韩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只是看见吕嘉问一下涨红了脸,才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

    绝大多数圣旨,不论是践位大诏,还是赏赐、调职、救灾、礼仪,其抬头,都是‘门下’。

    这是传承唐时圣旨的格式。唐代中枢,最早是三省并立,尚书、中书、门下。其中门下省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掌封驳之权。所以天子的诏书,都是发给门下省。故而抬头为门下。

    如今三省六部制只存空名,但政事堂的正式名称依然是中书门下。旧时门下省的封驳之权,依然留存。

    既然借钱的是政事堂,出钱的是赵官家,那么要三司做什么?

    章惇在摇头,薛向低头看着笏板,张璪双眼发亮,曾布反倒皱起眉来,瞪着韩冈。

    除了前面的韩绛看不清表情,其他人的反应,尽收蔡确眼底。基本上都是知道韩冈的心思了。

    章惇轻轻摇头,韩冈这是破门拆屋啊。

    三司的设立,就是为了分两府的财权。治权、军权、财权分立,天子就能稳坐钓鱼台。

    熙宁变法前,财权稳稳的控制三司使手中,计相为名,名副其实。但熙宁变法开始后,常平、农田水利、免役、保甲诸法皆本于司农寺,而由此得来的收入也归入司农寺背后的中书门下。三司财权从此为宰相分割。曾布当年与吕惠卿、吕嘉问不合,以至最后生变,正是开端于他贵为三司使,掌天下财计,而吕嘉问主市易,却只报与在中书的吕惠卿。

    这就是财权之争。

    没了财权,三司又算什么?

    而现在,韩冈丢出所谓国债,不是站在太上皇后一边帮着说话,也并非打算推行国债敛钱,这分明是将钱跳过三司,直接送给中书门下。就算只是每年六十万贯也好啊。

    天降横财!

    蔡确轻咳一声,迈着方步慢慢走出班来。

    因人成事,实是受之有愧。可既然韩冈送过来,他也就却之不恭了。

    “殿下,臣以为韩冈所言甚是!”

    “殿下。三司之立,本是分宰相之权。如今财归政府,宰相之权何人能治?”

    吕嘉问要做孤臣?也不看看太上皇后待不待见他。

    “原本南方几大钱监每年所铸新币,都是先送进内藏库,然后再由三司支借出去。”韩冈顿了一下,“臣请设铸币局,专司天下铸币事。”

    韩冈的意见是将铸币的终点放在内藏库,而支取就是以国债的行事直接调拨。如果钱价涨,就多散出一些,钱价跌,则少支取一点。

    看看,这财权不是回到了天子手中?

    崇政殿议事结束了,三司成了大输家。向皇后认为自己是赢了,之前对她不恭顺的吕嘉问被韩冈削得没多少差事了,内藏库依然是被借空了,但至少有了借据。两府宰执也认为自己赢了,他们手中的财权进一步得到扩张。韩冈也觉得自己赢了,他的计划接下来正在慢慢发酵。

    “玉昆,掌管铸币局的人选就交给你了。”蔡确知道投桃报李,不与韩冈争这个从三司分离出来的位置。

    铸币的本质仅仅是铸造,是个苦活计,需要的是一些工匠和善于器械的官员,都是底层的职位,也就有一些油水惹人垂涎。

    可是在宰辅们眼中,一两个有油水的差遣,怎么比得上拿到手中大权?韩冈若只要这一点报酬,给了他又何妨?就算韩冈想通过铸币局达到什么目的,到时候,事情出来了再做计议也不迟。

    “总得相公拍板。”韩冈笑着谦让。

    不过也只是谦让,实际上的控制权,他不会让给别人。

    铸币局的作用在于固定币值,让钱币能以面值通行,而不是其中的材料定价。

    过去曾经有过因为新铸币制作精美,百姓爱用,然后就有官员奏请,将新钱由一文改为当两文使用。

    对为了一点好处,却破坏朝廷信用的官员,韩冈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伤害的不仅仅是朝廷的信用,更是伤害了当地百姓的利益,破坏了商业秩序。给地方造成的损失,

    改铸新式硬币,将面值固定下来,在钱币上表明。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不因私心而变化。硬币还是硬币,但实际上,大额硬币的实际成本远小于面值,其中大部分价值,已经是归于国家信用。以一文、两文的小面值钱币,来保证钱币的信用。然后通过大面值钱币的铸造,来赚取钱息。

    而旧有的借款,一旦改用了国债形式,而不是旧有的支借,借新帐还旧账就成了。到期连本息一起还清,然后再借入。等于是将朝廷财计,逐渐正规化,向民间借贷的方式转移。

    这两件事定下,国家财计就有了些更有意思的变化。

    与蔡确等人分开,一直与韩冈沉默的并肩走着,快要告辞的时候,章惇最后才突然开口:“玉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做得好啊。明内外,好得很呐。”

    暗度陈仓?韩冈微微一笑,“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章惇为之敛容:“乾称父,坤称母?”

    “正是。”

    这是天下所有人都如此。

    天子只是天地嫡子,但并不是说他一人就能继承所有。

    按照大宋法令,父母去世,兄弟们要均分遗产,与嫡庶无关,此外,在室女——未出嫁的女儿分得的比例是兄弟的三分之一。

    所以顺理成章的,天下大家都有份。是天下人之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天子临国,那是代天行事,并非可以将天下当成自己的私产。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喜欢将自己脖子套进绳索里,气学永远都不可能受到天子欢迎。这就是为什么王安石现在不愿与韩冈争辩的原因,气学本身的缺陷让其难以走进国子监中。

    有不少人都说,气学类墨。就算亲疏之别这一最为儒家诟病的部分不一样,但约束天子的部分却并无差异,甚至远远过之。

    墨家尚鬼,以鬼胁人。而气学弃鬼神,以道理压人,

    章惇也明白,不论韩冈此前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本质上还是想要遏制天子。

    韩冈的提议有几重用意在内,包含在最内部的一重,虽然一开始就明说了,‘明内外之别’,但真正的用意,还需要结合对气学的了解才能看得清楚,但其他宰辅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感觉,不可能一无所知。越是精通财计,感觉也就越明确,见薛向今天说了话了吗?那位朝中财计第一的能臣,第一眼就看明白了。

    可谁会多说什么?

    只是看到小皇帝的样子,有些事,现在的确得开始未雨绸缪了。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24)

    一天稍晚的时候,刑恕回到南门外。

    程颢并不住在附近,但在一干弟子被荐入国子监后,他的讲学场所就换到了南薰门附近,紧邻着国子监。

    而程门的弟子,也纷纷在附近租房居住。多是在城内外的寺院中,一座座庙里,士人比和尚都多,几乎就成了鸠占鹊巢。

    绕过后殿,走进程门弟子合租的院落,就看见游酢和几名新入门的弟子聚在院中高谈阔论,看起来像是在研究放在石桌上的几卷书。

    “说什么这么热闹?”刑恕走了过去。

    一群人闻声抬头,见是刑恕来了,几名新来的弟子便脸色讪讪的,一幅被抓到了错处的模样。不过游酢则大大方方的将书亮了出来,刑恕定睛一看,却是前一期的《自然》。

    “和叔来了,我们正在说天元术呢。”游酢很淡定的说道。

    “哦?”刑恕问道,“是代数法,用甲骨文中的文字设未知元的那一篇?”

    “和叔也看《自然》?”游酢略感惊讶。

    刑恕走过来,坐在一名弟子主动让出的位置上:“伯淳先生和正叔先生可都是诸子百家都看的。《自然》有什么不能看?”

    听刑恕这么一说,好些弟子的神色就不那么紧张了。

    纵然韩冈尊程颢、程颐为师长,但气学和道学的关系依然并不和睦,研习韩冈、苏颂两人主办的《自然》,在程门弟子内部,多多少少也要避忌一点。

    刑恕拿起那卷《自然》,翻了一番,看起来.经过了不少人的手,边缘都磨毛卷曲起来。他对游酢笑道:“这一篇文章,其实说得也浅显。不过用甲骨文代数计算,倒也别出心裁,让人惊喜。”

    殷墟发掘了这么些日子,出土的器皿和甲骨不知有多少。

    多少金石家想方设法的去搜集,然后埋头研究。远的不说,单是程门弟子中,最好金石的吕大临手中就有几百片,还经常跟其他同好一起交换研究上面的古文。

    当世的几位金石大家,据说已经辨认出了其中的一些文字。比较简单的日月山水,还有甲乙丙丁之类的文字,都辨识了出来,甚至都公开了。

    韩冈是首先发现殷墟的第一人,也是最早提倡通过研究甲骨文来印证儒家经典。可气学对甲骨文的应用,却让人啼笑皆非,竟是落在了数算上。

    《九章算经》里面的盈不足术。用现在天元法来设未知元,甲、乙、丙、丁,用甲骨文代替未知的数字。然后列方程计算,多元则用消元法对消未知元,需要开方的则设法降幂。

    用公式、代数来讲解题目,比旧有的文字,更为直观易懂。

    游酢对此也是最为赞赏:“如今的算式更为简洁,以此为本,《九章算经》可以出一篇新的传注了。”

    “说得也是。先生门下,最擅长数算的乃是节夫,今日一看,定夫也不输给令兄。”刑恕叹道,“可惜节夫不再,他若在,也可以多一些人探讨数算方面的题目了。”

    只要做过亲民官的幕僚,而不是清客,大多都会在钱谷计算上下点功夫。游醇当年在韩冈幕中的时间并不长,但接触到的人和事,却比寻常十余年宦海的官员都多。之后先得官身,又中进士,很快就在南方授了知县。事情做得多了,在程门弟子中,前途不必多言,才干也出挑的。

    刑恕在二程门下最擅做人,除了吕大临等寥寥数人,与其他同窗一说起话,就如同知交一般亲热。而那些前途远大的的同窗,如游酢、游醇,更是尽力交接。日后都是官场上的助力。

    “小弟也只是闲来无事算一算。”游酢将桌上收拾了一下,对刑恕道:“家兄年初才受的钱塘知县,想要通问一下,去封信都要一个月。”

    刑恕笑道:“钱塘是望县。可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好去处。别人求都求不来。”

    “就是望县才不好啊,多少人给盯着,也不知能做几日。”

    “不想想节夫的跟脚在谁身上?”刑恕笑着道。

    肥缺很少能做满一任,若是不能上下打点好,一年半载就会给人挤走了。不过后台够硬的就另作别论。游醇是程门弟子,可他是韩冈推荐入官,相比起游学的师门,官员与举主的关系更加紧密。一个只是授学,另一个则是援引入官,恩德差了老远。要不然天子为什么禁进士拜考官为座师,就是怕这个关系让朝中官员结党。

    放下手中的书卷吗,刑恕又道,“而且钱塘县又是堂除,中书门下里面谁不要给那一位一个面子?”

    所谓堂除,就是由政事堂任免的官职。升朝官的差遣,只要还没到侍制一级,其任免都在审官东院手中。但其中有些重要的职位,比如大州、望县的主官,并不经过审官东院,而是由政事堂直接任命。

    人事、财政,政事堂直接插手的地方总是不会嫌多。只要有了一次干涉,那个职位之后就不会再还回来了。这里可不会有下不为例的说法,而是要讲先例、故事。现如今,堂除的州县正位,已经占了五分之一,而且是最精华的那五分之一。

    游酢只能点头了,他是比不上刑恕的博学多闻。哪里都能拉上关系,什么都知道一点。比如什么堂除、院除,他只知道名目,但具体哪个堂除,哪个院除,怎么也不可能了解。

    只听刑恕道:“节夫的才学,刑恕可是佩服不已,不能在近处常相共语,实在是遗憾得紧。但想到一县百姓都能得受沐泽,也只能收起这份遗憾。”

    “只可惜去做官的话,就没时间做学问了。先生也说过,做学问要有耐性,须坐得住。‘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回也不改其乐。’只要耐性好,就算心思不是那么灵动。也迟早能有开悟的一天。”

    刑恕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越来越觉得这些同窗根本无药可救了,与外面完完全全是两重天地。

    皇帝都换人了不说,就在今天,韩冈大闹崇政殿,硬是将吕嘉问打得没脸回去见人。三司使都是如此下场,韩冈虽然辞官,可谁还敢欺负到他头上?

    这么大的事,院子里竟然都没人议论。简直是开玩笑,隔壁可就是国子监啊!

    刑恕辛辛苦苦打听了最近的消息过来,这游酢却偏偏没兴趣听,说什么学问。

    真是绝望了。

    现在根本看不到前途。

    富弼快八十了,文彦博也快八十了,司马光这辈子都难再翻身,而吕公著,他在太上皇后面前同样不受待见。

    等太上皇后十余年之后撤帘,洛阳的那些元老一个个都只剩棺材里的骨头了,怎么再翻身?

    刑恕心中叫苦,日后可该怎么办?

    ……………………

    “七郎还没回来?”蔡京今日一回家,便先问蔡卞的下落。

    “编修还没有回来。”回话的管家偷眼观察着蔡京的神色,见脸色不善,就更提了一分小心,“等编修回来的,小的就来禀报。”

    “嗯。”蔡京点头,不耐烦的让人退下去。

    换下了厚重的公服,喝了一碗凉汤,都压不下心中的烦躁。

    今天的变化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本以为韩冈已经退让了,没想到反击竟然如此犀利。

    本来王王安石和韩冈同时递辞表,就是在对着干。经筵之前如此,经筵之后同样如此。哪边都不想低头。甚至为了三司使的位置,都翻了脸。

    前脚,吕嘉问以一换一,一切都按照韩冈的提议来,只是绝对不会让沈括抢他的三司使的位置。王安石都帮了吕嘉问一把,将韩冈硬是压得点了头。可后脚呢,韩冈直接就把三司手中最重要的财权,给狠咬了一块下去,送给了政事堂。

    韩冈的辞官如同未辞,到了这时候,还有谁想不明白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

    蔡京摇摇头,还有那国债。

    说起来只是给内藏库的借据。因为是朝廷借天子私房钱,所以名为国债。

    但实际上什么情况,也是不难推测。照理,御史台不应该保持沉默。不过今天的事一出,谁还敢去自寻烦恼?

    手中又多了一块肥肉,政事堂高兴得很,根本就不会支持想要跟韩冈过不去的御史。

    而太上皇后更是只会偏帮韩冈。谁让韩冈的提议,看起来就是在帮她张目?

    不管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之前三司的请求都等于是强抢,现在好歹有个借据了。同样是给钱,一个是恶讨,一个是善借,感觉不一样,而且还有一个盼头。

    谁在这时候触太上皇后的逆鳞,下场绝不会好。

    蔡京叹了一口气,本来朝堂的动荡,就是御史们的机会。新天子即位,多多少少也能干掉几名宰辅的一位两位。

    可是这一回内禅,稳定得太快,两府实权大增,一个比一个立脚更稳固。

    言官们根本就没有一点机会可寻。

    这样的机会,一任御史究竟能碰上几次?想想就觉得心中不痛快。

    以现在的形势,御史已形同鸡肋,是不是要换个位置呢?

    蔡京把玩着茶盏,一时难下决断。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25)

    国债。

    听到这两字,立刻竖起耳朵的不止一个两个。

    尤其是京城中的一干贵戚富豪,都为此聚集在一起。他们都怕是摊派,这样一来,一下返回赤贫也不是不可能。必须坐下来一起计议一下。

    若是在过去,或者会选择哪一座酒楼,或者会干脆邀请到城外的庄园或别墅中去讨论。但自从有了冠军马会,最为财大气粗的一批人就有了议事的固定地点。

    赵世将放下酒盏,“就是韩三来了也不能强迫人买他的国债。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是韩枢密了。”

    “不是说要加食封吗?”另一名宗室小心的开口。

    “怎么可能?”好几个人同时大笑。笑得那名宗室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

    “硬塞给他,他也不敢。”赵世将说道。“蔡确都还没做到国公,韩冈功劳再大,官品、资历还是差了一点。”

    “但太上皇后肯定要给韩冈好处。”又一名豪商插话道,“今天在崇政殿上,硬是让两府三司给打了借条。过去那么多年,何曾听过从内藏库借钱花销需要打借条的?”

    “韩冈等于是逼着两府做事。但政事堂开心得很,为了这六十万,可是不在乎那么一点不恭顺了。”

    “岂止六十万。日后向内藏库借钱的时候还少吗?有了借据为凭,就可以借更多钱了。”

    冠军马会的成员聚在一起,正是要讨论这件事。韩冈提出来的国债,现在肯定只会是用在内藏库的借贷上。但日后呢,这等于是又开辟了一条财源。

    “只要有借据,就跑不掉。何况还有抵押呢……也不知是什么,盐还是茶。”

    “又不要跑,直接来份堂札,暂缓几天还钱。过去不都是如此,好的学不来啊,这坏事就好学了。一句话便可确认。若是韩冈有心于此,肯定会去防止这一结果。”

    “已经跟冯四打听过了,他也不清楚。”

    “不要多打听,免得冯四那边难看。韩枢密是信人,相信他就够了。”

    韩冈的人品,在座的都相信。已经有很多例子来证明了。

    纵然有传言说韩冈在太上皇身上断错了病症,但药王弟子的金身不是那么容易破的,天下每天都有几千几万小儿去种痘,都是韩冈的功劳。鬼神之说,据说韩冈本人是不认的,但所有人看在眼里,他刚刚三十岁的年纪跟立下的功劳实在不配,没有鬼神相助,不是天上星宿,实在难以想象。

    韩冈的性格,通过冯从义,多多少少也有了些了解。只要不去招惹他,好说话得很。代他出面的冯四,有财都是大家发的,从不是一家独占。

    看起来就是要千古留名。

    既然是这样的想法,那就好办了。

    无欲无求,那是最难下手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嘛。但只要有了欲求,不论是财还是权,又或是现在的名,都能有相应的手段去满足他。

    只是韩冈所求并不是简单的名,他在世间的名望已经够充分了。

    就是广西广东的偏僻乡里,寻常农夫,也知道朝廷里面有一个姓韩的学士,是天上降下的星宿,药师王菩萨座前的侍者。

    但这个名是韩冈要的吗?人家根本就不在乎,甚至嫌麻烦。没事惹得一身骚。

    韩冈求的是儒门之名,能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名望。

    是为了垂范千古。

    这一点,在座的宗室、贵戚都无法体会,但知道这是韩冈的目标就够了。

    顺着路走就好了,指哪儿打哪儿,以韩冈之前屡屡印证的功劳来看,凡事都依从他的话,只会有好事不会有坏事。

    “如果是政事堂的提议,该叫苦叫苦,该敷衍敷衍,省得最后鸡飞蛋打,还被人嘲笑。”赵世将毫不隐瞒他对政事堂的不满,“若是韩三主持,或是能出来说句明白话,那就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不会亏本的,总会有些好处。”

    “这是当然。如果有小韩资政来主持,那就可以放心了。”

    厅中众人纷纷点头,这有韩冈来主持,那就不用担心什么问题。他们各自的地位都不低,拿到的俸禄也不少,但身份十分尴尬,议论国政可以,但具体国政开始施行,却到处都是麻烦,让人无所适从。就是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上看,现在也只能听从韩冈的安排。至少不会走错,而被韩冈误会后当成敌人来处理。

    “不过还是要听听冯四怎么说。这样才方便支持。”

    赵世将摇头,“不要指望冯四,政事堂那边都还没消息,什么都没弄不清楚,韩三怎么可能会对外说?”

    “倒也是。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小韩资政比谁都聪明,跟冯四也不会明明白白的说话,只会打哑谜。”

    “只要明白心意就行了。我们可以等。”赵世将举起酒杯,“我们的时间多得是!”

    ……………………

    “这国债绝不会仅仅局限于内藏库,假以时日,肯定会试图推广到地方,强行摊派!”

    “两府之中哪一个不知道推行国债的后果?现在只是装作不知道,等韩冈上书要求推行,或是等他到了东府后自己去办。”

    曾布此时已经吃过饭了,正在后花园中慢慢的踱着步子消食。妻弟魏泰跟在他身后,正与很多人一样,议论着今日崇政殿上所发生的新闻。

    “原来如此。”魏泰点头。纵使心中明白,也不会在曾布面前多炫耀。

    “其实想想就知道。”曾布看起来谈兴很浓,“如果仅仅是给太上皇后打借条,韩冈何必弄个国债这么大的名头?”

    “可是这钱不好借。朝廷只恨钱少,从来不恨钱多,若是日后朝廷换不起钱怎么办?”

    “只要能保持信用,就能借更多的钱。只要能借更多的钱,就能将之前的欠账和利息一并还清。”

    “终有借不到、还不清的时候。”魏泰像是在辩论。

    “那要多少年后了?”曾布笑着反驳,但立刻就又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不论韩冈现在怎么安排,怎么规划,能管用三五十年就很了不起了。”

    曾布回家后细细审视,越发的确定韩冈想要做的事。

    韩冈今日在崇政殿上一石多鸟,皇后感激他,东府也会支持他,吕嘉问刚借了王安石的力欺上头来,立刻就被韩冈踢得滚了下去,现在也没人再敢不长眼。

    至于韩冈更深的用意,曾布却觉得有些太理想化了。

    就算明内外之分,日后天子威权大张,又有几名宰辅敢去力保国库?照旧还是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都说皇宋江山一统万万年,但能有个三百年就很了不起了。国如人,也是有寿数的。

    今日国朝,说起来寿数方才过半,还有的是时间。但再看看汉唐,可知从此之后就会是昏君频出。间或有个明君贤臣,也不会长久。

    曾布就是靠了变法出头,朝廷法度施行之后,最后渐渐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况,他比谁都明白。

    人都是要死的,善法最后也会渐渐变恶法的。实行的时间越长,会钻空子的就越多。迟早会实行不下去。韩冈留下的法度又如何能例外?

    “三五十年是不是太少了。”魏泰犹是疑惑。

    “不少了。”曾布摇摇头,“这还是能施行的,还有许多昭告天下却无法继续施行的方略。”

    “嗯。的确是有。”魏泰沉吟着,点头同意,单是他所听说的人和事,也是为数不少了。

    “还记得韩冈当年提出来的束水攻沙吗?”曾布突然停步,手扶着桥头,回身问道。

    魏泰自是听过,惊讶道:“这个也是?”

    “你可知现在修到哪里了?”

    魏泰皱眉回想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复曾布:“好像只过了大名府。”

    “错了,大名府现在也只剩外堤了。过了白马渡之后,进入河北的内堤都没怎么用心去修,今年五月的时候,汛期一至,就已经给冲毁了。”曾布向妻弟爆料,“其实内堤真正可以说是修好了的,只有洛阳到开封这一段。”

    “怎么没听到消息?”魏泰讶异着。黄河河堤被冲毁,京师这里竟然没有听到消息。

    “又不是外堤毁了。”曾布冷笑道,“只要洪水没有淹到金堤之外,些许小事,就不必多提……要不是想要郭逵请辞,这件事就不会再翻出来。”

    大名府的河防若毁损,郭逵的确难辞其咎,不过毕竟没有淹过外堤,并没有淹没州县,毁伤性命,内堤的损毁,只是钱粮空耗的小问题。

    “河北也是朝廷子民,怎么能如此厚此薄彼?”

    “熙宁八年之后,战事频频,黄河大堤都没怎么认真去修,更不用说内外双堤。会修洛阳到开封的这一段,还是为了东京城着想。”

    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推行下去。韩冈在白马县,只是救急,等他一走,便又恢复了原状。

    望着满池荷花,曾布在夜色中笑着,带着浓浓的嘲讽:

    要是推行和维持法度有那么简单,当年变法时的辛苦又算什么?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26)

    一个晚上可能发生很多事。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在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中,前一种的可能性往往大于后一种。

    不过在这个新帝刚刚践位的日子里,却连续几个夜晚都平安无事。

    一方面,是开封府加强了对大街小巷的夜间巡逻。

    另一方面,也是知道现在朝廷最忌讳的就是有人闹事,不想成为出头鸟的一批市井好汉都识趣的缩起了尾巴。没人愿意逞一时意气把自己送到刀口上。

    “清净了许多。”冯从义从车窗中向外张望着,“东十字大街人这么少,我几次来京城,都没见识过。”

    “小人来京城之后,就没见过三更之前东十字大街有安静的时候。”同车的何矩说着闲话,态度仍是毕恭毕敬,在冯从义面前不敢有一丝放纵。

    新天子登基之后,连着数日宵禁。并不是像唐时那般,城中各坊关门落锁,见到有人在街上夜行就给捉将起来。但这几日京中的几条纵横大街,都管制得十分严格,各厢都加派了人守在街口上,人、马、车路过,都会上前查问。

    冯从义的马车也在路口被拦了,但车外的伴当过去亮了一下牌子,立刻便被放行。他并不是拿着韩冈的名号去的,雍州冯四的名字在开封府的衙门里一样响亮。

    “再来几日就撑不住了。”马车重新启动,何矩说着,“今天遇见临清伯和周九衙内,都是好一通抱怨。好端端的宵禁作甚,只是内禅而已,又不是那个……”

    就是在私下里,何矩也没敢直接说天子驾崩之类的悖逆话。

    冯从义赞赏的点点头。其实说一说也不会怎么样,想必临清伯和周九都说了。可作为商人,言行举止上小心谨慎是必须的。有时候可能就一两句话的问题,就将人给得罪了。何矩能在京城中能谨言慎行、守住本分,比长袖善舞的掌柜更让人放心。

    “也没几天了。”冯从义将车窗窗帘放下,外面的热气不再渗进来,“等上面安稳下来,那就该喝酒喝酒,该赌赛赌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冯从义没有什么谈兴,他刚刚谈了一笔生意,是有关襄州货栈长期租用的协议。

    当年韩冈出面重启襄汉漕运,冯从义代表顺丰行,与雍秦商会的许多成员,还有章家等福建同行一起,在襄州港口附近,占了很大的一片江岸地。如今东分西分,地皮缩水了不少,不过从价值上,却是旧时的十倍。

    这几年襄汉漕渠开通的影响不断深化,来自荆湖、巴蜀的商货,比漕运刚刚开通的时候增长了两倍以上,方城轨道每年给朝廷带来的收益也随之飞速增长,五六十万贯的现钱收入,被政事堂通过襄汉发运使直接抓在手里面。畅通的物流会刺激商业的发展,从此可见一斑。

    顺丰行和盟友们开辟的襄州港口仓库区,数百重大小院落组成的货栈,每日都是车水马龙,就算是在年节之时,也不会少了人去租用。加上周边酒楼、青楼、车马行、质库、钱号、商铺和房屋出租,以及连接港口的货运轨道,一年下来的各色收益林林总总加起来,并不逊于开封城东水关外的港口多少。

    就顺丰行而言,今日长期租用货栈的协议,并不是什么大买卖,只是对方背后真正的东家的身份特殊,找机会联络一下感情。

    不过在方才的商谈中,话题已经完全偏了个方向。冯从义更多时候,是被询问所谓的国债,而不是现在正在议论的买卖。

    这让还没有从韩冈那里得到消息的冯从义尴尬了一个晚上。

    韩冈回京,冯从义尽管在京中就有房子,但他还是搬了过去住,以便能就近与韩冈多商议一下顺丰行接下来的发展。只是昨天晚上,冯从义另有事情要,并没有回去住,根本就不知道韩冈又做了什么事。

    回到韩府,在庭前下了车,几名仆役过来将车马赶去马厩。

    “鲁四,枢密回来了没有?”冯从义叫住一名走路一瘸一拐的马夫,向他问着。

    “回来一会儿了。”被拉住的马夫回话道,“枢密回来后还跟家里说了,说是太上皇后已经允了枢密辞官,让家里都叫回学士。”

    冯从义点点头,这件事,他刚才与人谈生意时已经知道了。好像是上殿后,先让太上皇后同意他辞官,才肯继续说话。这逼着君上允许辞官的事儿,这辈子都没听说过。

    回自己的院子洗漱更衣后,冯从义让下人先过去通报,然后慢慢的往主院过去。

    过了二门,就看见一名低品的官员被引着出来,手脚粗大,脸色黝黑,看着不似官人,倒像是工匠。

    是军器监的?还是将作监的人?

    冯从义心中猜度着,走进韩冈书房所在的院落。

    “回来了?”

    韩冈刚刚接待了一名客人,正在院中踱着步子,好似在考虑什么。

    “回来了。”冯从义点头,半弓腰行了一礼,问,“刚才过去的是谁?像是个生面孔。”

    “将作监管铁轨的李泉,当初为兄在军器监时,他还是大金作的作头。”

    “哥哥找他是为了铸币的事?”

    “都听说了?还真够快的”韩冈笑道,“其实找他谈的是火器局的事。要谈铸币,去找小金作的人更合适一点。”

    “小弟也是才听说。”冯从义道,“其实同州钱监的钱一向是最好。哥哥真的要办铸币局,应该先找他们。”

    “铁钱以同州最好,铜钱则属饶州最精。为兄也是早有耳闻,铸币局要是措办起来,肯定会从两监调人回来。”

    铸币要越精细越好,版式制作越是精美,百姓就越是认定钱币的价值。同州、饶州的钱监之所以制作精美,百姓爱用,币值稳定,里面的工匠是关键。钱监里的匠人都是父子传承的匠户,手艺也是父子相继几个世代,一说起好钱,就会让人想起饶州、同州。

    早年陕西铸铁钱,曾经就有几批因为制作精美,使得其市价与铜钱能达到一比一。之后就有因为百姓爱用,而上书请求将新钱改为一枚当两文来使用的官员。

    韩冈的打算便是用比过往更为精细的制作工艺,使得仅仅是黄铜、红铜质地的钱币,能标上十文,二十文的面值。

    这一点不是不可能,韩冈后世曾经见识过的铜圆,就是因为制作得极为精美,便能标上一枚百文的面值。而韩冈想要制作的新钱,用不着做到那么精细的地步——后世的铜圆好像也不是铸造出来的——只要比之前的小平钱有些进步就已经足够了。

    “但成本呢?”

    能工巧匠能在花瓶大小的铜香炉上,铸出百花图来。可那样的铜器,其价格之中,只有很少一份是属于铜料本身,更多的就是人工本身的成本。

    就是金银首饰,金银本身的价值是一部分,而剩下的,还有人工。越是精巧,其价格就越高。

    钱币的精美程度,一是铸币工匠们的手艺,第二则取决于母钱。范钱越是精细,制作出来的钱币就越精致。但越是精细的母钱,其成本就越高,能够使用的次数就越少。过于精细的纹路,很快就会在使用过程中被磨损殆尽。这就要加强母钱的硬度,但母钱的制作是雕刻出来,还要讲究韧性,其实要求很高。

    所以制作范钱的确要考虑到成本。冯从义的顾虑也是正常的。但韩冈还有很有信心。毕竟他所能寻找到的工匠,应该是工业社会之前,手艺最为出众的一群人之一。若他们还不行,那么就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关键还是要将他们本身蕴藏的手艺开发出来,就像当年韩冈在军器监时一样。要立足本身发掘潜力,通过各种奖励、悬赏甚至竞赛,来吸引工匠们发挥自身的才智,降低人工成本,加强工艺水平。

    比如从合金本身下手,不同比例的合金其硬度也是不一样的。另一方面,淬火、退火之类的手段,也能加强母范的硬度或韧性

    韩冈曾经看过西方的古钱币,只比现在稍后几百年,同样没有进入工业时代,但制作出来的金银币却依然精美,上面的人像也清晰可见。尽管数量更大的铜币使得对工艺成本的要求更为严格,但以当今的工匠手艺,还是能够有所发挥。

    如果韩冈的计划能够成功,将能很大程度上推动制造工艺的发展,同时工业管理也会有一个大的进步。

    再以后,还可以去开发机器制币,将铸造改为压制,更可以将将朝廷库存的白银和黄金,都改成金银币来使用。

    不过那还要等日后再说了,眼下的铸币局,其工艺依然还是落在铸造上。

    “小弟明白了。”冯从义点头受教,“若当真能跟当年哥哥主持军器监,将板甲和飞船开发出来那样,铸币局日后可就又是个热门的肥差了。”

    韩冈笑着摇摇头,这小子就只在乎这一点。

    “不过,那国债又是怎么回事?”冯从义轻声问道,他只关心这个问题。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27)

    【对不起,迟了一点。然后再说声抱歉,明天有事外出,要请一天的假,耽误的章节,之后补上。】

    “先吃饭。”

    韩冈说着就起身,不理会冯从义的问题。

    “哥哥,你这不是吊人胃口吗?这样小弟可吃不好饭。”冯从义忙跟在后面,抱怨道。

    “怎么吃不好?”韩冈说着,“并不关你们的事,只是天家和朝廷之间的问题。不要提,不要问。”

    冯从义本还带着点玩笑的口气,可听韩冈这么一说,不敢再追问了。

    既然韩冈说是天家和朝廷之间的问题,那就是天家和朝廷的事。不是他们这些商人可以掺合进来的,至少还不到掺和的时候。

    “吃完饭后好好歇一阵,不要总是酒宴,对身体不好。”

    “小弟知道了。”冯从义诚诚恳恳的回道。

    韩冈叹了一声,“也难得有个歇息的日子,今天晚上当能安生一点。”

    但晚饭之后,韩家却没有得到一个安生的夜晚。

    宫里遣中使至韩府颁诏,以韩冈于枢密副使、河东制置使任上,有拯危救难之功,赠功臣号,推忠协谋同德守正佐理翊戴功臣。擢礼部侍郎。晋光禄大夫。赐检校太尉、上柱国。封莱国公。加赠食邑三千户,食实封一千户。并再赠韩冈诸子官。

    此外还有赐田一千六百亩,并宅一第。

    紧接着是第二封诏书,授韩冈宣徽北院使,掌院事。

    这并不是战后的封赏,之前就已经给过了——尽管很微薄,但给了就是给了:曹彬平南唐,太祖皇帝给了他两百贯,少归少,可也是赏过了——而是给韩冈辞官的赠与。

    宰辅去位,只要不是重罪,那么都要加官进爵来以示宠遇,并向外界表明这位宰辅并非以罪辞官。王安石当年辞相,寄禄官便从礼部侍郎直升吏部尚书,食邑、勋号皆有加赠。

    如此一来,只要韩冈不推辞,他的官职就是推忠协谋同德守正佐理翊戴功臣、资政殿学士、宣徽北院使、礼部侍郎、光禄大夫、检校太尉、上柱国、莱国公、食邑一万一千户,食实封四千户,

    贴职没变,依然是资政殿学士。

    宣徽北院使虽是闲差,可也是正式的差遣。

    散官阶只决定服色,从二品的光禄大夫已经是执政能拿到的最高一级。

    检校太尉是十九阶检校官中的第二阶,与勋号最高第十二转的上柱国,以及功臣号一样,都是给着好听,可以在墓碑上多刻几个字,除此之外就没别的意义了。

    食邑一万一千户,而食实封则达到了四千户,超过三分之一了。正常的食邑和食实封的户口之比,差不多在四比一,多不过三分之一的样子,毕竟前者是虚的,后者则是实打实要给出现钱。

    但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国公。

    以韩冈的资历和年龄不可能得到封国,就任国公,这跟韩冈预先了解到情况不一样。而且之前上殿,他就已经辞了皇后的加赠,现在的任命他不可能就这么答应下来。

    韩冈再拜而起,辞而不受。给了宋用臣一封礼金,就把苦笑的他打发回去了。

    这就是所谓的礼,来来回回多少次了,有时候还是挺烦人的。

    至于所赐田宅,细节诏书中不可能有,但很可能就是属于皇家的一个小庄子。皇家的庄园,不是位置绝佳,就是土地肥沃。而且天家田地更有个好处,就是都是整地,不是外面拆得零零碎碎,这边三分、那边半亩,拼凑起来的田土,而是一大片完整的田地。

    在市面上,超过百亩以上完整的田地,比同样面积的零碎田地要贵上近倍。而完整的面积越大,价格就越高,如果一千六百亩是一整片,或者只分成三四块,只要不是薄田,离京城不论远近,十万贯都能卖。

    毕竟是太稀少了,多少重臣、勋旧都想将自家的土地给连成一片,可成功的几乎没有。除非是皇庄,否则在京的田地,只要转过两手,就不会有这么完整的土地。

    只是韩冈贪这点地皮做什么呢,家里的三百顷田地分据了几条河谷,前后四个大小庄子,论其出产,太上皇后所赐田宅,绝对比不上家里的土地。

    虚名都嫌多,更别说在他而言不算很值钱、却烫手得紧的田地和宅邸。韩冈想想都觉得麻烦。

    地位到了他这个等级,就不指望什么功赏了,立再大的功,也不可能能升多高。要考虑的是家族的延续和子孙的未来。平均年龄五六十岁的宰辅们,在私事上要考虑的也就这些事了。

    不过韩冈才三十,立下的功劳又多,现有的官职和封赏制度,对这样的异类,却很难安置妥当。韩冈早有所悟,

    太上皇后的赐田宅,放在老臣那边,等于是叫人上表颐养天年。不过放在韩冈这边,则是给他的补偿。

    可终究是是个麻烦。

    “真是给人出难题。”等中使离开,韩冈摇头对王旖道,“这样的任命为夫怎么可能会接受?”

    王旖点头道:“的确是个麻烦,还是不要为好。”

    周南的性格则更直一点:“官人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反正总能当得起,只是看不上眼。”

    “三哥哥不想要就罢了。”云娘也在说。

    “但赠官就是辞了,也不会就此罢休。接下来肯定还会有诏书来。”严素心让下人端着凉汤来,也说着,“这两天都不得安生了,那香案干脆就摆在前院吧。省得搬来搬去。”

    “等辞过两三次,明白为夫的心意不可更易,就会减下去了。那时也好顺水推舟的接下来。”韩冈笑了笑,“没个差事,也不方便留在京城。宣徽使就宣徽使,就算是抢了王状元,也不打紧。”

    “大哥、二哥的荫补不会辞吧?”

    “算了。”韩冈迎上周南、素心和云娘紧张的眼神,心中一软,做母亲的哪有不关心儿子的道理,“都接了。”

    “这样一来,三哥、四哥可也是京官了。”严素心很开心的说道。

    在官宦人家久了,京朝官和选人的差别早就清楚了,还不会写字,就与积年的进士相当,虽然不合理,但确实让人惊喜。

    如果韩冈接下诏书,他排前面的四个儿子,最低一个都是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直接就是京官了。而分别是长子和嫡长子的韩钟、韩钲,则是已经是从八品的大理寺丞。作为荫补的宰辅弟子,他们的官阶不能再高了。

    除非是宗室,否则升朝官是不可能靠荫补来。而即使是宗室,也是武选官,不入文官序列。

    “可惜啊,如果大哥二哥年纪再大一点,有了点文名,就能授进士了。”韩冈说笑了两句,又道,“郭仲通如果能辞官的话,他的儿子郭忠孝当会被赐同进士出身,吕吉甫那边当也是类似的情况,只要能辞官,给他的赠予不会迟,也不会少。”

    如果是论功劳,韩冈有在京参与拥立,以及领军征战得胜两份功劳,理应比吕惠卿要多一点,那样才是正常的。但定策功现在还没有封赏下来,两府诸公都觉得要等一等,等风头过了再说。而之前就已经拿过了对辽功赏——比吕惠卿要少。现在是辞官,吕惠卿若是知情识趣,两府不会亏待他,肯定要比韩冈这个主动请辞的要多。

    至于差遣,韩冈是宣徽北院使。吕惠卿是南院使,比韩冈高半级。郭逵为雄武军节度使,则更胜一筹。

    “只是寄禄官晋升为礼部侍郎,还以为给个给事中就打发了。这下子每个月当能多拿几贯钱了。”

    韩冈现在的本官是右谏议大夫,是执政的最低一级。不论原来的寄禄官多低,只要被任命为执政,那么立刻就会升到右谏议大夫的位置上。当年吕惠卿就是自正七品的低品寄禄官,一下跳到了右谏议大夫。

    但升到这个位置之后,想要再晋升,一个,是做宰相,最低就是礼部侍郎。要么便是熬资历,时间长了,迟早就能升上去。最后,在卸职时会得到赠与。

    王安石第一次做宰相,就是礼部侍郎,然后罢相后,从礼部侍郎一下升做了吏部尚书。跳过了户部、吏部侍郎,尚书左丞,工部、礼部、刑部、户部、兵部五部尚书,整整升了九阶。现在又经过了一次任相、罢相,做平章,又辞平章,则是司徒。

    “就算打几个折扣,最后也不算少了。”韩冈对妻妾们笑道,“不枉为夫辞了这个差事。”

    冯从义在后面听着苦笑,枢密副使哪里是宣徽使可比?

    而且以韩冈的功劳,去东府争一下参政的位置,完全合乎情理。要知道,他之前就已经辞过了参知政事的任命。现在入东府,哪个都说不了闲话。

    只可惜他的这位表兄,心思总不肯老老实实的放在做官上,总是想要去宣扬自己的学问,甚至为了学术,将大好官职都给丢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韩冈不是这样的性格,也不可能有现在的成就。

    有人千方百计都求不来,有人却偏偏视若敝履。

    这个世上,有意识的地方可就在这里。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28)

    【果然是一天不写手就生了。昨天不写,今天写得就慢了,不过依然三更。明天开始,将欠下的三更补上。】

    “吕嘉问真的是完了。三司那边都闹了翻天,内藏库的钱从此就不是三司的了。下面都在抱怨,说吕嘉问是猪油懵了心,竟想趁韩冈辞位的时候占便宜。岂不知韩冈退归退,又岂是他招惹得起的。”蔡渭回来时,就是一股子的兴奋,“大人,火器局和铸币局,韩冈到底是打算怎么办?”

    “等着看。”蔡确很简洁的回答了他的问题,就这么一头冷水就浇了下去。

    火器局和铸币局都被两府划归到韩冈的势力范围,莫说这种位于三司和军器监下一级的实务机构惹不来宰辅们的觊觎之心,就是有心,也拿这两个衙门没辙。

    火器局和铸币局需要等韩冈将章程列出来,并推荐具体的负责人,才能投入运作。没有韩冈的理论及业务指导,那就连笑话都算不上。

    不需要蔡确多解释,蔡渭很清楚韩冈在军器监等实务衙门中的影响力。格物致知带来了无数发明和发现,也造就了韩冈在百工、医药等实务领域的权威性,让人无法与其竞争。朝廷里最近一个认为自己可以虎口夺食的吕嘉问,他的下场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具体的细节,蔡确不想多说,蔡渭也只能不再询问,肚子里倒是在腹诽自家老子是不是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才只能拿自己发作。

    不过蔡渭的猜测当然是大错特错。一些细节,蔡确都已经从韩冈那里得到了通报。

    见儿子悻悻然的想要离开,又是一副肚子里有话又不说的神情,蔡确皱了下眉,把儿子给叫了回来。

    “大人。”蔡渭有些莫名其妙,“可还有吩咐?”

    “火器局、铸币局之事,是谁在你面前提的?”

    “也没有谁。”蔡渭一阵心虚,却遮遮掩掩的不肯说实话。

    蔡确心中一阵火起,口气尚还依然保持平淡:“知道他的用心吗?”

    “大人。只是喝酒时议论了两句,都是随口的话。”蔡渭争辩着。

    “知道他们的用心吗?!”蔡确的声音沉了下去,不怒自威。

    感觉到蔡确语气变了,蔡渭终于是不敢再躲避,低头道:“知道。”

    “知道就好。回去好好想想。如果有人再问,明白的告诉他们,火器局也好,铸币局也好,都不是他们可以惦记的。”

    蔡确再一次打发了儿子离开,心情变得更坏了。

    蠢货还真是多,没事乱打听,又能有什么好处?难道还能跟工匠争功吗?还是想从铸币中牟利?能与宰相家子弟结交,就是难得的机会,却都浪费了。当年在韩绛的宴席上抓住了机会,继而在开封府、在御史台,从不放过任何机会的蔡确,自是瞧不起自家儿子结交的朋友。

    而袒护着这些蠢货的儿子,也让蔡确更加生气。相比起来,刑恕可就强多了。但儿子与刑恕交情深了之后,倒是又要担心被利用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

    事。

    真真是不省心。

    自家的儿子和跟他厮混的一干人等,肯定还没有收到韩冈晋封莱国公的消息,不然议论的话题就不会是火器局和铸币局。

    当然,能比韩冈还要早一步得到消息,除了宫中外,也就是他们这群宰辅了。

    ‘莱国公……’

    这是怕韩冈当真接受下来,才故意封赠莱国?虽然从东莱郡公晋封莱国公看似是顺理成章,可想到那一位,终究有些忌讳。

    太上皇后不可能如此对待韩冈,蔡确知道韩冈在宫里如何得到看重。那就是太常礼院的酸丁们,又在玩他们的文字游戏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怕韩冈多心。而韩冈又是个不肯受委屈的脾气,吕嘉问今天最后的表情犹在眼前。

    不过也是好事,前面有三司,现在再来一个太常礼院,跋扈二字可就脱不掉了。

    纵然都是一条线上,可同伴吃点苦头,坏点名声,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是吗?

    蔡确微笑着想着。

    ……………………

    送了刑恕走了,游酢犹在院中,良久也不见动作。

    一名士子进了院来,看见一贯苦读的游酢站着,惊讶的问道:“定夫,今天怎么不见读书?”

    见及来人,游酢大喜起身,“立之,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回的京城?”

    前些日子郭忠孝去河北,游酢还去送了他一程,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就今日午前。”郭忠孝道,“在河北也没待几天,便赶回来了,那边静不下心来读书。”

    说着便让身后的伴当送上了一份礼物。

    游酢推让了一番,方才谢过收下。

    相互谦让了坐下,郭忠孝看了看桌上还没收拾的杯盏,问道:“方才是谁来了?”

    “是刑和叔。”

    “刑七人呢?走了吗?”

    “已经走了。”游酢点点头。

    “刑七还是这么匆忙。”郭忠孝笑了一下,“又来说了什么事?”

    “不过是殿上的一些事。立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郭忠孝点点头,“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作为郭逵的儿子肯定要关心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不过若是事不关己,也只会泛泛的了解一点。

    “可知铸币局和火器局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游酢问道,神情比方才在刑恕面前要严肃得多。

    “铸币局,火器局?”郭忠孝微微一愣,很意外游酢不问国债,却问这两个小衙门。想了一想,回道:“铸币局大概不脱当年的军器监。以机械代人力,降人工,减工时。至于火器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兵器都还不知道呢,不过真要做出来给军中使用,也肯定是易造易修的兵器……多半是个好东西。”

    “果然还是这样子。”游酢慢慢的点头,神色更加沉重。

    郭忠孝的回答,与他的猜测差不多。

    铸币局的规划,基本上应该还是韩冈一贯的风格,改进制造工艺,是贼人无法仿造,并设法降低大规模制造的成本,使得铸币能有更多的收益——铸大钱的好处,任谁都是知道的,而韩冈的钱源论,更是说明了只要维持信用,钱币完全可以超越材料的价值。世所共知,钱币的工艺,就是信用。

    而火器局那边,则是用易造易修的新式军器取代霹雳砲,能够在野战、攻城、守城时更好的消灭敌寇。

    韩冈的屡屡成果,也正是为技术发展指出了两个方向,一个是制造上降低成本,另一个是工艺上精益求精。

    对于工艺的进步给现实带来的好处,在这东京城中,任谁都有过体会。而官员们应该是感受最深刻的。

    实在想不明白的话,看章疏、公文时,可以摸一摸架在鼻子上的眼镜。最早的水晶眼镜全都是靠工匠们很是生疏的手艺去磨制,实际效果并不如何出色。之所以得人赞许,也只是因为好歹比没有眼镜的时候要强不少。

    随着工匠人数的增加,磨制技术的提高,镜片的水平也在上升,选配的余地也大了许多。可以真正选取到配合自己视力的镜片,而不是之前的凑合着用。很多重臣的眼镜,从一开始用的时间长了便感觉头晕,到现在可以一个晚上都架在鼻梁上。而普通士人,也能用不算太高的价钱,选配到还算合用的眼镜。

    精益求精的好处就在身边,大规模生产的成果就架在鼻梁上,再是近视眼也能看得见。

    见游酢脸色沉郁的摸着鼻梁上的眼镜,郭忠孝有了几分明悟,轻声问道,“还是在担心?”

    “的确是担心啊。”游酢轻叹,“我等无法让先生的学问发扬光大,怎么能不担心?”

    韩冈代表气学一脉主张事功,有实际上的成就在,也让更多的官员认识到技术进步的好处,不至于成为阻力。

    相较而言,程门道学说得再精妙,也很难吸引绝大多数官员,更不用说在广大百姓之中留下深刻的影响。

    二程门下的弟子中,并不是所有人都钻在性命之学之中。就是孔门七十二弟子,也研习和用事分为两派。颜回在陋巷自得其乐,而子贡能行商致富、能游说诸国,还能为相治国。

    儒学终究是治国的文章,道德性命上说得再多,也没办法压倒韩冈主持的气学。这不是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就可以搪塞过去的,气学可也是从道理发轫,任何发明、发现,终究都可以通过格物致知归结为道理。除了天人之说以外,游酢找不到气学的其他破绽,也许有,但他力不能及。

    郭忠孝沉默的点着头。游酢是同窗之中难得将各家学派的优劣之处看得分明的人物。尽管他的兄长曾得韩冈所荐,任官江南,而游酢本人的观点也近于气学,但郭忠孝觉得游酢并不会站到气学的那一边去——只有心存敌意才会认真去研究对手。

    “方才小弟过来时,刚刚听到了一个消息。”郭忠孝过了一阵,又开口,“方才宫中遣人至韩府,以其在枢密副使任上种种功劳,官、职、勋、号,皆有擢升,甚至晋封其国公……莱国公。”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29)

    【一会儿还有一更。】

    刚刚在韩家宣读的诏书,两府几乎比韩冈本人还要早一步知道。

    蔡确听说了,章惇同样也收到了消息。

    “竟然是国公!”刚刚上京的章恺惊讶莫名,这未免升得太快了。

    “韩冈又不会糊涂到当真接下来,不过是太上皇后不想看到有人以为他失势了。”章惇语气淡淡的。

    章恺眼底泛起狐疑之色,太上皇后当年的一句‘依卿所奏’在地方上都是经典的笑话了,她真的能想到这么深?

    章惇摇摇头,垂帘听政都这么长时间了,如此简单的御下之术自当熟练掌握了。

    “但莱国公又是怎么回事?国号几十上百,选哪个不好?太上皇后若是真有想法,不应该不知道真宗时的事。”

    “哦,这倒没什么。”章惇倒是不在意,太上皇后见识上有所欠缺,这是短时间内无法弥补的,不比心术手段,“只要不是宋国公就行。”

    章恺苦笑,大宋的国号,怎么都不可能给他人用,“可莒国公都比莱国公好。毕竟寇莱公的事还在前面。”

    “莱国是小国,莒国可不是。”章惇摇头,“太常礼院不会在礼仪上犯蠢。”

    封国大小有等级,首封国公必小国,继而才会是中国、大国。太常礼院可以在细节上做些小动作,来玩什么一字褒贬,但他们不会蠢到将把柄送到他人手里面。

    至于曾封莱国公的寇准,在真宗晚年,被卷进了周怀政谋图废刘皇后、尊真宗为太上皇、立时为太子的仁宗为帝的公案中,寇准由此被贬去了岭南雷州,并病逝在那里。韩冈刚刚参与了拥立太子一事,现在就送了个莱国公的封爵,这不免给人以遐想。

    “说得也是。”章恺点点头,觉得在这件事上议论实在是闲得慌,正如他兄长说的,韩冈肯定不会接下来,“反正都是虚名。还是田宅在手更实在。”

    “京中的庄子市面上可少见。”章惇道,“十五六顷田,除了皇亲国戚,外臣哪有机会拿到手?”

    “也不值多少……”章恺笑了一下,“哥哥若是想要,小弟这就去想办法。不过十五六顷,有钱还能买不到?”

    “算了。”章惇摇头,当初就是自家的这位兄弟买地连累了自己被罢职,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可不想再被捅篓子,“措大眼孔小,老七你觉得不算什么,我可是觉得不少了,真要去搜罗下来,可是觉得拿着烫手。”

    “哥哥怎么妄自菲薄呢?”章恺叫道,“我们章家诗礼传家,累世簪缨,岂是寒门素户出身的那一干措大可比?!”

    “韩玉昆也是寒门,他是吗?”

    章恺给噎住了,干笑了几声,道:“……韩玉昆当然也不能算。天授之才,贵气在骨子里。”

    韩冈当然不是措大。靠了韩冈拉着章家一起在交州发财,章恺才有今日的豪气。

    韩冈在交州的布局,章恺都看在眼里,随着交州的发展,他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昧着良心,也说不出韩冈的坏话。

    章惇总觉得,在对钱财的态度上,韩冈与他贫寒的出身并不相称。说是骨子里就与寒门出身的不一样,那倒是没有错。

    要知道,学问与贫富不一定有关,但养移体、居移气,生长的环境不可能对人没有影响。

    冯京商人出身,纵然是解试第一、省试第一、殿试第一,连中三元。本身又是风采过人,有名的风流倜傥,但他对财货的爱好,却与他的出身完全相符。金毛鼠的绰号,从长安叫到了京城。

    而福建出来的官员,只因为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家乡环境,便喜欢于各处置地,吕惠卿还有蔡确,都是如此。

    韩冈出身寒门,并无世勋,现在却是能聚财,也知道散财,只是这一点,就有很多人不及他。

    顺丰行做得都是批发的买卖,民间知道的并不多,朝中消息灵通的人虽说知道一点,但也不清楚顺丰行的生意有多大,又如棉布这样的特产,因为出产的商家太多,韩家也并不那么显眼。就是御史台,眼睛都只放在韩家在巩州的三百顷田地上。

    但章惇清楚,白糖、棉布,还有香精、玻璃这几个暴利的行业,虽说韩家带动了一大批商家将其发展起来,可钱财并没有少赚。

    韩冈的家底也就也同样变成豪富的章惇更清楚一点。

    谁娶了韩家的女儿,那就立刻翻了身。可惜早就跟王厚的儿子订了亲。

    钱财多寡,其实还是为子孙考虑。到了他们这一步,也只有手中的权力最为重要。

    韩冈放弃了枢密副使,吕嘉问就欺上头来,让他不得不出手反击。现在太常礼院又开始做手脚,背后是谁姑且不论,不知韩冈会怎么做。不依不饶的要个说法吗?

    章惇忽的呵呵笑了两声,韩冈若是那么糊涂,之前在他手下吃过亏的那么多宰辅重臣,就未免输得太冤枉了。

    ……………………

    “怎么是莱国公啊……”

    当着周南、素心、云娘,以及冯从义和满院的下人的面,王旖没说什么。但回到后院,私下里,王旖就长吁短叹起来。

    韩冈知道王旖为什么心情沉重,曾经的一位莱国公下场的确不怎么样。只是他本人并不放在心上:“岳父可为荆国公生过气?”

    “最后又没除授!”王旖当即反驳。

    从舒国公转封荆国公,的确是晋封,可连在一起,却应了诗经之中‘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这一句。不过在韩冈得知后,直接就捅了上去。所以王安石现在成了楚国公,由小国直升大国,算是天子给他的补偿。

    “是啊。不正是还没有除授吗?”

    “现在是官人没有接。”

    “难道为夫以后会接吗?”韩冈笑问道。

    被韩冈一句句堵回来,王旖愤愤然的狠狠瞪了他几眼,最后也只能放弃,“终究是晦气。”依然带着些许嫌恶的口气。

    韩冈哈哈笑了起来:“为夫可从来不在乎晦气不晦气。哪家毛神敢犯到为夫头上?”

    王旖没好气的又瞪了丈夫一眼,也就把这件事给放下了。

    王旖回房了,还在院中的韩冈,脸上的笑容就收敛了起来。

    不是什么大事,就跟一脚踩到狗屎一样,只是恶心人。

    这太常礼院,是太久没收拾了吗?还是说……韩冈皱眉想了一下,同样在心中放下了,转去找冯从义。

    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哥哥怎么来了。”冯从义正在灯下看着账本,见韩冈到了,连忙起身。

    韩冈打量着冯从义的房间,虽然布置得很用心,但以顺丰行东主的身份,还是朴素了点。

    “住得还习惯?”韩冈问道,他是知道冯从义在京城的宅邸有多奢华,韩家这间御赐的宅子,可远远比不上了。

    “哥哥说哪儿的话,早年能有块木板躺着就很舒坦了。”冯从义满不在意。真的要在乎吃穿享受,就不会全国各地到处跑了。在外面的享受,哪里都比不上家里面。

    看得出表弟的回话出自真心,韩冈点点头,道:“刚才忘了问。襄州的事解决了吗?”

    京城的商家,想要在襄州港口要一个仓库来作为中转地。由于数量不小,加上背景很深,所以惊动到了冯从义,今天亲自去与对方的后台商议。韩冈也知道这件事。

    “都商量好了。”冯从义点头,“襄州的地皮不卖,但可以长租,五年一重签。不过仓库和轨道要这边先修起来。”

    “商会里面其他人怎么想?”

    “都交托给小弟了。之前也都说好了,就这么几条。钱是小事,重要的是将人拉进来。”

    “所以不卖地?”

    “当然!”冯从义点头笑,“卖了地可就没现在的好处了。”

    只要地皮还在冯从义等雍秦商人手中,京城商人就仰仗他们,若是卖了地皮,日后翻脸都不用顾忌什么。冯从义并没打算在这个买卖中赚钱,所以契约才是五年一重签,他只想将京城商家拉上来一起去外面合作,而不是仅仅将关系局限在在京城里面。

    韩冈对冯从义的明智很满意,这并不是他教导的,而是冯从义自觉去这么做。

    影响力比钱财更重要。

    越到高层,影响力和控制力,就越比家产的多寡更重要。

    比如后世的富豪榜。其中有些富豪,往往能影响整个世界的商业秩序,一句话就能飘红飘绿。而有些富豪,纵然家产不会输给前者,他们的影响力则只是局限于一国中的某个产业。这里面的差距可就大了。

    冯从义现在的情况,一方面背后是有韩冈的支持,另一方面,他本人的才干也让他在商界中如鱼得水。最重要的,在韩冈的影响下,他也学会不以钱财为念,而用更为宽广的眼光来看待世界。

    冯从义为代表的雍秦商人在关西、在京畿、在荆湖、在广南的影响力,已经超出了世人的想象。而冯从义和他背后的韩冈,在雍秦商人中的影响力,也只有内部人士才清楚。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30)

    韩冈与冯从义说了一些话,便要起身离开,冯从义却叫住了他。

    “哥哥。”

    “什么事?”韩冈停住脚。

    冯从义堆起了笑脸,“铸币局铸造钱币的手艺,能用得到的地方可不少……”

    “若是出了伪币怎么办?”

    韩冈没有一口否决,这让冯从义精神一振,“如果有那份手艺,造铜器只会赚得更多。”

    既然精美的钱币可以标上更高的面值,那么精致的铜器,当然能卖更多的钱。但冯从义的心思不在铜器,却是在铸造的零件上。

    “织机、纺机不可能全用木料,用铜、用铁,就得用上铸造。这当然是越精细越好。”

    “自己想办法。”韩冈没答应提供方便,但也不是否决。看了看冯从义,又问:“怎么不再问国债了?”

    “哥哥想法,小弟怎么会不明白?想想也就知道了,国债现在只是拿出来好看的,实际上还是铸币局更重要一点。”

    韩冈点点头。国债的信用还没有确立,现在只是处于让人熟悉的阶段,而铸币局对技术进步更有意义。

    “另外要注意点。”韩冈提醒道,“不要像玻璃一样闹得沸沸扬扬。”

    “……哥哥放心,小弟明白!”冯从义猛点头。

    “但愿如此。”韩冈叹了一口气。

    玻璃的制作技术自开发出来后,便通过各种途径传播了出去,可是真正用心去研发质量更好的产品的,只有陇西的一干玻璃工坊,其他地方,都是坐在从将作监流布出来的配方和工艺上不思进取,眼下虽然还没有转成恶性竞争的局面,可也离之不远,玻璃器皿的价格在大幅下降。在韩冈看来,如果是自家参与研究出来,应该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了。

    玻璃器皿的价格大幅下降带来了很多方面的问题。许多大食海商,满载着一船船珍奇的玻璃器皿到了广州、泉州,却发现才过了几年,港口的货架已经摆满了各色晶莹剔透的玻璃制品。一年来,直接蹈海自尽的胡商,广州报上来的就有三个。

    在京城中,这些事只是当成轶事来传播,多是当笑话来讲,最有同情心的也只感慨几句行商的风险。但在几处瓷器的主产地,贩售玻璃器皿的商人,甚至惹来的了瓷器行会的敌视,甚至是雇人上门捣毁店面。

    百姓家多用陶器,玻璃器皿的竞争对手只有瓷器,比起成本较高的瓷器,玻璃制品的成本,已经渐渐与其平齐。而且玻璃损坏之后,还能重新回炉,这是陶瓷器皿所无法比拟的优势。虽说现在官窑、私窑的不良品都有了去处,可碎瓷片拿去做镶嵌画,比不上失败的玻璃器皿直接回炉更能挽回损失。

    虽说玻璃不可能完全取代瓷器,但瓷器的市场的确是正在被玻璃所侵占。但这样的侵占非韩冈所愿见,两个行业之间的矛盾不应该这般激烈,也不到爆发出来的时候。

    在韩冈推进技术发展的过程中,类似于玻璃、瓷器之争的情况并不鲜见,甚至更为严重。

    轨道和龙门吊的发明,其成本和运营费用很低,降低人工和压榨的力度总是有极限的,力工们的努力和反抗,终究还是比不上官府和商人对效率和成本的追求。许多在港口和矿山出卖力气的力工,失去了他们的工作。最后还闹出了一些乱子。比如京城,比如六路发运司治所所在的泗州。

    幸而这两样发明,一开始只局限于矿山和港口中时,牵涉到的人群并不多。此外,两项发明一个是以军事研究的成果出现,而另一个,则是事关国家命脉,来自底层少部分人的反扑,在上层不可能得到支持,有的只是无情的镇压。就是之后有人想借题发挥一下,也被一并打压下去了。

    同样的理由,大宋钢铁业的飞速发展,也给天下铁匠带来了灭顶之灾。来自官坊出品的更加精致的铁锅、铁锹、锄头、犁头、镰刀等日用品及农具,在市面上业已占据了越来越大的份额。

    曾经有一段时间,为了更多的收益,官坊出产的铁器价格都比民间铁器的价格更高一点。这让韩冈极力反对,贵价铁器的结果是很多百姓买不起农具,没有上好的农具,田地里的产出就很难提高,百姓也就必须投入更多的时间在农田里,无力去做些小买卖贴补家用,生活会更加困苦,也不会有时间去参加保甲训练。

    薄利多销的道理,从皇帝到大臣都不会不明白。甚至皇帝最后都作出了决定,铁制农具比照灾害后官府下发的种子一样,允许百姓用赊账的方式来购买,以收获后的产出来偿还。至于铁匠,终究也只是占了户口很小的一部分比例,完全可以牺牲掉,何况修补也可以赚钱,大部分铁匠不至于饿死。

    如今的问题,已经变成了怎么保证官坊制作的质量。对此韩冈并没有太在意过。

    铁矿出产的铁料并不是官府可以独占,铁匠们手中也是有铁的。在南方,已经有了雇工超过二十人的铁场,使用的机械也有官坊类似的水力锻锤,出产并不逊色于官坊。所以最终还是竞争的问题,百姓会用他们手中的钱说话。不管怎么说,韩冈并不是站在官府一边,而是技术发展的一边。

    比起有官方背景的的钢铁、轨道和龙门吊,玻璃产业就要面对竞争行业的反扑。

    棉纺的危机也在这里。幸而大宋如今的棉纺业,是在完全没有任何基础的陇西先行发展起来。而南方,大规模的织造工场并没有如后世那样出现,没有失去工作的织工,就不会有被毁的纺机、织机。而这个时代的绸缎由于拥有着货币属性,是官方的通货储备之一,麻布则属于低端,都没有与棉布厮杀起来。这也算是一种幸运。

    但其他想要发展的行业呢?新式的技术都免不了要迎来旧有势力的压制。

    回到后院,韩冈还在想着这突然被勾起的忧虑,把什么太常礼院丢到了一边。

    终究还是要立足于工业的发展。

    这个时代的城市是纯粹的消费性,生产出来的消费品,远远比不上消耗掉的产品。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如同一个吸血鬼,将天下财富都吸收到五十里周围的城池之中。

    而要从消费型转到生产型,工业就需要继续发展。生产型的城市可以聚集更多的人口,也能加强新兴行业的实力。

    而且靠信息流动缓慢的农村,永远也不可能实现教育的普及化。只有大规模人口聚集的城市才能做到。

    气学的未来是经济生产,而不是某个阶层一时的喜好。

    现在士人对格物之学的爱好,与他们对金石、古玩的爱好差不了太多。打发时间而已。不过基础研究也得靠这些闲人来进行。韩冈用来引诱士人的,形而上的道,就是这样的研究。

    但如果只有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要有形而下的器。生产上的发展,会反过来更多的促进这样的爱好者出现。

    官府主导的重工业,以及民间为主的轻工业。

    这就是韩冈对工业化的想法。

    除了来自于千年后的经验以外,没有别的依仗。而且不敢冒风险,另走其他路线。他的时间虽然长久,可相对于历史变化需要的时光,未免太过短暂,片刻也不能浪费。

    想如今稳定发展、进入良性循环的行业,也只有棉布织造一家。糖业、玻璃都还差得远。

    在刚刚平定不久的甘凉路,已经有大片的棉田在种植,而许多蕃人,都被族中的长老们给驱赶进了田地之中。

    陇西棉布,在国内的名气越来越大,从质量到数量都已取代了旧有的海南吉贝。

    染料方面,红花、紫草、蓝靛之类的染料植物,都有大规模的种植,以配合棉纺织业的需求。

    行会内部也在设法开展良种选育,挑选出产量更高、质量更好的品种来。虽然还没有成功,但几乎所有的成员都对此保持着很强的信心和很大的期望。

    大大小小近百家成员,都是属于同一个行会,共同制定销售价格和地点,同时还共同出资去悬赏纺机、织机的改进方案,棉花加工过程中所用机械如轧花机之类的发明和改进,以及染料、织造方面工艺创新。不论多小的改进,赏金都是从一百贯起跳。这让无数工人和匠师都对此趋之若鹜。

    当然了,在暗地里,棉花行会也张出了獠牙,共同针对不愿意加入行会的敌人下手,烧竞争对手仓库的记录不是一次两次。学习各地织造技术的手段,也不是那么光明正大。相应的,更雇有大量蕃人严密防护各家工坊,以防有人偷取技术。

    这一切,都是遵循韩冈制定的规则而来的结果。一开始的时候,真正能放开来让出利益的,只有韩家一家。但随着成员们一个个都在其中得到了好处,凝聚力也就随之而生,不再是依靠韩冈的名望来压制众人。而是所有人都自觉自愿的去维护棉行共同的利益。

    可是发展到现在,熙河棉纺织业的局限性也体现出来了。棉花的种植和采摘需要大量的土地和人手,但由于户口不足的缘故,原材料的匮乏使得熙河路棉纺织品产量的增长速度不断在降低。棉行对纺织技术的兴趣,也是因为对效率的追求,希望能用更少的人来完成生产。

    无论如何,利益才会让人起意改变现实。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31)

    【今天有事耽搁了,补更只能延后,不过三更照常,再晚也会赶出来】

    宋用臣正在回皇城的路上。

    已经是近日来第三次去韩府宣诏。

    诏书中的实际内容与此前两封并无二致,只是改了些许言辞,韩冈的反应也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用词有点不一样。

    看起来除非太上皇后将国公的封爵给改了去,他才会接受了下来。

    不过已经三次了。这一次回去,再来一次,应该就会将国公和食邑给改了去。那时候,韩学士多半就会接受了。

    之后就不再是韩枢密,韩学士,而是韩宣徽了。

    方才在韩府宣诏的时候,宋用臣还在猜测着,韩冈是不是心中一团火气,尽管从表面上倒是看不出,但实际上会怎么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要是没有些城府,也不可能坐到现在的位置上。

    只是太常礼院给韩冈送出了一个莱国公的名号,宋用臣不知道韩冈会不会火冒三丈,然后再次出手。

    ‘不会是像对吕总计那样再去掀翻了太常礼院吧。’宋用臣想着。

    与他有敌意的对手,一个个都没好下场,吕嘉问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李舜举死后,他宋用臣也曾管理了一段时间的内藏库帐,对总是伸手的三司没有什么好感。甚至还从皇后那边把帐本的副本都弄走了,太宗皇帝都曾下过诏,禁止外臣窥伺内藏库帐,可吕嘉问还是在宰辅们的支持下干了出来。此事的背后虽然是两府,可吕嘉问终究是当事人,见到他倒霉,宋用臣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宋用臣也是今天才知道太常礼院给出的莱国公到底是什么用意。他本来是准备回去奏明太上皇后,但仔细想想,觉得还是不说的为好,已经过了时机了。

    要是在第一封诏书发出之前说,或是第一次颁诏之后回去就说,肯定没问题。但现在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时候再去提醒,皇后的心里面肯定是要想一句为什么不早说?

    这也不能怪自己。宋用臣暗叫着冤枉。

    他们做内侍的,记得王继恩,记得周怀政,记得雷允恭,都是记得他们犯了什么事才倒台,做了什么事才受到嘉奖。记吕夷简,记寇准,都是记他们的事迹和子嗣。

    谁去记几十年前被周怀政连累的背时货最后到底封了什么爵?又不是宰辅们,躲在自己家里算计什么时候能做国公,还把一个个前宰相做国公的时间都记下来,到了该赐封的时候就想方设法的提醒官家。

    今天能想起来,还是托了下面的小黄门杨戬的福。之前是在福宁殿服侍天子,但太上皇太后那一夜杀到福宁殿,他都没有一点表现,这样如何能留?昨日便被调出了福宁殿,暂时还在御药院名下,很会奉承,也算有见识,可惜败了运气。再过两天就要被踢到哪个冷清地儿去安身了。就算他今天提醒了自己,宋用臣也不觉得有必要帮他一把。犯下了这等错,就像在粪池中打了个滚,沾着了就是一身臭气。

    ‘还是装不知道的好。’

    宋用臣下马进了皇城,更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现在再想想,就是没有误了时机,也还是不要捅出来的为好。

    太常礼院那边本来就清闲,与典礼仪制有关的事务,都被政事堂下的礼部检正给划去了,

    那些措大除了吐酸水,也没别的事可以做了。但礼官在儒林中都有文名,运气好点,说不准哪天就飞黄腾达了。要是哪天自己说了话的事被暴露出来,那可就麻烦大了,还能指望谁人的援手不成?

    作为一名内侍,他可不会指望士大夫们的好心。

    宋用臣边做思量,便快步进了宫城,

    今日乞巧,得了闲要早点回家,家里的浑家可是准备了酒饭了。

    ……………………

    韩冈的生日已经过了好几天,转眼间就到了七月七。

    家里面平平静静,并没有因为刚才天使宣诏而影响到家里面的秩序。宋用臣隔天一上门,就是新来的家丁,看也看习惯了。

    倒是后院忙忙乱乱,摆起香案,放好贡品,又准备宴席,却是为了今天的乞巧。

    “爹爹,爹爹。娘娘只带着大姐姐,不让我们去看。”家里的小五正拉着韩冈的手抱怨着,眼睛汪汪的。旁边的老三、老四也在点头。韩冈这三个儿子年纪相差不算大,老大老二一起上学,更小的还离不开人,也就三人能玩到一块儿。

    “今天就没你们的事,女孩子家过节。想要以后都做针线活吗?”韩冈吓唬着儿子,“你们姐姐可是便做边哭的。”

    王旖她们带着女儿是在投针试巧,七夕节的传统活动,当然不能带着男孩子玩。

    将缝衣针丢进水里,看看能不能浮起来,浮起来后又是什么姿势。到了晚上,还要拜月,还有一场小宴。家中的侍女和仆妇,在今日都有赏赐。这都类似于后世的三月初八了。

    只是五哥韩钦委屈得很,扁着嘴一幅要哭的模样。

    韩冈心软了:“这样吧,过两天爹爹带你们去骑马,骑你们王家叔叔从西域送来的好马,不带你们姐姐去。”

    听韩冈这么一说,小五立刻破涕为笑,四哥韩鉉也是惊喜的叫了起来,但老三韩锬摇头,“爹爹,孩儿不要骑马,要去看球赛!”

    韩钦和韩鉉瞪着他们的哥哥,叫道:“去骑马!”

    韩锬挺起胸,也叫了回去:“看球赛!”

    “去骑马!”

    “看球赛!”

    三个小孩子就在韩冈的书房里面吵了起来,韩冈看着不禁就苦笑了起来,心道要是王旖在就好了,只要她眉头一皱,家里的孩子,不论是大的小的全都得老老实实的。哪像自己,都压不住几个小毛孩子。

    “大人,孩儿回来了。”

    韩钟、韩钲的声音从院中传来。三个小的顿时就没了声。等到哥哥们回来了,却不敢再闹,一个个站好,向韩钟韩钲行礼。

    韩钟、韩钲向韩冈拜倒:“孩儿拜见父亲大人。”

    韩冈耳边终于得到了清静,唤了下人们进来,将三个小的抱了下去,然后问着老大老二的功课:“今天的课上得怎么样?”

    上了这么几年学,韩冈的长子次子,三字经早就贯通了,论语也都能通读,正在学孝经。数学则已经学过了乘除法,韩冈现在经常给他们出应用题,比如一个管子进水,一个管子放水,多少时候放光、放满的那种。也有些几何方面的题目,计算长方形、三角形和梯形的面积。家里的水池、房子都拿来做题目。

    随着关中的蒙学越来越多开始以韩冈亲自撰写算术教材来教授学生,与韩冈探讨算学的同窗在增加。得到他们的启发,韩冈组织门客不断改进课本,算术课本中的内容也越来越充实。而课本的内容,也都是一改《九章算经》那种通过一道道应用在实际中的题目来教授算术,而是先抽象成算式,教授计算的方法,再应用到实际的题目里。

    这段时间,甚至连教学大纲也给弄了出来,每一个章节,要让学生学到什么知识点,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算及格,都在教学大纲上给出了明示。到时候,老师手中一套教材,配合学生手中课本,争取三年贯通乘除法,五年就能应用到实际之中。

    同时算盘韩冈也在让人去研究,没有合适的口诀,算盘就仅仅是商家应用。算学方家依然在摆弄着他们所熟悉的算筹。只有口诀和计算方法给研究出来,比如开方之类的,那才能在数学家中推广。

    还有《自然》课本,第三版很快就要出来。就跟算学课本一样,韩冈都是接受了实际教学的反馈之后,加以修订。

    此外《本草纲目》的编修工作还在继续,当他回京后,就从苏颂那边接手过来。可既然司马光用了十几年还没有将他的《资治通鉴》给做出来,韩冈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太着急。

    询问了今天的功课,抽了两道题考校了儿子一番。韩冈很满意的将他们给打发了出去。

    过了片刻,冯从义也回来了。

    冯从义马上就要回陇西去,这几日到处与人聚会,不仅仅是定合约,更是在拉近关系。

    下人们很快就给冯从义端了一盘用井水冷着的水果,还有冰酸梅汤,又递上了冰镇过的手巾。看着他满头是汗的擦着脸,韩冈叹道:“现在正是暑热,不能到了八月再回去?”

    冯从义擦了脸,喝了两口酸梅汤,这才缓过气来。对韩冈道:“家里面还有一堆事要做呢,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又笑了笑,“天上热归热,可若是一路上都能在马车里摆着冰块,那也不算是辛苦。”

    “跟着你的人呢?”韩冈问道。

    “哥哥放心,到时候早晚赶路,日头高了就歇息起来,小弟再怎么刻薄,不会在那么毒的太阳底下赶路的。”

    韩冈点点头,冯从义能这样做就好,下面的人可不是奴隶,当然要好生对待。

    “说起来,哥哥你还是早点请朝堂把京城通京兆府的轨道修起来,这样也就省事多了。”

    “并代铁路现在还在山里面,至少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弄好,哪有那个时间?”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32)

    【太高估自己了,头昏脑涨写不下去了,剩下一更放在中午前,还请见谅。】

    铁路无可奈何,要受到资金和地理的限制。

    韩冈也不会急着,在蒸汽机之前,铁路的作用并不明显,还不到更新换代的时候。

    想要的轨道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冯从义有些不高兴,“那哥哥你现在在做什么?”

    “有空就多写点东西。”韩冈说道,“正在给《自然》写论文,论三相转化。”

    “三相转化?”冯从义念着这个陌生的辞藻。

    “三相者——固体、液体、气体。以水做比,就是冰、水、汽。”韩冈在表弟面前侃侃而谈,“天地万物,只要并非生灵,石头也好,五金也好,都有三相转化的问题。”

    “石头也能变成水一样?”冯从义惊讶道。

    “玻璃怎么来的?”韩冈反问。

    “哦。”冯从义恍然,赧然笑道,“小弟给忘了。”

    “金银铜铁锡等五金之属都能化为液体,只要用火加热就行了。想要继续气化,那就要更强的火头。汞也是金属,如果是在极寒之地,当会很快凝固。如果是寻常放置在外,很快就会气化消失。汞气剧毒,因而生产水银的作坊,都要大开门窗,不然里面的工匠都活不长。”

    “记得哥哥曾说过想要做温度计,正是要用水银。”

    “不一样。”韩冈摇头,温度计用热.胀冷缩的原理来设计温度计。韩冈曾经跟冯从义提过,要他让玻璃工坊的工匠,去造能够灌入水银的细玻璃管,制造成温度计,应用到实验中。

    “爆竹里面的火药,之所以能爆炸,也是因为变成了气?”

    “这是化学变化,通过燃烧,变成了不同的物质。而气化的产品让其冷下来,还是变回原物。火药烧过之后,再冷下来,可不会变回火药。”

    物理变化和化学变化的定义,韩冈已经在论文中给出来了。在论文中将火药拿出来做反例,其实也是将火药的爆炸原理给披露出来。

    从理论到实践。就像冯从义能联想到火器,其他有识之士都能明白火器的原理,既然明白爆炸的原理,也就知道了如何改进。

    冯从义没有在发明上纠缠太多,而是很快的就跳到了另一个的问题上

    平安号现在规模越来越大,来借钱的各色人等也越来越多。

    在京城收取现钱,给出凭证,到了秦州就要兑出现钱。这样一来,京城分号的现钱就会越来越多,而秦州的钱币则是不断地交付出去,时间一久,必然支撑不住。

    不过由于平安号的业务重心还放在内部,使用飞钱的商号几乎都是雍秦商会的成员。所以回到京城后不会立刻将,渐渐转为走账,拿着记名的金票做凭证。然后在商会中购买内部商品,去总号办了交割就行了。

    在冯从义看来,这些金票日后可以当成钱来用。但在韩冈看来,信用要慢慢培养,不能那么匆忙。为日后考虑,用几年十几年将信用培养起来都是值得的。

    七夕乞巧的宴会应该差不多结束了,送走了冯从义,韩冈回到后院。

    韩冈对节庆不是很有兴趣,但屋子里的妻妾平日又不方便出门,少少的几个节日是她们难得能玩乐的时候,韩冈也不会去捣乱

    反正王旖有分寸,不会闹得太过分。

    但王旖回来的时候,是带着满身的酒气,走路也是歪歪倒倒。

    “到底喝了多少?”韩冈惊讶的问道。

    “也没敢多喝,”王旖在床沿坐下来,“喝了两杯桂花甜酒就已经喝多了。”

    “桂花甜酒可不简单,只是两杯已经够醉人了。”韩冈说道,桂花甜酒的确是口感较为恬淡的甜酒,但实际上酒精度数却很高,只是被其他味道给压制了。若是不小心,可是会很容易就喝醉了。说完,他又问,“是猜拳输的吗?家里若比的是是猜拳,该是是云娘第一,你排最后,”

    “其实是三杯还是四杯,后来就没怎么去计较了。”王旖带着醉意说道。

    “这几年了,你也就是酒量大了一点。”

    “是啊,也就大了那么一点。”王旖抚着发烫的额头,“云娘一点酒量都没有,却还要喝,两杯就睡了。素心原不肯多喝,不过连着输了几次,被南娘强灌了几杯。”

    “南娘呢?”

    “南娘倒是没醉,刚把素心和云娘送回去睡了。”王旖扯着韩冈的袖口,“官人,要不要将南娘也一并叫来。”

    王旖说这话的时候,双颊晕红,眼波流转,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媚态尽情的绽放在韩冈眼前。

    韩冈怦然心动,不过他考虑一下之后,还是摇头,“算了,今天好生睡吧。省得你明天后悔。”

    不想再被诱惑,韩冈让王旖睡下了之后,就跨出了房门。

    出来后,韩冈就有了点后悔,难得妻子主动,自己还故作高姿态,是不是装得太过了。

    不过主母的权威要维系,不能受人欺辱,否则就不好持家,

    此时已经是七月,尽管炎热依旧,夜风也是燥热的,可也算是进入秋季了。

    秋天是丰收的时节,也是收钱的时候。政府刚刚收到了一笔钱——是向内藏库。

    国债今天终于正式走上了前台。

    两相、两参同时签名画押,在六张十万贯面值的债券上盖上了中书门下的大印,一切就像是一份圣旨在政事堂中走正常流程的节奏。就是那几份债券本身,也是用圣旨特别使用的五色隐花绫纸制作而成,民间一时仿造不了。

    第一期国债的还款期限是三年,利息为一分,以盐税为抵押。三年只有百分之十的利息,在这个时代,根本找不到这么低利率的借贷。就是放到后世,也是很少了。

    太上皇后的心情听说很好。在过去,内藏库只有掏钱的份,就是借出去后又还回来,也没说有利息的。

    此外,过去每年按时给付三司的六十万贯,从明年起就会被视为给政事堂的借款,直接归入政府的帐上,而不再是三司。不过是六万贯,哪里都能凑出来。这六十万贯属于特别国债,每年必须出借——毕竟一直以来,内藏库每年都要给三司划拨六十万贯的——但与之前不同的地方,就是这六十万贯要记账付息。只是不用归还本金,利息也只还三界,以三年为一界,利息同样是一分。给出的利息不算很高,而且连本金都没有了。但内藏库方面,至少借出去的钱,本钱尽管回不来,好歹是送回了利息。比之前纯粹的给钱,自是让太上皇后更加满意。

    至于如后遇上急需使用内藏库银的情况,到的时候再做商议。不过基本上是固定在三年还款,至于更短的国债,在预期中还是有的。一年、半年,不同时间,利率也不同,不过总的来说都很微薄。

    对于国债,三司应该是最为愤怒的,钱不经过他们的帐,但利息却是要三司还,盐税可是三司手中最大的货币税收来源。政府那里不是没有掌握的财权,青苗、免役等新法得来的收入都归入东府库中,但宰相和参政们没有一个想到要从青苗贷的收入中掏钱偿还国债利息。

    韩冈听了回报后,就放到了一边。

    具体的利息和财税安排,可以交给专家去做,反正不会还不起帐。真到还不起的时候,大不了今天还了,明天再借出来,连仓库都不用换,直接在账本上走一遭就可以了。这算是会计学的胜利。

    “爹爹!”

    韩冈正在门口想事情。听到声音,便转回身。只见金娘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贴身丫鬟,还有她的乳母。

    金娘手里捧着个托盘,上面有一只茶盅,而后面的三人,丫鬟也好,乳母也好,都是空着手。

    “金娘,怎么还没睡?”韩冈很奇怪的问着。

    平常这个时候,家里的孩子早就上床了,除非是过年守岁,韩冈都不会支持家里的儿女熬夜。

    金娘到了韩冈面前,屈膝福了一福,然后仰着头乖巧的道,“娘娘和姨娘都喝醉了。金娘去厨房,要李妈妈做了醒酒汤。”

    “哦?是吗?”韩冈挺惊讶,然后便高兴起来,女儿是长大了,知道什么叫孝顺了。

    “爹爹?”

    见韩冈问了一句后就没反应了。金娘小心翼翼的瞅着韩冈,有些小担心的样子。

    女儿要尽孝,韩冈当然双手支持。

    “好了,端进去吧。”韩冈笑着让出了道路,“你娘正想要喝呢。”

    “嗯。”金娘开心的笑了起来,用力点头,然后小心的跨过了门槛。

    过了好一阵,金娘才从房中出来,提着托盘蹦蹦跳跳的,“娘娘很高兴,在夸金娘呢。”

    “嗯。”韩冈轻轻点头,“你们孝顺,你娘当然会高兴。”

    “金娘知道了。”

    “好了,快点给姨娘们再送过去。然后早点回去睡觉。”韩冈对女儿吩咐着,又看了身后三人一眼

    金娘大声的答应了。见韩冈看过来,那三人也都屈膝行了一礼,齐声应诺,跟着金娘又往前面的小厨房去了。

    亲生母亲也得叫姨娘,这个让韩冈有些觉得亏心。实在是难以习惯,也觉得对不住周南、素心和云娘她们。

    只是强要分辨清楚,却等于是在嫡庶强行划出了一条鸿沟,对孩子们更不好。现在王旖都视如己出,已经是很难能可贵了。

    韩冈摇摇头,迈着四方步,慢悠悠的举步回到房中。

    心中却是知道,这样的清闲的日子,也没多少天了。

第39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33)

    韩冈是十天来第一次上殿。

    他辞了第五次之后,终于接下削去了国公封爵和食邑的诏书。

    作为新任的北院宣徽使走进了崇政殿的大门。

    两府宰执都在,气氛有些凝重。他们正等着韩冈来共议高丽军事。

    高丽求援的使臣进了京城。

    只是还没有安排上殿。住进了安州巷的同文馆——辽国都亭驿,西夏都亭西驿,高丽使者上京的时候,都会入住同文馆。

    不过这位使臣很性急,京城后就要说要面见大宋天子,被劝下后就说要去宣德门,看模样是要哭门,幸亏又给拦住了。

    但这样总不是事,要真让他学申包胥哭秦庭哭上七天七夜,麻烦可就大了。万一性子更烈一点,拿着求救的国书撞宣德门自尽,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摆?

    不管怎么说,高丽也向大宋称了臣,纵然是两面倒,可之前的几年,朝廷在宣传上都将高丽称臣放在很重要的位置,正旦大朝会各国使臣上殿,高丽使者是单独一班。现在高丽被辽国侵攻,在道义就不能不救,民间和士林的议论必须要顾及。所以之前也都准备做做样子,给点甲兵、助点粮饷,让高丽消耗辽国国力。

    可现在若是来个忠臣哭庭,那就不一样了。朝廷若是置之不理,或是随意打发,民间的议论起来,两府就会很被动。

    但登州发来的军情加急,说高丽国已经丢了大半江山,辽军直接往开京去了。败得如此之快,也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好歹多撑几天,不能援助还没到就被灭了吧。

    韩冈听了通报,想了一下,问道:“以诸公所见,开京守得住吗?”

    “看辽人的气势,开京不一定能守得住。”韩绛摇了摇头。

    蔡确也跟着道:“辽国这些年从皇宋学到了太多东西。官军虽不惧他,但四夷却是差得远了。事发突然,高丽毫无所备,败亡的可能居多。”

    “如果开京能守住,辽人的攻势坚持不了太久。但以高丽国中的情况,很难让人对此有信心。”

    “所以方才议论了一下,最好是加筑边城城墙,然后看辽国的反应。”章惇最后说道。

    的确打的是如意算盘。

    高丽毕竟也可算是大宋的属国,辽国此时攻打高丽,朝廷鞭长莫及,却也不能坐视不理,否则下面也会对怯懦的中枢有所不满。为高丽出兵当然更不可能,在边境上整修战备,摆出围魏救赵的架势,也算是一种各方面都说得过去的应对。

    再说边境诸州都刚刚经历了战争,麦苗都成了辽宋的马粮,今年注定不会有任何收成。之前对河北边州的赈济安排,就是以工代赈,组织边民挖掘塘泊。现在辽人抽不出手了,攻打的又是高丽,趁机将边境的城防修一番,也是一桩美事。

    难道耶律乙辛还敢再进攻不成?大不了到时候再打一番嘴仗。

    说起来两府宰执都认同这个方案,但太上皇后却只信任韩冈的专业意见,只能宣韩冈上殿。

    韩冈考虑了一下,问道:“只是怎么加筑?”

    几名宰辅互相看看,由蔡确出言问道:“玉昆有什么好想法?”

    “第一莫做,第二莫休,既然要做,就要做大的。不如干脆烧砖。以砖石包墙。”

    “砖石包墙?成本呢?”曾布立刻问道。

    就是如今的东京城,也仅仅是城门一圈有城砖包起,其他地方都还是夯土。虽然也能算得上坚固,可怎么与砖石垒砌的墙体相比?东西是好,但开销却吃不住。

    熙宁初年重修东京城墙时,曾议论过给东京城上砖石外墙,但一算成本,立刻就打消了念头。当时的国库并不充裕,实在玩不起。

    “河北如今多石炭,燃料不缺。”薛向帮韩冈说话,韩冈支持宰辅们的共识,只是提出了一点修改意见,也算是会做人了,“用边地流民烧砖,就等于是赈济了。”

    “的确如此。”韩冈点头,“这几年,东京石炭的价格已经比过去低了许多。河北本产石炭,价格只会更低。”

    随着石炭矿场的开发规模越来越大,不仅是炼铁,制砖的成本也在大幅降低。后世留存的城墙,就是一个县城,也有很多是有砖石保护。更别说有名的南北双京,东京城即便再奢华繁荣,在城防上还是输了许多。在韩冈看来,这可能就是为什么他后世见识过的城墙大多都是有城砖保护的原因——几百年后的石炭的使用比例,肯定是要超过现在的。

    要说富庶,大宋并不输给后世的几个王朝,但之所以连砖头都不用,也只是因为技术的发展还没有能够将制砖的成本压低下去。

    如果能改用砖石包墙,不论是霹雳砲还是早期的火炮,都要比对付夯土墙时吃力很多。纵使日后再与辽国对阵,火炮技术泄露出去,以辽国的技术水平,也不可能造出能击毁城墙的重炮来,也算是给上下一个安心。

    韩冈不怕火炮的秘密泄露出去,甚至期盼辽国当真装备上火炮。以来去如风而闻名的契丹骑兵,却牵着上千斤乃至几千斤重的重炮,好吧,会有多少将帅会笑疯掉?

    重型火炮有利于宋军以最快的速度攻破辽军城防,却反而会拖累辽军的实际战斗力。而火炮轻型化又不那么简单,韩冈现在都没把握,以辽国的技术更是不可能。以两国工艺技术的差距,同样威力下,辽国的火炮只可能会比大宋的更重。至于火药的配方和制作流程、以及铸造的工艺,这些看似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技术细节,却不是那么容易会泄露出去。

    韩冈心中笑了一下,宰辅们的想法还是很容易理解的。

    破坏既定的和约,在边界上大起工役,便要应对辽人的威逼。这样的形势下,当然需要一位精擅军事又有胆色的重臣坐镇河北。有此理由,吕惠卿代郭逵镇河北,在面子上也说得过去了。

    宰辅们的共识,既有军事意义,也有政治意义,同时还兼顾了实际上的需求,韩冈当然不会反对,锦上添花才是该做的事。

    郭逵马上就要回来了,那么吕惠卿什么时候到河北?

    发给他的诏书,以及他兄弟受到弹劾的消息,应该都快要传到长安城了吧。

    ……………………

    一场暴雨,解了长安多日的暑热,也带了一丝秋天的气息。

    院中的梧桐树,树叶落了满地。宣抚使行辕中的屋舍老旧,风雨卷下了不少屋瓦。风雨大作的时候,就听见窗外院中砰砰的碎裂声。

    下人们正忙着清理满地的碎瓦、落叶。

    吕惠卿站在台阶上,像是在看着下人们清扫,但心神早就不知游荡到了何处去。

    “大人。”吕惠卿的长子吕渊走到了他的身边,“今天是升堂视事的日子,前面已经准备好了。”

    吕惠卿动也没动。

    战争结束了之后,朝廷很快就选派得力官员,将新收复的疆土纳入了管制之下。现在他这个宣抚使也没有了什么事情可做,衙中的大小事务都交托给了宣抚判官。隔几日一视事,不过做做样子,尽一尽本分。

    吕惠卿在家甚有威严,吕渊不敢打扰,可也不敢不提醒,“大人,快要来不及了。”

    吕惠卿沉默着,忽而叹了一声:“……早就来不及了。”

    现在还想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离开京城之后,出外官员的命运,就取决于天子。远在千里之外,没有人为自己辩解,更无法为自己解释。命运完全掌握在在京的宰辅们手中。

    吕惠卿本来认为自己有大功于国,朝廷纵不愿厚赏,也要顾忌自己手中的兵权,将自家及早调回京中。可是没想到王安石为了阻止他的女婿回京,硬是把自己做筹码,跟蔡确等人做了交换。

    可结果呢,韩冈什么都不管,丢下差事就回去了。西府枢副,本来也只需要向天子负责,就是平章军国重事也管不到他的头上。

    这是蔡确当年故技,他受韩绛所荐,入开封府为韩维椽属。后刘庠代韩维知府事,依故例,属官当行庭参礼。只有蔡确不肯拜:‘唐藩镇自置掾属,故有是礼。今辇毂下比肩事主,虽故事不可用。’

    区区一个管勾右厢公事,都敢跟权知开封府说‘辇毂下比肩事主’,难道枢密副使还说不得吗?只要有人为他们撑腰就行。

    蔡确得到了王安石和天子的看重。而韩冈,垂帘听政的皇后自然会给他撑腰。

    可惜韩冈的手段,吕惠卿学不来。东施效颦的事,他也不想做。

    韩冈抢了先手,硬顶着压力回了京城。自己从道理上的确也可以跟着回京,但若是他去学着来,却反而落了下乘。不仅要在朝堂中受到耻笑,上面的皇后也会看不上眼。

    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留在京兆府中。

    以自己手上的兵权,朝廷终究也不敢将自己留在陕西,而作为一名刚刚攻占兴灵的主帅,朝廷也不会有脸将自己贬斥。只要有个能回京的机会,进入东府也就会顺理成章。吕惠卿在京中多年,根基也深厚,本身还是枢密使的身份,朝堂上有的是人愿意帮他说话,一个回京的机会,其实不用等待太久。

    只是算错了一点,他没有算到内禅。

    当新天子登基的消息传来,吕惠卿放弃了一切计划,做好了在外久任的准备。

    韩冈一回京,天子便退了位。有些事稍作深思,就是让人不寒而栗。

    联想起去岁冬至夜后传出来的消息,或许当时的太后,根本就不是传言中的要保次子夺位。

    但这样的猜疑一点意义都没有。冬至夜立储,有皇帝皇后作保。而现在的内禅,更是所有在京的宰辅都卷了进去,包括王安石,另外还有太上皇后。

    除非日后他们全都倒台,否则就没有查清真相的一天。但得利的终究是新天子,即是待其亲政,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去彻查此案,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天子想要整治某人,让其无法翻身,罪名总是能找得到的……

    “最近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吕惠卿神色突然严肃起来,问着身边的儿子。

    “儿子断断不敢!”吕渊跪了下来,“平日都在府中读书,督促弟弟们功课,哪里敢作奸犯科。”

    “算了。”吕惠卿瞥了儿子一眼,自嘲的冷笑着:“只要想找,哪条狗身上找不到虱子?”

    吕惠卿正要转身回房,吕家的管家匆匆而来:“相公,相公,京中来了天使,正在府门前,要相公出去接旨。”

    乍听闻,吕渊张口结舌,惊得脸色煞白。

    “你看……”吕惠卿摇了摇头,反倒笑了起来,“说到就到呢!还真是一点不耽搁。”

    “去请天使少待。”吕惠卿吩咐道,“等我更衣后出迎。”

    吕惠卿没有儿子的惊疑不定,纵使朝廷掇拾罪名,难道还能将他新立大功的堂堂枢密使如何?不过是继续留外而已。

    他还不到五旬,有的是时间去周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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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