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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后知后觉

    马车从苏府的侧门进,正巧也遇上了喝酒喝到七分醉回家的二叔一行人,那边询问几句苏檀儿今夜的见闻,诗会是否玩得尽兴之类,苏檀儿便也神色如常地应对几句。

    这时候诸多诗词还在城中传来传去,水调歌头自是上佳之作,但真要引起轰动或得到冠绝今夜的美名,暂时还是不可能的。止水诗会那边康贤的那几句训斥还未传出来,普通人眼中,顶尖的诗词大抵都是相差无几,在一般人看来,这词固然好,但与曹冠李频等人比起来,或许也只是相仿,或者因为这些才子以往的名气,他们会将这水调歌头看得稍差一点也说不定,也只有那些真正才学渊博之人,才能清晰察觉出这首词作的隽永深远与返璞归真,感受到距离。

    苏仲堪今夜只是与人谈生意,狎妓喝花酒之类的,他对诗词不甚关心,有关什么宁立恒之类的事情自然还未传入他的耳中,叔侄二人寒暄几句过后在道路上分开,苏檀儿主仆四人一路回到居住的小院,除了院门外的大灯笼还在亮着,院子里一片安静,只有天上如水的月光洒下来。

    苏檀儿朝那边二楼房间的黑暗中望了几眼,小婵问道:“小姐,要去叫姑爷……”

    “不用,他已经睡了,不用吵醒他。婵儿打点温水上来,杏儿娟儿,你们早些睡吧……婵儿,若还有精神,可以把姑爷说给你的故事说一遍来听么?”

    婵儿笑着点头,一旁的娟儿与杏儿也连忙举手。

    “小姐小姐,我们不困呢。”

    “我们也想听。”

    她没好气地望了两名丫头一眼,随后笑道:“那便也一起来吧。说起来,倒也好久没听过故事什么的了。”

    “记得小时候小姐拿着书给我们讲故事呢……”

    “是啊是啊,我还记得……”

    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随后苏檀儿上楼,娟儿与杏儿便一同帮忙婵儿去烧温水,端了木盆拿了毛巾一同上去。

    远处城市的灯火渐渐的安静了些许,静谧的小院之中,暖黄色的灯光浮动在二楼的窗户里,映出了房中主仆交谈与轻笑时的剪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又变得深了许多,三名丫鬟才从房间里出来,随后关上门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婵儿关了门后,轻轻靠在了那门上,双手捧着胸口,抬起头来深深地呼吸着,仰起的纯真小脸上有着复杂的神色,开心、疑惑、害怕、憧憬,种种种种。

    苏檀儿教过她很多事,因此在她的心中,自然也不会是纯粹的单纯,她也是有着小小心思的,只不过这小小心思总也是为了身边喜欢的人和事着想,例如小姐,例如苏家,又或者现在还要加上个宁立恒。

    以往她就能为了苏家的事情在棋摊边反驳秦老,这段时间与宁毅相处下来,宁毅性格淡泊,但平日里也有着风趣幽默的一面,做起事情——虽然也没做什么正事——又是举重若轻万物不絮于怀的样子,待她又和气,她自然也是喜欢的。

    另一方面,对于小姐不仅仅是喜欢,还有感激、报恩各种情绪在其中,总之就是非常非常喜欢的意思了。她是明白小姐以前的苦恼的,也大抵知道小姐喜欢一些什么东西,现下既然发现姑爷不像是以前听说的那个书呆子,自然也会考虑到他跟小姐之间的婚事,如果他们彼此喜欢,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当然最好了,她要做的也不多,让小姐看到和知道姑爷的事情,也让姑爷知道小姐的好——这本身也是她这种当贴身丫鬟的工作。

    她知道小姐喜欢诗,只是姑爷以前写的那些自然没什么能拿出手的,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姑爷是故意开玩笑才写那些东西。今天晚上看见姑爷作出那首水调歌头,她虽然不渊博,但也总能觉察出这词句的好来,俨然发现了宝贝,当下拿了词句去濮园诗会,打算找个时间给小姐看,随后见到薛进过来,明白其中会发现些什么事情的她自然便顺水推舟地将词句拿了出来,无论如何,这首词总该很好,不掉分才是。

    她只是没想到,在那些人看来,这首词会好到那种程度。

    若她之前就能有个准确概念,这首词她是绝对不会那样贸然拿出来的,如今看来,想要让小姐看看姑爷的才气什么的,倒是起到了反效果——好像连小姐也给吓到了,船上的时候有点毫无准备的样子,于是她也觉得心虚起来。原本自己只是想准备个小惊喜,谁知道惊喜太大了,把自己也吓到……

    唉,怎么会这个样子呢……

    灯火如豆点摇曳,睡意不浓的小婵坐在桌边,双手托着下巴苦恼地想着,她的手上摆着的,正是宁毅写给她的水调歌头原稿,于是她又看了几遍。

    姑爷啊,你有才气就好,不用高到这个程度了吧……这些事情,小婵明天要怎么跟你说啊……

    果然是姑爷的错。

    她嘟着嘴,伸出手指将那宣纸轻轻地戳了两下。看到最后那句话时,脸色又渐渐地红了起来。随后才将那纸张再次小心折好,收回了抽屉底层。

    吹熄油灯,脸上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的小丫头摸着黑,慢吞吞的上床睡觉去了……

    “千里共婵娟呢……嘻……”

    *****************

    清晨时分,白色的雾气又弥漫了江宁城,明媚的照样正从雾气上方升腾起来,喷薄出壮丽的晨曦。

    一觉起来,宁毅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休息巩固一天,明天便可以去上课,今天的时间嘛,倒是可以从护院那边弄点木人沙袋之类的过来,这副身体长年体弱,不彻底地锻炼一番不行了。

    管理护院那边的管事好像是姓张,按照如今在苏家感受到的气氛,苏老太公还算比较关照,只是要考虑如果把木人、沙袋之类的东西弄到院子里来对苏檀儿她们造成的冲击是不是太大,自己这个文弱书生跑跑步还没什么,忽然说要练武功的话,估计她们会把自己当成傻子看了。

    要让她们接受自己有些与众不同,但也得慢慢来,这个或许有点快,他在心中无聊地权衡着这些。随后,早餐时间坐在一起喝肉粥的过程里,觉得苏檀儿似乎一直在看他,眼神有些奇怪。

    随意瞟了几眼,片刻后,宁毅放下碗筷,疑惑地与妻子对望一阵:“怎么了?”

    “没有。”苏檀儿微微笑笑,摇了摇头,“只是觉得,相公早上精神很好呢。”

    “哦,病情应该已经没什么了,咳……嗓子好像还稍微有些干,不过今天之后肯定没事,可以去书院了。”

    “身体没事便好,这几天的话,相公倒是说不定会很忙了。”

    “忙?”

    “嗯。”苏檀儿点点头,不多做解释,开始小口小口非常淑女地喝粥。疑惑之中,宁毅觉得她嘴角上挂着的笑容跟蒙娜丽莎的微笑有些相似……

    指的是什么呢,书院要给我加工作么。宁毅在脑海中推测着对方话语中可能的涵义,一直到喝完粥回房,小婵怯生生地过来,交代了昨晚的事情之后,他才终于准确把握到了对方眼神中所蕴含的情绪。

    “对、对不起,姑爷,小婵原本只是想……只是想给小姐看看而已,但是那个薛进实在太可恶了……”

    宁毅有些目瞪口呆地听她说完,随后表情倒也就平静了下来,略想了想之后,却是有趣地笑了出来。

    “哦,没事,问题倒是不大。”

    见他不生气,婵儿高兴地点头道:“没错,姑爷的才华……”砰的一下,宁毅的手指就弹到了她的额头上。

    “谁说我有才华,以后不许这么跟人说。”

    “……哦。”小丫头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今天就不出去了。”宁毅想了想,笑了起来,“看来要多病几天才行……”

    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宁毅拿着一本话本小说走回床边,准备装病赖床。片刻后,又向小婵挥了挥手,小婵这才放下心中的忐忑,从房屋的一角搬了围棋盒与用来下五子棋的小桌子,高兴地小跑了过来……

    昨夜中秋,一些人睡得较晚,因此今天早上的多数人也起床有些迟,江宁城大概晚了半个时辰才又恢复平日的繁荣,直到过了这天中午,昨夜止水诗会上的事情夹杂着其余有关诗词的消息才渐渐传播得广泛,这首水调歌头的影响,也开始在此后几天的时间里,于江宁城中,掀起了持续震动与波澜,并且随着时间的加深,不断扩大……

第十六章 聂云竹

    中秋过后,江宁城的天气晴朗了大概两天,然后便开始转阴,走在道路上,微冷的秋风卷舞起街道上的落叶,也给一度喧嚣的城市,增添了几分萧瑟的感觉。

    当然,在大多数人看来,城市依旧是平日的样子,秋天的样子本就该是如此,河面上水色清清,画舫依旧,船儿带动了浆声,自依依的垂柳间轻盈划过,风将附近的落叶卷起,随后打着旋儿飘落在水面之上,随波光沉浮漂向远方。城市道路间行人车马、青衣小轿、贩夫走卒形形色色,宽街窄巷、青石长阶,木制的桥梁自稍窄的河道上横跨而过,水流稍缓之处,便能看见女子在石阶上浆洗衣物,闲谈说笑的情景,远远的,茶楼饮宴,酒肆飘香。

    大多数的人,还是在忙忙碌碌地为生活而奔忙着,当然,既已习惯,那边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了。若得闲稍停,或去茶馆小坐,或在路边暂歇,偶尔提起近日有趣的传闻,大抵少不了前几日中秋夜的事情,而其中,被提及频率最高的,大抵也就是那首水调歌头的出世,以及有关止水诗会,理学大家康贤怒斥众人的事情了。

    起因经过结果,巧合悬念**。所谓戏剧性,总得满足这些条件才行,若仅仅只是某某才子赋诗一首,技惊四座,文采风流,人们也是听得腻了,如果再加上才女青睐,戏剧性便要增添几分,而这水调歌头,在这方面便做得更足了一些,人们喜欢好诗词,也喜欢这样的故事,几日以来,若去青楼楚馆闲坐,姑娘们出来时,少不了也要听听这曲“明月几时有”,品评一番其中妙处。

    至于词作者的信息,目前还仅在猜测当中,未有太多的可靠消息出来。

    苏府,宁毅,宁立恒。为苏府赘婿。

    止水诗会上,康贤的几句训斥,坐实了水调歌头佳作的名头,却抹不平众人心中的疑惑,他之前为何名声不显,为何有此才华,还去一商贾之家入赘为婿,最重要的是,他的这首词,是否是买来的或是剽窃所得,几乎是每一个谈论者最为关心的事情。

    丑闻往往比好评来的更有戏剧性,人们的心中也更倾向于接受这样的东西,文人买诗沽名钓誉的事情并非什么奇闻,众人每每谈起,大抵都倾向于这样的猜测。毕竟赘婿的身份是低下的,有的甚至会说这等人毫无骨气、数典忘宗,稍有傲骨之人便不会做这样的事。

    不过,几日之中,倒也有说法道苏府二小姐檀儿天姿国色、温婉大方,宁毅一见倾心,为与之长相厮守,于是甘愿入赘。然而在这个大男子主义之上的年代,相信这种故事的人毕竟少之又少,社会上狎妓成风,女子的地位如货物一般,为一女子做到这种程度,谁肯相信。而退一步说,即便相信,此人若毫无才华,那倒罢了,若真有才学还为一女子入赘,那就真是天怒人怨,枉为男儿,枉读圣贤之书,甚至枉为世人。

    这个年代,人们更喜欢的还是男主金榜题名后回来迎娶喜爱女子这样的童话,为一女子抛弃所有这样的事情,人们是受不了的。

    因此几日下来,众人对于宁毅的猜测,反倒是以负面的看法居多,入赘本是原罪。当然如今结论尚未出现,猜测之余人们还是保持着好奇的心情在等待更靠谱的消息的出现。另一方面,若纯粹对于这首水调歌头的质量以及词作者的才华,人们还是保持着惊叹的,并且这种惊叹的热度,如今还在上升,几日以来,众人对它的溢美之辞,还是在不断地增加着。这次的中秋诗词比斗,它的评价与风头怕是要远远的超过其余诗词,这样的情况,也已经有好几年未有出现过了。

    秦淮河最为热闹的地方,便是夫子庙及贡院一带,与之隔河相对的便是众多青楼楚馆所在之地,此时才过中午,这些地方尚未开门,不过该起床的还是已经起来了,若从下方街道走过,也能看见一些女子在楼上或倚栏独坐,或闲聊嬉戏,内里的院墙之中,隐约有丝竹之声,渺渺而来。

    这样的乐声,有的是已有艺业的女子在楼中练习,也有的是随了青楼安排的老师学习琴曲的小姑娘。此时在金风楼的内院当中,便有一堂教授琴曲的课程已经进入尾声,几名年纪较小的女孩儿仍在认真弹奏着教授的曲目,布裙荆钗、衣着朴素的女先生此时正坐在前方的小桌前,拖着下巴听着这些琴声。

    女子的年纪其实不过二十来岁,穿着打扮虽然朴素,比之青楼中的花花绿绿大有不如,但她的样貌却极是初中,清丽雅致的瓜子脸,秀眉如黛,气质也是极为出众,此时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琴,身影便给人一种淡淡如水墨般的感觉。比起下方学琴的这些女孩儿来说,其实要出众得多。

    按照一般的流程,待到琴曲弹完,女子指点一番之后,今日的教学也就到这了,不过,就在女子准备收拾东西时,下方的几名女孩子对望几眼,其中一名女孩儿笑道:“云竹姐,云竹姐,可不可以教我们唱水调歌头?”

    “嗯?水调歌头……”被称为云竹的女子愣了愣,随后望着她们,眨了眨眼睛,大概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学这个,下面的女孩儿已经说了起来。

    “这几日过来的客人都爱听这个呢……”

    “就是中秋那夜的那首……”

    “我们也很喜欢啊。”

    女子听到这里,已然明白过来:“中秋?这次中秋出来的好诗词吗?”

    “啊?云竹姐,你还不知道啊?”

    “这几次有事,倒是没顾得上注意中秋的事情了……”女子露出微笑,只是在那笑容的底层,有着些许的疲累,不过眼前的这些女孩子恐怕都未必能看得出来。

    随后这几名女孩子便叽叽喳喳地拿出了抄有那水调歌头的小册子,女子坐在那儿,一字一句地看着,嘴唇微动,她是真正能明白这诗词好处的,不一会儿,神情便认真起来。下方的女孩儿便在这样的气氛中说着中秋那夜这诗词的来历。

    “……可惜,那个人入赘到别人家里了。”

    “是啊,是个赘婿……”

    “现在大家都说这首词是买来的……”

    “不过词真的很好啊……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下方的女孩你一言我一言地说着诗词的来历背景,随后还唱了出来,她们对于音律虽然还在学,但每日里金风楼的姐姐们都在唱,学着唱出来还是没问题的。事实上有关水调歌头这词牌的曲谱楼中也有,她们学了各种指法,自己也能对着弹,但终究还是有人教教最好。

    “赘婿啊……”云竹看着那词,听完大家的讲述后方才笑道,“这样的话,水调歌头的曲,几位妹妹应该多少都会了吧?”

    “我们也照着弹了,但是有的地方弹不好……”

    “嗯,曲子学了便行,水调歌头这曲,有几处指法特别一点的地方,唱词呢,其实也可以稍稍变化几处,我带着几位妹妹弹奏一次,然后再为大家讲解……”

    如此说着,几名女孩子回到了琴前坐着,云竹目光扫过一圈,将手指按上瑶琴琴弦,一个轻盈柔雅如烟黛般的笑容之后,指尖轻挑而起。

    “明月几时有……”

    袅袅的琴音自房间里响起来,多人的演奏,绝大多数人还不熟悉的情况下,本应是有些混乱的,然而在这片琴音当中,最为明晰优美的那道琴音却是稳稳地带着曲调在走,虽然声音都是一样的大小,但那道琴音在意境上完全同化了其余的乐声。随后,柔美的嗓音也带着大家的唱腔响起,若此时有精通此道的客人前来,或许便会发现,这道乐声与唱功,竟是比之金风阁绝大多数的女子都要出色得多,甚至比之如今金风阁的头牌元锦儿都未有丝毫逊色。

    元锦儿的声音走的是活泼轻灵的感觉,这声音则如流水如铃音,让人心中安静闲适,乐声如此响起时,附近的一些姑娘也往这边过来,远远地听着。待到一曲水调歌头唱完,才有些人说道:“是云竹姐啊……”

    “云竹姐的唱功还是这般好……”

    或佩服或嫉妒。过得不久,里面的课程终于也结束了,剩下的便是女孩子们自己的练习。布裙荆钗的女子手上拿着个小小包裹自房间里出来,穿过长廊,也与几名认识的女子打了招呼,随后去到妈妈的房间里支取授课的费用。一路离开时,却在外面的廊道间遇上了元锦儿。

    “云竹姐。”

    “锦儿妹妹。”

    “刚才在上面听见云竹姐唱歌了呢。这首水调歌头,果真是云竹姐来唱才最好的,锦儿总觉得自己找不到这样的心境,唱出来也不好听。”

    元锦儿今年十七岁,性子活泼一些,双方寒暄几句,她才敛去了灿烂的笑容,轻声问道:“云竹姐,胡桃妹妹怎么样了?”

    “这些日子倒好,病情再过几日,大抵便要痊愈了。”

    “那就好了……”元锦儿点点头,片刻之后,看看周围无人,方才从身上拿出一小包东西,“云竹姐,我知你平日性情,但是胡桃妹妹既然生病,总是需要应急,这里有些钱物还望姐姐收下,姐姐当初对锦儿照顾,锦儿一直记在心里的……”

    她想要将那小袋银钱放到对方手中,然而云竹推辞了一番,虽然很感动,但终究没有收下。

    “胡桃的病情的确是要好了,若不是,姐姐定不会拿此事来硬撑的。锦儿妹妹还是将钱攒下,若有一日,能为自己赎了身,方才能自由自在……”

    “我没有姐姐那等心性呢。”两人方才说了些窝心的话,此事眼眶都稍稍有些红,元锦儿用手指揩了揩眼角,笑了起来,“锦儿现在这种样子,终是打算选个男人嫁掉的,银钱留在身边,其实也无甚大用,何况这也不多,我还有的……”

    “若能遇上心仪的才子……”

    “锦儿才不嫁身无长物只会口舌生花之人,花言巧语也抵不了饭吃。本是为妾为婢的命,终是要找个有些钱财地位的人才嫁的,好在如今还有些名声,要嫁也不难的……”

    这大概也算是人各有志了,两人一路往外走,说了些贴心话儿,但最终,还是在金风楼的侧门分开了,元锦儿笑着挥手,直到对方的身影在视野中消失不见,方才将手放下来。

    有些羡慕,可也有些叹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

    被她称为云竹姐的女子名为聂云竹,也是前几年金风楼最受欢迎的女子之一,琴艺唱腔诗文书画都是一绝,只不过她心性淡泊,一直都不是最红的,以往秦淮选花魁,她也不愿去参加,因此名气始终到不了顶尖。到了两年前,她攒够了银子,为自己与丫鬟胡桃赎了身,找了一处地方住下。直到如今,还有人来金风楼时会偶尔问起她来。

    其余的青楼女子,即便是给自己赎了身的,往往也会与许多恩客保持来往,与才子之流参与诗会文会之类的,然而云竹姐不同,她几乎跟以往的那些人都断了联系。青楼生活无非迎来送往,两年未出现,她也便淡出了这一片世界,只是仍旧接下教人琴曲的工作,算是赚些生活花销。

    只是这教琴授曲的事情赚钱终究不多,她便是不教,如今的楼中也有大把人可以胜任。她两年前赎身之时还是剩了些银钱的,但到得如今,却听说情况不太好了。主婢两人过得一直是青楼的生活,胡桃随懂得伺候人,但有关生活的事情或许还是不擅长的,过了这两年的时间,银钱大抵也耗光了,她们又只能接接青楼里的工作,最近听说胡桃生病,两人过得似乎也不怎么好。元锦儿感激对方以前的照顾,于是想要拿出银钱来帮忙,她拿得不算多,但谁知道对方终究还是没有收下。

    女人啊,在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自由自在可言,青楼看来风光,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可到得最后,终究还是妾婢之命,谁还能把你一名青楼女子当成正妻来待么。云竹姐心性坚韧,若自己也赎了身出去,弱女子在这世上没个依靠,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到最后,怕是又要回到这青楼中来了。

    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身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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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药铺之时,聂云竹点了点身上的余钱,放进最贴身的衣兜当中。

    加上当掉簪子的钱,还能用上些许时日,最令她放心的是,胡桃的病情终于是要痊愈了,这便最好了。

    两年前离开青楼之时,两人没有多少单独生活的经验,胡桃小时候虽然过过苦日子,但在青楼多年,那也毕竟是小时候的记忆,能够煮饭煮菜便是很好了。没有什么计划的主仆两人过了好一段没什么完全随性的日子,虽然也做了些工,譬如自己来金风楼教琴曲,但一向以来仍旧是入不敷出。不过到了现在,虽然剩的银钱不多,但只要胡桃好起来,主仆俩做些事情,还是能够让收支平衡了。

    拿起手上装着写小物件的小布包,另一只手轻轻提起包好的药,她一路朝回家的方向走过去,低着头,一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上的小兜里,自己与胡桃出来生活之后,在人多的地方被偷过两次钱袋,现在想起来觉得可惜。一路离开了朱雀大街,行人渐渐没有那么多了,这警惕才放下来,四周依旧是些卖东西的店铺,快要转过街道时,前方一道身影忽然晃过了眼帘。

    咦……

    她抬起头来,疑惑地望去,那道身影已经在不远处的转角边不见了,怀着这样的心情快走几步,到得那路口时,她才终于看清了那边的那道身影。

    确实是他……

    不远处的街道边,样貌单薄且文气的男子就站在几家店铺的前方,手上拿了一块大木板,一边看几家店铺里卖的东西,一边有些无聊地将那木板晃来晃去,随后点了点头,进入了一家店铺的大门。

    看起来,他是要买木炭的样子。

    聂云竹想了想,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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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气场

    自两年前聂云竹与胡桃主仆俩出了金风楼,虽然是如同姐妹一般的住在一起,两人也尽量地承担起力所能及的一些工作,但其实主仆终究还是主仆,大部分的家务还是由胡桃来承担,聂云竹只是做些简单的事情。她每日里绣些漂亮的锦缎,偶尔也纳些鞋底绣帕,隔几日去金风楼教一次琴曲,如此维持这个家,当然,由于她的刺绣走的是自娱自乐的精品路线,质量是好,但费的功夫和成本也高,终究赚钱不多。

    自上个月胡桃生了重病,聂云竹便不可避免地要承担起这些事情来,简单的饭菜她倒还是会做的,洗洗衣服也没什么——不熟练,或许不如胡桃洗得那么干净而已。只是中秋前几日买了那只老母鸡,想要炖了给胡桃补补身子,最后才摆了一连捅了好几个篓子。

    抓了母鸡不敢杀,后来让母鸡跑掉,一路追着跳进河里,菜刀也扔掉了,还把好心拉自己的路人给连累了。人家把自己救上来,自己醒过来之后第一反应是打了对方一耳光,然后第二天捞菜刀也正被对方看见,还帮自己杀了鸡……

    平素她也是个从容淡定的女子,青楼这许多年,见过很多人,形象方面还是很看重的,谁知道这次被人看见的尽是丢脸的事情,想想也觉得窘迫。前几日跟着胡桃一块儿生了病,好在风寒不重,但也是过了中秋才好,想想对那位恩公自己连名字都没能问。呼延雷锋……呼延雷锋也不知道对不对,谁知道今天在这里,却又遇上了。

    聂云竹以往也算是阅人颇多,这年轻男子大概也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看来显得文气,但事后想来,行事之中却颇有些与旁人不同的地方,说话、做事都是如此,看起来淡然随性。从他救自己,自己打他一耳光后的反应到后来帮自己杀了鸡说话走人,也都是如此。聂云竹此时跟上去,见他果然是想要买木炭的样子,只不过当他看看木炭之后与那老板又交谈了几句,情况又有些不同起来。

    时间已近深秋,冬日将至,多数人家中都要买碳,自然也有散卖的地方,但这间店里其实是将碳一袋袋装起来论袋卖。那男子与店主说了之后,却是将一大袋木炭倒了在地上,拿了个布袋,蹲在那儿一根根炭条地挑选起来,能被他选上的不多,往往还要在地上划几下才能将某一根扔进袋子里,店主倒也不生气,只是又好奇地询问几句,便去做他的事了。

    只是看了片刻,聂云竹跟上去,在对方的侧后方停了下来,弯下了腰:“恩公?”

    “嗯?”男子扭头看她一眼,倒也是认出了她来,“哦,是你啊,这么巧。”手下仍旧专心地选木炭。

    这个反应和说法都有些奇怪,儒家文化到得如今发展到高峰,各种礼数应对相当复杂讲究,一般男人若见个女子过来,少不得立正作揖,温文以待,这种儒雅的气息已经是整个社会的习惯了。然而“哦,是你啊,这么巧”这样随意的说话,聂云竹倒是第一次遇上,但却又是自然而然的感觉。她微微愣愣,眨了眨眼睛,随后敛起裙裾,在旁边蹲下了。

    “恩公……”

    “呵,不过杀只鸡而已,没事的,不用叫我恩公了。”男子笑着挥挥手,随口说道。

    “恩公莫非心中只记得杀鸡,却不记得自河中将妾身救上的事情了么?”

    “啊……”

    对方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聂云竹忍不住噗的笑了出来,两人此时并排蹲在那堆木炭前,聂云竹偏着头看他:“妾身的名字叫做聂云竹。”略等了等,确定对方能记住这个名字后方才道,“恩公姓名可是叫做呼延雷锋么?”

    “呼、呼延雷锋……”

    一时间,男子的表情像是微微抽搐了几下,很是复杂,随后才笑了出来:“呵呵,宁毅。”他说道,“宁毅,宁立恒。”

    听到这个名字,聂云竹也愣住了。

    “水调歌头……”

    “那个人叫宁毅,字立恒……”

    “苏府赘婿哦……”

    “可能是买了诗词的沽名钓誉之辈呢……”

    金风阁中乍看那首词时的惊艳到此时还萦绕在脑海之中,那帮女孩儿的议论顿时也闪了过去。宁毅宁立恒。原本她只是单纯欣赏着词句,还没来得及消化这首词本身的魅力,没有多少跟人议论八卦的想法,因此那个名字对她来说也根本是无所谓的,想都没去想,但到得此时,方才对她的脑海做了一次冲击。

    她愣了半晌,随后才反应过来:“宁公子……买这木炭不知有何用途?”

    “嗯,用来写字的。”宁毅敲了敲地上被涂了一层白漆的木板,随后拿着一截粉末教细的炭条在地上写了一个聂字,他大概是想要顺手写出刚才听到的聂云竹这个名字,不过聂字写到最后一笔的时候还是顿了一顿,估计是想到就这样写对方的名字有点不礼貌,稍稍换了个地方,写出“宁毅”这两个字来。

    那字体走楷书的路子,雄浑有力,写完最后一笔,木炭也被捏断了。聂云竹本人在书法上也有造诣,心中稍稍衡量,执木炭跟执毛笔的手法不同,如果是自己拿了炭条写出来,这字体必定远远不如,他竟能用木炭随手就写成这样,对于书法的理解怕是已卓然成家了。

    这年头诗词书法是一家,在书法上有高深造诣的人,也多半称得上一代大儒,差也差不了多少,能写出这样字迹来的人,写出那水调歌头想来也无甚可疑的。聂云竹心想着传言果然多不可信。她哪知道宁毅的毛笔字只是可看,反倒是用粉笔、钢笔写各种艺术字体那才是练过的,后来有了身份地位,有心境的衬托,写出来的字迹更是添了几分气势,这时候看看那两个字,觉得稍有退步,但总可以拿出去忽悠人了。

    练字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总不能让那帮整天苦练毛笔字的学生觉得老师字体难看吧……

    “拿到课堂上,用这白板写字,写了可以擦掉,沙盘的话,轮廓不够清晰,总要扫来扫去,而且沙盘是平的,学生看了也累,这个可以竖着挂。”

    “课堂……学堂?宁公子在学堂当先生么?”

    “嗯,小学堂,教几个笨到飞天遁地的学生看书写字之类……”

    “呵……宁公子,这根可以不?”

    青楼楚馆之中都讲究如何能跟人自然相处的社交艺术,只要有准备,聂云竹自信跟任何人都能自然交谈而不会觉得窘迫。这次说得也是自然,然而这自然却并非是因为自己,感觉上反倒是因为对方的态度,两人挑选那些炭条,不一会儿装满了那个小布袋,手上也已经是黑乎乎的了。付钱的时候,宁毅为这一小袋炭条多付了十余文。

    “店家好不讲理,这点碳条还要多收十几文。”出了门,聂云竹说道。

    “呵,打搅人家也是不好,估计还是听说我要拿去学堂用才让我这样挑挑拣拣,老师的身份还是蛮好用的。”

    “公子若下次要买,倒不妨买上几袋回家再挑选,反正家中要用,便可省下这些钱了。”

    “哈哈,下次我可不来选了,让那帮学生自己带些合用的去学堂便是。”

    不一会儿,两人在秦淮河边洗净了双手,一个人提着木板跟木炭,一个人着布包和药包,一前一后地朝前走着,聂云竹又说起掉河里被他救上来的事情,宁毅只是挥挥手,说不是什么大事,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两人偶尔交谈几句,气氛自然得有些奇怪,两人走出一段,走在后方一步处的聂云竹想着那水调歌头的意境,忽然间觉得,或许也只有此等洒脱从容之人,才能写出如此诗词。

    如此走出了好一段,到得一处河湾边,宁毅方才停了下来,与之道别,不远处的河岸边波光恬静,柳色青青,一家茶肆与几个小店铺便坐落在那儿,茶肆旁有一个小棋摊,两个老人正在那儿安闲对弈,其中一名全身绫罗绸缎,颇为贵气。

    她向对方行了礼道别,说过几句话后略停了一会儿,举步前行,对方也往前走了不远,正是朝那茶肆棋摊方向去的,两位老人似是与他认识,笑着说了些什么,隐约听见他的声音传来。

    “……这几日被两位害得好惨……今日上午,那虞子兴倒是跑来找我……”

    她走了过去,最后回头望时,男子正坐在那儿观棋,手上拿了一杯茶轻轻喝了一口。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集,没了报恩这个由头,偌大的江宁,或许日后连再见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对方说话待人似是没有多少功利心和企图心,这在她所见过的那些才子、名士中几乎是仅见的,一路下来从容自然,无拘而洒脱,没有多少繁文缛节,却绝不给人不快的感觉,可又确确实实地保持着距离,简直如传闻中唐时文人的风骨一般。如今文人皆言君子,或许君子便该是如此风流气度了。

    或许之后不会再遇到,对方也未将那些“恩情”当一回事,不过这样的一道身影,她倒是已然记在了心里。

    宁毅宁立恒……

    聂云竹如此想着,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第十八章 自挂东南枝

    从中秋那夜水调歌头被小婵给透露了出去,这几天的时间里,宁毅一直窝在家里看书装病,无聊之时与小婵下下五子棋什么的,今天还是第一天出来,上午去学堂上了课,下午去取了之前让人帮忙刷白的木板,随后买些炭条,一路过来这边,正好秦老与康贤两人都在。

    对于诗词这些东西,拿来用便用了,心理障碍宁毅是没什么的。自己知道的这些诗词,放在现在是一种很不错的战略资源,如果日后闲不住了想要做点什么事情,拿出来烘托炒作一番,加点名气什么的用处很大。但这个时候拿出来不过满足些许虚荣之心,实在没什么意义。

    这年头的文人才子,说话行事引经据典,若真想要博些名声,少不了被人考校一番,这些地方的急才,便是将全唐诗全宋词背下来都没用,如今诸如论语、大学等几本作品摆在他面前他倒是能用白话文解释一遍,甚至还能有不少新意,但其它方面的才学肯定是没有的。词作抛出去未免有些早了,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以他的性格而言,也就无所谓地接受下来。

    在他来说,这问题也不大,走偏锋、走正道,解决的方法千变万化。前日苏老太公与苏伯庸等人倒是叫了他与苏檀儿过去询问一番,他随意胡诌几句,道这词句不是自己写的,谁知阴差阳错……苏老太公看了他好久,随后只是笑道:“事已至此,对外可得保密才是……”老人家很精明,信与不信那就两说了,不过自己若真是什么大才子,苏家的立场其实也尴尬,大家目前其实都在猜来猜去。

    当才子哪有现在当赘婿这么舒服,不用做太多事,不用负责任,人家对你也没有太多期待,因此毫无压力,老太公也还关照,这种生活想要摆脱掉才是傻帽呢。好不容易休闲了几个月,在没有什么大事之前,入赘的这个身份是坚决要赖定不走的。他心中如此想,自己倒也觉得有趣,只是若说给别人听,怕是连小婵都不肯信他。

    几天之内,外面的流言肯定有,自己也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样子,倒是小婵给他说起止水诗会的情况时,他才被康贤这个名字吓了一跳,最后也不免哑然失笑。以前便知道这老头不简单,只没想到这么大名头。

    休息了应该休息的几天之后,事情被他暂时抛诸脑后,回到正常生活上来。倒是今天上午讲课的时候就被人找上了豫山书院,来人是那被康老训斥了的虞子兴与其余几名文士,竟是跑来道歉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诗会上被康贤那样几句训斥,这虞子兴的文人之名其实也损得七七八八了,这真是无妄之灾。不过康贤还是惜其才华,离开之时单独找他谈了一番,谆谆教导,他再找了时间过来道歉,一旦传出去,便也多少能成就他些许美名,毕竟负荆请罪、知错能改这些,也能算是美名的一种。

    那边有图而来,宁毅便也稍稍配合一番,演出一场惺惺相惜的戏份,至于邀请他晚上去某某舫参与学子聚会之类的,自是随口推掉,随后与那几名才子什么的道别,出来拿刷了油漆的白板。

    “子兴此人,德行上还是不错的,才学虽不属顶尖,但也是上佳之列。”康贤如此笑着说道,“只是你那水调歌头写得实是太好,此词一出,怕是此后几年秦淮中秋,都无人好再做咏月词了。实是想不到,你这不学无术的小子竟真有如此诗才。”

    “我都说了不懂诗词。”宁毅喝一口茶,“年幼之时,有一衣着破烂的游方道士从家门前经过,吟了这首词,所以记下了,就是这样……”

    跟苏老太公他也是这样说的。此时秦老大笑起来:“你这说法,怕是三岁小童也不肯相信的。”

    康贤也道:“这人就是太过惫懒,需得敲打才是……只是才子之名,看来倒是蛮好用的,方才那女子样貌气质皆是上佳,竟与你一路同行,相谈甚欢,若能成就一番姻缘,哈哈,小子,你可得好好感激老夫一番……”

    宁毅赘婿身份,再想要泡个妞,实在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康贤也是狭促与调侃一番而已。宁毅将中秋节前救人的事情说出来,那边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此时两人一局已经下完。三人坐在一边休息,秦老拿起茶杯,点了点头,倒是对另外的事情感起兴趣来:“写字?这么说来,你想以炭条在这白板上写字,用于学堂之上?”

    “嗯,沙盘一次能写的字太少,用起来也实在麻烦,终究不如这样写下来方便直观。”

    就教学来说,此时上课全是以沙盘写字,往往写上一个字,沙盘便要推平一下,先生仅仅是对学生演示这字体写法而已。大部分知识都是口授的情况下,要求学生在先生说话时必须聚精会神,先生说完之后,还得以自己的理解来努力记下讲义,若不是特别聪明或者特别自觉的学生,想要跟得上教学的进度,其实是相当有难度的。

    当然,对于秦老康老这些人来说,这样的教学方法延续了上千年,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学问是上等人的东西,想要成上等人,不想吃苦怎么行,这里本身便是考验的一种。秦老拿起一根炭条在白板上划了划,随后皱起眉头。

    “沙盘柔软,以树枝在其上书写,与毛笔技法相同,木炭却很难书写,这等改法,怕有不妥。”

    方才聂云竹只是注意写的字如何,淡然秦老见事的角度比较不同,仅仅两划,便提出了异议,作为先生的在课堂上并不以毛笔的技法写字,这事情说起来可大可小,随后康老也过来试了试,皱眉说道:“此事需得谨慎才行。”若宁毅是他的弟子,说不定他已然要将之骂上一顿,以当头棒喝的严厉指出这事情的严重性。

    他们这样的担心,宁毅自然能够理解,此时倒是笑了笑,蹲下去也拿了一支炭条:“问题倒是不大的,写字本为陶冶性情,何况这些字体与毛笔字体其实也有些共通之处,若仅为记录而用,倒也不妨放得宽一点,也算是……多一个角度。”

    他如此说完,伸手在上面写起来,“红酥手,黄藤酒,两个黄鹂鸣翠柳”,这一句是楷书的模式,随后变为隶书,“长亭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两行写完,字体变为宋体:“三山半落青天外。”

    宋体字到现在还没有出现,秦老与康老对望了一眼。只是要说明这种问题,本就是有冲击力一点的方式比较好,宁毅以前与人谈生意推销产品也都是喜欢平淡中藏着足够冲击力的方式,下一行转为漂亮飘逸一点的瘦金体:“二水中分白鹭洲。”

    接下来转草书:“西北有佳人,自挂东南枝。”

    然后斜黑体:“欲穷千里目,自挂东南枝。”

    那白板也就这么大,如此写完,收起炭条:“如何?”秦老与康老早已笑骂出来。

    “字倒是能入眼,诗词真是瞎搞……”

    “有辱斯文,可恼啊……”

    “你这性子真是太过惫懒,呵呵,这些诗算是什么东西……”

    口中是这样说着话,但是两人的目光却没有离开过那块白色木板,口中偶尔念出来,倒也点评一番。

    “西北有佳人……真是不学无术,分明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此歌出自汉书,再接自挂东南枝,呵呵,你莫非觉得西北对东南押韵么……”

    “康老果真英明。”

    “你若是我的弟子,少不得要叫人拿棍棒抽你,随手涂鸦也要波及先贤名作,欲穷千里目,还是自挂东南枝,你倒不怕王之涣化为厉鬼来找你算账!句句都自挂东南枝,这首孔雀东南飞倒也倒霉,那东南枝可是招你惹你了。”

    “哈哈,只是有一天忽然觉得,若将诗词如此拼凑一番,或可别有一番风味,康老莫非不觉得么?西北有佳人,自挂东南枝。举头望明月,自挂东南枝。空山不见人,自挂东南枝。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自挂东南枝。人生自古谁无死,不如自挂东南枝……”

    康老摇着头:“事涉先贤,务必严谨。”话语之中,有几分好笑,倒也有几分警醒意味在内,另一边的秦老则在看其它的东西,这时候说了一句:“明月几时有……”康老接道:“大抵也得自挂东南枝了……”说着笑起来。

    随后秦老拿了炭条指了指前几句:“同样也是拼凑,倒是不知出处,想来却是立恒旧作了,呵呵,红酥手,黄藤酒……后面的接得不好,这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倒该是一句……而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好意境啊,当是另一首诗了……”

    他以炭条将这几句圈起来,孤立开“红酥手,黄藤酒”与“长亭外,古道边”,略看了看,又在中间画了一条,大抵觉得这两句应该也不是一首,康贤也点了点头:“该是两首。”随后看看宁毅。宁毅却是有些佩服,如果是他在这种情况下看了这十二个字,或许会认识它们是一首诗词中的句子才对,毕竟工整还是蛮工整的,词作一般也长,足够做这样的一些转折。这十二字不太好分,但眼前两人却是仅凭直觉,便将这两者划开。

    “这便该是四首诗词了,倒不知是已有全诗,还是偶得残句?”秦老朝宁毅这便望来,开口询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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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忠臣

    “……倒不知是已有全诗,还是偶得残句?”

    秦淮河边,秦老开口向宁毅询问着,一旁,康贤倒也叹了口气: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便只是残句,却也已是登堂入室的大家气度了……”

    宁毅看着那诗词,随后笑起来:“呵,残句。”他摊摊手,“不懂诗词……”

    “这小子不实诚,否则今日可得几首好诗……”

    话是这样说,但如今写诗写词,作者偶得残句是寻常事,两人倒也不再多说,随后谈论起那书法来,这是相当专业的领域,诗词写出来也可以说是别人的,字却不能说是别人早已写上的,况且上面好几种字体自成一气,已然形成系统,两人都是此道大家,自然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门道来。

    对于他们这种书法大家来说,一笔笔的汉字自有其魂魄筋骨,这些炭条写出来的字迹或许还到不了成大家的程度,但也已经显露出足够的功力了。一如聂云竹的观感,这年月谁也不可能认为会有人在家专门练习这种笔法,能以炭条写出这等字迹的人,书**力自然还是往上推测的,特别是那几种之前未有见过的字体,对于他们来说,更是有着难以言喻的价值。

    最后那看来如方块的斜黑体或许仅仅是有新意,却并没有多少参考价值,只如高深一点的顽童游戏。然而书写那“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宋体与瘦金体,却实在是让两人觉得赏心悦目,大有门道。

    这两种字体本来就是宋朝时方才出现的,武朝轨迹与宋朝类似,文人众多,儒学高度发达,求新求变的过程中各种创新都有出现,而这两种字体无疑是既具有创新而又最符合当代人审美的成果。

    超前时代一步的是天才,超前两步,往往就变成了疯子,这两种字体恰恰是站在了时代的基础上,而看来又像是由量变达成了质变,做出了完美突破的成果。宁毅写的时候或许没有主动想太多,顶多不过是为说明问题而给人一点惊艳而已,只是以他的思维方式来说,就算没有主动去考虑,各种复杂的权衡也是在潜意识中就已经做完,过滤出一个最简单的结果而已,这些文化方面的东西无所谓一味藏拙,而他最后那“不靠谱”的斜黑体,也恰到好处地能证明他平日里就爱瞎捣鼓这些看起来有趣的东西,既能保持宋体与瘦金体的那种冲击力,又能将这种惊艳与冲击变得自然,不至于只是一味的尖锐。

    至于随后两人探讨书法之时,宁毅则大多时间保持沉默,只偶尔说几句自己知道的关键点,这两人是真正的大家,基本功比自己要扎实得多,自是少说多听藏拙为上。他这些日子无聊,也在提高书法能力,偶尔听得一两句,也觉得大有裨益。

    若是普通才子学人之流,怕是不可能得到两人这样子的教导,当然,两人若以教学的态度,大抵都是以针对性的讲解说给弟子听,普通学子听得太多,反倒无益,只是宁毅本身的归纳、辨别、整理能力超强,对两人这方面的渊博也只是佩服,不至于崇拜或盲从,听听倒是无所谓了。

    对于书法的这番议论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几人偶尔拿炭条在白板之上写写画画,手上已然黑成一片,随后到河边洗了手。秦老与康老这时候倒不说炭笔与毛笔笔法的事情,以宁毅展现出来的水准,只是在小小书院中做些革新,已经无需他们来提点。当然,若是想要推广出去,那必然还是有问题的。宁毅拍了拍手,随后甩着手上的水滴,随口说道:

    “其实木炭写起来确实差了,过些日子倒是打算去弄些石膏,看看做几支粉笔出来用,到时候把木板刷黑,上面的字迹是白色的,比这炭笔字要清晰,擦洗起来也简单。”

    “石膏?”康老疑惑道,“那粉笔又是何物?”

    “将石膏以火煅烧之后,加水搅拌,然后在模具中凝结成条状,当可以用来书写,比起炭笔不容易模糊,手上也不至于脏成这样。”

    武朝这时,石膏石灰早已有了,康老想了想,随后点头:“倒是没错,那石膏煅烧后,确可用于书写……呵,此事倒不用另找他人了,你若想要,老夫可吩咐人制造一批与你便是,倒不知具体大小形状有何要求,另外,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康贤家大业大,宁毅是知道的,既然开了口,自然也不推辞,当下比划一番粉笔的样子。制作粉笔的工序本就简单,即便没有刻意去做,一些石灰窑中结出的硬块也可勉强用来写字,要说的地方倒也不多:“可以叫匠人多试几次,或者掺点粘土之类的杂质,能尽量找个最适合书写的配比出来就最好了。”

    “此事老夫自然省得。阿贵。”康老每日出门,两男两女的四名跟班总是在附近的,此时叫来旁边一人,“宁公子的说话你也听到了,回去之后,便将此事吩咐下去。”那人便躬身称“是”。

    “呵呵,方才一直论字,茶倒是凉了……”

    先前三人手中拿着炭条,泡了的茶自然不好去喝,这时候时间稍晚,也没了多少下棋的心思,几人在那茶摊坐一会儿,康贤的丫鬟便又泡了新茶来。那白色木板还放在旁边,话题自然也仍在字上打转,不一会儿,秦老点评起如今一些书法大家的风格,他本身书法也是既是擅长,一路点评,信手拈来,顺便将康贤的字也调侃一番,康贤便也笑骂出来:“隶书、狂草,老夫或不如你,若论正楷,你不如老夫远甚。”

    秦老笑道:“这便是术业有专攻了,明公整日以君子之道训人,楷书若差,未免失了信服力。只是单为训人方便便将楷书练至如此境界的,明公可为史上第一人了……”

    如此玩笑片刻,秦老想想,转开话锋,“……不过,见立恒这字迹,倒是令老夫想起一人,此人倒也为我秦氏本家,颇有才华,早年在东京之时,曾以行卷投于老夫,才气谈吐都极为出众,并且写得一手好字,其风格章法,倒也与立恒这句‘三山半落青天外’的风格类似,得颜筋柳骨之妙……只是他当年字迹尚未脱窠臼,如今倒是不知如何了。”

    宁毅眼角微微抽搐,另一边,康贤倒笑了起来:“秦公所言,莫非是今任御史中丞的秦桧秦会之?”

    秦老点了点头:“便是此人,早几年辽人南下,曾将他一家擒去,不过此人也是有勇有谋,深陷虎狼之地,仍能与辽人虚与委蛇,前年,辽人攻山阳之时趁机携家人南归。哦……如今他已是御史中丞了么?”

    “月前邸报之中已传来此事。因有南归之事迹,他如今颇受重用,特别是在危难之际仍不忘发妻。据说当时在辽国,辽人本欲将其妻扣留,两人煞费苦心演出一场好戏,方得以同行南归,逃亡途中被辽人发现,也是几名忠仆拼死殿后方得逃脱,可见御下有方……唉,也是前线战事不利,他此等事迹,更是显得珍贵。不过,如今朝堂之上,倒也并非一味的赞赏,对于他南归之事,怀疑也是颇多的,认为此事可疑,怕是另有蹊跷……”

    秦老想想,摇了摇头:“此事也难说,不过毫无根据随意揣测倒也并非君子所为,据老夫当日所见,此人品性端方,为人中正大气,忧国忧民,绝非是装出来的,今后如何,且观其行便是。呵……说起来,会之老家也正在江宁,他今后若来,立恒倒可与之一见,说不定倒可有共同语言……”

    宁毅眨了眨眼睛,随后有些复杂地摸了摸鼻子,过得片刻,终是笑了出来,敷衍式的点了点头。

    秦老与康老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妥,康贤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望向宁毅:“不过,立恒如此才华,莫非真无半点功名之念么?”

    纯以时间说来,宁毅与两人的来往并不算长,如同康贤所说,不过是下下棋聊聊天的如水之交,只不过这类文人嘛,大抵都有忧国忧民的念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或是习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都是毋庸置疑无需去讨论的事情。如今看来秦老每日不过悠闲下棋,康贤也是个富贵闲人的做派,但其中必然也有复杂的缘由。

    从这些时日的接触,到中秋的水调歌头再到这时的文字粉笔之类,种种种种,对他们来说,宁毅有才学的事情已经无需讨论了,接下来的疑问也就明确起来。如同往日秦老偶尔叹息他为一赘婿未免可惜,其实更多的只是叹息而并非疑问,但这时候的这次提问,意义却并不相同。

    这一下午的对话,字里行间,宁毅想要否认掉才子之名的意图很明显,看来并非是开玩笑或是随口敷衍。世间哪有人真的没有半点功名之念的,总该有点什么隐情才是。而这两人的身份都不简单,康贤既然以这样的态度问出这句话,实际上已是真正动了惜才之念。这已经是……打算动手帮忙的态度了。

    秋风萧萧瑟瑟地自河畔吹过,抚动了柳枝,秦老举起茶杯,缓缓地吹动着杯中的茶叶,目光抬起来,显然也在好奇着宁毅的回答。感受到话中的涵义,宁毅淡淡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样说出来或许没人信,不过……有些事情倒的确不想去做。才子也好,名声也好,功名也罢,不愿去碰。这个……是真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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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猜测

    “我知道这样说出来或许没人信,不过……有些事情倒的确不想去做。才子也好,名声也好,功名也罢,不愿去碰。这个……是真的。”

    宁毅语气淡然,然而话语中蕴含的说服力毋庸置疑,他是认认真真地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没有什么勉强,没有什么苦衷,真诚而坦荡。他此时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曾经又是呆呆板板的文人,若是之前的那个书呆子,在秦老康老面前怕是连说话都会结巴,然而此时此刻,他一身的气质却绝不能让人忽视,配上这副身形,看起来是超然洒脱,不拘于物。若这气质是在一名四十五十的中年人身上,那便是成熟稳重,渊渟岳峙,语掷千金,不容置疑。

    也正是这样,他这回答才更让两人疑惑。对于康老这样的人来说,能够问出这句话来,蕴含的意义也绝不简单,况且以如今的这种来往方式,康老也并非是与他做交易,需要他报答什么,若是一般的人,或许会脑袋忽然傻掉为了傲气或是什么推辞,但宁毅又绝非这样的愣头青。对方的疑惑当中,宁毅有些无奈地苦笑起来。

    “呵,我也明白此事让人疑惑,只是……”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两位或许不知道,几个月前头上曾经挨了一下,昏迷数日之后方才醒来。前事已然忘得七七八八,功名之事,眼下确实很难上心,至于与一帮才子流连青楼画舫,吟诗作赋得女子青睐,也实在提不起太多的兴趣。倒是学堂里的那帮孩子,让人觉得有趣,偶尔给他们说个故事,吵吵闹闹,要不然来这河边,下棋喝茶,倒也觉得自在,脑袋里,有意思的想法也有一些,或许可以慢慢来,如今这生活,我是满意的,至于些许白眼,那又何必去管他。将来怎样,到现在还想不清楚。只是明公好意,在下也确能理会。”

    他拱手一礼,点了点头:“此事,铭记在心。”

    这段话说起来自然有真有假,只不过当然也不可能把实情说懂了给他们听,将这等心情与脑袋被打失忆的事情挂上钩,一推二五六反倒是最好的办法。这理由无需再做解释,自然合理而又不用给对方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多余感,只是自己这边出了这样的问题而已。

    果然,这话说完,康老秦老二人都有些疑惑,宁毅便又将失忆的事情说了一遍,对方才都是一脸的恍然,康贤摇头笑了笑:“想不到竟有此事。”只当他失忆之后,想法有些古怪。

    随后康老也不再提起那些事情,喝了一杯茶,宁毅拿起那白板和木炭,告辞转去豫山书院。待到那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路口,康老方才叹了口气:“没想到有此一节,被那样一打,倒打出个淡泊心性来,年轻人之中,有此等心性者,确是难得,只是那一身才华可惜了。”

    秦老笑着喝一口茶:“他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日后变成怎样,现在怎说得准。以他的才气,该遇上的事情,避也是避不过的。只是看今日之事,有些事情,倒是令人担忧……明公,立恒此人,太过务实了。”

    康贤皱起眉头:“你这一说,事情倒也的确是如此。看他的诗词随手书就皆是佳句,偏对诗词之道,却是毫不在意,呵,明月几时有,自挂东南枝……书法也是信手拈来,如此多种,竟也都能达到如此高度,平日里怕不过是当成消遣而已。这些事情,在他眼中竟还不如那粉笔来的有趣……”

    秦老点点头:“务实本为好事,可若太过务实,直来直去,日后怕也有麻烦……虽然立恒此人也颇懂趋利避害之道,但毕竟年轻气盛,有些事情上,还是颇为高傲的。他不愿去敷衍那些学子的考验,推了邀请,在你我面前,却并不多做掩饰,大抵也是为此……”

    他想了想,随后笑了起来:“此事无须多想了,我等不过以棋会友,操心太多,未免过分,既知其想法也就是了。今后事情会如何,且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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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以来,宁毅这个名字在江宁城中也算是掀起了或大或小的一些波澜,能够得知水调歌头,得知这名字的人,自然也会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和看法,大多数的看法其实是单纯的,但若隔得近些,便会渐渐的复杂起来。例如康秦二老,例如苏家的许多人,远亲近戚啊,管事啊、下人啊之类的,若再近些,无疑便到了苏太公、苏伯庸这些人。然后是婵儿娟儿杏儿,几日以来,杏儿常用“千里共婵娟”来打趣两人,婵儿算是有些心理准备了,至于娟儿真可谓躺着也中枪,每每面红耳赤,羞得脸蛋都要烧成滚烫的小茶壶,私下里跟婵儿抱怨:“姑爷干嘛要写这句啊……”

    于是这几日,她见了宁毅都是低了头躲着走的。

    这些人当中,心情最为复杂的,自然便是苏檀儿了,平心而论,最让她在意的不是夫君多有才华,或者他的性格多么古怪,而是:她看不懂他了。

    她原本嫁给宁毅,便是因为对方简单,自己能够轻易地看懂这个人,即便成了亲,对方入赘过来,自己便能更不受非议地参与到苏家的事业里去。如今这婚姻虽然还算是有名无实,但在她的心中多多少少也已经接受了对方,接下来,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了。

    谁知到得此时才发现,自己对这夫君,竟是完全看不透了。

    当然,此时这事情不过现出些端倪,夫君看来淡泊,不像是心怀鬼胎之人,苏檀儿也是心性恬静聪慧的女子,未必会为之慌张。只不过,处理各种店铺事物之余,心中所思所想,就免不了停在这件事上了,这样的年月,便是再聪慧再独立的女孩儿,只要嫁了人,谁又能真对自己的夫君全无所谓呢?

    这几日依旧是忙忙碌碌地管理着苏府在江宁的诸多绸缎布庄,闲暇之余,叫了娟儿再去宁毅以前居住的胡同打探消息,倒是在生意当中,偶尔接触的熟人便会问及:“那宁毅宁立恒,便是你夫婿么?”然后将水调歌头赞叹一番。

    成亲之后,本也该将入赘的夫婿带来与之前认识的人见上一见的,也好坐实自己罗敷有夫的身份,谈生意时能更加方便一些。不过成亲之时自己耍了些性子,宁毅又被人打晕,此后便是修养的时间,到得如今,两人的这种相处模式几乎定型下来,只是在家中吃饭的时候有些交谈。她对待宁毅的态度虽然自然,但毕竟成了亲,更多几分矜持与傲气,因此直到现在,除了上次提出参加濮园诗会的事情,她至今还未有对宁毅做出一同出门参与某事的邀请。

    到得现在,怕是更难提出了。

    各方面打听、搜集有关宁毅的消息,在成亲之前,其实就已经做过一次,多数是父亲和爷爷叫人做的,她自己也与几个丫鬟过去看过,并且让婵儿娟儿杏儿打听过有关宁毅的风评,那时候得到的消息,不过是个简简单单的书呆子,才学不算高,当然,人倒也不至于完全读书读傻掉,否则后来想也不至于会接受苏家的提议入赘进来。这年月,一个男人要入赘到别家,大抵也是认了命了。

    不过,这次让娟儿过去打听的时候,得到的消息,却有了些许不同。

    大部分的评价,自然还是如同之前一般,宁毅在那处胡同里存在感并不强,有些人家还是娟儿强调好几遍是住在某家某院的男子之后对方才想起来:“哦,却是有这样的一个人。”或者说:“那个傻书呆嘛,听说是入赘到什么地方去了,院子也卖掉了。”“大概自己也觉得考不了功名吧。”这样的说法,占了绝大多数。

    不过,却也有两三家传出了这样的说法:“哦,立恒嘛,我早知道他才学惊人,只是一向低调,性子也稳重啊,不愿与人攀比。那像是那些什么才子,胸中没有多少墨水,就爱出风头,这就叫满桶水不响,半桶水晃荡……姑娘你也是听说了那水调歌头才来打听的吧……”

    “入赘,是入赘了,因为有婚约嘛,立恒那孩子是个实诚人,婚约是必定要守的……”

    “隔壁的三婶、还有巷口的牛二伯,他们都是这样说的,婢子给了他们每人五十文……”虽然不过是个小丫鬟,娟儿打探消息的本领却绝对不容小觑,此时想想,有笑起来,说起自己的看法,“不过婢子觉得,他们也都是听了那水调歌头之后,方才这样说的,做不得数。可惜当初教姑爷书的邹夫子去年已经去世了,婢子倒也去打听了一下,姑爷的师娘几乎就不记得有姑爷这个人了,只是清楚婢子来意之后,还是说了些好话。邹夫子的遗孀一家过得似乎不是太好,婢子自作主张送去了两贯钱,也提了些熏肉过去,是以姑爷的名义送的。”

    “理该如此……”苏檀儿点点头,随后倒也笑了起来,但伴随而来的,依旧是浓浓的疑惑。打探消息,不见得别人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虽然这次也得了些好话,但基本上的信息,还是与以前无异,不过,待到娟儿调查了另外一个方向之后,某些看来正确的猜测,才渐渐对苏檀儿露出了轮廓。

    “姑爷去河边下棋时认识的几个老人家,怕是了不得呢……现在能知道得最清楚的一个,怕就是那天在止水诗会上为姑爷说话的康老爷子……”

    “嗯?”宁毅失忆之前的风评能够得到确认,那么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该是在失忆之后,先前宁毅跑去河边下棋,认识了几个棋友的事情她也知道,只是并非做什么调查,这时候得到的消息,才委实将她吓了一跳,自己这夫君,竟能与这等人物认识,也不知到底是运气还是因为其它的一些什么,而随后反馈过来的信息,更是令她愕然。

    从止水诗会上传出的消息,只是说了康贤乃理学大家,各方面的造诣如何如何,怎样令人尊敬。但隐藏在其后的一些背景,其实并未经过太多的掩饰,只是不说而已,一调查,便已经调查出来了。

    康贤康明允,不光是书法大家,理学泰斗,在此同时,他的另一个身份,乃是成国公主驸马,皇亲国戚。虽说武朝对皇亲国戚一向管束极严,驸马不可能参与国家大事,入朝为官,然而成国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姑姑,这康贤说起来,竟是当今圣上的姑父,即便只是一个富贵闲人,但这样的身份,也当真是贵不可言了,根本不是苏家这等商贾家庭可以企及的。

    这消息一旦揭开,初时带来的震撼,真是难以言喻,苏檀儿在一时间都有些懵掉,然而片刻的震撼之后,一条相对清晰的线索,也渐渐地摆在了面前。

    “姑爷他到底是怎么跟能这种大人物交上朋友的呢,婵儿那边倒是说,他们不过是随意地过去,随意地下棋,就认识了。”娟儿疑惑着,随后变得有些迟疑,“不过说起来,这康老爷子的身份,与姑爷的身份……呀……”

    接下来的话,娟儿不敢说出来,但也已经足够了。经商之道,对于各种各样的信息,每时每刻都要加以过滤,有时候某些线索看来很难让人相信,然而当其它的线索都被过滤出去,剩余下来的,或许就是这样的消息。

    夫君的身份,与那康老爷子的身份……皆是赘婿吗……

    对于苏檀儿来说,虽然这答案在普通人看来会有些离奇,但已然是最接近核心的答案了。

    夫君……或许只是在下棋时与对方有些来往,或许也根本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然而两人却的确有着这样的共同点。驸马的身份看来尊贵,娶了公主,实际上也是入赘皇室,以对方那等才华,却是一辈子都不能当官,不能一展胸中抱负,他见了夫君,会起惺惺相惜之念并不难理解,这样一来,也难怪他要在止水诗会上堵截众人口舌,为夫君扬名了……

    那水调歌头,夫君说是什么道士经过门前,不光爷爷不信,自己也是绝对不信的,因为小婵肯定不会骗自己,那道士吟了一首词,莫非还是唱出来的么……或真是夫君妙手偶得,又或是那康老爷子所做,难说得紧,她现在倒并不是太过在意,毕竟之前心中疑惑,只觉得处处都有疑虑,现在整理出一条线来,反倒是豁然开朗,对于有些事情,倒也不甚介意了。

    夫君这人,性格其实是淡泊的,说话做事,其实也不惹人讨厌,才华高低,她反倒是无所谓,低些好,他入赘过来,自己并不介意,高些也便当是意外欣喜吧。中秋那诗会,到想不到其中竟有这样的黑幕,若真是那康贤的谋划,说不定也是这老人家一时兴起,开的玩笑。

    “看老夫教你,将你那娘子与家人吓上一跳……”

    如此想来,并非是没有可能,自己这夫君的性子虽是淡然,但这样的年纪,未必就真会安于赘婿的身份,爷爷虽然不愿苛待他,自己也不希望他受歧视,但赘婿的身份偶尔受些白眼,那也是避免不了的,人家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这是他自己要过去的坎,便是因此想要展露一番才华,也是可以理解。

    如此说来,夫君……莫非真是想驯服自己这个不安分的小女子么……

    有些事情决定了,那是不会改的,这是大前提,她对于招赘或是出嫁,原本是没什么要求的,只是终有一日,她要接受这苏家的家业,这才是重点,而有了这个前提,自己这夫婿,便只能是入赘了。她心中如此想着,对于心中猜测的这些事情,却是并不讨厌,甚至有着一丝喜欢。

    没有更多的可能性了,不是么。

    于是在回家的路上,她就轻轻的、暖暖的笑了出来……

    这是很私人的笑,甚至连同在马车中的娟儿、杏儿,都未有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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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秋末冬初(上)

    九月寒露过后,天气降温的速度变得愈发明显了,大雨降下的时候,江宁城中仿似雾茫茫的一片片。深秋的雨没有夏日那般喧闹,像是带着冬日将临的寒意,一丝一毫的都要渗进人的衣服里。

    走过小小街巷对面的木桥时,宁毅顺手拍了拍长袍上沾到的水渍。在这样的雨天里,长袍穿起来其实有些碍事,相对来说,自后方小跑过来的小婵就要好得多了,雨天里出来,她没有穿裙子,一身带湖绿花边的上衣配上长裤,头上照例是可爱的包包头,足下淡蓝色绣鞋,一身行装轻盈无比,方才大概是落在后方买什么东西,这时候撑着油纸伞,绕过路边的一个个水洼,燕子似的飞过来了。

    “姑爷、姑爷,等等我啦。”

    “怎么了?”

    “买了东西。”跑到宁毅身前,小婵笑着拿出一本小册子来,“刚才路过那边的店,看见这本是新出的,姑爷可能没看过,所以就买来了。”

    那是一本市面上新出的白话话本小说,看看名字,叫做《鬼狐奇缘》。这样的话本小说在这时代颇为常见,遣词造句也都比较浅显易懂,有的是历史传奇,有的则是民间传说的爱情故事,尤以各种精怪鬼魅的爱情传说较多,一些受欢迎的在出了之后,说书人便会拿去茶楼酒馆讲述。宁毅这段时间看这些小说看得多,小婵自也是记在心里,有时候见到出了新的,便会买了带回家。

    这类小说在娱乐性上比之现代的各种故事自有不如,但也是矮个子里拔高个,无聊时翻翻,毕竟是古文,也能让自己身加融合进这个时代的气息。宁毅此时笑着接过,顺手翻了翻,小婵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说话。

    “中午的时候,那个人说的话真可恶呢,小婵真想上去骂他一顿。”

    “嗯。”

    “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就会瞎猜测,还敢在酒楼里吹嘘自己是什么才子,这样的人,秀才也考不上啦。”

    “嗯。”

    “姑爷啊,小婵这可是在为你打抱不平呢,那个人在说你的坏话好不好。”

    “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这人……哼,好啦好啦,知道姑爷不在意这些庸俗之人的说法啦,可是小婵听了也不舒服啊,毕竟有辱姑爷的名声呢。姑爷当时要是当场写一首诗骂他,小婵就拿过去直接打到他头上!”

    “呵,他又不认识我。”宁毅将小说翻了一页,“我坐他旁边呢。”

    “就是这样才生气嘛……”

    中秋节的那场诗会,到得如今算来已近月余,有关那水调歌头引起的舆论,到如今一直在变化着,最初的十余天内,对这首诗词的评价几乎到达巅峰,关于对宁毅的好奇与议论,那段时间里也是最多的,然后……这舆论便飞快地降下来了,开始往更深层,更特定的方向发展。

    这等舆论在市井中传播的热度毕竟有其时间性,对于诸多升斗小民来说,中秋过后十天左右的时间里他们或许还会附庸风雅地关注一番诗会中发生的事情,随后,其它的东西就会渐渐的将这热度覆盖,生活本身是忙碌仓促的,当这些人提起那事的频率降下来,平日里能听到的有关这事的议论也就少了。

    更多的赞叹、疑问,开始集中于一批批的学人士子身上,水调歌头这首词的影响,还是不断地朝周围传——通过这些学人士子的口耳信件,但对于宁毅的质疑与猜测,却停留在了江宁范围内。譬如一名身在东京的士子听了水调歌头,他的赞叹不会有多少减弱,但对于宁毅具体是谁,宁毅能否写出这首词,他自然不会太过上心,毕竟——太远了。

    武朝与宋朝类似,儒学到达了巅峰,文人士子在社会中比重相当大。这个相当大也是针对之前的千年而言的,即便这是有史以来文人最多的一个朝代,比之宁毅所在过的现代,这个比例也真是太少了,因此,仅仅不到一个月,感受到的东西便已经安静下来——当然,如同今天中午这般,在外面吃饭时无意间听到几名文人不太好的质疑之声的机会,自然也是有的。

    那日与秦老康老说了自己想法之后,康老或许觉得中秋那日的推波助澜做得有些多余,事后帮忙宁毅活动了一番,随后据说有些想要来找宁毅讨教的学子受到了先生的训斥。这近月的时间,各种聚会邀请自有许多,请柬全都被宁毅无视了,而真找上门来的讨教的人便只有三拨,一拨扑了个空,另外两拨过来时,见宁毅在给孩子们讲论语,首先便找话题:“尝说半本论语治天下,今日听宁兄讲解此道,想是造诣颇深,不知XXXXX该当何解?”

    这个算是惯性思维了,见对方在说什么便从这上面找话,对于四书之类正书,宁毅过了几遍,还是有准备的,在现代那种知识大爆炸的时代熏陶过,哪怕随口说上一段,掐住重点发人深省不在话下,即便剑走偏锋,对方一时间也难以辩驳。这些人既然过来,自然也准备了其余问题,生僻的也有,只不过以宁毅的风度气场,即便聂云竹这样的女子也得被牵制着随他而走,这帮书生又能如何,一段论语答完,其余的问题根本没机会提出来,宁毅应付一阵离开,旁人也只觉得他渊博或是高深莫测,事后想想,倒是大多数问题都没能问出来。

    这样的组团挑衅之外,其实也有私人过来的,有个叫做李频的家伙每天跑过来似乎是对宁毅随口说的那些故事很感兴趣,于是跑来旁听,前几天讲完课后他倒是向宁毅提了些问题,主要是对那些故事的看法,要与宁毅讨教,实际上这些问题也是句句不离论语之义。他没有挑衅的意思,宁毅便也与他说了半个多时辰。此后对方便没有过来了。

    在宁毅来说,只要没有人能坐实他的不学无术,外界有关水调歌头的怀疑,就都不可能真的变成污名,等到他需要这名气的那天,要证实可以很简单。随时都能做的事情,现在却是没什么必要,这样的事情,他是不放在心上的。

    外界的置疑当中,隐隐约约也流传着有关道士吟诗被宁毅剽窃的传闻,信的人不多,至于是从哪里传出去的,自然是查不到了,不过在宁毅这里,对这事却是早有预期,听过之后,只是淡然一笑置之。

    粉笔的事情,自那日说过后不到半月的时间里康贤那边便制出了一批,质量还相当不错,于是由白板进化为黑板的过程,仅仅是用了十余天的时间就已经被完成,如此一来,上课之时倒也方便了许多。具体的成效一时间自然还看不出来,他上课的流程依旧:读书、释义、讲故事。如此而已,倒是那帮孩子学习热情的增长是显而易见的。

    只是课堂上这种活泼的气氛,怕是这个时代都不多见的情况,学生们喜欢,老师们则多是摇头,苏崇华又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回,这次宁毅跟他讨论了片刻这种教学或许会有好处,他便不说了。一来宁毅如今顶个才子的名头,有那水调歌头的光环,他也不好管,二来,书院反正一直都没什么成效,再差也就这样了,随便他去,看看成效也好。

    上午讲课,下午便走走逛逛,或依旧去秦老那边下棋——当然也得是在不下雨的时间才行。

    小婵在大部分的时间仍然是跟着他,并且也跑来书院听课——她挺喜欢宁毅讲故事的,各种古古怪怪的故事都有,若是回去了,便可以讲给两位姐妹炫耀一番。宁毅觉得她跟随得又紧了些可能有苏檀儿的授意,自己写了首水调歌头,这样的事情也是可想而知,他对此颇能理解,倒是并不介意。

    当然,让他比较疑惑的是,自己这妻子或许的确是找了什么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何写出那首词作。因为在最初的几天里,大家吃饭的时候,对方的审视目光还是挺多的,后来便转变了,她再度专注于工作,每日马车来来去去,用餐、说话恢复以前那样的态度,话语之中也没了什么试探的意思,这倒是让宁毅有些感兴趣:她到底找到什么理由并且接受和理解了呢……真是把握不住……

    除了与之前并无二致的这些生活,宁毅偶尔会打听有关武功的或是内功的消息,苏家是有一批护院的,据说有人横练功夫很好,那也不过是现代军队里硬气功的水准,可以头裂砖石。至于比较神奇的内功,按照他目前的听闻,这时代应该是有,一些有名气的大门派高手可能会,不过想要去学那可难了。

    宁毅暂时还只是开始搜集这方面的消息——他最感兴趣的也就是这个。在这个时代,当官也好、经商也好、造反也好,都不过是在现代就已经玩过了的体系,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而已。唯有武功,这才有新意,如果真有机会,他真是想要接触一下内功什么的——只希望不像现代一样是假的,他也不贪心,譬如原地能蹦个一丈左右就行,当然……两丈他也不介意啦……

    想要练武功,也得有个好身体,现在就想找个大侠什么的来教自己那也不怎么靠谱,脚踏实地方为正道。于是在不下雨的清晨,每日早上的锻炼,依旧在持续着,并且按照练出最大效果的打算将强度翻了倍。仰卧起坐、俯卧撑、长跑,前几日经过聂云竹所居住的房屋时,穿着朴素衣裙的女子倒是站在那儿看见了他,等到他跑近了,敛衽一礼:“宁公子。”

    宁毅一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勉强挣扎出一个笑脸,挥了挥手,“嗨”字也没能喊出声来,随后……就那样跑过去了……

    留下聂云竹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决定出来打招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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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秋末冬初(下)

    虽然那日知道宁毅的身份之后,聂云竹便有想过,没了报恩之类的联系,这偌大的江宁城中,仅是互通姓名的两人或许便是见不着了,不过,过得几天之后,才发现这种想法倒也未必准确。

    那天早上醒来,听得房屋外的道路上隐隐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打开窗户时,才看见宁毅的身影从视野中跑了过去,她这次才记起来,即便没有自己连累他掉到河里的那些事,这宁公子也是每日清晨都会在这路上跑来跑去的。

    重文轻武的年月,特别是文士当中,会这样的锻炼身体的人不多,初见时还以为他被人追赶,随后才确定下来,这位各方面都与众不同的宁公子的确是在晨锻,并且这些时日以来奔跑的里程似在不断增加,心中有几分不解,更多的还是佩服。

    毕竟是清晨,当然也不可能每天都碰巧能看见对方跑过,但次数自然还是比较多的,聂云竹在心中考虑着该不该出去跟对方打招呼,后来才觉得,自己反倒是矫情了。以往所见所识,皆是心有所图之人,见得怕了,如今这宁公子不仅救过自己,而且那日便看清他对自己并无所图,有些来往本该自然而然,这时想来,倒是自己想得过分。

    她在心中笑骂自己几句,这日清晨又见对方跑过时,便自然地出来打招呼,谁知对方仅仅是挥了挥手,毫不停留地跑掉。她倒是愣了半晌,后方病情已经痊愈的丫鬟胡桃跟着出来:“那是谁啊?小姐认识么?”随后撇了撇嘴,“好没礼貌……”聂云竹却已然轻轻笑了出来。

    呵,君子之交君子之交,这种态度,可算是把自己当成朋友来对待么……

    寒露、霜降。立冬过后,在提高了强度的系统锻炼下,再加上前几月的积累,身体素质算是有了初步的改善,外表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但内里至少也算是个普通人的健康身体了。

    这年月读书人就只管读书,食物营养也不怎么跟得上,多数人身体比之现代宅男还差,虽说君子六艺中也有射御之类,但这在六艺当中基本也只是个口号,就跟“全面发展德智体美劳的素质教育”之类口号一个样。宁毅的身体以往也是这个素质,二十年的体弱,半年时间能恢复过来,已然相当不错了。

    每日清晨自秦淮河边跑过去的时候,偶尔会与那聂云竹打声招呼,算是点头之交而已。虽然之前她杀鸡掉河里之类的事情都比较笨拙,不过稍稍多看见几次倒也能知道她并非什么天然呆——事实上从那次买木炭后一路同行的交谈中就能看出来了。她衣裙一贯简朴,但人是极漂亮的,身材也是优美高挑。偶尔是在门口与他遇上了挥挥手,笑着说声宁公子;有时候看见她在小楼一侧的厨房中,厨房的窗户朝街道这边撑开,她在厨房中或生火或切菜,抬头露出一个笑容;偶尔也能看见她端着木盆去临河的露台那儿倒水,见到宁毅朝这边跑过来,于是便挥手打个招呼,清晨风大,自露台上吹过时卷起了衣裙,晨曦自她背后的地平线上照射而来,洛神凌波也似。

    一个丫鬟与她一同住在这楼里,倒是不怎么漂亮,身材也是矮矮的,宁毅大概能猜到,前段时间,这丫头生过病。

    十月间与那聂云竹才算是有了些简单的交谈,那天清晨出门时没有喝水,又增长了奔跑的路线,返回时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嗓子渴得要死,便停下来与她讨了杯水喝,简单说了几句话。第二天返回时那聂云竹又在那儿,倒是不好直接跑过去了,停下来休息一阵,再之后,渐渐变成习惯。

    “宁公子倒也真是性情古怪,竟每日奔跑这么长的时间,不累么?”

    “就是累才有效果啊,跑跑步有什么古怪的。”

    “云竹早年曾在金风楼中……倒也见过不少文人才子,确是没见过宁公子这样的……”说这话时,她目光望着宁毅,只是宁毅早就猜到她有过这样的经历了,仅仅是对她这么坦白有些奇怪,却不至于露出太诧异的表情,片刻之后聂云竹才疑惑道,“莫非公子想要投身军旅?”

    “呵,就现在这种身体,哪里能上得了战场。只是百无一用是书生,锻炼一下总有好处而已。”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若让其他人听到,怕是要给公子添些非议了。”

    每日在这边停留不久,聊的事情也不过区区几句,不过时间一长,对方的身份轮廓也就渐渐清晰起来。在青楼做了些年月,随后给自己与丫鬟赎身,买了这栋看起来很漂亮的临河小楼,由于对普通人生活认知有限,也摆了不少乌龙等等。

    聂云竹或许会觉得他的性格古怪,不过在宁毅看来,对方的性情实际上也是有些古怪的。估计她小时候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女,然后才被卖去了青楼,给自己赎身之后却是不愿意再走这条道路,也是如此,才弄得生活多少有些窘迫。这女子的性格该是有些执拗的成分在其中的,十月底的一天,宁毅与小婵经过东集的菜市时,便远远地看见过她。

    当时菜市那边人群拥挤,宁毅与小婵是上去酒楼上的,远远地看过去时,聂云竹跟那婢女胡桃都在,只是在人群中相隔了好几米的距离,像是过来买菜,又像是集市的小贩中有认识的人,聂云竹依然是一身朴素打扮,头上还包了一条有点难看的头巾。她正蹲在一个卖鸡并且也帮忙宰鸡的小摊贩后方,一只手抓了只母鸡,另一只手拿把菜刀,割了那母鸡的喉咙往地上的碗里放血。估计是觉得恶心,脑袋往后缩得远远的,但手中却是丝毫都没有放开,血放完之后,她将那母鸡扔进旁边烧有热水的锅里,满意地站了起来,随后,似乎还望宁毅这边望了一眼,大抵是无意中扫过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见自己。

    “姑爷,怎么了?”

    注意到宁毅站在楼梯边往集市那边看,小婵疑惑地问了一句。宁毅摇摇头:“没什么,我们进去吧。”笑着转过了身。

    这年头大家难得吃一次鸡,就算买了,基本也是拿回去自己养几天再杀,卖了之后还会替人杀掉这类业务,估计也只有在江宁这种大城市中的集市才可能看到,还得那摊贩老板比较妙想天开才行。

    第二天坐在那河边小楼的台阶上休息,聂云竹问道:“昨日公子在东集看到妾身了吧?”

    “嗯,你干嘛跑那去杀鸡?”

    “住在那边赵家的二牛跟胡桃两情相悦。”聂云竹笑着指指远处的一处房屋,“他家在东集那边卖菜,我跟胡桃过去,所以也认识了集市中的一些人,昨天过去买东西的时候,卖鸡的刘婶忙不过来,所以我就过去说:‘我来帮帮手吧。’然后还真把鸡给杀掉了……”

    她为此笑得开心,宁毅愣了愣,片刻后笑着摇头:“又何必这样。”

    这聂云竹原本身在青楼,这样的年纪上便能自己给自己赎了身,可见那些日子必定是深受追捧,这等女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在许多方面怕是比大家闺秀还要大家闺秀,赎身之后到现在,哪怕看起来生活有些磕磕绊绊,但比之普通的家庭,仍旧是要好上许多,不懂杀鸡那也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倒想不到她性格执拗至此,见到有机会,竟非要把这事给学会了。

    “能多学些东西,总是高兴的。”聂云竹望着远方,笑着说道,片刻之后,又望向宁毅这边,“对了,宁公子明日也在这停一停好吗?”

    在这休息一下已然成了习惯,原本不用去说,她既然提出来,自然是有事情,宁毅问道:“什么事?”聂云竹笑着摇头:“明日过来便知道了。”

    第二天宁毅过来时,聂云竹从家中端了只碗出来,碗里有几只煎饼,刚刚煎出来的。

    “公子还没吃过早点吧,这几只饼子或可带去尝尝味道。”

    宁毅一般都是跑步完毕休息够了才去吃早餐,这时候疑惑地看她几眼,坐在台阶上休息片刻,倒是直接吃起来:“怎么啊?”

    聂云竹见他这样,笑容中也是高兴,同样在旁边坐下:“宁公子觉得味道如何?”

    “还不错。”宁毅点点头。

    “那……公子觉得若拿出去卖……”

    “嗯,你打算卖煎饼……”

    聂云竹笑了笑:“除了当初的以色娱人或者纳纳手帕鞋垫之外,我跟胡桃做出来看着不比人家差太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也是当初在金风楼的时候胡桃学过一些,会做好几种味道的,应该还能吃……所以我们打算弄辆小推车,顺便再卖点茶水之类的……”

    对于做生意之类的事情,宁毅已经没什么兴趣可言了。当然,聂云竹实际上也不是真的询问他的意见,这个女人性格坚韧,看来美丽柔弱,实际上极有主见,离开青楼之后,与之前所有恩客的联系说断就断,察觉到普通生活中或许需要杀鸡,忍住恶心也把这种以前避之不及的事情给学会了,到现在又想要做这种看来不怎么符合她气质的事情,倒是让宁毅觉得有趣。

    十一月初,苏家的院子里,宁毅搬了房间,他与苏檀儿都从已经开始变得寒冷的楼上搬到了楼下,此时冬季的寒意已深,晚上大家在苏檀儿那边的客厅中聚集,房间里生起炭火,暖洋洋的。宁毅与苏檀儿的接触,也因此变得更加频繁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嘴贱

    从农历十一月初开始,寒冷的天气笼罩了江宁城,初八初九几天,天上下起雪来,随着鹅毛般的雪片,白皑皑的外衣将整座古城悄然包裹起来。

    积雪暂时还没有厚到能阻人出门的程度,但按照往日的常例,这既然已经开始落,那么直到明年开春,或许都会一直有了,雪片会在这长达两到三月的时间里断断续续的下,若是穷苦人家,这样的天气几乎就很难出门了,有的地方,人们连过冬的衣物都没有,大雪封山之时,便只能裹着被子整日整日地窝在炕上,冬天对于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过的日子。

    江宁这样的大城会好一些,毕竟商业发达,家境殷实一点的人们也还不少,初雪落下的几天里,学堂仍旧开着,当然,住在城外的几个学生便没有来了,这也是常事。讲课的先生那边是有小小的一盆炭火的,学生们就只能依赖门窗多挡去一点风,好在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问题倒也不大,两个女学生各有一个漂亮的暖手炉,窝在怀里抱着。原本家里大人已经不让她们再来学堂,但她们舍不得错过宁毅讲的故事,于是仍旧跑过来听课。

    秦老的棋摊自天气开始变冷自然就不摆了,宁毅倒也去了他家中几次,当然也不可能太频繁。不过对老人家来说,有能说得上话的人登门拜访自然也是一件好事,倒也有一次遇上康贤,这老头拿了几幅古画过来品评,让秦老鉴了之后,盖个印章上去。

    大雪降下之后,宁毅在苏府的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每到夜间,整个苏府的景色是最迷人的,从二楼朝周围望出去,游动在各个院落房舍间的光点温暖瑰丽,古色古香,明明是东方的风格,那些光团又像是从漂亮的油画中浸出来的一般,若有照相机,宁毅倒是想要俯拍几张作为纪念。不过二楼也是风大,站得一阵,小婵便要上来叫人了。

    这样的晚上,终究还是坐在楼下的客厅里烤烤火更有意思,聊聊闲话,下下棋,看看书,苏檀儿与几个丫鬟选选布料,做做刺绣。宁毅与苏檀儿主仆几人关系自然已经不错了,坐在一起下下五子棋,喜欢八卦的杏儿偶尔讲些大宅里发生的趣闻,偶尔几个小丫头也会争论一番宁毅讲的故事内容,狐妖跟大将军打起来谁更凶悍啊,喜欢吃眼睛的夏侯将军有没有络腮胡啊,或者那些被杀掉的女妖精会不会很无辜啊,内容不一而足,偶尔跑过来问宁毅,让他裁判胜负。

    苏檀儿于是也渐渐喜欢起规则简单的五子棋来,她每过几天会查查账本,一个人坐在旁边打打算盘,三个小丫头偶尔也会过去帮忙。若是与宁毅下棋,也会闲着说些大宅门各个亲戚的趣事,简单地透露些彼此之间的关系。

    偶尔会有夜间过来摆放的亲人,下雪之后,宁毅在学堂里的几个学生偶尔就会过来请安什么的,实际上是想要套些故事来听,纯以故事性来说,苏檀儿也喜欢听这些东西,拿了针线坐在一旁刺绣顺便听说书。

    偶尔也会有一些兄弟姐妹过来,年轻一点的叫苏檀儿“二姐”,多是想要做些什么事情没钱,过来跟她诉苦什么的,想要讹笔银子,苏檀儿对这些人都不错,这些人也知道只要有分寸,苏檀儿就多半会给,要个一百贯的话,六十到八十贯总能拿到,只是大抵要听苏檀儿一番叮嘱和唠叨。拿到手的,也够他们在秦淮河上喝上几晚不错的花酒了。

    这些人口中说的自是上进的借口,但实际会怎么样,即便是对这些堂兄堂弟不怎么熟悉的宁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苏檀儿还是蛮有耐心的,不管对方找的是什么借口,她总是当成完全相信的样子,顺着话题说些诚诚恳恳的建议,然后叮嘱对方莫要乱花钱之类,若是要称兄长的,她的姿态也是放得极低,妹妹的形象极是乖巧,偶尔打趣几句:“上次春风院那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变成我嫂子呢……”与人为善得一塌糊涂,待到人离开之后,她收起装银票的小盒子,依然是清丽善良的笑靥,随后也跟宁毅说说这位堂兄堂弟以往的趣事,都是好话,自豪感伴随着浓浓的亲情洋溢而出。

    宁毅在旁边看着这些镜头觉得有趣,亲情或许是有的,只是他也明白了苏家第三代无可用之人的说法所为何来。苏檀儿的婚事稍稍拖了几年,今年十九岁的她说起来已经是老姑娘了,然而看在宁毅眼中自然并非如此,自己这个已然开始掌握苏家大房的妻子实际上依然是少女的样貌与身段,说话、微笑时甚至还带着些许青涩,但各种行动中蕴含着的分寸把握,的确是不容小觑了。

    能够每天聚在一起,下下棋讲讲故事说说家常,宁毅与苏檀儿之间的气氛,也比每日只是吃个饭的时候自然了更多,随后,苏檀儿便也提出了让宁毅偶尔与她一同出门,去一些有必要拜会的人家中拜访的邀请。

    苏家布匹生意做得大,其下也有不少附庸的商户,牢靠或者不牢靠的生意伙伴,苏檀儿偶尔出去别人家拜访谈生意,也总是有个男人跟随着比较好。事实上年前的这些拜访还算不上非常必要的,不过一旦过完年,两人一同出门到家家户户拜年就变得很重要了。苏檀儿此时的邀约,实际上也是希望宁毅能多少熟悉这些事情。当然,几天之后她就能满意地发现,宁毅至少在当个摆设方面,非常称职。

    宁毅对这帮人做生意之类的事情兴趣缺缺,旁人聊生意,他便装模作样的在一旁喝茶,看字画,微笑发呆,若有打招呼找话题的,自然拿出万精油的伎俩敷衍一番,只表现出有礼数的书呆子模样。苏檀儿带着他过来,其实也只要求他能够自然地应付掉别人的寒暄,不至于给人恶感便行。这些人与苏府多多少少都有生意上的联系,知道宁毅入赘,不至于刁难于他,当然也有听说宁毅名气的,找个人与他谈谈诗文,这类随意聊天,也并非认真考校,宁毅自然也是轻松以对。

    要拜访的是哪一家、哪一户,往往在前一天或者第二天在路上的时候,苏檀儿便说说笑笑地将背景告诉了宁毅,有的是关照过苏家的商场前辈啊,有的是如今的合作伙伴啊,或者有的是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啊。在这个相处模式上,她与宁毅关系融洽非常,等到出门,也会笑着跟宁毅说说此行的成果,开几句玩笑或者小小地骂上几句“老狐狸,什么风都不肯透”之类。

    绝大多数的行程都是这样无聊的事情,当然,偶尔也有例外的小插曲,譬如说十一月十四那一天的串门,就让宁毅觉得……自己果真是无聊透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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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家兄弟做的蚕丝生意规模还是不错的,这两兄弟也有本事,只不过一直没什么定性,前次跟他们谈的那批生意做完之后,这一次,听说已经跟薛家谈好了合作,今天过来,也不过尽尽礼数而已……”

    马车之上,苏檀儿一边转着手上的小珠链,一边说道。宁毅点点头。

    “这么说,随便敷衍一下就是了?”

    “呵呵,相公随意敷衍一二便是。”她笑着将珠链待到手腕上,抬起了头,又偏着头伸手整理几下脑后的发鬓,“敷衍完后,相公下午还有事?”

    “打算去城东的书铺转转,找本唐时的典籍。”

    “妾身今早告辞,陪相公一起去吧。”

    “好的。”

    本身是谈不成的生意,本着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想法来拜访一次而已,如同宁毅所说,敷衍一番也就够了。不过,若是本该和和气气的敷衍过程中老有一只苍蝇嗡嗡嗡的叫来叫去,那也蛮杀风景的。这次下午来到贺家拜访的并非只有苏檀儿与宁毅,另外还有两家商户的人,于是贺家兄弟中的老大贺钧,这位被苏檀儿称为世叔的蚕丝商人便在园林一旁的偏厅统一招待了众人,几个大火炉将周围烧得暖暖的,从这里也能一眼望见外面园林的雪景,说起话来,气氛颇为雅致。同样作为主人家陪同的,还有他的儿子贺廷光。

    贺家的主事人一共有两个,除了贺钧,兄弟之中的老二贺锋才是最有商才的人。苏檀儿本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茶会开得一阵,她便与三个丫鬟连同其余几人到园林赏雪,随后倒是遇上了从那边过来的贺锋,从这边望过去,几人便在那边说着话。偏厅中人少了一些,贺廷光便开始纠缠起宁毅的诗才来,他大概也是不相信宁毅有多少才华的,想要考考他,可惜本身才华也不多,宁毅敷衍几句,对方在那边唧唧呱呱唧唧呱呱的唠叨,口中又暗示一番与大才子薛进的交情,顺便说几首薛进的新作来让宁毅品评。

    这家伙也是个草包……宁毅心感无聊,那边贺廷光的父亲贺钧大概也觉得儿子在说些没意思的话,开口帮忙原场几句,宁毅自然也得接接话头:“听檀儿说贺家蚕丝生意规模令人佩服,主要是在寿州一带吧?”

    贺钧皱了皱眉,贺廷光却已然笑起来:“好教世兄知晓,我家其实主要经营庐州、巢湖一带,世兄他日若有暇出门游玩,莫要找错了才是……”

    宁毅愣了愣,片刻后才点点头:“哦,原来如此……庐州跟寿州倒也不远,生丝运过去……”

    那边贺钧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皱得更深:“贤侄为何忽然提起寿州?”

    “也不是啊,薛家有批作坊不是在寿州么,那个什么严大掌柜负责的,我上次好像听谁说……嗯,所以我以为贺府的生意会在寿州……”

    贺廷光大笑起来:“世兄不懂这些,便勿要乱说了,严大掌柜明明乃是负责庐州之事,在坐几位叔伯大抵都知道的,不信你可向几位叔伯询问,呵呵……”

    他这样说,其余两家商铺的人也笑起来,做出证实,宁毅笑着点点头:“不懂这些,偶尔听几句零碎消息,搞错了搞错了……”众人都知道他赘婿身份,对这事倒也并不觉得出奇,只是笑笑。那边贺钧却是沉声道:“不知贤侄说的这些零碎消息是从何而来。”

    宁毅看看他严肃的表情,也有些疑惑地想了想,随后茫然摇头:“我只是……偶尔听人聊几句天,呃……具体的并不清楚啊,呵,让世叔见笑,经商此事,檀儿倒是懂一些,在下是不懂的,对薛家倒也没什么了解,倒是把庐州跟寿州给搞混了,呵呵……”

    他如此敷衍一番,其后的整个事情就变得有些古怪,贺钧皱着眉头似乎真在想一些重要的事情,随后还叫了一名管事过来叮嘱了几句什么,宁毅皱了皱眉:随口说的,不会真猜中了吧……

    他这些天随着苏檀儿跑来跑去,虽然对旁人聊生意没什么兴趣,但是心中慢慢的总能建立起一个轮廓,谁家做些什么生意,整个大局上如何去运作。这些事情,是不是刻意去想也都能或清晰或模糊地摆在他的面前,有一个可能的轮廓,这时候说起寿州,不过是随意推开那贺廷光的话题而已,他只是从前面那些天听到的闲聊中隐隐觉得,薛家的生意可能有变动,庐州的重心可能转寿州,然后寿州方向,其实也有一个与贺家形成对立的蚕丝商,可能会介入进来……这些事情在他也只是模糊的轮廓,把握是没有的,只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其中一丝关键点而已,但以结果看来,倒真是让自己说中些什么东西了……

    于是到得不久之后告辞出了门,宁毅与苏檀儿跟贺钧告辞准备上马车的时候,那贺锋从后方追了出来,一脸严肃地跟贺钧交换了一个眼神:“世侄女请留步,关于明春的蚕丝,苏氏在附近几地的打算不知有没有定下,若世侄女今日有暇,倒是有一批春蚕生意,想与侄女商议……”

    苏檀儿回过头,一脸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会有这样的变化。背对着那边,宁毅无聊地翻了个白眼。

    “妈的……嘴贱了……”

第二十四章 表姐

    想要以一句话主导一场生意的走势,即便以宁毅前世的背景,配以超强大的情报分析系统和一大群的幕僚团,那也得是在比较极端的环境下才有可能出现的商业奇迹。而想要改变对方一个已经决定的商业决策,没有方方面面配合的水磨工夫,那基本上也是痴人说梦。不过,眼前的情况却并不一样。

    宁毅能够感受到的这些东西,固然有他敏锐的察觉在内,但这个范畴内的东西对于贺家来说,却是他们的切身利益,宁毅能够随便猜到一些,他们却可能早就已经在怀疑。或许在宁毅、苏檀儿上门拜访之前,这些人还在为之苦恼和猜疑着。而宁毅这时随口的一句话,顿时便给了他们“苏家已经了解这个情况”的信号。偏生苏檀儿还根本没有察觉,只是笃定了贺家的生意告吹而已。

    事情发生,宁毅一脸无奈,觉得自己这种条件反射真是多余,做生意做到魔怔了,一辈子逃不开权衡。旁边的苏檀儿满心疑惑,但事情有了转机自是好事,随后便又随着进去谈生意,原本打算到城东书铺买书的宁毅一时间倒也走不了了,待到傍晚时分大家一道回去,马车之上苏檀儿还是一脸不解。

    如此又过得几天,临近十二月,苏家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虽是大雪纷纷,然而已近年关,在江宁附近一些城市的苏府掌柜都开始往江宁聚集过来,评述绩效,划定分红,另外也有一些苏家的堂亲表戚们会赶来这里的过年、串门,每日里府门前后进进出出,已经颇见规模。

    江宁城中的富户众多,每年此时这等场景并不鲜见,这几日以来,苏檀儿一方面忙着与贺家那边的来往,一方面开始准备核对全年的账目,再者还得应付许久不见的一些亲人,连带着婵儿娟儿杏儿三个丫头都要忙碌个不停。这天自外面回来,雪花依然在飘,府门外停了一溜的马车,苏檀儿自正门进去有事,便让自己的马车自行去了侧门。此时正门正有一些家丁在搬了四五个大箱子进去,她便与杏儿在门外等着。

    苏檀儿今天披了一身雪白狐裘,毛绒绒的领口映衬着清丽的脸颊,看起来既有几分少女的青涩,却又有着好几年培养出来的自若与独立气息。她如今在江宁的商界也算是有些名气了,未曾招赘成亲之前,也曾有过不少着男装的时候,却没有太过掩饰自己的女子身份,旁人望之不若商贾,甚至觉得该是某些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往往在生意谈定之后,都感觉不出太多的锋芒,也只有一段时间后结合整个局面,才暗叹这女子确实厉害,甚至有说法说,若她生为男儿,如今的江宁布业行首,怕已经不是乌家了。

    在这等重男轻女的时代中,苏檀儿的身份多有不便,但其实一班男子在与女子谈生意的时候也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或是奇怪或是轻视或是欢喜,她比旁人厉害的,大抵也是能努力将这种不便反过来变成自己的方便,自无法改变的劣势中反找出一些可用的优势来。这若在宁毅那边看起来,或者也实在是惹人怜爱的挣扎。当然,旁人是感觉不到这种可怜可爱或是挣扎的。若是身在苏府的人,多半都已经适应了这位二小姐的气质,或是精明的片面,或是美丽的片面,或是柔弱的片面,或是在润物细无声中渐渐撑起苏家大房的片面。此时见她在外面站着,不一会儿,在附近的管事便已经跑了过来。

    “你们这些人,还不快让开,没见二小姐回来了!”

    那管事挥着手要让人赶紧上路,苏檀儿笑着走了过去:“别了别了,齐叔,让他们先进吧,都抬了一半了,再出来又得费工夫,先进去先进去……”

    她发了话,那被称为齐叔的管事便也只好让这些人慢慢进去,苏檀儿这才问道:“齐叔,这些怎么不从侧门进?”

    “三老爷买回来的东西,一些大大小小的装饰,说是过年喜庆用的,这些要放在前厅,所以看着一时半会大概不会有人过来,就让人赶快抬进去了。对了,二小姐,宋知州大人今日到了,如今正在藏书楼那边考验学子才学呢……”

    “哦,知州大人来了?”

    苏家经商日久,虽说算不了什么书香门第,但与种种官员,自然也有各种各样的来往,这些来往大都算不得很亲密,不过与如今在申州一带任知州的宋茂,却是有着颇多牵扯的。盖因如今二老爷苏仲堪的发妻与这宋茂原为兄妹表亲,宋家出过几个小官,苏府在宋茂上位时也颇多经营打点,因此如今这宋茂便算得上是苏家最铁的靠山之一,虽然知州的影响延伸不到江宁来,但苏府在申州一带经商,确实是便利多多。

    另一方面,这宋茂能担任知州之位,本身学识才是极为出众的,这些年苏府想要往文人方面发展,每年过年宋茂来拜访之时,苏老太公也往往会安排家中年轻学子聚集一次,另外再找上熟识一些夫子学究,将这些孩子的才学进度考校一番。宋茂这人以个性耿直著称,每年才学考校好话不多,但以他的见识,说出来的的确都是最靠谱的评价了。

    有这样的一个官场靠山,他每年过来江宁拜访其余官员之时,也往往透露一些与苏家的关系,对于苏家经商,自然又是一项好处。但宋茂的关系毕竟是与二叔那边最好,苏檀儿听了之后,只是点一点头,并没有太过欣喜。至于考校才学什么的,反正每年都是一样,苏家暂时怕是没有出文人的命,更何况夫君在学堂也是瞎搞,以往夫子教学恨不得一整天都用上,夫君只让人读书一个时辰,另外的时间用来讲故事,好听倒是好听啦,但对于才学什么的实在难以理解会有多少好处,只希望这次不要被骂就好了。

    那边的大箱子已经嘿咻嘿咻地搬了进去,随后,原本留在府中的娟儿却是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小姐你可回来了。表老爷和表小姐到了,表小姐正在等你呢……哦,席掌柜跟罗掌柜方才也到了,似是贺家的事情也已经定下,过来报喜的……嘻,小姐,这算不算是双喜临门啊。”

    苏家很多表亲,但会被娟儿这样称呼的,估计就只有一家。苏檀儿幼时是大房独苗,苏伯庸没有儿子,对于生出唯一的这个“不带把的”多少也有些怨气,虽然不至于经常打骂,但忽冷忽热自是免不了的。懂事之后作为一个女孩子的苏檀儿孤僻过一段时间,也叛逆古怪过一段时间,与她成为了朋友的,除了后来婵儿娟儿杏儿等三个丫头,大概就只有当时任江宁掌柜的表叔苏云松的长女了。

    苏云松的女儿以丹红为名,比苏檀儿大了半个月,幼时是活泼好动如男孩子一般的性格,渐渐长大,就渐渐变得温婉起来。后来苏云松去管理外地事物,妻女也随之离开了江宁,但每年回来,姐妹淘总会兴奋地在一起叙叙旧说说将来,去年这表姐嫁了人,她的夫婿也是苏府家布业当中的一名年轻掌柜,过得幸福,今年就在苏檀儿成亲的时候诞下一子,倒因此没办法过来。此时听娟儿说她到了,苏檀儿高兴起来:“太好了,表姐现在在哪?”

    “院子那边,方才遇上席掌柜、罗掌柜,也与他们聊了一会,婵儿也正在那边呢。”

    苏檀儿想了想:“好,我先过去,娟儿你跟杏儿先把这些账簿送过去,上面的是账房那边的,下边的送去老爷那里。”跟在后方的杏儿抱了一大叠账簿,此时苏檀儿吩咐一番,与两名丫头分头而走,她紧了紧身上的银白狐裘,微笑着朝内院那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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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女人聚在一起会八卦些什么大概没有固定规律,两个已婚不久,又多日未见的姐妹淘聚在一起,会八卦的,却大抵是有关彼此夫婿的事情。

    穿过一个个院落、花园之间积雪的道路,还未有达到自己居住的院子,苏檀儿便见到了暌违已久的表姐。似乎是与她那个好听的名字对应,样貌美丽温婉的女子即便成婚之后,依然是一身红衣,少许寒暄过后,问起苏檀儿夫婿宁毅的情况来。

    “姐姐可是一早就想要见见这妹夫了呢,可惜你们成亲之时车马不便,后来也听说了一些事情,不过……呵,怎么样,我这妹夫到底如何?”

    与这等亲密之人聊起自己的夫君,又不可能客套敷衍,苏檀儿倒也微微有些脸红:“不好说,红姐来时未见到立恒吗?”

    “没有啊,本以为该是与你一道出门了,问问小婵又不是,方才倒是见到席君煜与罗掌柜……”

    苏檀儿想了想:“哦,前边宋知州也过来了,藏书楼那里正考校学子学识,立恒他如今也是学院的先生,大概是在那边吧。”

    “其实前几年,我本以为大伯会为你招赘席君煜……”表姐若有所思地说了句,见苏檀儿蹙起眉头,一脸疑惑不解,方才笑起来,“不说这些,对这妹夫,姐姐倒也打听过一些消息,那水调歌头的调子,姐姐在杭州可也听得每日传唱呢,本以为只是与妹夫同名同姓而已,后来才知竟是一家人……不过老实说,到了这边,却听了几句怪话……”

    对于宁毅的评价自然不会在社会上主动传开太多,但是有关系想要打听,总能得到各种各样的说法,而且以对方的身份,对于苏檀儿与宁毅之间的相处模式,过来之后自然也能得知不少。姐妹之间感情颇深,她也是真关心苏檀儿在这方面的想法,这时候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随后道:“道听途说不可尽信,这立恒妹夫有无才华、能力如何倒先不去说它了……只是妹妹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姐姐倒是想知道。”

    她毕竟是过来人,语气委婉地问出这些,毕竟还是要知道苏檀儿心中想法,才能说上些什么。苏檀儿沉默片刻,随后低着头笑了起来。

    “姐姐你也知道檀儿以前的想法,相公他……才学如何,倒真是不好说,不过他性子淡泊,若说合适,确实是最合适檀儿的夫君了。”

    表姐看她几眼,随后笑道:“这倒像是认命了似的……”

    “以前无聊时空想一番,自也希望将来的夫婿能文能武性子又好又能不阻我继承家业,可这毕竟也是空想。这些日子看起来,若真能如此下去,怕也是不错了。相公他……许是有些才能的,只是性子淡然,有时或许做些怪事,但却并不文过饰非、遮遮掩掩,说来也是光明正大了……”

    她一边说着着,一边抬起了头,漫天雪花正从天上落下来:“成亲那时想起日后,心中觉得害怕,生气,于是干脆离开江宁,回来之时,也是咬了咬牙才下的决心。可现在想起来,若是这样下去,却并不会觉得为难了,想来便是如此,或有些许是认命,但的确是……不讨厌的……”

    漫漫的雪花笼罩了整个苏家大宅,纷纷扬扬地笼罩江宁城,这一片道路当中,一红一白的两名女子踏雪前行,沉默了片刻,随后,温婉的女子笑了起来,转开严肃的话题。

    “这么说,没有商才……”

    “没有……呃,他并不上心……”

    “没有文才……”

    “也不会啦,不过……呵,教书胡来呢,前面的考校中有他的弟子,怕是要挨骂了……”

    “哈,这么说……我相公赢了!”

    “……哪、哪有这样比的啊……我才不比呢。”

    笑语之声传来,消融在漫天白茫茫的雪舞当中,视线划过一片延绵的大小院落,聚集在苏府大宅院的前方藏书楼时,取暖的火炉在周围烧着,一场家族意义的学识考校,此时正在这里进行到中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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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应该有一章,就算晚上发不出来,凌晨也一定会出,大家端午节快乐^_^

第二十五章 翻手为云

    “其实将要抵达江宁之时,便已经听人在说你的厉害了,还说檀儿你近几日顺手拿下了贺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简直有鬼神莫测之能。爹爹说,贺家的货源原本并非最重要的,但他这两年已经跟定了薛家,还真是完全没人能改变的局面,檀儿你如今拿下他,明春附近几个地区货源的调度,可是灵活了一倍不止了。”

    一路往前走,表姐一面跟苏檀儿议论着这些事情,她本身是商人家的女儿,嫁了个夫君如今也是苏府的掌柜,对这些事情本就熟悉,若有紧急事情,怕是也能抵半个掌柜用。听她说起这个,苏檀儿倒也笑了起来。

    “红姐你别说这个了,我们到现在都不是非常清楚贺府当时为何要改变主意。而且贺家的事情,这几日也还在谈呢,也不知是不是完全定下了。”

    “已经定了,方才见到席君煜与罗掌柜的时候,他们便是来报喜的。”

    说笑几句,两名女子进入了前方的院子。这并非是苏檀儿与宁毅平日里居住的院落,但也仅是一墙之隔,平日里用于接待与苏檀儿有关系的外客,偶尔有什么紧急一点的事情,也会召集几名管事在这边聚集商议对策。苏檀儿与苏丹红走进去时,婵儿便在院落的客厅中一边抱着端茶的盘子一边与两名掌柜笑着说话,见苏檀儿来了,连忙跑出来。

    过来的两名掌柜一老一少,老的姓罗,算是苏家的元老了,以前苏老太公年轻时他便在苏氏做学徒了,后来跟过苏伯庸,再被分过来协助苏檀儿,为人处事老练稳重,是苏檀儿身边最可靠的人手之一。旁边年轻的男子看来比苏檀儿也大不了几岁,样貌文气、英俊,一股自信内敛其中,他叫做席君煜,商场上能力极强,自在苏府当掌柜以来,协助苏檀儿做成过几笔大生意,据说乌家曾经招揽他过去,但他没有答应。乃是苏檀儿手底最出众的帮手,几乎没有多少人会怀疑,一旦苏檀儿站稳脚跟,这席君煜立刻便是一方的大掌柜,毋庸置疑。

    表姐与这两人也是熟识了,方才已经打了招呼,此时几人倒也随意,在客厅中坐下,席君煜从怀中拿出一份契约,便先笑着向苏檀儿说了过来的主要事情。

    “与贺家的生意已经谈妥,老实说,未想到能有这么顺利,贺家那边也是爽快。价格上基本沿用今年旧例,不过明年生丝价格当涨,这样算来,等于是我们这边压了他半成。契约已签下,这事情就算是定了。”

    “这样就好,席掌柜,罗掌柜,辛苦了。”

    席君煜笑着摇头,一脸豁达。

    “此事倒是不敢居功,生意本就是小姐拿下的……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假如小姐当日未有登门,说不定贺家也该找我们了,原来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在怀疑薛家将有动作,大概是因为小姐当日说了些什么,因此这次才会变得这么爽快。”

    身穿银白狐裘的少女看着那契约,随后也摇头笑了笑:“此时倒是早已猜到了,只是那边为何会忽然下了决心,实在有些奇怪。”

    那席君煜笑得开心,挥挥手又道:“其实我们这几日也在分析薛家那边的动作,倒是得出了一个结论。薛家要放弃庐州将重心转往寿州的消息……呵呵,十有**是假的,他们近日的确做出了一些调整,看起来有些像,但因为不是,反倒没有知会贺家,偏偏贺家的贺钧做生意出了名的谨慎敏感。这些事情我知道的却不多,罗老应当非常清楚。”

    罗掌柜点了点头:“却是如此,早年贺家走得艰难,当时有一次贺家因为怕风险,推了一笔近五万贯的生意,旁人都骂他们毫无气魄,谁知半年之后承接下这笔生意的几个商户都被牵连,若是贺家当初接下,怕是早已破产。贺钧便是这等性格,宁愿少赚,也要将风险降到最低。也是因此,他们贺家如今虽不是最富的,倒的确是走得最稳的。”

    老人家说着也笑起来:“不过这次确是过于敏感了,我们若晚跟他谈几天,说不定他们将事情弄清楚,这单契约便又要告吹。”

    席君煜接道:“也是因此,谈条件之时我故作不知,只是迫切地想要谈妥的样子,想来那贺钧也是以为占了我们便宜,心中窃喜呢。哈哈,过得几日之后,薛家的人怕是要骂娘了。”

    这事情本就有趣,一笔生意,谁都以为自己占了便宜,想到薛家知道这事情来龙去脉后可能有的表情,房间里的几人笑得开心,只是对于这事情的起因,却依旧是混沌一片。

    说笑几句,那罗掌柜似是在想些什么,笑容是最快收敛起来的。苏檀儿感觉到这变化,笑着询问了一句,罗掌柜看看席君煜,又看看苏檀儿,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微笑着开了口:“关于这次生意,昨日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

    “哦?”

    “昨日在东市的酒坊那边遇上集素坊的刘掌柜,与之闲聊了几句,倒也是说起了贺府之事。”

    听他说起集素坊刘掌柜,苏檀儿点了点头:“嗯,没错,当日贺府他也在,只不过与兴庆坊的掌柜先走了半步,他对这事,可是知道一些什么么?”

    “此事说来奇怪,老朽倒不清楚是否真是如此。这刘掌柜昨日曾言,那日小姐是与姑爷一道前去的,那日小姐去园里赏雪之后,贺廷光对姑爷实是有些不敬,言语之中,颇多挑衅……”

    他说到这里,苏檀儿皱起了眉头:“这事倒是没注意了……”

    “呵,贺廷光在小姐面前,自是不敢造次。不过姑爷脾气倒也好,言谈得体,举止从容,虽只是简单几句,那贺廷光却是未有找到什么机会,倒是后来那贺廷光一直聒噪。姑爷倒是顺口说了一句话,话语之中,问及贺家生意是否是在寿州……”

    “啊……”苏檀儿微微一愣,与表姐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坐在旁边原是微笑旁听的席君煜目光一凝,随后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关于具体的话语,据说姑爷仅仅是简单提及薛家,问及寿州之事,贺廷光当时还讥讽他丝毫不懂丝业布业之事,自家生意不在寿州,而在庐州。其后姑爷才恍然大悟,坦言之前并不懂这些,只是随口搞错了。据刘掌柜所言,那话语神情的确不似作伪,怕是随意提及,只是他说完寿州与薛家之后,贺钧的表情变得甚是复杂,随后还与管事说了些什么……若此事当真,老朽觉得姑爷的这下歪打正着,怕才是生意能做成的缘由……”

    房间里的几人一阵沉默,唯有旁边抱着盘子的小婵一脸淡定。过得片刻,席君煜缓缓开了口:“莫非是……姑爷看清楚了这些……故意的?”一边说,一边注意着众人的表情。

    苏檀儿眉头蹙得更紧,随后望向罗掌柜,毕竟她与表姐与席君煜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再出色总也比不了罗老几十年的见地。但见罗掌柜摇了摇头。

    “我看……应当并非如此。君煜方才也说了,薛家要以寿州代庐州的事情,本身便是假的,这已然杜绝了从旁人处得来消息的可能。而且就算是真的,整个事情也实在隐蔽,我们根本没有察觉到其中不妥,也是因为贺家本身便在其中,对事情把握更为敏感,再加上贺钧本身的谨慎,才会当成有这事的发生。听说姑爷对商业本就不感兴趣,这些时日陪小姐出门,也仅仅是听些旁人的散碎言语,若要说有人能在局外仅以闲言碎语便把握住这事,还能在贺府察觉到贺钧的想法,恰好说出那句话,这人真是……”

    他想想,摇了摇头:“这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几人本就对商场熟悉,自然知道这种可能性有多么的异想天开,如果一切原本就有目的性,那能做到的根本就不是人了。只是他们自然想不到,当时在那样的场合,宁毅也不过是不负责任的随口一句而已。又想了片刻,苏檀儿才笑了出来:“这样的巧合,若能多来几次那可就好了。”

    众人附和着笑了起来,随后想想,自也是这样的理解最为靠谱了。如此又聊了一会儿,再谈及其余一些事情的细节,年关统一归帐、核对账目之类的事情,罗老又问候了一些有关苏云松的情况,闲话之后才准备告辞,也在这时,娟儿踩着积雪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来了,到得近处,还差点摔了一跤。

    看来是有急事,娟儿跑得太快,扶着门口的柱子拼命喘气,行礼也来不及行,脸上倒是带着笑容的,望了里面的众人一圈,却是隐隐有些失望:“小、小姐……小婵,姑爷、姑爷呢……”

    一身银白的苏檀儿已经笑着走出了门外,看她跑得厉害,甚至还伸手替她拍了拍后背,抚顺气息。听得她的问题后才笑道:“怎么了?姑爷的话……现下怕是在前面的藏书楼那边吧,不是说宋知州他们考校文章么,他此时该在的。”

    “没、没有啦……”娟儿摇头,“娟儿刚才便是在那边过来的,大老爷、大老爷说要叫姑爷过去呢……”

    “呃……”苏檀儿神色一凝,“怎么了?”

    “怕不是真的要找人挨骂了吧……”

    表姐跟过来,在后方轻声笑道,先前在路上便听苏檀儿说了宁毅的教书方法,竟然花一半的时间谈天说地讲故事,这分明是在笼络那帮孩子的心,自古严师出高徒,棍棒得孝子,如此教书,哪能有多少的成绩可言。

    旁边,娟儿用力摇着头,湖绿布袄下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不是啦……不是啦……知州老爷他说、说小黑子他们有见识啊,小姐,小姐,不是啦……”

    有些事情心中早已想过好多遍,苏檀儿此时还没听到小丫头的说话,皱着眉头在想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做点什么,要不然干脆说他不在。过得好半晌,某些讯息才传了过来,小丫头正在前方拉着她,拼命摇头。

    “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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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考校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苏府的藏书楼附近火炉熊熊,气氛严肃,如今整个苏家能找到的比较有学问的人都已经聚集在这儿,其中地位最高的,自然便是今任申州知州的宋茂宋予繁,此人进士出身,在民间已经算得上是才高八斗的人物。由于知道他每年都会过来,一众苏氏学子也已经在先生们的督促下准备多时了。

    有钱或许买不到学问,但有钱可以买到书,因此苏家的这栋藏书楼其实还是很大很庄严的,如果说苏老太公有什么愿望,他或许会希望有朝一日苏府成为真正的书香门第,饱学之人辈出之后,后人们能够看见这栋藏书楼,记住曾经仅为商贾之身的他这一代所做出的努力——这个想起来也是很有庄严感的事情,人老了之后,往往也对这样的事情最感兴趣了。

    如今藏书楼里前半段比较机械化的考试已经完成,无非也就是给年纪大一点的学子出一道策论题,给年纪稍小的孩子出些先贤语句,让其做出理解和释义。参考答案这样的东西在这年月是绝对没有的,没有人能够确定地告诉你论语的哪一句哪一句该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解,评判也属于一种自由心证的过程。当然,只要是有见识的人,自然能从中看出许多东西来,或是先生们机械化的灌输,或是学生们有没有创新能力有没有自己的想法。

    今年的这次考校,与往年有些不同。

    眼下在初步的考试之后,被叫在藏书阁中央回答宋茂问题的是一名年龄不过九岁十岁的孩童,看得出来,他如今非常紧张,语言结结巴巴,对于问题的回答,似乎也没有多少自信,但总算还是这样说下去了。

    “论语……雍也中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意思是……知者求万物之变化,仁者……但是知者之所以求诸多变化,本为寻求其中万变不离其宗的至理,而仁者不求变,其实也能以不变应万物变化,仁者知者,本为一体……先生说……先生说,不懂知的仁者,并非是真正的仁者,不懂仁的知者,所知的也不过旁门左道。呃……有一天会吃亏的……”

    这孩子不过九岁左右,看来也是老实憨厚之辈,这时候组织言辞颇为困难,讲了半天,还是用了“先生说”这样的话,间中夹杂一些通俗的白话。若真拿出去应试,自是不登大雅之堂,但这时当然不同。宋茂今年近四十岁,看起来也是一副端正中带几分憨厚的样貌,此时一边听,一边点着头。

    “荀子曾言,千举万变,其道一也;庄子也曾说,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万变不离其宗……确是如此。小黑子,这句话,该是先生教给你的吧?”

    听他问起这个,那紧张的小黑子稍稍开心了一点,大抵因为答案简单,于是点点头:“嗯,回……回知州大人的话,先生曾说,纵横不出方圆,万变不离其宗。”

    “纵横不出方圆,万变不离其宗……有此句足矣……”宋茂点点头,随后笑道,“方才这知者乐水的释义,莫非全是由你先生所说?”

    小黑子点了点头:“先生曾随口说过一些。学生……学生记得不是很全……”

    “你可懂?”

    孩子想想,摇摇头,随后又小心地点点头:“懂……懂一点……”

    “呵呵,想来也是。”宋茂笑起来,“那么,之前考校的这段释义,莫非也全是你先生所说?”

    孩子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先生……先生曾说到过这里,但……但没有具体说这些,这是……有些是学生想的……”

    宋茂看他摇头点头,点头又摇头,随后自己也笑着点了点头,与周围苏崇华等人交换了一些意见。苏太公本就在旁边看着,这时自能发现情况的不一样:“知州大人,这是……”

    “恭喜苏世伯,此子与方才考验过的那孩子,异日或能有一番成就。”

    “啊……”

    能得到宋茂这样的评语可是不容易,苏太公心中欣喜,表面上自还没有表现出太多来,只是看着事情发展,宋茂看看四周的夫子以及学院中的几名先生,朝苏崇华拱了拱手:“苏兄,这教授小黑子课业的先生,不知乃是哪位……”

    对于豫山书院的几名先生他以往其实也有些接触,没有什么可取之人,这时只是往一两名生面孔投去了目光。苏崇华表情有些犹豫,但看看苏太公,还是开口道:“似乎不在此处,这小黑子与方才重明那孩子,皆是立恒弟子。”

    苏太公微微愕然,随后露出惊喜之色,那宋茂的神色也微微动了动,随后翻动着之前的一些答题宣纸,让旁边一名老师选了选,叠出五张又看了一遍,才递到苏太公与苏崇华那边:“苏兄看看,这些学生的答题,可是全为那一人所教?”

    苏崇华看看名字,点点头,宋茂这才向苏太公解释道:“同是一题,同为一位先生所教,学堂中上的是同样的课程,但这五份,竟是各有不同,且皆有自己所得所悟……”

    话不用说太多,苏太公本人虽然没有多少学识,但听到这里,也已经明白对方话中含义。随后宋茂望了望此时在周围站着的众人,才向苏崇华问道:“苏兄所言立恒,可是那水调歌头的宁毅,宁立恒?”

    “……确是此人。”

    “此人大才,不知是谁,当请上台来与你我同座才是,怎能让其于场下旁观?”

    这时台上的都是些中年人、老人,宁毅应该在场才对,既然不在台上,自然是站在那群围观的家人、亲属中了,苏老太公举目朝台下望去,他眼神不太好,同时也向苏伯庸询问:“立恒在哪?”

    苏伯庸其实也已经在找,当下摇了摇头:“似是……不在这里。”

    以往这后半段的单独提问,往往都是那些年龄相对大一些的学子被叫出去,A最]快这次叫出去两个孩子,虽然站在场内很是紧张,但在周围的人看起来,这是有些学问的象征,实在是有面子。上方交头接耳的时候,下方正在围观的众人其实也在小声议论,跑过来看热闹的娟儿正逮了一个宁毅的弟子打气:“你看黑子和重明多厉害,待会如果叫你出去问问题,你可也得好好回答,不能丢你先生的脸啊。”

    这几个孩子常常缠着宁毅讲故事,与婵儿娟儿也熟了,这时候哭丧着脸:“可是娟儿姐,我害怕啊,上面可是知州老爷呢。”

    “知的又不是我们这个州,又不会杀你头,你看人家多和气。黑子他们也怕啊……反正你要是丢了脸,姐姐可不饶你……”

    话没说完,上方的苏伯庸已经发现了人群中的娟儿,笑呵呵地将他叫出去:“你家姑爷何在?”待到她被打发出门来找宁毅时,后方的厅堂里宋茂已经感兴趣的问起宁毅上课讲故事的事情,让小黑子当场讲一个了……

    待到调整好气息,在苏檀儿等人的面前讲这事绘声绘色地讲完,苏檀儿几人也已经有些愕然了。然后娟儿才向婵儿问起来:“姑爷到底在哪呢,那边大老爷他们还等着呢,我先前去院子里找了找,也不在啊。”

    婵儿也有些苦恼:“可是……姑爷好像早上就已经出去了啊……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在豫山书院教了几个月的书,对于每年年底会有一次考校的事情,宁毅自小婵那边有所耳闻,但以他的性格,自然也不会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在课堂中给一帮孩子讲故事的时候,众人猜疑、好笑、非议,苏檀儿也是不解和不喜,众人的情绪,他可以看在心里,其实一清二楚,辩解是懒得去做的,但如果小婵真问起他心中对这些考校的看法,他多半会随口说句:“如果这种事情都过不去,那倒也真是不用干了……”

    想要做的事情,如今不多,但是只要去做了,需要等待的就只是结果而已。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虚荣心自然还是有的,但虚荣心早已不是能左右他主要行为的因素。对于稍微能够理解或者能试图理解、并且本身也有不错人生观的人,例如秦老康老之类,他也可以在闲聊时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着对方的表情心中暗爽。可若对方理解力不够,你说点东西人家就一脸正气地说你离经叛道,那不是找虐么。

    今天如果宁毅在家,会不会去看那考校的过程很难说,但无论如何,他今天早上就已经出了门,也不知道整个事情的发展。最近一段时间苏家挺忙的,他也有些事情想要去做,毕竟闲暇的时间也已经太久了,到了该找些事情来玩的时候,将来会不会成果倒是难说,但至少可以证明:他,一个现代的大老板,在这个连味精都没有可怕年代里多少还是为了幸福美好的生活前景而挣扎过一段时间的。

    想起来,很像是猪一样的挣扎场景……

    漫天的风雪降下,他一边心中无聊地想着,一边沿着积雪的街道朝前方路口过去。一身青衣长袍,一把纸伞,若是落于画中,这身影配着周围的长街落雪,倒也是有了几分书生古韵。道路两旁,开门营业的店铺仍有不少,路上行人匆匆而过,一辆马车自身边过去,路口那里有几个小摊,其中一辆小推车的后方,包着难看头巾的女子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地朝这边望来,宁毅挥了挥手,那边便露出一个赧然的微笑。

    聂云竹那完全不符气质的饼摊已经开了,宁毅早已知道地点,不过这倒是第一次闲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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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香蕉书的读者中,应该还是有些高考学子的,祝大家考试顺利,不过,若是今天就看到这个祝福的,那就多半不是什么好学生,这件事让我的心情也有些复杂。无论如何,看书消遣,本身是一种让自己心情放松的调整手段,稍稍休息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在前行的道路上能走得更稳更好,香蕉在这里想说,不论在停顿下来时选择怎样的消遣和放松手段,生活中,请一定要努力了,yy不抵屁用的。增加努力与积累,放低期待,才是获得幸福的途径,这并非口号,是香蕉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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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几层楼的高度

    “生意还是不好……”

    风雪降下的路口,宁毅一边吃着手上的那只煎饼,一边笑着开口说道。旁边的聂云竹望着车上没卖完的那些饼,微微抿了抿嘴,随后也是无奈地拍了拍手:“大雪天,没什么人来买啊。”

    “早就跟你说过了,让你等到开春的时候再考虑这些,有没有?现在吃亏了吧。”

    “好不容易想好,决定下来的事情,当然得快点做起来,要是等得几个月,不知道人会不会变懒,到时候谁知道又是什么心思呢。”

    “喔,我看你就是想试试出来摆小摊的感觉而已……”

    尽管聂云竹摆摊之后宁毅并未来过这里,但即便下雪,宁毅也都是坚持每天不停的锻炼。每日清晨在那小楼前的台阶上两人总会说上一阵子话,如今彼此之间倒也已经随意起来。聂云竹饼摊生意不好,宁毅自然知道,早几天或许安慰一番,过得一阵自也免不了打趣几句。

    一如他所言,聂云竹之所以摆这个小摊也并非是因为生活所迫——当然或许有一部分原因——但更多的,仍然只是让自己适应更普通、更普通的生活方式的一种努力罢了。家中财力没有到真正捉襟见肘的窘迫境地,至少这一段时间,她还是乐在其中的。

    “……昨天的时候看见对街那边摔了几个人,后来差点打起来了,说是什么镖局的……还有前几天那边店铺的招牌砸下来,差点砸到人……胡桃本来跟我一块在这的,不过刚才二牛也过来了,我就让他们去买些米面,我故意说了些东西,大概要让他们从这里走到东市那边去,也让他们独处长一些时间……”

    宁毅吃着煎饼,聂云竹就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最近几天的见闻,宁毅也跟她闲聊几句,过了好一阵,这饼摊还是没人来光顾,宁毅笑着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这生意,收摊吧,反正你能卖得多一点的也就是早上那段时间,现在何必还一直捱着。”

    他说着拿起地上一张小板凳扔进了小车里,聂云竹挥了挥手:“不要啦,说不定还能卖几个,而且这车……我推不动的,现在大雪天,每天早晚都是二牛过来推的……”

    “我能推就行了啊。”

    “宁公子……你还真不注意仪表,哪有文人才子干这个的……”

    “哪有什么仪表不仪表……”宁毅笑了起来,“何况前些天拜托你的事情到今天也差不多了,现在还有时间,正好去看看成果如何,如果成果不错,说不定你这饼摊就有救了。”

    “不过是些咸鸭蛋,你还放少了盐……”聂云竹撇撇嘴,笑着说一句,不过听宁毅说起这个,便也不再反对了,到旁边一个同是卖糕点的老婆婆那儿让她帮忙留个话,随后也过来与宁毅收拾东西。过得片刻,又有些高深和得意地跟宁毅说自己的道理。

    “其实啊,这些事情我跟胡桃终是不熟的,要到卖得好,能赚到钱的那一天,终究要过上好一段时间摸索适应才行,所以我想着,如果冬天做,每天做少一点,费的米面终究少些,说不定到了开春,就能赚钱了。要是开春的时候才开始,浪费也大,得到夏天才有可能熟悉,所以就早做早好了。”

    “你懂得倒蛮多的嘛。”宁毅笑笑,“我看你是想尽快把胡桃给嫁出去才是真的吧?”

    “也是有这个考虑啦。”两人推动小车,自一路积雪往回家的方向过去,聂云竹轻笑着,“早些年的时候,自是想着姐妹俩相依为命,不过终究不可能这样的。如今她既能找到自己的归宿,我也为她高兴。呵,当初她与二牛在一起时,还老想瞒着我,后来还是二牛壮着胆过来求亲我才知道,她担心我一个人没办法照顾自己,因此一直不肯嫁。我既然当她是妹妹,自也不能拖累她太久才是。”

    “呵呵,怕是你将来有可能与胡桃一块嫁给二牛了……”

    聂云竹倒并不避讳这样的玩笑,此时抿嘴笑了笑,真像是认真的想了想,随后摇头道:“怕是不行,二牛性子纯朴敦厚,是个好人,不过跟我说不上话。我若嫁他,早几年怕是能相敬如宾,过几年恐怕便得挨打骂了,到时候,反倒是胡桃最难做。”

    “落差。”宁毅点点头。

    一路前行,穿过热气升腾的喧嚣闹市,居民区被积雪包围的院墙府门,秦淮河边银树冰花,画舫楼船都靠了岸,一串串的冰凌结下来,水殿龙宫也似。行人渐渐少起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如同经营了一个烧饼摊如今收摊回家的年轻夫妻,相公该是四体不勤的书生腐儒,这种天出来帮忙还穿上漂亮的长袍,娘子则勤快而贤惠,每日经营烧饼摊赚钱贴补家用,期待着家中相公有一日高中,得一官半职,光宗耀祖……经过一条道路的时候,后方后马车飞快地过来,车上御者挥舞着鞭子:“驾、驾……让开、让开……别挡道——”宁毅推了小车与聂云竹到路边停下,马车过去时,那车夫还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吐了口气,在后面开口道:“那我还对~不~起~啦~”聂云竹低着头,抿嘴轻笑起来。

    口中轻哼着某些乱七八糟的歌曲旋律,宁毅推起小车继续走,聂云竹在后方望了那背影一阵,随后连忙跟上去,在小车一侧推起来。

    “常听宁公子一直哼的这些,不知道是什么曲调呢。”

    “瞎唱,就跟山里人瞎唱的小调差不多。呃……民谣……”

    宁毅形容一番,聂云竹轻笑起来:“乡俗民谣么,这个以前倒也学过呢……嘿,阿哥为何还不来……噗……这些倒是与宁公子的那些曲调不太一样……”

    她压低了声音唱一句,那嗓音清澈如水,颇为悦耳动听。但街上毕竟不是可以唱这些的地方,只是压低声音的一句,她微微的红了脸,随后捂着嘴笑了出来。

    宁毅点点头,随后看她一眼:“对了电}}脑访你唱歌弹琴很厉害,是吧?”

    以往两人交谈,虽然聂云竹自称以色娱人,似乎没有多少芥蒂,但宁毅自然能看出她不喜欢这些娱人的事情,也就从不提这些东西。他自到这里,就从没去过什么青楼楚馆,虽然多少猜到聂云竹该是名妓之流,但的确想不到“名”到什么程度。到此时大抵已经没什么关系,方才问出这句话来。聂云竹便也点了点头:“嗯,其实倒下过一番功夫的。”

    “这么说……厉害?高手?”

    “噗……大概是吧……”旁人自然不可能像宁毅一样问这种话,聂云竹觉得有趣,笑了出来,随后绷着笑脸,一本正经地点头,“嗯,妾身是高手!”

    “喔,高到什么程度?”

    那边绷紧的笑脸瞬间破了功:“好几层楼那么高啦……”想起前些时日宁毅开的玩笑,聂云竹如此回答着,“到底干嘛啊?”

    正如此说笑,小推车也已经到了秦老门口的那段路上,倒想不到康贤今天过来,轿子刚在路边停下,秦老也出了门,两人在那边投过来诧异的目光,随后笑起来,倒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宁毅挥手朝那边打了个招呼。康贤便朝这边说道:“立恒这是为何?可要帮忙吗?”他的几个跟班眼下就在旁边,若要帮忙,自然随时便能过来。

    宁毅在几米外的地方停下了车,摇了摇头:“没事。”随后点了点身旁的女子:“聂云竹……秦老、康老……我们没事在那边下棋……”如此介绍着。聂云竹敛衽一礼,双方稍稍打过招呼,宁毅问道:“康老待会也在这吗?”

    康贤点头:“带来几样好东西,下午该是在这,立恒若有空,待会可与这聂姑娘一同过来,赏些书画。”

    宁毅笑了起来:“呵,正巧,待会我也有些好东西带过来,到时候一起研究一下。”

    “如此甚好。”

    待将这些话说完,宁毅便告辞,推起小车前行。直到转过前方街道的转角,聂云竹方才的笑意也已经停下来了:“公子方才问音律之事……”

    “哦,我主要是在想,我这里如果有些歌可以唱出来,你是不是能帮忙谱个琴曲什么的。”

    聂云竹点点头,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至少这件事上,各种诗词唱曲也好,公子方才说的乡俗民谣也好,若是云竹办不到的,怕是整个江宁城中,也没有几个人能办到了。”

    “哇,真是好几层楼那么高啊……”宁毅这才大概能估计到对方的层次,斜着眼睛,表示刮目相看。

    “是啊,起码四五层楼呢,掉下来会摔死人那么高。”

    “那就放心了。”宁毅想想,随后又补充道,“不过,歌词怕是有些怪,也只是几个人之间随意唱唱听听就好了,怕是登不得大雅之堂。你得有心理准备才好。”

    聂云竹点头:“嗯。”

    随后,河边的那栋小楼近了。

第二十八章 伽蓝雨(上)

    将推车停在小楼一侧的矮棚当中,随后帮忙搬了些东西进去,踏足厅堂之时,宁毅不由得想起了一个词语:登堂入室。感觉蛮邪恶的,不由得笑了笑。

    虽然两人每日清晨都会聊上一段时间,但说起这小楼内部,宁毅这还是第一次进来。

    这栋小楼立于河边,周围只是有些树木,幽静雅致却没有太多的建筑,夏日或许凉爽,冬天里便显得有些冷,纵然外墙在冬日里加了厚,一些透风处也已经被厚厚的帘子封起来,但主人家已经出门半天多,乍然进来,感觉真是比外面还要冷些,客厅房间里东西不多,但看来还算雅致。对于客人上门,聂云竹似乎显得有些慌张,跑来跑去想要找些东西,但茶水本身是凉的,也没什么可吃的东西,最后也只是招呼宁毅坐下,搬着一个小炭炉去外面,将小推车上炉中的火移进来。

    她将小炭炉摆在房屋中央距离宁毅不远的地方,随后拿了个茶壶放在上面:“呃……一会就好。”

    宁毅有趣地笑了出来,这笑容令得聂云竹微感窘迫,随后想起来:“那些咸鸭蛋……”跑到里面的房间搬出来两个坛子,放到了宁毅前方的桌上:“反正……是按照宁公子说的那样弄的,能不能吃就不知道了。”

    她在准备弄那个饼摊的时候曾准备顺便卖些茶叶蛋咸蛋什么的,跟宁毅说的时候,倒是让宁毅想起了一些东西,于是委托她做了眼前这些。钱是宁毅出的,制作过程与咸蛋差不多,只是用的是石灰水、樟木灰之类,盐也放得没咸蛋多,只是说做个试验,让她严格按照比例来,此时已经过了二十余天,想来也已经看得到成果了。

    聂云竹对这些腌制方法古怪的咸鸭蛋本也有些兴趣,但此时她更感兴趣的是宁毅在路上说的那些乐曲。她只是讨厌以色娱人,却并不讨厌这些艺业本身。一个能写出水调歌头这等词作的人平日里哼唱的喜欢的到底是怎样的歌曲,她平日虽然不问,但心中自然是好奇的。此时为宁毅端来一脸盆清水,一个瓷碗,随后便搬来家中古琴,拿来笔墨纸砚,什么都不说地坐到了圆桌对面。

    宁毅从坛中取出一只鸭蛋扔进水里去洗,见到对方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点头道:“好吧,我唱给你听,你把歌词抄下来,不过唱得不好听可不许笑,这歌的名字叫做‘伽蓝雨’……嗯,就是这个伽蓝……”

    雪花纷落,一句句的歌声自那小楼中隐隐传出来。

    “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

    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

    如你默认,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浮图塔,断了几层,断了谁的魂,

    痛直奔,一盏残灯,倾塌的山门。

    容我再等,历史转身,

    等酒香醇,等你弹,一曲古筝……”

    一声弦响,悄然响起……

    苏府,藏书楼的考校已经结束了,宁毅并没有出现。与苏老太公等人稍稍交谈之后,宋茂回到苏府为他安排的院落当中,吩咐跟随而来的管家宋开为他准备出门的东西和礼品。

    在他来说这次过来江宁的行程或许有点紧,特别是前面几天,先拜访谁后拜访谁有些讲究。脑中想着一些事情的时候,宋开又进来了:“老爷,文兴少爷求见。”

    宋茂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苏文兴是苏仲堪的儿子,苏家第三代男丁中排行第五——这个排行自然不止包括苏家三房,还有诸多堂兄弟——不过这苏文兴是苏仲堪正妻亲生,宋茂是他的堂舅,幼时便对他极是宠爱。此时他会过来,宋茂心中已经预料到。

    苏家第三代没什么可用之才的说法流传甚广,但单以外表看来,今年二十三岁的苏文兴还算得上是仪表堂堂,进门之后,先给宋茂行礼请安。宋茂笑了笑,在他之前先将一些话说了出来:“文兴,你今早说那沽名钓誉之徒,真的便是这宁毅宁立恒?”

    “堂舅,真是此人,他的背景,我们早已查过。二十年来,皆是籍籍无名的书呆子,什么也不懂,若非是弄到家徒四壁,何至于要入赘我们苏家……”

    宋茂笑道:“我看倒是不像。”

    “中秋那首水调歌头,他在爷爷、父亲他们面前,也说是一道士吟出,只是爷爷说得严厉,让大家不许外传,我们也不好在外面公开说起此事……”

    苏文兴心中郁闷,此时在这疼爱自己的堂舅面前也是随意,滔滔不绝地说着,宋茂笑着按了按手,随后用虚按两下:“此事可信与否,尚在两可之间,他若真是沽名钓誉,窃人诗词,堂舅自会试探一番……”

    “可是堂舅你今日在藏书楼上还那样赞他,若是……”

    今天早上苏文兴就跟宋茂说了宁毅的事情,方才在藏书楼那里,宋茂一开始不知道宁毅是那群孩子的老师倒好说,只是知道之后,仍然赞不绝口,苏文兴就觉得有些郁闷,只怕纯粹给对方又添了名声,如今宁毅虽然只是赘婿身份,但他的名气,毕竟还是要化作筹码压在苏檀儿那边的。

    看着这外甥说起这个,宋茂在心中暗暗摇了摇头,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文兴哪,你是接手你父亲生意的,舅舅早就告诉过你,眼光要放长一些,勿要看着别人有点小名,便不服气。如今在苏家,你檀儿妹子的夫婿虽只是入赘,但你爷爷是不会让人动他的。他若真有才学,你一时间拿他没办法,何妨借花献佛,与之拉好关系,也好找找他到底有何弱点。而他若是沽名钓誉,那便总有一日要摔下来的,你把他捧得越高,他便摔得越狠,所以在他摔下来之前,你何不多去捧捧他呢?”

    宋茂一张国字脸,看来端方憨厚,此时语气诚恳地说完这些O,顿了一顿:“我此时尚有事情要出门,这些话,文兴你且想想,自行斟酌,待到晚上,再去看看你父亲母亲……嗯,走了。”

    “知、知道了……”苏文兴恭谨行礼,“是外甥方才想得岔了……”

    宋茂笑笑,推门而出。

    当宋茂从院落间走出时,另一道人影也正沿苏府另一端的道路朝侧门方向走去。

    与罗掌柜一同过来的席君煜此时并未与那罗掌柜一道出去,自藏书阁的那些消息传来之后,他又与几人聊了一会儿方才独自告辞。苏府的院子很大,他也不是第一次来,早已熟悉了,周围转了一圈,这样的角度上,正好可以看见那边苏檀儿与宁毅所居住的两栋小楼。

    大雪纷飞,他站在那儿目光严肃地想了一会儿,方才转身离开,一路穿过了几个积雪的院落,快接近侧门时,才听得一个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席掌柜,真巧!”

    事实上这样的“巧遇”早已不是第一次,席君煜的心情在今日有些烦躁,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朝那边拱手一礼:“七少,真巧。”

    从那边过来的是一名穿着华丽的年轻公子,手上拿了一把折扇,年龄不大,面孔倒是有些稚嫩讨喜。苏家三房的苏文季笑着过来:“席掌柜辛苦了,既然如此巧遇,正好今日家父在引春楼设宴,不知席掌柜……”

    “呵呵,谢谢七少与三老爷的好意,只是君煜尚有要事在身,这宴会怕是无暇前去了。”

    “席掌柜,你不要每次都这样说嘛……”

    “七少又何尝不是每次都是如此说法?”

    “那好吧。”苏文季正了正容色,“席掌柜,我知道你喜欢二姐。”

    席君煜定了定,随后淡然一笑:“这倒是有些新意了。”

    “席掌柜,你何必不承认,这等事情,家中有心人谁都能看出来了……老实说,当初我们都以为二姐会选你,当日爹爹也说:‘怕是选了席君煜,那事情便麻烦了。’如今这事没必要瞒你,大家都知道你的能力,二姐手下的生意,有一半都是你撑起来的,可最后二姐也好,大伯也好,爷爷也好都没有选你。”

    反正已经开了口,苏文季挥动着手上还没有打开的折扇一股脑地说了下去:“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选那个宁毅,你别说我说得难听,我就是在挑拨离间。这些事情我不挑拨你也会这样想的,而且刚才在前面,那个宁毅没在场也大出了风头,你知不知道?爷爷会越来越看重他了,他不过是个赘婿……”

    席君煜听着这话说下去,随后淡然笑了笑:“七少,我知道他们如今尚未圆房,到现在都是分房而睡,看似夫妻实为陌路之人。只要他们未曾圆房,这个赘婿就是个笑话。”

    “总会圆房的!你我都知道我二姐的性格,她既然已经开始与那宁毅相处,就总会圆房的。她从小教养就好,不守妇道之事她根本不会去做,她既已接受……”

    “呵,七少,你便是这样肆无忌惮地议论你姐姐的……”

    席君煜摇了摇头,举步前行。后方苏文季咬了咬牙:“怎么谈论都是这样!席君煜你清清楚楚,姐姐早晚一定会接受他的。你这样子根本没可能……”

    话未说完,席君煜陡然掉过了头,大步走了过来,他身材颀长,本就显得高大,几年商场打拼,阴沉着脸快步走来,风雪卷舞间,那气势也的确有几分慑人。他盯着苏文季看了一会儿,随后冷冷一笑,摇了摇头:“七少,别天真了……”

    席君煜常常进府商议事情,苏文季也常常过来等,几次“巧遇”大家都是和和气气说些客套话,苏文季何曾见过一向从容淡然、成竹在胸的席君煜这种脸色。

    这时候他微微一愣,随后开口道:“席、席掌柜,你若来我这边,立刻便是苏府一地的大掌柜,苏家三房一切资源任你调配,你要有多少要求,只要我们能做到的,自然也一并答应你,你若能将这些资源经营好,二姐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将来她接手大房不成,你若要得到她,自然也有诸多办法……我爹说你是聪明人,谁都知道你是聪明人,我们这边有诚意,多余的话没必要说,你自己想想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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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伽蓝雨(下)

    “……你若来我这边,立刻便是苏府一地的大掌柜,苏家三房一切资源任你调配,你要有多少要求,只要我们能做到的,自然也一并答应你,你若能将这些资源经营好,二姐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将来她接手大房不成,你若要得到她,自然也有诸多办法……我爹说你是聪明人,谁都知道你是聪明人,我们这边有诚意,多余的话没必要说,你自己想想便是……”

    风雪之中响着那苏文季的声音,事实上早就已经准备好要向他说出来的了。在苏家大房的几名掌柜中,席君煜精明强干,一向是其中最为耀眼的一人,虽说如今在资历上还比不过几个老人,但他在将来能撑起苏家半边天的事实却没有多少人怀疑,甚至多数人都说,这席君煜本是读书考状元的料,乌家花了重金请他过去他也未曾答应,他会留在苏家,其实只是为了这二小姐苏檀儿而已。

    也是因此,自从苏檀儿成亲,苏云方与苏文季便一直试图接近对方,释出好意。苏文季这人自知本事是不行的,但一向自诩苏无忌,礼贤下士,对有能力的人极其厚待,讲究的就是“我或许无甚能力,我只要把事情放给有能力的人去做就行了”,这样的态度也曾得到过外界不少的赞许。

    不过,此时席君煜听完他的说话,就那样看了他一会儿,片刻之后,手掌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下去,在苏文季的疑惑当中,仍旧是摇头冷笑:“七少,别天真了……”

    “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你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摸不清对方的想法,苏文季也被对方的态度弄得糊涂,席君煜拍在他肩膀上的手掌用力颇重,他也只好重复着这些话,片刻之后,但见席君煜叹了口气。

    “呵,七少,礼贤下士,宽以用人,是好事。我知道这是三老爷教你的,没办法管理,就不用指手画脚,本也是个取巧的法子,可你不明白,真正能用人的人,也一定要压得住人才行,若有一日你手下两人意见相左,你却连个都决断的能力和威望都没有,你怎么用人!”

    看着眼前的男子,席君煜兀自觉得好笑。苏文季想了半晌:“至少……这对你岂不反而是一件好事吗!”

    席君煜摇了摇头:“我席君煜,不会跟注定失败的人站在一起。”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眼见那身影大步远去,苏文季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一点:“你生气了!你生气了!”

    “这句话倒还算有些进步。”席君煜淡然说着,随后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雪花像是在空中陡然炸开一般,“醒醒吧,七少,你们斗不过苏檀儿,她从一开始,就没把你们放在眼里!”

    风雪卷舞,苏文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袭墨衫的身影大步离开,片刻后,方才猛皱眉头,按捺怒气,虽然心中想着这么多次接触这似乎是第一次让席君煜变得失控、生气,该是有了转机,但因为席君煜那几句话,不爽的心情还是压不下去,随后,顺手一拳打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他本身力气不大,平日里这样打上一拳,只是会痛而已,这时候已经做好了痛的准备,咬着牙关手在空中晃动几下,呼的一下,整个脖子都是冰凉冰凉的,肩膀上也满是积雪。愤怒地抬头往上一看,眼神随即变得错愕,嘴巴一张,惊恐的神色眼看便要泛起……

    远远看去,树下的人影将那树打了一拳,那棵树悠悠地摇了几下,然后……轰——哗——

    白绿相间的颜色将人影淹没下去,两只手与一只脚在雪堆上摇晃挣扎着。

    片刻后,那里传来丫鬟的呼声:“来人啊——来人啊——七少爷被雪埋住啦——”

    ********************

    “……听青春,迎来笑声,羡煞许多人,

    那史册,温柔不肯,下笔都太狠。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而你在问,我是否还认真……

    千年后,累世情深,还有谁在等,

    而青史,岂能不真,魏书洛阳城。

    如你在跟,前世过门,

    染着红尘,跟随我,浪迹一生……”

    琴弦轻响,一声一声的犹如水流婉转,女子的嗓音浅浅的,唱腔之中,有摸索,有沉思,有疑惑,她在唱法中结合了平素唱词唱曲时的一些单音唱法,又将宁毅方才教她时的那些转折保存了下来,曲调不高,绵软悠长如醇酒一般。

    男子便在这样的歌声中细细碎碎地剥掉了鸭蛋的蛋壳,琥珀般的颜色随着蛋壳落下而逐渐出现在空气之中,在这个与宋朝类似的年代里,松花蛋在乐声之中第一次出现在了人的眼前,随后被放在前方的瓷碗当中,琥珀色的蛋清当中花纹宛然。宁毅听着聂云竹唱出的那与原版颇有不同的《伽蓝雨》,隐约间能感到一丝古韵。

    即便身处于这个时代,许多时候所见所闻的依然是简单的生活,简单而枯燥,平日里走在秦淮河边,那些楼船建筑并不如电视里拍得那样好看,道路上各种脏乱。古韵这种东西,自是一种特定的心境,如同他每晚看看苏家院子里的灯火,如同那日教小婵唱的明月几时有,如同大雨瓢泼间小楼内外的安逸,能让他联想到许多年后的时候,古韵也才会自心中出来。他毕竟是个现代人,这样的心境,才最是沉淀了时光的气息,如诗如酒。

    静静地听完这曲子,聂云竹也有些欲言又止。她从未曾听过这样的民谣俚曲,可是那些能登大雅之堂的乐曲之中,也未有如此奇怪的唱法。千年以降,乐曲一道走的都是单声音乐的道路,即便千年以后,每一支地方戏曲追求的唱法其实都是从气势气韵上下功夫,要说变化,远不如结合了各种风格的现代音乐来得繁复,这一曲唱完,以聂云竹的功力自然便能清楚感受到歌曲中追求的繁复变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简单肤浅在另一方面却又追求技巧变化复杂到极点的乐曲几近邪道,但对她来说,确实也有着诸多的震撼和启发。

    另一方面,歌词却有些过于浅白,有些地方似有拼凑嫌疑……她看看宁毅。或许是随意,倒像是随意说了句话,毫不经意地追求着有趣的唱词方法,最后便拼出了这样一首歌似的。只是即便这样,也实在是太令人惊异了,那散碎浅白的词句实际上也有着一些若有若无的意境,信手拈来若一个玩世不恭的游戏。在这之前,聂云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这样的一首乐曲弄得有些无措,乱了心绪。

    “公子这唱法,可是平日里随意拼凑起来的吗?”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想来也只能是这样了,若真是熟悉音律的,怕是编首民歌小调也绝不会变成这样。

    “能听吗?”

    “奇怪,但是有趣。”聂云竹想了想,谨慎择词,随后笑道,“只不过……怕是只能平日消遣,或二三好友聚会时随意唱唱,呃……怕是……”

    她有些不太好说,宁毅笑起来:“等不得大雅之堂,呵呵。”略顿了一顿,“不过本来也只是我喜欢而已,自己听听,觉得有趣。”

    宁毅行事一向随和率意,聂云竹早已习惯了一些,这时候见他态度,心中的那些疑惑与纷乱也已经去了,不过是首古怪些的歌曲而已,只要能唱来听的,大抵也都是让人心情愉悦而已。她本对音律之道钻研极深,也有了一些需要捍卫的规则底线。但此时却对眼前的事情不感到奇怪了,只觉得对方本该如此才是。

    “其实是好听的。”她笑着点了点头,“只是……以往没有听过这样的词曲,要全用新的曲谱,倒是得研究几日……”

    宁毅笑着点头:“呵,当然,我又不赶时间,其实能听上一遍就觉得很好了,刚才就很好听。”

    “公子过奖了,其实很多地方唱功发挥不出来……”聂云竹说着,随后望向碗里的鸭蛋,“这咸鸭蛋,为何成了这样?”

    “这叫松花蛋,你起个名字叫翡翠蛋玛瑙蛋富贵蛋什么的也行……这一坛给你尝尝,这一坛我拿走了,以后卖贵一点,应该有生意,全天下应该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才对……”

    宁毅笑着将松花蛋介绍一番,他原本拜托聂云竹腌制了两坛一共五十个,这时候倒只打算拿一坛走。反正他弄这个也只是想吃,给谁卖都一样,聂云竹懂乐曲,以后还得拜托她谱曲呢,当是投资了。

    小小地推拒一番,随后聂云竹还是只得收下,又闲聊了一阵,聂云竹从厨房找了几根稻草绳将那小坛子绑上,宁毅提起瓦坛告辞离开,聂云竹送他到门外,不久之后方才折回房间。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轻声揣摩、哼着那乐曲,聂云竹走到桌边,看着那写了歌词的纸稿,随后拿起碗中的松花蛋,贝齿轻启,咬了一口,细细咀嚼间,口中还在一字一句地哼唱着那歌词。

    从未听过古怪词曲,从未吃过的鸭蛋味道,这些东西涌入心中。方才宁毅在时,心倒是安静的,此时却不知为何变得有些乱了。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缘分落地生根……”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染着红尘,跟随我,浪迹一生……”

    轻柔的嗓音只是淡淡地哼,脑中却想起许多事情,想起方才两人一同推车回来时的情景,她放下手中的松花蛋,走到门边,轻轻开了门,风雪自外面鼓舞进来,她站在那儿朝远方的路上望过去,那道青衣长袍的身影撑着油纸伞,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已然只剩下一个最后的模糊影像了。

    “染着红尘……”

    心中砰砰作响,觉得自己像是站在红尘的门口了,胸口微微起伏着,思绪如潮,时而觉得那曲词中意境难言,时而觉得又有别的一些什么,咚咚咚,咚咚咚,在心口拼命敲打,随后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宁公子是正人君子,当只是随意写下的词句……聂云竹……”

    “聂云竹聂云竹聂云竹……”

    远处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风雪中了,她将那房门关上,抿了抿嘴,走回了圆桌旁坐下,确实是自己想太多了。她将手撑在脸上,侧着头看那歌词,口中轻声唱几句,随后又趴了下来,下巴搁在了交叠的双手之上,平望过去,那咬了一口的松花蛋就放在不远处,门外透进来的一束微光照射而来,正在那琥珀般的颜色上,漾起晶莹的霞彩。

    她就那样趴在那儿,怔怔地望了那晶莹的颜色好一会儿,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小女孩儿也似……

    ***************

    PS:貌似有些人总以为古代人就有多么古风盎然,他们似乎举手投足之间都洋溢着文言文的风采,所以现代歌曲是无论如何不会受待见而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被当成异端的。这里说一下,古人,在先秦时期,他们平日里交谈的,都是文言文的格式,但是到唐朝开始,基本就变成白话了,文言文只是一种书写形式。这些白话其实与我们现在相差不多,水浒传之类的白话本就能代表一些,但不管是不是白话本,既然成了书,这些白话本的说话方式其实对比当时真实的说话多半还是得文邹邹几分的。宋元明清,特别是到了明朝,官府的告示什么的都要求用白话,清朝光绪给官员的朱批中曾有“你们做督抚的”应当如何如何的说法。

    所以不要真以为古文就一定跟我们相差多少多少,现代歌曲放到古代当然等不了大雅之堂,你要说我这就是雅,不可能,然而两三人之间私人娱乐一下,那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现代歌曲的词曲唱法跟古代不一样,你对比京剧越剧各种剧目,就会发现其中的不同,古代的唱法走的方向不一样,所以,更复杂更古怪的唱歌方法,或许他们不适应,但是私下里觉得有趣有新意,这个应该没什么难以理解的。更何况……人家MM有好感在先呢……

    我不追求什么纯粹的古韵,譬如说,你既然写古代文,就一定要按照古代的方法来,给人以古代的感觉,甚至于有人说不要发明这样不要发明那样,要保持原汁原味的古代——我不追求这些。我要写的故事也不是什么套路式的“古代官场文”、“古代争霸文”、“古代种田文”、“古代武侠文”,我不追求套路式的东西。如果你要说定义一下这篇文章,那么很简单:一个现代人回到古代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只要是可能发生的,觉得有趣的,我都不会避讳,你若回到古代,你难道不怀念电视机?你不怀念歌曲?你不怀念味精?他首先必须是个现代人,我绝不会为了什么古韵让主角变成个古代文,那样就不合理了,我的古韵,从其它方面去展现,一个“现代人”回到“古代”,这就是戏剧冲突,现代人与古代同样都是重要的。

    我仅仅追求人性的合理,给他一个环境,可能发生的我才让他发生,就好像上面说的,我让歌曲出现,是基于这样的一系列考虑,我有想过这些,我知道古代人说话用白话,所以这就够了。

    当然,至于压根不愿意相信这个,不知道什么叫打油诗不知道什么叫民谣把古代人当成外星人去想的,那我也没办法。

    嗯,我相信到现在,在古韵上,我是塑造好了的。

    这里是武朝。

    嗯,就这样,照例求点击、收藏、推荐票^_^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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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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