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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奠基完成,纪念一下,大家可以看看这个。

    主要是没想到556章码了七千八百字,看时间时,一点半了,又是月底,给自己发个单章吧,也有点话说。

    这个月的更新逐渐加快了,就我自己来说,对眼下的速度还是很满意的,之所以能够加快,有感觉当然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最主要的,在于这本书经过两百多万字的堆垒,终于能够将一个基础打牢,更多的,更大的东西,可以在上面进行建筑了。

    我在开这本书之初,常有人对我进行论断,香蕉适合哪种题材,不适合哪种题材,又或者这书该是哪种题材,不该是哪种题材。实际上,这类论断也是通过我之前的写作内容来估测的,然而这本书本身并不那么简单,曾经说过,如果要分类,也就是一个人回到古代,经历的一系列事情,如果可能,我希望大家能感受到一整个人生,一整个世界。

    对一些人而言,所谓的大局,又或者宏大的世界,在于一场战斗投入了多少多少万人,甚至一座城市有多少多少亿人,可对我来说,数字是无所谓的。所谓宏大,在于一个世界有多少的活人在里面,有多少人的命运栩栩如生,能不能真正让人在眼前看到这个世界,一百个人的队伍里,若有十个形形色色的人,便远比一百亿人的互相冲锋宏大,所以我写书,总是习惯性的由点破面,由一至万,当然,由于我之前没有写过这样的题材,所以有些人并不信任,或是没看过这类题材,也并不理解,我也只能在写了以后,才能说出来。

    如今雏形已经开始出现,能看到现在的读者,应该已经能够感受到它,这是两百多万字才打好的基础,写这本书,也真是伤了脑筋,要了小命了,而由于基础已经打牢,一些早就在酝酿的东西,酝酿了好几年的东西,终于可以渐渐开始出现,这应该也是速度可以维持一下的主因,接下来,希望能一直维持下去吧。

    在月底感谢小附同学以及大家,很多很多人的打赏,很多很多人投下的月票。在月初的时候,一个看这本书很久的火灵空同学做了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看他在更新之后打赏10000起点币,一直到打赏成了盟主,我当时就想,该不该加更感谢一下,或是庆祝一下呢,可惜速度只有这么快,加更是没办法了,本想在某一章的后头说声谢谢,可我码字的时候太专注,书以外的东西,往往在发文章的时候根本想不起来,到现在了,说声谢谢吧。

    当时给我的感觉,其实是谢谢大家的很多人,所有人,我对于写书的态度一向是这样:在任何人面前,我都敢理直气壮地说,我写书比任何人都努力。但我也明白,选择我目前的方式以后,会被一部分读者抛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感谢所有支持我这样子走下来的朋友。为了这本书,哪怕是仅仅为了现在这个想对完美的基础,付出的真是太多了:朋友、读者、买断的机会、身体的健康、情绪的焦虑,更多更多的小钱钱,包括一些出书的机会,做游戏的机会,也是因为这种慢更而失去的,因为有时候,那些东西都摆在眼前了,我唯一的问题,也就是更新了。

    但没有就没有吧,其实到555章天地如炉,万物为铜写出来之后,我才能够感受到基础终于成型的感觉,一切都是值得的。但这也只是个奠基,接下来还将有巨大的转折,会有更多更宏大的剧情,当然,也仍旧会将他们与温馨的情节,珍贵的感情之类的东西结合起来。

    哦,对了,这不是单集小结,第六集还有一半呢。

    能够经受无数的诱惑,和无数令人头脑崩溃的痛苦,做好这个基础,是我最自豪的事情了,以此单章纪念一下。

    顺便求票吧,月底的,下个月的,如果能多更一两个月的时间,咱们就抢枪月票前十,如果能接着更新半年,咱们就……呃,咱们还是先看好眼下吧^_^

    请大家投月票给我!(未完待续。。)

今晚没有,不要等

又是月底一天和月初一天空窗,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未完待续。。)

第五五七章 相聚之秋(上)

    景翰十二年八月底,武者云集的京城办完了武状元试。原本为了配合上半年发出的招安诏,这一次的武科举考试声势隆重无比,然而随着七月底完颜阿骨打的死讯传来,京里的风声忽然有了变化,几次破坏治安的冲突被掀起在台面上,开封府出动抓了些人,关于不可姑息习武之人作奸犯科的讨论声音,也在文士之间传起来了。

    这些事看似与武状元试并没有太大的关联,一切都在如常进行,随后,一位挂名在御拳馆,名叫韦三念的男子斩获这次武状元试的头筹,跨马游街后,等待着发派职务,外头的呼声,就已经在开始平静下去……

    “……虎头蛇尾了啊。”

    马车朝前走,即将接近汴梁,宁毅看着发过来的情报,微微叹了口气。武状元试后,各个武举人的安排还没有发放,但大致的安排、将给予的职务等等等等,相府这边已经有初稿了。

    这一次武举的参与者,应选者,大部分都来自于北面,有不少也是招安诏的获益者。为了巩固这次招安诏的作用,使恩自上出,让这些人不至于忠于某个势力、某个人,而能够忠于皇帝和国家,才举行这次光明正大的选拔。

    原本在这次选拔之后,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将受到重用。通过“天子门生”的名义,给予实缺、实权,甚至于在北地的某些地方、某些方面,凌驾于文官之上的自主权力。以期待他们在此后的事情里发挥大作用。不过在这一份情报里,所有的安排,都被大幅度的调整了。

    政治本身是个极微妙的事情,大臣之间互相对立,互相抢人,皇帝与大臣之间,许多时候也是对立的关系。如何让这部分的武官忠于君而非忠于人,需要极多的手段安排。否则你用大力气捧起一个人来,却只便宜了某个大势力,那便极不符合制衡之道。

    在完颜阿骨打死前。皇帝也是有这个心气和想法的。然而当死讯传来之后,他就明显地往后退了一步。因为文官的力量开始反扑,最初的默契已经失去,各方面的官员在试图回压武将权力的同时。也已经在拉拢这次中举的一众武举。再要按照原计划推行。付出的精力、需要制衡的党争,就已经变得很麻烦了。皇帝也看出了问题的所在,就干脆的将这次的武科举后续打下、打散。依旧按照此前的步调来。他图麻烦退后一步,下面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还没开始分配,文官系就开始动手了,也真是做得出来……蔡府的大教头跟韦三念在矾楼暗中搭了搭手,韦三念听说吃了个暗亏。啧啧,蔡京啊……”

    看着情报,宁毅摇头笑了笑。一旁的祝彪撇了撇嘴。

    “蔡京府上那个大教头我也见过,与我顶多也就高个一线,真交手的话,时间不长分不出胜负,这武状元也挺好当的嘛。我在京城的话,看来就是我了。”

    宁毅笑起来,将情报翻过一面:“天真,你可知道,周侗周宗师也参加过武举人考,后来只是个武进士。他坐镇御拳馆,一路打到天字教头,名动天下,可最后想要补个军队实缺都难……”

    祝彪摸了摸后颈:“那我现在……不也有后台吗。”

    “倒也是。”宁毅放下情报想了想,“你若真去考,还真能拿下武状元,至少相府肯定是支持的,拿下以后,也有实缺可以补。”

    “哈哈,还是算了。我见了这么多事情了,军队怎么样,我还不清楚么,去了也是被那些指手画脚的文官压着,不如现在逍遥自在。”祝彪说完,又道,“不过,宁大哥你原本就在宣传江湖上的侠义之事,这次武状元试也很重要,眼下被压回去,之前的辛苦,岂不白费了?”

    “武状元试原本就不重要。”宁毅摇了摇头,“不管做好做不好,我都没对它有太多的期待。对侠义的宣传才是重点,我们借着这阵风起来了,现在虽然受了点影响,但看起来,影响倒也不是太大。”

    他将手中情报的一张递给祝彪:“这次瓜分武状元试的果子,大家都在使力,蔡太师老了,要的是文人的地位,其余的人,大都为自己的家里想想,拉拢、打压一起来,李相、秦相是想要北方真正起一道防线的,这是谭稹的政绩之一,他也希望武官多少能起来一点,到头来,那些人也不得不给点面子……”

    他笑着:“打压武将,而不会赶尽杀绝打压习武之人,秦相在的情况下,对我的竹记宣传,他们反而会保持无所谓的态度。这也算是顾及秦相的面子问题。武举人试虽然一塌糊涂,但我们算是沾了光的。不过……”

    他说了这几句话,看到一页情报时,眉头陡然皱了起来,略看了一阵,吸了一口气:“秦桧……”祝彪好奇地往这边瞄瞄,宁毅将那页纸给他看,目光转向车内另一名处理密侦司信息的幕僚。

    “罗谨言的详细情况,目前如何?”

    那幕僚拱了拱手:“我们确信,当晚已经死了。”

    马车一路向前,不断的轻微颠簸中,宁毅沉默了片刻,手指敲打着下方的座椅,然后道:“他的妻儿呢?怎么样了?”

    “暂时没有确切的信息,我们认为也可能死了。”

    “不要认为,要确定。”宁毅道,“立刻着手去查这件事,如果人还活着,尝试制定一份营救计划,但也必须巧妙,不能让秦桧知道是我们干的……此事要谨慎,立刻去办。”

    “是。”

    那幕僚拱了拱手,直接掀开帘子,从奔行的马车上下去了。他从回归的车队里分了一匹马。奔向远方。

    祝彪看完了手中关于罗谨言的那份情报,手掌拍在位子上:“这老狗。”随后又皱眉望向宁毅,“不过,宁大哥,我们现在跟秦桧动手,有些早吧,万一打草惊蛇,会不会得不偿失?他在官声上名誉是极好的,而且罗谨言已死,证据也没有了。就算有他的妻儿。恐怕也已威胁不了这家伙。”

    宁毅笑着望向他。祝彪其实是个耿直之人,见事不平,对他个人来说,肯定只是愤慨而已。只是在密侦司中混了这么久。他也已明白大局的道理。眼下的担心与其说是为他自己。不如说在为宁毅和整个密侦司。

    “我不是罗谨言,对秦中丞,不打擂台当然好。真打起来,也未必就有那么可怕。如果真能救下罗谨言的妻儿,暂时是没有用的,但也许可以当做一个伏笔来用,往后总有用得上的地方。既能让人心安,又可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呢。”宁毅坐在那儿,看秋风偶尔卷起的帘子、帘子外晃动的路的景象,“不过对你我来说,看多了这种东西,最重要的我觉得是……且惜眼前人吧。回京之后,放你几天假,多去跟王家的那位姑娘转转。不用多想。”

    “知道!”祝彪爽朗地挥了挥拳。

    宁毅将目光望向车帘的另一边,有些话他说了,有些话终究没说。秦桧这样的人,嘴上说着迫不得已,实际上做起事来,是很果决的。

    世界上最可怕的通常都不是那些单纯行恶的坏人,就像是几年前在江宁船屋里绑架他的杨翼、杨横兄弟,嘴上说得再狠,他们心里还是认为自己在做坏事,只是觉得不狠就活不下去。这种“做坏事”的自觉,是一个社会普遍的道德价值决定的,这类人对整个世道的破坏通常还不算强。

    而唯有那些有哲学修养,有思维方式,自认万事有理的人,才会让自己做起事来毫无犹豫,因为他们会从逻辑链条的根本上扭曲道德观与价值观的评判概念。埋伏在秦桧身边的监视者说罗谨言最后指责秦桧的“迫不得已”,看起来,人在世间,什么事情都迫不得已,然而一旦真心接受了这种迫不得已,做起恶事来,他们会比行善更为坚决,更有主观能动性。

    因为已经找到充分的理由了,事情就只能做了,他们可能有浅层的负疚,却通常不会再有犹豫。

    ……那位罗谨言的妻儿,可能已经死了吧

    宁毅的心中,实际上是有这种推测的。只不过因为还是推测,他也就没有说出来。

    风儿吹过接近深秋的驿道,马车的窗帘外,舞过了秋日里的黄叶与黄花。汴梁城外,行人渐渐多起来,行驶途中,又有人过来与他们汇合。随后车队中段的几辆大车脱离了队伍,去往汴梁近郊的乡下。

    道路曲曲折折,蜿蜒一阵,与周围的小路汇合又分开,偶有溪流,远远的能看到老旧的水车。秋分过去,田里的稻子早割了,剩下黄色的水稻茬。几辆马车在远远看到前方村庄时慢了下来,宁毅下车时,黄叶从路边的树上飘下来。

    不远处的岔道口,有行人从那边过来,前方的是几名女子,其中有持了兵器的女侠客,后方也有几名随从。

    只是前方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子,她的面容柔美、知性而又精致,身着一袭白色的秋装,足下的绣鞋也是白色的。看起来像是十足的大家闺秀的气质,秋风吹过来,将一缕发丝吹在她的脸上,阳光柔柔的照下来。

    她在那边定了一定,然后便朝着这边奔跑过来了。

    要是以前,她是不会这样跑的。

    聂云竹,这位与他在江宁相识、相知,经历了许多事情的聪慧而又娴静的女子,到得此时,与最初见时的她,也有着些许不一样了。

    她跑到近处,步伐才停了下来,胸膛起伏着,微微扬起的脸上,清澈而喜悦的目光望着宁毅,宁毅已经过来,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她顿时便有些手足无措了。

    周围的马车边、道路旁,众多下属们微笑地看着属于小夫妻间的这一幕,对于自家老板惊世骇俗的行为,他们早就见得惯了,并不出奇。

    只是有些人还是会微笑着,自觉地回过身去……

    不久之后,汴梁城,矾楼的院子里,一名女婢也走了进来,看着房间里正在闲坐插花的师师姑娘,说了一句:“姑娘,听说宁大爷回来了。”

    “嗯。”师师随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完成手中的插花,不久之后,一副干净利落的作品在桌子上成型起来。

    她双手撑在地板上,让身子往后仰,悠闲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感受到门外庭院里照射进来的阳光时,她仰起了头,微微的眯着眼睛,感受着这股温暖,像是秋天里正在晒太阳的猫。

    这一年的夏天过去时,她也正式地回绝了周邦彦想要迎娶她的提议。此后虽然也陆续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令她在“赎身”“嫁人”的话题里炙手可热起来,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最好的可能性,或许已经过去了。

    未来会怎样呢?她还没有解答。

    但或许有人会有些说法。

    她想要找他谈谈。

    这样子眯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房间里陡然传出砰的一声,丫鬟过来看时,她家姑娘正捂着后脑勺从地板上坐起来。秋天的阳光在房间里投下明亮的分界,她家姑娘就坐在那分界之中,美丽而又可爱地眯起了一只眼睛,朝她抿了抿嘴。

    真像是一只魅惑众生的猫啊……

    就连跟随在身边很久的丫鬟,此时也不禁愣了愣神,然后捂着嘴唇笑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五五八章 相聚之秋(中)

    秋风卷起叶子在汴梁城内的街道上跑,有些叶子落在路旁的河道里,不断点出微微的涟漪来。于和中与偶遇的陈思丰一面在酒楼上闲聊,一面将目光望向了下方道路上的夫妻俩。

    一袭青袍的年轻书生,与一袭白衣的清丽女子,一面并肩而行,一面轻声交谈,看起来也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年轻夫妇。不过,于和中是认识那书生的,因而也知道,他身边的女子,实际上倒也只是小妾身份。

    秋意渐浓,但温度还没有转凉,汴梁城的街头行人不少。惊鸿一瞥之中看到这对夫妻,于和中心中的想法很难说清楚,他正在与陈思丰闲聊,思绪稍稍断了断,闪过“他回来了”的念头,但随即,又将与陈思丰在说的话题接上了。

    陈思丰也是认识街上的书生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于和中并未提醒他。两人算是儿时友人,不过来到汴梁之后,发生的联系,大多因为师师。此时两人都已成家立业,也都在京中有一份小官小吏的职务,来往却并不频繁,今日算是偶遇,但两人的话题,也都是在家长里短琐琐碎碎里转,直到聊得差不多,才会有人看似随意地提提。

    “……她夏天里拒绝周邦彦,就已有些奇怪。”

    “……师师的心思,本也不太好猜。”

    “……最近跟她提亲的倒有许多,但她也都拒绝了,莫非想要出家不成。”

    “……倒也不是毫无可能。”

    两人说着摇头低叹。又将话题转开一阵,陈思丰道:“她与立恒,倒是关系不太一样。”

    “立恒太厉害,做的事情,你我都参与不了,师师有事会找他商量,也是有道理的。”

    “你觉得,师师是否想嫁他?”

    陈思丰的问题随意,于和中也是随意地笑着:“立恒虽然厉害,但他们之间。看来又不像。”

    “嗯。立恒家中那位娘子很厉害。”陈思丰点头。

    “嗯?”

    “就是那位叫做苏檀儿的,立恒最近不在京中,她帮忙打理竹记的生意,我听人说。她与左厚文正面交了一次手。最后有人出面。两边打了个平局。具体的过程我不清楚,但后来又挖出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来。”

    陈思丰在京中的官员品级比于和中这个户部小吏要高,有些内幕。知道的也比较多,这时候摇了摇头:“听说当初立恒夫妻过来京城,左厚文就曾打压她家中的布行,如今才区区的一年时间,两边已经可以直接交手了,而且还是立恒不在京的时候。那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也才是一个两岁孩子的娘,实际上可真不好惹。”

    “这么说来,师师若真要嫁去宁家,可有好戏看了。”

    “如于兄所说,事情不像,我想师师也不至于如此不智。”

    两人此时说起这事,都是平静淡然,只是说话之后的心情如何,就只有自己清楚了。不多时,偶然相聚的两人约好了日后见面,接着分道扬镳。陈思丰先走,待到他离开了,于和中才下楼。

    他叹了口气,一路散着步,去往矾楼的方向。道路边是各色各样的行人,先前看到的宁毅与他的小妾云竹,此时已经不知回了哪里,陈思丰也不知去了哪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了矾楼那边能干嘛。

    早些天的时候,找了个机会,他也跟师师求亲了。开口的初衷基于一时脑热,也是常年以来心中的一个执念,但开口之后,他就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肯定的答复。师师的拒绝很委婉,也很照顾他的情绪,谈不上很丢人,然而……一切都随着秋天一去不返了……

    这么些年来,从曾经的意气风发,到如今的成家立室,娶了妻子、生了孩子,生活谈不上十分有趣,但好在还有师师。他、陈思丰等人一块伴着她,一块长大,一块聚会,一块庆祝,即便成亲了,只要还有这类事情,生活就算不得完全没有色彩。然而,一切都有尽头。

    在乏味的妻儿身边,他是找不到在矾楼的感觉的,最重要的是,不可能找到在师师身边的感觉。然而最近两年来,越来越明晰的感觉是,师师终究得嫁人了。一旦她离开,所有的东西,恐怕都会像镜花水月一般,荡然无存。

    到那个时候,能证明之前的自己曾经存在过的东西,在哪里呢?

    他在矾楼外站了一阵,微微抬起头时,有冰凉的雨滴落在他的脸上了。

    真是天凉好个秋……

    **************

    秋雨忽如其来,降在汴梁城里,绵绵陌陌地下了一整晚。第二天上午,雨云仍旧遮蔽天际,使得城里的光芒都暗了几分。师师来到宁府之中时,院落之中的一些房间仍旧亮着灯,在雨幕之中,灯火显得湿润而温暖。

    接待她的是苏檀儿,作为家中大妇,此时乍看之下,她并没有给人太多的压迫感。论身形,她比云竹稍稍矮一点点,头上是素净的妇人髻,一身秋日的青裙,其上缀了花朵。双手微微握起,放在两边腿上。一般来说,双手如果放在一起,会比较有拒人千里的感觉,但分开来放,就显得并不设防,有些柔和,甚至于显得有些青稚了。

    但师师还记得,前几次见她的时候,她并非是这样的。她能够在宁毅不在的时候去矾楼跟李妈妈谈生意,从容之中丝毫不落下风,能够在运筹之中控制着竹记的势力跟左厚文打了个对台,师师有一次出城祈福时曾在大兴寺外的阶梯边见到她,女子蹲在地上,伸出一只手让名叫宁曦的孩子跑过来,她身形并不富态,有些地方看来还有与少女无异的单薄,笑容也温暖柔和,但师师知道,这女子的身上有力量。

    但在此时,她将一切都收敛起来了。或许是宁毅已经回家了吧……想来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立恒一大早就赶去相府了,不过今天应该没有很多事,会很快回来。现在又是大雨,师师姑娘留在这里等一等他吧。”

    温暖的灯光与笼罩一切的秋雨里,檀儿是这样说的,随后,让人奉了茶点上来……

    相府,书房之中,宁毅与秦嗣源、尧祖年、纪坤等人碰了头,打过了招呼。

    “……那个叫做罗谨言的,入狱之后,便畏罪自杀了。说起来,立恒对秦会之,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话题算是先从闲聊开始,说过之后,众人的情绪不见得高亢,脸上各自露出复杂的神色,或沉默、或微微冷笑。过了一阵子,秦嗣源才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立恒总算回来了。坐、都坐,事情可是积累一大堆了,都来商量一下吧……”

    卷积的雨云一直延绵,越过千百里的土地,到这片大地的南面,一个叫秦口的小镇旁,雨在落,满地黄叶堆积。

    鲜血流淌在水里,旋即被冲淡了。上午,雨中的长街,一个背着包袱的身影立在那儿,面对着街道那头由四名汉子抬着的绿呢小轿。

    被单手拉在背后的包袱长长的,刀枪剑戟,各种兵器在其中露出锋芒来,不远处街边的墙壁上,有背负鸳鸯双刀的女子,缓缓的在土墙上走过来。

    这里是大光明教的一处据点。

    “陈凡。”绿呢小轿之中,老妪的声音缓缓念出这个名字,“你真的活腻了。”

    “司空南。”雨中,名为陈凡的男子面对着这位在江湖上成名数十年的女宗师,笑着开了口,“你说过的,人在江湖,总是一代新人葬旧人。你也许搞错了,我们夫妻不是被你截住的,这次我们专为你来……为我师父报仇。”

    “方七佛……”司空南说了这个名字,“为他报仇,你觉得你武艺够了?”

    “我不知道。”陈凡背着那包袱开始往前走,“但是你已经老了,我还年轻……我不会给你老死的机会。”

    脚步踏过流水,肃杀的气氛,已经在周围凝固。陈凡身上的衣物早已被雨水打湿,然而其下的身形匀称刚猛,每跨过一步,都显得更加沉稳和坚定。片刻,他偏了偏头。

    “哦,对了,有件事我觉得应该跟你说。师父有时候会跟我提起接掌摩尼教的事情,他一般不说你,但如果有时候非得提起,我觉得他对你的心情很奇怪。我觉得他喜欢你。这是你们老一辈的事情,圣公已经走了,师父走了,你也要走了,但是在入土之前,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这件事。”

    绿呢小轿那边沉默了片刻。

    “不过我现在觉得,师父的品味真是不怎么样。因为我上次见到你就想说……老太婆,你真是丑极了——”

    怒吼声发出,身后的包袱朝着前方用力掷出的瞬间,那绿呢小轿之中,有身影扑出来:“放肆——”

    布匹展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各种武器飞上天空,司空南的身影斩裂了雨幕,冲开兵器,半空中,犹如远古妖魔凶戾至极的一道挥爪痕迹,呼啸而下!

    陈凡也已经直冲上来,接住扑向他面前的第一样兵器,下一刻,攻势犹如狂怒的龙卷飓风,与司空南碰撞在一起……(未完待续。。)

第五五九章 相聚之秋(下)

    雨渐渐小了。

    相府书房中的会议,进行了半个多时辰,也就渐渐走出正式的内容,变得随意起来。

    对于相府之中的这些幕僚们来说,各自有各自负责的方面,眼下到了这个阶段,大部分的问题,也都不是概念上的,而是诸多具体事项的推进和结合。这次的晨间碰头,主要也是因为宁毅的归来,大伙儿说说近况,然后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沟通配合的事项。

    宁毅目前在相府之中管理着资金,管理着舆论宣传的萌芽,也管理着大量商场上的关系——虽说资金算是相府私产,舆论的萌芽并非相府主抓的事情,商场上的关系也都只能说是私下里的来往,所有的事情都拿不到官面上去,但相府之中许多正事的推进,还真的需要这种私下里的牵连来插手。宁毅与众人的配合,也算是驾轻就熟了。

    当然,在他没有回来之前,众人与宁毅这边的配合就没有出什么篓子,此时他回到汴梁,这些东西当然也只是一个招呼,让他心中有数。实际上,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武举人试的结果就要出现,大家明里暗里的抢人,试图将合适的人一个个推到合适的位置上,能拉拢的就拉拢,不能拉拢的,也会分析能不能威逼利用,桩桩件件、明明暗暗的琐碎,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只能按照现有状况去做,不做,就只会更加糟糕。

    必要的事情谈完之后,大家坐下来喝茶闲谈。说起金国的局势,大家也觉得有些扑朔迷离。

    “……阿骨打才死,吴乞买继位后,放下征战,稳固朝政,这是眼下可以看得到的。如今朝堂之上说法芸芸,有人相信,吴乞买稳下朝政之后,便要对我武朝发难,坚持趁金国根基未稳。大量收揽辽国余部。也有人相信,金国核心军政成员都不足,无力南侵,但若是我们做得太过分。就逼得金国毫无选择。因此。眼下伐辽已毕。我们两方当以诚意,开始做生意了。唐钦叟,耿希道等人皆持此观点。能影响到朝堂内外的几支大势力,也都是如此鼓吹,认为接下来的一年,将是决定日后双方态度的关键时刻,其实也是有道理的。”

    尧祖年说完这些,喝了一口茶。秦嗣源在书桌后倒是接着说了下来。

    “毕竟现在,咱们也很难看清楚,金国接下来会怎样去走。之前的许多事情,我与李相有过反省,如今对于这些小打小闹,反倒有些厌恶。你的力量足够,原本想打你的,也会过来做生意,力量不够,再跳来跳去,本有善意者,也会觉得非打你不可。只是如今的朝堂之上,这类的想法很多,圣上也有些倾向……”

    老人顿了顿,拿起茶杯来:“阿骨打死后,继位者并非嫡长子,而是兄死弟继。此事近乎禅位,并非正常传续。我等也有过了解,金国之中,其太祖一系的力量还是很重的,包括宗翰,包括希尹,都是金国之中最为能征善战、举足轻重之辈。便有好些人趁机上书,奏请圣上以此为引,对此时的金国下手。这些投机之人,最是可恨……”

    宁毅吃着糕点:“无论如何,不管未来有没有打的可能,千里纵深,一战之力,总是要有的。”

    “任谁来看、来说,都该是有了,但观及往时战例,却又都没什么信心,不知该准备到何等程度才好啊……”

    金灭辽、再到阿骨打死后,一切的局势,都显得有些虚幻。对方会不会打过来,是个奇怪的问题。因为无论从何种方面看,雁门关外的燕云六州,数万的军队,再加上不断扩大的郭药师所部常胜军,就已经足够对抗一次大型战争。而在雁门关内到京城的距离上,包括正规军队、包括董庞儿这类的招安者、再包括这次谭稹招安诏后压在千里土地上的军队编制,几十万的数量,如此庞大的阵势,乍想起来,大部分人都有种错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预防什么。

    可是从另一方面想来,辽国摧枯拉朽地倒下,武朝内部本身的诸多弊端,可以说的、不能说的各种理由,如果加起来,竟没有人能够在“对抗金国”的命题上,产生太多信心。

    一切都太快了,金国在几年时间内推垮了辽国,已经变成武朝的真正对手。而无论哪一个命题:打你、不打你、打得过、打不过——哪一个结论都存在过多的理由和过多的破绽,因为因素太多,反倒哪一个想法都无法推算,甚至显得荒谬。

    就像是这次,武举结束之后,大家开始操作布局,相府试图在这种混乱的状况中,仍然能在北方巩固起一条防线来。可是一方面,真有必要做这么多吗?从雁门关开始,这条巨大的防线无论防御的是谁,应该都够了。而在另一方面,这样做有意义吗?因为看起来,整个上千里的防线,看起来又都不怎么靠谱,你巩固一个再牢固的气泡,最后也只是一个气泡而已啊。

    一旦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众人都会觉得自己站在一条剧烈波动的线上,往哪一个方向去都有可能,往哪一个方向去,都会以摧枯拉朽之势一冲到底。大伙儿就像是在为一件虚幻的事情,在做虚幻的努力,并且等待着它凝为真实的那一个瞬间。

    而若真要理智地想到最后,一切都源于一个理由:刺刀要见血了,无论降临下来的宣判是什么,接下来能做的,恐怕都不多,无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了。

    “秋天要过了,走觉得有种尽人事的感觉。”走出房间之后,在屋檐下,觉明和尚跟宁毅闲聊了两句,微微笑了笑。宁毅便也笑了笑:“应该还有时间。”

    “世情汤汤啊。好些年前。大家在一块说起辽国局势的时候,不会想到今天的这种局面。骰钟就要揭开,不知道是通杀还是通赔啊。”中年和尚看着檐下的水线,“不过,立恒楼中说的书,很有些意思,我喜欢武侠的。”

    “哇哦,想不到大师这么俗气……”

    宁毅笑了笑,尧祖年从旁边走过来,一同站到了屋檐下。笑道:“这和尚本来就不怎么高明。”

    众人又闲聊了几句。

    一路回到家中。雨刚刚停下,周围都是湿润的空气,屋檐下、树叶上,水还在滴。对于等在这里的师师。宁毅倒是有些意外。不过见他回来。檀儿随后便牵着宁曦离开,给两人留下了空间。

    “原本还以为立恒不再回来了呢。”师师望着他笑,“好几次过来寻你。却找不到。”

    “北上有些事情,耽误了不少时间,但怎会不回来,毕竟家在这里。”

    待客的偏厅对着小花园,宁毅给她倒了茶,师师低头沉默下来,用袖子遮着喝了一口,抬起头看了宁毅一会儿,方才低声道:“灾情没有了。”

    “啊。”宁毅点头,“如你所见,秋收了,事情也就完了。”

    “我有时候出城去看那些乞丐,给他们一些吃的。”景色温润的窗前,两人话语也显得平静,师师一面想着,一面说道,“灾情没有了,他们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宁毅想了想:“世情如此。”

    师师的眼睛望着他:“立恒只是这样想而已么?”

    “想多了不幸福,人生的意义,我想,最好是停留在三五人之间,也停在三五年间,除了最亲密之人,不要去想三五十年。”宁毅的回答倒也平淡,“如此应该会开心点,否则,无论怎么想,都不会让人心安的。”

    师师低下头去,喝着茶水,过得好一阵,她看了看窗外的小花园后,方才说道:“立恒在相府之中所做之事,也是停在三五人之间吗?”

    宁毅笑起来:“我所关心的三五人,大多都在这院子后面了。”

    “……檀儿嫂嫂她们倒真是幸福。”师师由衷地笑起来。

    她沉默许久,又想起其它的情绪,叹了口气道:“可不该想的,终究也是想了。”

    “我听说了,你拒绝了周美成的提亲。”

    “立恒觉得我该答应不成?”师师的目光又望着他了,随后道,“不光是他的,许多人也都拒绝了,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不过从今年开始,总觉得有些东西就要变了,年龄到了,要嫁人了,往日里想起,觉得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可如今想起来,总觉得空荡荡的。我十四岁住进矾楼的院子里,觉得到处都是人,我住在那里,也总觉得自己就在那。只要我在,院子里就是满的,别人过来跟我聊天、跟我诉苦、听我弹琴唱曲,在我身上花钱,没有人时,我一个人在那里,也是在那儿活着,可忽然的,好像什么东西都变了。我以往能想得清楚的……”

    她双手握拳,搁在桌子的沿上,话语渐渐变快,目光也显得茫然起来。

    “如今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就好像那个院子已经不是我的了。李妈妈对我很好,劝我嫁人,也是体贴我,旁人瞧我时,总有种几个月半年后就见不到我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月、几个月后,我就不在那院子里了,不知道在哪里,也许是在我不熟悉的房子里,不熟悉的床上,用一辈子,陪我其实不熟悉的男人……”

    师师闭上眼睛,几滴眼泪从那儿泌出来,她咬了咬嘴唇,随后又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的笑了笑。

    “因此我才去看那些乞儿,做些……善事。这些事我以前就做的,若是以后也在做,,似乎事情就没怎么变过。”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她的说话,沉默片刻后,她吸了一口气,“其实,立恒是不怎么关心这些事的吧?不过我想你一定明白……其他人也许不明白。”

    宁毅给她倒上茶:“明白的人应该还是很多的。我是早就成亲了,成亲之前的事情,也都忘记了。不过就算没忘记,当初是个书呆子,也没什么家人,应该不怎么重要。”

    师师看着他:“立恒现在……是在做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吧?”

    “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不好说。”

    “还跟那些粮商打擂么?”

    “呵,哪能一直打下去。”

    “但他们还会找麻烦吧?”

    宁毅笑起来:“……偶尔……那个倒是会。”

    师师便也笑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终究不算远,也不算近,师师的神情虽然在笑,但看起来也多少有些落寞。喝完这杯茶,她站了起来。

    “我最近想法有些奇怪,也不知道该找谁去说,今天的话有些冒昧了……”

    宁毅摇着头:“我还是能听懂的。”

    “早先在前头与嫂嫂说了些话。立恒最近若一直呆在汴梁,要谈生意时,不妨去矾楼坐坐吧。小妹……最近一直在推掉邀约,但若是立恒的事情,一定不推。”

    “呵,知道,没事你也来家里走走、坐坐,当然,檀儿是个人精,你当心别被她卖了。”

    他将师师送到门口,说话之间,师师笑容灿烂地向他福了福身,然后又有些落寞的离开。宁毅在檐下笑了笑,他大概明白这位“儿时好友”到底是被什么事情困扰着,不过这些事情,自己可真是解决不了。

    而在自己这边,事情也是压了山一样的一大堆啊。

    但是倒也无所谓,一切按部就班就好,毕竟真正的大事,并不在这里。

    他一路返回,穿过屋檐、院门,进到后院时,与等在那里的、久违的妻儿们汇合了,冬天就要到来,接下来,他们将有很长的、相聚的一段时间。

    而他就这样的,不打算出门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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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错过了这个月的一号,不过还是求一次票吧。接下来将是温馨的生活戏,然后给大家一次宏大的出征。第七集是整本书的最大的转折,而第六集的这个后半段,是转折出现前的最后酝酿,其中很多东西,已经在心里酝酿三年多了。若是做好,第一轮的重量,就要压下来,而现在,我基本已确信自己能做好。

    多的不说了,拜票!(未完待续。。)

第五六〇章 傲慢与偏见 耍赖跟诈糊

    江宁,九月。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上午,秦淮河畔道路上的行人不少,但由于河道两侧的诸多青楼楚馆还处于安静的状态,对于习惯了附近生态的人来说,眼前的风光,便显得有几分萧索了。

    周君武坐在道路对面的酒楼房间里,与过来见他的濮阳逸碰头,然后谈论商业上的事情。

    景翰十二年的秋天,周君武也已经是十六岁的年纪了。作为康王府的小王爷,如今的他算是江宁城中最受瞩目的少年人之一。这样的受瞩目其一固然因为他的身份,其二因为他的样貌俊逸,气质也与同龄人破有不同。而这两点之后,便是一系列的古怪与奇特之处,时常被人议论起来。

    作为康王府的继承人,虽然身为皇族导致不能涉政,但如果有心去做,终究还有不少的事情能够参与。尤其是在年少之时,大部分有点智慧和修养的皇族还是会附庸风雅一番,例如吟诗作赋,宴请文人搏个好名声之类的,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这是最好的方向。

    当然皇族之中还是存在许多的歪瓜裂枣,若是蛮横霸道、没事上街欺负老百姓,大家或许也不会感到奇怪,毕竟乃父周雍曾经就很热衷这些事情。可矛盾在于,这位小王爷长得英俊文弱,待人接物也颇有修养,文质彬彬的,在做事上,却只喜欢工匠活,委实让人奇怪。

    他零零总总地搜罗了大量的工匠,整天里研究各种奇巧淫技。若听说某地有某个匠人会些特殊技艺的,他挖空心思也要将人请来,就连他自己,都喜欢亲手去做些木匠活、手工活之类的。还在江宁不少“二代”的中间搜罗纨绔子弟,组成一个什么“格物党”。

    一个大有前途的小王爷,喜欢些如此不上道的东西,更何况“君子群而不党”。文人们就觉得可惜,好多次的规劝过来。康王周雍本身是个无所谓的王爷,但人家说自己儿子有出息,还是喜欢听的。就让这些文人亲自去劝周君武。闹了好一阵子,温文尔雅的小王爷发了飙,拖把椅子追着几个文人打了一条街,事情后来才消停了。

    一如宁毅所说。当人们觉得他是好人的时候。多少就想要去“改变”一下。“纠正”一下,而当对方真的露出狰狞的面目,反倒没人“惋惜”了。能躲就躲吧。

    其实,无论是引起话题,还是文人想要改变君武,内中的原因自然不会那么简单。若追索下去,也是因为小王爷在这十五六岁的年纪,就籍着王府的力量撑起了一个大摊子:收购各种物资,上百匠人、数百小工在其手下吃饭,花钱如流水。能让这一切运作起来,就算是王府背景,单靠吃白食也是不可能的,首先还是因为小王爷本身,并非无能之辈。

    一个十六岁的小王爷,就算靠了一些助力或者幕僚,不管他做的是什么,能够有这种规模和运作的势头,等到他成长一些,继承王位,就一定会是江宁城中最为举足轻重的力量,相对而言,要比一个整天拿金瓜大锤上街砸人头的王爷,肯定厉害得多。

    不少人接近过来、巴结过来,但小王爷本身还是有理智的,对于身边合作者的选择非常谨慎。他也绝不希望自己身边聚集太多的利益集团而踩到“宗室不干政”的底线——虽然宗室存在的本身,就是对政治的影响,但,总有个度。

    见面之后,已经束起头发,面容尚显清秀稚嫩的少年与濮阳逸聊过了生意。虽然在某些方面必然还有青稚的一面存在,但身份尊贵,举手投足有意无意地模仿着某个师长的少年,也已经有了属于一个小王爷的气势了。聊完之后,两人打开窗户往下看,周君武背负着双手。

    “家师还在江宁时,濮阳兄与家师是有过一些交情的。君武最近便要上京一趟,濮阳兄可有什么话,要君武带到的吗?”

    “小王爷有心了。濮阳家与竹记、与苏家如今也有生意上的往来,铜臭之事不用污了小王爷的耳朵,只是立恒人在江宁时,曾有江宁第一才子之称,我最近寻到几幅书画,还可入眼一观,倒是想请小王爷转赠与立恒,也是得其所哉了。”

    “哈哈,濮阳兄的心意,君武一定带到。”

    两人的来往已经不是一时半刻,濮阳逸也早就明白,眼前的小王爷对于如今去了京城的那位“师父”极其尊重,以至于说话、做事都有些刻意模仿。他与竹记、如今的苏家也有生意往来,此时倒也不妨再巴结宁毅一番,给周君武一些好感。不过作为濮阳家的继承人,言语之中,倒也是不卑不亢的。

    两人站在窗前说话之中,下方发生的一件事情,忽然间映入眼帘,那是下方一间青楼的后门,夜宿的客人正在出来,其中一个人的面孔,在两人的视野中晃动了一下。

    周君武背负着双手,口中闲聊般的话语微微顿了一顿,旋即又如常的进行下去。然而濮阳逸是何等人,下方人影出现的同时,他也已经辨认出那人的身份。而在旁边,小王爷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一双嘴唇就已经薄薄地抿了起来。

    虽然是属于十六岁少年的那种凌厉,然而出现在一个有小王爷身份的人脸上,那通常就是会死很多人的。但好在这一幕过后,周君武便继续闲聊,当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濮阳逸便也装作没有看到,接下话题。

    方才出现在那青楼后门的,正是小王爷的姐夫,与周佩成亲的郡马渠宗慧。

    对于这对夫妻的事情,濮阳逸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只是在眼下。他也并不敢说什么。过得一阵,双方就互相告辞,离开酒楼分道扬镳了。周君武跟身边的人询问了一下,然后坐着马车去往城外一个皇仓的所在。深秋已至,冬天便要到来,许许多多的物资粮食正在往这边囤积过来,进去之后不久,他也找到了正在这里查看入仓事宜的姐姐。

    深秋堆满落叶的颜色里,已为人妇的周佩一袭暖黄色的深衣,气质雍容而华贵。年方十六的少年面上还带着稚气。只大他两岁的姐姐却在最近这一两年间。迅速地将稚气脱去了,连他都不明白这变化为何会如此之快。眼见着君武过来,女子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将身边的人摒退了。

    “君武。今日怎么到这里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姐。”君武唤了她一声。然后道。“没什么事。”

    “过来。”周佩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带你去高处看看。”

    周佩所说的高处,便是皇仓一侧可以俯瞰周围的主楼。两人一路过去,丫鬟、随从们跟在后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要转冷了,淮南来的几船粮还在路上。去年的一场饥荒,江宁周围的乞丐多了两倍,都是在饥荒里没了房子没了地的,乞丐也没有当习惯……今年也要饿死很多人。不过他们不会接着增加了,一年会比一年少……你看看你的衣服,都皱了……”

    周佩说着,提君武拉了拉领子,两人此时已经到了那主楼顶层,君武看着面前已经稍稍比自己矮一些的姐姐,犹豫了一下。

    “姐。你近来还好吗?”

    “累是有些累,但我有什么不好的。”周佩偏着头,戏谑地看了他一眼,“缺钱了?”

    “没有。再过几天,我要上京了……姐姐有什么事情、或者有什么东西,要我转给师父的吗?”

    “我知道这事。你是王族的人,进京切记要注意身份,就算缺钱,不要做得像去帮人当说客,你要记清楚这点。”周佩整理着他的衣领,“师父那边,我会准备东西让你稍带过去……我也会写封信,你帮忙带着。”

    周君武站得直直的看着姐姐:“这些事情我知道的,生意都是我自己的,谈不上为别人当说客,分寸我都记得。我也会去拜访秦爷爷和师父,他们会为我出主意,而且这次上京,也会去见些大户人家的小姐,父王说,我也该成亲了。”

    周佩的动作微微停了停,狭促地笑起来:“喔,说起成亲这事,我还以为你会害羞呢。家里之前给你选的几个姑娘,你也都看了,还有钰梅,从小跟你一块长大的,是看不上还是……”

    君武的脸色这才微微红了一下,跟着姐姐走向窗口:“也不是,她们……还有钰梅,都可以。跟谁成亲都行,这次也是因为我说要上京,父王才让我去见见人,其实也有秦爷爷和师父会帮着拿主意。”

    周佩偏过头来看他:“成亲怎么会……跟谁都行呢?”

    君武望向楼下各个皇仓间繁忙的动静,皱了皱眉:“跟谁都差不多。女人……姐,你嫁出去以后,我就……我就知道那些事情了,有趣是有趣的,不过……”

    周佩目光严肃起来:“我嫁人之后,王府变成什么样子了?”

    “没有太乱。”君武目光尽量清澈地望着姐姐,“姐你让我学会使唤那些人,我去了青楼,尝过那些事情以后,我与鸾红姐也有了关系,但就是这样而已……我成亲之后,会娶鸾红做妾。”

    “鸾红勾引你的?”

    “不是,我在尝过那些事情以后,觉得有趣,也觉得,身边要有一个女人,不然我总是要到青楼里去,那样不好。”

    要说出这些,君武的神色多少有些拘谨,但在眼神深处,却又有着仿佛无事不能对人言的坦然。周佩皱了皱眉,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成亲之前,叫鸾红来见我一次,我要敲打一下她,但你放心,不会过分的。”

    “好。”君武点了点头。

    过得片刻,女子又仿佛有些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你真觉得没关系?”

    “我是男子,有许多事情要做。何况成亲之后,我还能有妾室,岂能为这些事情太花脑筋?师父说过,人的心力是有限的,不重要的事情,要能够扔掉。”

    “你也不用学到这个程度……”周佩轻声说了一句,“你师父他……跟师母之间,是很亲密的。”

    “嗯。”君武点了点头,“我也羡慕师父和师母们的感情……”他说完这句,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道:“姐。那……你跟姐夫之间,就这样了吗?”

    周佩的眼睛眨了一下,目光黯淡下来,然后叹了口气:“你又听说什么事了?”

    “我……没什么……”

    “无妨了……”周佩道。“毕竟是我做错了。”

    “怎能说是姐姐你的错!”

    “当然是我的错。”周佩笑了起来。笑容有些讽刺。“你姐夫所做的,不是人之常情吗?我只有一个夫君,男人……却有许多女人。”

    “我……”君武抬了抬手。最后拳头愤懑地砸在窗台上。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对于姐姐与姐夫之间的内情,他其实是知道的,这是周佩在事情出现后,私下里跟他说出来的真相。原来在两人成亲之前,周佩就曾找渠宗慧谈了一次,她暗示渠宗慧,两人不能立刻同房,得有些感情之后,才会接受她。最初的时候,渠宗慧可能以为这是女子的羞赧,也觉得周佩这个小郡主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答应下来。

    待到成亲之后,他一开始尽量温和地与小郡主发生接触,维持看来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也维持着感情的升温,然而在不久之后,这样的接触变得逐渐冷淡下来。可能是渠宗慧觉得,作为一对夫妻,这样的来往显得男人太弱势,又或是他本身感到了厌倦、无聊。无论如何,此后渠宗慧参与文人间的诗会的次数频繁起来,有几次,留宿在了青楼。

    谈不上吵架,也谈不上爆发,当时正在跟成国公主学习管理各种事物的周佩才得知情况后,整个人就有些懵了,她也不知道该去表示抗议,还是去将郡马看管起来。渠宗慧的态度,也在一日日的低头沉默间变得冷淡。事情就这样简单地往两边滑开。当周佩能够将事情想清楚的时候,渠宗慧已经不知道在青楼留宿了多少个夜晚。

    就算去挽,也挽不回了。

    她所能做的,只是背起大量务实性的事情,不再与渠宗慧产生过多的接触而已。

    这件事情,周君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姐姐当初提出的那个要求,是非分的,但他也明白姐姐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固然可以出头将渠宗慧抓回来,或者干脆打杀了扔进秦淮河里,但姐姐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出现的。

    “姐,要不你跟我上京去见见师父吧。”君武望着她,不知为什么冒出这句话来,然后又补充一句,“师父也许会有办法的。”

    年仅十八岁却已然有些华美气质的王族少女偏头望着他,过了好一阵,才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去了,好多事呢……”她伸手又整理了一下弟弟的衣领,“还是那句话,别丢了王族的脸面,你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见见你,不是去当说客的。”

    “我明白。姐姐你也要好好的。”

    “当然。”

    姐姐扬了扬下巴,光的剪影落下来,衬出少女美丽、骄傲而又落寞的笑容,成熟与青涩,就那样复杂地混合在一起……

    **************

    汴梁。

    同样是九月初,宁毅正在家中陪着檀儿、云竹等人简单地过日子,手头上的诸多工作,也已经被他转移到了家中处理。收到那则加急讯息时,他正与小婵在屋檐下对局五子棋,对面的小妇人并拢双脚,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棋局还在轻轻地哼歌,很是嚣张,因为看起来她就要赢了。

    宁毅看了一眼那情报的内容,微微愣了愣,纸上写着:八月二十八……陈凡、纪倩儿于秦口……斩杀司空南。

    他将情报反复看了三遍。对面,知道不能打扰他的小婵捧着脸有些关心地望着他。

    “太好了!”

    宁毅砰的一下将那情报拍在了棋盘上,将小婵吓了一跳,眨着眼睛看着乱跳的棋子。宁毅跟过来传情报的下人挥了挥手:“你下去吧。”待那下人走了,小婵才站起来,皱着眉头有些委屈:“相公你耍赖,我明明要赢……唔……”

    她被跳起来的宁毅一把捧住了脸,亲在嘴巴上,说不了话,最后连舌头都被抢走了。

    “呜……相公你耍赖……”

    被松开之后,小婵还在轻声嘟囔着说道。宁毅抓起那份情报,大手一挥:“小事不要太计较……今晚我们自己做烧烤庆祝,我去厨房找肉!”

    他转身就走,小婵抿了抿嘴。

    “哼……我也去,相公等等我……”

    秋日的阳光从屋檐的一侧照下来,小婵追上去,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事,不过能庆祝,大家都会很开心啦。

    与好几年前的江宁时类似,宁毅出门或是去做什么事时,小婵便在旁边跟着,只是此时,两人已经可以牵手或者搂抱在一起了。而在原本的小丫鬟腹中,一个小小的生命,也正在幸福的时光里,悄然地孕育着……(未完待续。。)

第五六一章 当时的曲调(上)

    暮色将临,宁府的院子里,支起了铁架子,一帮人呼噜噜地忙碌在一起,有人准备炭火,有人准备食材。被娟儿带着的宁曦正在屋檐下用铁叉子扎一只鸡翅膀,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文方文定卷起袖子,笑着加入了准备烧烤的大军之中。

    在武朝之前,由于铁锅并未普及,炒菜的方法也还没有出现,烹饪的系统大多便是炖煮或烤制,谈不上多出奇的事情。宁家的烧烤最主要的不同也就是食客们大多得自己动手,多数食材固然会让厨师腌制好,烤的过程多还得自己来,加上肉食等物在普通人家多半还算是奢侈品,宁毅的食不厌精,各种处理,都让家中的食物味道颇为突出。往日里偶尔听说宁家弄烧烤,似闻人不二等人,也会特意过来凑凑热闹。

    即便在宁府,这种可以不限量吃肉的机会,还是得在宁毅的下令之后,才会偶尔出现。一般的情况下,即便家中已经非常有钱,持家之时还是得有节俭的态度。类似于如今蔡京等人府上的穷奢极欲,伺候一个人饮食的厨房比后世五星级酒店还大,一道菜吃一百只鸡的舌头之类的事情,宁毅倒也不是不能做,但那种事情在他眼里也确实太低级了一点。并且从那种环境里出来的人,基本上也就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另一方面,如今京城中的世家大族,多半也是有诸多长辈坐镇的,做事要讲规矩排场。若非是如今宁毅这样的家庭,通常也很难这样子毫无形象地让大家玩在一起。

    入夜之时,院落里屋檐下挂起大大小小的灯笼,架子里的炭火已经生好,文定等人也从外面搬来了各种酒水果汁。

    已经两岁多的小宁曦捧着他装了果汁的小杯子在叫着“要吃翅膀”,也在炭火边监督着厨子将他选好的翅膀烤得外焦里嫩。作为宁毅的长子,他其实有点可怜,果汁是限量的,只有一杯可以喝,如果喝完了。就只能偷偷地去跟叔叔伯伯讨要。有时候还会挨骂,翅膀和烤肉等食物也得经过批准才行,时令的水果蔬菜倒是可以一直吃,但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有榨好的果汁味道好呢……

    事实上。即便是限量的翅膀和烤肉。此时小嘴巴小肚子的小宁曦也是吃不完的。但是譬如他很喜欢喝果汁,就是没办法敞开肚子喝到饱,这样就会觉得很郁闷。很好吃的小翅膀吃完一只也没有了,实在也很不爽。父母偶尔还给他点不想吃的蔬菜让他吃下去。

    开心自然还很开心,但对于这个年纪的他来说,恐怕也会难免有种不是百分百满足的情绪出现。当然,现在的他,自然是很难归纳此事的,被父母说过之后,苦着小脸吃掉菜叶子之后,也就继续没心没肺地去卖萌讨要果汁了。

    这样的事情,主要也是因为宁毅的教育理念所致了。在他而言,男人最重要的品质是节制,虽然他也希望孩子过得幸福,但百分百的幸福,绝不是一个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所需要的。毋宁说,绝对的幸福,是一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应该被避免的东西,若不然,这个孩子将来就很难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好在小宁曦此时也颇为听话,而作为其生母的苏檀儿,在这方面比宁毅会更加严格。否则孩子大概会被宁毅弄得整天哭个不停吧。

    不过,到得此时,作为母亲的苏檀儿,又担心起其他的事情来。

    “若是再大一点……你说曦儿会不会显得太软弱了,你看他那个样子,一点魄力都没有……”

    做为当家主母的年轻女子坐在宁毅身后的凉亭台阶上,远远地望着院子另一边的孩子,有些怜惜也有些担心。宁毅正坐在前面的石头上烤鸡翅膀,往那边看去,是宁曦在苏文方身边偷偷要果汁喝的情景。

    只有两岁多的孩子偷偷摸摸地在柱子后头跟苏文方要新出的果汁尝,喝过一口之后明显露出了“好喝”的幸福模样,然而却不敢再喝第二口,显然是害怕爸爸妈妈会骂,捧着自己的小杯子,一边小口地抿,一边走开了。

    “才两岁多的孩子,这么听话你就知足吧,他现在要是有魄力,那就是整天跟我们闹了,到时候你还不得头疼死。”

    宁毅笑着偏头,碰了碰身边的妻子,檀儿抚了抚脸颊一侧垂下的发鬓,便也在那儿摇晃着身子,将宁毅轻轻地撞了一下。只听得宁毅喊起来:“谁要鸡翅膀、谁要鸡翅膀,拿豆腐和鱼来换!”

    周围顿时热闹起来,锦儿从旁边窜过来:“我有烤馒头。”

    “谁要馒头,不要馒头,你跟其他人换去。”

    “我要这串……还有这串……”

    “强买强卖啊你……这串最大,你拿走我跟你急,而且你这馒头卖相……喂……”

    锦儿得意地抢走了鸡翅膀,路过宁曦身边时,还蹲下了撕了一小块肉给孩子吃。宁曦嚼了嚼咽下去,举着自己手中还剩半只的鸡翅膀表示:“我的比较好吃。”他只有一只鸡翅膀的份额,因此是让家中最好的厨子烤出来的,比起宁毅的手艺,自然是好得多了。

    云竹用盘子端着几碗酒水从那边过来,给了锦儿一碗,到了这边,递过一碗给檀儿,又递一碗给宁毅,眼见着炭火升腾,看上面的东西:“我们有什么?”

    “锦儿烤的馒头,换来的鱼和豆腐,怎么我都觉得应该自己加工一下再吃。信不过这帮牲口的手艺……不过锦儿的馒头你可以先吃,都快烤焦了。”

    “我不要。”云竹端着米酒已经喝了几口,笑容微醺。“鸡翅膀呢?”

    “全都被换走了,最后一只是苏文定他媳妇干的,这个仇我能记一个月。”

    苏家众人来到京城之后,亲属的规模也在增加,包括众人的媳妇、小妾,如今在京城里,房子的规模还做不到每家人一个独门独院,彼此挤了一点,但也算得上和乐融融。宁毅是府中的掌舵人,一般的亲属、小媳妇之类的存在还是不敢在他面前太放肆的。方才宁毅说换鸡翅膀。对方是怯生生地过来,规规矩矩地将翅膀换走,想不到宁毅爆出这种话来,那边在苏文定妻子身边的一些女子都笑了起来。苏文定的妻子也红着脸笑。回头怯生生地辩解:“明明是姐夫叫着我换的。”

    檀儿笑着走到一边拿来两串翅膀。放到火上,道:“云竹,我烤给你。不过你得弹首曲子来换。”

    云竹笑起来:“檀儿想听什么?”

    “《将军令》。”

    “唔……真是为难人……”

    云竹便皱着眉头白了她一眼,然后抱着古筝去到凉亭里。这《将军令》本是一首军乐,入阵之曲,与云竹柔弱的风格,算是格格不入的。不过,只要是与乐曲有关的,倒也难不倒云竹,随着乐曲的第一声压下,深邃与震撼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古筝的声音空灵,随着乐曲响起来,这曲《将军令》的唱词也从她的唇畔发出,并非呐喊,却像是轻轻念出来的,第一个声调响起,就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塞上长风,笛声清冷。

    大漠落日,残月当空。

    日夜听驼铃,随梦入故里……”

    军乐的慷慨激昂被掩在空灵的表象下,随着乐声渐渐激烈,唱词的出现,整个乐曲的气氛在院子里竟变得愈发空旷起来,一切都像是掩在历史长河中的故事,在女子的讲述间卷起巨浪与沙尘。云竹的曲艺功力并非是大伙儿第一次见,倒也不至于惊奇,只是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而已。

    檀儿便坐在宁毅身边,笑着烤鸡翅膀。

    “手中三尺青锋,枕边六封家书。

    定斩敌将首级,看罢泪涕凋零。

    报朝廷!谁人听……”

    改过的军曲带着令人安静的气氛,又像是在听无数的故事,唱完之后,就连宁曦也在旁边鼓掌。这些技艺毕竟是她以往作为青楼女子的经历,除了宁毅可以随意开口外,檀儿平日里也不会轻易提出这种要求的,但不久之后,云竹便又表演了两曲给大家听。如今的她,已经不至于为此而有所芥蒂,能见到一家人的高兴,她也便能在宁毅身边高兴起来。

    至于锦儿,她擅长的舞蹈毕竟是肢体语言,相对魅惑一点,除了在宁毅跟前表演一下,或是跟一些女性亲属交流,教她们几个动作,对着文定文方等人,终究是不合适表演的了。

    这样的聚会、庆祝,在此后的日子里并不少见。除了必要的时候去相府转转,大部分时间,宁毅都是在家中处理事情。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但具体的事项上并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地跑来跑去,原本竹记运作的基础套路就已经成型,从这个秋天开始,宁毅也在遥控着进一步地改进竹记的新陈代谢,运作的效率与造血的功能,监督与免疫的机制。

    即便对于宁毅来说,整个事情,也算是一种陌生而新奇的尝试。通讯能力的限制导致竹记扩大之后,中枢核心的反应能力不够,单靠规章制度,很难限制住人力的损耗与运转中出现的摩擦,而即便宁毅亲自处理,当他专注某一方问题的时候,对于这么大的摊子来说,对其它地方的掌控力,就必然会减弱。

    纵然有密侦司的情报系统可以作为辅助,宁毅身边会出现的问题,仍旧是极其复杂的。桩桩件件点点滴滴的归总,不能单靠制度而又只能依靠制度与运作模式去解决。接下来的整个冬天,宁毅对外的精力几乎都投注其中,而除了能够在身边偶尔交流的苏檀儿,这些事情,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而大部分时候,他还是在享受着家中的温暖。自从有了孩子,又与宁毅一道支撑起这个家以来,苏檀儿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已经愈发强大。当然,这种力量并非是形诸于外的锋芒,相对来说,刚与宁毅成亲时的檀儿,身上更有外露的锋芒,但那种锋芒也带着青涩的感觉。此时作为一个母亲来说,她在宁毅的眼中是显得年轻的,但外在更加柔和的同时,她的存在,也让人更难忽视了,有时候遇上事情,往往在轻描淡写中,她便能找到方法解决。虽然外在更加圆融柔和,但家中的丫鬟、下人,对于这个主母,却是最为敬畏的,这是不容忽视的事实。

    也只有在宁毅的面前,檀儿才会回归到当初在江宁小楼上一块聊天、说梦想的那个少女,在天气渐冷,连月光都渐渐冷掉的夜里,檀儿会在他的身边蜷缩得像个婴儿。她有时候会将牙齿咬在唇间,眉头在睡梦中微微蹙起来,宁毅便伸手过去,想将那皱纹抹平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妻子,檀儿背负起了原本属于他的许多东西。陪着宁毅来到汴梁之后,原本就颇有资质的檀儿更加迅速地成熟起来,她为宁毅背负起了家庭的后顾之忧,甚至在某些方面,能够为宁毅支撑起竹记的运作,与他商议各种事情。这种成熟不会是没有代价的,形诸于外的,便是仍旧年轻的她,在愈发柔和之中,却能给予旁人的,巨大的压力。

    以及在这如婴儿般的睡梦中,却皱起的眉头。

    有一天夜里,宁毅却也打趣似的对她说:“我倒是担心,有一天你要变成吕雉那么厉害的女人了……”

    **着身体躺在宁毅怀里的女子只是清澈地笑了笑,感受到他的存在:“只要立恒你在我身边,永远都不会的。”

    有些时候,她也会去云竹那边休息,那是早先宁毅不在家时养成的习惯了。

    当然,谈不上百合……(未完待续。。)

    ps:  谢谢zaijianfaguo同学的打赏,谢谢大家的各种支持,谢谢文学女神给我顺畅的灵感^_^

第五六二章 当时的曲调(下)

    檀儿与云竹之间的关系,一直以来都还不错,不过真正的亲密起来,还是在宁毅离开京城,前去吕梁山的那段日子里。

    彼此都是相对理智的女子,早在云竹救下宁曦的事情以后,两人就有心亲近。宁毅离开汴梁前,迎娶云竹与锦儿过了门,那段时间里,云竹为了在竹记中举办一个小小的五子棋比赛乐在其中,檀儿照看的则是竹记留在京城附近的全盘生意,两人便有更多的时间相处起来。

    即便说起来,此时整个社会有着男尊女卑的思想,有着属于封建社会的背景。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小妾,围绕在同一个男人身边,又没有太多共同的过往,真要说彼此之间有多么真诚的感情,自然是不可能的,大部分的亲近,还是归结于理智。不过,总算也是有了许多的彼此了解的契机。

    夏日来临之后,京城的天气热起来,两人常常在家中商量一番关于五子棋赛的许多细节。这样的情形往往发生在云竹居住的院子里,烈日炎炎的正午,大雨瓢泼的午后,在房间里的凉床上坐坐,吃些冷饮瓜果,说几句闲谈的话语。

    一开始自然是为云竹操持的事情出谋划策,说几句有趣的八卦和家常。但时间久起来,云竹也就能够看到檀儿身上背着的负担。虽然一直以来,檀儿都表现得有足够的能力驾驭身边的事情,也很少会在人前说出一个累字,但形形色色的压力。终究还是如蛛网一般的套在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女子身上。消耗着她的精神与心力,也在促使着她不断前行。

    若是放在后世,二十二岁,不过是一个女子从学校毕业刚刚进入工作的笨拙年纪。即便在此时,人们有着稍早的关于成年的定义,但二十二岁,之于缠绕在她身边的许多事情来说,终究还是一个过分年轻的数字了。

    事业、家庭、孩子。套在苏檀儿身上的,有着足够复杂的责任和义务,偶尔只是在某些相处的间隙间。云竹能够看到这些东西。这位比自己年纪还稍小一点的女子。对手中自己的、夫君留下的事情的操心,对于孩子的管教,另外,在诸多的忙碌中。与自己甚至与锦儿之间的相处。看似随意的背后。或许也是对于当家主母这份心情的自觉。

    在家中丈夫离开之后,她要看好丈夫留下来的东西,要管教好孩子。还要相对主动地与跟她分享同一个男人的女子相处起来。她心中所为的,或许不是表面上的好看,而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为远处的那个男人减少一些担忧——事情或许并不好说得如此清楚,却绝对是有着其中一部分的理由的。

    云竹以往在青楼之中,对于这些事情颇为敏锐。同为女人,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对于檀儿,她多少有些内疚,也有些怜惜起来。她是没有能力为宁毅做到太多的事情的,也撑不起一个家来,若说能做的,无非是配她聊天、解解闷,为她准备些放松的茶点。炎夏的午后,云竹陪她轻声说话,弹上一首舒缓的曲子,有时候聊着聊着,檀儿也会在这种氛围里睡下,一觉醒来,便是下午最为宁静的时刻了。

    如果说一开始与云竹的往来,有些基于“必要”,相处一段时间以后,便也成了互相之间的认同与亲切了。檀儿能力固然有,来往一阵子,她也就能够感受到云竹对她的关心,与那份关心之后的更深层次的理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檀儿毕竟是商人家庭出来的女子,对于云竹身上的许多气质、才艺,还是颇为感兴趣。

    而两人之间亲密的最大基础,则只能说是对于这个家庭的认同和珍惜了。小婵与檀儿之间的亲切,源于从小到大的主仆关系和姐妹情谊,她与宁毅之间的感情则属于另一件事情,锦儿也只是对于云竹和宁毅感到认同而已。而檀儿和云竹,则是因为对这个家的认同,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地变成了亲密的朋友了。

    对于这样的事情,宁毅回来之后,都是觉得有些意外的。云竹会跟他说起檀儿身上背负的压力,檀儿偶尔也憧憬地跟他说起云竹身上的诸多才艺,优雅而又恬静的气质。她们两人偶尔会睡在一起——宁毅若主动提出这等非分的要求,多半会被拒绝掉,但在两人睡一块后,他却多少可以过去凑个热闹,三人在轻声闲聊中,搂在一块静静地睡过去。

    将近半年的时间下来,锦儿与檀儿之间,基本采取了和解的态度,但仍旧算不得亲密。她与云竹、小婵的关系都还好,但宁毅是有些对不住她的。在成亲、洞房之后,宁毅便启程去了吕梁,无论有着怎样的理由,这半年的时间里,锦儿的情绪多少有些落寞。

    也是因此,宁毅回来之后,首先便是找到她,也陪着她。两人独处之时,原本显得活泼开朗的女子望着他一直在流眼泪,完全停不下来。无论是宁毅抱着她道歉,跟她轻声说话,都只是加剧了这一情况。锦儿在他怀里只是哭,偶尔开口:“我不想哭的……我、我很高兴的……”

    如此一直到夜里,宁毅褪去她身上的衣物后,她唇间都是哽咽未息,相隔了近半年的第二次同房,她身体颤抖得犹若处子,双手紧紧地缠着宁毅的身体,直到两人最后都因为疲累而睡下。

    此后的几天,她的情绪才渐渐恢复过来,回到当初那个没心没肺的少女状态,则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才做到。

    九月里天气渐冷,到得月底,小王爷周君武上京一次,跟宁毅在一块儿谈了许多事情,包括他在江宁建的那个格物党的规模,如今的状况。也去参观了宁毅这边的成果。十六岁少年心中的惊讶自不必说,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几乎完全忘记了要去各家相亲的事情,在城外的竹记大院里呆得不肯出来,后来将许多事情一一记录,又跟宁毅谈得差不多了,才肯出来见些大户人家的女子,又或是参与一些应酬。

    原本质朴乖巧的小王爷对于男女之事看得极为寻常,令宁毅多少有些意外。但最为意外的,还是君武后来跟他说起的。关于姐姐姐夫之间的感情问题——这些事情。在周佩给他的问候信函里并未提起。

    宁毅隐约还记得周佩离京之前与他告别时的那深深一福,女人在这个时代里,能不能幸福,不过是一锤子买卖。与这对姐弟初见之时。周佩还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生。如今已经走到婚姻是否幸福的问题上了。如此一想,多少让人有些唏嘘,但这种问题。即便是他,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能叹一口气而已。如果要感叹什么旧社会的悲剧,那就太过矫情,但无论如何,心情有些复杂。

    十月,小婵有了身孕,天气也开始入冬了。一家人常窝在满是狐裘与毯子的温暖房间里,聊聊天、玩玩游戏,宁曦常常不怕冷地往外面乱跑。闻人不二等人过来时,常说宁毅穷奢极欲,天还没下雪,他就想着冬眠了。

    相府在北面的经营,正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拉拢一些真正可用的山寨成员,将每一份要发出去的军用物资,尽量的使在刀刃上。在金殿与谭稹等人扯皮,互相抨击,有时候进两步也得退一步。一切的事情看来缓慢,而变化又是异常迅速的,从某些方面上来说,宁毅等人也并不清楚整个事态是会变得更好,还是正在变得糟糕。

    触手伸过雁门关,朝堂的各方面,也都在尽力地拉拢郭药师,相府也不得不参与其中,频繁示好。而对金国,朝堂使臣,诸多大商户的代表们都在尽量地推动双方的商贸来往,希望将这些来往做成互惠的正常态,只不过,大雪已经在北面开始降下了。

    庙堂与社稷之外,武林。由于司空南的死,林恶禅、王难陀等人为之震怒,大光明教全力往南面反扑,搜捕追杀陈凡夫妇。然而霸刀所在的苗寨已经趁机卷起声势,串联一些当初有来往的绿林人,此时整个南面绿林,已经开始掀起犬牙交错的厮杀,再加上六扇门的介入,委实显得腥风血雨。然而由于朝堂的眼光已经放到北面,短时期内,不会有大规模的力量投入到绿林中来,加上司空南的去世对大光明教的打击,这场发生在南面绿林的厮杀中,隐身背后的霸刀一方,还真不见得会居于下风,宁毅也就没必要急着插手其中。

    宁毅偶尔出门,他也会请人去矾楼谈生意,也有些时候,师师会登门拜访。对于师师来说,将来的婚姻,已经变成迫在眉睫的重要问题,但宁毅也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师师有空时,便常常出城,给城外的乞丐施粥、施舍馒头,有一次差点被人袭击,她却仍旧乐此不疲。

    往日里师师也是常做善事,因此大部分人说她有佛性,对她的善心评价不低,但此时善心发得愈发厉害,就只能认为她是在逃避某些事情了。宁毅对此也无话可说,不嫁人看来已经不行,但就算嫁了人,也很难避免像小佩那样的不幸福,反正不关自己的事,宁毅也就不对此多说,毕竟这种事情,是怎么说都可能错的。

    而在与宁毅的来往中,师师心中最大的疑惑,其实是:他最近都在干些什么。有两次她都问了出来,但宁毅同样无法解释。该怎么说呢,金人迟早要打过来?为了预防金人打过来,我派出了很多说书的家伙?无论从何种方面去说,都会显得极为奇怪。

    时间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过去,汴梁城下起雪来,相府之中,成舟海回来了一趟,至于宁毅熟悉的秦家兄弟、王山月、李频等人,则大都留在各自的地方忙碌着各自的事情。景翰十二年年末,这是个不怎么热闹的冬天,宁府之中,唯独温馨还值得一说,只是偶尔出城施粥的过程里,城外聚集的乞丐中,也正有大批大批的,正在被冻饿至死。

    大雪封山。

    不成样子的道路上,只在城市周围的些许地方,有车马冒着风雪的经过。城市中青楼楚馆温暖依旧,街上也有行人出门,少许开着的店铺里,往往有冒着热气的大锅,吸引来往的客人。客栈之中,用光了盘缠的旅人与老板厮打或是争吵。三五天的间隔里,文人们会有诗词的聚会,清倌人们唱着软糯的词句,气氛温暖而又香艳。菜贩们在早晨的市集上揉搓双手,口中哈出热气,卖炭翁走过清晨的城门。

    看起来,仍是与往年毫无区别的冬日时光,它转眼就要过去了……(未完待续。。)

第五六三章 苍雷(一)

    雪融冰消,二月冰凉的河水逐渐汇成滔滔大江,鱼跃出水面,鸟儿飞过了天空。姹紫嫣红、莺啼柳绿的春季过去之后,时间进入时而狂暴时而沉闷的夏季。偶尔是暴雨降临的地面,雨水拍打蕉叶,在往年肆虐的地方泛滥成灾,偶尔是充满生机的清晨,是燥热的午后,是令人难觅清凉的夜间,扇子拍动蚊帐,蚊香漾起薄莎般的细烟。

    景翰,十三年,夏。

    风雪吹袭而来的时候,已不再冷了,她站在那儿,想看清风雪那头的父亲与母亲,想要看清风雪里的姐姐与弟弟,她朝着那边走,人影的轮廓便渐渐清晰起来。

    夜到最深沉的时候,有些东西也像是要从心中最深的地方翻涌出来,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绪,睁开眼睛时,蚊帐正被午夜怡人的凉风吹得微微摆动,毯子被她踢开了,男人并不在身边。

    元锦儿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皎洁的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床上的她只穿着一只粉红色的肚兜,露出光洁的背与手臂,修长的双腿与纤足上像是罩了一层晶莹的月光,象牙一般的微微发亮,右腿的脚踝上戴着一圈红色的细绳。

    情绪还在梦里打转,因此虽然睁开了眼睛,她还是侧躺在那儿没有动,只是过得片刻,手指轻轻地抓住了旁边的毯子,想起昨天晚上与他的相处。想起那些没羞没躁的事情与她依恋的痴缠,无论当时如何。一切沉淀下来,都只让她感到温暖。

    她已经有家了。

    因此,即便再度见到那许久未见的风雪,也不会再觉得寒冷,反而想要看看他们的样子。

    毕竟风雪里的女孩儿,也已经长大了吧。

    她从床上起来,穿上了绸裤、衣裳,然后再下床穿起绣鞋,走出门外。院子里的躺椅上,宁毅正坐在那儿。想着些什么事情。她看了一会儿,方才走过去。月光下,穿着单薄绸缎衣裤的女子犹如轻盈的仙子一般,走到近处时。握住了男子的手。坐到躺椅的一边。看他的脸。

    “抱歉,刚才有消息过来,我没吵醒你。”

    男子是在闭目想事情。睁开眼睛对他笑了笑。锦儿摇了摇头,心中想起的却是几年前刚刚知道宁毅这个名字时的事情。转眼间四五年过去了,想一想,她从被卖掉到在青楼中生活是四五年,成为花魁四五年,此后又是四五年,到得如今,已是景翰十三年了呢。如此想着,过得一阵,便也脱了绣鞋,爬上躺椅去,与他卧在了一块儿。椅子虽然宽敞,容纳两个人毕竟还是有点窄的,宁毅搂着她,让她趴在自己的胸口上,身体贴在一块。

    “出什么事了吗?”锦儿轻声问了一句。

    “没什么。”宁毅摇了摇头,声音也轻,“北面的一份情报过来了而已,从去年完颜阿骨打死开始,因为招安诏的影响,北面的治安好了很多。”

    宁毅的话语,像是在跟锦儿说,实际上却未必如此,仅仅是在脑中整理线索罢了。夜晚有怡人的凉风吹来。

    “其实倒也不是坏事,治安好起来以后,大量商贩都往那边过去了,如今汴梁以北的繁华程度比之前提高了至少三成。半年的时间,大家都说谭枢密的招安诏是万家生佛……嗯,北面有一部分,毕竟也有我们竹记的影子。”

    “立恒还在担心打仗的事情吗?”锦儿道。

    “有点吧。”宁毅笑了笑,他左手搂着锦儿,右手却是伸在她的衣裳里,感受着女子肌肤的细腻与胸部的柔软。不过,对于成为夫妻这么久的两人来说,这种程度上身体的亲昵,就跟小猫儿交颈摩擦的程度一样,并非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我不懂这些,但总觉得,打仗是很远的事情。如今天下承平,世道这么好,总觉得……怎么会打仗呢。不过,相公还是知道会打仗了,对吧?”

    锦儿的低语当中,宁毅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是,有时候我也觉得,可能打仗是很远的事情,是不是我想错了,特别是琐碎事情多的时候,就更加这样想了。”

    “如果不打仗,立恒会带我们去南边吧?”

    “嗯,回江宁,或者找个小地方,一块活到老。”

    “如果我老了,相公会不会不要我了?”

    “啊?”

    “因为我就只有现在长得好看一点,再过些年,人老珠黄了,立恒不会把我赶到黑屋子里去吗?”

    “……”

    轻声的话语在夜里细碎地响着。过了一阵,男人从躺椅上起来,抱着妻子回去卧室,就在跨入门槛的一瞬间,夜的宁静被剧烈的响声打破了。

    “谁——”

    “夜袭!”

    “哪路朋友……”

    “荆南七杀枪与……绿林朋友……诛杀心魔……”

    “你们活腻了——”

    “放火……”

    厮杀声从外间延绵而来,宁毅站在那儿听了这些话,怀中的锦儿揪住了他的衣服。待到他进入房里,掀开蚊帐将她放到床上,锦儿仍旧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

    “一帮小角色,掀不起风浪的,这里很安全。我去看看,你先睡,等我回来。”

    “你也说是小角色,那就别去了……”

    锦儿躺在那儿望着他,眼神像是受伤的婴儿。

    “抓住他们以后,总得考虑怎么处理他们的事情,这些家伙没完没了,不能让他们好过。”

    宁毅俯下身去,抱住了床上的锦儿,锦儿也用双手死死地环住他的颈项,搂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放开他。

    “你注意安全,早点回来……你每次去。我都担心的……一家人都担心的……”

    “我知道……”宁毅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起身吸了一口气。锦儿看着男人嘟囔着“弄死他们”的话语,一路出去了,她也就笑了笑。

    宁毅离开之后,厮杀与打斗的混乱声音还在传过来,然后有人放火,有人救火。锦儿在床上躺了一会,无法入睡,坐起身来想要下床,才发现鞋子被留在了庭院里。她赤足踩上地面。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的混乱,听着传来的声音,然后在门槛边坐了下来。

    过得一阵,女子抱着双手。蜷曲着双腿。在门边的地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凌晨天光最暗的时候。外面恢复了安静,宁毅才从外边回来,抱起了睡在门边的女子。两人回到床上,相拥着继续睡了一阵。

    ***********

    上午时分,锦儿从院子里出来,到了临街的酒楼上让人准备早餐。这是汴梁南面一个镇子上的竹记分店,虽然昨晚的骚乱动静不小,甚至引起了小小的火灾,但到了这个时候,街道上还是行人来去,显得颇为热闹了。

    不少客商、文人在竹记的酒楼中落脚,吃些被称为京城特产的特殊小吃。锦儿与随行的护卫在酒楼里侧有屏风遮住的桌前坐下后,发现有人在外面偷偷地往这边打量了几眼。

    由于要的不是包厢,锦儿的样貌、身材都极为出众,有时候会被人打量几眼,并不出奇。她此时已是妇人打扮,身边又跟着随从和护卫,敢上前乱来的人基本是没有的。不过这一次锦儿往外面瞧了一眼,倒也是愣了愣。

    视野那头的一桌,坐的应该是昨晚也在竹记落脚的一些外地人,几名男子带着他们的妻妾、家人,看起来家中也应该是颇为殷实的,其中一个妇人的样貌,却令得锦儿的眼皮不禁的跳了跳。

    就是那名衣着还算光鲜的妇人,偶尔回头,透过屏风边的空隙,朝锦儿这边望过来。锦儿看了一眼,张了张嘴,便将目光镇定地转回来,她双手压在并拢的膝盖上,过得片刻,又瞟过去一眼。

    在那妇人的身边,是一名同样衣着光鲜,但已经上了年纪的乡下员外——从衣着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正与几名同伴高谈阔论,锦儿便也看了几眼,试图将那身影与记忆中的某个形象合起来。

    那老员外与年轻妇人大概也是丈夫与小妾的关系,察觉到身边女人的不对时,便也朝这边望来了几眼。锦儿不愿与他对望,双手捏在一起静静地坐着,目光不往那边去。那老员外往这边瞧了几眼后,似乎还伸长了脖子想看得更清楚些,屏风的空隙间,名叫齐新勇的男子皱着眉头往外看了看,看到那铁塔般的汉子,老员外连忙回了头,顺便拍了拍身旁的小妾,让她别在往那边看了,免得闹出什么事情来。

    不多时,早点上齐,外面那一桌已经结账离开。宁毅从下面上来,见到宁毅的身影,锦儿双手握拳,激动得不得了:“相公、相公,我好厉害,我好厉害,我就快要有神通了!”

    “呃?怎么回事?”宁毅笑着愣了愣,“桌上的这些东西是你变出来的?”

    “不是啊不是啊。”锦儿压低声音,一脸兴奋,“相公我有没有跟你说,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我姐姐了。”

    “呃……好像没有说过。”

    “我就是梦到我姐姐了,爹、娘、还有弟弟、还有姐姐,然后,刚刚下去的那一桌人,你有没有注意?”锦儿牵着宁毅的手跑出去,从二楼平台上往下面看了看,然而已经见不到那群人了,她又拉着宁毅回到屏风这边,从窗户探头朝外面的街上看,这才从人群里看到了那几道身影,跟随他们的,还有几辆大车。

    锦儿躲在宁毅身后,鬼祟而又开心地往下面指:“你看你看,那个穿绿色碎花裙子的,好像就是我姐姐,还有那个员外,胖胖的那个,就是她相公,是我姐夫啊……我很久没见到了,但应该就是他们。”

    人群中那妇人也还在往楼上看,锦儿抱着宁毅的手便躲了躲。宁毅看了几眼:“你确定那个不是你爹?”

    “不是啊不是啊,就是姐夫。”锦儿抱紧宁毅的手臂。躲在他的身侧笑得开心,也令得宁毅的手臂紧紧地压在她的胸口上,然后又发现了什么,“还有好友,你看,车子后面那个看起来瘦瘦的痨病鬼,是姐夫的儿子啊,果然是他们,相公我跟你说过的吧,我那次回家。就是那个老头子用色眯眯的眼睛看我。然后这个痨病鬼也用色眯眯的眼睛看我……”

    虽然说起的像是不好的回忆,但锦儿的情绪明显很开朗,宁毅撇了撇嘴:“你看到了你姐姐,你姐姐好像也看到你了。要不要下去认她。打个招呼?至于什么姐夫跟他儿子。要不要我吓一吓他们?”

    “不要了。”锦儿笑着探头,又缩回来,“姐姐有些认不出我。我也有些认不出她啦,真跑下去认了,该说些什么呢?我以前想起姐姐他们,心里觉得很失望,现在心里不失望了,可能还有些想她,但是……也没必要非得见面说现在好不好。”

    宁毅看着窗外,摸了摸她的头。

    “不过,相公,我真厉害对不对,昨晚梦到,今天就看见她了。还有啊,那次我去的时候,姐姐一直跟我说的就是在这个姐夫身边怎么怎么争宠,怎么怎么过得不好,又被人欺负,今天看看,财主老爷出来这种的远门也还带着她。我姐姐她……应该过得也不错了吧,我这样想想,心里其实还有点开心的……嘿,奇怪的缘分……”

    她像小猫一样开心地蹭着宁毅。

    不多时,姐姐姐夫一家人去往前方,消失在人潮之中了。

    世界很大,而生活很小。琐琐碎碎的别离,也有琐琐碎碎的相遇,琐琐碎碎的缘分……诸多琐琐碎碎的事情里,有时候连宁毅也会疑惑,或许战争真的是发生在天外很远很远的事情。此时已是景翰十三年的农历六月了,汴梁城以北,竹记的触手眼神得很远。位于太原西面的一座镇子上,随着日头的西斜,大树在街道上洒落林荫,人群聚集在这里,兴致高昂地听着随竹记大车过来的说书人讲武侠故事。说书的摊子一侧,一辆大车边也摆开了货摊,提供各种廉价的小吃,或者实用的生活物品出售,一时间,令得小镇这一侧热闹非常。

    一群看起来颇有江湖气的人在街道边冷眼看着这一切。

    竹记的名气已经在这附近打出来,每一次的说书,以及穿插其中的杂耍、魔术表演,分量都很足,令得小镇的热闹一直到夜深才会结束,这一天也是如此。当太阳降下,月亮升起来,快上中天时,竹记的众人才准备收摊,凑过来的镇民们也终于散去,回家休息。

    街道上的人终于散得差不多的时候,道旁守了一晚上的几名绿林人终于过来了,为首的是一名背着长长齐眉棍的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身形矫健,样貌俊逸,目光之中也有着经历风尘的沧桑与沉稳,看来颇有杀气。

    “说个事情。”男子走过来,皱着眉头开了口,“今天就算了,从今往后,这里,你们竹记的人不许来,否则我会打死你们。”

    他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说一件极小的事,收拾东西的竹记众人停了停,互相对望几眼。不远处一名负责安全的竹记护卫也已经走了过来,他望着这名男子,眼神也是颇为复杂。

    “史头领,好久不见了。”竹记护卫拱了拱手,“您说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你认识我。”姓史的男子望定了他,手臂只是一动,转眼间,背后的齐眉棍已经出现在手上,这个动作导致空气中陡然便是一声呼啸,杀气弥漫。出于某种原因,他对于自己身份的暴露,显然很忌讳。

    “九纹龙史进,史头领。”那护卫拱了拱手,“在下也曾是梁山人,自然认识史头领的。”

    因为这句话,气氛在一瞬间掉落至冰寒,史进的头偏了偏,嘴角勾勒出了一个可怖的弧线。

    “吃里扒外的东西!”

    没有多少人看见那一瞬间的交手,然而乍然的吼声过后,还在朝前方拱手走着的竹记护卫便已血洒长空,朝着后方飞出,棒影的威压犹如呼啸的阵风,刮过整个场地,然后轰的柱在了地下,夏夜的火光中,浮尘散开,地面上出现裂纹。

    时隔两年多,火光之中的那张脸上,迸发出了巨大的愤怒,朝着竹记的众人,逼过来了……(未完待续。。)

第五六四章 苍雷(二)

    夜色之中,齐眉棍在地上的一顿,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惊人的威势。同时被震慑到的,不仅有竹记的众人,还有跟着过来的几名绿林小弟。

    “九纹龙”史进,作为梁山之上武艺最高强的一批人之一,他的枪棒功夫,仅仅在火候上稍逊于卢俊义,比之林冲,也不相上下。只是林冲科班出身,功底扎实,风格极正,史进则是少年任侠,从小风风火火的性格,一手枪棒,也使得极为率性,天马行空,比起林冲来,就多了几分纵横无忌的气势。

    只是梁山破灭,在断崖前目睹了林冲被逼落崖的一幕之后,史进勃然大怒,杀了一帮想拿林冲头颅领赏的梁山叛徒后,也只能流落江湖,回到草莽之间。

    宁毅灭梁山,掀起的声势委实不小,他原本想着要不要南下京城,为一众兄弟报仇。然而任侠率直之人,心中的想法也是相对耿直的,自己这边杀了对方家中一半的人,对方杀过来,荡平了梁山。绿林嘛,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杀我我杀你的,因此他心中虽有复仇之念,反倒并不执着,而在他想来,对方连整个梁山都灭掉了,南方肯定是各种搜捕梁山余孽的通缉令,于是在寻觅林冲未果后,干脆掉头往北,一路上凭着自己的功夫,混些吃喝。

    北面世道不好,但对于他这种高手来说,反倒像是如鱼得水。一路上认识了一些人,打了几架。也就在小范围内混出了名气。以他重义气的性格,对待身边兄弟,向来是极好的,随后在这小镇上定居下来,就跟镇上的一些商户,收些保护费什么的,算是成了一个小帮派的地痞头子。

    黄河以北,尤其在太原附近这一带,向来龙蛇混杂、黑白难辨,这种小帮派许多时候还与官府有隐性的合作关系。民众也乐于接受。因此算不得什么见不得人的活计。只是梁山那么大的场面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的兄弟死在眼前,史进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从此不再过多的争强斗狠。

    以他的功夫。江湖上已是一流往上。就算在太原那样的大城市。都是可以打出名堂的。在这类小地方,遇上几个流氓地痞,往往舒展一下筋骨。架便打完了。跟在他身边的小弟知道这个大哥很有些来历,但对他的功夫,还是没有确切认知的。但在此时,陡然爆发而出的杀气,连他们都几乎被吓了一跳,那一瞬间,棒出无影,却呼啸凌厉,人影飞出之后,齐眉棍砸在地上,道路都像是在动,几名小弟也知道,大哥这是遇上大仇人了。

    竹记那边,跟车的护卫通常只有两名,其中一人飞出去后,另一名稍微年轻的男子陡然拔刀就冲了上来,眉目青涩却狠厉,但他在冲过去时,便被地上的那名护卫伸手拉住了。

    “咳咳……不要打。”

    “但是……师父你……”

    “史头领……已经留手了。来,这便是我曾跟你说过的,梁山上枪棒功夫最厉害的头领之一,九纹龙史进……你见过史头领。”

    被打在地上那人口中吐出鲜血与被打落的牙齿,然后便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脸上挨了一棍,是被打落牙齿的主因,之所以吐血,却是因为被一棍推在了心口上,震出的内伤,但此时看来,他竟也是毫不在意,还让身边的年轻人向史进见礼。史进便冷哼一声,抬了抬手。

    “你我是敌非友,不必有礼。哼,你别以为你不挡不避,我便不会杀你。方才只是打个招呼,我史进杀人,总得把话讲清楚!”

    史进棍法厉害,性子也是直率,他方才盛怒下出手,第一棍取的便是对方面门。这种开局的凌厉杀招通常是要让对方躲的,谁知道对方看起来并非毫无武功的普通百姓,却也根本不避,他便撤了七分力气,第二棒将人打飞,满腔怒意更多的却是轰在了地下。

    此时听得他的说话,那脸上带血的竹记护卫拱了拱手:“史头领的任侠义气,在梁山上素来是有名的,在下一直也仰慕得紧……”

    旁边那年轻的护卫却道:“什么任侠义气,使劲杀人……我看也稀松平常。”

    脸上带血那护卫瞪了身边的徒弟一眼,随后又道:“……今日下午见到史头领安好,委实欣喜。哦,在下名叫田克山,本是刘唐刘头领麾下亲卫,史头领应该是不曾听过在下名字的。”

    “好啊。”史进怒极反笑,“自报姓名之后,后事你也想好了吗?你可知刘唐大哥是死在何人手下!”

    那田克山一脸平静:“刘头领死于燕青之手,燕青如今随着卢俊义卢员外为朝廷做事。至于在下,若说后事。田某在汴梁城东养了几个孩子,皆是去年粮荒之时,没了家人的乞儿。史头领杀我之后,若真有可能,不妨代为照顾,若不行,田某也是明白的。”

    史进的神色微微滞了滞,片刻后,咬着牙关:“……你吃错药了?被打坏了头?以为说这种事史某便不杀你!还是说你觉得往日里做错了,就想以此赎去罪责!?你们……怎么回事?”

    “若说赎罪之心,确实是有的。”田克山神色淡然地说着,“田某这一生,从小就做了许多错事,上了梁山,做的错事更多,刘唐头领死了以后,我最终投了竹记,这在史头领看来,当然也是不讲义气,是一桩错事。官兵打进梁山时,为求活命,我还将身边的兄弟杀了,砍了他们的头以求自保,这也是大大的错事。我自觉罪孽深重,如今做些这种事情,能让我心中安宁,也确是无可辩驳之事。”

    “好。”史进点头冷笑,“你自知罪孽深重。做些这种事情,便觉得可以一笔勾销?”

    “绝不可能一笔勾销。”田克山道,“过去的错事,做了就是做了,再怎样后悔,赎罪,死了的人还是活不过来。我上梁山之前,便是劫道的山匪,上了梁山,仍然是劫道杀人。我以往以为只要有兄弟义气。其余的事情便可不再计较,因此心中安宁,如今心中不再安宁,所以做些好事。皆是自私之念。”

    夜风之中。火光猎猎。史进身上气势凛然。名叫田克山的男子站在那儿,脸上带血,半边脸颊也要肿起来。他说着这迂腐之言。看起来竟像是丝毫不落下风。史进拿起棍子,缓缓走向侧面。年轻的护卫便始终拿刀对着他。

    “这样便是好人了?”史进道,“世道凋敝,朝廷贪官当道,你想要当面面俱到的好人,恶人便要欺压过来。我那林冲兄弟是如何上山的,他被自己人追杀,掉落悬崖尸骨无存!我辈武人,原本就顾及不得太多,我史进自习武以来,一直谨守义气,对身边兄弟诚心以待,便是会死,也绝不更改!你一个杀了自己兄弟的混账,今日竟敢在我面前装得大义凛然?”

    “也是因此,史头领守了兄弟之义,便可以问心无愧地挥刀去杀其他无辜之人。田某曾经也是如此,若非如此,大概也活不到现在,因此史头领的义气,我是明白的。也因此……史头领今日要杀我,我明白是为什么,心中也就毫无怨尤了。”

    那年轻护卫道:“我却不是毫无怨尤,我们竹记上下一心,想杀谁,先过我这关!”他话音落下,陡然便被田克山伸手推开:“不要添乱,你我加起来也不是史头领对手!”

    “杀了我们,自然有其他人来!”年轻护卫犟着脖子道,随后,钢刀又对准了史进。

    史进绕着两人而走,此时步伐也停了下来,他皱着眉头,眯了眯眼睛,对眼前的事情,既有嘲弄,也有困惑,只是一开始的嘲弄,逐渐被更多的困惑取代了。

    “最后问你。”他说道,“不能一笔勾销,也不是好人。你做这些,又有何意义?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田克山摇了摇头:“伪君子比真小人好,好一点点,比坏一点点好。我等不想说做了恶只要悔过一下,就能成好人,只是想通这一点,心中多少能安宁些许。史头领,你心无羁绊,要杀我,我是没办法的,只是竹记不会从这里走。我们到处走,到处去说那些好事,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打跑我们,接下来不光我们竹记的人会到,还会有官府和军队的人过来介入。我们东家很有权势和人脉,史头领也是知道的。”

    史进偏了偏头,吸了一口气,看着田克山那眼睛,竟被那股死一般的平静震慑住了。习武之人讲究念头豁然、通达,也就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完整的解释,能够令三观畅通,然而在这之前,一生行得正坐得直的大侠他曾经听说过,却从未曾见过眼前这样的“伪君子”。但他毕竟是个性格耿直的人,心中有困惑,过得片刻,竟将棍子收了起来。

    “我会想过你说的事,再来杀你。”他一字一顿地这样说完,然后转身。举步要走之时,却想起了一件事,偏了偏头,“喂。”

    这一下,他的声音已经低了许多:“我那林冲兄弟……你们后来有查到他的状况吗?”

    “梁山之人,逃了的,后来官府追究了一部分,皆是查清有大奸大恶行径的,可能是东家那边的意思。”田克山道,“但对于林冲林头领,还有史头领这样的,后来并未再有追索。我曾听说,周侗周宗师曾为林头领说情,林头领武艺那么高,田某心想,他或许还在哪里活着吧。”

    你可知他已掉下悬崖去了……

    史进心中想着这句话,但终于没有说出口。当时试图围杀林冲的那些人,后来被他一路追杀,一个都没有留下,因此除他之外,也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林兄弟……可能在哪里活着,也可能已经掉落悬崖,尸骨无存了。

    他双手握拳,举步离开。一帮小弟也跟着过来。走了一阵,听得后方脚步声响,竟是那田克山从那边追了过来:“史头领,在下还有一句话说。”

    史进陡然转身:“放你一次,你倒真以为我是婆婆妈妈的娘们了。你啰里啰嗦,我真杀了你!”

    田克山停了下来,抱了抱拳,语速极快:“离京之时东家那边曾有人传,金人真可能兴兵南下。”

    “往日不都在这样说吗!”想起以往总在说的金人威胁,还有去年的招安诏,史进猛地一挥手,随后又觉得这事太过遥远,“何况就算真有此事,告诉我又有何用!”

    “呃……”田克山愣了愣,“只是史头领如今在这边,近雁门关,呃……还请保重。”

    田克山说完,往后退开,史进也陡然转身,骂了一句:“操!”举步前行。想着田克山说的话,确实在往日有很多人这样说,但若真的把它当成事实来想,确实太过遥远,若真打起仗来,能不能打到这里算是两说,若真到这里,自己无非死战,或者离开就是。

    而一旦这样认真的想法兴起来,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梗在了心中,他摇摇头,将事情从脑子里甩出去。

    **************

    宁毅领着锦儿的出门,只是短期南下去处理些事情,没几日便回到了汴梁。此时小婵的身孕已近九个月,原本在自己初到武朝时围在身边转的小丫鬟,忽然间变成了带球跑的孕妇,委实给人以时光流逝的观感。

    当然,更多的观感还是来自于夏日的沉闷,此时已是炎夏,阳光明媚,知了们每天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宁毅组织家里人抓走和赶跑了许多。上午在家处理各种琐事,又或是过去相府,与形形色色的人见上一面,说些细碎言语。中午回家,午饭过后,与家人喝上一碗冰镇的甜品,扇着扇子在一块聚集,在凉床上小憩。

    有关于金人会南下的言论,最近这段时间神奇地减少了许多,有可能是夏天的沉闷让人的话也少了——当然,兜售危机论的书生始终还是有的,但更多的人开始收敛起来,更喜欢与人分析金人不可能南下的原因,又像是害怕触动了什么谶言,惊动了坏心眼的神明。

    诗会的请柬常常还会送到家里来,宁毅偶尔参与,会带着檀儿、云竹、锦儿等人一道去,等到诗会结束或者没了兴致,便又踏着汴梁城的夜色一道回家。

    与师师的来往倒是不少,虽然已经隐隐过了花魁的年纪,但师师在京城里的行情还没有完全减退,想娶她、见他的人还有许多,但都是属于私人性质了。至于什么大型的诗会、宴会,主人家则更倾向于一些更年轻的花魁。只是虽然行情未减,私下里的应酬不少,师师对这事反倒更加随性起来,没事便推掉邀约,在京城里晃荡游玩,也常来找宁毅聊天,大抵是宁毅的言语常常能给她以启发。她做了这么些年,还没个归宿,李妈妈便也不阻拦她了。

    六月里,回到汴梁后没几天,去年中了举人又补了个实缺的宋永平因为一些政务上的事情,又回到京城里来,宁毅左右无事,便领着他倒矾楼上去坐了坐……(未完待续。。)

第五六五章 苍雷(三)

    夜风清凉,自矾楼的高处望出去,能够看见小半个汴梁城的灯火光芒,一座座的庭院、条条的街道,水路上的船灯将暖黄送上夜空。音乐声不时传来,是矾楼的歌女们在表演中唱的“犹记红船径,日日载烟花”之类的温软句子。

    房间里灯火明亮、纱幔轻摇,宋永平正举起酒杯与宁毅对饮。在房间里还有两位女子,宁毅身边的是师师,而在宋永平旁边的是一位名叫靳如烟的女子,比师师年轻许多,属于矾楼正当红的才女,去年宋永平在京城时,两人就曾认识,此时也就叫了她来作陪。

    原本就出身官宦人家,又是弱冠之年中举,接下来便补了知县实缺,此时的宋永平,称得上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这一次乃是当地知州备齐了一批贡品,着宋永平上京呈献,暗地里则是看准了宋永平在京中有些关系,转托他上京办些事情,也算得上轻松又露脸。人生如此顺遂,年轻人的言语之中,也多有指点江山的豪迈。在谢过宁毅在京中的帮助,随口谈过些诗文之事后,他也说了一些对竹记的看法。

    “……小弟遍观历史,自古以来,单纯经营商事,总是难以长久的。小弟家中也有些生意,但都是点到即止,够用就行。当然,姐夫在汴梁这边,对于此事,必然是明白的,于竹记的考虑,也必定比永平更加周祥。例如最近一年来,竹记说书的事情。去军中宣扬侠义武勇,小弟便十分赞同,只是于百姓之中,是否要宣扬此事,听说外间的议论,便有些大……凡为人做事,需徐徐图之……”

    对于宁毅,宋永平终究是没有恶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说法。也算是掏心窝子的话了。竹记的发展太快。会引起文人的警惕,也会引起商人的警惕,宋永平继承了家传的做官哲学,也是在劝说宁毅。先将京城中的基础牢固后。再扩大其它。

    当然。这中间也有他不能说的话,譬如在宋永平这边,宁毅作为相府西席。就算名气再大,也没有为官,在他看来,根本的原因在于宁毅终究还是苏家赘婿的身份。而苏檀儿是他表姐,就君子之道而言,他不能说出任何让宁毅摆脱这个身份的话。这一番劝说先从说书开始,到文人的反应,随后再到商人、官员时,逻辑依然是清晰的,这也是年轻人心中为之骄傲的东西,宁毅便仔细听着,不时点头,也与宋永平议论几句,赞一下他的家学渊源。

    不论做什么事情,当然都需要时间,宋永平将话说到,也不指望姐夫立刻就表态去做什么。但当然,他也希望着这场能令宁毅“受益匪浅”的谈话,可以对其之前的帮助做出一些回报。两人之后又聊了好些事情,令宋永平多少有些不满的是,即便在这样说过话之后,宁毅此后的问题里,还是随口向他询问了一些这一年里商户来往的变化,显然又是专心商事的习惯使然。

    当然,既然有入赘的身份,只好选择经商,纵然能因相府的关系与诸多达官贵人来往,自己的身份也难升上去。对于宁毅这种行为,宋永平还是能够理解的,以至于这一晚醉醺醺时,他还跟靳如烟说了一句:“我那姐夫,确是很厉害的人,只可惜……身份绑住了他……”

    这天晚上对于宁毅的这番说话,宋永平心中多少还是得意,以至于在不久之后的回程途中,转往河南府拜会父亲时,还有些高兴地说了起来,结果让父亲宋茂给骂了一顿。

    “……你这姐姐、姐夫二人能在京城竖起那样大的摊子,又与相府有来往,岂有你这黄口小儿、肤浅言语的置喙之地!这等浅显道理,别人不懂,你以为右相府是个什么地方,你姐夫岂能不懂!他如今所做之事,为父也有些奇怪,但你的这些言语,实在可笑……罢了,你将你所说话语,来来回回给我讲一遍!”

    宋永平被骂了一顿,也就只好回忆着当天的事情,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接着又谈了之后的闲聊。宋茂皱着眉头,宋永平说着话,随后也皱眉起来:“若……真如父亲所说,事情不简单,那……莫非相府是在备战?”

    宋茂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宋永平自己分析下去:“父亲可还记得,我年少之时曾说,契丹、女真皆是虎狼之辈,示敌以弱更不如示敌以强,其时我说南北难免一战,实则为了哗众取宠。到后来见识渐深,眼见辽金之间尘埃落定,我朝也有招安诏等诸多措施,每每念及打仗,心思反而淡了……”

    宋茂道:“若你所说之言成立,倒是可以解释你姐夫为何那样扩张竹记,看来却是相府的意思了。”

    “只是相府又何以如此笃定金人必然南下,他若押上身家,不顾后路,有什么好处……”

    官场之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考虑后路,就如同谭稹的招安诏,做好了是业绩,又预防了金人南下的可能,做差了,也不至于得罪人。但竹记的发展就不一样,属于在利己性上极差的行为,简直像是某些人预测到眼前就到危急关头了一般。因此两种备战,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而在这其中的更多涵义,宋永平也还是想不清楚。

    宋茂道:“不论他们如何去想,你所在相州,乃是北上途径。你姐夫你跟你询问当地商户变化,若不是为他们竹记的生意,便是在跟你对照他手头的情报。若为父在此地消息不错,招安诏后,你们那边的生意恢复极快,比之灾情之前,还有提升……”

    宋永平点头:“提升了……约三到四成。”

    宋茂也点了点头:“若是金人真的南下,且打破雁门关。北面必成战场,到时候,军中仍会有倾轧,众人为逐利、为保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可记得相府在之前赈灾中用的商战手段?出自你姐夫之手,这一次,引入大量商人往北走,有商人、有钱、有利益,就有更多人有切肤之痛,若说其中有你姐夫和相府在推动。那恐怕也不出奇。”

    宋永平沉默下来。宋茂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将商场之事用到这个程度,你姐夫也好,相府的那帮人也好,行事之老辣。布局之广博。非你这黄口孺子所能想象的。虚心好好学吧。”

    “那……若真会打起来。父亲,我该如何去做……”

    宋茂挥了挥手:“金人真会打下来的可能不大,此事关系天下。大家都会去想,你不必多虑,当好你的县官就是,若因为此事纠缠,金人未来,你反倒误了政事,才是得不偿失。如果可能,你就忘了它吧!”

    父亲的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回去之后,宋永平还是多少留心了这件事,他看了几本兵书,详细勘察了治下地形,又计算了粮食储备运转、士兵输送等事情。到得不久之后,反而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但这是后话,暂不再提了。

    时间收回矾楼的夜晚,靳如烟并非绝对的清倌人,对于宋永平这种年轻有为的官员,往日里又有些香火情的,并不拒绝。当天晚上宋永平喝醉,与靳如烟离开之后。宁毅与师师在楼上的露台边站了一会儿,风吹过来,激发了些酒意,宁毅看着满城灯火,轻轻笑起来:“我这个妻弟,还是有些见识的。”

    师师站在一旁看着他,楼下亮起的灯火中,站在旁边的男子双手扶着栏杆,手指轻轻敲打中,似乎有种睥睨一切的气势。但也因为酒的作用,许许多多的复杂心情,似乎也已在那双眼睛里翻腾起来。他心底的想法,手下运筹的诸多事情……但依旧模模糊糊的,令人无法靠近。

    在某些身居高位的达官贵人眼中,师师也曾见过类似的神情。而她自然也是不会说出宋永平的什么坏话的,略略笑了笑:“但他说的话,立恒却是早已想清楚了的……”

    “也谈不上清楚。”宁毅摇了摇头,“有些事情,我也希望自己估错了,有时候也觉得可能是估错了,那样一来,两年以后,我可能就该离京了。”

    “离京?”

    “嗯,带着老婆孩子离开这里吧,如果真能这样……”宁毅沉默了许久,又想起什么,笑起来,“师师……”

    师师还在消化着他方才话中的意思,此时抬起头来:“嗯?”

    宁毅却只是看着她,脑子里浮起的,是另外一些东西。对于宋朝历史,宁毅并不清楚,然而李师师这个名字,他当然知道。作为能够留名千载的女子,一者是因为她与皇帝的绯闻,二者是因为她的忠义节烈与慈悲心性。据闻金人南下,这位女子被掳进金人营中,吞下发簪自尽。自己要阻止这些东西,便也有可能救下她来了。

    传闻中的第二项,宁毅隐约能从这女子的身上看见,只是第一项,与皇帝之间的绯闻该落在哪里呢?或许终究有所不同?又或者师师认识的某个客人,就是微服私访的皇帝?他看着师师,脑内想了想,终究只是摇头笑笑。这终归是自己所处的真实的世界,真是想太多……

    师师等待片刻,不见他说话,轻声道:“立恒家中,小婵妹妹快要生了吧?”

    “嗯,待会就得回去,跟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说话。”

    “说话?”

    “有一种说法叫做胎教。”宁毅笑着跟她解释,“说是女人怀孕,快生下来的时候,孩子已经能感受到周围的环境了,也能感受到母亲的喜乐。所以最近总是回家陪着她,也教教宁曦,肚子里那个是他的弟弟或者妹妹。小孩子还挺高兴的,应该能当个好哥哥。”

    “……倒是未曾听说这种说法。”师师古怪地笑笑,“家中妻子怀孕时来这里的就多……”

    风吹过来,抚动了女子的发鬓与衣服,师师站在那儿,用左手抱住右手的手臂,她身体单薄,衣服也单薄,此时看来就如同凭虚御风的仙子一般,只是多少显得有些落寞。两人又说笑了一阵,宁毅挥手离去,让她不要多送。

    下方仍然是满城灯火,师师站在楼上,看着宁毅的马车从楼下侧门出去了,驶上道路,穿过人群,最终消失在汴梁的繁华里。等待在男子家中的,是温柔的、令人眷恋的妻儿,而不久以后的初秋,他也将收获另一份喜悦了。

    那么,我的喜悦,会在哪里呢?

    她望着灯火,目光迷离地想着。

    同一时刻,周喆踏上已经闭了宫门的皇城,睥睨这片巨大的、辉煌的城池,属于他的国度。一切一如往日般令他感到壮丽与华美,每一次看到,都能让他心中想成为万世之君的念头愈发坚定。

    他伸出手来,往事混乱,前路迷离。但他知道,自己终会跨过这一切的……

    ……

    雁门关外,星斗漫天。

    周侗站在帐篷外,回望黑暗中的巍巍群山,出关之后,一切都显得荒凉起来了,虽然在眼下,这些地方已是武朝土地。

    这一年,老人已经八十二岁了。

    为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去年的一年,他在武朝北面辗转。原本大光明教教主还在找他决斗,想不到一个小辈杀掉了司空南,令得那林宗吾也不得不南下与敌人火拼,少了他许多事情。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样的更迭他已经见过许多遍了,重要的是,总能有新的英雄出现。

    因为对于金人的种种猜疑,他想要去北面看看,离开雁门关、离开武朝,看看金人会不会真的往武朝打过来。他已经是这样的年纪,离开一辈子盘桓的武朝,去到那样的虎狼之地,纵然是宗师之身,也可能遇上种种的意外,而最大的意外,或是天命。

    福禄与左文英还是跟在他的身边。

    “若我殒身异域,你们要将我烧掉,然后将我骨灰带会来,使我不至于埋骨他乡。”这是老人笑着对两人做出的嘱托。

    在那一刻,他还是做了北上好一阵子的准备的……

    ************

    七月,金国都,会宁。

    带着凉意的清晨,武朝使臣徐泽润整理衣冠,走进新建成的、简单的金朝国都。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北上已经三个月了,为了促成金、武两国永久的、正常的贸易往来,他带来了许多金银、瓷器、丝绸,几乎走遍了能走的金国大臣府邸,贿赂了许多人。今天,金国皇帝吴乞买终于要亲自见他,敲定这一切。

    这是尘埃落定之刻。

    也是一切初始之时……(未完待续。。)

第五六六章 苍雷(四)

    皇城大殿,话语之声持续地传出来。

    “……和田,羊脂无瑕白玉杯一对,羊脂无瑕白玉碗一对,羊脂无瑕笔洗、砚台各一尊,青玉雕龙屏风一座……唐朝吴道子《十圣图》一幅……金玉观音像一尊,金玉佛龛一尊,金叶玉皮手书《楞伽阿跋多罗宝经》一部,《金刚经》……”

    随着说话声,大量的珍物器玩被抬入殿内。副使在宣读礼品条目的时候,徐泽润偷偷地大量着四周,以及上方的金国皇帝。

    作为陡然而起,取代辽国的新势力,金国并非底蕴深厚的贵族,而是猝得重宝的暴发户。不过,作为会宁的这处皇城来说,就连暴发户的影子,都没有彰显出来,它占地还算大,但宫墙竟是木制结构,大都由柳树和榆树制成,前院办公、后院住人,只有这大殿显得稍有威势,但比之微微的武朝皇宫,这边的这所“宫殿”,就只是算是茅屋了。

    不过,徐泽润心中也知道,真正决定这里是一处什么地方的,不在于它的形状,而在于身处此地的这些人。无论身处茅屋还是身处毡房,前方那个男人身边聚集的人们,已经是全天下都不敢轻侮的存在了。

    王座之上,吴乞买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被抬进来的、一样样的珍玩。

    作为金国的第二任皇帝,完颜吴乞买比之乃兄阿骨打,乍看之下少了几分吞噬天下的气质,他的块头其实比阿骨打要大。据说天生神力,可赤手空拳力搏熊虎。阿骨打未曾起事之前,天祚帝召集女真酋长聚会,会上要求各酋长翩翩起舞逗皇帝高兴,阿骨打坚拒,天祚帝便要杀他,就是吴乞买以随从的身份出来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空手擒熊缚虎,逗乐了天祚帝,才免了阿骨打一死。

    但也是因此。跟在阿骨打身边。又忠心耿耿的大块头,这种人看起来就显得有些老实、傻缺。虽然继承皇位之后,据别人的评价,他也确实继承了阿骨打的几把刷子。但施政是相对平和稳健的。甚至看见对方。徐泽润就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听到的某个传言:

    阿骨打在位时。行事作风都非常节俭,曾与群臣约定:国库中的财物,只有打仗时才能动用。如果有人违反,不论是谁,都要打二十军棍。吴乞买继位后,手头也相对拮据,各方面都要花钱,这位皇帝是苦日子里过出来的人,其它都能忍受,对酒肉却颇有偏好,今年三月有一天忍不住了,偷拿了国库里的钱出去花,被宗翰知道以后,当着朝臣的面揭出来,然后将吴乞买拉下来打了二十棍,接着才是整个朝堂的臣子跪下请罪。

    完颜宗翰这个人,徐泽润是见过的,他是经过朝堂上最可怕的大臣之一,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来。当然,如果真有其事,也真不知道这对武朝来说,是福是祸了。

    作为武朝的使臣,徐泽润本人原就是个长袖善舞之辈,也善于观相、观人。在跟这些武人、莽汉打交道的过程里,他也知道,这些人多少有一个好处,就是收了钱,也就基本代表了会办事。三个月来,他所联络的金国大臣不少,也知道金国的朝堂上,为了这件事也一直在争论不休。今天过来,虽然一部分认识的大臣并不在,但看着上方金国皇帝那张满意的笑脸,他觉得,这次的事情,应该能有个好结果。

    送上了各种礼品,然后正式递上载有贸易来往各种条约的国书,吴乞买收下了,只是顺手看了一眼,放到一边,走下了座位。

    他一旦站起来,徐泽润才感受到那庞大身形前的压迫感,身披貂锦、毛皮,如巨熊般的女真皇帝走到这边来,伸手去摸那些瓷器玉玩的贡品,随后又拿起来把玩片刻:“好东西啊。”他低声说着,看到礼品里一些用于朝贡的腊肉、瓷瓶封了的好酒时,也忍不住把玩一下,俯下身去闻闻:“真是好东西……”

    “我们打进契丹皇宫时。”他回头对徐泽润说道,“皇帝跑了,带走很多东西,一路上摔的摔碎的碎,有些好东西,没有留下来。当然,也是首先进去的那帮小子,根本不懂,打完之后,他们还到处放火……”

    年纪已经五十多,可怕中却也带着憨厚的皇帝脸上简直像是在说“心疼死我了”,他说完这句,又围着那堆礼品看了看,然后向一帮朝臣挥挥手:“退朝了,今日退朝了,你们回去吧。”

    众朝臣便开始告退,徐泽润皱了皱眉头:“陛下,那……那份约定……”

    “事情已经妥了。”吴乞买从珍玩中站起身来,走向徐泽润,然后直接伸手过来,搂他的肩膀,用他粗重的嗓音说道,“徐使者,不必多想了。来,你随朕来,我带你们见识一样东西。”

    吴乞买比他高出一个半头,伸手往他后背一拍,他便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此时对方已经开始朝殿外走,徐泽润等人跟了上去,秋日的天空中飘荡几朵白云,太阳已经升高了,带来微微的暖意。皇帝上了他的马车,然后让人将他一道带过来:“徐使者,你跟朕一起坐。”

    徐泽润推辞一番,最终还是上去,他靠着马车帘子边,只将半个屁股坐在车凳上,但吴乞买拉了他一把,让他坐实一点:“道路颠簸,你不坐稳一点,可是会摔跤的啊。”

    皇帝端坐在马车那边,双手按在腿上,面带微笑,看来就如同坐在那里的巨熊。

    不知道为什么,徐泽润的心里多少有些慌。片刻,马车前行间,吴乞买开了口。

    “徐使者,家兄与我。在许多年前,便心慕汉学。我们知南面有武朝,繁荣富庶,人人……都能得学问、教化,乃是天朝上国,徐使者,你明白吗?”

    徐泽润恭敬地拱了拱手:“泽润……明白。陛下,只要两国能开边互市,能有更多的往来,不久之后。金国……”

    “就像你今天拿来的那些东西啊。都是好东西。”吴乞买一挥手,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长篇大论,“当然你们也有问题,你们总喜欢弄些……我们不懂的弯弯道道。那些有什么用呢?想不通。没用的……”

    “当然。我们也有问题。”吴乞买并不多做纠缠,接着说下去,“朕哪。刚刚继位,朝堂上有敌人,下面也要稳,我是很不想再打仗了啊,如今辽国完了。幽燕什么的,你们该拿的也拿回去了,能休息一下,最好不过。但是!”

    他伸手一指,加重了声音:“但是……朕也绝不希望有人会觉得,我女真人畏战,打出了个天下,就不敢再战!若有人有这样的念头,他就要死了!徐使者,你明白吗?”

    徐泽润愣了片刻,拱手道:“外臣,明白了。”他心中却高兴起来,因为有人这样说时,实际上的威胁,就不会再出现了。果然,吴乞买随后也笑了起来:“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你们朝中人若也明白,那就天下太平了。”

    说话之间,颠簸的马车已经渐渐停了下来,吴乞买道:“到了,下去吧。”却是首先起身,徐泽润跟在后头下车,前方是一大排的矮房、围墙,方方正正的规矩的院子,几棵树正在秋风里动,四周除了徐泽润这批使臣,以及吴乞买带着的一批护卫,人却不多。皇帝站在院子里,看着这稍有些萧瑟的景象,深吸了一口气,对旁边的众人竖起了一根手指头。

    “徐使者啊,你闭上眼睛,听,听这声音。”

    徐泽润此时心中七上八下,满是疑惑,他闭上眼睛听了听,只有秋风吹过树冠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在响,更远处的声响他却听不清楚了。睁开眼睛时,吴乞买的低语声又响了起来。

    “朕年少之时,在长白山中打猎,要做个好猎人啊,耳朵是很重要的,隔得很远,朕就能听出熊虎的声音,他们的爪子,踩进雪里,树叶子啊,轻轻地晃,风从哪里吹过来……一双好耳朵会救你的命,你现在听,这个声音啊,真是……呼呜呜呜呜……”

    他挥着手,轻轻模仿着风吹的声音,朝着徐泽润笑了笑,徐泽润却是一脸的疑惑,他也知道,许多皇帝可能就喜欢这种别人摸不透他的感觉,因此有一半的疑惑,也是故意装出来的。吴乞买笑过之后,举步往前,去向那边的一个院门。前行之中,他最后向徐泽润说的话是:“对了,徐使者,朕在马车上说的那些话,你记住了吗?”

    徐泽润回答:“回陛下,记住了。”

    吴乞买跨过那扇小门。

    徐泽润也跟着过去,景物在前方展开,然后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的,犹如千万的蚂蚁在走,从他的脊背蔓延上去了,头皮发麻,他的整个人,那一瞬间都在收紧……

    *************

    上京,临潢府。

    完颜希尹走进那个精致的小院子时,古筝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走上小楼,推门进入了精致的房间,女子正在窗前抚动筝弦,然后朝他温柔地笑了笑。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闭目听着女子的弹奏。

    “谷神”完颜希尹,算是女真人中,文臣之首。当然,说是文臣之首,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在众人之间学问最高,对于汉人的学识,儒家的研究,他并不输给南面武朝的许多大儒。早几年他甚至曾经独立创造出女真人的文字。

    而不仅在学问上有所建树,在女真的大臣之中,他天才横溢、文武双全。后世曾经留下恶魔一般名字的金兀术,也就是作为阿骨打的第四子完颜宗弼,此时对他都是又敬又怕。

    居住在这小楼之上的,乃是他的一名妾室,完颜希尹心慕汉学,这位妾室也是一名流落北地的武朝千金,名叫陈文君,两人成亲已有多年,琴瑟和鸣。相亲相爱,陈文君一共为完颜希尹生了两个孩子,在完颜希尹正妻死去之后,妻子的位置一直空悬,她便成了完颜希尹实质上的夫人。此时的女真人对汉人并无偏见,府中的人私下里多称她为“汉夫人”。

    每次回到家中,完颜希尹都习惯性地听对方弹上一曲古筝,这次也不例外。待到这柔和如流水般的旋律停下来,完颜希尹睁开眼睛,久久地凝望着这位心爱的女子。陈文君抚动着筝弦。偏了偏头。笑道:“夫君有什么事吗?”

    完颜希尹沉默片刻,然后道:“我将南下了。”

    ***************

    视野在前方展开。

    巨大的校场,无数的旌旗。校场前方是高高的台子,前方的身影走向高台。高台之下。一大批身着金朝朝服的官员被绳索紧缚。跪在那儿,悉数是徐泽润拜访过的,手下了礼品的官员。高台上各种礼品堆积,加上是珍贵的瓷器、真银器皿,高台下燃烧着一个巨大的炭火盆,热浪滚滚,扭曲空气。

    树叶打着旋儿从脚下掠过。

    徐泽润是聪明人,极聪明的人,在看清楚眼前景象的一瞬间,有东西从心底浮现出来了,攥住了他的心神。鸡皮疙瘩伴随着凉意,翻涌而上,吴乞买在车上的那些话语涌了出来,而后是更远的东西,他坐着舟船车马一路北上,见过的大好山河,离开家时妻儿的眼睛、无数的眼睛都在从脑海掠过……

    大风吹过校场,旌旗、树叶都猎猎作响,天云舒展、滚动。

    “你闭上眼睛,听这声音……”

    他还在向前走,身体是凉的,脑后是麻的。这是普通的一天,他从未想过,要看见眼前的这一幕,然而某些严重的感觉已经当着他的面前冲过来,如天风海雨,轰的扑上山石。

    士兵走过来,刀兵打在使臣团众人的背上,然而没有声音,这一刻出奇的他听不到声音,他也感觉视野中晃了一晃,他被打得膝盖弯了下来,视野前方,皇帝走上高台,风吹起了他的袍服,毛皮飞扬在空中,巨大的身躯,双手握拳,在视野的那头面对了无数的兵将,在他的身边,是犹如小山一般的瓷器、金银、珍宝。然后,他的声音犹如雷霆般响起来。

    “各位女真的兄弟,你们可知道,眼前的这些,是什么——”

    ……

    风雨漫卷,周侗主仆走在异乡的城间道路上,雨正从天上降下来。

    江宁,被家人称为小七的少女推着白发的老人,出门晒太阳,看着外面的行人从道路边走过去,老人偶尔说话,露出笑容。

    苗疆,名叫杜杀的单臂刀客挥出一刀,敌人的鲜血洒上他的脸庞,旁边,他的兄弟们正在与敌人进行激烈的厮杀……

    ……

    “他们是南面武朝的珍物,在这里,你们的眼前有这样的瓷器,它值几十贯、上百贯的银钱,这里最贵的一件,拿走它,可保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有这样的和田羊脂玉,这么一大块的,它可以让很多人都发疯,放在家里,可以作为传家之宝,让你传上十辈子……有唐朝的书画……有镶金银的佛经……有给武朝皇帝的贡品……有你有钱也买不到的美酒……这里,成千上万贯的东西,值几十万贯、几百万贯的好东西,它摆在这里——”

    风吹过高台,皇帝在风里张开双手:“你们!想不想要!”

    ……

    杭州,经历了战乱的城市已经被再度建起来,乌篷船划过安详的水路,繁荣的集市间,商贩们高声叫卖,城门间行人商旅来去,熙熙攘攘的热闹……

    一个院子里,两名绿林人飞快地交手,其中一个被打飞出去,吐出鲜血,另一人扬了扬手:“刺杀心魔,我来带头了,还有谁不服?”

    李频走过山村的小径,在溪边取水时,拿起水中的泥沙在鼻间闻了闻。他喜欢这清新的气味。

    抬起头来,下方山村间,依稀可见农人来去的情景,天光正好,稻子金黄,就要熟了。

    ……

    “你们应该想要!”吴乞买的声音回荡在会宁上空,“好的东西。谁都该要!朕也想要!但,朕却不要施舍——”

    “我女真人!自先皇起事,从白山黑水里打出来,不过十年,我们已席卷整个辽国!曾经辽人的天下,他们所有的好东西,都是我们的!这个天下!这个天下的珍玩奇物,不比这里多吗!?这些东西,算是什么——”

    怒吼声中,他抓住旁边一个巨大的放置瓷器的架子。猛地一挥。架子在空中飞起来,无数瓷器飞起来,小山般的砸向高台之下,白花花的。无数珍玩在众人的眼前砸成碎片。几名跪在前方的金国臣子直接被砸倒在里面。头破血流……

    ……

    矾楼,风度翩翩的书生们摇着扇子,正在吟诗作赋。师师一面抚琴微笑。一面看着前方的这些人,窗外,暑热已经褪去,叶子就要黄了。

    罢了,又是秋天。有时候想想,莺飞草长的,又是一年过去……

    北面,又一队货物进入了吕梁山,红提站在建好的寨门上,看着过往的商旅。

    周邦彦在草庐中倒茶,款待过来的客人。宋永平拿着兵书,在一个山谷周围勘察着,几名县衙兵丁无聊地跟着他。

    宁府,小婵捂着肚子发出了大叫。顿时整个宁府都混乱了起来……

    ……

    东西被摔破的声音轰隆隆的响,随后是盛放金银的箱子,那些金灿灿珍贵器玩的东西飞上天空,落进巨大的炭炉里,风与火升腾而起。

    “瓷器!算什么——”

    “金银!算什么——”

    “字画!算什么——”

    “你们没有看过这些东西吗!不!你们都看过!在你们踏过整个辽国山河的时候,在你们冲进辽人的城池,冲进辽人的皇宫时,你们都曾经见过了!你们很多人,都将它们拿回了家里,你们什么都有!整个辽国河山,都是我们的——”

    “我们是冰原里的雪熊,是林海里的狼王!我们女真人,只要聚集在一起,则天下无人能敌。我们堂堂正正地拿来了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拿下整个辽国,包括跪在下面的这些人,它们曾经是你们的兄弟,它们曾经堂堂正正的去拿到了他们要的所有东西!你们知道,他们为何跪在这里!因为他们看见这些想要的东西时,竟然开始受人施舍!他们像狗一样,受武朝人的施舍,然后他们要为武朝人游说、做事——”

    “他们已不是女真人,他们是狗——”

    风在吼,火焰在升腾,高台之下,无数小山一般的珍物在破碎,砸成碎片,溶成金水,烧成灰烬。身形巨大的皇帝,犹如魔神一般在台上奔突,单手就将那价值连城的东西扔向毁灭……

    ……

    江南,进出县城的官道旁,王山月坐在茶肆里,看着来往进出的商贩,露出了无聊的笑容。

    黑暗的小房间里,成舟海归总着手头的情报,偶尔将有用的计入身边的小本子里,计算着阴人的步骤和成功率。

    史进将酒馆里闹事的、发酒疯的男子顺手扔出门去,然后转身喝自己的那一角酒。街上的行人看着地上的男子,吓了一跳,然后便从旁边走过去,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了。史进的小弟们才冲上来,一顿拳打脚踢。

    太师府,蔡京写下了一幅好字,在秋风里等待着自己干透,然后坐在那儿,吩咐了身边的管家:“这幅不错,待会将它裱起来。”

    阳光照射进来,秋风抚动了纸张,角落未干的墨痕上,有这样的字迹:……雅赠会之贤弟。

    墨香之中,蕴着微微的茶香、书香,便是君子的风貌。

    ……

    “武朝的这些使臣,将他们变成了狗!他们带来这么多的东西,归根结底,他们怕我们!他们怕我们打他们,可我们要打他们吗?我们没有——”

    “长久以来,我们将武朝当做兄弟之邦,将他们视为兄弟!可这帮兄弟,做了些什么!打辽人,他们出工不出力!打完之后,他们在暗地里跳来跳去,就像是可恶的老鼠一般!他们煽动张觉叛乱,他们收留辽国余孽!他们在我们的地方,到处送钱,行贿,腐蚀我的臣民!他们在挖我的肉,他们在离间你们的兄弟!而下面这些人。就是被他们从人变成了狗的家伙!”

    “他们!生活在最暖和的地方!他们有最好的山和水,有无数的好东西!可惜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狗!他们只有勾心斗角,从无尖牙利爪!我们女真人,对待兄弟可曾吝啬过吗?我们女真人,对待朋友可曾小气过吗?打辽国,他们毫无建树,是我们打下来了,再将东西送给他们!让他们可以去高兴,可以去夸耀,可回过头来。他们望你们的身上捅刀子!往朕的臣民里捅刀子!他们将你们的这些兄弟啊。全毁了——”

    “但也好——”吴乞买张开双手,在风火之中振起袍服的袖子,“他们过来了,告诉了我们。他们有什么东西。他们有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而朕看出来了。你们想要,哈哈,但台子上这些喂狗的。我们就不要啦。可还有无数的东西,还有十倍百倍千倍的好东西,都在南边——”

    ……

    在大地的南边,越过雁门关,有最温暖的土地,有最好的水与土,最适宜的阳光与天气。它们年年月月地滋养着这片大地上的人们,给予它们生存与繁衍的最好的摇篮。

    数千年来,他们一代代地在这里建立起伟大的、灿烂的文明,他们也会经历战乱,但很快地,又会再度凝聚起来,重铸秩序。如今,大规模的战乱在这里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重山与绿水之间,一座座城池,一处处村庄都充满了安宁祥和的氛围,日光起时,农人们走出村落的房门,日出而作,城市里商铺开了张,匠人喝过热腾腾的粥饭,拿起揽活的工具,官兵守在城门处一面聊天、一面检查过往的客商,衙役在公堂上喊起威武的口号。艄公在江边撑起了橹,海边,渔民架起帆船,开始一天的工作,他们的家人在沙滩上摇晃着手臂,唢呐声响,迎亲的队伍走过青石板桥,轿子里的新娘欣喜而忐忑的等待另一段生活的到来。佛寺之中烟云袅袅,道观里的道士做着养身的操练,树木苍翠的山崖上,石匠们雕刻的巨大佛头,开始渐渐露出端倪。

    这是千万生命,无数珍宝聚集的世界……

    阆苑转折的府邸之中,新的生命正在诞下,它睁开了眼睛,发出了第一声嘹亮的哭泣。母亲在巨大的痛楚中感到了喜悦,有人双手合十,溢出泪光……

    ……

    所有的东西,小山一般的倒下。

    “既然他们是狗,既然他们提醒了我们,既然你们真的想要。那我们——就堂堂正正地去拿吧!今日,就让这些武朝来的臣子们,为我等祭旗——”

    徐泽润的思绪早已沉降下去,逐渐的又浮上来,他早已能够猜到对方要干什么,模糊的光影,浮动的思绪间,灵魂都在身体的表里两侧被撕裂。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冲出去,大喊着要冲向高台之上的那个身影,他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而在高台下,有人已经拦住了他——

    “不要拦他,让他上来,让朕——给你们看——”

    “昏君,我武朝亿万臣民,必会……”

    他们看着那道身影冲上高台,直撞向吴乞买,然而巨熊一般的皇帝一只手便抓住了他,然后反手将他轰在了小山般的陶瓷废墟上。他两拳砸下去,那身体已经扭曲了,他又将人拉起来,踩了一脚,撕断了对方的手臂,鲜血喷涌而出,随后轰轰轰的三下,巨熊将整个人都硬生生的撕碎了,血浆喷洒向巨大的王旗旗杆,也喷洒上他的整个身体。

    “女真万岁——”巨熊的咆哮声席卷天空,在如同雷霆般震动大地的响应中,无数的刀光落下,无数的鲜血喷涌,秋日的天空下,皇帝舔舐着鲜血,张开他的大手,“我们——”

    他的声音浑厚如恶魔:“出征——”

    云,席卷而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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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七章 苍雷(五)

    “我将南下了。”

    古筝弦上的手指按下去,精致院落中的小楼上,女子抬起头来,望向前方的夫君。

    完颜希尹坐在那儿,微微抬头望向天花板,然后吸了一口气。他也已经四十多岁,接近五十的年纪,虽然以文名著称,但在女真人中能一路杀出来,掌握莫大权柄,眼前的男人身上,也有着足够的威严与杀气,但唯有在这位妾室的面前,他的杀气,不会拿出来。

    “陛下准备已毕,圣旨到了。分两路南下,粘罕统左路,为左副元帅,我为监军。今日……便要启程了。”

    “粘罕……”陈文君微微张了张嘴,作为女真人中最为善战、也最为果决的将领,粘罕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完颜宗翰,那个充满霸气的男人,在阿骨打造反、称帝的道路上起过莫大的作用,她也是见过的,“你之前……未有说过。”

    一支大军的调动、集合,不可能说完成就完成,希尹的地位虽然身居宗翰之下,只能算是副手,但以他的身份,对此事必然也是知道的。听到女人问出,希尹也叹了口气。

    “南取武朝之事,我向来是反对的,但上意已决,无法改变,你知道了也是徒惹烦恼而已。我知你对武朝还有感情,这次南下,兵锋蔓延,鸡犬难留,你在南面若还有什么家人、亲属,便说与我听吧,我替你带他们过来。”

    他这话说完,女子沉默半晌。而后笑了笑:“没有了……”

    希尹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走过去,将手放上陈文君的肩膀,陈文君便也将额头抵在了他的小腹上。夫妻两人毕竟相处多年,希尹心慕汉学,陈文君也曾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流落北地,丝萝托得乔木,一开始或许还有些无奈。渐渐的却是彼此都为对方折服。变成了志趣相投下的倾慕,在这个年代,这一切都是得来不易的。然而此时国势相对,虽说陈文君嫁鸡随鸡。也已经得到女真人认可。但并不能说心中就没有沉重。

    “南下之后。你在家中不必挂念于我。家中之事我已与管事说清,一切照前例而行,你若觉得累。便不必操持应酬,但若有人轻慢于你,不管家内家外的,只管打出去。你是我完颜希尹的妻子,容不得外人指指点点。武朝事毕……我回来时,你是我家中的女主人,我将此事报知陛下……”

    “夫君不必想的太多,妾身知道的。”陈文君轻轻地笑了笑,随后道,“只盼夫君此次南下,体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勿要……多伤无辜。金武交战,请恕妾身无法祝夫君凯旋,但妾身会在此日日祝祷,望夫君平安归来。”

    “如此也就够了。战阵之中我不会留手,但战阵之外,武朝繁华,我会尽量留下的。我走了,你别送我。”

    完颜希尹抱了抱她,转身离去。往日里完颜希尹若是出征,她作为半个女主人,必然会送到家门口,但这一次他说不用送,也算是对于武朝的倾慕与体谅。陈文君心中有许多话,却一句也无法说出来,她走出门外,在露台上看着这步伐稳健、顶天立地的夫君走出院子,肩膀垮下来,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她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听周围的风声、动静,然后才开口唤道:“绿绮。”那却是丫鬟的名字,“你去前方看着,看夫君什么时候离开了,回来告诉我,我要为夫君祝祷平安。”

    过来的丫鬟应声离开。她目光安静下来,抬手擦了擦眼中的湿润,走回房间。在书桌前拿出一副她画了很久也没画完的梅花图,摊开,又抽出一张纸条来,在纸条上写了几行很小的字。

    字还没写完,喧嚣的脚步响动便从楼下传来了,这是木楼,楼梯间轻盈的脚步都能听得清楚。她收起纸条,此时上来的却是两个孩子,大的姐姐六岁,名叫完颜清雪,小的弟弟三岁,叫完颜启明,皆是她与完颜希尹的孩子。三岁的弟弟一上来,便扑往母亲这边。

    “娘亲、娘亲,爹爹要出去了,让我们来看你,爹爹说你不高兴,让我们逗你高兴。娘亲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陈文君便抱住他笑着说:“娘亲没有不高兴啊。”

    完颜清雪站在一旁,六岁的她已经显得乖巧,也没有弟弟那样总想腻着母亲了:“娘亲准是因为爹爹要走了不高兴呢,爹爹又出去打坏人啦,可老是很久都不会来。”

    陈文君的目光晃了晃,随后将女儿拉过来,低叹道:“不是,这次爹爹不是出去打坏人。”

    “那爹爹是出去打什么啊?”

    “嗯……我们不说这个,你长大就知道了。现在嘛……娘亲陪你们玩好不好啊?”

    两个孩子便拍手笑起来,女子陪着孩子开始做游戏,不一会儿,丫鬟绿绮回来了,向她告知家中主人已经离开的事。几人又玩了一会儿,由于父亲的离开,两个孩子都黏住了母亲。一直到这天下午,一则秘密的讯息才从这所府邸秘密地传了出去。

    两股大军已经在南下的道路上,讯息通过奔马、通过舟船、通过信鸽,也在同时不断地传向南方,不久之后,名为周侗的老人驾着骏马,也在北地的星夜间飞快地奔驰向南。成千上万的军队,金国皇帝的国书、圣旨,裹挟着重量难以估量的庞大信息涌向南方,南北两地犹如一个巨大的神经系统,当消息冲向幽燕之地时,南面武朝还冲七夕的欢乐中过去不久,而后第一波的消息冲上燕京府,犹如巨大的神经元爆发开来,无数的神经火化,冲向武朝这个巨大的躯体。

    七月十八。信息的浪潮冲向勾注山的峰巅,蔓延过巍巍雁门关。

    七月十九,消息冲过太原一线!陆路、水路,奔马飞驰在驿道间,奔行过崇山峻岭、闹市江河,八百里加紧,所有可用的消息渠道,都在疯狂地运转起来,飞快地延伸!

    而后,七月二十。夜。灯火通明的城市里。皇宫已经闭门了,疯狂的奔马冲向宫城……

    金人入侵的消息,犹如忽如其来的雷鸣,巨大的震动伴随着疯狂的电弧不断蔓延。无数的人先后收到消息。七月二十夜。宁毅拿到那张纸条时。正在竹记的酒楼上待客,来人是江宁的濮阳逸,同时作陪的还有师师以及矾楼上当红的另一名女子。酒楼中的舞台上,表演者们正在唱歌。

    最近这一年时间,由于某种刻意的原因,竹记中的表演里,通常会混杂一些古时的战歌,又或是讲述战争的乐曲。此时舞台上唱的,乃是楚汉时期楚国的军歌《思归赋》,乐曲响起在此时,在外面大街的喧闹声中,颇有微妙之感。

    《思归赋》的歌词是这样的:

    “草青青兮,杨绿绿,悠悠心事。

    思君思君,君不见,幽幽等君回。

    问情人,胡不归,家乡也等着你回。

    千千纤纤,步飘飘,盈盈相会。

    心思思兮,而君不见,痴痴等安慰。

    问人儿。胡不归。一心等着你回……”

    宁毅的家中,小婵生下一名男孩不过四天,濮阳逸白天里也已去宁府拜访。说话之间,齐新翰拿着一份情报飞快地跑上楼来,宁毅打开看了,然后卷起来。

    他脸上的神情,看完那情报的一瞬间,变得冷漠起来,濮阳逸感受到了陡然的改变,师师也感受到了。在看完那情报后的一刻,仿佛所有的感情,忽然都从旁边这位年轻的书生、也是朋友的脸上褪去,而后那张脸上,似乎只剩下了平静的、纯粹的理智。他目光望向对面的濮阳逸,右手按上桌面,轻轻地拍了两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濮阳逸道:“是否家中孩子有什么事……”

    “不是,是另有些事情……”

    宁毅起身告辞,然后望了望师师:“我走了,你坐一下,待会叫人送你回矾楼。”

    “是。”师师来竹记表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此时下意识地这样点头,想说点什么,但在没说出来之前,宁毅已经朝楼下走去。

    他走下矾楼,大街之上,正有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其中一人:“啊哈,宁毅!”却是为首的高沐恩,然而他眼看着宁毅的步伐已经丝毫不停地过来,下意识的便要后退:“你你你……”他身边的护卫也要过来拦住宁毅,然而宁毅双手一张。

    砰的一声,他的身影直接越过了那名阻拦的护卫,将高沐恩狠狠地抱了一下。高沐恩:“唔……咳咳咳咳……”几乎要吐出血来,脸都已经涨红了,然而宁毅随后就已经放开他,拍了拍他的脸:“好好玩,保重吧。”

    待到高沐恩缓过神来,宁毅已经远远走开,他弯着腰捂着胸口,回头抬了抬手,无比迷惑:“啊?”

    宁毅上了马车,祝彪、齐新翰等人都上去了。

    “派人北上通知秦绍谦将军,独龙岗五百人训练完毕可以交货。竹记启动第一紧急预案,所有北派人员在完成手头勘察任务后迅速集中,资料归档要以最快速度完成。去右相府。”

    迅速得几乎不带任何标点符号的连串命令后,马车驶向相府,抵达相府门口时,秦嗣源也已经登上马车,预备去往皇城了,连忙叫宁毅直接上马车议事。

    与此同时,整个城市里,整个国家里,有无数的人都已经在动、在飞奔、在聚集了。皇城之中,皇帝周喆“啊——”的一声推倒了御案上的所有东西,轰然的响动,四周帷幔轻摇,灯火摇晃。

    七月二十二,金人因张觉事件而痛斥武朝的国书抵达汴梁,其中要求武朝赔款并割让黄河以北所有土地。满朝文武痛斥此国书之荒谬的同时,连续展开的金人军势并没有等待回答,他们已经在北面延绵千里的战线上展开了攻击。

    七月二十三,金人东路军兵分两路,大将完颜昌率领南进军团攻克燕京以北的古北口,同日攻陷檀州,与此同时,完颜宗望率领西进军团越过了河北玉田一带,四日后,攻克燕京以东重镇蓟州,对燕京形成如重钳一般的合围之势。

    时隔两年,金人再度将战火推至曾经的辽国首都。而在西面,完颜宗翰、完颜希尹所率领的西路军已经一路摧枯拉朽的推向雁门关一线。

    七月二十七,也就是在完颜宗望攻克蓟州当天,郭药师、张令徽等人率领常胜军拔营出击,于燕京以东潮白河,拒战完颜宗望。这是目前属于武朝的,唯一一支真正能打的队伍,郭药师投身武朝后,埋头练兵咬牙坚忍。而在对面的,乃是阿骨打的第二子,兀术之前的金**魂,他根本不用考虑有谁能够可能挡住他。双方没有太多的弯弯道道,郭药师抵达潮白河,摆开阵势,完颜宗望也就直扑而来。

    在一切还未传入武朝迟钝的神经中枢时,潮白河的岸边,两支军队共超过十万人的军势,已经以最为猛烈的姿态冲撞在一起,掀起了血浪……(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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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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