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八章 人间事 祭魂酒(下)
片刻的恍惚当中,无数嘈杂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黑暗里的画面,会变成一片血海,血海上的浪花此起彼伏。
浪花化为此起彼伏的人群,疯狂的厮杀里,有完颜希尹“啊——”的大叫声,然后,飞起血柱与人头。
视野那边,那道身影从人群里冲起来,那是妻子的身影,她的性情一向坚毅果决,在半空中触到了那颗人头,猛地朝他这边掷了过来。
那一瞬间,他似乎能够看到妻子眼中那决然的眼神,乃至于眼底最深处的一丝依恋,也能够看到,而后妻子落下去,冲向那些女真的大将,终于被淹没在人群与血浪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已经年届五旬了,只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眼泪的滋味。
夜林惊响,福禄从树上醒过来,身上的伤势已趋于麻木,也开始让他的精神变得疲累与恍惚。他伸手碰了碰胸前包袱里的人头,咬了咬牙,跃下树枝,朝着更远的地方艰难地奔跑而去。
后方,女真的骑兵还在紧追过来……
……
尸体在空气中漾出臭气,龙的纹身,蠕动在废墟里。
身躯之上,无数的伤痕将那些原本看得出形状的纹身,斩得支离碎破了。
他蠕动往稍微高一点的地方,艰难地翻过身来,天空中降下来的,是皂白色的月华。
对于为什么还活着,他自己已经无力去想象。但在这一刻,在他身体周围,这座已成废墟的城市里数万尸体都在开始发出臭气的时间里,他望着天空,第一次觉得,这月光好漂亮啊。
不久之后,天空下起雨来,点点的雨滴,进入他干涸的嘴唇。
黑暗中,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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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要落下的夕阳带着雨的湿气。将最后的光芒洒在了天空里。祝彪看见宁毅在看的那张纸条。站了一会儿。
“那个周前辈,怕是不想被推到什么神坛之类的地方的……”他说了一句。
“他不会介意的。”宁毅低头,简单地回答。
风从这原野上吹过来,显得秋天就更冷了。
回头细想起来。他与周侗的接触。不过只有区区两次而已。而且每一次的见面,似乎都有些不欢而散。
第一次是在山东时他受太尉府的请托过来杀自己,虽然最后没有下手。但与红提之间的三拳之约,也令得红提因而受伤吐血。再加上他后来多管闲事地跟红提说什么师徒之份,暗示红提最好离开自己,令得宁毅顶不喜欢这个一脸严肃的老头的。
第二次见面,是去年的年初,桃亭县抓捕那帮武林人的时候,周侗忽如其来的出现。乍然看来是为了那帮武林人士求情,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阻止那帮武林人士向自己动手,连夜赶奔了上千里去到桃亭。即便是这样,宁毅仍旧不喜欢这个老人。
毕竟彼此都是人生观极度坚硬之人,各有一套自洽又成熟的做事方法,各自在自己的领域,又都是最顶尖的人。能够看透彼此的行事后,那些不认同的地方,也都很难做出掩饰来。但即便如此,那个老人一身正气的在他的领域做着那些事情,宁毅终究还是佩服的。
战争才刚刚开始,所有的消息都堆在一起,一股脑的对着每个人塞过来。那个老人一直都生龙活虎的,天下无人能敌的样子,即便林宗吾那样的高手整天嚷着要找他单挑,真让人想起来,也不过就是笑笑过去了,对这位一身正气的老人,真没人觉得他会出点什么事情,却想不到,这战事才开始,他就在这样的事情里去世了。
可转过头想想,这样的归宿,似乎又真是最适合那位老人的。尽管成功失败都可能是死,但刺杀侵略者主帅这种事情,那位老人,又怎会落于人后?又怎会有所迟疑呢?
这样想来,反倒变得理当如此了……
无论如何,老人的死讯,总让人心中觉得有些空荡荡的。
“杀了八个将领,没干掉粘罕。而且,凑了几十个绿林人,还没有来杀我的人多,真是……”宁毅望着不远处路边的稻田,摇了摇头,喃喃低语。
他这样开口,祝彪便不好搭话了,目光之中也有些怅然,倒是过得片刻,想起一件事:“不过,这样说起来……嫂子是不是就天下第一了?”
“红提啊……”宁毅想起来,随后看了祝彪一眼,露出一个古怪又邪恶的笑,“对啊,哈哈,你说的……好像对啊。”
“哈哈。”
“哈哈哈哈。”
“……”
“……”
“你知道吗,有一些人啊,他活着的时候,你看他不顺眼,不爽他。但是有一天忽然听到他死了,你又觉得他不该这么去死的。这种人啊,是真正活了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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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消息,纷纷繁繁的传过半个天下,在不同的人耳中,有着不同的意义。有人伤心,有人喜悦,有人惆怅,有人漠然,当然,更多的,则是不明白周侗是谁的普通百姓,在金兵南下的大局中,一群武者并未带来力挽狂澜效果的拼死一搏,如同毫不起眼的小小浪花,转眼间,就被卷入滔滔的大潮里去了。
相州,忽然听说周侗死讯的时候,岳飞正在筹集银子为麾下三百多厢军士兵补全武器和甲胄,他筹集了一百五十两银子,预备将银子交给负责军械的官员前,听人传来周侗死去的消息。
他也已经好久未曾见过师父的面了。
在周侗的教导下学艺,师成之后。岳飞前去参军。周侗辗转天下,行侠仗义,有三次经过汤阴,给他家里送了点银子,岳飞与周侗的见面,则仅仅只有一次。作为周侗最后的亲传弟子,两人的性情,有着同样严肃的一面。岳飞能够明白师父的想法,一旦出了师,他不会对弟子的事情干涉太多了。但他对于弟子的寄望。却是不言而喻的。
“要走正道。”
出师的时候,老人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说了一句话。或许也是因为老师的精神与身体太好,噩耗传来时,他也同样的有些恍惚。在大街上站了片刻。他红着眼睛走进约定的酒楼。将装了银钱的袋子交给发放军需的官员。
对方留他下来喝酒时。他找了个借口离开了。留下来的官员打开袋子看了看,银锭之上,有清晰的。被手捏出来的指印。
“兵痞子……”官员撇撇嘴,低声骂了一句,喝完一杯酒,便也唱着小曲儿离开了。
不久之后,岳飞手下的士兵们,拿到了他们的配备。
许许多多的绿林人士逐渐从竹记的宣传里得知周侗之死,却是后话了。而与此相关的,一位曾经名叫林冲,后来改名穆易的男子,得知这个消息时,则是在更久以后的乱局里,其时,老人牺牲的消息,已经满天下的传播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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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临近苗疆的客栈里,轰然一声响起来,楼板塌了。
大光明教的几个重要首领跑下楼去,在混乱当中,他们看到了那位教主最狼狈的一面。
身躯庞大的林宗吾从楼上直接踩踏楼板,掉了下来,正好踩碎了下方的一桌酒席,打翻的汤汤水水挂在他的身上,也吓坏了周围正在吃饭的几个人。
林宗吾的左手上,攥着传来消息的纸条,右手紧紧地握着拳头。他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圆桌的破烂里,浑然未觉菜汤等物正从身上滑下,过得片刻,牙关才森然地动了动。
“啊啊啊啊……啊——”
吼声从他的喉间发出来,随着他的抬头,开始持续不断地转高,阳光照射进来,他的宽大锦袍都在舞动,那声音朝着四面八方扩张出去,如莽牛、如洪钟,渐至如海潮、如雷霆,在强大的内力推动下,令得整个客栈似乎都在颤抖,声音数里可闻,久久不息。
“是谁说……他可以就这样死了的……”
当那声音终于停下时,他们看见目光赤红的林宗吾晃了晃手中的纸条,然后终于神情恍惚地开始往外走,经过客栈外的柱子时,他顺手一拳打在了那根木柱上。过得片刻,原本就修得马虎的半间客栈都在后方倒塌。
灰尘升起来,行人在跑,林宗吾望向那片日光,一切都变得苍白了。
曾经有过该属于他的时代,但由于力量不够,他们终究是被方腊等人逼得离开了时代的中心。待到这次出来,他希望这是他的时代,也知道这该是他的时代了。他想要与那位老人一决高下,如果是那位铁臂膀,他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去寻求一次胜利。
唯一可惜的是,周侗已经老了,即便真的面对他,自己也会有些胜之不武。
可是到得现在,他连这一个机会,也已经彻底失去。
在拿到消息的那一刻,林宗吾忽然明白,从今往后,不管他打败了谁,在天下人的眼中,他再也不能胜过那位老人。
……
世间若有豪杰在,何惜此头见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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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周侗死讯的第二天下午,车队接近了武瑞营的临时营地,营地门口队列往来,骑兵来去,也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一脸大胡子的秦绍谦带着亲兵从里面迎出来,原本镇守山东左近地方,宁毅伐梁山时还出过力的这支五万人的军队,如今已由他来任都指挥使了。
“来了。”秦绍谦向宁毅拱了拱手。
“来了。”宁毅便也拱了拱手。
完颜宗望的兵锋威慑济南,完颜宗翰围向太原。规模庞大的坚壁清野已经开始,还有更多的事情,正在等待着他们去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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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到来了。我知道这本书今年还不会完,没什么很大的计划,好好的写一年书吧。去年年初我也是这么想的,更新虽然不算多,但我没偷懒,写的也都是对得起自己的东西。那么就这样吧,我拼命写,您慢慢看。
愿我们都能逐渐成为比现在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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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貌似已经持续两个月都在更新了吧,继续、继续……(未完待续。。)
今晚没有,不要等。
写了一些,但是……估计得作废。所以今晚也出不来了。(未完待续。。)
第五七九章 狂乱前兆 因果逆流(上)
山东东平府,阳谷县。
黑色的烟柱随着燃烧的火焰升上天空,噼噼啪啪燃烧的,是金黄的稻穗,空中弥漫着米粒被烧焦的气味,而后,是脚步与呼喊的声音,混成一气。视野间,道路上全是奔走来去的人群,慌忙的脚步,各种各样的呼喊声。
“……要走啊,女真人的骑兵,已经打过来了啊,快去城里吧。北面好几个大城都被屠了,你们知不知道,棣州的人,全都被杀光了,鸡犬不留啊……”
前方官员的呐喊声,汇在人群里,变得断断续续的。有妇人背着筐,拿着镰刀冲下稻田,哭喊着拼命的收割。衣衫褴褛的老妪尖叫着冲向路边的皂隶:“你打死我啊,你打死我啊,我不走啊!让女真人来吃了我这把老骨头……你们作孽啊……”
有人拦住了老妪,那老妪挣扎着,最后摔倒在地上,脑袋磕上了石头,接着便是满头的血。人声的混乱嘈杂里,在道路的一侧,村民与士兵之间爆发了一场小小的冲突,县令奔跑而来,口中叫着:“不要打,不要打。”忽然额头上被飞过来的石头砸了一下,鲜血也从头上流了下来。
这片刻的冲突引发了更大的混乱,秋风呼啸而过,火助风势,将田野上的大火远远的推开了,仿佛是一张红黑色的长毯,随着稻穗、草丛,铺向远方的树林……
乱局里的众人远远的望去,都被那巨大的火焰惊呆了。
由阳谷县往西。河东西路、河北路的大部分地方,都延绵在一片阴沉的秋雨里。雨水在阴霾的天空里哗啦啦的降下,由北往南的道路上,披着蓑衣、背着包袱的行人、装着行李的驮马、大车拥挤着南下,老人不耐寒雨,摔倒在地,妇人怀中的孩子被雨水淋湿,哇哇大哭。沿途的驿站、酒楼,被迁移的行人挤满。
秋雨里的黄河岸边,所有的渡头。悉数满员。起伏的波涛中,所有的船只都在不断的来回穿行。
景翰十三年八月中旬,一场巨大的坚壁清野开始了。
“呼,年轻真好……”
东平府南面。一个人群来去。繁忙嘈杂的院落里。才睡了一个多时辰的宁毅从房间里出来,洗过脸后,发出了如上感概。远处是如火的云霞。
院落外不时有奔马跑来。递过来各种消息,从西到东,河东东、河东西、京东东、京东西以及河北等五路将近二十个州,近百余县城的现状,都在这里汇总过来,竹记的幕僚团成员进进出出,对这些信息做出归总,拟定对策,同时也等待着宁毅或者闻人不二的批复。
秦绍谦从院外大步走进来,武瑞军的军营此时便在这附近,几日以来,也有各种行动,秦绍谦偶尔会过来串门。宁毅笑起来:“我刚起床,本来该说早上好,但看看已经快天黑了。二少过来,是有什么好事情……”
“宗翰攻太原,昨天开始了。”秦绍谦手上拿着一份情报。
宁毅的表情微微愣了愣,然后伸手将情报拿过来,旁边走过的幕僚成员递过来一张纸,低声道:“我们方才也收到了。”
宁毅便拿着两张纸在那儿看。事实上这已经是早有预料的事情,而且对于宁毅这一块来说,情报发过来的意义也只是看看。但消息的确认,意味着太原围城局势已定,秦绍和、李频、成舟海等人,都已经陷在里面了。因为有熟人,这消息或多或少看得有些沉重。
“远在天边的事情,昨天开始攻,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破了。我只是拿过来给你看看,又不是立恒你的事,何必操心呢。”眼见宁毅微微蹙眉,秦绍谦的笑容反而豁达,伸手拿回了情报。
宁毅看他一眼:“太原是坚城,应该没你说的这么快。”
“我那大哥,平日里看起来比阿爹还迂腐,实际上兵书他读得比我多,守城他是懂的,不会瞎指挥。城里有你竹记的人,还有成舟海,我最明白他了,他是个毒士,配合你手下的人,真到撑不住,他能把全城的人都赶到城墙上去。我也觉得不会就破,若这样还破,那就是命数使然。”秦绍谦一脸大胡子,笑得简单,“最重要的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太原的事,你我呢,担心都没用。”
“能想得清楚就好。”宁毅笑了笑,“那你这边呢。”
“便是要来跟你说这事。”秦绍谦道,“准备出兵了。”
宁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的晚霞,便又叹了口气。
这一天是八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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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黄河以北,已经陷入巨大的混乱之中。
继完颜宗翰、完颜娄室下忻州、代州后,稍作调整,女真人西路军驱赶着数万百姓与俘虏,将兵锋推向龙城太原。
东面,以郭药师的常胜军为先锋,完颜宗望率领的西路近十万大军在威慑济南之后,未作攻城,而是在郭药师的带领下,直线往西南方向插入。大军快速进入济南、大名、东平三地之间的中央区域。
女真人兵锋滚滚而来,一路摧枯拉朽。东路军在突破燕京、突破河北三镇后,一路上几乎不见停留,沿途上的武朝军队,或是被迅速击溃,或是在防线都还未组成前就被大军甩在了后头。此时又已经进入局势微妙的境地。
眼下在这周围,戍卫济南、大名、东平等地的厢军,以及武威、武胜、武瑞等三支军团组成的大军共二十余万,都已经随着战局的开始被调动起来,正呈犄角之势围向女真的东路军,气氛肃杀。大战眼看又是一触即发。宁毅随着武瑞营来到东平才不过三日,坚壁清野的状况也才刚刚运作起来,大战已经逼到眼前了。
这大战的节奏并非是武朝决定的,而是源自女真人,一旦这二十多万军队再稍作迟疑,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就将突破大名、东平一带,直入中原腹地了。
但所谓的一触即发,对于局内人来说,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官话。完颜宗望的东路军以郭药师为先锋,从他的前锋部队威慑济南引而不发开始。这方圆数百里范围内的整个局面就已经完全被女真人控制住。说起来是三个方向上囤积了武朝的二十多万大军。实际上打起来谁敢出动还真难说得紧,三个方向上军队大多在扯皮,棣州屠城后,谁也没做好硬战的心理奠基。但女真人就要从包围圈大摇大摆地冲过去了。
一切都来得太快。哪怕对宁毅来说。都是如此。
“五万人去守寿张县。你对面可是宗望跟郭药师的十万人,不论如何,二少。这次我都没办法买你赢啊。”
夕阳彤红,宁毅压下手头的事物,与秦绍谦拿着酒肉走出了院子,在附近的草坡上看着远处的军营说话。秦绍谦喝了一口酒:“至少有二十多万哪。”
“大名梁中书,济南张幼擎那帮人是什么德行我不好说,打仗我也不懂,但你若真信了,我就送你四个字。”
“哦?立恒有何见教?”
“风林火山。”
“孙子兵法啊……”
“撤退转进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劫掠钱财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草坡上秦绍谦愣了一阵,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才道:“那我怎么打啊?”
“……是啊。”宁毅喝了一口酒,也低喃了一句。
秦绍谦道:“但不管怎样,去总得去的。不管怎样,我也想与完颜宗望、郭药师这等当世名将较量一下啊。”
秦家两兄弟一文一武,往日里在外做官,但由于秦嗣源对宁毅的看重,偶尔回来时,双方的来往还是有的,秦绍和秦绍谦将宁毅视为乃父的同道甚至是衣钵传人之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朋党甚或是家人,关系委实不错。但这一次,女真人来得迅速,宁毅才刚刚北上,秦绍和陷于太原,秦绍谦也已经要去寿张直面完颜宗望,无论如何,这感觉就终究让人有些复杂。
秦绍谦口中虽然说得轻描淡写,有着对战当世名将的豪迈,宁毅也知道他有本事,但武朝对于将领的掣肘原本就深,他作为武瑞营都指挥使,可以统军打仗,但对于军队的最高管理,反而属于他上头的文官,也就是现在的东平府经略安抚使。
像秦绍和虽然是文官,但他镇守太原,反而对太原的军队有着最高指挥权。而秦绍谦,不光上头有着能够说话的文官,他真正统领武瑞营也不过一年时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对于军队的管理,还根本没办法深入这支大军的方方面面。就算因为秦嗣源这个强势老爹的照拂,文官对他的制衡稍微少些,要说他就能带着武瑞营这支军队挡住女真十万大军,那也是任谁都没法相信的事情。
秦绍谦自己,当然也不见得有信心,只是事到临头,作为军人,便不再多想了而已。宁毅自然也是明白的,说了之前的几句,两人喝了一会儿酒,秦绍谦才开口问道:“立恒觉得这次大战结果如何,若是打输了,我们赔多少钱才能了事?”
“二少觉得只是赔钱吗?”
“黑水之盟也是赔钱,女真二十万人,占不了我们的江山吧。”
“黑水之盟辽国已迟暮,拿了岁币就满足了,女真刚刚建国,正在进取之途上,所以很难说。”宁毅迟疑了一下,“而且这几年做死的事情做太多了。”
秦绍谦沉默半晌,看着宁毅:“我是武人,只打仗,立恒你是文人,跟我阿爹一样,懂大局,你真觉得,到这一步了?”
远山迟暮了,两人以往虽然交情不浅,也这次刚刚见到几天,事物繁忙,也没有很多的时间闲聊,但到得此时,酒助谈性,秋风吹过来时,反倒多说了好一会儿。
“我不确定。”宁毅将酒壶给秦绍谦递过去,道,“不过有些东西是一家之言,可以瞎聊一下。这几天里这边来了各种消息,不光是金人打到哪里了,也不光是坚壁清野的事情。从女真人南下开始,各地的反抗,就没有停过。先有周侗周宗师率领七十多人刺杀完颜宗翰,然后河北三镇,有个小县城叫双河,县令杜永年为了掩护五千多人撤离,带着三百多人吸引女真人的注意力,他们藉由地形,与五百多女真骑兵苦战了两个时辰,全军覆没以后,杜永年被俘,待到完颜宗望座前,对方看他英勇,跟他说几句话,杜永年从头到尾对宗望破口大骂,最后被枭首示众了。”
宁毅一面说,一面喝了一口酒:“然后是河北古山寨……本来是个匪寨,但是你知道,很多人家人还是在山下的村子里,女真人过去的时候,把村子屠了。山寨里有一百多人,在寨主王诚的带领下,埋伏女真大军,直冲本阵,一次冲锋,全死了。王诚之后,杨威镖局总镖头杨孝在遣散镖局伙计与家人后,孤身行刺完颜宗望,他是周侗的弟子之一,同时,有绿林大豪何望带着十多高手,同样是刺杀宗望……这几天的时间,这类消息零零总总,就没有断过,我让手下把它们编成故事拿去说了。二少听了以后,觉得如何?”
“好啊,都是英雄。”秦绍谦微微肃容,拍了拍大腿,表示尊重,“我武朝能有这些人,尚有希望!”
“不,正是出现这些人,代表这个国家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宁毅也有了三分醉意,手指在空中挥了挥,“这些英雄的出现,意味着武朝开国以后,在积极方向上积累的红利,已经被前人完全挥霍光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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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〇章 狂乱前兆 因果逆流(下)
“这些英雄的出现,意味着武朝开国以后,在积极方向上积累的红利,已经被前人完全挥霍光了。”
秋风霍霍,草坡上像是泛起了微微的波浪,晚霞的褪去使得傍晚的凉意渐渐升上来了,但对于两人来说,这倒都不是什么问题。宁毅说完之后,秦绍谦想了想,却是轻声嘟囔:“虽然有点不懂,但开国红利那东西,不是早就挥霍光了吗……”
“挥霍完后,就开始动国本了啊……”宁毅笑了笑,“二少信因果吗?”
“身边几个女人是信的,我嘛……不信这东西。”秦绍谦拿起手上戴着的一串珠子晃了晃,“我记得立恒也是不信的吧?”
“我信凡事有因便有果,不信因缘果报。”
“有何不同么?”
“是个算学题。”宁毅喝了酒,想了想,远处的军营和院子里已经渐渐亮起灯火,人的痕迹汇聚在这垂暮的天色下,过得好半晌,他才继续说起来。
“我们每个人,做一件事情,必有因果,这当然是没错的。大的方向上,我们杀张觉,让女真人觉得我们懦弱,觉得我们懦弱,开始来打我们,你杀了一个人,他的家人要找你报仇。而在小的方面,秦相以往做的事情,在二少你面前说的话,你看到的东西,导致二少你现在的性格,女真人来了,虽然知道未必能打过,你也不会选择逃跑……”
“那是当然!”秦绍谦笑了笑。
宁毅也笑着:“每一份因果的出现,计算起来当然很复杂。但我们每做一件事,甚至一句话一个动作,都会导致其它的一些事情,一些影响。这个果,有些是积极的,有些是消极的。问题在于,因的出现,在每个人的身上,是固定的,而果的降临。对每个人。都是随机的。”
秦绍谦皱着眉头,明显的迷惑起来。
宁毅便拿着跟树枝,在地上划了几个圈。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假设一个社会上有十个人。他们做好事也做坏事。在这一天里。每个人制造了一个正一、一个负一,那就每样有十个了,但是他们在一个整体的社会里。每一个正一负一的降下,都是随机的,然后很有可能这个人能得到两个正一,一个负一都不会有,他走运了,另一个人,头上降下两个负一,他就得倒霉。也许是被人冤枉,也许是遭人排挤……而他的底蕴如果不够,得到个负十都有可能,撑不住的人,就得死了。”
秦绍谦吃着东西,想了一会儿:“那这也并非全然随意啊,我杀了一个人,他家人必然是找我报仇啊。”
“可因果的计算,并非简单的加减,每时每刻,无数人的因都要交织在一起,这就麻烦了。”宁毅笑着,“你杀了这个人的父亲,他从小就没有父亲了,被人欺负,遭人白眼,为了报仇,他做了许多坏事,为了杀你,他也先杀了不少人练手……但也有可能,他被人欺负,遭人白眼的时候,有人怜悯他,给了他好的生活,化解了他心中的仇怨……所有人的因果,汇集在一起,最后会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撇开天灾,总量基本上是不变的。”
“像是有点意思……”秦绍谦道,“那与红利什么的,就有何关系?”
“我们制造因,引出的果里,对国家,当然有有利的,也有有害的。国家是个庞大的体系,通过这个体系的运作,每一天它都会吸收这些因果,通过法律之类的手段,尽量将这些因果均匀地降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附近的亲兵点来了火把,在旁边燃起篝火,宁毅敲打着地上的小圈。
“国家建立之初,人们都积极向上,而且都经过了战乱,知道安宁的来之不易,居安思危,不会轻易去制造那些损害国家的因——也就是不做损害国家的坏事。因为这个国家也年轻,所有的制度都很敏感,也会对这些事情迅速做出反应。所以最初的那段时间,国家是不断变得强大的。但随着时间过去,总有些人获得了很多的正方向上的因,成了地主、成了大家族、成了朝廷里的小圈子……”
宁毅没有说完,秦绍谦点了点头:“这就懂了,接下来该往下掉了。”
“没错。”宁毅也点头,“一个利益集团的出现,首先就会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会行些小善,创造一些正数,但他还是会不断扩大自身。想一想,一个大官的家里,收了十万户农民的地,他就算少收些租子,他一家人创造的正数还是很少的,而这十万户,最起码的,他们本来就没多少东西,谁会觉得这国家跟他有关系呢?他们也许淳朴,但他们抗风险的能力不足,当多降下几个负数到他们头上,他们家破人亡了,接下来,就会变成一个持续制造负数的机器,以此类推,国家只会每况愈下,这也是人性决定的。”
宁毅继续说道:“国家后期,负数越来越多,能对国家有利的正数越来越少,而国家的机能受到影响的时候,负数的消化,也不能均匀了,有时候忽然一大堆负的因果掉你头上,冤假错案、或者是你经受不住的大波动,扛不住的人,就只能去死。”
“而当国家崩溃的时候,整个国家的层次上,已经积累了很大很大的负因,它们是历史的欠账,是必须要有人来还上的,一个人能还多少,哪怕碰上再小的一部分,都要用人命去填,一个国家的人制造的负数,就要用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的人命来填了。这是……我所了解的因果。”
秦绍谦看着他画的几个圈,在火光里明明灭灭:“那立恒还说不信因果?”
“是信因果。不信果报。”宁毅点了点代表十个人的圈圈,“这每一个负值,降到人的头上,几率都是平等的,你我都一样,只是承担风险和厄运的能力不同。在武朝,一亿人受到好运坏运的可能都是平等的,但具体会收到多少,降下来的时候你才知道,但如果扛不住。你就死了……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世可活。如果有一万世可以轮回,那我们就真有完全的平等,可若是没有轮回,就只剩下运气和认命了。”
“有轮回。便有果报。你制造善因。善果总会回来,但是我……”宁毅说到这里时,明显顿了顿。随后才道,“但是我不信轮回,所以我不信果报。”
风从天上吹过去,有夜鸟在飞。两人说道这里,都沉默了许久,而后彼此喝酒。秦绍谦虽为武人,行事也比较率直,但不代表他没有智慧。宁毅的说法,他仔细想想,终究还是能懂的,那结果,便太沉重了。
“立恒觉得,我武朝……就已经到这个时候了?”
“我不确定。”宁毅道,“也许不至于崩溃,但善因恶因的出现,明显已经不均匀了。国家已经不够强,遂有外敌入侵,这个时候,大量的人命就会填进去。也有一些人,就像是这个国家的……免疫力吧,会主动迎上去,消化大量的恶果,但他们扛不住,就要死,这种人,就是所谓的英雄。”
秦绍谦眼中亮了亮,喝了一杯酒:“那立恒觉得,须得多少人命才够?”
“我知道你想填,但不是有人命就够的。”宁毅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忘记,这个国家欠账了。重要的是,人死之前,能把债还上,还不上债,所有人死光了,顶多就是把负数变成零,从头再来。”
他顿了顿:“所以理论上来说,要还债,唯一的方法就是有很多人还活着,并且能够不断地产生这个正数,找到一个产生正数的办法,不断抵消那些负数。一个人抵消不了,一万个人来,十万个人百万个人来,当一百万人变成整体,他们就能均匀地消化一个大数。”
“历朝历代,所谓革新者,都是在打造一个新的体系,让一个朝代的人以新的办法,产生更多的正数,但是……虽然说一个体系可以均匀消化那些大的负数,实际上总是有多有少的,所以,有的革新者失败了,家破人亡,有的革新者成功了,他延续了一个国家的寿命,但同样的,他也家破人亡。因为那不是一个人可以扛得住的因果。”
宁毅笑了笑:“所以说起来,我固然欣赏在眼前的侠之大者,说书的时候也让他们去说,但本质上我是不喜欢这种事情的。一个国家就像是千里之堤,人在其中,制造善因恶因,就像是蚂蚁,有修补,也有蛀空,但很多人大部分时间是在破坏一个国家。吴乞买誓师时,徐泽润大骂吴乞买,据说死得很慷慨,他在老家有良田千倾,欺男霸女,甚至好几个冤案要归在他头上。很多人说起外族打来,誓与其不同戴天,仿佛这就是大节,是什么爱国,其实不是,那种说‘我至少大节不亏’的人,都是不可信任的。人们若在平时就做个好人,不当贪官污吏,那才是爱国。国家若非让这些负值弄垮了,没有实力了,外族又怎会入侵呢?又怎会需要这些英雄的出现……”
夜色迷离,星野天河,声音沉默下来。秦绍谦喝了酒,哈哈笑了两声,篝火燃烧中,视野那头是灯火通明的院子,灯火通明的军营,灯火通明的东平府,远远近近的田野、乡村与水路。不多时,他们岔开话题,说起坚壁清野的问题,衮衮诸公的言论,说起其它的务虚的东西。直到两人从那山坡上起来,预备下去时,宁毅才叹了口气,拍了拍秦绍谦的肩膀。
“二少,我瞎扯了这么多,打仗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数。武朝会怎样,还很难说,但是做实事的人,有时候凡事不能太执着。”
秦绍谦浑身酒气,长长的打了个嗝,片刻,也望向了宁毅:“我知道立恒你说的意思,然而我此时若退,我与那些我瞧不起的家伙,又有何区别?立恒,我是秦家的儿子,家父在朝中,那么多人盯着他,我不迎击,家父又要受到多少攻击?立恒你学识渊博,若真有正确之途,倒也不妨说来听听啊。”
他最后这番话,说的是有些讽刺的,女真人已经以如此速度杀至眼前,他迎上去,要说能胜,那是笑话。自己手下兵将五万,对方是十万人,自己统领武瑞营才一年,上面官最大的还是个文官,而光是一个郭药师,经营燕京数年,朝廷对他不仅没有节制,而且是以燕云六州全力向他输血。再加上女真人灭辽国时的战绩,对比曾经的武瑞营实力,这种仗,哪怕霸王项羽、战神吕布、白马陈庆之再世,恐怕都难有胜算。但他又能有多少选择呢。
这些事情,圈内人也都是多少能看到的。
“世事至此,做什么都不对,你不去,跟那帮家伙没什么两样,你去了,损兵折将,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我的坚壁清野也一样,很可能因为这场迁移,被我饿死的人比被女真人杀死的人还多,但该做的还是要做。对二少你,你问我怎么才对,那我只说两点,能做到任何一点,你怎么样都行。”
宁毅也颇有醉意地挥了挥手:“第一!你能干掉它们一半人,第二!你能把女真大军拖在这边十天半个月。这两点有任意一点可以做到的,二少,麻烦你死在那里,如果做不到,你死了,我当你是懦夫!”
他叹了口气:“杭州有钱老,如今有周侗,我很敬重他们,但钱老做学问,是务虚之人,周侗是自己一个人。二少你是将军,忍辱负重,也得活着。就像我说的,重要的不是人命,不是零,而是你得制造正数,才能帮人把债还了。”
秦绍谦神色严肃起来,他望向远处的军营,再望向天空,没有说话。宁毅的这番话,恐怕跟他最初的打算是不一样的。
然后,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武瑞军拔营转向寿张县方向,预备阻击完颜宗望的西路军。
宁毅站在草坡上看着五万多人浩浩荡荡地过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回来。
而此时,摆在他的面前的,也有着足够严重的问题。那是关于正式展开的坚壁清野工作的。
女真南侵,有人惶然避开,有人逆流而上,但随后他们就发现,他们都要被那轰然而来的洪流波及、裹挟进去了……
就在宁毅与秦绍谦的这场谈话之后不久,最大的混乱就以谁都无法抵御的狂暴姿态,在中原腹地轰然爆发了开来。(未完待续。。)
第五八一章 兵锋掠地 难挽狂澜
日渐西斜的时候,太原的城头上,看见蔓延的兵锋从视野里往后方退去了。
远远近近的,都是升上天空的黑色烽烟,城头上下点点的火焰还在燃烧,人们将尸体推下城去,将狼牙拍等守城物件再度在墙头挂好,在女墙内堆起沙包。
下方的原野间,暗红色的鲜血与尸体交织成一片惨烈的图画,大部分的尸体属于被驱赶攻城的武朝平民,死者与未死者混在一起,痛苦的呻吟仍在持续,然而大部分的呻吟都已变得无力,无数尸体与将死未死之人躺在那原野上,更远处的,是虽然未死但已近绝望的平民俘虏与带着杀意以及野心的女真军队。
秦绍和站在墙头,眺望那一边的金军大营,大战之时,他作为主官同样也在城墙上参与了奋战,亲手斩杀了两名金兵,此时身上斑斑驳驳的血迹,官服的一角也已经被烧得焦黑。
连续一日一夜的鏖战未歇,当看见城墙上下的无数惨状时,人的情绪早已不再是悲悯。身体的麻木与战栗跟整片天地都在共鸣,嗡嗡嗡的声音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天地的每一寸,死亡的觉悟与潜藏其后的恐惧,嗜血的冲动与受伤后的心有余悸,全都会混杂在一起。
与这些东西同样过来的,还有某种凌驾于这些之上的更大的情怀,在眼前扩展开去——当然,或许也只有在秦绍和这种儒将的心中会出现这样的情绪——十余万人的对撞和生死,痛楚和希冀。无数人的过去延伸至此,许许多多都要在这股怒潮中戛然而止了。
“也并非很难守。”望着那边可能是完颜宗翰所在的方向,秦绍和以沙哑的声音低喃了一句,不过他的说话并非得到身后几位将领的认同。
由于之前女真人的战绩实在太过辉煌,当对方兵锋延烧至太原,守城的众人都不知道能否在第一波的攻势下守住城池。也是因为心中的担忧和自觉,秦绍和作为主官之一,才会在第一时间亲自冲上城墙厮杀。此时虽然历经一日一夜终于等到女真人退后,大家心中也根本没有因此感到轻松。因为这样的心情影响,当秦绍和说出鼓舞士气的话来。后方几名将领竟没有第一时间表示附和。
当然。这也证明了,在秦绍和的调配之下,诸将之中并没有在后方偷懒,都已经在这第一次的碰撞里。结结实实的感受到了女真人带来的压力。
略略对望之后。表示附和的时机也已经过去了。其中一人才指向前方,低声道:“知府大人,金人第一次攻城未遂。未能一鼓作气,也是因为他们匆匆赶来此地,攻城器械并未准备妥当,他们此时收兵,绝不会退去,乃是要花上时日准备器械了,接下来再做攻击,必定更加猛烈,咱们不可掉以轻心。”
“韩将军说得对。”秦绍和点了点头,“事到如今,我们也已经知晓,女真人的凶悍已到了何等程度。看看城墙下的那些人,自今日始,摆在我们面前的,唯有据守一途。但好的是,之前未曾交手,大家都在心中臆测女真人的实力,此时硬碰过后,总能知道女真人虽然厉害,却也并非三头六臂的鬼神,是有个限度的。诸位,此后太原数十万人命,都交在我们手上了……努力吧。”
他拱了拱手,其余将领便也沉重地拱了拱手。秦绍和笑道:“不过也好,据说完颜阿骨打陷上京,只用了三个时辰,咱们已经守得不错了。”他这样说着,走到一旁,拿起一副弓箭来,去到城墙边。望着下方的呻吟,瞄准片刻,发了一箭。
下方的尸体之中,一名手脚尽折但仍未死去的武朝平民心口中箭,终于断气了。
秦绍和拿着弓,站在那儿怔怔地望了下方的尸首好久,才终于退后一步,摆了摆手:“传我命令,让神弓队、军法队选择下方重伤已能确定无救的平民,太痛苦的,就送他们一程吧……”
他走下城墙,不远处,名叫成舟海的男子朝他这边走过来,虽然他的衣冠整齐、一丝不苟,但无论袍服上的灰尘还是面上的容色都能看出对方连日以来的劳累。走到面前时,成舟海拱手一揖:“秦大人,战事既然告一段落,该让我组织的青壮轮流上城去看看了。”
秦绍和点了点头:“派上去吧,也该让他们看看城外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告诉他们,城池若破,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女真人虽然退后,但很难说是否佯退,人派上去时,不要太多,谨防女真人的细作混杂其中,另外,若女真人再次攻城,立刻就要撤下来……”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随后感觉到似乎太啰嗦,秦绍和的表情定了定,然后苦笑出来,拍了拍成舟海的肩膀。在相府之中做了那么久的事,若说谋事之细腻严谨,成舟海是要胜过他的。微微一笑,成舟海也只是答了声:“是。”然后望了望身边的副手,那副手便点头去了。
成舟海望向城墙,拍着他肩膀的秦绍和望向前方,太原接近城墙的外围房舍正在被拆除,军人与民夫忙碌在视野当中,奔走来去,更远处,太原城鳞次栉比的房舍延绵开去,战争已经打响,数十万人的生活,仍然要以紧张的形式继续。
城市外的原野上,八月的秋风呼啸着吹过满是血腥与烽烟气息的野外,尸体、伤者与集结的、躁动的大军一路延伸,等待他们的,同样是未知的命运。
这是太原之战的开始……
不久,秦绍谦率领武瑞营于寿张接敌,迎上他们的,是完颜宗望与郭药师率领的军队。两支军队在坚壁清野已成焦土的寿张附近来回厮杀了一天的时间。秦绍谦并未令武瑞营与对方正面对抗,他将武瑞营分为了五支近万人的队伍,藉由地利的优势使其在寿张附近与郭药师周旋,时时摆出佯攻的态势。而大量的侦骑与分队时时在周围爆发小规模的战斗。
在这种有来有往的战斗中,郭药师选择了相对保守的推进,以确定事态。这样的佯攻与小范围进攻态势中,秦绍谦所率领的最精锐一部化虚为实,直扑张令徽所率领的部队,双方在寿张北面细枝村附近爆发了激烈的厮杀,他试图在第一时间的攻击里吞掉实力较弱的张令徽。但是只占到了部分的上风。
而郭药师已经在另一侧与一支负责牵制的万人敌展开厮杀。万人队在半个时辰后被击溃了。
被击溃的队伍往四面八方逃窜,随后被秦绍谦早已安排在周围的许多联络军官再度集合起来,接下来,整个寿张战场似乎化为了一片巨大的散沙。周围似乎全是对手。厮杀变得激烈。却哪里都不是主力。秦绍谦率领着那支善战的万人队潜伏在了周围,同时以最大的力量维系着战场的运作,伺机给郭药师等人最为猛烈的一击。而郭药师则开始收拢部队。扑向万人屯守的寿张县城。
这种混乱的战局持续了一天,小规模的厮杀爆发数十次,大规模的战斗则发生了两次,却也使得郭药师等人根本无法专心攻城。一天以后,完颜宗望的主力到达了,**万人在寿张会师,与武瑞营碰撞之后,浩浩荡荡地碾过了寿张县城……
原本应该呈三路夹击态势狙击宗望部队的武威、武胜两支军队据守济南、大名,从头到尾并未出现。而主动出击拦截女真军队的武瑞营,在这一战中除了那种散沙般的调配中表现出来的、秦绍谦的高超整军技巧外,并无多少可提之处……
这一战之后,完颜宗望杀入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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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的伤兵、溃兵与寿张附近的平民自前方退下来。混乱的声音弥漫了天空。
宁毅与闻人不二站在路边,看着这战败的一幕。
“虽然早已知道秦将军会败,但这样一来,时间可就真的没有了。”
闻人不二吸了一口气,低声叹了一句。过得片刻,他们迎向一名撤过来的受了伤的将领:“秦将军呢!你们秦将军呢!?”
那将领看了闻人不二与宁毅一眼,随后摇头:“不知道!不知道啊!只是命令让我们撤回东平!你们问别人啊!”
那将领混在人群里远去,闻人不二看了面色严肃却又平静的宁毅一眼,宁毅偏了偏头,看着这一片人潮:“你说这算不算是从容转进?”
“什么?”
“看这些人,平民撤出来的,说明走得不算仓促,不是吗?”
“……是吧。”闻人不二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但女真人也过去得太快了,坚壁清野的原计划肯定是跟不上了……”
“跟不上也得做。”宁毅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才睁开,“毕竟这是下棋,总不能期待别人按照你的步调来走……”
他说完这句话,走进人群,拉住了一名溃败的武将,对方伸手就要拔刀,被宁毅按住了手腕:“这位将军,秦将军呢?你们秦将军在哪里?”
对方惊魂甫定,上下打量宁毅之后,猛地一挥手:“老子怎么知道!”
天空弥漫着不祥的气息,远远近近的,这只是混乱的一隅。而女真人的长驱直进,意味着整个坚壁清野的计划,在一开始,进度就要落后了。
景翰十三年八月初七,由皇帝周喆乾纲独断,朝廷发出了河东东、河东西、京东东、京东西以及河北等五路坚壁清野的命令。但整个朝堂间以及社会上的舆论,其实还处于一种十分微妙的状态。
女真人来得太快,整个社会上还没有被战争的惶恐所笼罩。就在宁毅等人与相府这边执行坚壁清野的同时,整个朝堂上下的参劾折子是如雪片一般的往周喆御案上飞的。
在一场战争当中,使用坚壁清野这样的手段,实在是太过决然的措施。上千万人迁移和毁坏物资涉及到的利益是个天文数字,更别提此时还在秋收前后。反正坚壁清野的大多数人基本抱持两种态度,其一是源于利益,要坚壁清野,要迁移人口烧毁田地房舍,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北面的大地主、士绅,而能够支持他们这一立场的,则是另一种相对理性的态度,那就是:坚壁清野根本无济于事,他只会让大量的平民死在我们自己人的手上。
这个论据是很站得住脚的,在最直观的层面上,女真人南下的所有军队不过二十万,他们一路战斗又能扫荡多少地方?杀死多少人?更多的地方,还是不会被兵祸波及的,这些人是有可能在战争的夹缝中生存下来的。而就算真的坚壁清野了,当这二十万人想要粮食,他们打下一个地方,就能轻松地满足自己的需要,上千万人生存的土地上,你清野清到什么程度能够让所有的粮食消失?
“哪怕朝堂挡不住女真人,也该留百姓一条活路!”
在儒生们的言论里,这条措施引起的反弹难以言喻,但真正支持着这一措施运行的,是皇帝周喆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周喆这人就是魄力的代名词,唯有他的支持,能够让这件事情在如此之多的口诛笔伐中岿然不动。而作为武朝的上层,无论是蔡京、童贯,还是李纲、秦嗣源等人,或许都已经隐隐看到了这次事态的严重性,当中下层激烈地争吵起来,这些实权派的态度,还是惊人的一致的,他们只是沉默着看着这件事情,这对于李纲、秦嗣源,毕竟也是无法辩解的事情。
在黄河以北底层官员的运作下,坚壁清野的初期,取得了庞大惊人的成果,但宁毅等人工作的真正重心,其实从一开始就放在黄河以南。他们引导大量的难民南下,渲染战争气氛,宣传坚壁清野的必要性,恐怖的气氛迅速的累积,但如同闻人不二说的一样,女真人来得真是太快了。
京城朝堂上的口诛笔伐,弹劾大战还在混乱地进行,书生文士们在酒楼中、青楼间说着战争的慷慨激昂,前方的壮烈英勇。八月二十,完颜宗望的部队开始渡黄河,周喆在金銮殿上大叫:“京城附近为什么还没有开始清理!”
就在这一天之前,京畿附近的部队就已经在将附近大量的粮食往城内转运,而后终于开始大肆的驱赶平民,搜刮粮食,庞大而混乱的民乱开始爆发。一名县令在要求民众撤离的时候被愤怒的民众用石头给活生生的砸死了,而后军队开始与民众爆发冲突。在这迅猛的态势下,对于坚壁清野的争论在京城中戛然而止,恐慌的气氛开始笼罩城市的每一处,大量的人涌入京城,又有大量的人往南面涌出。
八月二十三,黄河防线崩溃,女真人东路军全线越过黄河。
宁毅等人之前的筹划为开封附近粮食的搬运、人口的迁移制造了一定的章法和便利,但大量的人,仍旧被战火卷了进去。两百多年来,战火第一次延烧至黄河南岸,对于整个战争的开局,谁也没料到它会延伸得如此之快,似乎才一开始,就到了底定一切的结尾。
八月二十八,距离女真人开战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完颜宗望杀过了上千里的距离,开始围城东京,然后发起进攻。
武朝京城的防御力量已经全线收缩至城内,东京保卫战开始的同时,周喆的命令已经发了出去,各地超过三十万的勤王军开始往东京汇集,这其中,也包括了在寿张之战里按兵未动的武威、武胜两支军队。更加庞大而混乱的战争即将在东京城外展开。
宁毅随着军队向南而来的同时,太原城已经在完颜宗翰疯狂的进攻中,抵御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未完待续。。)
第五八二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一)
惨白色的天光里,汴梁城外围,正陷在一片杀戮之中。
薛长功吐出一口血沫,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他推开旁边给他包扎额头的大夫,拿起刀站起来时,身体还是晃了晃。
“走开!洒家没事了!没事!城墙上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推门而出,光芒照射下来,厮杀声顿时就变得猛烈起来,前方是新酸枣门附近的高大城墙,喊杀的声音正在城墙上蔓延。而后亲兵赶了过来:“姐夫、姐夫,你怎么样了!你没事了吗!”
“你怎么敢下来!”薛长功一把揪住前方小舅子的衣襟,“给我上去!上去!”
“姐夫,你从城墙上掉下来!你从城墙上掉下来了啊!姐夫你没事吧!”
薛长功微微愣了愣:“老子没事!”
从九月初三这天的上午开始,女真人对汴梁城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击,攻击点定在陈桥门、新酸枣门和新封丘门三点,其中新酸枣门遭受的攻击最为激烈。薛长功乃是捧日军中一名部将,手下有四百多号人,就在不久之前,宗望麾下将领赛剌率领的攻城部队已经渡过城壕,往城墙上架起云梯,薛长功带领部下防御时,与一队冲上城墙的女真人展开厮杀,他推着一名女真将领从城墙上摔了下来。
七八丈高的城墙就那样掉下来,两个人摔在一张大车的棚顶上,那女真将领给他做了肉垫。他昏迷一阵醒过来后竟然没事,此时想来,也是命大。
不过眼下并非是感到侥幸的时候,他几乎是拖着小舅子便往城墙上冲过去。捧日军虽然是武朝当中最精锐的几支部队之一,拿着最好的俸禄,受着最好的训练,但这个小舅子乃是他亡妻的弟弟,其实加入不久,一手刀法是他亲手所教,实际上却并没有见过多少血。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让小舅子往后退。
城墙之上,有人抬着滚油往墙外泼下去,箭矢飞舞间,火焰呼啸而起。薛长功走进自己的手下之中。放声大喊:“爷爷回来了!爷爷从墙上掉下去。一点事都没有。看到没!那个女真的兔崽子已经成肉泥了!老子还吃了两口!石头、油,给我往下扔,给我烧了他们。烧熟了他们!”
箭矢从女墙的上方飞过去,落入城里,他几乎是毫不闪避地走在城墙上,周围的士兵眼见主官的凶悍,也拿起城防的器具更加猛烈的往下砸。而在不远处,一架云梯幸免于猛烈的防守,便有女真的精锐冲了上来。薛长功提着大刀便叫了小舅子等人冲过去。
白刃战在城墙上陡然间厮杀在一起,薛长功是祖传的刀法,与一名高大的女真汉子拼了两刀,将对方刷的斩杀在刀下,周围的亲兵也与女真人激烈的对拼着。他那小舅子虚晃一刀,在一名女真人挥刀砍来的同时避让过去,而后“啊——”的一声吼,将钢刀直接刺进那女真人的肚子,然后红着眼睛推着那女真人后退。
薛长功猛地冲上去,格挡开另一名女真士兵的大刀,那肚子被刺穿的女真人还在后退,手中的长刀已经往小舅子的头上砍了过来,而后砰的一声被薛长功的钢刀砸开,他同时一脚将那女真人踢飞出去,然后抓住小舅子的衣领,往一边扑开,躲过了其余两人的攻击。
在城墙上滚起来,他啪的一个耳光打在了小舅子的脸上,周围全是喊杀之声,他冲着小舅子那狂热的脸吼了一句:“搅!我告诉了你,要搅——你不要命了——”这话喊完,他“啊!”的一声冲出去,一刀捅进一名女真人的肚子里,而后“啊——”疯狂搅了几下才猛然抽刀后退。
四周都是血腥的气息、烧焦的气息,他来不及看小舅子的状况,因为更多的女真人正在冲上来,旁边有鲜血洒在他脸上,那是他麾下一名亲兵的脖子被砍断了,尸体倒下去。他大喊着冲上去,刀光激烈的碰撞,火花、惨叫,血光四溢,一根铁枪砰的砸在他头上的瞬间,他看见小舅子从旁边扑了过来。
之后,听到隐约有人喊:“守住!守住!李相来了!李相带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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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人的军队抵达汴梁之后,首先夺取的是汴梁城西北面的牟驼冈,这里原本是武朝人饲养军马的天驷监所在,三面环水,易守难攻,能够如此准确地找到这样的驻军点,自然是来过京城的郭药师对汴梁附近的了解所致。而后在八月二十八,金人顺水路对汴梁城西水门发动了进攻,这一次的试探性进攻在当晚被早有准备的李纲击退了。
九月初三这一天对汴梁三座城门的主攻才是正式的进击,陈桥门与新封丘门的战斗相对简单一点,大量的女真人止步于护城河,唯有新酸枣门的战斗猛烈异常,金人一度登上城墙。最后李纲在宫廷禁卫中召集了上千弓箭手,于城内驰援二十多里赶来,方才将金人击退,而城墙上负责防御的禁军,也有上千的伤亡。
薛长功醒过来后,时间已是傍晚了,周围都是惨烈的叫喊之声,浓烈的药味和血腥味都混在一起。
这里乃是军中设的伤馆,参与了城墙战斗的大量伤员都被集中在这里。战阵上的伤势不比其他,断手断脚,眼睛没了,都是常事,有人在治疗中发出濒死的呻吟或是惨叫。薛长功的旁边有一个腿断了的伤者,睁开眼睛看着上方,正在发出无意义的声音,薛长功恍惚了一阵才能坐起来,然后有亲兵过来:“老大……”
薛长功一把抓住了他:“怎么样了?胜了?”
“胜了、胜了,李相带兵过来。将女真狗全都击退了。”
“哦。”薛长功将手放下来,而后又忽然抬起头,“侯敬呢?他去哪了!他怎么没来。”
侯敬便是他小舅子的名字。
虽然对于那过门不久便得了重病去世的妻子记忆早已模糊,但对这个被他带入军中的小舅子,薛长功自觉还是有一份责任。
手下那亲兵犹豫了一下:“侯敬他……受伤了……”
“受伤了!怎么样了?在哪里,带我去见他!”薛长功怔了一怔,猛地翻身下床,他身体晃了晃,然后扶着那亲兵的肩膀站稳了,拍拍脑袋。又觉得没事。于是快步往前方走去,旁边是无数如地狱景象一般的伤患,浓烈的气味,血结成了痂。哭叫之声。呻吟之声。断手断脚者对于往后生命的绝望,有人哭着大喊:“我看不到了,我看不到了……”那些大夫一个个的脸上也是神情惨白。他走出这片营房,一名大夫正趴在地上呕吐。
好在他那小舅子受伤不重,如今呆的是不远处的轻伤营房,薛长功走过去看见他,才放下心来,而侯敬已经从床上下来,准备走人了。眼见薛长功过来,便道:“姐夫,姐夫,我杀了三个,我杀了三个!”
薛长功看了看他,然后拍拍他的肩膀,目光冷下来:“你小子命大,跟你说过要搅,刀捅进去,要立刻搅,不然死的是你。”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姐夫。你没事吧?你没事了?”
“没事了。”薛长功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城市之中一片喜庆。薛长功回到军中,上面的长官正在议论行赏之事,薛长功手下的士兵死了一百多,正属于有大功的部队,左相李纲发了大量银钱下来。
第二天,钱便到位了,除却死者的抚恤,给上官的孝敬,薛长功麾下的兵丁各得了五两十两不等的银钱,而留在他手上的,则有八十余两。朝廷这次极为慷慨,这也已经是一笔大钱,而在战斗中负了轻伤之人,得了两天的假期,让他们带着银钱回家,同时,轻伤者也负责给死者的家人送去抚恤金——当然,若是战斗又开始,他们还是得立刻回来。
这样的命令不知道是由谁下达的,但其实颇有道理,给死难军人送抚恤金向来是个不好的差事,但若是伤者去送,便不容易受到责难,而这些人带着银钱回家,也能激励城中其他人守城的意志。于是第二天,薛长功与小舅子侯敬跑了一些兄弟的家里,这是一件让人极为辛苦的事,但跑过之后,小舅子的心思也就活泛起来:“姐夫,姐夫,我们到哪里去玩玩吧,你带我去矾楼看看吧。”他作为薛长功身边的亲兵,得了十三两二钱的银子,对此时的军人来说,也是一笔大钱了。
虽说武朝军人不怎么被人重视,但作为捧日军中的部将,矾楼那种地方,薛长功偶尔还是去过的。他自第一任妻子死去之后,自然有过续弦,但第二任妻子也在成亲不久后生病去世,由于他的父母也是早亡,人家便说他命硬克家人,虽然有过娶第三任的想法,但后来不了了之,他是练武之人,血气旺盛,后来赚到的钱,大都花在青楼之中了。
事实上在他的心中,倒也有种想法,觉得青楼中的女子,其实远比娶回家的妻子来得有趣。没有家人的管束,他倒也觉得就这样下去也无所谓。
只是小舅子说起这事,便有点乱来了。
薛长功看着他小舅子:“十多两银子,放在家里算多了,到矾楼那等地方去,却算得了什么,你留在家中,仗打完了也好给你娶个姑娘。”
小舅子目光闪避,撇了撇嘴:“姐夫你也说了,十多两银子,其实放在乡下算多,放在京城,娶得了什么好人家。而且,姐夫你看看这几日的状况,打成那个样子,我拿了钱……也不知道有没有命花……”
他的这番话让薛长功的目光严厉起来,侯敬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早些日子,有一次去竹记吃饭,我看到过师师姑娘的表演,姐夫,若是……若是能再看看,我也……无怨了……”
薛长功啪的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过得片刻,目光才稍缓:“你这十几两银子,也想见李师师?而且那等老姑娘有什么好见的!”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道,“罢了,为庆祝打退女真人,矾楼里这两日接待军中的人不收银子,但李师师也不是那么容易见的,有你姐夫我这军牌,或许可以见一面。你今晚跟我去碰碰运气也好。这些银子快拿回去!让你爹娘收着。给你娶个媳妇!”
他答应下来,侯敬便连连点头,兴奋起来。这天晚上,两人便朝着矾楼那边过去。薛长功与侯敬的身上还有着绷带。但这样的伤势。确实是此时汴梁城中最受欢迎的通行证了。路上侯敬说起那日李纲率兵过来后击退女真人的事情,预备拿到矾楼中跟其他人吹牛,而后又说起李纲。觉得这人实在不错。
“……早几日金狗突袭西水门时也是,他们却料不到,李相竟早有准备,在水里打下了木桩,又以巨石堵了水路,金狗根本无法登城……”
“那也没什么难料的,金人过来时,出城水路,哪一条不是这样堵了,又不是单单堵了西面的。”
“嗯,这倒也是。”侯敬点了点头,然后压低声音道,“不过,听大伙儿说,为了堵水路,李相在战前直接派人去蔡太师府上,把蔡太师府中的花园子都给拆了,将那些太湖石填进水里。姐夫,我想着啊,要堵水路,哪里的石头不能用,李相偏偏把蔡太师的花园子都拆了,你说这是不是……”
“你闭嘴。”薛长功便猛地打断了他的话,瞪他一眼,“往后少提些这种事情……上面那些人的事,岂是你我可以猜得到的……”
片刻又道:“猜不猜得到也不是你可以说的!”
“哦。”侯敬便点点头。
不多时两人来到矾楼,已是华灯初上,饭菜的香气四溢的时候,矾楼中张灯结彩。薛长功亮明身份之后,才知道矾楼这两日免费的宴请军人,李师师等著名的花魁并不难见,但自然不是单对单的,师师那边院子里此时有好几位都是军中的高层军官,不过,当看到薛长久身上的伤和部队编制,李蕴亲自过来将他迎了进去。
李师师的房间里,此时正以圆桌待客,眼下也到了六七名军中的官员,大多比薛长功的职位要高,然而听到薛长功的编制后,都竖起了大拇指,称他为英雄。房间里,师师与她的两名漂亮丫鬟轮流跟众人敬酒,问问战情,感谢一下他们,其后自然也有表演,不在话下。侯敬虽是薛长功的跟班,但因为受了伤,也因此得以坐下,观看表演,甚至受到李师师与众人的问询,年轻人还没喝酒,脸就已经红得不行了。
纵然在此时的汴梁城里已经不再是呼声最高的花魁,但此时的李师师,依然声名极佳,更别说歌舞的技艺已经登峰造极。当房间里灯火暗下来,师师姑娘离席又过来之后,一番简单的舞蹈表演,真能让人觉得心神都澎湃起来,然而作为刚刚从战场上下来,又从那种断手断脚的地方出来的薛长久,却总觉得有些不对。过得一阵,他便借口有事离了席,将小舅子留在那边。
离开房门时,李师师正在里面跟众人问起城外坚壁清野的事情,一名将领道:“如今在城外,天南地北,几十万大军都在朝汴梁开过来,举国存亡,都落在此战之上。战端一开,周围数百万人自然就跑了,坚壁清野,也就没什么人提了。”
另一名将领道:“倒是不知道,师师姑娘为何问起这事,这坚壁清野,原本就是个歪点子,与金人的一切,还是得战场上见胜负……”
薛长功也并不清楚这些,离开这边院落之后,他在热闹的矾楼里询问了一名叫做贺蕾儿的女子的所在。此时矾楼之中有上百名女子,有卖身的有不卖身的,贺蕾儿原本是一名花魁的丫鬟,如今也只是个没什么名气的红倌人。薛长功找到对方时,那房间里有几名男子几名女子,正在吃菜喝酒,男的都是军人,薛长功装作喝醉了,亮了亮身份,而后自然而然地在贺蕾儿身边坐下,与众人交谈起来。
那几人都是军中小官。见薛长功乃是捧日军的部将,又负了伤,不敢怠慢,不久,大家倒是说得热络起来,过得一阵,他倒在那贺蕾儿的怀里,呼呼睡着了,手上倒是拿了一锭银子,拍在桌子上。
第二天醒过来时。女子便浑身**地躺在他的怀里。薛长功平日来矾楼。自然也没钱找那些有名的姑娘,与这贺蕾儿,是有过一段厮混的日子的。伺候他穿衣起床洗漱后,女子有些犹豫地问道:“将军。你还会过来吗?”
薛长功道:“没死的话应该会来吧。”
过得一阵。对方又问道:“那……将军。你说这城守得住吗?”
“这是京城,城外几十万勤王大军都在过来,自然守得住的。”
“哦。”贺蕾儿点了点头。
如此又过了一会儿。贺蕾儿迟疑着说道:“将军,此时已不能出城了,可我听说,若是真的危险了,是有什么手令,能许人自南面出城的,将军,你若有这手令,我是说……若是……若是……你能带蕾儿走吗?”
“我没听说过这东西。”薛长功心头升起一股厌恶,话语便稍稍有些粗了,女子应该是察觉到他的情绪,过得片刻,语气哽咽起来。
“将军……蕾儿、蕾儿不是那个意思,蕾儿是……蕾儿是听说,落在那些女真人手上的女子,都是生不如死,我不想死,也不想落在他们手上……”
她近似哭腔地说完这些,薛长功心中又软了些,叹道:“若是有那东西,我会告诉你的,你……唉,你放心吧……”
其实对于这城市接下来会怎样,谁也没有信心。
他这样说后,女子便不再提起,之后自然又是一番曲意逢迎,只是薛长功兴致已尽,过不多久,便从矾楼离开了。
薛长功离开矾楼之时,李师师正在外面的楼上看着上午街上的行人。已经在夜间戒严的城市,白天的时候,也总有一股焦虑的气氛,作为矾楼的花魁,她虽然不能知道战场上的气氛,但对于整个局势,却比一般人要更加清楚。
女真人的到来使得汴梁城外上百万人都在四处逃散,而数十万的勤王军正在聚拢过来,完颜宗翰率领的女真西路军被堵在太原附近,折可求与刘光世率领四万西军正赶赴救援,小规模的战斗或是掠夺此时正在各处不断爆发。金人的进攻随时都可能摇撼汴梁城的城防,朝堂之中争吵不休的,已经有求和的声音。
谁也看不清这绷成一根弦的局势。师师心中想起的,却是一个月前宁毅离开时跟她说的话:“有可能的话,离开汴梁往南走吧。”师师惊愕于他话中的涵义,却咬咬牙没有选择离开,然而到得此时,她的心中正在害怕。
如今隔开金人与城内百万民众的,是一堵厚厚的城墙,同时也只像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当女真人真的杀至汴梁城下,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何时冲进城来,当那样的噩梦降下,也没有人能够想象,城内的男人、女人,会变成一副什么样子。
无论她决定留下时是怎样的心情,到得这一刻,她知道自己还是害怕的。
而另一方面,她不知道宁毅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早些时日城里因为坚壁清野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堂上也是争论不休,后来完颜宗望长驱直进跨过黄河,一切的争吵都戛然而止,而师师隐约知道,他当初是要去找秦相的二儿子秦绍谦的,但秦绍谦率领的武瑞军,在寿张县被宗望的军队正面击溃了,如今据说在朝堂上,还有弹劾他的声音在。
他在这其中,究竟怎么样了呢。
她总是会这样想……
***************
车队颠簸前行,宁毅在其中处理汇总的信息。
傍晚时分,车队抵达黄河岸边,一支支军队驻扎在这里,漫山遍野的都是军营,正在陆续渡过黄河。
已经整合起来的武瑞军是首先到的,而后大名府的武胜军在都指挥使陈彦殊的率领下与武瑞军汇合,将近十万大军聚集在一起,河上的渡船却少得有些可怜,浮桥也没能搭起一座。宁毅进入武瑞军中军大帐时。秦绍谦正一边咳嗽一边在骂人,他的身上满是药味,头上也还包着绷带,左眼被绷带缠了起来。寿张之战时,他的脸颊被一支火箭划过,眼睛受到了波及,如今左眼很可能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眼见宁毅过来,秦绍谦挥退了帐中的几名将领,坐回椅子上。
“金人过河时,黄河以南驻扎了十四万之多的军队。”秦绍谦开口说道。“他们没有开战。我听说,女真人找了些羊,把它们绑在鼓上,让它们敲了一天一夜的鼓。黄河南岸的部队。全都缩回汴梁了。他们把所有的大船全都开走。所以女真人过河的时候,只能找到一些小船,他们就一船一船慢慢的把人送过去。送了好几天。所以现在我们也只有一些小船,大船还得一两天才能开过来。”
“我听说了。”宁毅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把羊绑在鼓上是好人做的事情。”
“什么?”
“没有。”宁毅笑了笑,“你的眼睛。”
“左边的看不到了,不过没关系,反正你给我的那个叫望远镜的东西,只要有一只眼睛就行了。”秦绍谦抿了抿嘴,然后脸上倒是露出了些许笑容,“哦,太原撑下来了,京城命令已经发出,折可求跟刘光世各率两万人正赶过去解围,西军是有战力的,或许能缓缓太原的状况。”
宁毅点点头,过得片刻,道:“我要一艘船,先送几个人过去。”
“拨给你一艘小的,急得话马上可以走。”
“倒是不急。”宁毅道,“汴梁已经被围了,附近没来得及进城的百姓有些在逃跑,有些还呆在原地不肯走,我虽然安排了很多竹记的人在那边,但女真人南下太快,他们跟官府的协调恐怕没那么好,我要送几个命令过去,有些要还送进汴梁城。”
秦绍谦看他一眼,迟疑片刻:“现在这个局势,几十万人都要过河,仗马上就要打起来了,胜负应该不会拖得太久,汴梁附近变成战场,该走的都会走。立恒觉得,还有坚壁清野的必要吗?”
“有秩序有目的的撤,应该可以多救不少人,而且那些进了山里的,以为自己能侥幸避开战场的人,他们带的粮食,就够养活汴梁附近的女真人了,我不知道这场仗会打成什么样子,但我想尽量撤走他们。”宁毅笑了笑,“我能做的也许就只有这个了。”
秦绍谦看着他,顿了顿:“你要把他们全都撤干净?”
“……尽量。”
房间里安静下来,秦绍谦拳头捏了捏,片刻后点头道:“好的,马上给你安排船。哦,另外,有些东西到了,立恒你跟我来看看。”
他挥手领着宁毅离开中军大帐,与侍卫吩咐了拨给竹记一条船后,带着宁毅进入营地后方,一些物资正堆在那边,用木箱子装着的,大概有六七十个。秦绍谦打开箱子之后,里面是一根根的榆木炮,也有些是炮弹和火药。
“这些是立恒你设计的大炮,火器司那边造的,每支军队发了一些,但没什么人喜欢用,我将武胜军那边的要过来了,也正派人跟武威那边联系……”秦绍谦拍着那些榆木炮,跟宁毅说道,“在寿张之时,我也没有动用这些。”
“为什么不用。”宁毅皱了皱眉,“当然我知道火器司那边造得有些马虎。”
“那是一方面。”秦绍谦道,“这东西我试过,射几次,容易炸膛,伤到自己人,所以没什么人敢用,而且声势大于威力,但我听立恒你说过,这东西用得好,可以惊夜马,女真人麾下能打的,都是骑兵,他们之前没遇上过这东西。我知道立恒你手下有人,我将此次聚集汴梁军队的榆木炮都要来,看你能不能召集那些工匠,将这些榆木炮修理得好一点,若是有机会,我要一次用在刀刃上。”
“好。”宁毅看着那些榆木炮,点了点头,“大院里的那批工匠撤得不远,过了黄河,我召集他们。另外我还有批更好的在北边,如果真的需要,我叫人送过来。”
“交给你了。”
宁毅犹豫了片刻,又道:“二少,有句话如你所说,这东西毕竟声势大于威力,遇上那些本身就虚张声势的军队,或可一击制胜,遇上女真人,不可将胜机盲目交托在这些东西上。不可不察。”
秦绍谦点着头想了一会儿:“嗯,明白。”
不久之后,庞大的军队度过黄河,浩荡的军势围向汴梁城外,将战区的空气都要完全的挤压出去。十余万的军队与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在汴梁城外的平原上对峙,大量的斥候摩擦与小股军队的碰撞在九月上旬不断的爆发开来了,而来不及撤离或是心怀侥幸的民众的伤亡数字,也在这样对峙的气氛中,被不断的往高点推上去,到十月里会战展开,死在这场对峙里的平民的鲜血,已经可以染红汴梁附近的每一条河流……(未完待续。。)
第五八三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二)
首先是空气轻微的颤动。
矮树林边的原野上衰草低伏,土的颗粒在草里微微的颤动,而后那声音逐渐变大了,轻微的马蹄渐渐变成迅疾的轰鸣,陡然间,战马从矮林旁疾冲而出!
一骑、十骑、百骑……奔驰的马队犹如冲突的洪流奔向那片原野,马背上的骑士身材高大粗犷,穿着北面宽大的袍子,戴着狐尾帽,正是由北面而来的金国骑兵。飞快的奔驰之中,马上的骑士也在娴熟地挽弓、搭箭。
视野沿着大地掠向前方,五百多名武朝士兵已经摆出了紧密的阵型,一根根的长枪如林般的刺出在阵型前方。部将唐炜光望着那飞驰而来的女真精骑,手中握起拳头,高高的举起,口中大声说道:“不要慌!阵型不乱!贴紧了!弓箭准备好——”
“——放!”
一箭之地。
箭雨飞上天空,在空中交错而过,落往不同的方向。
数百人的马队在奔驰中转弯,在轰鸣中划出一条巨大的弧线,箭矢噼噼啪啪的落下,有些射在盾牌上,有些扎进泥土里,也有一小部分见了鲜血。
唐炜光推开身边持盾的护卫,睁大眼睛看着那女真的骑兵队,轰鸣的洪流在前方划出一道圆弧,抄向侧翼。
“弓箭准备!传我号令!阵型转向西面——不要乱!只要不乱,他们就拿我们没辙——”
前方长枪与刀盾兵的阵型转过一个方向,再度面对了女真的骑兵。
“推——”
枪林徐徐前进。在那前方,女真骑兵的洪流再次冲来,在视野的前方,化为圆弧。
几乎在女真骑兵射出箭矢的同一时刻,唐炜光猛地挥手。
“放——”
箭雨再度交错,稀稀拉拉的落下,女真人那边,亦有骑兵落马。
“没什么好怕的,给我看准他们,推!”
步兵阵列挟着枪林徐徐而前。弓箭手再度挽弓。女真骑兵拉开了距离,而后又回旋袭来,发动第三次射击,这一次对射后。女真骑兵从中间分开。化为两股。交叉奔驰了片刻,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来。而步兵的阵型也再度开始变化,展开的同时往中间收紧。两边又是一轮齐射。四百多女真骑兵汇合之后。小小的转了一圈,终于不甘的去往视野的远方。
而在前方,几具女真士兵的尸体,受伤的战马,他们已经来不及收敛了。
唐炜光握紧拳手,望着那头,手心微微的出汗、颤抖,他还在确认女真人是否真的离开。方才的几轮交锋,彼此的损失并不重,应对和变阵看来也简简单单,但是他心中知道,只要稍有差别,自己这五百多人就会瞬间崩溃,在原野上被女真人如同羊群般的收割。
“大人,我们胜了。”有人在旁边欣喜地说道,“金狗被我们打跑了!”
“呃……”唐炜光愣了愣,原本想要下意识的做出反驳,但随后他还是点了点头:“找人收拾战利品,替伤员包扎。”
他走向前方的士兵:“看见没有,金狗被我们打跑了!他们没什么可怕的,只要照操典行事,这些金狗不敢与我们硬碰!我们平日里训练如此之多,有什么好怕的——”
随即便有人大声道:“大人,我们没有怕!”
“没错,不过就是些未开化的女真蛮人,来一个,咱们砍他一双——”
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唐炜光也笑起来:“好!就是要这样,回去之后,我给你们请功!”
军阵之中欢呼四起。
随后斥候去探查那队女真骑兵的去向,一众士兵将原野上落下的女真人、马的尸体拖走了。
汴梁城外方圆上百里的范围内,大规模的军队已经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核心区域的屯兵高达十七万之众,主要聚集在兰考、杞县一带,与金兵展开对峙,而此时汴梁城内的总兵力,则在七万到九万之间。另一方面,还有数万的士兵分散在开封府的周边,他们负责的是守御地方,撤离人群,给女真人的掠粮队施加压力,挤压女真人的生存空间。
五百人队、千人队、两千人队,分散在这片区域的各个地方,每一天,冲突都在各处爆发,女真人的掠粮队伍与他们相遇、展开战斗。一份一份的战报,都在显示着大战之前摩擦的激烈……
****************
“……平均每一天,两百人以上的冲突至少在二十起以上,我们这边百分之八十都是捷报,我觉得女真人都快投降了。”
黄叶飘落下来,小小的车队在树林的道路间驶向前方,宁毅骑在马上,正皱着眉头低声说话,在他旁边的,是苏家的苏文定,当初青涩的年轻人,此时的脸上也有了一股沉稳在了。
“眼看大战在即,我想,军中也想要振奋一下士气吧。”
“问题在于,这些东西其实意义不大。”宁毅道,“而且你太天真了,大战在即……可很多人其实没有底气,军方上层,童贯、高俅这些人都没有这个底气,李相也没有……当然,也许不能说李相没有,但这次他的压力太大了,京城有八万多的部队,但他们一个兵都不会派出来,而外面现在这将近二十万的大军如果跟完颜宗望开战,没人有信心能赢。大家真正等的是谈判。”
“当然这些东西我们也没法操太多心。”宁毅没有继续谈论大局,叹了口气,“我最近在头疼骑兵的应对方法,金人的拐子马,除了有另一支骑兵对着干,实在是很难有办法。”
苏文定想了想:“军中不是都说,步兵阵列保持得好的话。也不是打不过。”
“那是说着好听的。”宁毅摇了摇头,“女真人在这边的人数毕竟少于我们,而且大战未开始,他们不想硬碰,都是以圆阵试探,你应付得过来,他就走人,你应付不来,他就趁虚而入,可你要追他。是无论如何追不上的。所以现在的捷报都是假的。没有意义。”
“女真人怕硬碰,有没有办法逼他们硬碰……”苏文定道。
“先不说怎么逼,就算真的硬碰,也是找死。真以骑兵冲阵的话。前列是有些死伤。但是步兵阵被冲开以后,阵型自然就乱了。以现在的武朝军队战力,接下来就是收割。到时候,真正的战报多半是惨败,眼下只是因为女真人连这点损失都不想付出而已。”
说话之间,陡然有人从前方骑马疾行而来,那是竹记招揽的一名高手,此时作为探子在前方探路的,他低声说了几句话,令得宁毅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
树林外是一片平滑的山坡,山坡下,一场惨烈的追逃与杀戮接近了尾声,逃散的士兵被后方飞奔而来的骑兵追上,以长刀砍下了人头,大量惨烈的伤亡在道路的前前后后蔓延开去。
这是一支被冲散了的武朝军队,有些溃兵被追赶着跑进前方一个小村庄里,不过小村庄的人基本都已经撤离了,一些骑兵冲进去,过不多久,在村子里放了一把火。
一些骑兵在外面的道路上搜刮着尸体上的油水,但动作很快,军队带着的少许难吃的干粮也是很快便被他们扔了。看起来这些骑兵还有事,聚集起来之后,往回头的方向奔去,下午的阳光里,一名女真骑兵欢呼着将人头扔上了天空。
骑队远去了,过得一阵,宁毅与齐新翰等几名护卫的身影才在林子的边缘出现,他能够知道,自己是遇上了捷报之外的百分之二十了。
几人从草坡上下来,查看着是否还有幸存者,当终于在路边的草丛里发现一名濒死的伤员,听到他说出的话后,宁毅微微愣了愣,将目光望向女真骑兵远去的方向。
但这时候,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女真的骑兵奔回数里之外,一支上千人的百姓迁移队伍,被他们的一部分人围在这里,此时,女真人逼着他们交出身上的包袱、财物、米粮等东西,已经接近了尾声。众人交出的东西在阵列前方堆成了一座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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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阿山觉得自己手脚冰凉,全身都在发抖,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妻子在旁边抱着他的手,一直在低声哭泣,她哭泣又不敢发出声音来惊动女真人,所以也一直在抖啊抖。
当女真人驱赶着他们交出财物米粮时,他们过去将包袱和身上的金银都扔在了那座小山上,然后听见旁边的女真人说了一些什么,他愣了愣,然后对方重复了一遍,他挺清楚对方在用汉话说:“你们脱衣服!”
“什、什么……”
“脱了衣服,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藏了东西在身上,还有你们,所有人,把衣服脱了!”
有女真人恍然交道:“没错!没错!”
然后是哄然的大笑声。
田阿山愣在了那里,只是下意识的摇头,下一刻,那女真人不耐烦地过来,将他的妻子拉向一边,哗啦一声撕开了她的衣服:“脱衣服!”
“啊——”的一声,女子疯狂的尖叫起来,田阿山下意识的挥手过去:“你们干什么,你们不要……”不远处一名女真将领阴沉着脸已经走了过来,刷的便是一刀,然后一脚重重地将田阿山踢飞。
田阿山看见自己的双手飞了出去,鲜血喷涌,那名女真将领的刀从妻子的背后刺穿出来。
“你们干什么!不要拖延。”那将领用女真话喊道,“杀——”
“是!”
四百多名女真骑士同时抽刀,往人群中砍杀进去。
……
激烈而沸腾的时间只持续了片刻,声音便渐渐的没有了。女真人各自收拾起战利品,看看下午的日头,往牟驼岗的方向回去。不久之后,他们在回程途中遇上一直武朝的千人队,双方对峙片刻,女真人扔下一些重的物件以及几辆大车,只带着贵重易携的财物与米粮,往侧面跑掉了。
不久之后,宁毅在诸多情报当中,看到了这一份捷报。说的是女真人残忍屠杀一支上千人的平民队伍。劫掠财物后与武捷营一支侧翼部队相遇。双方鏖战之后,女真人落荒而逃,这支部队夺回大量财物的事情。
这样的胜败,每一天都在激烈的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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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秋风瑟瑟而来。
秦绍和从城楼中走出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咳了几声。裹紧了衣服。
城墙上全是站岗的士兵,里里外外的,是无数战斗后的痕迹。残留的血迹,火焰烧过的痕迹,被石弹砸过的痕迹。城外,女真人的营帐延绵开去,隔着厚实的木墙,可以看到士兵在其中走动的身影。一个多月的攻防已经结束好几天了,看起来女真人已经打算做长期的困守,不再强攻。此时走在城墙上,士兵之间,秦绍和便忽然有种天地都安静下来的感觉。
一个多月来的反复攻防,难以想象那是何等巨大的压力,城墙数度被突破,又数度被强夺回来,好几次秦绍和都以为太原将要沦陷。在城外的完颜宗翰早已做出了太原破城后要杀得全城鸡犬不留的威胁,但最终,这座城墙仍旧被牢牢地守在了这里。
虽然在第一次的身先士卒后,秦绍和便未曾真正操刀厮杀,但在城墙上,他依然受了几次伤,此时身体瘦下去很多,身上散发着药味,有一种风吹就倒的错觉。但唯有眼神已经变得比往日更加安静和坚定,那是在身边倒下许多人后,因“死亡”而积累起来的东西。
他远远的,安静地看着女真大帐所在的方向,而这一刻,他其实也明白那种天地都安静的感觉到底因何而来。
太原已成孤城了。
攻城战的后半个月,女真一方,指挥战争的并非宗翰,而是其麾下大将银术可,宗翰则带着另外一些部队,在半个月的时间内,荡平太原附近的所有城市,将如今的太原变成了孤城一座。
但它也像钉子一样,将女真人的西路军钉在了这里,使其根本不能安心南下。
旁边有人过来,是同样身上带着药味,身形消瘦的李频。不久前秦绍和曾经嘲笑过他,说文人就是孱弱,李频是被累得病倒了,不过即便生着病,他还是在准确地对他的工作负责,而同样身体不太好的,还有负责煽动了许多人上城墙的成舟海。
“秦大人,粮食已经集中点完。”李频道,“库房里基本上还有可供城里人吃三个月的粮食,若从现在便开始节省,咱们半年也拖得下去。”
“足够了。”秦绍和笑起来,“外面消息断绝时,我知道几十万人都在往汴梁聚集,只要能解汴梁之围,太原之围自然就解了。女真进军迅速,攻势如此之强,便得速胜,照我看啊,他们拖不过这个冬天的。咳咳……你我啊,便只好在这太原,跟粘罕他们耗一耗了。”
“卑职有幸。”李频拱手笑了笑。
“不打不知道啊。”秦绍和背负双手,望着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若非此次守城,秦某也不知道,某竟然如此能打仗,竟然……能守住这座城……”
他的声音变得轻了一些,说到后来,想起的却是他看着死在这城墙上的许多人了,这些人中有官兵有平民,一个月来的战斗太过激烈,他的身上也时常染血,时常在奔行间跨过一具具的尸体,甚至摔倒在血泊中,在当时,他来不及看这些死者,现在反而想起来了。
这座城,终究是他们守住的……
秋风凛冽的袭来,冬天就要到了,等到大雪封山,即便是冰天雪地里走出来的女真人,也很难在这样的天气下展开攻城战,到时候,太原城的情况,或许又能缓解许多,秦绍和心中稍稍的放松下来,他知道,只要自己钉住了女真人的西路军,就足以大大的缓解京城的战局。这一切,城内无论是秦绍和、李频、成舟海,还是众多的将领,官员,心中都能够明白。
他们将做到了不得的大事了。
而由于消息的封闭,秦绍和并不知道,此时在折可求与刘光世的带领下,作为武朝最强的西军一部,已经在天门关与完颜宗翰展开了厮杀。他也并不知道,与此同时,京城外围的对峙当中,朝廷内部,正在商议完颜宗望提出的割让太原等地以和谈的条件。
他也不会知道,这短暂的平静与轻松,就要成为漫长的地狱的开始了……(未完待续。。)
ps: 本来还以为零点前可以更新的……
拜个年,以及新年计划。
新的一章才码了个开头,今晚能不能出来是个问题,但不管怎么样,出来给大家拜个年吧,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对我来说,三十岁就快到了,时间真是好快,码不出字的时候看完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内容讲的是文革,名字当然是讽刺的,但即使是那样的黄金时代,我也没有过。文青一点地说,有时候你走快了或者走慢了都不行,我有些事情走快了,有些走得太慢,二十岁里可以做的事情,就要永远地错过了。文青的感慨发到这里,我去码字去了,大家新年好……哦,新年的计划是,在我农历三月二十七的生日到来之前,完成《赘婿》的第七集,然后,我去三十岁里。(未完待续。。)
第五八四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三)
汴梁以东,杞县附近,小小的村庄里,最近变得热闹了起来。
原本住在这附近的居民大多已经迁走,热闹的原因是因为各路勤王军队的陆续到来,以武瑞营为首,在杞县附近已经屯集了超过六万人的大军。
即便是军队,人数过万,便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到了数万人,在统帅对治军的掌握上,便是一项很大的考验。
如今女真大军兵临城下,战端一触即发,对于治军自然要比平日里严格许多。然而数支大军在这附近集合,武威、武胜、武瑞三支军队各属不同的军中大员,三支军队以外,武捷营的三万人自西面而来,京城附近除了几支有独立番号的禁军如捧日、天武、龙武等已经全部撤回京城,还有各地的一些小规模朝廷武装,加上从四面八方过来的各种勤王军队,都朝这边聚集过来,每日里谁听谁的命令,后勤找谁要,住哪里,都已经成了扰攘不息的事情。
武朝的军队编制,原本就显得有些混乱,这次大军齐聚,每支军队的经略安抚使使,其实都是平级,此次聚集在一起,各军之间,无法彼此节制。作为最高长官的几个人,如童贯一系的武威营何承中、蔡京系的梁中书、右相系的武瑞营霍爵,虽然每日里在一起商议接下来该如何打,但谁也不敢轻易对女真发起进攻,几支军队接近之后,倒是彼此为了后勤。摩擦无数。
在京城之中,这一次最有威望和能力领导此次大战的,其实是童贯——纵然在后世的评价不高,但此时的他,确实仍是武朝军事的第一长官。但女真南下,京城之中,风云变幻复杂,童贯自太原逃离,是有污点的,回到京城之后。周喆心中多少有些芥蒂。他自己也缩了。
也是因此,当推选此次保卫战最高长官时,只有生性刚直的左相李纲站了出来。国朝晦暗,武将无能。李纲对此多有怨言。据说在朝堂之上无人敢出头。老宰相也只好出来说:“若圣上不惮以文臣掌武事,臣愿为之。”这对于童贯等人来说,算是当堂打脸。不过武朝本就以文臣掌军事。童贯低头不说话,周喆抓到壮丁,就此兴高采烈地将烫手山芋抛了出去。
李纲接手之后,估计也是有些愤懑,为了填河,又将蔡京家的花园子都给拆掉。其实他身居左相之位虽然也有几年,但诸多事务一直受人牵扯节制,朝堂上真正最有权力的,始终是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等人。老宰相性子耿直火爆,不如右相秦嗣源那般能屈能伸,但这次满朝危亡系于一人,他发泄一番,打脸蔡京,便也没什么人敢说他。
当然,这些事情,也是京中高层心知罢了。李纲如今虽然是最高指挥,将京城守得严密,但对于城外的几支大军,要做到如臂使指,御使自如并不容易。在这样的情况下,城外零零散散的各种勤王部队——包括之前招安的一些山贼——三百五百的聚集过来时,到底该听谁指挥,跟谁吃饭,就成了一件麻烦的事情。
也是因此,当名叫岳飞年轻将领带着麾下的三百多士兵抵达杞县,在附近村庄的小院子里找到宁毅时,周围的局面,就是这样混乱的一种状况。
在屯集大军的营地外,各种乱七八糟的小军营,吵吵嚷嚷的声音,偶尔爆发的摩擦,为了军资粮秣,每日里的争吵,再加上各种小型的战报、伤员汇集过来。几支整编的军队倒也不是不想多要些人,只是编制进去的各种效率太低,武朝繁冗的制度仍在,这些事情还没到可以“一切从权”的时候,于是整个场面就都变得紧张而又杂乱起来了。
岳飞率领的这三百多人原本驻扎家乡汤阴附近,女真人一路南下,汤阴虽没被打,但黄河以北各种指挥系统也已经乱了。他得知师父的死讯,领着三百多人衔尾追来,抵达汴梁附近后,便不知道该投奔哪只部队。
好在他虽然性格忠直,却不是无谋之人,成军之后曾暗中打听,知道自己被复起乃是秦绍谦间接发来的命令。他之前未曾见过这等朝廷大员,但抵达杞县附近后,看见了竹记的人,便一路过来寻找宁毅。
竹记在这边聚集的人手,足有一两百人,在武瑞营附近占了个很大的院子。岳飞稍一打听,周围聚集过来的那些散兵只知道这院子里每日人来人往,热闹异常,有时候还会进出一些官员,却无人知道里面是干什么的,有人猜他们是负责帮朝廷运输后勤粮秣,但岳飞通报进门后,便只听见有人在破口大骂。
“……黄口小儿,不知轻重,这里是多少人生死攸关的大事,岂是尔等小人乘机搬弄权力是非之所!城皇坡死了多少人,源岗一带,又有多少人死了!本官不会让本官治下民众去送死!他们留在城中,踞城墙以守,好歹还有一条活路——”
这骂声铿锵正气,岳飞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却听得有一道声音响起来。
“余大人,我说过,您误会了,竹记之人只是因为熟悉周围道路,奉朝廷之名协调撤离,我的人给您协调时机和路线,做与不做,在下一介草民,岂能强逼于你……”
“你狡辩!”那人一声喝断对方的说话,“宁立恒,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余文丰虽是县令小官,却也不是毫无背景之人,你竹记背后乃是右相府撑腰,此次在外之事,全是尔等居中协调。你竹记之人虽然放下东西就走,但我一说不答应,当日下午便来了公文,你当余某不知怎么回事!大战在即,你们在周围行此荒谬之事。亏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不怕九泉之下的死者不放过你——”
“来人,送余大人走,余大人,你搞错了。你不愿撤,那就不撤,小人这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忙,都是压下来的公务,等此间事毕,在下自会亲自登门分说谢罪……”
“大丈夫顶天立地。宁立恒你敢做却不敢说么。你不敢与我对质么——”
吵吵嚷嚷中,便听得了野蛮送客的声音,有名官员被人推着出来了,此时庭院里人群来往进出。宁毅也从那边门口出来。旁边跟了几个人。岳飞正要上去,有奔马的声音在院外停下,一名身负轻功之人飞跑进来。到宁毅面前低声说了些什么。岳飞武艺高强,隐约听得是哪里有三千余人,宁毅皱了皱眉,低声道:“附近是哪支军队,散的编制,让闻人兄弟去要手令,勇哥,此事麻烦你带一带队,只要有吃的,必须走……”
旁边被他称呼勇哥那人,乃是索魂枪的齐新勇,当初在江宁,岳飞也与其有过一面之缘,只见他拱手便离开。宁毅才终于往岳飞这边快步而来:“岳家兄弟,好久不见,你也过来了。”
岳飞站得笔直,拱了拱手。他与宁毅之间的交情不算深,当初在江宁他曾在救苏家时出了力,后来有过两度见面聊天,宁毅将他视为“恩人”,但岳飞自小得周侗教导,当时不过为追逐匪寇,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这次登门,不愿意让人觉得他是挟恩求报。
而且当初在江宁,两人虽然有短暂的并肩作战,岳飞后来却知道这书生心性狠辣,灭门事件后衔尾追杀至梁山,屠了梁山一半人,江湖上的评价最终也是亦正亦邪。他刚才又听了那县令的大骂,此时便下意识地与宁毅保持些距离。
眼见岳飞此时找来,宁毅自然知道理由,不久之后便将秦绍谦寻来,给他介绍。此时岳飞名不见经传,秦绍谦却是军中大将,在寿张狙击女真军队,一只眼睛都瞎了,很有霸气和杀气。岳飞只以为宁毅刻意为他拉关系,宁毅对秦绍谦说这位小将打仗应该极有一套,秦绍谦也只以为是褒美之词。随后让人将岳飞部下三百多人编入大军,提供粮秣补给,然后将这三百多人与竹记安排在一起,暂时听宁毅指挥调配。
岳飞当初的起用就是宁毅找他的关系,此次又是这么热心。在秦绍谦看来,要么是还江宁的人情,要么是觉得这小将真的有潜力,要结个善缘,以后收做打手——此时武人多被轻视,秦绍谦本人虽是武将,但是一个领三百厢军的小武官,在他看来,在宁毅这相府幕僚手下跑跑腿也不是什么掉份的事情。而且,虽然此时大家对宁毅所做之事的必要性都没什么把握,但京城附近上百万平民的调动,真要做起来,确实是极花人手的。
岳飞南下,其中一个大的理由,是因为师父周侗的牺牲,谁知道眼下被安排给了一帮不知道干什么的商人当护卫,多少有点愤懑。但他从军数载,对于军中、官场一些事情也是明白的,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而且眼下这一段时间里,十多万人聚集,只是激烈的小规模摩擦,大家都在对峙,按兵不动,其中的情况,便让他这等中下层军官,颇有些迷茫。
照例说,女真人都打到京城低下了,这里十多万军队聚集,加上城里的近十万人,谁都会想要早点将女真人赶跑才对,怎么会大家都闹哄哄地住在这里呢。
他虽然有些看不懂宁毅,宁毅却不愿怠慢于他,其后每日里虽然忙碌,却也会过去与对方打个招呼,聊上一阵。对方询问起来,宁毅却是知道这段时间京城内外的不平静的,但想了想,却也只能说:“在忙谈判。”
京里京外,眼下确实是在忙着谈判的事情。
汴梁城中,经历过初期的一轮猛攻之后,女真人便派人送来了和谈条件,和谈条件有四:
一、武人赔偿金**费,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匹,绸缎百万。
二、周喆尊吴乞买为伯父。
三、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地。
四、以亲王、宰相为人质,护送女真大军北上回国。
理论上来说,仗还没打,这四条加起来,对于一个国家,基本上其实是没什么可谈的。但至少在宁毅的情报里,此时的京城,周喆一方面以巨大的“魄力”支撑李纲严守,另一方面,大伙儿还真的就在商议求和的这件事情,据说已经派了两次人,到女真军营之中,就和谈进行磋商。
“京城里面,听说已经吵翻天了。”夕阳西下时,宁毅看着忙忙碌碌的巨大营地,跟岳飞叹息了一声。他也没有办法说太多,京城之中,皇上将守城和主战的责任给了李纲,转眼又在议和,李纲已经在金銮殿上破口大骂了好几次,“如此亲者痛仇者快”“有如何脸面面对前方奋战之人”之类的话语也已经骂了出来,而众人只提江山社稷,对于眼下的这个禁区,大多绕过了不提。
周喆也不提,只安抚李纲:“朕是要打的,家国如此,罪在朕躬,但宰相啊,为社稷计,将士只需考虑奋战,朕却不得不做两手打算。”
力争不成,李纲也曾要求,让他出面与女真人进行谈判。但周喆明察秋毫,并未答应,最后让比较能屈能伸的李棁去了。
秦嗣源在这之中,并未开口。
秦绍和据守太原,已长达一月之久,如今两边消息切断,近况不知,虽然秦嗣源是绝不会把这种儿子在前方作战的理由拉到朝堂上来讲理的——但那便是大家都不能提的禁区了。
毕竟后方要卖的人,此时已在前方奋战至生死未卜……
几日后,一纸诏书,秦嗣源罢相。(未完待续。。)
第五八五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四)
秋末,城门紧闭的汴梁,仍处于一片紧张、焦虑又嘈杂的气氛当中。
女真人未有攻城了,城外集结而来的大军,听说也是按兵不动,朝堂上下流言纷乱,民众之间焦躁不安。有关谈判的事情,一度对外传出过消息,后来因为勤王大军越来越多,消息又渐渐被封闭了。人们期待着这场战争的迅速过去,一部分人也期待着武朝军队给女真人一个狠狠的教训,但事情一直就都被压在这个阶段,引而不发。
朝堂上的纷乱,一部分人是知道状况的。九月中旬,秦嗣源的罢相,令得许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在主战派中,如果说李纲是一面打在前方的旗帜,那么后方的秦嗣源,其实才是能够确保旗帜不倒的旗手,然而在局势紧张,李纲声势无两的时候,秦嗣源被撤下,便实在让人心中难有好的预感。
不过,这一次的右相变动,由于来得太过突然,一时间还没有出现大家一拥而上,墙倒众人推的情况。金殿宣旨也有些**,只是让秦嗣源暂时交职,并且言语用词,还有些安抚的意思。而在事情定下后,便有许多朝中大员去到秦府之中,拜访、安慰。就算是往日里政见不一致的一些大员,对于他这次的退下,其实也并不感到高兴。
歌舞升平百年的武朝,才刚刚去掉辽国这个心腹大患,转眼间已被兵临城下。
整个情况,实在已经是无法让人感到乐观了。
此时。聚集在相府内堂的,便有几个原本主和派的大臣,例如唐恪、吴敏等人,他们本就颇有学问,与秦嗣源有很深的交情,又例如说自己算得上秦嗣源本家的御史中丞秦会之,罢相的旨意发出之后,不少人站出来试图阻拦周喆的旨意,秦桧便是其中之一,当然。阻拦虽然没有效果。意思总是到了的。
“……陛下此番涵义,不是真要罢免秦大人,实在是因为太原情况敏感。早几日在殿上,相爷避嫌。一言不发。在陛下那边。知道相爷难做,心中毕竟也是看得清楚的……”
“陛下心意,吴大人说得甚是。老朽心中,也是明白的。”秦嗣源笑着拱手接话。
一旁的秦桧倒是哼了一声:“如此说来,诸位大人便要割了太原了?”
“割是不能割,但纯粹将希望寄托于城外一战,也实在有些冒险了吧。这是京城,说句不好听的,若城真的破了,就不用想后路了?”
“战事若真的不利,自然该想后路,但自古以来,兵事讲究的是破釜沉舟,战事未起,先算好自己会败,那就真的不用打了。”
“秦中丞倒是很懂兵事,那这仗不妨由秦大人去打,在下一定支持。只是秦大人也得明白,战场上的事情,与朝堂上的事情,未必就是同一码事!”
“上下不能一心,将士如何用命!”
吴敏与秦桧两人几乎就要吵起来,一旁的唐恪喝了口茶,偏头望向秦嗣源:“明公,愚弟早言,仗不能打。不是不该打,今日之事,便是这不能打的理由。这几年来,主战之声高涨,都以为得了好时机。愚弟说不该打,人皆非我罪我,说唐某懦弱。如今这事,明公也见到了吧?”
秦嗣源拱了拱手:“呵,钦叟贤弟懦弱……愚兄是绝不存此想法的。此事你我早说过多次,今日之事为何,我也知道。但心中所思所想,也绝不会因此更改。为一国者,当机会在前,不可瞻前顾后,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何况此时天命未知,战阵之上,变数颇多,宗望军队,毕竟孤军深入,宗翰不离太原,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有什么机会?就凭城外那些老爷兵吗?”唐恪摇了摇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十几万人二十几万人又如何。绍谦于寿张阻击宗望大军,不过区区一日便败,这房中之人,莫非还真有人相信那些弹劾奏本上说的,他是无能之将,妄自出击?打仗绝非一人之事,女真起事以来,每每以少胜多,护步达岗,其两万人便战败辽人七十万,此时在这汴梁城外的,除常胜军外,仍有主力六万,与我武朝二十万人会猎于这汴梁城外,明公真信,我武朝会有机会?”
秦嗣源沉默片刻:“只是战事,又岂能如此估算,若真要这样计算,女真十余万人南下,我朝举国之力都挡不住,是否人家南下之时,我朝就干脆投降便了呢?”
“原不该轻启战衅。”唐恪说了一句,又顿了顿,拱一拱手,“愚弟今日并非过来说此肤浅之言,战事不可如此估算,我心中也明白。只是女真势强,阿骨打在世之时,两万战七十万仍能取胜,此时阿骨打去世不过一年,吴乞买新继,宗望又是女真军魂,阿骨打之子,此战若无一个满意的结果,便要打出一个惨烈结果来。唐某心知,朝中诸位都寄望于城外一战之后,令宗望知难而退,然而,除非宗望惨败,否则绝无可能。大战一起,想要两边点到即止,不过痴人说梦……”
他面色严肃,又停了片刻:“此时他几万大军南下,虽然一路摧枯拉朽,但对于战事预期,不过是我武朝赔款割地。城外若真打起来,宗望攻城是不容易,但他绝不愿轻去,一旦耗下去,我武朝实力,只会逐渐见底,到时候他看得清楚,我武朝便是亡国之厄了!”
秦桧道:“唐大人未免危言耸听了。”
一旁因为同样身为大儒而陪同的尧祖年抬了抬眼:“亡国之厄,过去了,便是兴国之兆,此时若还不能咬牙挺住,往后让金人食髓知味,莫非就只靠割地赔款活着?”
“女真骤起。并无底蕴,万事皆靠掠夺而来。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时日一长,必生腐化,到时候,我武朝或有机会……”
秦桧冷笑:“不是比谁更好,只是比谁更坏嘛。”
唐恪看他一眼:“有些事情,摆在你我眼前。不是认与不认所能解决的。也绝不是书生意气,一两条性命的事情。这天下亿万黎民摆在我等手上,国事至此,我等只能看着眼前行事。秦兄。你今日罢相。却不是我等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吧!”
他的话语之中。颇多耐人寻味的东西,秦桧笑了几声,不再开口。秦嗣源却是目光复杂。过得许久,方才说话。
“钦叟,你的学识远见,我素来钦佩。但此事原非权衡,乃是信念使然。你相信于这黎民苍生的责任,不想让他们受多的苦,我相信于一国一族之责任,不愿意这一国之人,如此去活。我始终相信,事情不到绝望,必有转机,若凡事都只靠计算权衡,于这朝堂之上,你也好我也好,其实都不用去做什么事情,全都拿着算筹过日子便了。”
“你我为此争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唐恪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自知无法说服你,顽石淬火始见钢,你的想法,也并非有错。只是我朝问题,原是两百年流弊,进取必先求革新,改革无果,则进取无益。如今这局面,苦了天下百姓,苦了这城内城外的将士……我等官员,皆是有罪之人哪。”
“若无切肤之痛,岂有革新之因?”
“黑水之盟如何?革新又在哪里……”
书房之中,絮絮叨叨的,是几位大员坐而论道的声音,在这沉甸甸的城里,也有着沉甸甸的重量。而此时的汴梁城外,牟驼岗女真大营之中,晚秋的风,正在呼啸着吹进来,军营大帐,宗望以及一众将领,正在开会。
“……粘罕大帅在书信中说,太原如今仍在武朝之手,一时难取。武朝西军已动,对其虎视眈眈,西路军若贸然难下,武朝大军猝然发难,极有可能隔断南北通路,武朝虽弱,但仍有几支可战之兵,若我军全数被困于武朝腹地,实在不智……”
大帐正中,作为阿骨打次子的完颜宗望端坐在帅位上,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周围的座位上依次是完颜阇母、完颜昌、汉军都统刘彦宗、赛剌、术列速、活里改等将军,投降过来的郭药师等人也居于末席。
“让西路军南下策应的命令,我已连发数道,但看这情况,粘罕暂时是不肯过来了。”让人传达完粘罕的意思后,宗望开了口,“如今有人说我军孤军深入,武朝屯兵数十万,号称百万,阻住黄河去路,便想要逼降于我……”
他说到这里,嘴角挑了挑,微微一笑,周围便是一团哄笑。
“武朝人,跳梁小丑。”宗望等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凶戾,拳头打在了前方的桌子上,“我女真雄师,打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顺风仗!武朝人在黄河边聚了区区二十万人,进不敢进,退不敢退,竟以为我军会怕。谈判条件我已给了他们,他们当然不会答应,如今既然确定粘罕不会过来,我们也不必多等了!”
他的话语停下,抬起手:“诸位兄弟,我们便想象如何在这汴梁城外,打垮他们这百万雄师吧!”
这话语响起在大营之中时,一份情报,正随着快马自北方传来,进入京师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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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那吵闹的院落时,岳飞看见了宁毅面无表情离开的背影。
争吵的声音还在院子里传出来。
“……说不过就走了!侩子手!无知小人!我武朝大好河山,便是被你们这些人弄垮的……”
在里面骂人的这个声音,便是那位名叫余文丰的县令。来到这里数日之后,岳飞已经弄清楚了宁毅等人所负责的事情,乃是在大军集结的同时,将汴梁附近的所有平民、粮食,悉数撤走,虽然表面看来,竹记只是协调办差,实际上背后有着相府力量的支持,这一部分才是推动整个坚壁清野进度的主力。
尤其是在女真人兵逼京城,大伙儿都忙于自己事情的时候。似乎也只有宁毅等人,在依托军队的基础上,不断地在做着这些事情了。
然而对这类事情,在眼下的环境里,不能理解的人很多。余文丰便是知道其中背景的一名官员,因为反对迁走全县居民,过来阻拦。然而宁毅只通过朝廷渠道发命令,根本懒得跟他协商,早两日,余文丰便自己请辞了县令之职。整日里过来骂人。宁毅那边则直接提拔了对方的副手上位。雷打不动地推行着整个计划的实现。
老实说,这些时日里呆在这边,对于宁毅手段的强硬与这个院落内外工作的效率,岳飞是颇为佩服的。但对于眼下的坚壁清野。他也如同余文丰一般。有些不解。
里面的谩骂还在继续:“……只知道行此愚昧之事,尔等可曾知道生民疾苦!逼着他们背井离乡,冬日即至。他们住在哪里!吃什么!知不知道,让他们留在原地,尚有一线生机……你干什么,闻人不二,我认识你,君子动口不动手——”
那余文丰本就是京中一个大家族的子弟,说话之中,被闻人不二拽着衣领拖了出来。他想要与闻人不二撕打,却哪里是对方的对手:“留在原地,你读书读傻了,你小小县城城墙有没有一丈高!女真人不用一个时辰便能将城夺下来,到时候他们是狼,你们全都是肉!”
他一把将余文丰扔出门外,余文丰手舞足蹈地爬起来:“我城中军民众志成城,皆愿与城偕亡,女真要夺,也得让他出代价。尔等自可让愿走之人走,岂能不顾民意,强逼人迁移——”
他说着还要冲进来,被闻人不二按住脸又推了出去:“偕你娘亡!你们愿意死就让你们死?这一战若继续打下去,留在这里的,都是女真人的粮仓!你们皆是资敌之人!”
“我武朝大军百万,都在赶来,这一战能打多久!而且汴梁附近上百万人,你岂能全都迁走,尔等为无谓之事,累得多少人在路上被女真人所杀,尔等晚上可睡得着觉,不怕厉鬼索命吗……”
“百万你娘!迁不走……不迁岂能走!你还来,再来我真的打你了——”
两人纠缠一阵,闻人不二面上的表情也凶狠起来,一拳挥在院子的墙上,打飞了一些土石,那余文丰见闻人不二真的发了怒,方才整理衣冠骂着离开。闻人不二牙关咬了咬,随后才摩挲着破了皮的拳头往回走。这院落之中,他与宁毅都算是主事之人,只是宁毅平素给人的感觉沉稳淡然,做起事来则往往是严肃认真的,闻人不二则大多数时候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喜欢开玩笑,但方才那一下,岳飞也能看出来,这人心中是真的发了怒的。
两人算不得熟,打了个招呼,岳飞道:“方才看宁公子离开,似有心事,出什么事了吗?”
闻人不二沉默片刻,微微叹气,点了点头:“啊,确实……来了个坏消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这些天里都是各种坏消息汇集,岳飞一时间倒也想不出来,还有多少消息是可以更坏的了。
武瑞营大帐,秦绍谦将桌子单手掀飞了出去,坐在那里,双手握拳,面色阴沉。他的右手上,还握有一封信笺。
宁毅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他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秦绍谦的头上扎着绷带,一只眼睛彤红地望过来,咬牙切齿。
“我瞎了一只眼睛——才看得更清楚!”
“秦老的信?”宁毅看着他手上的信笺。
“父亲说,他是自愿去职的!”秦绍谦将那信笺交给宁毅,说话之时,仍旧咬着牙关,“他为求避嫌,就算圣上不发圣旨,他也想请辞了,因此……着我不许鲁莽乱来!”
他冷冷笑了笑:“我能如何鲁莽乱来!无非是打仗,但如今仗也没必要打了!”
宁毅低头看信,秦绍谦长长吸了一口气,将一只拳头放在额上:“我瞎了眼睛!我兄长也还在太原,生死未知!他们……竟想求和!”
宁毅将那短短的信笺看完,交还给秦绍谦,在一旁找了张椅子坐下。
“秦老或有请辞的念头,不过这次从中作梗的是蔡京,他……故意在圣上面前提了秦家大兄在太原的事情,与圣上强调了,此事必不会影响相爷,让圣上不必多虑。另外……”
他的话未说完,有人急匆匆地在营帐外道:“报!太原急报!”
秦绍谦道:“进来!”
那人掀开帐门进来,乃是秦绍谦身边的副将胥小虎,看了宁毅一眼,微微点头,随后道:“太原战报,西军败了。”
秦绍谦微微愣了愣……
景翰十三年秋末,于太原附近天门关,折可求、刘光世率四万大军与宗翰部队展开长达一日的鏖战,后转至交城附近,人困马乏,为金军夜袭所败,死伤上万,退至汾州一地。
折可求、刘光世的失败,意味着短时间内,再无军队可解太原之围了。
消息传来的这天傍晚,女真军中,刚刚做好下一阶段的战斗打算,夜色降临下来,宗望背负双手,在大营里走。他的背后,跟着郭药师等几名将领。
“此消息一到,武朝朝廷之中,该着急了。”郭药师道,“说不定已在商议求和之事。”
“千里外的一场胜败而已。”宗望笑了笑,“武朝人真至于如此?”
“大帅有所不知,武朝人虽看来势大,实则色厉内荏,若下臣所料不错,只需等上一两日。便又该有人过来求和了。”
“先前和议之条件,不过为等粘罕大军南下汇合。我女真之强,并非建在敌人之懦弱上。”宗望看着这一片火光通明的大营,缓缓说道,“不管他们和不和,前议不变。”
他说道:“……我们照打。”
“是!”
众将一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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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
薛长功奔跑上城墙,示警狼烟已经在旁边点起来。
远远的,女真人推着攻城器械,围过来了……
九月十四,在持续十多天的平静之后,汴梁城墙终于再度遭受到猛烈的攻击……
皇宫,文德殿。周喆踞于御座之上,目光严肃地望着下方的李棁。
“卿此番前去,务必谈妥和议之事,也务必尽你口舌,为我武朝争取最大之利益……”
“臣遵旨!”
一脸正气的李棁接下了命令,目光之中,有着视死如归的慷慨。(未完待续。。)
第五八六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五)
城墙上下激烈的战斗连续打了一天,第二日,也就是九月十五的中午,方才停下。
薛长功从城墙上退下来的时候,身上又已经受伤了,他身上中了一箭,其余的便都是些箭矢的擦伤。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一次女真人攻城程度不如上次猛烈,然而仍旧给城内士兵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属下开始清点伤兵的时候,有一面旗帜,远远的自汴梁西北面出现了。
城墙上下轰然响起来,大伙儿又在拼命往守御的位置跑,薛长功眯着眼睛往那边看过去,不远处的城门正面,他的上官正拿着一根长筒状的东西在远远地看。不多时,有一个兴奋的声音,轰然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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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棁是在九月十四的下午,自未曾开战的西面城门离开汴梁的。两股战战地来到女真军营之中,通报过后,城墙那边的战争还在继续。完颜宗望与一众女真将领接见了他,大帐之中,一片肃杀的气氛。
不同于在金殿上的慷慨与视死如归,在大营之中,李棁几乎没有与宗望谈条件,所有的条件,都被一口答应了下来,似乎还想用黑脸吓唬一下他的女真众将颇有些无趣,双方签下和约,按照宗望之前提出的要求,悉数列了下来。
这天晚上,李棁被留在了女真军营之中,但女真人并未放弃攻城,一方面着人将和约送回汴梁城。一方面,仍在对汴梁城墙进行攻打。
当天凌晨,周喆在合约上用了印,送出城去。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宗望挑了个时辰,由李棁正式将和约呈交过来。
他们倒是不担心武朝人不认账,不过,当他们放回李棁时,变数确实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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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帅来了!西军来了!西军百万大军啊……”
“老种将军!种少保领军勤王,已至汴梁城下!女真大军闻风即退——”
大量的消息。在半天的时间里。充斥了整个京城。汴梁沸腾起来,师师也从矾楼中走了出来,凑热闹去看种家军的进城。
周喆也被忽如其来的喜讯吓了一跳,此时李棁已经拿了和约回来了。他犹豫一阵。乘了龙辇出皇宫。到城门迎接。眼见着城中兴奋的盛况,又招来了蔡京。
“和议之事,朕思虑不周。正自懊悔,如今看来,此事是朕想得岔了。如此屈辱之约,朕死后,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太师啊,你看这和约,朕要反悔。该还来得及?”
蔡京低眉顺目地想了片刻:“圣上能够想清楚,悬崖勒马,实在可喜可……呃。”他话说到一半,陡然反应过来,屈膝便跪,“老臣一时激动,说此大逆不道之言,请圣上降罪!”
周喆大度地摆手:“无妨无妨,朕是动岔了念头,想错了事情。太师能有此言,说明你从一开始便不认同朕,你坐视朕行差踏错,这才有罪!太师,你与朕之间,莫非也有如此隔阂?在太师心中,朕已变得不能听忠言了么!?”
他此时措辞严厉,蔡京更加诚惶诚恐起来,周喆随后便也叹了口气:“无妨了无妨了,此事朕与太师,都有错。此时想清楚了,为时未晚,为天下苍生计,即便有毁约骂名,朕也只好背了,唉……太师快起来吧,来,朕来扶你,您是三朝元老,虽是臣子,也是朕之长辈,往后朕若有错,你当直言不讳……”
皇帝的辇驾一直到城门,接到了此时享誉天下西军老帅,种师道。
这些年来,西军一直在西北一地抵御西夏入侵,作为武将,因其强大,事实上也颇受朝廷忌惮。西军的几个家族中,实际上以种家实力最强,老帅种师道的势力虽然不到京城,然而在陕西一地,却是地地道道的西北王。
在武朝联金抗辽的几年里,种师道一直给京城上折子,提出的是反对的意见,然而影响并不大。但也因为这样的立场问题,种师道得罪童贯、王黼等人甚深,早两年辽国被灭,童贯收回燕云六州,声势一时无两,种师道也就在西北致仕,此后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
此次金人南下,来势汹汹,朝廷方才做出启用西军的策略,种师道收到命令后立刻启程,与姚家的姚平仲汇合,率领姚家七千步骑,至洛阳后将兵力补充至一万五千余,而后大张旗鼓地南下。此次抵京,倒也确实是因为他的名气,令得城中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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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寻常的气氛笼罩了京城,同时,也笼罩了武瑞、武威、武胜等几支大军的屯兵之所。朝廷与金人和议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但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不少的讯息。其中,种师道加封检校少傅、同知枢密院、京畿两河宣抚使,诸道兵马全部由其统帅,姚平仲为都统制,而在种师道升官当天,秦嗣源复起,再任右相之职。
京城中风云变幻,女真人则已经再度按兵不动,只是派出使者进城,让武朝迅速履行和约,武朝则开始拖延起来。城外的各个军营里,气氛也开始变得愈发肃杀。
这段时间里,周喆变得有些难堪,和议的事情是他点头的,和约已经签了。表面上说他不在乎毁约,然而女真使者在朝堂上的措辞已经越来越难听,他不能明确表示毁约,也绝对不能表示接受。此时此刻,他觉得下面有许多人可能已经在骂他,他连辩解都没办法。
也是因此,对于要打一场漂亮胜仗的渴望,他是强烈的。
种师道、姚平仲进京之初。他便亲切接待了这些人。种师道毕竟年纪老了,进京之时便已身体微恙,但思绪是极为清晰的,与他一谈,周喆便知道,这人确实有能力。而作为西军少壮派的姚平仲也未曾令他失望,身上的英武、锐气,让周喆觉得,与朝中这些武将,完全不是一回事。
虽然平时心有忌惮。但此时他是能看清楚状况的。满朝上下,只有西军最能打了。
不过,将城外几十万大军的统一指挥权交给种师道后,这位老人似乎又过于谨慎。此时西军各部都在集结。种师道南下之初便让种师中集结种家军。此时也在过来的途中。病中的老帅认为。当所有大军集结完毕,毕全功于一役,方是正途。对此姚平仲倒是有不同看法。他觉得,此时武朝一再拖延,已有蹊跷,再拖下去,只怕女真人早有了准备。对此,周喆也是认可的。
他找姚平仲、种师道谈了数次,不久之后,姚平仲的父亲姚古率领三万大军前来,令得周喆心里又更加热了起来,不断催促打仗的事情。而在这个过程里,他也看穿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连续几晚他在寝宫与皇后下棋时,也说起了这事。
“皇后啊,朕也是看清楚了,人哪,皆有其私欲,无论你年纪多大,身居何位,都难以免俗。”
“陛下何出此言哪?”
“老种相公进京之时,满城欢呼,说他是西北王,不为过啊。此次作战,朕已将城外几十万大军的指挥权都交给了他,李相也会配合于他,而且还有姚家的精兵,他迟迟不动,皇后你知道所为何事?”
皇后犹豫了片刻:“此战系我武朝国运,种少保谨慎一些,臣妾心想,也是难免?”
“确有此考虑。”周喆笑了笑,心中却早已看穿了一切,微微顿了顿,“但他另外考虑的,是不想让姚家军抢了这功勋啊,种师中领军过来,也不过三、四万人,此时城内城外,大军已近四十万了,就算许多人不堪用,打还是打得了的。都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才是一窝。种师道、姚古、姚平仲这些人,确实都是当世名将啊。他们……未必是怕打,实际上……唉,都是在争功。”
皇帝叹了口气,落下一子。皇后沉默片刻:“那……圣上打算怎么办?”
“朕已先后与他们谈了多次,言语之中,也有暗示,只希望他们能戮力携手,不分彼此,这样……”最近经历各种大事的皇帝顿了顿,望着那片月色,声音才稍稍转低了,“如此……才是武朝之福、社稷之福啊……”
混乱的局势,叵测的人心。城内城外点点滴滴的变化都在天空中聚集,天气开始转寒了。杞县附近,九月二十三,连日的时局变化中,宁毅也感到了气氛的转变,传到他手上的,京城的局势,也开始收紧。
作为密侦司的操盘人之一,各种时局的变幻,他确实是可以掌握第一手情报的。而另一方面,秦绍谦也已经从军方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这天下午,两人聚在一起,交换了讯息。
“今天晚上,姚平仲要出城,与我们商议出兵之事,我看,怕不是奉种相公的意思……”秦绍谦多少有些忧虑。
宁毅点了点头:“种师道声势太隆,进京之时,全城震动。童贯、王黼这些人当初逼他致仕,现在是怕他的,而且,圣上那边对他也有些忌惮。你知道……圣上原本就忌惮西军。”
“家父与他关系也有些不睦,但若真要打,我觉得他比姚家的人靠得住……”
先前联金抗辽,秦嗣源是坚定的主战派,并且就是直接的幕后推手,与反对这一行动的种师道便不怎么对付。只是种师道乃是军队体系,因此与童贯等人直接对上了而已。但此时说起来,对于这位享誉天下的老种相公,秦绍谦还是更加信任一点。
不过作为他来说,即便身为武瑞营的最高武将,这些事情,也不是他可以决定和选择的。
当天晚上,姚平仲过来,与几支军队的领导人,商议了事情……
****************
九月二十四,夕阳西下。
整片大地,都悄然动了起来。
阳光并不强烈,深秋也正在逝去,衰草飞舞上天空,冬天要来了。
“岳兄弟!”
走到院落附近时,宁毅在那边向他挥手,岳飞走过去,一些大车停在那附近,不少人跟在旁边。
宁毅将一份军令交给他。
“岳兄弟,今晚你跟我们走,我们要……保护一下车上的东西。”宁毅看了看天空,“不过,今晚天气可能有些不好。”
“宁公子,要开战了吗?”
“……有可能。”宁毅皱着眉头,顿了顿,“有可能。”
夜开始降临……
********************
牟驼岗,女真大营之中,一切如常,在入夜之后,逐渐从喧闹开始变得寂静,渐渐的,人们都睡了。
武艺高强的斥候避开了巡逻的女真游骑,往来的方向回去。而一切如常的女真大营里,着甲的士兵,大多已经从营帐里走了出来,无声的列阵,上马。
黑暗的颜色里,宗望骑在他的战马上,或许是感受到某些不寻常的气息,战马微微晃了晃头,宗望俯下身去,摩挲它的颈项:“吁……”他低声说着。
“你们说,为什么武朝人觉得,本王会忌惮那个叫种师道的老头子呢?”
他低声说了一句话,周围的大量将领都没有说话。
——九月十五,种师道抵京之后,正在攻城的女真人迅速撤兵,一方面是因为谈判已毕,另一方面,确实有不想两头作战的考虑。但这种战术上的正常想法似乎令武朝人觉得异常振奋,此后一直有传,女真人因种师道的到来而撤退。于是不久之后当女真使者进入汴梁,在完颜宗望的授意下,对于其他人尽皆傲慢,对于种师道,还是非常尊重。
但作为在场的许多人来说——即便是郭药师——都无法理解武朝人自信的理由,说破了天,种师道不过是在西面抵御了西夏而已,西夏说起来厉害,在辽国面前,也不过是条死狗,而女真人的战绩,却是在数年间覆灭了整个辽国的。
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过得片刻,宗望又低声说了一句:“武朝人怎么这么慢……”
……
包裹了马脚的军队在黑暗中的原野上走。
步兵也大都包起了靴子,提着兵器,在沉默中前行。
风吹过来,姚平仲仰起了头。
在不同的方向上,计有一共二十二万的大军,在这个夜里,围向牟驼岗!
……
宗望摩挲着战马的脖子,看着半跪在前方的传消息的探子。这位女真军神的面容粗犷,身材高大,一双眼睛此时在昏暗中,却显得格外明亮、深邃。那里面,蕴着千万人的尸骨。
“传令全军。”他勒了一下马的缰绳,话语低沉,“出击……踩死他们!”
“是。”
不久之后,马蹄声化为雷鸣,巨浪在黑暗中掀起来了!(未完待续。。)
ps: ok,前奏完成,舞会开始。
第五八七章 纵横铁骑 风雨长戈(一)
浩大的战斗是突如其来的。
景翰十三年,九月二十四这天夜里爆发的战斗,对于宁毅来说,也是一个庞大的,无法弄清楚的乱局。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所负责的东西并未深入武朝军队的高层,纵然有密侦司的情报,秦绍谦的透风,对于整个战争大局,宁毅所知的信息仍旧粗糙,只知道在这天晚上,由姚平仲率领自家的三万姚家军打头阵袭营,而后由整个汴梁附近的二十余万军队合围,完成一次大的战役。
二十余万的军队,整个生态系统浩大而庞然。身处其中,宁毅也只能通过数字来辨认许多事情,若推至眼前,夜幕降临时开始拔营的数万武瑞营士兵就如同一条浩荡的江河,在夜色中、原野上,前后难见首尾,宁毅负责的二十多辆大车行于队伍的后列,其中载着的是上百门处于可用状态的榆木炮,但是对于这些炮运到哪里开始摆,用于狙击谁,仍旧需要看战事的发展。
而事实上,百多门的榆木炮在这样大的,涉及数十万人的战役里,起到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而宁毅更看重的是这些大炮在实战里真正可以发挥的威力。
一样武器的发展,总要经过这样那样的尝试和磨合,榆木炮他弄出来已有两年的时间,先后也用了一两次,但那些都是小打小闹,真正想要完善,终究还是要经过这样的磨练——这是初衷。
汴梁周围,武瑞、武威这些军队所驻扎的乡镇,距离牟驼岗都有二三十里的路程,大军于夜幕降临便开始拔营前进,由于汴梁附近多平原,也是自家的地方。行军的速度倒是并不慢,若是一切顺利,午夜到凌晨,便能彻底扫荡整个牟驼岗,就算姚平仲的西军失利,整个军阵。也能连起来了。
纵然女真人的东路军长驱直进到汴梁,但在此时,大家对于这场战役,还是有信心和幻想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不得不有信心,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就算再差,武朝的将士也不会沦落到完全不堪战的程度。哪怕偷袭失败,二十多万的军队跟他们杀做一团,也并非毫无胜算。
敌人毕竟打到汴梁城下。也只能破釜沉舟,期求必胜了。
然而,若有一个全知的视角,便能看到。就在这二十万军队还在半途中的时候,牟驼岗附近,第一轮的杀戮已经开始了,黑暗的天幕之下,上万的女真骑兵围绕姚平仲的近三万人展开了来回冲杀。在第一时间击溃了姚家军的战阵,火焰与鲜血在原野上盛开。女真人的骑队在人群中耕出一道道血犁,疯狂地撕裂着所有成建制的部队。
同一时间,牟驼岗的其余四万女真骑兵分兵九路,呈辐射状往东北、东南方向奔驰扩散,在这个方向上,武朝的二十万军队懵然不知。强袭而来。
战争的第一线,姚平仲在第一时间选择了逃亡,然而他选择的方向并非汴梁城,而是汴梁以西的方向,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据野史传。他在战败后一夜奔行七百余里,最终上华山当了道士,得了道,活了八十余岁后出山,仍旧红光满面精神奕奕。正史并无记载。
被抛下的三万姚家军在整个建制被击溃后,遭到了随后奔来的女真步兵的屠杀,而击溃他的万余女真精骑,在将领术列速的带领下,转头往东面追赶增援。
风与云都在天空中变得不祥起来……
****************
“我总觉得……有些问题。”数万人的前行中,祝彪骑马跟在大车旁,低声说了一句。
火把的光芒稀疏,一点点的往远处延伸,几万人的阵列,在这种行军的气氛之中,竟显得诡秘而安静,嗡嗡嗡的窃窃私语传来时,便将这安静塑造得更深了。
“别当乌鸦嘴啊。”宁毅从马上上抬起头来,“就算有问题,你能怎么样?”
……
武瑞营行军阵型前方数里,黑暗中,侦骑前行。
夜鸟从天空中飞过去。
一名骑士勒住了缰绳,侧耳倾听,另一名骑士望向天空,随后跃下马来,正要趴到地上,将耳朵附上地面,陡然间,响动袭来。
“小心!”低沉而短促的喝声,对于这些斥候来说,即便是最为危急的时刻,也不能大声呼叫,然而随着这声低喝,战马袭来。女真人的骑士冲杀过来,钢刀挥斩。
“哇——”尖锐而凶戾的喝声中,刀光乒的斩在一起,黑暗里爆出火花,地上的那名斥候猛地拔刀、跃出,另一名女真骑兵挥刀冲过了他方才所在的位置。武瑞营的斥候是两人,女真斥候是三人。
“杀!”
“走!”
黑暗中又是冲杀交手的低喝,战马在小范围内飞快地奔走,彼此绕出圆圈。原本便在马上的武瑞营斥候策马飞奔,一名女真骑兵便要从侧面杀过来,地上的武瑞营斥候冲过来,飞扑上去,女真人的钢刀斩进他的身体里,他也将那女真人拉得翻滚到地下来。
“走!”
受伤的斥候又是一声低喝,从地上爬起来,便迎向冲来的女真战马,被他拉下马来的女真骑兵翻滚起来又斩了他一刀,女真的战马将他撞飞出去,他在地上翻滚几下又立即踉跄站起,然后才又被劈翻在地。
斥候的马蹄飞奔,那倒下的人影被迅速淹没在后方的黑暗里。
前一后三的追逐不多时迎上了这片原野上的其它侦骑,之后变幻为小规模的厮杀。
……
在几万人的军阵之中,要意识到气氛的忽然改变,其实并不困难。骚动也好,恐慌也好,只要发生,不多时便会如同涟漪般的横扫开去,但知道具体发生事情的人却并不多。
这一类的气氛变化。其实也有真有假,尤其是在夜间,稍有骚动,纪律不严的军队,便可能因为连锁反应而炸营。在战时,军法队对这类事情是极度敏感的。也是因此,纵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某些不协调的气氛,大家都还在往前走,安静而紧张地观望。
“出什么事了?”宁毅翻上车顶,朝着远方望去,延绵的军阵边缘,隐约有传令的骑兵在飞奔,“祝彪,去问问。”
“好。”祝彪勒了勒缰绳。策马往旁边走,他才离开后不久,战号声响起来,有人在喊:“列阵。”延绵的队伍前列迅速地集结。
“女真人来了。”有人在这样说,然而事情发展到这里,就算不说,众人大概也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旁边的军阵迅速地整理起来。复杂的、高亢的发号施令,数万人的脚步。在黑夜中犹如潮水蔓延,不久,有人飞奔过来。
“宁公子。”那是秦绍谦身边的一名亲兵,与宁毅也认识的,宁毅一拱手:“怎么样了?”
“女真人来了,来得太快。秦将军让你伺机行事,若事不可为,带着这些东西赶快回去,勿要全都折损在这里。”
“什么来得太快,有多快?”宁毅迅速地转向旁边的部下。“附近有什么可以当狙击点的地方,快点找出……”
这话还未说完,远远的,丘陵的那头,黑影带着点点的火光蔓延上来了。
那是女真的骑兵,夜色之中,不知道几百几千的骑兵往这里冲过来,带着点点的火光,但不多时,那光点就延绵开去了,是骑兵在奔驰之中点燃了包上火油布的箭矢。武瑞营的阵列前方,数百人齐声大喝:“结阵——”这整齐的响声在一瞬间震动了整片夜空,成千上万的步兵在原野上挤在了一起,盾牌举起,长枪如林,弓手挽起长弓,紧接着,队形中列又是第二阵的齐呼:“结阵——”然后是第三阵。
在对武瑞营的训练中,要说兵丁的整体素质,武朝的士兵并不堪用,然而在秦绍谦的手下,也总会攒出数千可用的精兵。加上宁毅在独龙岗为其训练的一千多人,这些人的战力未必能够逆天,然而秦绍谦将他们分成了三个部分,以这种作战时整齐的喝声带动整个战阵的士气,却并非无用,毕竟说起来,几千人的大喝,与几万人的大喝,差别到底有多少,若不实际感受,一般人也是很难知道的。
几千人这样齐声喝出来,也足以带给几万人一个“齐心”的象征了。
箭如飞蝗,掠过夜空。
不存在太多的心理准备,女真人的骑兵射出火箭后,面对着同样飞来的箭雨,也没有减速的意思,而在武瑞营队伍的前列,步兵扎紧马步,已经挤成密不透风的一大片,军阵侧面,武瑞营的两千骑兵也在飞快地奔驰调动。
以往日里武朝军队对上女真骑兵百分之七八十的胜率来说,面对着铁桶一般的防御,在第一轮的射箭之后,女真的马队便要往侧面盘旋,保持距离。但在这个夜里,一切都没有像预期那样的发生,站在车顶上的宁毅也没有完全预期到这些,他对于战争,就算有所了解,毕竟也并不熟悉。但作为秦绍谦,或许已经意识到了这些事情,因此才让亲卫过来传出命令。
数万人的军阵朝着前方延绵开去,更远方,女真骑兵冲过了所谓的“一箭之地”。这些穿着皮袄,戴着长尾毡帽的骑兵在飞奔之中,互相抛出了勾索,他们将这些勾索飞快地挂在了自己的鞍鞯上,而少数中箭的骑兵,已经被抛在了大队的后方。
双方的距离已经如此之近,两边都不存在放箭的机会了。
所有人都拔出了钢刀,口中暴喝,眼神因充血而通红,数千的女真精骑,以数骑或十数骑为一个阵列,将互相之间连了起来,直冲向武瑞营的队伍前列。
这一刻,无人可以后退。
在女真人的战法当中,以侧面环绕打击为主,保存自身力量,寻求对方破绽的战法,叫做拐子马,象棋棋盘上,马总是拐着走的设定,大抵是从此而来。而当他们真正下定决心正面冲阵的时候,战马之间互相勾连,将数骑十数骑的冲力完全展开的做法,便是连环马。
这种局势下,就算战阵之中有贪生怕死之辈,甚或是贪生怕死之马,也根本不可能有后退的可能。
战阵之中,秦绍谦瞪大了眼睛,猛地挥手:“杀!”
前列,被挤在锋线上的士兵全都扎着马步,手持刀盾,望着那飞快碾来的骑兵队伍,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声,呀呲欲裂。
“杀——”
“杀——”
“杀——”
三声整齐的大喝在军阵的前、中、后列响起,一浪高过一浪。
战争的距离缩短为零。
马队在轰然间,冲进密集的步兵阵列,一队又是一队,像是疯狂的打桩机,不断地夯进武朝的军队里。上千的刀光在锋线上飞舞,鲜血爆裂、飞溅,战马、人都在这一片疯狂的阵线上撞成肉泥,战马上的骑兵挥刀扑进那密集的人群里。整个战争,在这交锋的一瞬间,拔升了到最为惨烈的程度。
秦绍谦指挥着部队飞快地涌上,马队也直扑了上去。他也想留下一些生力军,但在这一刻,一切保留都没有意义,保留任何一分力量,都是取死而已。
作为武朝的高级将领,他至少明白一件事情,平素武朝军队面对女真人的胜率,都是毫无意义的玩笑。只有当女真人展开连环马这样冲过来的时候,才是真正接受考验和拷问的时候,那就是:当女真人真的不计后果展开正面作战,有谁能够挡得住这支覆灭了整个辽国的凶残大军。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骑兵、步兵,全都冲杀在一起,秦绍谦先前安排的三声齐喝也起到了不少振奋士气的作用,像是给武瑞营套上了一层强硬的外壳,挡在了女真人的前方。
至少……挡住了一段时间。
不久之后,武瑞军全线崩溃。
同样的夜里,汴梁城外这片原野的其它方向上,其余几支军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未完待续。。)
第五八八章 纵横铁骑 风雨长戈(二)
夜空下,战场,如巨大的碾轮。
马蹄飞驰,在混乱而广大的战场上盘旋,一支支一道道的马队犹如穿行交织的洪流,分割开武朝军队原本密集的阵型。点点的火光中,鲜血与尸体铺展开去,原野上都是奔逃的溃兵,也有各种规模正自鏖战的,成建制的队伍,当女真的马队冲锋过去,他们便一片一片的被冲散,呈现在眼前的,几乎便是大规模的屠杀。
原本戍卫大名府的武胜军,在女真骑兵的第一次冲锋下,便被硬生生的撕裂成两半,正面冲锋的精骑在敲碎了军队的正面抵抗之后,一支支数量上千的骑队从各个方向发起进攻,以惊人的高速碾碎了这支人数多达六万的大军的抵抗。
而对于武朝士兵来说,眼前的一切,便只能称得上惨烈了。数万人聚集的庞大战场上,到处都是人,女真人的进攻是硬生生的凿进来的。无论是谁,遭遇这一幕之后,首先都是觉得匪夷所思,而后是沛然难御的巨大恐惧,动摇的军心,莫大的惶恐,周围惶然的、歇斯底里的呐喊与惨叫,而女真骑兵冲锋过来,周围人避让、互相拥挤,随后被冲至眼前的战马撞碎筋骨,斩裂身体。在这片哪里都是人的战场上,无论这些骑兵去到哪边,掀起的都是触目惊心的尸山血浪。
武胜军都指挥使陈彦殊正在没命的逃亡,就在方才,一直女真人的骑队突破了他身边亲兵的拱卫,几乎将刀锋递到了他的眼前,有两支箭矢还射在了他的甲胄上——这支女真的队伍是有针对性的杀过来的,要取的,便是他这军队主将的项上人头。
当女真骑兵出现在大军阵前时。陈彦殊还想着要藉由人海放手一搏,当那数骑、十数骑一拨的连环马疯狂攻入前阵时,他也没有想过退却。然而一切真的是太快了。
以步兵对战骑兵,若要打硬仗,靠的便是密不透风的拥挤阵型,当成千上万成挤成一大块。前阵跑不掉,后阵则奋勇向前,形成巨大的、马队也冲不开的人墙。然而说法是一回事,当死亡的威胁出现,队列的前阵,也会下意识的想要避、想要退。若将整支大军看做一个整体,勇敢超过懦弱的多少程度,决定了这阵型是否坚固。
女真的冲锋队伍,飞快地敲碎了这一片人海。横飞的血肉即便是饱经战场的将领都会看得触目惊心,其中一支两千人的骑队撕裂人海直冲武胜军的大旗所在,陈彦殊试图以军中精锐挡住这支“强弩之末”的骑兵,然而先前掀起的血海似乎只是激发了女真人的凶悍血性,他们抵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同时朝着陈彦殊的亲兵阵中疯狂地凿杀进来。
又或者说,他们斩杀着四面八方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同时还在飞快地突进着。
陈彦殊的亲兵抵挡了片刻。巨大的压力让他们死伤惨重,陈彦殊心胆俱寒。当有人在混乱中朝他放箭之后,他开始迅速后撤,同时调动军中其他的部队往这边过来,为他阻挡攻击。
这样的调动之后,整支军队都已经开始乱了。女真人的杀戮绞碎着夜空下的一切,整支武胜军的掌控已经失效。逐渐专为各自为战,而边缘的队伍已经开始疯狂溃逃,战阵中的士兵们在中层军官的率领下或鏖战或转进,但屠杀已经转变为整个战场的主旋律。人如此之多,屠杀起来实在太方便了。
距离此地十余里。武威军同样已经被冲散碾碎,附近这边战场的是金国将领赛剌。一支支女真骑队纵横冲杀,朝着每一个有着鲜明标志的武朝军人杀过去。
丘陵上,奔跑不及的大部队被大约一千人的骑队追上去,衔尾屠杀。大片大片的溃兵冲进了附近的树林里,但女真骑兵在这片树林边缘包抄盘旋,随后在四面八方开始点火,时间已经是秋末冬初,天气干燥,不多时,大量的明火便开始熊熊燃烧,点亮整片林子。附近的一道河谷边,有近三千的武朝士兵被屠杀着逼进河水里。不久女真人开始往河里射箭,鲜血染红整片河面。
此地往南十数里,武瑞营的战场,同样惨烈难言。它的崩溃速度比武胜、武威两支军队要慢,但连环马同样敲碎了步兵队伍的抵抗,已经将整个战场切成了几大块。战场内外,军心同样在崩溃,小半的部队已经开始溃散逃跑。
一支大约千人的女真骑兵队,在战场边缘朝着溃散的人群绕行扫荡过去。
在这巨大的战场上,宁毅已经找不到秦绍谦的位置——大战展开后不久,他便带着武瑞营最宝贝的两千骑兵朝女真人冲了过去,但无论这支队伍对于武瑞营来说有多宝贵,首先武朝的战马不如女真人的战马,其次武朝骑兵的素质,比起眼前的女真骑兵而言,也差了不少,这场骑兵对冲无比惨烈,死伤也是相当惨重。
眼看着前方战局崩溃,更有几支女真骑兵从不同的方向往这边冲来,坦白说,宁毅很想离开了。他此时所在的位置周围都是田地,找不到能够占据的、高的地方,而且周围全是各种军队,他的车队若想要摆开一个大动作,所有人都会开始炸营逃跑。
在杞县的那段时间,宁毅曾与秦绍谦沟通过关于榆木炮的用法,若有大军策应,选一狭长地带,正面迎敌,对于女真的马队,当有不错的杀伤。即便地形不成,有大军策应的话,炮阵摆在前列、高出,也能起到不少作用,但军队的配合是少不了的。而在眼下,就算把炮阵在平地上摆开,他都不知道该对着哪边。
他们这次过去,原本的打算,是要在牟驼岗附近与女真人作战的——要么姚平仲劫营成功,十余万军队正好包抄女真大军,一举收底;要么姚平仲失败,十余万的军队集中起来。摆开阵势与女真人堂堂正正地干一场,然而,他们还没到,女真人过来了,甚至于斥候的情报都没有提前多少。
秦绍谦便是意识到了这点,也意识到了宁毅的榆木炮恐怕难以发挥作用。才让人着他自行拿捏,若事不可为,赶快逃走。然而宁毅也并不想当首先崩溃的那个。
岳飞手下的三百多人已经集结起来,在这位年轻小将的训练下,三百多人阵型训练得很好,但依旧紧张而忐忑,所有士兵脸上都有些恐惧。宁毅这边则也有三百多人的阵容,都是竹记的精锐,跟着宁毅去了吕梁山的那些人是都在这里的。他们列的虽然并非大量步兵对上骑兵的密集阵型,但多数人的眼神,都没有恐惧的意思。
当然,一部分的技术人员,还是害怕的。
站在马车顶上,望着屠杀的锋线逐渐往这边蔓延逼来,宁毅其实也是害怕的。女真连环马,甚至于后来的重骑兵铁浮屠。在后来的传说中,岳飞以斩马腿的办法对付它们。然而在这段时间里,宁毅稍稍了解之后,就知道重点根本不在斩马腿上。
当战马冲过来,斩掉马腿,在所有经历战阵的人来说,都是可以知道的常识。只有在传说中,它会变成“秘籍”。因为重点根本不在这么简单的事情上,重点在于,当十余匹战马如同后世坦克一般横扫而来时,如何让前列的士兵能够冷静的、高效的、准确的朝马腿递出刀枪。
就算砍中了。这些士兵有九成的几率,也被撞死了。
可能要经过无数的、简单枯燥的训练,需要高度严格的纪律,还需要战争的淬炼,才有可能训练出这样的士兵。而拥有他们之后,需要让他们做的,才是跟战马换命,这才能够让步兵真正有可能产生跟骑兵的一战之力。而在眼下,不远处那位小将所训练的三百多人,距离这样的素质,也差得极远,作为民兵一般的武装,他们只是没有崩溃逃跑而已。
方才女真人开始冲阵的时候,宁毅站在车顶上看,女真人的数千骑冲阵,声势浩大惊人,武瑞营的前列也作为了顽强的抵抗,然而这数千骑里真正折损的,恐怕仅仅是百余骑、两百余骑。秦绍谦安排的三声齐喝鼓舞了士气,然而队伍前列,只有士气也只能让人狂热地挥刀,甚至于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砍到了什么,当女真人的冲锋第一次撞开阵列,他们的伤亡,就直线下降了。
大战的喊杀蔓延过来,女真的杀戮浪潮在视野间朝着各处延伸,要求附近部队前进的命令也在飞快下达——宁毅附近的这些人多是四面八方赶过来的散碎厢兵、义兵,他们有的仍有血勇,在身边将官的带领下开始朝着前方杀去,也有人开始逃跑,一直女真骑兵已经往这边杀了过来,数量看来有数百上千,恐慌与骚乱便在周围变得更加明显了起来。然后,更多的溃兵如同潮水般的在周围蔓延过去,不少人都开始逃了。
前方,岳飞手持钢枪,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已经回来的祝彪来到马车车背上,也朝周围看了看:“我们要不要帮忙执行军法?”
竹记的卫士当中,也有不少人正横眉看着这一切。习武之人多有血勇,见了这样的大战,不会吝于上前拼命,同样也看不惯这些未战就逃的。不过宁毅还是摇了摇头:“待会我们也得走,败得太快,我们几百人,拦住他们也没意义了。”
祝彪沉默片刻:“我们的炮阵摆不开。”
这样拥挤混乱的场所里,就算真摆开了,一轮齐射,也只会打死自己人。
夜空喧闹,火光点点蔓延,骑兵在战场上横扫而过,掀起血浪,死亡与重伤的场景大片大片地出现在眼前,那是难以形容的一幕。宁毅站在马车上握紧了双手,这是他来到武朝之后第一次经历如此庞大的战争,也是如此庞大的战败。他的一生已经经历过许多事情了,但亲历这样的场景则是另一回事,这一刻他很想带人冲上去,也很想摆开榆木炮阵,给女真人一个迎头痛击,但心中即便调动所有脑力来计算,都毫无意义。在前方,秦绍谦他们还在奋战,那是因为不得不奋战,这个时候不进行奋战,会连最后一丝逃亡的机会都失去。
又一支千人左右的骑队从侧面绕来,到了战场附近。
率领这支骑兵的女真将领名叫苏克纳,骑兵队稍稍的减速中,他也在观察着战场的状况。
“该走了。”宁毅说道,随后朝着附近的竹记众人抬了抬手,“我知道你们很想冲上去,但趁还有机会,我们要……逃回杞县。先往侧面走,不用太快……”
马车即便缓缓转移,也引起了拥挤,好在宁毅此时选择的并非逃亡路线,还没有引起大家的蜂拥溃散。不远处,女真将领苏克纳伸出手指来:“那里,武朝人的车队,必有各种辎重器物。都随我来!那是咱们的了!”
“哇——”女真骑兵队中掀起呼喊的狂潮,随后,骑兵奔涌而来,直插向开始慌乱的人群。
骑兵攻入战阵,掀起如潮的血浪,然后是又一阵的溃败与逃散,距离两百多米,隔着厚厚的人群,宁毅朝那边望过去。
“是朝我们来的。”祝彪勒转马头,往周围示意。
“麻烦了……”宁毅皱起眉头,低喃一句,“继续转移,准备打仗。”
不远处,同样发现了事态的岳飞开始转移队伍,这边,车队还在往侧面移动,而竹记中善战的好手,已经全都聚集过来了。更远处的战场惨烈地鏖战,女真的骑兵队如洪流般的杀来,整片原野陷入修罗场后不久,宁毅等人陷入了这片浩瀚的战斗,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京城,肃杀而诡异的气息正在发酵。姚家军惨败的消息,已经首先传了过来……(未完待续。。)
第五八九章 纵横铁骑 风雨长戈(三)
一辆辆的大车在人群里走时,周围战场上的喊杀声如潮汐般涌过来,四面八方,全是奔走而吵嚷的士兵。
位于武瑞营军阵后方的这批,原本便是四面八方赶来的厢兵、义军,虽然也跟随武瑞营行动,确定了上官,但基本上做不到如臂使指的地步。其中热血者有之,胆怯者有之,当女真骑兵自侧面杀来,甚至都不需要连环马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朝向杀戮锋线的那一端很快便崩溃了。
此时军阵之中的主官自然率领本身的嫡系保命,周围有冲上前去的,也有往不同方向奔逃的。周围没有太多的高地,人在其中,四面八方都是巨大的压力,视野远处偶尔还有箭矢飞过夜空,女真的骑兵一路斩杀进来时,具体的人数、距离,大部分人其实都闹不清楚,很可能心中还在忐忑,陡然间那如洪流般的铁骑已经杀近面前,高高的举起了刀,到了这个时候,周围就全都是人仰马翻、血肉乱飚的情形了。
无数的喧闹声中,由女真将领苏克纳率领的千人骑队杀入战阵的后侧,在斩瓜切菜般的破开一条血路之后,轰然间撞上了一支顽强抵抗的力量。
作为这种女真骑队的前阵,在锋线上领导方向的,往往也是女真骑兵中最为精锐的组成。将领苏克纳身处其中,却绝不会是一马当先的第一人,他的亲信、兄弟,军中最厉害的将士拱卫周围,照着他指挥的方向一路斩杀而来。
女真起事数年间,覆灭整个辽国,这一批人也正是其中的主力。不少人都可以说是经历天下征战的兵王,他们不仅悍不畏死,也更懂得如何在高效的杀戮中保存下自己。作为骑队前锋的第一人名叫那都。乃是苏克纳最为亲信的兄弟,也是随着阿骨打起事的老兵,他身如铁塔,手持一把一人多高的长刀,劈砍斩杀,此时口中狂吼。犹如魔神一般带着队列冲向前方,马身前方,钢刀之上,已经杀得俱是鲜血碎肉。
饶是如此,骑兵的前行还没有减缓许多,前方也并非无人敢挡,只是防御还未成形,便已被骑队的钢刀斩杀,马队在鲜血与尸体中碾杀过去。如此直到杀过几个奔走的散兵后。杀意才陡然袭来。
出现在如嗜血魔神般的那都面前的,是刺出的枪阵。
他“啊——”的一声,挥刀便砸。
这一路杀来的过程里,他也不是没有遇上这种等在前方的枪阵,但除非真是枪阵如林,否则他以刀背砸开长枪,战马的身躯便能直接撞将过去,在他的巨刃挥斩下。少有人能挡得住这样的攻击。然而这一次,却只是砰的一声巨响。火花都溅起在空中,他只是手上一麻,已然能感到杀意的袭来,前方,一名光头大汉跃起在空中,高高的挥起混铜棒。
那都的身形几乎是反射性的顺着反震力道往旁边翻。在他身形的周围,其余的女真将士也挥刀冲来了。
喊杀震天,混铜棒砰的砸在了那都战马的头上,马头爆开,无数血肉飞溅的同时。战马的身体往前方一屈,轰然坠地。同时在周围也是鲜血绽放,好几匹战马犹如撞上了坚硬的礁石,带着血花朝地上摔倒,同时籍着惯性推向前去。那都从地上跃起,大叫:“小心!”挥刀猛斩,周围已经有箭矢嗖嗖嗖的飞过,数名女真战士坠马,随后便带着鲜血挥刀杀来。
洪流撞上了礁石。坚硬、暴烈的喊杀声轰然响起、爆开,一边是久经沙场的士兵,另一边则是常年刀口舔血的武林人,并且大部分还算得上是高手,在经过训练和一定程度的煽动后,以周侗设计的小型阵,悍然挡住了女真人的这拨前锋。飞在空中的不光是弩矢,第一时间甚至还有几面带着倒钩的渔网。
各种兵器的拼杀,战马冲撞而来,带着浓稠的血浆坠地,马蹄四处乱踢。锋线的中央,巨汉那都狂舞钢刀将几人杀得后退,那手持铜棒的光头汉子与他拼杀几下,竟在悍勇与搏命上也不及对方,被硬生生砸得退后几步。不到一丈远,苏克纳在马群中朝前奔来,他已然知道遇上了汉人的精锐,却并无半点退缩,眼中反而显得狂热,稍微侧面一点的地方,名叫宇文飞渡的少年跃出锋线,被他的一名师父往足底推了一把,猛地借力,飞起在空中,双手握刀,直扑向那名看起来很像将领的女真人。
“哇啊——”
一根弩矢刷的射进苏克纳的肩膀里,他只是微微感到一痛,然而目光还在盯着空中飞跃而来的汉人少年。宇文飞渡双手握住狼牙大刀已经扬到了背后,朝着苏克纳的头顶猛然劈下。
“砰!”的一声,苏克纳挥刀向上猛斩,他足下的战马长嘶一声往旁边颠簸奔行。宇文飞渡反弹向一旁,撞在一名女真骑士的战马上,转眼间,两人几乎是纠缠在了一起,那战马“昂”的乱行,宇文飞渡挡住那女真骑士的钢刀,随即中了对方一记头槌,他以鹰爪扣住对方喉咙,女真人猛地格开,钢刀反转拉来,宇文飞渡反手夺刀,两人在马上纠缠数下,才被宇文飞渡抽出身上的小刀,割了对方的喉咙。旁边奔行而来的女真骑士挥刀便砍,被他用小刀挡了一下,他勒起战马缰绳便要跑,然而那战马认主,还在踉跄挣扎,旁边又是一刀斩来,少年俯身躲避,反手将刀子插进战马的脖子里,拉了一刀。
浓稠的鲜血喷出,战马朝着旁边轰然倒地,少年想要爬起来,才发现一条腿已经被马身压住,前方,女真骑兵的铁蹄直碾过来,同时,附近的枪阵也拼杀过来。
转眼间是无数黄土的飞扬,血液的喷涌,当宇文飞渡挣扎着被人拖出马下,拖向后方,他才发现自己不仅大腿被压伤,肋下不知什么时候也中了一刀。正在流血,而战马流出的鲜血、为了救他的拼杀中双方流出的鲜血已经将他半个身子都浸得通红了。
周围全是杀戮,战线已经往两边展开。
如果是竹记的这两三百人是宁毅能够拿得出来的最精锐的力量,他们固然在第一时间挡住了女真人的冲锋,然而这样的冲锋,在前方的。无非是几个人、十几个人、几十个人的冲力,又已经被前方的友军减弱了速度,才能在初期有效地挡住他们的前进。
但即便如此,战马——即便是在眼前被杀死的战马——冲来,对于普通人来说,仍旧像是一堵移动的巨墙,足以对这边造成巨大的杀伤和威慑。而当前锋被挡住,后方赶来的女真骑兵便不断地往两翼推展开来,在转眼间。奔行的洪流就要变成咆哮的海潮了。
宇文飞渡看见祝彪与齐新勇将那持巨刃的女真大汉刺死在了枪下。
宇文飞渡看见自己的一名师父已经浑身染血倒在了地上。
他看见岳鹏举领着枪阵冲了过来。
他看见杀了两个人的东家宁毅已经转身走向后方。
他看见几乎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见了血了。
看见女真骑兵还在不断涌来。
队伍后侧,车队已经混乱起来,拖着两辆马车马匹似乎已经惊了,一辆冲向女真骑兵的侧翼,一辆朝着中间冲过来,一名驭马者拖着缰绳试图停下他们,却只能被拉着往这边走。女真将领狂呼了几句,锋线上的厮杀变得愈发激烈起来。原本的阵型开始紊乱。
两辆马车进入女真骑兵的阵型当中,后方不远处。有人陡然拉紧了连着马车后方的一根绳子。
苏克纳看见了马匹后臀上的刀伤。然后,光芒与火焰充斥了眼帘。
轰然巨响,火光在战场上升腾而起。爆炸造成了数人的伤亡,附近女真人的马队也惊了,四处奔行乱撞,苏克纳已经倒下马来。耳朵里嗡嗡嗡的乱响,眼睛也已经花了,当他滚了几下爬起来,前方晃动的画面渐渐变得清晰时,一名汉人冲杀而来。挥刀斩向了他的脖子——
此时此刻,无论是顽强的战斗,还是因懦弱引来的杀戮,都在这片巨大而混乱的战场上不断地出现着。竹记这边数百人表现出来的战力称得上顽强,却绝非独独的一份。然而忽然在夜空中升腾起来的火光和爆炸引起了女真人的注意,另一支骑兵队伍随后也朝这里杀过来了。车队厮杀转移,随后一辆一辆的马车都不得不在战场上被引爆,这样的火光、延绵燃烧了一路,与之伴随的,是已被女真骑兵盯上的竹记成员不断推高的伤亡与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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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对于许多人来说,这都是个不眠的夜晚。
矾楼。
师师跪坐在房间里,焚香默默祈祷,通过一些渠道,她已经隐约知道了朝廷将在今天对女真人发起攻击,她期待着等到天明之时,能有捷报往城里传来。
但许多大人物的府上,已经被传来的消息所惊动,尽管目光是宵禁状态,部分官员还是连夜奔走往来,互相确认那个他们不敢相信的信息。然而不久之后,另一个消息传了过来,尽管不少人都觉得这样的消息实在荒谬,但它确确实实的,还是成为了现实。
在这深夜里的某一刻,皇宫开了门,首先出来的,是皇后的车队。
李纲奔出相府客厅的时候,匆忙得摔了一跤,他年纪已经老了,这一下摔得不轻,额头上破了皮,不久之后便全是鲜血,但好在他的身体不错,这一下之后,只是随便拿白布包了一下,竟还能奔走。秦嗣源也从这里出来,上自己马车之后,去的是另外的方向。
唐恪坐在府中书房里看书,有大成就者,每逢大事有静气,何况眼下的局面他也操不上心,只能看书,但在这一刻,他确实看不进去什么东西。
下人通传秦嗣源来访时,他是吓了一跳的,但随即让人快请进来。
秦嗣源几乎是奔跑着进来的。
唐恪与秦嗣源相交甚久,虽然由于主战主和的理念,常有辩论争吵,但还称得上是朋友。眼见秦嗣源也成了这样,他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免忐忑不安,只是面上摆出了冷冷的样子,拱了拱手,开门见山便道:“某知道西军已然惨败,其余几军恐怕也凶多吉少,但即便如此,你仍有可为之事,跑来找唐某作甚!”
秦嗣源却也毫不客套,有些急促地说道:“此来非为战事……”
他将事情说了出来,唐恪愣了一眼,眼睛瞪着他,然后目光中鲜血都充盈起来,额上青筋暴起,扶着书桌,身子摇晃了一下,过得片刻,方才说道:“岂、岂有……此理?”
皇后的车马离开皇宫后不久,皇帝周喆的车马追逐而出,两队人马一前一后,朝着城南逃遁。由于皇帝的出逃稍稍滞后,多少给了城内官员一些反应时间,蔡京、童贯、李纲等人都已追赶而来,只是李纲的追赶仅只一人的车驾,而蔡京、童贯等人带了家眷家产,许多人到了马车上才开始穿衣服,浩浩荡荡地追过来了……(未完待续。。)
ps: 一直想在章节后说点什么,譬如复更了什么的,但又没法说什么。第七集的整个纲线早已想好,但也一直有些细节问题没有想透,绞尽脑汁,都像是隔了一层窗户纸,对我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事情,也极难解释……嗯,就是这样,明天还会有,接下来应该也还会有,也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