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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04章做了修改,加了点内容

看见订阅量已经快四千了,不得不加个单章。(未完待续。。)

海洋(三十岁生日随笔)

    今天我三十岁。

    照例,每年的生日,写一篇随笔。而立之年,该写点什么,到今天上午,也还没什么概念,不是无话可写,实在是可写的太多了。不久之前我跟人说,人在十岁的时候看自己,你是十岁时的自己,二十岁的时候看自己,你是二十岁的自己,到了三十再看自己,你会发现,十岁的自己、二十岁的自己加上三十岁的自己,都站在一起了。他们留下那样多的痕迹,分也分不开。

    那么,我就有三十年的事情可以写了。

    往日里我想尽量写点轻松的,又或者是务实的,不难理解的,但后来想想,今天的开端,写点形而上、假大空的吧。

    说三个概念,合并起来,或许便是大部分的我,期间有些古怪的、中二的东西,若看下去,会理解其原因。

    其一:

    2014年年底,我去北京鲁迅文学院参加了两个月的学习,其中有一节课,是由北大的戴锦华教授过来讲课,期间戴锦华教授提到一个概念,她说,在文字的源起过程里,中国的文字,是表意的,欧洲的文字,是表声的。这是两者的差异。

    戴锦华老师在北大研究的并非语言,她研究的是电影、大众传媒等方向,提到这个概念,应该是因为内容稍稍触及,随意说过去而已。对这个概念我在从前也有听说,讲课结束之后,照例有个提问时间,我初到鲁院,举手提问,问题大概是:文字存在的基本意义,是传递思维。即将脑子里无形的思绪具现化,传递给他人,使他人得以接收,在《三体》和很多科幻作品里,也曾描述过类似蚂蚁家族那样的整个族群由一个母体统治的族群,并且认为那是生物进化到高点的一个途径。我们的文字,直接以图形表达意思,而西方文字,先将意思化为音节,再用图标表达基本音节,进入脑子以后,通过一套约定俗成的方法做译解,这样是不是多经历了一道工序。这两种发展的分歧,有没有什么客观因素。和发展的必然性。

    这个问题是问得有些乱来了,因为与戴锦华教授的课程内容无关,只是在边角料上挑了一个话题来做引申,戴锦华教授当时还愣了一下,然后说:这可能没什么必然性。

    我问:可能只是意外导致的差别?

    她说:嗯。

    关于这个问题,后来我有很多的想法,但在这里并不讨论,我之所以说出这件事情。是因为,这个问题看似随意。但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我随时随地都在脑子里转。

    语言文字对我来说,最具魅力的一项,为思维的传递。

    我三十岁,没有读大学。写网络小说,至今也算不上真正的被社会所肯定了——当然,我去鲁院学习过,参加过几个不大不小的会议,我没有入作协。我的成绩,也只在小范围内有传,我也只是一个不上不下的网络小说作者,但如果你一本正经地问我:“你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我可能会回答:“我做传递,思维的传递。”

    《圣经。旧约。创世纪》里有一个神话,我一直很喜欢,在古代,因为人类没有语言分隔,无比强大,同心协力,他们一同建造了巴别塔,试图夺取神的权威,神没有毁灭他们,只是让他们所有人开始讲不同的语言,然后人类陷入互相的猜忌和战争中,再也没有能够团结起来,巴别塔因此倒塌。

    这真是无比简单又无比深刻的哲理,人类的一切分歧和问题,几乎都来自于彼此思维的不透明。我在二十七岁的随笔里写过野猪和道德的关系,在利益、道德、欺骗这个三角上,欺骗来源于此,由此也诞生了丰富多彩的人类世界,所有的喜剧和悲剧,所有的规则和现状。

    语言文字是补完人类的最重要途径,它用于传递他人的想法、意图,承载他人的智慧,无论是对科学规律的认知还是对人生的感悟,我们都可以通过文字进行积累,传递给后人,让他们迅速地成长,而未必需要一件件的去经历一遍,由此,当他们经历同样的挑战,也许会做出更好的选择,拥有更好的人生。

    人类社会,因此获得进化。

    从我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第一次在村上春树的书里接触到“文字具有极限,不可能表达全部的思维”这个概念后,几乎像是豁然开朗,此后十年——大约不到十年——我孜孜不倦去思考的,便是如何将思维转化为尽量准确的文字,我丢掉华丽的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那些不必要的笔调,留下简单的枝条,再将叶片变得繁盛,再进行修剪,如此一次次的轮回。到如今,在我继续修剪这种笔调的现在,我三十岁了。

    有人觉得我的文笔不错,有人则不然。当然各有其理由。

    其二:

    说说我的性格。就我本身而言,我存在极大的性格缺陷。

    这样的性格缺陷,源于在接受教育时,经历了错误的顺序、进行了错误的构架。启蒙的时候,爷爷教给我的,是非常正确正直的思维方式,后来我读鲁迅,念书的时候,我在作文上模仿鲁迅的笔调写东西,我的文笔不好,老师说我思想也不好,我很疑惑地想,我在抨击坏事,为什么思想不好的反而是我呢?想通之后,这便是最初的分歧和格格不入——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的都经历了这些。

    接下来我经历的是一个急速变革的年代,曾经有一个读者在书评上说,我见证过当初那个时代的余晖,确实,在我小的时候,我见证过那个变革尚不剧烈的时代的余晖,而后便是剧烈的变化,各种观念的冲击,自己建立的世界观,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再然后。由于家庭的困境,我放弃了大学,在我放弃大学的时候,知识在我脑海里也不再拥有重量,没有重量,就没有敬畏。我随意地拆解一切,于是,所有正统的知识,都失去了意义。

    我时常跟人说,所谓“意义”,来源于“仪式感”,我们小时候过家家,大家都很一本正经地商量碗筷怎么摆,人怎么就坐。喂饭怎么喂。我们清明节扫墓,跪下来,怎么跪,磕几次头——对于纯粹的唯物论者来说,这些跟鬼神有关吗?没有,他们只跟我们自己有关,当我们一本正经地这样做了以后,会产生“意义”的重量。

    在最简单的解释里:当我们为一个事情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之后。我们心中会自动说服自己,做的事情。是存在意义的。

    所以后来,一旦有些不想念书的书友跑来问我,要不要读大学或者继续学业的时候,我都会劝他们继续,不全是为了知识,更多的是。为了让他们在进入社会的时候,感受到他们自己做出的付出,感受到那种沉甸甸的东西,然后他们告诉自己:“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进入了社会,然后我失去了一切敬畏。我认为所有东西都是可以用基本逻辑结构的,而我的脑子也还好用,当我遇上一件事情,我的脑子会自动回到几千年前甚至几万年前,从原始的社会构筑逻辑,然后一环一环地推到现在,寻找这件事情的所有成因,若能找到原因,脑子里就能过去。一如我在三年前说的野猪的故事,道德的成因。

    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可能有着某种叫做阿斯伯格综合症的精神病,这类病人以逻辑来构筑感性思维,在我最不擅长与人交流的一段时间里,我甚至试图以逻辑来形成一套跟人说话的准则……

    毫无疑问,我尝到了苦果。

    若只是存在上面的几个问题,或许我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的写东西。半年以前我看见一句话,大概是这样的:一个出色的作者最重要的素质是敏感,对于一些事情,别人还没感到痛呢,他们已经痛得不行了,想要忍受痛苦,他们不得不幽默……

    我常跟人说我毫无文学天赋,但大概敏感的素质是具备的。我有时候看我们八零后,走入社会之后,不知道如何是好,改变自己的三观、扭曲自己的精神,在挣扎里,没有人知道这些有什么不妥,直到某一天——大部分人——将金钱权利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视为成功的准则,不断地追求,追求到了的人,又觉得不满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却是掉了,人们开始怀念曾经的青春啊、年少了,倒是导致了一大批《匆匆那年》的流行,但回过头来,纵然金钱权力无法给自己满足,也只得继续追求下去。这里有些唱高调了,对不对?

    有时候在试图解构自己的时候,解构整个人类族群,放在整个地球甚至宇宙的时间上,然后看见风沙卷起,一个偶然的瞬间,画出了漂亮的图案,我们产生所谓的智慧,我们适应世界,改变世界,到最后毁灭世界,终将灭亡……找不到可以永恒存在的意义——这里又显得中二了,对不对?

    若是我十八岁的时候,想到这些,我的三观尚未完整,那确实是可以改变的中二情绪,到我三十岁的时候,再回到这个问题上来,那就是动真格的了。

    这段东西,可能是关于终极的虚无主义命题,我其实不太想跟人探讨。普通情况下它中二度爆表,羞耻度爆表,提一下它,也是为了走进第三点里。

    陈述完这两点后,我们走进第三点里:说说网文。

    写网文很多年,虽然在去到鲁院的时候,我坚持文学并无传统和网络的区分,但事实上,确实是有的。有的称之为传统文学和通俗文学,有的称为精英文学和通俗文学,我们姑且认为有这样的分割。

    我写书很认真,至今我也敢跟任何人理直气壮地这样说。曾经有过作家的梦想——至今也有——只是对于作家的定义,已经有些不同了。

    两天以前,湖南省召开了据说五年一次但这次隔了十年才办的第六次青年作家大会,我过去参加,碰巧湖南经视的记者采访,当时也没什么腹稿和准备。我是网文代表,说到网文的时候,我说,如今的网文或许不是文学的未来,但它的中间,包含了眼下走入困境的传统文学所缺失的最重要的一环。

    它们是:吸引力、说服力。

    我以前定义文学。习惯性这样说:传统文学侧重的是对自我精神的挖掘和思辨,网络文学侧重的是传递和交流。

    在这个定义里,传统文学对自我进行深挖,它的深度,决定了高度,即便有很多人看不懂,思想境界高的人能够看出它来,他们在一种很高的地方进行交流,我并不认为他们没有价值。恰恰相反,这些思想,可以说是人类发展中最为闪光的珍宝,我心悦诚服。

    而网络文学,更在乎研究的是,我们脑子里有个东西,如何传到读者的心里去。在网文发展的这些年里,我们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和手法。当然,有好的有不好的。有良性的有不良的。网文,毕竟还是个良莠不齐的学科。

    在鲁院学习的时候,有一天,无意中跟一位老师在路上遇见,聊起关于分歧的话题,对方是个很好的老师。但对于网络文学毕竟不甚了解,说起一些事情。我当时好像是说:我见过很多作者,他们赚不到钱,为生活所迫,当他们想用文字赚钱的时候。他们会一头钻进跟以往最极端的一个方向上去,将他们原本的思辨,全都放弃了。人都是会这样走极端的。

    对方说:但我们确实有很多作者,都是在这个社会不断下滑的风气里坚守着的,他们不是为钱,他们尽力地抵御了社会风气的影响,他们的那些思辨,对于社会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不能没有……

    我当时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三十年来改革开放的冲击,导致精神文明的下滑,十几亿人受到的影响,难道说一句“尽力了”,就可以交代过去了吗?或许有这样的坚守的作者,一个两个,都是可敬的,但是这三十年来,整个文学圈的颓弱无力,难道不是有责任的吗?

    文学才是精神文明的发端哪!

    我没敢说。

    前天的采访里,我提到最好的文学,籍着问,最好的文学是什么,我其实没有太具体的概念,说:能让人的精神真的得以圆融,当我们说:“你的生活里不该仅仅为了钱和权。”人们会真正的相信,它能拥有真正的说服力,它能寓教于乐,感染最大众的人,而不是说完以后让人觉得在唱高调,它能为一个人重塑三观,能将前人的经验真正的留给后人……

    我说了一些,但当时没这么有条理,恐怕新闻上也看不到吧。

    科技将不断发展,在科技中,有理论科学和应用科学的区别,理论科学站在顶点,它赚不到太多的钱,但可以得诺贝尔奖,当它们取得突破,应用科学——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衍生出来。

    精神不会大幅度的发展,关于精神的顶点,或者无限接近顶点的状态,几千年前就出现了。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当我们理解了世界上的许多东西,并与世界取得谅解,我们精神得以圆融,不再痛苦,能够平安喜乐,却又不是消极的麻木。那就是精神的顶点,只是在每个时代,遭遇的事情不一样,在每一个生命只有区区数十年的人身上,为他们编织和塑造三观的方式可能都有不同,最终能达到这个境界的,可能寥寥无几,但在每一代,这可能就是我们追求的顶点。

    文学之中亦有一个顶点的类型,它们是理论文学,我们探索每一种笔法的运用,探索每一种新颖的写作方式,有启发性的手法,对于精神塑造的探索。这样的东西,可以得茅盾文学奖,或者诺贝尔文学奖。在此之下,应用文学在它们的基础和启发上,挖掘自身的精神深度,以文字塑形,传递给他人。传统文学和网文,皆在此范畴,有高深思辨者,研究的传递太少,网文的探索传递者,却往往缺乏思辨。

    这已经是一个拥有十四亿人读书的大国家了。在此之前我们经历了大量的问题。曾经我是个倾向于公知思维的人,我向往民主这种状态,到这一两年里,我想,在如此快速的发展之中,维持着这个国家。回到世界第二的舞台上,如果从历史上来说,眼下这段时间,可能是难以想象的中兴盛世吧,我心里的某一部分又开始为这个国家觉得自豪,某些状态又回到五毛的位置上,至少有一部分,我们是可以肯定的,而我仍向往民主。只是对于民主的向往,更加复杂起来,民无能自主,谈何民主?

    但无论如何,精神发展,仍旧处于低潮之上。

    这当然也是有说法的。要正确塑造一个人的三观,是有一套方法的,在古代。儒家的方法持续了许多年,他们有了许多的既定经验——我们且不说儒家最终的好坏。但要将某个人培养成某个状态,他们的方法,已然延续千年——五四之后我们打掉了框架,新的框架,建立不起来,怎么去培养一个人。没有成熟的体系。

    就如同我学鲁迅一般,我确实看见有些人不好啊,有坏人啊,为何我将他们指出来,我竟然成了思想不好的那个了呢?老师固然会说。我为了你的考试和将来好,但如此一来,精神体系的塑造过程,也就出问题了。

    我们便时常在社会上,遇到种种格格不入的东西。

    我们付之一笑,视若平常,总有一天,这些东西会点点滴滴的渗入你精神的细节里。有一次我跟一个朋友在飞机上聊天,他是土豪,但是说:“我最多的一个月,收入四百五十万,但我还是觉得不踏实啊,我只能赚更多的钱,但赚多少才踏实呢?”

    一个月四百五十万,仍旧不踏实,对一些人来说,这是无病呻吟了吧?矫情了吧?但我想,这必然不是钱的问题了,他未必不知道,但仍然只能继续赚钱。

    无论贫穷或是富有,我想,我们这一代人里,都必然存在这样那样的缺失,我们去追求某种东西,但最终,追求的东西,都无法告慰我们自己,只有在最后的时候,我们感到焦虑和生活的重压。

    我想将我自己的问题归结于三十年来文学圈、精神圈的无力上,在最好的期待里,我生活的环境,应该给我一个圆融的精神,但我确实无法指责他们的每一个人,我甚至无法指责文学圈,因为我们之前的损毁是如此之大。但如果摆在这里,当传统文学圈不断贫瘠缩水,他们讲的道理,越来越无法打动人,我们只说“有人坚守”“尽力了”,下一代人的牺牲,如何去交代?

    既然拥有那么多的好东西,为何不去自习研究一下娱乐,研究一下传递,在不妥协的情况下,尽量的感染更多的人呢?

    前段时间,不知道清华还是北大,有一位研究网文的教授带的学生在网站发文,一段时间以后不过数百点击,俗称扑街,他们大为诧异,一些新闻稿上表现出“我竟不能写好网文这种低层次东西”的态度——当然,或许不是学生本人的表现,新闻稿挑事也有可能。但他们的基本态度,原本就错了,若大学里能够真心的将娱乐和内涵视为重要性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文学因素——我说的是真心宣传,或许不到十年,眼下的网文圈将不复存在。

    不过,对于上层人来说,这又是一个危险的事情,站在娱乐的一边,又或是站在内涵的一边,或许都很平常,唯有站在中庸一项上的主张者,也许最容易受到打击。

    然而这是十四亿人的社会,十四亿人的精神贫困,人们嘲笑家庭主妇看肥皂剧,却从不主动去改变她——认为这个无法做到。拥有高端精神层次的人们高高在上,仿佛等待着有一天这些家庭主妇忽然喜欢上他们的东西,有可能吗?人们走出学校以后,不存在任何学习的强制性了,精神贫困,也能过一辈子啊,只是某一天忽然觉得有些事情缺失了而已,世界变坏了而已,另一方面,甚至于学校,在塑造人精神的强制性上,都几乎等于零了。

    教科书上的道德文章,对于如今的学生,到底有多少能令他们心悦诚服的感染力呢?我有一天帮朋友看一篇论文(朋友不是作者)。其中一段如下(不用仔细看):

    “高等教育处于教育的最高层,起着指导作用,一个国家高等教育的发展规模及水平,往往成为衡量该国教育发展规模和水平的标志,也是该国科学技术、文明程度和综合国力的象征。一个国家的物质文明关键取决于该国科学技术水平,同样。一个国家科学技术水平的高低关键在于该国教育发展的规模、水平,特别是高等教育的发展规模和水平。因此,提高国家高等教育的质量和水平……”

    我不是要说这篇文论有多大问题,但确实有一点让我颇为在意,这或许也只是作者的疏忽,但是……精神文明在哪里?我们谈论高等教育的时候,为什么侧重于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只字未提呢?

    如果用这样的论文来以偏概全,我就过分了。但有一点其实是明显的。高等教育对精神文明的塑造……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高。

    我的那个朋友学的科目跟教育有关,我跟他谈这个的时候,就说,我们的教育,恐怕正处在有史以来最大的问题当中,知识的普及其实并未导致人们教育水平的提高,因为在古代,教育二字。是要塑造人生观的,要教孩子怎么做人的。如今呢。知识的泛滥导致权威的消失,一个十岁的孩子说一句中二的话,放在网络上,会有一万个同样中二的人过来,抱团取暖。权威消失、正确也就消失了,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的任何观念。都不会得到修正的机会,一个分歧的观点,人们想坐哪就坐哪,不用思考,必然有一万个人陪着你坐。这样的人。长大会怎样呢?

    而我成长的后半段,也是这样的。

    学校只能传授知识,没有了塑造人生观的力量,社会就更没有了。原本可以用来塑造人的那些思辨和经验,悬在最高处,为何不能将它们加上娱乐的一部分,将他们放下来,就像加了鱼饵一样,去吸引人呢?

    于是到后来,我不再想去当那样的传统作家了,对于研究理论的,我仍旧敬仰万分,但在其它方向上,我想,这一辈子的方向,也可以在这里定下来了,我就一辈子当个媚俗的网络作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结合探索吧……

    如果到三十年后,有人说,我的精神被这个世界塑造成这个样子,你们是有责任的,我也只能说,作为十四亿分之一,作为想要学鲁迅的一个写手,我也尽力了。

    说完这么冗长的一堆废话,有许多人要烦了,或者已经烦了。但无论如何,三十而立,这些或中二或傻逼或异想天开的东西,是我因何而成为我的思维根系,是我想要留在三十岁这个节点上的东西。

    回到最初。

    我三十岁,生活有好有坏,我仍旧住在那个小镇上,我写书,时常绞尽脑汁,时常卡文,但因为有书友的宽容和支持,生活终究过得去。身体不算好,偶尔失眠,辗转反侧。若在卡文期,生活便常常因为焦虑而失去规律。镇子上房价不高,我攒了一笔钱,一个月前在湖边买下一套房子,二十五楼,可以俯瞰很好的风景,一年以后交房住进去,我的弟弟,就不用挤在家里原本的阳台上睡了。

    我偶尔出去散步,若码字顺的时候,还能跑步锻炼身体。有时候有一两个朋友,有时候没有,我最常做的消遣是一个人去电影院看新上映的电影大片,虽然开在小镇最热闹的步行街,但电影院里很多时候还是包场,幸好我对于恐怖片并无兴趣。由于整个生活圈子只在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内,我还不会开车,也不打算学车买车了,就这样吧。

    我对于朋友,时常不能真诚以待,因为脑子里念头太多,用脑过度,接触少的人,常常忘记,今天有人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原本也已经是聊过多次的人,我竟没有存下他的电话号码,名字也忘记了。这样的情况可能不是第一次,有时候第一次见面打了招呼,出门见面又问:“你是谁。”往往尴尬,每感于此,我想最为真诚的办法,只能是少交朋友,于是也只好将生活圈子缩小,若你是我的朋友,且请包涵。

    当然,关系牢固一点的朋友,也是有的,有时候会一块出去旅游,放松、散心,但从不赶景点。不愿匆忙。

    如此一来,似乎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了。

    相对于我玩着泥巴,呼吸着水泥厂的烟尘长大的那个年代,许多东西都在变得好起来。我时常怀念,想起损毁的人生,在偏激和偏执中养成的一个个的坏习惯,但这一切都无从更改了。

    所以,与其长吁短叹、顾影自怜……

    不如去做点什么吧。

    此致

    ——

    敬礼

    愤怒的香蕉。

    于三十岁生日过后的凌晨。(未完待续。。)

第六〇五章 超越刀锋(三)

    这一年的十二月就要到了,黄河一带,风雪绵绵,一如往昔般,下得似乎不愿再停下来。

    只是,往日里即便在大雪之中仍然点缀来去的人迹,已然变得稀少起来,野村荒凉如鬼蜮,雪地之中有尸骨。

    风雪之中,沙沙的马蹄声,偶尔还是会响起来。树林的边缘,三名高大的女真人骑在马上,缓慢而小心的前行,目光盯着不远处的林地,其中一人,已经挽弓搭箭。

    马的身影在视野中出现的一瞬间,只听得轰然一声响,满树的积雪落下,有人在树上操刀飞跃。雪落之中,马蹄受惊急转,箭矢飞上天空,女真人也陡然拔刀,短促的大吼当中,亦有身影从旁边冲来,高大的身影,挥拳而出,犹如虎啸,轰的一拳,砸在了女真人战马的脖子上。

    大蓬的鲜血带着碎肉飞溅而出,战马惨叫嘶鸣,踉跄中如山倒下,马上的女真人则带着积雪翻滚起来。这刹那间,两边人影冲杀,兵器相交,一名女真人在厮杀当中被陡然隔开,两名汉人围杀过来,那冲过来一拳打碎战马脖子的大汉身材高大,比那女真人甚至还高出些许,几下交手,便扣住对方的肩膀皮袄。

    这大汉身材魁梧,浸淫虎爪、虎拳多年,方才猝然扑出,便如猛虎下山,就连那高大的北地战马,脖子上吃了他一抓,也是喉管尽碎,此时抓住女真人的肩膀,便是一撕。只是那女真人虽未练过系统的中原武艺,本身却在白山黑水间狩猎多年,对于黑熊、猛虎恐怕也不是没有遇上过,右手单刀亡命刺出,左肩全力猛挣。竟如同巨蟒一般。大汉一撕、一退,皮袄被撕得漫天裂开,那女真人肩膀上,却只是些许血迹。

    然而在那女真人的身前,方才冲树上飞跃而下的男子,此时已然持刀猛扑过来。此时那女真人左边是那使虎爪的大汉。右边是另一名汉人斥候夹击,他身形一退,后方却是一棵大树的树干了。

    砰的一声,他的身形被撞上树干,前方的持刀者几乎是连人带刀合扑而上,刀尖自他的脖子下方穿了过去。刺穿他的下一刻,这持刀汉子便猛地一拔,刀光朝后方由下而上挥斩成圆,与冲上来救人的另一名女真斥候拼了一记。从人体里抽出来的血线在白皑皑的雪地上飞出好远,笔直的一道。

    汉人之中有习武者,但女真人生来与天地抗争,强悍之人比之武学高手,也绝不逊色。譬如这被三人逼杀的女真斥候,他那挣脱虎爪的身法,便是大多数的高手也未必使得出来。若是单对单的亡命搏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然而战阵搏杀讲不了规矩。刀锋见血,三名汉人斥候这边气势暴涨。朝着后方那名女真汉子便再度合围上去。

    另一名还在马上的斥候射了一箭,勒转马头便跑。被留下的那名女真斥候在数息之间便被扑杀在地,此时那骑马跑走的女真人已经到了远处,回过头来,再发一箭,取得是从树上跃下。又杀了第一人的持刀汉子。

    箭矢嗖的飞来,那汉子嘴角有血,带着冷笑伸手便是一抓,这一下却抓在了空处,那箭矢扎进他的心坎里了。

    他在雪地上倒下去。两名同伴冲上来扶他。

    这瞬息间的战斗,转眼间也已经归于平静,只余下风雪间的猩红,在不久之后,也将被冻结。剩下的那名女真斥候策马狂奔,就这样奔出好一阵子,到了前方一处雪岭,正要转弯,视野之中,有身影忽然闪出。

    他下意识的放了一箭,然而那黑色的身影竟迅如奔雷、鬼魅,乍看时还在数丈之外,转眼间便冲至眼前,甚至连风雪都像是被冲开了一般,黑色的身影照着他的身上披了一刀,雪岭上,这女真骑兵就像是在奔行中陡然愕了一下,然后被什么东西撞飞下马来。

    雪岭后方,有两道身影此时才转出来,是两名穿武朝军官服装的男子,他们看着那在雪地上不知所措转圈的女真战马和雪地里开始渗出鲜血的女真斥候,微感咋舌,但最主要的,自然还是站在一旁的黑衣男子,这手持单刀的黑衣男子面色平静,容貌倒是不年轻了,他武艺高强,方才是全力出手,女真人根本毫无抵抗能力,此时额角上微微的蒸腾出热气来。

    “福禄前辈,女真斥候,多以三人为一队,此人落单,怕是有同伴在侧……”其中一名军官看看周围,如此提醒道。

    持刀的黑衣人摇了摇头:“这女真人奔跑甚急,周身气血翻涌不平,是方才经历过生死搏杀的迹象,他只是单人在此,两名同伴想来已被杀死。他显然还想回去报讯,我既遇上,须放不得他。”说着便去搜地上那女真人的尸体。

    “福禄前辈说的是。”两名军官如此说着,也去搜那骏马上的行囊。

    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便是随周侗刺杀完颜宗翰未果后,侥幸得存的福禄。

    在刺杀宗翰那一战中,周侗奋战至力竭,最终被完颜希尹一剑枭首。福禄的妻子左文英在最后关头杀入人群,将周侗的头颅抛向他,此后,周侗、左文英皆死,他带着周侗的首级,却不得不奋力杀出,苟且求活。

    他被宗翰派出的骑兵一路追杀,甚至于在宗翰发出的悬赏下,还有些武朝的绿林人想要得到周侗首级去领赏金的,偶遇他后,对他出手。他带着周侗的人头,一路辗转回到周侗的老家陕西潼关,觅了一处墓穴安葬——他不敢将此事告知他人,只担心日后女真势大,有人掘了墓去,找宗翰等人领赏——替老人下葬时冷雨霏霏,周围野岭荒山,只他一人做祭。他早已心若丧死,然而想起这老人一生为国为民,身死之后竟可能连安葬之处都无法公开,祭奠之人都难再有。仍不免悲从中来,俯身泣泪。

    福禄这一生追随周侗,亦仆亦徒、亦亲亦友,他与左文英成亲后曾有一子,但在满月之后便使人在乡下带大,此时恐怕也已成婚生子。只是他与左文英随侍周侗身边。对这个儿子、可能已经有了的孙儿这些年来也从未有过照看和关心,对他来说,真正的亲人,可能就只有周侗与身边渐老的妻子。

    他的妻子性情坚决果断,犹胜于他。回想起来,刺杀宗翰一战,妻子与他都已做好必死的准备,然而到得最后关头,他的妻子抢下老人的首级。朝他抛来,拳拳之心,不言而明,却是希望他在最后还能活下去。就那样,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在不到数息的间隔中相继死去了。

    葬下周侗首级之后,人生对他已无意义,念及妻子临死前的一掷,更添悲怆。只是跟在老人身边那么多年。自杀的选项,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心中的。他离开潼关。心想以他的武艺,或许还可以去找宗翰再做一次刺杀,但此时宗望已摧枯拉朽般的南下,他想,若老人仍在,必然会去到最为危险和关键的地方。于是便一路南下,准备来到汴梁伺机刺杀宗望。

    然而这一路下来时,宗望已经在这汴梁城外发难,数十万的勤王军先后战败,溃兵奔逃。碎尸盈野。福禄找不到刺杀宗望的机会,却在周围活动的途中,遇上了不少绿林人——事实上周侗的死此时已经被竹记的舆论力量宣传开,绿林人中也有认识他的,见到之后,唯他马首是瞻,他说要去刺杀宗望,众人也都愿意相随。但此时汴梁城外的情况不像忻州城,牟驼岗铁桶一块,这样的刺杀机会,却是不容易找了。

    福禄在舆论宣传的痕迹中追溯到宁毅这个名字,想起这个与周侗行事不同,却能令周侗赞叹的男人。福禄对他也不甚喜欢,但心想在大事上,对方必是可靠之人,想要找个机会,将周侗的埋骨之地告知对方:自己于这世间已无留恋,想来也不至于活得太久了,将此事告知于他,若有一日女真人离开了,旁人对周侗想要祭奠,也能找到一处地方,那人被称为“心魔”“血手人屠”,到时候若真有人要亵渎周侗死后埋葬之处,以他的凌厉手段,也必能让人生死难言、后悔无路。

    只是在做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他首先遇上的,却是大名府武胜军的都指挥使陈彦殊。九月二十五凌晨女真人的扫荡中,武胜军溃败极惨,陈彦殊带着亲兵丢盔弃甲而逃,倒是没守太大的伤。溃败之后他怕朝廷降罪,也想做出点成绩来,疯狂收拢溃散军队,这期间便遇上了福禄。

    陈彦殊是认识周侗的,虽然当初未将那位老人当成太大的一回事,但这段时间里,竹记拼命宣传,倒是让那位天下第一高手的名气在军队中暴涨起来。他手下军队溃散严重,遇上福禄,对其多少有些概念,知道这人一直随侍周侗身旁,虽然低调,但一身武艺尽得周侗真传,要说宗师之下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也不为过,当即大力招揽。福禄没在第一时间找到宁毅,对于为谁出力,并不在意,也就答应下来,在陈彦殊的麾下帮忙。

    由那时过后数月,风雪降下,女真人开始猛攻汴梁,陈彦殊麾下聚拢了三万余人,但依旧毫无军心,是根本不能战的。汴梁城内虽然催促着勤王军速速为京城解围,但大概也已经对此绝望了,虽然催,却并没有形成对下方的压力,及至宗望大军攻城,汴梁城防日日垂危,城外的情况,却颇为微妙,众人都在等着别人出击,但也都明白,这些已经毫无战意的散兵,并非女真人一合之将。就在这样的拖延中,有四千人猝然出动,悍然杀进牟驼岗大营的消息在这雪原上传开了。

    此时这雪原上的溃兵势力虽然分作数股,但彼此之间,简单的联络还是有的,每天扯扯皮,做做义薄云天忧国忧民的样子,说:“你出动我就出动。”都是常有的事,但对于麾下的兵将,确实是没法动了。军心已破,大家囤积一处,还能维持个整体的样子,若真要往汴梁城杀过去决一死战。走不到一半,麾下的人就要散掉三分之二。这其中除了种师中的西军或许还保留了一点战力,其余的情况大多如此。

    这样的情况下,仍有人奋起余力,并未跟他们打招呼,就对着女真人狠狠下了一刀。别说女真人被吓到了,他们也都被吓到。众人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西军出手了,毕竟在平日里双方交道打得少,种师道、种师中这两名西军首领又都是当世名将,名气大得很,保存了实力,并不出奇。但很快,从京城里便传来与此相悖的消息。

    这时候那四千人还正驻扎在各方势力的正中央,看起来竟是张扬无比。丝毫不惧女真人的突袭。此时雪原上的各方势力便都派出了斥候开始侦查。而在这战场上,西军开始运动,常胜军开始运动,常胜军的张令徽、刘舜仁部与郭药师分开,猛扑向中央的这四千余人,这些人也终于在风雪中动起来了,他们甚至还带着毫无战力的一千余平民,在风雪之中划过巨大的弧线。朝夏村方向过去,而张令徽、刘舜仁带领着麾下的万余人。飞快地修正着方向,就在十一月二十九这天,与这四千多人,飞快地缩短了距离。如今,斥候已经在近距离上展开交锋了。

    福禄便是被陈彦殊派出来探看这一切的——他也是自告奋勇。最近这段时间,由于陈彦殊带着三万多人一直按兵不动。身处其中,福禄又察觉到他们毫无战意,早已有离开的倾向,陈彦殊也看出了这一点,但一来他绑不住福禄。二来又需要他留在军中做宣传,最后只好让两名军官跟着他过来,也并未将福禄带来的其他绿林人士放出去与福禄随行,心道这样一来,他多半还得回来。

    对于这支忽然冒出来的队伍,福禄心中同样有着好奇。对于武朝军队战力之低下,他痛心疾首,但对于女真人的强大,他又感同身受。能够与女真人正面作战的军队?真的存在吗?到底又是不是他们侥幸偷袭成功,而后被夸大了战绩呢——这样的想法,其实在周边几支势力当中,才是主流。

    不知道是哪家的军队,真是走了狗屎运……

    福禄心中自然不至于如此去想,在他看来,就算是走了运气,若能以此为基,一鼓作气,也是一件好事了。

    这次过来,他首先找到的,便是常胜军的队伍。

    这支过万人的军队在风雪之中疾行,又派出了大量的斥候,探索前方。福禄自然不通兵事,但他是接近宗师层级的大高手,对于人之体魄、意志、由内而外的气势这些,最为熟悉。常胜军这两支队伍表现出来的战力,虽然比起女真人来有所不足,然而对比武朝军队,这些北地来的汉子,又在雁门关外经过了最好的训练后,却不知道要高出了多少。

    福禄看得暗暗心惊,他从陈彦殊所派出的另外一只斥候队那里了解到,那只应该属于秦绍谦麾下的四千人队伍就在前方不远了,带着一千多平民累赘,可能难到夏村,便要被截住。福禄朝着这边赶来,也正好杀掉了这名女真斥候。

    此时风雪虽然不至于太大,但雪原之上,也难以辨明方向和目的地。三人搜索了尸体之后,才再度前行,随即发现自己可能走错了方向,折返而回,随后,又与几支常胜军斥候或遇上、或擦肩而过,这才能确定已经追上大队。

    时间已经是下午,天光晦暗,走到一处雪岭时,福禄已隐隐察觉到前方风雪中的动静,他提醒着身边的两人,常胜军可能就在前方。在附近下马,悄然前行,穿过一道林地,前方是一道雪岭,上去之后,三人陡然伏了下来。

    上万人的军队,在前方延绵开去。

    那是常胜军的张、刘两部,此时旌旗延绵、阵容肃杀,在前方摆开了阵势,看起来,竟然在将队伍前前后后的停下来。武胜军的两名军官看得心惊咋舌,他们领兵打仗虽然未必能胜,但眼光是有的,知道这样的军队若与己方开战,现在的武胜军只会被杀得如猪狗一般。福禄是武者,感受到这样的杀气,本身的气血,也已经翻涌上来,咬牙切齿,恨不能冲出去与敌将偕亡,但他们随即反应过来:

    “他们因何停下……”

    “出什么事了……”

    才开口说起这事,福禄透过风雪,隐约看到了视野那头雪岭上的情景。从这边望过去,视野模糊,但那片雪岭上,隐约有人影。

    而后,“砰”的一声传过来,那声音却非一声,而是不知道有几百几千的响声,混在了一起。像是金属间的敲击,又像是敲中了皮革,福禄能够听出来,那应该是战刀的刀鞘,拍上了鞍鞯的声音。

    数千战刀,同时拍上鞍鞯的声音。

    这声音在风雪中陡然响起,传过来,然后安静下来,过了数息,又是一下,虽然单调,但几千把战刀这样一拍,隐约间却是杀气毕露。在远处的那片风雪里,隐约的视线中,马队在雪岭上安静地排开,等待着常胜军的大队。

    片刻,这边也响起充满杀气的喊声来:“常胜——”

    “常胜!”

    “常胜!”

    连续三声,万人齐呼,几乎能碾开风雪,然而在首领下达命令之前,无人冲锋。

    福禄已经在嘴里感到了铁锈的气息,那是属于武者的隐约的兴奋感,对面的阵列,所有骑兵加起来,不过两千余。他们就等在那里,面对着足有万人的常胜军,巨大的杀意当中,竟无人敢前。

    片刻,那拍打的声音又是一下,单调地传了过来,之后,又是一下,同样的间隔,像是拍在每个人的心跳上。

    风雪呼啸、战阵如林,整个气氛,一触即发……(未完待续。。)

第六〇六章 超越刀锋(四)

    夏村。

    风雪小一些时,山谷中的人们收到了前方的传讯,而后是风雪里延绵而来的身影。

    岳飞麾下的步兵带着从牟驼岗营地中救出来的千余人,相继进入山谷之中,由于提前已有报讯,山谷中早已燃起篝火,煮好了热粥,亦给那些跋涉而来的人们准备好了毛毯与住处。由于山谷其实算不得大,穿过拒马与战壕形成的屏障后,出现在这些饱经欺凌的人眼前的,便是谷地上方一圈一圈、一排一排的士兵身影,知道他们回来时,所有人都出来了,风雪之中,万余身影就在他们眼前延展开去……

    随后,这些身影也举起手中的刀枪,发出了欢呼和怒吼的声音,震动天云。

    有些被救之人当场就流出含泪,哭了出来。

    在九月二十五凌晨那天的溃败之后,宁毅收拢这些溃兵,为了振奋士气,绞尽了脑汁。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最初那批跟在身边的人,起到了极好的表率作用,此后大量的宣传被做了起来,在营地中形成了相对狂热的、一致的气氛,也进行了大量的训练,但即便如此,冰冻三日又岂是一日之寒,纵然经历了一定的思想工作,宁毅也是根本不敢将这一万多人拉出去打硬仗的。

    不过,之前在山谷中的宣传内容,原本说的就是国破家亡后这些人家人的苦难,说的是汴梁的惨剧,说的是五胡乱华、两脚羊的历史。真听进去以后,悲凄和绝望的心思是有的,要就此激发出慷慨和悲壮来,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的空话,然而当宁毅等人率军直捣牟驼岗。烧毁粮草甚至救出了一千多人的消息传来,众人的心神,才真真正正的得到了振奋。

    如果说先前所有的说法都只是预热和铺垫,只有当这个消息到来,所有的努力才真正的扣成了一个圈。这两日来,留守的闻人不二不遗余力地宣传着这些事:女真人并非不可战胜。我们甚至救出了自己的同胞,那些人受尽苦难折磨……等等等等。待到这些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切的宣传,都落到实处了。

    山谷之中此时响起的吼声,才真正算是所有人真心诚意发出的欢呼和怒吼。不过,随后他们也发现了,骑兵并没有跟来。

    闻人不二向岳飞等人询问了原因。山谷之中,欢迎这些可怜人的热烈气氛还在持续当中,关于骑兵未曾跟上的理由。随即也传开了。

    返回夏村的路程上,由于步兵和这些被救下来的人前行速度不快,骑兵一直在旁戍卫。而由于张令徽、刘舜仁的万余人可能迎头截住他们的去路,就在距离夏村不远的路途上,秦绍谦、宁毅等人率领骑兵,去堵住张、刘两部的路了。

    此时风雪延绵,透过夏村的山头,见不到战争的端倪。然而以两千骑阻止上万大军。或许有可能退却,但打起来。损失依旧是不小的。得知这个消息后,随即便有人过来请缨,这些人中包括原本武朝军中将领刘辉祖、裘巨,亦有后来宁毅、秦绍谦整合后提拔起来的新人,几名将领明显是被众人推选出来的,声望甚高。随着他们过来,其余兵将也纷纷的朝前方涌过来了,血气上涌、刀光猎猎。

    “我们在后方躲着,不该让这些兄弟在前方流血——”

    “万余人就敢叫阵,我们杀出去。生吞了他们——”

    “兄弟们,憋了这么久,练了这么久,该是让这条命豁出去的时候了!看看谁还当孬种——”

    “豁出这条命去,有进无退!”

    此时这山谷之中犹如炸开了锅一般,众人呼应间,战意凛然,闻人不二心系前方战况,也颇想派人接应,但随即还是压下了众人的情绪。

    “大战当前,军令如山,岂同儿戏!秦将军既然派人回来,着我等不许轻举妄动,便是已有定计,尔等打起精神便是,怨军就在外头了,害怕没有仗打么!临敌之时最忌焦躁!怨军虽不如女真主力,却也是天下强兵——全都给我磨利刀锋,安静等着——”

    山谷之中经过两个月时间的整合,负责中枢的除了秦绍谦,便是宁毅麾下的竹记、相府体系,闻人不二命令一下,众将虽有不甘,但也都不敢违逆,只得将情绪压下去,命麾下将士做好战斗准备,安静以待。

    风雪漫漫,众人接了命令,沸腾的热血却并非一时可以压下,负责内围的士兵安顿好了接回来的俘虏,外围的士兵早已磨刀霍霍,随时等待常胜军的到来。整个山谷之中气氛肃杀,那些被接入后方的俘虏们才刚刚被安顿下来,便见周围士兵操刀着甲,犹如一道道水脉般的往前方涌去,他们知道大战在即,然而在这片地上,成千上万的人,都已经做好准备了。

    这样的队伍,能打败那常胜军了吧……不少人心中,都是这样想着。

    过得不久,山麓一侧,便见骑影冲开风雪,沿着白色的山道席卷而来,一匹、两匹,渐至百匹千匹,正是由秦绍谦、宁毅等人带领的精骑队伍,聚成洪流,奔驰而回……

    ****************

    福禄的身影在山间奔行,犹如一道溶入了风雪的电光,他是远远的跟随在那队骑兵后侧的,随行的两名军官纵然也有些武艺,却早已被他抛在后头了。

    方才在那雪岭之间,两千骑兵与上万大军的对峙,气氛肃杀,一触即发。但最后并未去往对决的方向。

    两千余人以掩护后方步兵为目的,堵截常胜军,他们选择在雪岭上现身,片刻间,便对万余常胜军产生了巨大的威压。当那刀鞘与鞍鞯的拍打一次次的传来,每一次,都像是在积蓄着冲锋的力量,位于下方的大军旌旗猎猎。却不敢妄动,他们的位置本就在最适合骑兵冲阵的角度上,一旦两千多人放马冲来,后果不堪设想。

    常胜军中诸将,实力以郭药师为最强,但张令徽、刘舜仁所部。亦有四千的骑兵。只是作为轻骑,绕行包抄已失去先机,逆着雪坡冲上,自然也不太可能。对方是以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的方法在消耗着常胜军的士气,许多时候,引而不发比占据了优势的冲锋,更令人难受。福禄便伏于雪地间,看着这双方的对峙,风雪与肃杀将天地间都压得昏暗。

    这是真正属于强军的对峙。马队的每一下拍打,都整齐得像是一个人,却由于集中了两千余人的力量,拍打沉重得像是敲在每一个人的心跳上,没下拍打传来,对方也都像是要呼喊着冲杀过来,消耗着对手的心力,但最终。他们仍旧在那风雪间列队。福禄随着周侗在江湖上奔走,知道许多山贼马匪。在包围猎物时也会以拍打的方式逼被围者投降,但绝不可能做到如此的整齐划一。

    待到常胜军这边有些按捺不住的时候,雪岭上的骑兵几乎同时勒马转身,以整齐的步调消失在了山下大军的视野中。

    这短短一段时间的对峙令得福禄身边的两名将领看得口干舌燥,浑身滚烫,还未反应过来。福禄已经朝马队消失的方向疾行追去了。

    穿过前方的山岭,不多时,福禄看到了雪岭间的那片山谷,先前的骑兵正自侧面绕行进去。在视野两侧,高达丈余的木墙沿着山麓延绵开去。虽然这样的城防高度比之许多小城小镇都有不足,然而看山谷中火光延绵,刀枪如林的样子,很显然,他们引常胜军过来,是要死守于此了。

    兵败之后,夏村一地,打的是右相次子秦绍谦的名头,收拢的不过是万余人,在这之前,与周围的几支势力多少有过联系,彼此有个概念,却从未过来探看过。但此时一看,这边所表露出来的气势,与武胜军营地中的样子,几乎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在这之前,福禄并非是不清楚武朝军队的样子,恰恰相反,周侗毕生都想要领军作战为国效力,对于武朝军队如何,他们是清楚得不得了的。也是因此,陈彦殊笼络他帮忙振奋士气,他能起到的作用虽然不大,陈彦殊一直畏缩,驻地中三万大军都不可战,他也全都可以理解,纵然想要责难,也无从说起,相反,若军队不是这样,那才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然而眼前的这支军队,从先前的对峙到此时的状况,表露出来的战意、杀气,都在颠覆这一切想法。

    在武胜军中一个多月,他也已经隐约知道,那位宁毅宁立恒,便是随着秦绍谦寄身夏村这边。只是京城危亡、国难当头,关于周侗的事情,他还来不及过来托付。到得此时,他才忍不住想起先前与这位“心魔”所打的交道。想要将周侗的消息托付给他,是因为宁毅对那些绿林人士的心狠手辣,但在此时,灭梁山数万人、赈灾与天下豪绅交锋的事情才真正显现在他心里。这位看来只是绿林魔头、豪绅大商的男人,不知与那位秦将军在这里做了些什么事情,才将整处营地,变成眼前这副样子了。

    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福禄朝着远处望去,风雪的尽头,是黄河的堤岸。与此时所有盘踞汴梁附近的溃兵势力都不同,只有这一处营地,他们仿佛是在等待着常胜军、女真人的到来,甚至都没有准备好足够的退路。一万多人,一旦营地被破,他们连溃败所能选择的方向,都没有。

    破釜沉舟、哀兵必胜……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时,那边山谷中,杀声如雷吼般的响起来了……

    *****************

    看着风雪的方向,宁毅、秦绍谦等人骑马奔上原本搭好的一处高台。

    此时,两千骑兵仅以气势就迫得万余常胜军不敢上前的事情,也已经在营地里传开。无论战力再强,防守始终比进攻占便宜,山谷之外,只要能不打,宁毅等人是绝不会鲁莽开战的。

    “诸位兄弟!我们回来了!”说话的声音顺着风雪传开。在那高台上的,正是这片营地中最为坚忍凶狠,也最善隐忍谋算的年轻人,所有人都知道,没有他,大家绝不会取得眼前这样的战果。因此随着声音响起,便有人挥手呐喊呼应,但随即,谷内安静下来,名叫宁毅的书生的话语,也正显得沉静,甚至于冷漠:“我们带回了你们的亲人,也带回了你们的敌人。接下来,没有任何修整的机会了。”

    “山外。一万一千怨军正在赶过来,我不想评价他们有多厉害,我只要告诉你们,他们会越来越多。郭药师麾下尚有两万五千人,牟驼岗有一万人,汴梁城外有五万七千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来攻打我们这里,胜利的机会有一个。撑住……”他说道,“撑住。”

    “撑过这个冬天。春天来的时候,胜利会来。你们不用想退路,不用想失败后的样子,两个月前,你们在这里遭到了屈辱的失败,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了。这个冬天,你们脚下的每一寸地方,都会被血染红,要么是你们的,要么敌人的、怨军的、女真人的。我不用告诉你们有多艰难。因为这就是世界上你能想到的最艰难的事情,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当这里血流成河的时候,我跟你们在一起;这里所有的将军……和乱七八糟的将军,跟你们在一起;你们的兄弟,跟你们在一起;汴梁的一百万人跟你们在一起;这个天下的命数,跟你们在一起。败则玉石俱焚,胜,你们就做到了世界上最难的事情。”

    他说到乱七八糟的将军时,手朝着旁边那些中层将领挥了挥,无人发笑。

    “所以,包括胜利,包括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是我们来想的事。你们很幸运,接下来只有一件事情是你们要想的了,那就是,接下来,从外面来的,不管有多少人,张令徽、刘舜仁、郭药师、完颜宗望、怨军、女真人,不管是一千人、一万人,哪怕是十万人,你们把他们统统埋在这里,用你们的手、脚、兵器、牙齿,直到这里再也埋不下人,直到你走在血里,骨头和内脏一直淹到你的脚脖子——”

    那木台之上,宁毅已经变得高亢的声音顺着风雪卷出去,在这一瞬间,他顿了一顿,然后,安静而简单地完成说话。

    他说:“杀。”

    周围沉默了一下,然后附近的人说出来:“杀!”

    后方众人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来了:“杀——”

    又是片刻沉默,近两万人的声音,犹如雷吼:“杀————————————”卷动整片天云,大地都在震颤。

    黄河的冰面下,有着汹涌的暗流。不久之后,山谷外出现了常胜军大队的身影。

    ***************

    张令徽与刘舜仁在雪坡上看着这片营地的状况。

    营地正面,确实有一段开阔的道路,但是到了前方,一堆堆的积雪、拒马、壕沟组成了一片难以发起冲锋的地带,这片地带一直延伸到营地内部。

    然而营墙并不高,仓促之中能够筑起丈余的防线拱卫一切已是不易,纵然有些地方削了木刺、扎了枪林,能够起到的阻挡作用,恐怕仍不如一座小城的城墙。

    “他们为何选择此地驻防?”

    “……因后方是黄河?”

    刘舜仁不久之后,便想到了这件事。

    宗望前去攻打汴梁之时,交给怨军的任务,便是找出欲决黄河的那股势力,郭药师选择了西军,是因为打败西军功劳最大。然而此事武朝军队各种坚壁清野,汴梁附近不少城池都被放弃,军队溃败之后,任选一处坚城驻防都可以,眼前这支军队却选择了这样一个没有后路的山谷。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了。

    先前女真人对于汴梁周围的情报或有收集,然而一段时间以后,确定武朝军队被打散后军心崩得更加厉害,大家对于他们,也就不再太过上心。此时上心起来,才发现,眼前这一处地方,果然很符合决黄河的描述。

    另一方面,当初在潮白河畔,郭药师本欲与宗望大军一决高下。张令徽、刘舜仁的背叛,使得他不得不投降宗望,此时就算已经认命,要说与这两个兄弟毫无嫌隙,也是绝不可能。在女真人手下做事,彼此都有提防的情况下。若能够为宗望去除这个心头之患,必是大功一件了。

    “然而,此地据说驻有近两万军队,方才所见,战力不俗,我等兵力不过万余人,他们若拼死抵抗,怕是要伤元气……”商议之后,张令徽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

    方才阻住他们去路的两千骑兵。气势惊人,尤其是众人一齐拍打的那种协调性,绝非普通军队可以做到。要知道战阵之上,血气上涌,就算一般的军队经过训练,战时也难免有人因为心潮澎湃,拿不住跟旁边同伴的节奏,张令徽等人在战场上拼杀半辈子。方才固然心惊,却也在等着对方的气势稍乱。这边便会发起进攻。

    然而直到最后,对方也没有露出破绽,当时张令徽等人已经忍不住要采取行动,对方忽然退走,这一下交锋,就等于是对方胜了。接下来这半天。手下部队要跟人交手恐怕都会留有心理阴影,也是因此,他们才没有衔尾急追,而是不紧不慢地将部队随后开来。

    若对方部队全都有这样的素质,正面开战都能吃光自己。何况他们还占了防守地利。

    “不过……武朝军队之前是大败溃散,若当初就有此等战力,绝不至于败成这样。若是你我,此后就算手头有了精兵,欲偷袭牟驼岗,兵力不足的状况下,岂敢留力?”刘舜仁分析一番,“因此我断定,这山谷之中,善战之兵不过四千余,剩下皆是溃兵组成,恐怕他们是连拉出去都不敢的。否则又岂会以四千对一万,行险一击?”

    女真军队此时乃天下第一的强军,以一万多人守在牟驼岗,再厉害、再自大的人,只要手上还有余力,恐怕也不至于用四千人去偷袭。这样的推算中,山谷之中的军队组成,也就呼之欲出了。

    以一万六千弱兵混四千精兵,固然有可能被四千精兵带起来,但若是其他人实在太弱,这两万人与单纯四千人到底谁强谁弱,还真是很难说。张令徽、刘舜仁都是明白武朝状况的人,这天夜里,大军扎营,心头计算着胜负的可能,到得第二天凌晨,军队朝着夏村山谷,发起了进攻。

    风雪还在下,夜空之中,仍是一片黑色,等待了一晚上的夏村守军已经发现了怨军的异动,人们的口中哈着白汽,有人以积雪擦脸,呲起白森森的牙齿,士兵挽弓、搭起盾牌,有人活动着手臂,在黑暗中发出“啊”的短促的叫喊。

    时隔两个月,战争的你死我活,再度如潮水般扑上来。

    没有后退的可能了……

    宁毅走在人群里:“传令做好开炮准备。”

    “不可。”秦绍谦、岳飞等人都在瞬间提出了反驳,秦绍谦看看旁边的小将,目光之中有些赞许,岳飞拱了拱手,退到后面去。

    “为何?”

    “先见血。”秦绍谦说道,“两边都见血。”

    ……唯有见血,才能瞬间明白战争的残酷。

    宁毅点了点头,他对于战争,终究还是不够了解的。

    第一轮弓箭在黑暗中升起,穿过两边的天空,而又落下去,有的落在了地上,有的打在了盾牌上……有人倒下。

    昏暗中,血腥气弥漫开来了,宁毅回头看去,整个山谷中火光寥寥,所有的人都像是凝成了一体,在这样的昏暗里,惨叫的声音变得格外突兀渗人,负责救治的人冲过去,将他们拖下来。宁毅听见有人喊:“没事!没事!别动我!我只是腿上一点伤,还能杀人!”

    营墙外的雪原上,脚步声沙沙的,正在变得激烈,即便不去高处看,宁毅都能知道,举着盾牌的怨军士兵冲过来了,呼喊之声先是远远传来,逐渐的,犹如猛扑过来的海潮,汇成剧烈的呼啸!

    两轮弓箭之后,呼啸声扑上营墙。仅高丈余的木制营墙在这种亡命的战场上实际上起不到大的阻挡作用。就在这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墙内的呐喊声陡然响起:“杀啊——”撕裂了夜色,!巨大的岩石撞上了海潮!梯子架上营墙,勾索飞上来,这些雁门关外的北地士兵顶着盾牌,呐喊、汹涌扑来,营墙之中,这些天里经过大量单调训练的士兵以同样凶悍的姿态出枪、出刀、上下对射,转眼间,在接触的锋线上,血浪轰然绽开了……

    景翰十三年冬,十二月初一,凌晨,摇摇欲坠的汴梁城上,新一天的战事还未开始,距离这边近三十里的夏村山谷,另一场决定性的战事,以张令徽、刘舜仁的进攻为导火索,已经悄然展开。此时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处战场的重要性,众多的目光盯着激烈而险象环生的汴梁城防,即便偶尔将目光投过来,也只认为夏村这处地方,终于引起了怨军的注意,展开了报复性的攻击。

    对于这里的奋战、英勇和愚蠢,落在众人的眼里,嗤笑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敬重者有之。无论抱有怎样的心情,在汴梁附近的其余队伍,难以再在这样的状况下为京城解围,却已是不争的事实。对于夏村能否在这场战斗力起到太大的作用,至少在一开始时,没有人抱这样的期待。尤其是当郭药师朝这边投来目光,将怨军全部三万六千余人投入到这处战场后,对于这边的战事,众人就只是寄望于他们能够撑上多少天才会溃败投降了。

    无论如何,十二月的第一天,京城兵部之中,秦嗣源收到了夏村传来的最后讯息:我部已如预定,进入奋战,自此时起,京城、夏村,皆为一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望京城诸公珍重,此战过后,再图相见。

    这讯息既简单,又奇怪,它像是宁毅的口吻,又像是秦绍谦的说话,像是下属发给上司,同僚发给同事,又像是在外的儿子发给他这个父亲。秦嗣源是走出兵部大堂的时候收到它的,他看完这信息,将它放进衣袖里,在屋檐下停了停。随从看见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那儿,他的前方是混乱的大街,士兵、奔马的来去将一切都搅得泥泞,漫天风雪。老人就面对着这一切,手背上因为用力,有鼓起的青筋,双唇紧抿,目光坚定、威严,其中夹杂的,还有些许的凶戾。

    这些天来,他的神情,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的,他就像是在跟一切的困难作战,与女真人、与天地,与他的身体,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目光中打倒他。

    而似乎,在打倒他之前,也没有人能打倒这座城池。

    女真人的攻城仍在继续。

    在这之后,有许许多多的人,难言再见……(未完待续。。)

    ps:  七千字,大章节。

第六〇七章 超越刀锋(五)

    刀锋划过冰雪,视野之间,一片苍茫的颜色。天色方才亮起,眼前的风与雪,都在激荡、飞旋。

    扑的一声,夹杂在周围无数的声浪当中,血腥与粘稠的气息扑面而来,身侧有人持长矛突刺,后方同伴的箭矢射出,弓弦震响。毛一山瞪大眼睛,看着前方那个身材高大的东北汉子身上飚出鲜血的样子,从他的肋下到胸口,浓稠的血液方才就从那里喷出来,溅了他一脸,有些甚至冲进他嘴里,热腾腾的。

    夏村。

    战斗开始已有半个时辰,名叫毛一山的小兵,生命中第一次杀死了敌人。

    他参军则早已是数年前的事了。加入军队,拿一份饷,逢迎上官,偶尔训练,这几年来,武朝不太平,他偶尔也有出动过,但也并没有遇上杀人的机会,及至女真打来,他被裹挟在军阵中,随着杀、随着逃,血与火燃烧的夜晚,他也见到过同伴被砍杀在地,血流成河的景象,但他始终没有杀过人。

    那也没什么,他只是个拿饷吃粮的人而已。战阵之上,人山人海,战阵之外,也是人山人海,没人理会他,没人对他有期待,他杀不杀得到人,该溃败的时候还是溃败,他就算被杀了,想必也是无人牵挂他。

    直到来到这夏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是溃败下来的,围在一起,抱团取暖,他听他们说这样那样的故事,说那些很厉害的人,将军啊英雄啊什么的。他跟着吃粮,跟着训练,原也没太多期待的心里,隐约间却觉得。训练这么久,要是能杀两个人就好了。

    原本他也想过要从这里走开的,这村子太偏,而且他们竟然是想着要与女真人硬干一场。可最后,留了下来,主要是因为每天都有事做。吃完饭就去训练、训练完就去铲雪,晚上大家还会围在一起说话,有时候笑,有时候则让人想要掉泪,渐渐的与周围几个人也认识了。如果是在其它地方,这样的溃败之后,他只能寻一个不认识的上官,寻几个说话口音差不多的老乡,领军资的时候一拥而上。没事时,大家只能躲在帐篷里取暖,军队里不会有人真正搭理他,这样的大败之后,连训练恐怕都不会有了。

    相对而言,他反倒更喜欢夏村的气氛,至少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甚至于因为他在铲雪里非常卖力。几个地位颇高的上官有一天还说起了他:“这家伙肯干事,有把子力气。”他的上官是这样说的。然后另外几个地位更高的长官都点了头,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长官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累坏了,兄弟。”

    怎么可能累坏……

    然后他听说那些厉害的人出去跟女真人干架了,接着传来消息,他们竟还打赢了。当这些人回来时,那位整个夏村最厉害的书生上台说话。他觉得自己没有听懂太多,但杀人的时候到了,他的手颤了半个晚上,有些期待,但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可能杀掉一两个敌人——要是不受伤就好了。到得第二天早上。怨军的人发起了进攻。他排在前列的中段,一直在木屋后面等着,弓箭手还在更后面一点点。

    怨军冲了上来,前方,是夏村东侧长达一百多丈的木制外墙,喊杀声都沸腾了起来,血腥的气息传入他的鼻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亮起来,他的长官提着刀,说了一声:“我们上!”他提着刀便转出了木屋,风雪在眼前分开。

    他与身边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前方木墙,血腥气愈发浓烈,木墙上人影闪动,他的长官一马当先冲上去,在风雪之中像是杀掉了一个敌人,他正要冲上去时,前方那名原本在营墙上奋战的士兵陡然摔了下来,却是身上中了一箭,毛一山托住他让他下来,身边的人便已经冲上去了。

    那人是探出身子杀人时肩头中了一箭,毛一山脑子有些乱,但随即便将他扛起来,飞奔而回,待他再冲回来,跑上墙头时,只是砍断了扔上来一把勾索,竟又是长时间未曾与敌人碰上。如此直到心中有些气馁时,有人陡然翻墙而入,杀了过来,毛一山还躲在营墙后方,下意识的挥了一刀,血扑上他的头脸,他微微愣了愣,然后知道,自己杀人了。

    血腥的气息他其实早已熟悉,唯有亲手杀了敌人这个事实让他微微发愣。但下一刻,他的身体还是向前冲去,又是一刀劈出,这一刀却劈在了空处,有两把长矛刺出来,一把刺穿了那人的脖子,一把刺进那人的胸口,将那人刺在半空中推了出去。

    雪雾在鼻间打着飞旋,视野周围人影交织,方才有人跃入的地方,一把简陋的梯子正架在外面,有辽东汉子“啊——”的冲进来。毛一山只觉得整个天地都活了,脑子里旋转的尽是那日惨败时的情景,与他一个营房的同伴被杀死在地上,满地都是血,有些人的腹脏从肚子里流出来了,甚至还有没死的,三四十岁的汉子哭喊“救命、饶命……”他没敢停下,只能拼命地跑,小便尿在了裤裆里……

    他猛地冲上去,一刀由左上到右下当着辽东军汉的头上劈过去,砰的一声对方挥刀挡住了,毛一山还在“啊——”的大喊,第二刀从右上劈下,又是砰的一下,他感到虎口都在发麻,对方一声不吭的掉下去了,毛一山缩到营墙后方,知道这一刀劈开了对方的脑壳。

    “哈哈哈……哈哈哈……”他蹲在那里,口中发出低啸的声音,随后抓起这女墙后方一块棱角分明的硬石头,转身便挥了出去,那跑上梯子的军汉一躬身便躲了过去,石头砸在后方雪地上一个奔跑者的大腿上,那人身体颠簸一下,执起弓箭便朝这边射来,毛一山连忙后退,箭矢嗖的飞过天空。他惊魂甫定。抓起一颗石头便要再掷,那楼梯上的军汉已经跑上了几阶,正要冲来,脖子上刷的中了一箭。

    射箭的人从毛一山身边奔跑而过:“干得好!”

    毛一山大声回答:“杀、杀得好!”

    战场上有人应和:“将他们都留在这里——”

    木墙的数丈之外,一处惨烈的厮杀正在进行,几名怨军前锋已经冲了进来。但随即被涌上来的武朝士兵切割了与后方的联系,几人大叫,疯狂的厮杀,一个人的手被砍断了,鲜血乱洒。自己这边围杀过去的汉子同样疯狂,浑身带血,与那几名想要杀回去撕开防御线的怨军汉子杀在一起,口中喊着:“来了就别想回去!你爹疼你——”

    木墙外,怨军士兵汹涌而来。

    无论怎样的攻城战。只要失去取巧余地,普遍的策略都是以强烈的攻击撑破对方的防御极限,怨军士兵战斗意识、意志都不算弱,战斗进行到此时,天已全亮,张令徽、刘舜仁也已经基本看清楚了这片营墙的强弱之处,开始真正的强攻。营墙不算高,因此对方士兵舍命爬上来冲杀而入的情况也是常有。但夏村这边原本也没有完全寄望于这一层楼高的营墙,营墙后方。眼下的防御线是厚得惊人的,有几个小队战力高强的,为了杀人还会特意放开一下防御,待对方进来再封上口子将人吃掉。

    毛一山躲在那营墙后方,等着一个怨军汉子冲上来时,站起来一刀便劈在了对方大腿上。那人身体已经开始往木墙内摔进来,挥手也是一刀,毛一山缩了缩头,然后嗡的一下,那刀光从他头上掠过。他脑中闪过那脑壳被砍的敌人的样子,心想自己也被砍到脑袋了。那怨军汉子两条腿都已经被砍得断了三分之二,在营墙上惨叫着一面滚一面挥刀乱砍。

    毛一山只觉得头上都是血,他想要冲过去,但那怨军士兵钢刀绝望的乱砍又让他退了一下,随后抓起一根木棒,往那人头上、身上砰砰砰的打了好几下,待打得对方不动了,周围已经都是鲜血。有同伴冲过来,在他的身后与一名怨军军汉拼了一刀,然后身体摔在了他的脚边,胸口一片血红,毛一山回过身去,再与那名怨军士兵拼了一记,他的木棒占了上风,将对方钢刀嵌住,但那怨军军汉身材魁梧,猛的一脚踢在毛一山的心坎上,将他踢飞出去,毛一山一口气上不来,手在旁边拼命抓,但那怨军士兵已经挥刀冲来。

    营墙内侧,同样有人高速冲来,在内侧墙壁上蹬了一下,高高的跃起,那身影在怨军汉子的腰间劈了一刀,毛一山便看见鲜血跟内脏哗啦啦的流。

    那救了他的汉子爬上营墙内的台子,便与陆续冲来的怨军成员厮杀起来,毛一山此时感到手上、身上都是鲜血,他抓起地上那把刀——是被他砍了双腿又活活打死的怨军敌人的——爬起来正要说话,阻住女真人上来的那名同伴肩上也中了一箭,而后又是一箭,毛一山大叫着过去,顶替了他的位置。

    这一刻他只觉得,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接触战场,他第一次如此想要胜利,想要杀敌。

    前方,怨军士兵蜂拥而来,后方,也有察觉到这处薄弱点的将领带兵涌过来。他感受着旁边涌来的同伴,感受着前方凶狠杀来的敌人,猛地躲开一支箭矢,那个躲避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但竟然真的避开了箭矢射来的方向,并且在躲避当中,他没有完全缩回女墙内,而是随时注意着前方的动静。

    死都没关系,我把你们全拉下去……

    这个时候,毛一山感到空气呼的动了一下。

    在他的身侧两丈开外,一处比这边更高的营墙内部,火光与气浪陡然喷出,营墙震了一下,毛一山甚至看到了雪花散开、在空中凝固了一瞬间的形状,在这漫天风雪里,有清晰的痕迹刷的掠向远方。在那一下之后,轰鸣的爆炸声在视野远处的雪地上不断响了起来。那边正是怨军潮涌冲锋的密集处,在这一瞬间,数十道痕迹在雪花里成型,它们几乎连成一片,肆掠的爆炸将人群淹没了。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雪花、气浪、盾牌、人体、黑色的烟雾、白色的水汽、红色的血浆,在这一瞬间。全都升腾在那片爆炸掀起的屏障里,战场上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而后,苍古而又嘹亮的号角响起。

    营地的侧门,就那样打开了。

    穿着黑甲、披着披风的重骑,出现在怨军的视野之中。而在毛一山等人的后方,盾卫、弓手蜂拥而来。

    厮杀只停顿了一瞬间。而后持续。

    不多时,第二轮的爆炸声响了起来。

    榆木炮的吼声与热浪,来回炙烤着整个战场……

    ****************

    当那阵爆炸突兀响起的时候,张令徽、刘舜仁都觉得有些懵了。

    从决定强攻这营地开始,他们已经做好了经历一场硬战的准备,对方以四千多精兵为骨架,撑起一个两万人的营地,要死守,是有实力的。然而只要这一万五六的弱兵扶不上墙,死人一旦增加,他们反而会回过头来,影响四千多精兵的士气。

    攻破不是没可能,但是要付出代价。

    这也算不得什么,纵然在潮白河一战中扮演了不怎么光彩的角色,他们毕竟是辽东饥民中打拼起来的。不愿意与女真人硬拼,并不代表他们就跟武朝官员一般。以为做什么事情都不用付出代价。真到走投无路,这样的觉悟和实力。他们都有。

    常胜军已经背叛过两次,没有可能再背叛第三次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以手头的实力在宗望面前取得功劳,在未来的女真朝堂上获得一席之地,是唯一的出路。这点想通。剩下便没什么可说的。

    他们以最正统的方式展开了进攻。

    这场最初的攻击,通常来说是用来试探对手成色的,先做佯攻,然后人海堆上去就行,对于高明的将领来说。很快就能试探出对方的韧性有多强。因此,最初的小半个时辰,他们还有些收敛,接下来,便开始了针对性的高烈度进攻。

    整个夏村山谷的外墙,从黄河岸边包围过来,数百丈的外围,虽然有两个月的时间修筑,但能够筑起丈余高的防御,已经颇为不易,木墙外侧自然有高有低,绝大多数地方都有往外延伸的木刺,阻拦外来者的进攻,但自然,也是有强有弱,有地方好打,有地方不好打。

    进攻展开一个时辰,张令徽、刘舜仁已经大致掌握了防御的情况,他们对着东面的一段木墙发动了最高强度的猛攻,此时已有超过八百人聚在这片城墙下,有前锋的猛士,有混杂其中压制木墙上士兵的弓手。而后方,还有冲锋者正不断顶着盾牌前来。

    如果没有变数,张、刘二人会在这里直接攻上一天,干干脆脆的撑破这段城防。以他们对武朝军队的了解,这算不上什么过分的想法。而与之相对,对方的防御,同样是坚定的,与武朝其它被攻破的城防上的以命换命又或是悲壮惨烈不同,这一次展现在他们眼前的,确实是两只实力相当的军队的对杀。

    张令徽与刘舜仁知道对方已经将精锐投入到了战斗里,只希望能够在试探清楚对方实力底线后,将对方迅速地逼杀到极限。而在战斗发生到这个程度时,刘舜仁也正在考虑对另外一段营防发动大规模的冲锋,而后,变故蓦起。

    “火器……”

    “武朝火器?”

    在意识到这个概念之后的片刻,还来不及生出更多的疑惑,他们听见号角声自风雪中传过来,空气颤动,不祥的意味正在推高,自开战之初便在积累的、仿佛他们不是在跟武朝人作战的感觉,正在变得清晰而浓烈。

    “唤骑兵接应——”

    “不行!都退回来!快退——”

    就在看到黑甲重骑的一瞬间,两名将领几乎是同时发出了不同的命令——

    ******************

    自女真南下以来,武朝军队在女真大军面前溃败、奔逃已成常态,这延绵而来的无数战斗,几乎从无例外,即便在常胜军的面前,能够周旋、反抗者,也是寥寥无几。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夏村战斗终于爆发后的一个时辰,榆木炮开始了划线一般的痛击,紧接着,是接受了名为岳鹏举的小将建议的,重骑兵出击。

    在为夏村修筑防御的过程里,外墙远处的林地。已经被推平了一片,基本上,一箭之地已被清空,而在这其中,一半的土地上留有木桩,另外不算宽敞的一半,才真正适合战马的奔跑。

    从不同方向轰出的榆木炮朝着怨军冲来的方向,划出了一道宽约丈余,长约十多丈的着弹点。由于炮弹威力所限。其中的人当然不至于都死了,事实上,这中间加起来,也到不了五六十人,然而当炮声停下,血、肉、黑灰、白汽,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伤兵残肢断体、身上血肉模糊、疯狂的惨叫……当这些东西映入众人的眼帘。这一片地方,的冲锋者。几乎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侧面,百余重骑冲杀而下,而在那片稍显低洼的地方,近八百怨军精锐面对的木墙上,如林的盾牌正在升起来。

    一些怨军中层将领开始让人冲锋,阻挡重骑兵。然而爆炸声再度响起在他们冲锋的路线上,当大营那边撤退的命令传来时,一切都有些晚了,重骑兵正在挡住他们的去路。

    最后方的一部分人还在试图往回逃——有几个人逃掉了——但随后重骑兵已经如屏障般的堵住了去路,他们排成两排。挥舞关刀,开始像碾肉机一般的往营墙推进。

    屠杀开始了。

    怨军的骑兵不敢过来,在那样的爆炸中,有几匹马靠近就惊了,远距离的弓箭对重骑兵没有意义,反而会射杀自己人。

    这片刻间,面对着夏村忽如其来的突袭,东面这段营墙外的近八百怨军士兵就像是被围在了一处瓮城里。他们中间有许多善战的士兵和中下层将领,当重骑碾压过来,这些人试图组成枪阵顽抗,然而没有意义,后方营墙上,弓箭手居高临下,以箭雨肆意地射杀着下方的人群。

    有一部分人仍旧试图朝着上方发起进攻,但在上方加强的防御里,想要短时间突破盾墙和后方的长矛刀枪,仍旧是痴人说梦。

    试图往两边奔逃的人群遭到了更多弓箭手的射击,一部分怨军士兵试图投降,他们随后便被重骑兵碾压过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慑了所有人,其它方向上的怨军士兵在接到撤退命令后都跑掉了——事实上,就算是高烈度的战斗,在这样的冲锋里,被弓箭射杀的士兵,仍旧算不上很多的,大部分人冲到这木墙下,若不是冲上墙内去与人短兵相接,他们仍然会大量的存活——但在这段时间里,周围都已变得安静,唯有这一处洼地上,沸腾持续了好一阵子。

    怨军士兵被屠杀殆尽。

    远远的,张令徽、刘舜仁看着这一切——他们也只能看着,就算投入一万人,他们甚至也留不下这支重骑,对方一冲一杀就回去了,而他们只能死伤更多的人——整个常胜军部队,都在看着这一切,当最后一声惨叫在风雪里消失,那片洼地、雪坡上碎尸延绵、血流成河。然后重骑兵下马了,营墙上盾牌放下,长长一排的弓箭手还在对准下面的尸体,预防有人装死。

    “他娘的,我操他祖宗!”张令徽握着拳头,青筋暴起,看着这一切,拳头已经颤抖起来,“这是什么人……”

    在这之前,他们已经与武朝打过许多次交道,那些官员丑态,军队的腐朽,他们都清清楚楚,也是因此,他们才会放弃武朝,投降女真。何曾在武朝见过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人物……

    “砍下他们的头,扔回去!”木墙上,负责这次出击的岳飞下了命令,杀气四溢,“接下来,让他们踩着人头来攻!”

    对于敌人,他是从来不带怜悯的。

    重骑兵砍下了人头,然后朝着怨军的方向扔了出去,一颗颗的人头划过半空,落在雪地上。

    更远处的山麓上,有人看着这一切,看着怨军的成员如猪狗般的被屠杀,看着那些人头一颗颗的被抛出去,浑身都在发抖。

    ……竟如此简单。

    “吃饭!”山谷中的一处瞭望台上,宁毅拍了拍手,如此说道。

    这是夏村之战的开端。

    不久之后,整个山谷都为了这第一场胜利而沸腾起来……

    张、刘二人暂时收兵,以最快的速度制造着能够用来进攻营地的简单攻城器械,另一方面,有斥候正穿过雪原,将战斗的结果告知郭药师……

    ……以及完颜宗望。(未完待续。。)

对近来几章更新一点小事说明一下

最近写到很关键的地方,情绪很炽烈,我希望将感觉做到最好,但有时候通宵码字,码完之后就想让大家看到,所以就发了,但是发了一段时间之后——通常在两三个小时内,我的脑子停不下来,很多时候会对觉得不完美的地方做出补充和修改,这些修改最近已经发生好几次了。我知道有些朋友订阅正版之后习惯去其它地方看,但盗版盗出去的是第一稿,为了最好的阅读体验,最近这些章节,希望可以尽量在起点看,也许仅仅是几个句子的不同,但是对于代入感的影响,会非常大。

    就这样。(未完待续。。)

第六〇八章 超越刀锋(六)

    血腥与肃杀的气息弥漫,寒风在帐外嘶吼着,混杂其间的,还有营地间人群奔跑的脚步声。大帐里,以宗望为首的几名女真将领正在商议战事,下方,率领大军攻城的猛将赛剌身上甚至有血污未褪,就在之前不久,他甚至亲自率领精锐冲上城墙,但战事持续不久,还是被蜂拥而来的武朝增援逼下来了。

    斥候过来通报了汴梁攻防之外的情况后,营帐内沉默了片刻,宗望在前方皱着眉头,好半晌,才挥了挥手。

    “这样说来,武朝之中出能战的了?夏村……他们先前为何败成那样?”

    他的话语之中隐隐蕴着的愤怒令得人不敢接话。过得一阵,还是才从牟驼岗赶来不久的阇母说了一句:“依我看,可能是武朝人集合了所有溃兵中的精锐,欲破釜沉舟,行险一搏。”

    “武朝精锐,只在他们各个将领的身边,三十多万溃兵中,就算能集中起来,又岂能用得了……不过这山谷中的将领,据说乃是城中那位武朝右相之子,要这样说,倒也不无可能。”宗望阴沉着脸色,看着大帐中央的作战地图,“汴梁死守,逼我速战,坚壁清野,断我粮道,春汛决黄河。我早觉得,这是一道的谋算,现在看来,我倒是不曾料错。还有那些火器……”

    先前收到那封书信,他便猜测背后的人与那一直在进行的坚壁清野有着莫大的联系,郭药师将矛头对准西军,不过在暗地里,坚壁清野的诸多线索,应该是连着这夏村的。当然,作为主将。宗望只是心中对此事有个印象,他不至于为此上太多的心。倒是在九月二十五凌晨击破二十余万武朝军队时,武瑞营一方,爆炸了二十多辆大车,令得一些进攻这个方向的将领是颇为在意的。

    女真起于蛮荒之地,然而在短短年月里中兴建国。这第一批的将领,并不因循守旧,尤其对于战场上各种事物的敏锐程度相当之高。包括攻城器械,包括武朝火器,只是相对于大部分的攻城器械,武朝的火器眼下还真正属于华而不实的东西,那晚虽然有爆炸出现,最终并未对己方造成太大的伤亡,也是因此。当时并未继续追究了。而这次出现在夏村的,倒显得有些不同。

    “张令徽、刘舜仁败阵,郭药师必然也知道了,这边是他的事情,着他攻破此处。本帅所关心的,唯有这汴梁城!”宗望说着,拳头敲在了那桌子上,“攻城数日。我军伤亡几已过万,武朝人伤亡高出我军五倍有余。他们战力孱弱至此,我军还数度突破城防,到最后,这城竟还不能破?你们以前遇上过这种事!?”

    宗望的目光严厉,众人都已经低下了头。眼前的这场攻防,对于他们来说。同样显得不能理解,武朝的军队不是没有精锐,但一如宗望所言,大部分战斗意识、技巧都算不得厉害。在这几日内,以女真军队精锐配合攻城机械强攻的过程里。每每都能取得成果——在正面的对杀里,对方就算鼓起意志来,也绝不是女真精兵的对手,更别说许多武朝士兵还没有那样的意志,一旦小范围的溃败,女真士兵杀人如斩瓜切菜的情况,出现过好几次。

    然而这样的情况,竟然无法被扩大。若是在战场上,前军一溃,裹挟着后方部队如雪崩般逃亡的事情,女真部队不是第一次遇上了,但这一次,小范围的溃败,永远只被压在小范围里。

    汴梁城墙上,小范围的溃败和屠杀之后,增援而来的武朝军民又会蜂拥过来,他们蜂拥过来,在女真人的凶猛攻击下,遇上的又只会是溃败,然而第三支部队、第四支部队仍然会涌过来,后方援军如汪洋大海,到最后,竟会给女真的士兵造成心理压力。

    支撑起这些人的,必然不是真正的英勇。他们未曾经历过这种高强度的厮杀,纵然被血性怂恿着冲上来,一旦面对鲜血、尸体,这些人的反应会变慢,视野会收窄,心跳会加快,对于痛楚的忍受,他们也绝对不如女真的士兵。对于真正的女真精锐来说,就算肚子被剖开,腿被砍断,也会嘶吼着给敌人一刀,普通的小伤更是不会影响他们的战力,而这些人,或许中上一刀便躺在地上任由宰割了,就算正面作战,他们五六个也换不了一个女真士兵的性命。这样的防御,原该不堪一击才对。

    但到得如今,女真部队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五千,加上因受伤影响战力的士兵,伤亡已经过万。眼前的汴梁城中,就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人,他们城防被砸破数处,鲜血一遍遍的浇,又在火焰中被一处处的炙烤成黑色,大雪之中,城墙上的士兵懦弱而恐惧,但是对于何时才能攻破这座城池,就连眼前的女真将领们,心中也没有底了。

    破是肯定可以破的,然而……难道真要将手上的士兵都砸进去?他们的底线在哪里,到底是怎样的东西,推动他们做出这样绝望的防御。真是想想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而在此时传来的夏村的这场战斗讯息,更是让人觉得心中烦闷。

    “作为一国京城,想要速战,我承认之前是低估了它,然而武朝人以城内居民为守军,一时间的血性或许可用,时间一长,城内必生恐慌。若真到那时,我踏平这城!十日不封刀!”

    汴梁城中居民百万,若真是要在这样的对杀里将城内众人意志耗干,这城墙上要杀掉的人,怕不要到二十万以上。可以想见,逼到这一步,自己麾下的军队,也已经伤亡惨重了。但无论如何,眼前的这座城,已经变成必须攻下来的地方!宗望的拳头抵在桌子上,片刻后,打了一拳,做了决定……

    *****************

    就在宗望等人为了这座城的顽强而感到奇怪的时候,汴梁城内。有人也为着同样的事情感到惊奇。事实上,无论是当事人,还是非当事人,对于这些天来的发展,都是没有想过的。

    周喆已经好几次的做好逃亡准备了,城防被突破的消息一次次的传来。女真人被赶出去的消息也一次次的传来。他没有再理会城防的事情——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当他已经做好了汴梁被破的心理准备后,有时候甚至会为“又守住了”感到奇怪和失落——但是在女真人的这种全力进攻下,城墙竟然能守住这么久,也让人隐隐感到了一种振奋。

    原来,这城中子民,是如此的忠诚,若非王化广博,民心岂能如此可用啊。

    这两天里。他看着一些传来的、臣民英勇守城,与女真财狼偕亡的消息,心中也会隐约的感到热血沸腾。

    ——并不是不能一战嘛!

    他此时的心理,也算是如今城内许多居民的心理。至少在舆论机构眼前的宣传里,在连日以来的战斗里,大伙儿都看到了,女真人并非真正的战无不胜,城中的英勇之士辈出。一次次的都将女真的军队挡在了城外,而且接下来。似乎也不会有例外。

    不过,这天下午传来的另一条消息,则令得周喆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他顺手将书桌前的笔洗砸在了地上。但随后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毕竟传来的,多少算是好事。

    夏村那边。秦绍谦等人已经被常胜军围住,但似乎……小胜了一场。

    周喆心中觉得,胜仗还是该高兴的,只是……秦绍谦这个名字让他很不舒服。

    仗着相府的权力,开始将所有精兵都拉到自己麾下了么。明目张胆,其心可诛!

    首领太监杜成喜听到笔洗砸碎的声音,赶了进来,周喆自书桌后走出来,背负双手,走到书房门外,风雪正在院子里降下。

    “杜成喜啊,兵凶战危,患难方知人心,你说,这人心,可还在我们这边哪?”

    他看着那风雪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杜成喜连忙过来,小心回答:“陛下,这几日里,将士用命,臣民上城防守,英勇杀敌,正是我武朝数百年教化之功。蛮人虽逞一时凶狠,终究不比我武朝教化、内蕴之深。奴婢听朝中诸位大臣议论,只要能撑过此战,我朝复起,指日可期哪。”

    周喆沉默片刻:“你说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你说这民心,是在朕这里,还是在那些老东西那啊……”

    杜成喜张口呐呐片刻:“会陛下,陛下乃天子,九五之尊,城中子民如此奋勇,自是因为陛下在此坐镇啊。否则您看其他城池,哪一个能抵得住女真人如此强攻的。朝中诸位大臣,也只是代表着陛下的意思在做事。”

    “你倒会说话。”周喆说了一句,片刻,笑了笑,“不过,说得也是有道理。杜成喜啊,有机会的话,朕想出去走走,去北面,城防上看看。”

    “陛下,外面兵凶战危……”

    “不用说了。”周喆摆了摆手,“朕心里有数,也不是今天,你别在这聒噪。也许过些时日吧……他们在城头奋战,朕放心不下他们啊,若有可能,只是想看看,心中有数而已。”

    他不想跟对方多说,随后挥手:“你下去吧。”

    城池东北面,降下的大雪里,秦嗣源所看到的,是另外的一幅景象。

    那是一排排、一具具在眼前广场上排开的尸体,尸体上盖了布面,从视野前方朝着远处延绵开去。

    三万余具的尸体,被陈列在这里,而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纵然是在这样的雪天,血腥气与逐渐生出的腐朽气息,还是在周围弥漫着。秦嗣源柱着拐杖在旁边走,觉明和尚跟在身侧。

    “知不知道,女真人死伤多少?”

    “十分之一?或者多点?”

    秦嗣源右手握着拐杖,几乎是从齿缝中说出来:“这是守城哪!”

    “毕竟不善战。”和尚的面色平静,“些许血性,也抵不了士气,能上去就很好了。”

    两人在那些尸体前站着,过得片刻。秦嗣源缓缓开口:“女真人的粮草,十去其七,然则剩下的,仍能用上二十日到一个月的时间。”

    “绍谦与立恒他们,也已尽力了,夏村能胜。或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坚壁清野两三百里,女真人就算不胜,杀出几百里外,仍是天高海阔……”秦嗣源朝着前方走过去,过得片刻,才道,“和尚啊,这里不能等了啊。”

    觉明跟着走,他一身皂白僧衣。依旧面无表情。两人相交甚深,此时交谈,原也不是上司与下属的商量,许多事情,只是要做了,心中要数而已。

    “……这几日里,外面的死者家属,都想将尸体领回去。他们的儿子、丈夫已经牺牲了。想要有个归属,这样的已经越来越多了……”

    “……领回去。葬哪里?”

    “唉……”

    “……不等了……烧了吧。”

    这一天的风雪倒还显得平静。

    夏村山谷,第一场的胜利之后,从早上到傍晚,谷中热闹的气息未有平静,这也是因为在早晨的挫败后,外面的张、刘军队。便未敢再行强攻了。

    一堆堆的篝火燃起,有肉香味飘出来。众人还在热烈地说着早晨的战斗,有些杀敌英勇的士兵被推举出来,跟同伴说起他们的心得。伤兵营中,人们进进出出。相熟的士兵过来看望他们的同伴,互相激励几句,互相说:“怨军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这一场胜得有些轻松啊。我倒是怕他们有骄躁的情绪了。”房间里,宁毅正在将烤肉切成一块块的,分到旁边的盘子里,由红提拿出去,分给外间的秦绍谦等将领。红提今天未有参与战斗,一身干净整洁,在宁毅身边时,看起来也没什么杀气,她对于宁毅当厨子,自己打下手这样的事情有些不开心,原因自然是觉得不符合宁毅的身份,但宁毅并不介意。

    “储着的肉,这一次就用掉一半了。”

    “没事,干过一仗,可以打打牙祭了。留到最后,我怕他们很多人吃不上。”

    宁毅如此解释着,过得片刻,他与红提一块儿端了大盘子出去,此时在房间外的大篝火边,不少今天杀敌英勇的战士都被请了过来,宁毅便端着盘子一个个的分肉:“我烤的!我烤的!都有!每人拿一块!两块也行,多拿点……喂,你身上有伤能不能吃啊——算了算了,快拿快拿!”

    从夏村这片营地组成开始,宁毅一直是以严厉的工作狂和深不可测的谋士身份示人,此时显得亲切,但篝火旁一个个今天手上沾了许多血的战士也不敢太放肆。过了一阵,岳飞从下方上来:“营防还好,已经叮嘱他们打起精神。不过张令徽他们今天应该是不打算再攻了。”

    “早晨强攻不成,晚上再偷袭,也是没什么意义的。”秦绍谦从旁边过来,伸手拿了一块烤肉,“张令徽、刘舜仁亦是久经沙场的名将,再要来攻,必定是做好准备了。”

    “一天的时间够吗?”宁毅将盘子递向岳飞,岳飞拱了拱手,拿了一块肥肉最少的。

    “器械准备不够,但进攻准备必然够了。”

    “那就是明天了。”宁毅点了点头。

    “必然是明天。”秦绍谦吃完了肉,望向远方,叹了口气。

    风雪在山谷之外降下,火光沿着山谷两侧的坡地延伸开去,营地外侧,执勤的士兵还在聚精会神地望着远处。风吹过山岭、雪原时,冷飕飕的感觉,山谷外,依旧有延绵的火光,张令徽、刘舜仁仍旧在紧锣密鼓地做着进攻准备。

    第二天是十二月初二。汴梁城,女真人仍旧持续地在城防上发起进攻,他们稍微的改变了进攻的策略,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不再执着于破城,而是执着于杀人,到得这天晚上,守城的将领们便发现了死伤者增加的情况,比以往更为巨大的压力,还在这片城防线上不断的堆垒着。而在汴梁摇摇欲坠的此刻,夏村的战斗,才刚开始不久。

    张令徽、刘舜仁持续地对夏村营防发起了进攻。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使用饱和式的大规模进攻,而以佯攻和充满弹性的散兵冲锋为主。在夏村营防周围圆形的雪坡上,大片大片的冲锋不断的出现,而后又迅速地退了回去,真正造成杀伤的是大规模抛射的箭矢,包括射进来的火箭——在这样的天气里,火箭不容易点燃周围和内部的木料,宁毅等人基本也已经做了防火的准备,但这样的天气和环境里,一旦被火箭射中,箭伤加上烫伤,一般人都会迅速地失去战力。

    当然,这样的弓箭对射中,双方之间的伤亡率都不高,张令徽、刘舜仁也已经表现出了他们作为将领敏锐的一面,冲锋的士兵虽然前进之后又退回去,但随时都保持着可能的冲锋姿态,这一天里,他们只对营防的几个不关键的点发起了真正的进攻,随即又都全身而退。由于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战果,夏村一边也没有再发射榆木炮,双方都在考验着彼此的神经和韧性。

    “没什么,就让他们跑过来跑过去,我们以逸待劳,看谁耗得过谁!”

    顶着盾牌,夏村中的几名高级将领奔行在偶尔射来的箭矢当中,为负责营房的众人打气:“但是,谁也不能掉以轻心,随时准备上去跟他们硬干一场!”

    到得这天晚上,虽然对射中产生的伤亡不高,夏村中的士兵当中,积累的精神压力却普遍不小,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主观能动意识,不再得过且过,与之对应的,反倒是对战场的责任感。这样的情况下,大家都保持着紧张感,到了晚上,为了怨军的没有冲锋,普遍都耗了不少的心力。

    当然,这也是他们必须要承受的东西了。

    到得十二月初三,情况依旧如此,只是到了这天下午,快接近傍晚的时候,怨军如潮水般的,发起了一次正面进攻。在几轮与之前无异的箭矢对射后,陡然间,喊杀的呼啸声漫山遍野的涌来!灰色的天幕下,一瞬间,从林地里冲出来的都是人影,他们扛着木梯,举着盾牌,朝着周围的营防疯狂涌来。在营地正面,几辆缀着厚厚盾牌的大车被士兵推着,往前方满是拒马、壕沟的方向碾压而来。

    在那疯狂冲来的军阵后方,写着“常胜军”“郭”的大旗迎风招展,猎猎呼啸。这是第三日的傍晚,郭药师到了!

    喊杀声震彻山间,箭雨漫天飞舞,兵锋延绵,山谷之中,无数人在呼喊之中奔行就位。

    真正的考验,在此时终于展开……(未完待续。。)

第六〇九章 超越刀锋(七)

    声浪呼啸,黄河岸边的山谷四周,鼎沸的人声点燃整片夜色。

    这是往日里黄昏时分,但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来回的火矢犹如夜空中飞窜的流萤,一阵一阵的,照亮雪地中人们的视野。西侧的山麓间,大量举着盾牌的士兵冲过雪地,他们有的扛着梯子,箭矢在他们的盾牌上、身上、身边的积雪上落下。在他们身后的树林里,火光燃成一片,点燃了箭矢的射手们一拨拨的冲出来,射出箭矢,旋又退回燃着篝火的雪林当中。这个时候,便会见到大量如飞蝗般的光点往夏村营墙上落下去。

    覆盖式的打击一阵一阵的落向木制营墙的高点,太多的火矢落在这严冬时节的木料上,有的甚至还会燃烧起来。

    夏村墙头,并没有榆木炮的声音响起来,常胜军漫山遍野的冲锋中,士兵与士兵之间,始终隔了相当大的一片距离,他们举着盾牌奔行墙外,只在特定的几个点上猝然发起猛攻。梯子架上去,人群蜂拥而上,夏村内部,防守者们端着滚烫的开水哗的泼出来,从营墙里刺出的枪阵如林,将试图爬进来的常胜军精锐刺死在墙头,远处树林有点点光斑奔出,试图朝这边墙头齐射时,营墙内部的冲过来的弓手们也将火矢射向了对方的弓箭手群落。

    有时候常胜军射得快些,有时候则是夏村的守军。当墙头和内外的地面上落下点点火光,躲避不及的守军士兵抱着伤处惨叫着在地上打滚时,外侧便又是一阵进攻压上来。

    伤者还在地上打滚,增援的也仍在远处,营墙后方的士兵们便从掩体后冲出来,与试图强攻进来的常胜军精锐展开了厮杀。

    负责营墙西面、乙二段防守的将领名叫徐令明。他五短身材,身体结实犹如一座黑色铁塔,手下五百余人,防御的是四十丈宽的营墙。在此时,经受着常胜军轮番的攻击,原本充裕的人手正在迅速的减员。触目所及,周围是明明灭灭的火光,奔行的人影,传令兵的大喊,伤者的惨叫,营地内部的地上,不少箭矢插进泥土里,有的还在燃烧。由于夏村是谷地,从内部的低处是看不到外面的。他此时正站在高高扎起的瞭望台上往外看,应墙外的坡地上,冲锋的常胜军士兵分散、呐喊,奔行如蚁群,只偶尔在营墙的某一段上发起进攻。

    更远处,树林里无数的火光斑点,眼看着都要冲出来,却不知道他们预备射向何方。

    “他们要冲、他们要冲……徐二。让你的兄弟准备!火箭,我说点火就点火。我让你们冲的时候,全部上墙!”

    他陡然间在瞭望塔上放声大喊,下方,率领弓箭队的徐二是他的族弟,随即也大喊起来,周围百余弓箭手当即拿起包裹了油布的箭矢。多浇了粘稠的火油,奔向篝火堆前待命。徐令明飞快冲下瞭望塔,拿起他的盾牌与长刀:“小卓!预备队众兄弟,随我冲!”

    正在后方掩体中待命的,是他手下最精锐的五十余人。在他的一声号令下,拿起盾牌长刀便往前冲去。一面奔跑,徐令明一面还在注意着天空中的颜色,然而正跑到一半,前方的木墙上,一名负责观察的士兵陡然喊了一声什么,声音淹没在如潮的喊杀中,那士兵回过身来,一面呼喊一面挥手。徐令明睁大眼睛看天空,仍旧是黑色的一片,但寒毛在脑后竖了起来。

    “找掩护——当心——”

    徐令明蹲下身子,举起盾牌,奋力大喊,身后的士兵也连忙举盾,随后,箭雨在黑暗中啪啪啪啪的落下,有人被射翻在地。木墙附近,有人本就躲在掩体后方,一些来不及躲避的战士被射翻倒地。

    在先前那段时间,常胜军一直以火箭压制夏村守军,一方面烫伤确实会对士兵造成巨大的伤害,另一方面,针对两天前能阻隔常胜军士兵前进的榆木炮,作为这支军队的最高将领,也作为当世的名将之一,郭药师并未表现出对这新兴事物的过度敬畏。

    他在北方时,也曾接触过武朝不成熟的火器,此时赶来夏村,在第一时间,便针对榆木炮的存在做出了应对:以大量的火箭集火原本摆放榆木炮的营墙高处。

    自己这边原本也对这些位置做了遮挡,但是在火矢乱飞的情况下,发射榆木炮的窗口根本就不敢打开,一旦真被箭矢射进炮口,火药被点燃的后果不堪设想。而在营墙前方,士兵尽量分散的情况下,榆木炮能造成的伤害也不够大。因此在这段时间,夏村一方暂时并没有让榆木炮发射,而是派了人,尽量将附近的火药和炮弹撤下。

    而随着天色渐黑,一阵阵火矢的飞来,基本也让木墙后的士兵形成了条件反射,一旦箭矢曳光飞来,立刻做出躲避的动作,但在这一刻,落下的不是火箭。

    夏村这边,顿时便吃了大亏。

    “徐二——点火——上墙——随我杀啊——”

    徐令明摇了摇头,猛地大喊出声,旁边,几名受伤的正在惨叫,有大腿中箭的在前方的雪地上爬行,更远处,女真人的梯子搭上营墙。

    先前示警的那名士兵抓起长刀,转身杀敌,一名怨军士兵已冲了进来,一刀劈在他的身上,将他的手臂劈飞出去,周围的守军在墙头上起身厮杀。徐令明“啊——”的狂吼,冲向墙头。

    血光飞溅的厮杀,一名常胜军士兵跃入墙内,长刀随着飞跃猛地斩下,徐令明扬起盾牌猛地一挥,盾牌砸开钢刀,他铁塔般的身形与那身材魁梧的东北汉子撞在一起,两人轰然间撞在营墙上,身体纠缠,而后猛地砸出血光来。

    “杀敌——”

    阴影之中,那怨军汉子倒下去,徐令明抽刀狂喝,前方。常胜军的士兵越墙而入,后方,徐令明麾下的精锐与点燃了火箭的弓箭手也朝着这边蜂拥过来了,众人奔上墙头,在木墙之上掀起厮杀的血浪,而弓箭手们冲上两侧的墙头。开始往常胜军集中的这片射下箭雨。

    类似的情景,在这片营墙上不同的地方,也在不断发生着。营地正门前方,几辆缀着盾牌的大车由于墙头两架床弩以及弓箭的射击,前行已经暂时瘫痪,东面,踩着雪地里的头颅、尸身。对营地防御的大规模袭扰一刻都未有停止。

    虽然在潮白河一战中,张令徽、刘舜仁都暂时的脱离了郭药师的掌控,但在如今。投降的选项已经被擦掉的情况下,这位常胜军统帅甫一到来,便恢复了对整支军队的控制。在他的运筹之下,张令徽、刘舜仁也已经打起精神来,全力辅助对方进行这次攻坚。

    对于先前建功的榆木炮与那一百多的重骑兵,郭药师表现得比张、刘二人更为敏锐和坚决,这也是因为他手下有更多可用的兵力导致的。此时在夏村山谷外,常胜军的兵力已经到达了三万六千人。皆是跟随南下的精锐部系,但在整个夏村中。实际的兵力,不过一万八千余人。一百多的重骑兵可以在小范围内扩大优势,但在坚决总攻的战场上,一旦出击,郭药师就会坚定地将对方吃掉,哪怕付出代价。只要打掉对方的王牌,对方士气,必然就会一落千丈。

    至于那火器,往日里武朝火器华而不实,几乎不能用。此时就算到了可以用的级别。刚刚出现的东西,声势大威力小,散兵线上,或许一下都打不死一个人,比起弓箭,又有什么区别。他放开胆子,再以火箭压制,转眼间,便克制住这新型武器的软肋。

    “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怨军的进攻当中,夏村山谷里,也是一片的嘈杂喧闹。外围的士兵已经进入战斗,预备队都绷紧了神经,中央的高台上,接收着各种讯息,运筹之间,看着外围的厮杀,天空中来去的箭矢,宁毅也不得不感叹于郭药师的厉害。

    他对于战场的即时掌控能力其实并不强,在这片山谷里,真正善于打仗、指挥的,还是秦绍谦以及之前武瑞营的几名将领,也有岳鹏举这样的名将雏形,至于红提、从吕梁山过来的领队韩敬,在这样的作战里,各种掌控都不如这些科班出身的人。

    在理解到这件事后不久,他便将指挥的重任全都放在了秦绍谦的肩上,自己不再做多余发言。至于小将岳飞,他磨练尚有不足,在大局的运筹上仍旧不如秦绍谦,但对于中小规模的局势应对,他显得果决而敏锐,宁毅则委托他指挥精锐部队对周围战事做出应变,弥补缺口。

    这个时候,营墙附近还不至于出现大的缺口,但压力已经逐渐显现。尤其是榆木炮的被压制,令得宁毅明白,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新武器,对于真正的善战者而言,终究不可能迷惑太久——虽然宁毅也并未寄望它们主宰战局,但对于郭药师的应变之快、之准确,依旧是感到吃惊的。

    对方如此厉害,意味着接下来夏村将面临的,是最为艰难的未来……

    当然,对这件事情,也并非毫无还手的余地。

    混乱的战局之中,宇文飞渡以及其余几名武艺高强的竹记成员奔行在战阵当中。少年的腿虽然一瘸一拐的,对跑步有些影响,但本身的修为仍在,有着足够的敏锐,普通抛射的流矢对他造成的威胁不大。这批榆木炮虽然是从吕梁运来,但最为擅长操炮之人,还是在此时的竹记当中,宇文飞渡少年心性,便是其中之一,吕梁山宗师之战时,他甚至曾经扛着榆木炮去威胁过林恶禅。

    少年从乙二段的营墙附近奔行而过,外墙那边厮杀还在持续,他顺手放了一箭,而后奔向附近一处摆放榆木炮的墙头。这些榆木炮大多都有外墙和顶棚的保护,两名负责操炮的吕梁精锐不敢乱开炮口,也正在以箭矢杀敌,他们躲在营墙后方,对奔跑过来的少年打了个招呼。

    徐令明正在墙头厮杀,他作为领五百人的军官,身上有一身半铁半皮的甲胄。此时在激烈的厮杀中,肩上却也中了一刀,正沥沥渗血。他正用盾牌砸开一名爬梯而来的常胜军战士的矛尖,视野一侧,便见到有人将榆木炮扛到了营墙高处的顶棚上,然后。轰的一声响起来。

    火光直射进营墙外头的聚集的人群里,轰然爆开,四射的火花、暗红的血花飞溅,肢体飞舞,触目惊心,过得片刻,只听得另一侧又有声音响起来,几发炮弹陆续落进人群里,沸腾如潮的杀声中。那些操炮之人将榆木炮搬了下去。过得片刻,便又是火箭覆盖而来。

    巨大的战场上,震天的厮杀声,成千上万人从四面八方冲杀在一起,偶尔响起的炮声,天空中飞舞的火焰和雪花,人的鲜血沸腾、流失。从夜空中看去,只见那战场上的形状不断变化。只有在战场中央的山谷内侧。被救下来的千余人聚在一起,因为每一阵的厮杀与呐喊而瑟瑟发抖。也有少数的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在谷中其它地方,大部分的人奔向前方,或是随时准备奔向前方。伤兵营中,惨叫与痛骂、哭泣与大喊混杂在一起,亦有终于死去的重伤者。被人从后方抬出来,放在被清空出来的皑皑雪地里……

    *****************

    夜色中的战斗逐渐的停歇下来,血腥与焦臭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毛一山在营墙内坐了下来,营墙上有粘稠的鲜血,但基本已经开始冰冻。他不在乎这点。他的身体只感到剧烈的疲累,撕裂般的痛楚,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背上还是哪里被砍了一刀,但随后发觉是脱力了。

    绷紧到极点的神经开始放松,带来的,仍旧是剧烈的痛楚,他抓起营墙角落一小片未被踩过也未被血污的积雪,下意识的放进嘴里,想吃东西。

    这个晚上,他杀掉了三个人,很幸运的没有受伤,但在聚精会神的情况下,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

    远远近近的,有后方的兄弟过来,迅速的查找个照顾伤员,毛一山觉得自己也该去帮帮忙,但一时间根本没力气站起来。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名中年汉子正坐在一块大石头边上,撕下衣服的布条,包扎腿上的伤势。那一片地方,周围多是尸体、鲜血,也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但对方就那样给自己腿上包了一下,坐在那儿喘气。

    那汉子看了毛一山一眼,然后继续坐着看周围。过得片刻,从怀里拿出一颗馒头来,掰了一半,扔给毛一山。

    “谢、谢了……”

    毛一山说了一句,对方自顾自地挥了挥手中的馒头,然后便开始啃起来。

    片刻,便有人过来,寻找伤员,顺便给尸体中的怨军士兵补上一刀半刀,毛一山的上官也从附近过去:“没事吧?”一个个的询问,问到那中年汉子时,中年汉子摇了摇头:“没事。”

    换防的上来了,附近的同伴便退下去,毛一山用力站起来。那汉子试图起来,但毕竟大腿手上,朝毛一山挥了挥手:“兄弟,扶我一下。”

    毛一山过去,摇摇晃晃地将他扶起来,那汉子身体也晃了晃,随后便不需要毛一山的搀扶:“新丁吧?”他看了毛一山一眼。

    “当兵、当兵六年了。前日第一次杀人……”

    “难怪……你太慌张,用力太尽,这样难以久战的……”

    那中年汉子摇晃着往前走了几步,用手扶一扶周围的东西,毛一山连忙跟上,有想要搀扶对方,被对方拒绝了。

    “大哥……是沙场老兵了吧……”

    “老兵谈不上,只是征方腊那场,跟在童王爷手下参加过,不如眼前惨烈……但总算见过血的。”中年汉子叹了口气,“这场……很难呐。”

    与女真人作战的这一段时间以来,无数的军队被击溃,夏村之中收拢的,也是各种编制云集,他们多数被打散,有些连军官的身份也未曾恢复。这中年汉子倒是颇有经验了,毛一山道:“大哥,难吗?您觉得,我们能胜吗?我……我以前跟的那些上官,都没有这次这样厉害啊,与女真交战时,还未看到人。军阵便溃了,我也未曾听说过我们能与常胜军打成这样的,我觉得、我觉得这次我们是不是能胜……”

    “这样的上官,确实是第一次看到,打成这样,也是第一次啊。或许能胜吧……”那中年汉子的目光扫过四周,口中如此说着,片刻,转过了身,看那片先前是战场的地方,“不过,这才是开始啊,你看那边……”

    他们此时已经在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毛一山回头看去。营墙内外,尸体与鲜血延绵开去,一根根插在地上的箭矢犹如秋天的草丛,更远处,山麓雪岭间延绵着火光,常胜军的身影重重叠叠,巨大的军阵,环绕整个山谷。毛一山吸了一口气。血腥的气息仍在鼻间环绕。

    夏村,被对方整个军阵压在这片谷地里了。除了黄河,已没有任何可去的地方。任何人从这里看出去,都会是巨大的压迫感。

    他看了这一眼,目光几乎被那环绕的军阵光芒所吸引,但随即,有队伍从身边走过去。对话的声音响在耳边,中年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让他看后方,整个山谷之中,亦是延绵的军阵与篝火。走动的人群,粥与菜的味道已经飘起来了。

    “这是……两军对垒,真正的你死我活。兄弟你说得对,以前,我们只能逃,现在可以打了。”那中年汉子往前方走去,随后伸了伸手,终于让毛一山过来搀扶他,“我姓渠,叫做渠庆,庆祝的庆,你呢?”

    “毛一山。”

    “好名字,好记。”走过前方的一段平地,两人往一处小小的坡道和阶梯上过去,那渠庆一面用力往前走,一面有些感叹地低声说道,“是啊,能胜谁不想打胜呢,虽然说……胜也得死很多人……但胜了就是胜了……兄弟你说得对,我刚才才说错了……怨军,女真人,咱们当兵的……不胜还有什么办法,不胜就像猪一样被人宰……现在京城都要破了,朝廷都要亡了……一定得胜,非胜不可……”

    他这些言语,像是对毛一山说的,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毛一山听得却不甚懂,只是上了阶梯之后,那中年汉子回头看看常胜军的军营,再转过来走时,毛一山感到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毛兄弟啊,多杀人……”毛一山点了点头,随即又听得他以更轻的语气加了句:“活着……”毛一山又点了点头。

    漫山遍野的自己兄弟……当然要活着……他如此想道。

    在这一刻,一直逃跑的士兵还未想过这两个字有多么的艰难,这一刻,他也不太愿意去想那背后的艰难。漫山遍野的敌人,同样有漫山遍野的同伴,所有的人,都在为同样的事情而搏命。

    这一天的厮杀后,毛一山交到了军队中不多的一名好兄弟。营地外的常胜军军营当中,以雷厉风行的速度赶过来的郭药师重新审视了夏村这批武朝军队的战力,这位当世的名将沉着而冷静,在指挥强攻的途中便安排了大军的扎营,此时则在可怕的安静中修正着对夏村营地的进攻计划。

    在收到火器的消息之后,他已然明白,计划决黄河的,正是眼前的这支武朝部队。因为在寄给宗望的书信当中,决口的计划里,是会用到火药的。

    而在另一边,夏村上方主将聚集的指挥所里,大伙儿也已经意识到了郭药师与常胜军的厉害,意识到了此次事情的艰难,对于前日胜利的轻松心情,一扫而空了。大伙儿都在认真地进行防御计划的修正补充。

    更高一点的平台上,宁毅站在风雪里,望向远处那片军队的大营,也望向下方的山谷人群,娟儿的身影奔行在人群里,指挥着准备合发放食物,看到这时,他也会笑笑。不多时,有人越过护卫过来,在他的身边,轻轻牵起他的手。

    那是红提,由于身为女子,风雪中看起来,她也显得有些单薄,两人手牵手站在一块,倒是很有些夫妻相。

    “在想什么?”红提轻声道。

    “我想过会很难。”宁毅柔和地笑了笑,目光微微低了低,随后又抬起来,“但是真的看到他们压过来的时候,我也有点怕。”

    “……我也怕。”过得好一阵,红提方才轻声说道。

    宁毅扭头看向她素净的脸。笑了起来:“不过怕也没用了。”随后又道,“我怕过很多次,但是坎也只能过啊……”

    红提只是笑着,她对于战场的害怕自然不是普通人的怕了,但并不妨碍她有普通人的感情:“京城恐怕更难。”她说道,过得一阵。“若是我们撑住,京城破了,你随我回吕梁吗?”

    “可以考虑。”宁毅望向汴梁城可能在的方向,那边漫天的风雪、黑暗,“至少得替你将这帮兄弟带回去。”

    “也是,还有檀儿姑娘她们……”红提微微笑了笑,“立恒你当初答应我,要给我一个太平盛世,你去到吕梁山。为我弄好了寨子,你来帮那位秦丞相,希望能救下汴梁。我如今是你的妻子了,我知道你做过多少事情,有多努力,我想要的,你其实都给我了。如今我想你替自己想想,若汴梁真的破了。你接下来做什么?我……是你的女人,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一生一世跟着你的。”

    宁毅望向前方,抬了抬握在一起的手,目光严肃起来:“……我没仔细想过这么多,但若是真要想,汴梁城破,两个可能。要么皇帝和所有大臣去南边。据长江以守,划江而治,要么在几年内,女真人再推过来,武朝覆亡。如果是后者,我会考虑带着檀儿她们所有人去吕梁山……但不管在哪个可能里,吕梁山以后的日子都会更艰难。现在的太平日子,恐怕都没得过了。”

    他沉默片刻:“不管怎么样,要么现在能撑住,跟女真人打一阵,以后再想,要么……就是打一辈子了。”然后倒是挥了挥手,“其实想太多也没必要,你看,我们都逃不出去了,可能就像我说的,这里会血流成河。”

    他指向常胜军的营地,红提点了点头,宁毅随后又道:“不过,我倒也是有些私心的。”

    “什么私心。”

    “看下面。”宁毅往下方的人群示意,人群中,熟悉的身影穿行,他轻声道,“我想把娟儿送走。”

    那人群里,娟儿似乎有所感应,抬头望向上方。红提笑了笑,不多时,宁毅也笑了笑,他伸出手,将红提拉过来,抱在了身前,风雪之中,两人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过了许久,宁毅闭上眼睛,睁开,吐出一口白气来,目光已经恢复了完全的冷静与理智。

    人之常情,谁也会恐惧,但在这样的时间里,并没有太多留给恐惧驻足的位置。对于宁毅来说,就算红提没有过来,他也会迅速地回复心态,但自然,有这份温暖和没有,又是并不相同的两个概念。

    风雪延绵,刚刚进行了殊死搏杀的两支军队,对峙在这片夜空下,远处的汴梁城,女真人也早已收兵了。大地之上,这整个战局冷漠得也如同凝结的冰块。北面,看起来同样摇摇欲坠的,还有陷入孤城境地,在整个冬季得不到任何资源的太原城,城中的人们早已失去对外界的联系,没有人知道这漫长的一战将在何时停歇。

    十二月初四,常胜军对夏村守军展开全面的进攻,殊死的搏杀在山谷的雪地里沸腾蔓延,营墙内外,鲜血几乎浸染了一切。在这样的实力对拼中,几乎任何概念性的取巧都很难成立,榆木炮的发射,也只能换算成几支弓箭的威力,双方的将领在战争最高的层面上来回博弈,而出现在眼前的,唯有这整片天地间的惨烈的猩红。

    箭矢飞过天空,呐喊震彻大地,无数人、无数的刀枪厮杀过去,死亡与痛苦肆虐在双方交战的每一处,营墙内外、田地当中、沟豁内、山麓间、林地旁、巨石边、溪流畔……下午时,风雪都停了,伴随着不停的呐喊与冲锋,鲜血从每一处厮杀的地方淌下来……(未完待续。。)

    ps:  七千五百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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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最近这段时间嘛,我个人觉得更新不算太慢了,都是大章节,又是关键情节,气氛接下来应该会越来越高,直到你们喘不过气,当然,酝酿这样的情绪,我自己的脑子也有点喘不过气,这已经是我能保持的最快速度。所以我还是很理直气壮地求票的。

    嗯,这么没有诚意的求票单章,终究还是打出来了,好吧,手上有月票的,觉得这本书值得的就请投过来吧,谢谢啦,我会以好书回馈你,就这样^_^(未完待续。。)

第六一〇章 超越刀锋(八)

    天蒙蒙亮。

    丫鬟进来加炭火时,师师从睡梦中醒来。房间里暖得有些过分了,薰得她额角发烫,连日以来,她习惯了有些冰冷的军营,乍然回来矾楼,感觉都有些不适应起来。

    “岑姑娘怎么样了?”她揉了揉额头,掀开披在身上的被子坐起来,还是昏昏沉沉的感觉。

    “大夫说她、说她……”丫鬟有点欲言又止。

    “命保住了就行。”坐在床边的女子目光平静地望着丫鬟。两人相处的时日不短,平日里,丫鬟也知道自家姑娘对许多事情多少有点冷淡,有种看淡世情的感觉。但这次……毕竟不太一样。

    “岑姑娘的性命……无大碍了。”

    “……她手没有了。”师师点了点头。令丫鬟说不出口的是这件事,但这事情师师原本就已经知道了。

    昨天晚上,便是师师带着没有了双手的岑寄情回到矾楼的。

    这段时日以来,或是师师的带动,或是城中的宣传,矾楼之中,也有些女子与师师一般去到城墙附近帮忙。岑寄情在矾楼也算是有些名声的红牌,她的性情素淡,与宁毅身边的聂云竹聂姑娘有些像,早先曾是医家女,疗伤救人比师师更加娴熟得多。昨日在封丘门前线,被一名女真士兵砍断了双手。

    也是因为她身为女子,才在那样的情况里被人救下。昨夜师师驾车带着她赶回矾楼时,半个身子也已经被血染红了,岑寄情的双手则只是得到了粗略的止血和包扎,整个人已只剩一丝游息。

    国难当头,兵凶战危,虽说绝大部分的大夫都被征调去了战场。但类似于矾楼这样的地方,还是能拥有比战场更好的医疗资源的。大夫在给岑寄情处理断臂伤势时,师师疲累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稍微用热水洗了一下自己,半倚在床上,便睡着了。

    天气寒冷。风雪时停时晴。距离女真人的攻城开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距离女真人的猝然南下,则过去了三个多月。曾经的歌舞升平、繁华锦衣,在如今想来,依旧是那样的真实,仿佛眼前发生的只是一场难以脱离的梦魇。

    这一切,都不真实——这些天里,好多次从睡梦中醒来。师师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这样的念头,那些凶神恶煞的敌人、血流成河的场景,即便发生在眼前,事后想来,师师都忍不住在心里觉得:这不是真的吧?这样的念头,或许此时便在无数汴梁人脑海中盘旋。

    原本是一家顶梁柱的父亲,某一天上了城池,忽然间就再也回不来了。曾经是吃粮拿饷的丈夫。陡然间,也化为这座城市噩耗的一部分。曾经是明眸皓齿、素手纤纤的美丽女子。再见到时,也已经丢失了一双手臂,浑身浴血……这短短的时日里,无数人存在的痕迹、留存在他人脑海中的记忆,划上了句点。师师曾经在成长中见过许多的坎坷,在交际逢迎中见过世道的黑暗。但对于这陡然间扑倒眼前的事实,仍旧觉得恍如噩梦。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真实发生的。女真人的突如其来,打破了这片江山的美梦,如今在惨烈的战事中,他们几乎就要拿下这座城池了。

    早些天里。对于女真人的凶狠残暴,对于己方军民奋战消息的宣传几乎未曾停下,也确实鼓舞了城中的士气,然而当守城者死亡的影响逐渐在城内扩大,悲伤、怯弱、甚至于绝望的情绪也开始在城内发酵了。

    一个人的死亡,影响和波及到的,不会只有区区的一两个人,他有家庭、有亲朋,有这样那样的社会关系。一个人的死去,都会引动几十个人的圈子,更何况此时在几十人的范围内,死去的,恐怕还不止是一个两个人。

    人们开始害怕了,大量的悲伤、噩耗,战局激烈的传言,使得家中还有青壮的人,哭着喊着求着不敢再让家人赴死,也有些已经去了城墙上的,人们活动着尝试着看能不能将他们撤下来,或是调往别处。有关系的人,则都已经开始谋求后路——女真人太狠了,这是不破汴梁誓不罢休的架势啦。

    矾楼处于汴梁消息圈的中央,对于这些东西,是最为敏锐的。不过在师师而言,她已经是上过战场的人,反而不再考虑这么多了。

    稍稍梳洗停当,师师去看了一眼仍在昏睡中的岑寄情。她在战场边上半个月,对于打扮样貌,已没有过多修饰,只是她本身气质仍在。虽然外表还显得柔弱,但见惯刀枪鲜血之后,身上更像是多了一股坚韧的气势,犹如野草从石缝中长出来。李蕴也在屋外,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若是以往,看到一个人双手被活生生砍断的情景,矾楼中的姑娘没一个能够受得了,就连昨晚,师师领着人抱了全身是血的岑寄情进来后,一掀开遮盖的衣服,看见岑寄情竟双臂齐断、满身血污,当场便有人被吓得晕了过去,李蕴都觉得有些吃不消,唯有师师还在疲倦而冷静地安排着一切,等到大夫来了,方才回去睡觉。

    天色还未大亮,但今日停了风雪,只会比往日里更加寒冷——因为师师知道,女真人的攻城,就又方便些了。从矾楼往东北面看去,一股黑色的烟柱在远处升上灰蒙蒙的天际,那是连日以来,焚烧尸体的烟尘。没有人知道今日会不会破城,但师师稍微收拾了东西,准备再去伤兵营那边,之后,贺蕾儿找了过来。

    “师师……师师姐,你在战场上……他怎么样了?”

    这位在矾楼地位不算太高的女子惦念着薛长功的事情,过来跟师师打听消息。

    “这些天他都没有来,我担心他出事,不是说……女真人晚上不攻城吗……”

    “我准备了一些他喜欢吃的糕点……也想去送给他,但是他说过不让我去……而且我怕……”

    “……师师姐,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女真人是铁了心了,一定要破城,很多人都在找出路……”

    “他被分在酸枣门,但好歹是个将军……师师姐,你……你可不可以去找找他,替我把糕点带给他……”

    贺蕾儿长得还不错。但在矾楼中混不到多高的地位,也是因为她拥有的只有长相。此时满腹心事地来找师师倾诉,絮絮叨叨的,说的也都是些胆小又自私的事情。她想要去找薛长功,又怕战场的凶险,想要讨好对方,能想到的也仅仅是送些糕点,想要薛长功安排她逃跑,纠纠结结的希望师师替她去跟薛长功说……

    她没有注意到师师正准备出去。絮絮叨叨的说的这些话,师师先是感到愤怒,后来就只是叹息了。她听着贺蕾儿说了那样一阵,敷衍几句。然后告诉她:薛长功在战斗最激烈的那一片驻守,自己虽然在附近,但双方并没有什么交集,最近更是找不到他了,你若要去送东西。只好自己拿他的令牌去,或许是能找到的。

    战火席卷而来。在这措手不及之中,有的人在第一时间失去了生命,有的人混乱,有的人消沉。也有的人在这样的战争中完成蜕变,薛长功是其中之一。

    唉,这样的男人。之前或许中意于你,待到战事打完之后,他步步高升之时,要怎样的女人不会有,你恐怕欲做妾室。亦不可得啊……

    待到将贺蕾儿打发离开,师师心中这样想着,随即,脑海里又浮现起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影来。那个在开战之前便已警告他离开的男人,在许久以前似乎就看到了事态发展,一直在做着自己的事情,随后还是迎了上去的男人。如今回想起最后见面分别时的情景,都像是发生在不知多久以前的事了。

    宁毅……

    他不是在战争中蜕变的男人,到底该算是怎样的范畴呢?师师也说不清楚。

    从十二月初一,传来夏村守军迎战张令徽、刘舜仁取胜的消息之后,汴梁城里唯一能够打探到的进展,是郭药师率领怨军整支扑上去了。

    战斗激烈……

    总数三万六千人的天下强军对阵一万八千左右拼凑出来的部队,战斗激烈到底是怎样的评价,师师本身无法评判。她只能看着汴梁城墙上下死去的人,偶尔幻想一下黄河畔发生的战争。无论如何,没有战败的消息传来,或许就是好消息。

    无论战事如何惨烈,只要他能留下性命,或许……就是好消息了……

    ***************

    踏踏踏踏……

    马蹄声穿过积雪,快速奔来。

    一骑、十骑、百骑,骑兵队的身影奔驰在雪原上,随后还穿过了一片小小的林子。后方的数百骑跟着前方的数十身影,最终完成了合围。

    双方接触时,前方那骑掉转了方向,朝着追兵靠了过去。那黑色的身影一伸手,从马背上就像是跨步一般的冲出,呼的一声,与他相撞的骑兵在空中旋转着飞起来,黑色的身影落下地面,倒退而行,脚底铲起大蓬大蓬的积雪,迎面而来的两骑追兵几乎是直撞了过来,但随后,两匹疾奔中的骏马都失去了重心,一匹朝着左侧高高跃起,长嘶着轰然摔飞,另一匹朝右侧翻滚而出,黑袍人拉着马背上骑士的手朝后方挥了一下,那人飞出去,在空中划出惊人的弧线,翻出数丈之外才跌落雪中。

    “住手!都住手!是误会!是误会!”有人大喊。

    黑袍人已经在雪里停下了身形,背负双手,正是目光锐利、表情肃然的福禄,而后方数百骑中,被众人拱卫着的,便是武胜军都指挥使陈彦殊,这人年纪四十多岁,样貌端方正气,他是文官出身,此时亦是武将,正是武朝人最喜欢的儒将类型。眼见着福禄一个跨步之间摔飞三匹冲锋中的骑兵,心中便是一震,他每每惊叹于这些武林宗师的武艺高超,只可惜,眼前此人,也难以为自己所用。

    侠以武乱禁,这些凭一时血气做事的人。总是无法理解大局和自己这些维护大局者的无奈……

    “福禄前辈,罢手吧,陈某说了,您误会了我的意思……”

    “没什么误会的。”老人朗声说道,也抱了抱拳,“陈大人。您有您的想法,我有我的志向。女真人南下,我家主人已为了刺杀粘罕而死,如今汴梁战事已至于此等情况,汴梁城下您不敢去,夏村您也不愿出兵,您有理由,我都可以谅解,但老朽只余残命半条。欲为此而死,您是拦不住的。”

    “情况复杂啊!老前辈!”陈彦殊深吸了一口气,“有关汴梁之事,夏村之事,陈某早就与你详细说过!汴梁城兵凶战危,女真凶狠残暴,谁不知道。某非不愿出兵,实在是无法出兵啊!这数万人、数十万人新败。贸然再出,走不到一般。那是都要散了的啊。我武胜军留在这里,对女真人、怨军犹有一番威慑之能,只需汴梁能坚持下去,顾虑我等的存在,女真人必然要求和。至于夏村,又何尝不是……怨军乃天下雄兵。当初招安于他,朝廷以燕云六州,以及半个朝廷的力气相扶持,可谁知郭药师两面三刀,转叛女真!夏村?早几日或凭对方轻敌。取一时之利,迟早是要大败的,老前辈就非要让咱们所有家当都砸在里面吗!?”

    福禄拙于言辞,另一方面,由于周侗的教导,此时虽然分道扬镳,他也不愿在军队面前以内幕坍陈彦殊的台,只是拱了拱手:“陈大人,人各有志,我早已说了……”

    “再者!做大事者,事若不成须放手!老前辈,为使军心振奋,我陈彦殊莫非就什么事情都未做!将您的名头显于大军之中,便是希望众将士能承周师傅的遗志,能再起奋勇,戮力杀敌,只是这些事情都需时日啊,您如今一走了之,几万人的士气怎么办!?”

    眼见福禄没什么干货回答,陈彦殊一句接一句,振聋发聩、掷地有声。他话音才落,首先接茬的倒是被追的数十骑中的一人了:“你闭嘴,陈彦殊!”

    马背上,只见那汉子钢刀一拔,指了过来,片刻间,数十跟随福禄离开的绿林人士也各自拔出武器来:“巧言令色,大言不惭!你说完了吗!大军数万,军心一寸也无,这朝廷要尔等作甚!亏你还将这事当成炫耀,不要脸的说出来了!告诉你,龙茴龙将军麾下虽只有六千余人,却远比你手下四五万人有血性得多……”

    “龙茴!”陈彦殊勒了勒马头,一声冷笑,“先不说他只是一介偏将,趁着大军溃败,收拢了几千人,毫无领兵资格的事情,真要说未将之才,此人有勇无谋,他领几千人,不过送死而已!陈某追上来,便是不想前辈与尔等为蠢人陪葬——”

    “陈彦殊你……”

    “好了!”马背上那汉子还要说话,福禄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语,随后,面目冰冷地朝陈彦殊又是一拱手。

    “陈大人,您也不必再说了,今日之事,我等心意已决,便是身死于夏村,也与陈大人无关,若真给陈大人带来了麻烦,我等死了,也只得请陈大人包涵。这是人各有志,陈大人若不愿包涵,那恕我等也不能接受大人的行事作风,您今日尽管下令让麾下兄弟杀过来,我等若有侥幸逃脱的,反正也去不了夏村了,此后一生之中,只与、与大人的家人为敌。老朽虽然武艺不精,但若专为求生,今日或许还是能逃得掉的。大人,您做决定吧。”

    他这番话再无回旋余地,周围同伴挥舞刀枪:“便是这样!前辈,他们若当真杀来,您不必管我们!”

    “真要自相残杀!死在这里便了!”

    “陈彦殊,你听到了吗!我若活着!必杀你全家啊——”

    众人呼喊片刻,陈彦殊脸上的表情一阵难看过一阵,到得最后,便是令得双方都紧张而难堪的沉默。如此过了许久,陈彦殊终于深吸一口气,缓缓策马向前,身边亲卫要护过来,被他挥手制止了。只见他单骑走向福禄,随后在雪地里下来,到了老人身前,方才昂然抱拳。

    “前辈啊,你误我甚深。”他缓缓的、沉声说道,“但事已至此。争辩也是无用了。龙茴此人,大志而无能,尔等去攻郭药师,十死无生。夏村亦是同样,一时血勇,撑住几日又如何。或许此刻,那地方便已被攻破了呢……陈某追至此地,仁至义尽了,既然留不住……唉,各位啊,就保重吧……”

    他将这些话缓缓说完,方才躬身,然后面目肃然地走回马上。

    不久之后,雪地当中。两拨人终于渐渐分开,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

    雪地里,长长的士兵阵列逶迤前行。

    “昨日还是风雪,今日我等触动,天便晴了,此为吉兆,正是天助我等!诸位兄弟!都打起精神来!夏村的兄弟在怨军的猛攻下,都已支撑数日。我军猝然杀到,前后夹击。必能击溃那三姓家奴!走啊!只要胜了,军功,饷银,不在话下!你们都是这天下的英雄——”

    队伍中列的雪坡上,骑着战马的将军一面前行,一面在为队伍大声的打气。他亦有武学的功底。内力迫发,声如洪钟,再加上他身材魁梧,为人正气,一路呼喊之中。令人极受鼓舞。

    不一会儿,便有小股的军队来投,逐渐合流之后,整个队伍更显慷慨激昂。这天是十二月初八,到得下午时分,福禄等人也来了,队伍的情绪,更加热烈起来。

    夏村的战事,能够在汴梁城外引起许多人的关注,福禄在其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是他在暗中游说多方,策动了不少人,才开始有了这样的局面。而事实上,当郭药师将怨军集中到夏村这边,惨烈、却能有来有往的战事,实在是令许多人吓到了,但也令他们受到了鼓舞。

    这位为首的、名叫龙茴的将军,便是其中之一。当然,慷慨激昂之中是否有权欲的驱使,颇为难说,但在这时,这些都不重要了。

    “陈指挥明哲保身,不愿出手,我等早已料到了。这天下局势糜烂至此,我等纵然在此骂骂咧咧,也是无用,不愿来便不愿来吧。”听福禄等人说了经过,雪坡之上,龙茴只是豪迈地一笑,“只是前辈从夏村那边过来,村子里……战事如何了?”

    “今日天晴,不好躲藏,只是匆匆一看……颇为惨烈……”福禄叹了口气,“怨军,似是攻破营墙了……”

    他带来的消息令得龙茴沉默了片刻,眼下已经是夏村之战进入白热化的第六日,在先前的消息中,守军一方与怨军你来我往的交手,怨军使用了多种攻城方法,然而守军在火器的配合与辅助下,始终未被怨军真正的攻入营墙当中。想不到到得今日,那牢固的防御,终究还是破了。

    当然,木墙而已,堆得再好,在这样的厮杀当中,能够撑下去五天,也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事情,要说心理准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的,只是作为外围的同伴,终究不愿意看到罢了。

    夏村外围,雪地之上,郭药师骑着马,远远地望着前方那激烈的战场。红白与焦黑的三色几乎充斥了眼前的一切,此时,兵线从东南面蔓延进那片歪歪扭扭的营墙的破口里,而半山腰上,一支预备队奔袭而来,正在与冲进去的怨军士兵进行惨烈的厮杀,试图将突入营墙的锋线压出去。

    宁毅冲过鲜血染红的坡地,长刀劈出去,将一名身材高大的怨军士兵练手带人哗的劈飞出去,在他的身侧,祝彪、齐家兄弟、田东汉、陈驼子、聂山等人都以猛虎般的气势杀入敌人当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就是宁毅留在身边的亲卫团,也算是预备的干部团了。

    在之前受到的伤势基本已经痊愈,但破六道的暗伤积累,即便有红提的调理,也并非好得完全,此时全力出手,胸口便不免隐隐作痛。不远处,红提挥舞一杆大枪,领着小拨精锐,朝宁毅这边厮杀过来。她怕宁毅受伤,宁毅也怕她出事,开了一枪,朝着那边奋力地拼杀过去。鲜血不时溅在他们头上、身上,沸腾的人潮中,两个人的身影,都已杀得通红——

    “他妈的——”用力劈开一个怨军士兵的脖子,宁毅摇摇晃晃地走向红提,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呼啸一声,长枪如巨蟒般奔过宁毅身侧,刺向他的身后,红提听到了他的低声抱怨:“什么?”

    “不是说死伤一成,就要崩溃的吗,现在死多少了——”

    连日以来的鏖战,怨军与夏村守军之间的伤亡率,早已不止是区区一成了,然而到得此时,无论是交战的哪一方,都不知道还要厮杀多久,才能够看到胜利的端倪。

    但在这一刻,夏村山谷这片地方,怨军的力量,始终还是占据上风的。只是相对于宁毅的厮杀与抱怨,在怨军的军阵中,一面看着战事的发展,郭药师一面念叨的则是:“还有什么花招,使出来啊……”

    这数日以来,常胜军在占据了优势的情况下发起进攻,遇上的新奇状况,却委实不是第一次了……(未完待续。。)

第六一一章 超越刀锋(九)

    《孙子兵法》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战场之上情况复杂、瞬息万变,虽然说起来有一定的应对之法,但那只是大致的规律,要将规律灵活地用于细处,其实极不容易。下品的将军,往往只懂得如何列阵,步兵遇上马队,用密集枪兵,弓手射箭过来,则举起盾牌。中品的将军,能够知道这些事情为何要这样去做,懂得大部分的变化,亦懂得为何产生这样的变化,由此能知道在怎样的情况下,步兵能与骑兵对冲,怎样以枪兵应战密集的弓箭……

    一如人之成长,小的时候,人们总是追求天地间的一定之理,以为我懂得了一个道理,懂得了一句有意义的话,我的人生就能找到方向。但事实上,人的成长却并非以这样的模式出现的。你可以找到无数句看似有道理的话,甚至每一句话,都存在与它意义相反的同样有意义的言语。

    然后人们开始去看,别人说这句话时,经历的是怎样的过往,存在于怎样的环境,当人们终于能够感同身受,能理解前人的这句话是因为怎样的缘故而说出来的时候,智慧,才真正的得以传承。等到学习者终于能够理解许多人思维的核心所在,能够因此对比、举一反三的时候,他可能才刚刚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而脱离读了几本书,仅能拿着名言卖弄的境地……

    道理是这样说。

    大部分的情况下,陈规还是有力量的。尤其在这年月的战场中,交战两方,力量、士气往往相差悬殊,许多战场的状况基本上就是碾压而已,若是再合一点兵种克制。往往就是很好的局面了。

    世事大多是平庸的,一如后世,世上多的是只懂背名言警句和心灵鸡汤的,甚至于连名言警句、心灵鸡汤都不会背的,也一样能活下去甚至觉得活得不错。但是在这之上,有方向有目的有辨别地付出十倍的努力。汲取和参考他人的智慧,最终形成自我逻辑体系的人,才能够应付一切新奇的状况,而老实说来,真正能够站到社会高层、顶层的人,除了二代,一定都拥有完整的自我逻辑体系,无一例外。

    当初的潮白河一战,需要动用的。只是对于兵法的熟练操作。而这一次的夏村之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受到考验的,便是智慧了。

    在榆木炮的成排封锁,弓箭收割、重骑碾压之后,张令徽、刘舜仁能够组织起远距离的轮番进攻,说明他们为将的本领还是在的。但也仅仅如此了,如果只是这样打下去。他们的一万人,根本就不够在夏村这一片耗。尤其在炮火、重骑的威胁下。人员劣势、战意也未必爆棚的情况下打的攻坚战,一旦硬碰,怕是会全都埋在这里。

    也是郭药师来得太快,方才改变这一状况。在十二月初三,他的陡然出手,实实在在地表现出了对方作为名将的品质。在短短时间内认清火器的局限,以火箭作为压制,而后让冲锋的士兵彼此拉开距离,到了木墙之下,方才发起强攻。一轮不行,立刻退走,在短时间内,委实令得夏村一方,有些左支右拙、手忙脚乱。

    但是没有人的战争智慧是专为应付常理之外的东西。当夏村的守军对榆木炮的安放、发射做出调整之后,火炮的发射、尤其是怨军处于攻城状态时的齐射,剧烈的声光效果仍旧会对对方的战意产生极大的影响,郭药师指挥下的数度强攻、纵然在有火箭压制的情况下,仍旧被夏村榆木炮窥准时机的发射给硬生生的打散。

    他随后改变策略,开始对东面城墙做大规模的单点突破,选取的方位,就是曾经有八百人被杀的那一段。

    当初为了诱使进攻军队选择这里做突破点,这段营墙外围的防御是稍微薄弱的。然而在三万大军的集结下,郭药师已经不用考虑那百余重骑的威胁,这里就成为真正的突破口了。

    十二月初四的下午,大量常胜军士兵是真的踩着同伴的人头和尸体开始进攻,周围的营墙也开始遭受一轮一轮火箭的袭击,夏村的守军同样用弓箭还以颜色,到得傍晚进攻最为激烈的时候,营墙上段的侧门陡然打开,百余重骑整齐列队。片刻之后,二十余门榆木炮在营墙南面同时发射,大量的弓箭配合着,对进攻的军队打了一次反击,而重骑只是虚晃一招,不久后又关门回去了。

    此后双方便是一直的斗智斗勇。常胜军的士兵战力确实是高于夏村守军的,并且人数多达三万六千之众,这是巨大的优势,但相对而言,兵法变化上,受到北面的影响,郭药师的战法长处主要是扎实而并非多变。

    而在夏村一方,由于武朝文风兴盛,在战争上各种兵书也是泛滥横行,这些兵书往往并不是没用,一旦读懂了,总能融会贯通一些智者的思维体系。秦绍谦虽然粗犷,但实际上,算得上儒将出身,他受父亲影响,也熟读大量兵书,战法上并不墨守成规,只是以往不论什么灵活的战法,手下的兵不能用,都是扯淡。这次在夏村,情况则颇不一样。

    大量确实可用的士兵替换了曾经虚浮臃肿的武瑞营体系,扎实的防守安排中,配合榆木炮的灵活支援。纵然单兵的力量比之怨军士兵稍显逊色,但他仍旧在这战场上第一次的发挥出了毕生所学,一次次的反扑、支援、对战场情况的预判、计谋的使用,令得夏村的防御,犹如坚不可破的铁牢,郭药师扑上来时,确实是被狠狠的崩掉了牙齿的。

    与郭药师在潮白河对战宗望的情绪一般,能够在战阵上放开手脚,与这天下英豪痛快的一战,尤其是在以往都束手束脚,从未被松过绑的前提下,几番大战下来。秦绍谦胸中畅快难言。不过,在这样的战局中,双方的心中,也都在累积着莫大的压力。

    京城局势系若危卵,在汴梁战局持续的情况下,对许多人来说都突如其来夏村之战。却必然要对京城局势产生巨大的影响。而这场战斗就算从一开始就显得惨烈,如果要结束,也绝不会是某一方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为收尾。

    郭药师毕竟是降将,怨军本身的实力是他的立身之本,他出手果决,对于夏村的进攻全力以赴,这是为将之道,但必然有一个战损的心理预期,是他所承受不起的。对于秦绍谦、宁毅等人来说。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心理预期。在这个战场上,一旦打破郭药师部队,宗望无论怎样强悍,可能都得撤兵和求和。

    而在郭药师一方,夏村的守军比起武朝的许多部队都要强悍,但毕竟也只是武朝的军队,这支军队也会有一个战损的心理预期。一旦战事的惨烈程度真的过了线,军队是一定会崩溃的。而一旦崩溃,开始出现混乱,夏村面临的,就会是屠杀和碾压。

    双方几乎都是在等待着对方的崩溃点出现。

    但这一次,双方似乎都超乎想象的顽强。

    十二月初五,第一门榆木炮在战场上的发射中炸膛。郭药师由此展开了更大规模的轮番进攻,他的兵力充足,可以用更多的消耗,来挤压榆木炮的发射极限。而由于忽然的意外,夏村一方。只得减少了榆木炮的使用,一时间,战事开始往怨军方面倾斜。

    十二月初六,怨军第一次攻入营墙,岳飞率领精锐加入战斗,同时让百余重骑兵下马,以铁甲的优势对突入营防的女真士兵展开屠杀。

    十二月初七,宁毅等人已经开始在战场上奔走了……

    此时夏村的防御体系,基本分为五段,按照武朝的惯例,是甲乙丙丁以及中段的正门。甲段营墙刘承宗麾下两千余人,乙段营墙守将名叫庞六安,手下三千五百人,毛一山以及他的上司徐令明,也正是在这段营墙上。中段李义领两千人。再加上何志成领三千人,孙业两千人,分别负责丙丁二段。

    这一万三千人中的战损率,到十二月初八,都已经到达两到三成。尤其是何志成负责的东面城墙由于受到猛攻,在初八这天,或死或重伤退出战斗的人,可能已经突破三分之一,这也是在营墙被突破后,宁毅会发出抱怨的原因。此时,预备队与生力军,基本上也都被投入了进来,在东南这一面,其余己方能够挤出来的有生力量,也几乎都往这边汇聚过来了。

    而也有些东西,无法准确估算,但宁毅等人这边,多少有些猜测的。怨军的伤亡,此时也已经到达将近两成,有超过六千人或死或重伤,到得此时,已经不能参与战斗。郭药师的肉痛是可想而知的,但他对于这场胜利愿意付出的代价到底有多少,仍旧令人难以清楚。

    “还有什么花招,使出来啊……”

    在战场边缘看着远处营墙破口的激烈鏖战,郭药师几乎是下意识的念叨出了这句话,营墙内的战圈中,宁毅听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看看远处瞭望塔上的一道人影,也终于咬了咬牙:“可以了。”从怀中掏出烟花令箭来。

    此时红提已经杀向前方,一根箭矢穿过人群,刷的朝宁毅射了过来,随后有一道人影过来,撞在了宁毅的身侧……

    嗖的一声,远远的,郭药师、张令徽等人看着一道光柱升上天空,他们头皮一阵发麻,张令徽当即道:“让他们撤回来!”

    郭药师猛的一挥手:“弓箭手压上!骑兵压上!强攻接应——”

    他没有下达撤离的命令,但当然,这样的反应,终究已经晚了。就在营墙破口外,震动忽然从地下传来,热浪、光芒翻滚着地层,犹如煮开了泥土一般——那是一条宽达丈余,长约数丈的土地范围,此时已经挤满了往里面冲的人群。

    爆炸将鲜血、泥土和肢体掀飞在天空中,形成一条如屏障般的凄厉帘幕,铁蒺藜带着碎肉往四面八方飞散。这是一道在破口外排成三列的地雷阵同时爆炸的效果,它们在这片地下已经静静地掩埋数天,宁毅等人曾经忐忑于它们的引线恐怕会失效,但好在这段时间对火器的研究终究是有成果的。

    这突然的爆炸在战场上造成了二三十人的伤亡。但最重要的是,它挡住了进入防御圈的进攻者们的后路。当巨大的爆炸声传开,冲进营墙破口的近两百士兵回头看时,掀起的泥土血浆犹如高高的帘子,截断了他们与同伴的联系。

    纵然可能只有片刻,造成的心理压力。也足够大了。

    郭药师远远地看着这一切,面色颤动,张令徽则已经目瞪口呆。

    “杀了他们……”营墙之中,宁毅半身染血,面容凶戾,扶着一个同样半身是血的战士,正在举刀大喊:“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天幕之下,刀光与血浪扑了过去……

    ***************

    汴梁城,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了。这一天下午,由于一次进攻发起的时间不太对,女真人被阻挡之后,没有再发起进攻,对于汴梁的防守者们来说,这就是收拾战场的时候了。

    几支正规的守军还在城墙上防御,一些被征兆的士兵走上城墙,搬抬尸体。偶尔有人说话。大声喊叫,除此之外。惨叫的声音是城头的主流。这声音都是伤者发出的,痛楚并不是所有人都忍得住。

    哭泣则可以躲在无人的地方。

    负责后勤的火头营则早早的抬来了粥饭馒头,有的去城墙上送,有的在固定的几处地方开始发放,搬运尸体的大车停在城墙边缘,一辆一辆。尽量小心地来去。

    距离城墙不算非常远,伤兵营的一侧,台子已经打好了,火把也在亮起来,不少士兵都聚集在了这边。伤兵不少,也有拿着馒头粥饭的面色疲累者,在附近找了地方坐下。

    虽是战时,城墙附近对许多事情有所管制,但这边情况则稍微松些,可能也是经过了军中大员的首肯。而作为普通人,若真能走进这里,所见到的情况则多半显得混乱嘈杂。此时便有几道身影朝这边走来,由于穿着军中武将亲卫的服装,又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因此倒也无人阻拦他们。

    为首者步伐稳健,面容坚毅,颇有威仪。他一面走,一面看着周围的情况,偶尔点头,又或是与身边随行之人低声说上两句。

    若真有认出他身份的军中大员在此,第一反应或许就是跪下。

    “杜成喜啊,朕知道你的担心,但是收了你的念头吧,这几日,女真人攻城到天黑便止,朕……我是仔细想过了才来的,只是看看而已,你瞧,那些伤兵哪……我不要宣扬,只是看一眼,心中有数,就行了。”

    此时悄然变装过来的,正是景翰帝周喆。以他对权势的掌握,铁了心要来看,杜成喜是挡不住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前来看看这战场,不愿意宣扬,在周喆的心里,也正是要将这些英雄志士的身姿记在心中。他平素虽然养尊处优,但此时闻到血腥气,甚至见到各种血腥的场景,倒也并不会觉得不适,顶多是偶尔皱皱眉头罢了。

    作为站在巅峰之人,他的心情,也确实不会被些许的血腥所吓倒,哪怕眼下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严重的场景,但这仍旧是作为一个皇帝的素养。

    “不过……这伤兵营边扎个台子是要干什么?唱大戏吗?”

    “奴婢想,会不会是哪位大人要说话,但也不像……”杜成喜看了看,“奴婢去问问。”

    杜成喜一阵小跑往前去了,周喆则径直走向那边的人群,此时人群中还是一片嘈杂的声音,过了一段时间,杜成喜跑回来,在人群里找到周喆等人。

    “龙……龙公子,是矾楼的姑娘要给他们做表演,酬答他们的辛苦,好像有师师姑娘她们在其中……”

    “表演?真是儿戏。”周喆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兵凶战危,城墙边找妓女表演?谁定的这事……”

    他倒是没有想过自己跑来会看到这种事情,也在此时,有人在那台子上敲锣了,周围几乎是在瞬间安静下来大半,有人喊:“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师师姑娘来了!”

    “要不要让师师姑娘歇会……”

    “你别吵了——”

    这样的声音里,周围终于静下来,周喆背负双手又是皱眉:“让师师姑娘歇会,她在接客不成……”由于那台子简单,人上去也是简单,周喆看见走上去的似是一个样貌衣着平平无奇的女子,似乎刚忙完什么事情,头发还有些乱,衣服倒是朴素,看来刚换上不久,抱着一架古筝。女子将古筝放下,鞠了个躬。

    “各位兄弟,大家好,我是李师师,刚刚忙完就跑过来了,可能有点没精神,大家多包涵,我都洗过脸了。”那女子笑笑,众人也笑……声音倒是不错,只是矾楼的女子多半不会用这样的话跟别人打招呼的。

    周喆朝前方走去,他一身军官服装,别人倒是不敢拦他。听得那女子说道:“其实不太知道大家想看什么,我本想来翻筋斗的,可是也没什么力气了,嗯,我就不瞎说话了,先给大家弹个琴吧。”

    “明明是筝。”周喆低声说了一句,“不过,筝音铮然,正合战场气氛,我倒想听听她怎么谈……实在闹剧一场。”

    木头台子上,女子坐下了,她先是扭头看了看一旁,然后舒了一口气,就那样落下手指。

    第一声响起来,周喆微微抬头,抿了抿嘴。

    《兰陵王入阵曲》。(未完待续。。)

第六一二章 超越刀锋(十)

    夜幕逐渐降临下来,夏村,战斗暂停了下来。

    所谓暂停,是因为这样的环境下,夜间不战,不过是双方都选取的策略而已,谁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猝然发起一次强攻。郭药师等人站在雪坡上看夏村之中的景象,一堆堆的篝火正在燃烧,仍旧显得有精神的守军在那些营墙边集结起来,营墙的东南破口处,石头、木料甚至于尸体都在被堆垒起来,堵住那一片地方。

    偶尔,那营墙之中还会发出整齐的呐喊之声。

    如此惨烈的战事已经进行了六天,自己这边伤亡惨重,对方的伤亡也不低,郭药师难以理解这些武朝士兵是为什么还能发出呐喊的。

    从战斗的角度上来说,守城的部队占了营防的便宜,在某方面也因此要承受更多的心理压力,因为何时进攻、怎样进攻,始终是自己这边决定的。在夜间,自己这边可以相对轻松的睡觉,对方却必须提高警惕,这几天的夜里,郭药师偶尔会摆出佯攻的架势,消耗对方的精力,但每每发现自己这边并不进攻之后,夏村的守军便会一起哄笑起来,对这边奚落一番。

    包括每一场战斗之后,夏村营地里传出来的、一阵阵的齐声呐喊,也是在对怨军这边的嘲讽和示威,尤其是在大战六天之后,对方的声音越整齐,自己这边感受到的压力便越大。你来我往的攻心计策,每一边都在不遗余力地进行着。

    哔哔啵啵的声音中,火丝游动在眼前,宁毅走到火堆边停了一会儿,抬伤员的担架正从旁边过去。侧前方,大约有百余人在空地上整齐的列队。听着一名身如铁塔的汉子的训话,说完之后,众人便是齐声呐喊:“是--”只是在这样的呐喊过后,便大都显出了疲态,有些身上有伤的,便直接坐下了。大口喘气。

    这里的百余人,是白日里参加了战斗的。此时远远近近的,也有一拨拨的人,在训话之后,又回到了驻防的岗位上。整个营地里,此时便多是密集而又杂乱的脚步声。篝火燃烧,由于天寒地冻的,烟尘也大,不少人绕开烟柱。将准备好的粥饭食物端过来发放。

    当初在牟驼岗救下的千余人,此时大多也都被发动起来,参与到做饭、照顾伤员的行列里。

    原本饱受欺凌的俘虏们,在刚到夏村时,感受到的只是虚弱和恐惧。后来在逐步的发动和感染下,才开始加入帮忙。事实上,一方面是因为夏村被围的冰冷局面,令人不寒而栗;二来是外面这些士兵竟真能与怨军一战的实力。给了他们不少鼓舞。到这一日一日的挨下来,这支受尽折磨。其中大部分还是女子的队伍,也已经能够在她们的努力下,振奋不少士气了。

    虽然连日以来的战斗中,夏村的守军伤亡也大。战斗技巧、熟练度原本就比不过怨军的队伍,能够依靠着守势、榆木炮等物将怨军杀得伤亡更高,本就不易。大量的人在其中被锻炼起来,也有大量的人因此受伤甚至死去,但即便是身体受伤疲累,看见那些骨瘦如柴、身上甚至还有伤的女子尽着全力照顾伤员或是准备饭食、帮忙防守,这些士兵的心中。也是难免会产生暖意和荣誉感的。

    一支军队要成长起来,大话要说,摆在眼前的事实,也是要看的。这方面,无论是胜利,或是被守护者的感激,都有着相当的分量,由于这些人中有不少女子,分量更是会因此而加重。

    军队中出现女人,有时候会减低战意,有时候则不然。宁毅是放任着这些人与士兵的接触,另一方面也下了死命令,绝不允许出现对这些人不尊重,随意欺凌的情况。往日里这样的命令下或许会有漏网之鱼出现,但这几日情况紧张,倒未有出现什么士兵忍不住强暴女人的事件,一切都还算是在往积极的方向发展。

    宁毅看着那些下来递送食物的人们,再看看对面怨军的阵地,过得片刻,叹了口气。随即,红提从不远处过来,她半身血红,此时鲜血都已经开始在身上凝结,与宁毅身上的状况,也相差仿佛,她看了宁毅一眼,过来搀住他。

    “还想走走。”宁毅道。

    “先上去吧。”红提摇了摇头,“你今天太乱来了。”

    “不冲在前面,怎么鼓舞士气。”

    “你差点中箭了。”

    “战场上嘛,有些事情也是……”

    他本想说是难免的,然而旁边的红提身子紧贴着他,血腥气和温暖都传过来时,女子在沉默中的意思,他却忽然明白了。纵然久经战阵,在残酷的杀场上不知道取走多少人命,也不知道多少次从生死之间跨过,某些恐惧,还是存在于身边人称“血菩萨”的女子心中的。

    染血的两人依偎前行,陈驼子等人在后方跟着,不多时,经过一处训话的百人阵。宁毅稍稍停顿:“还能战吗!?”

    为首那小将悚然一立,大声道:“能!”

    后方百余人便是一声齐喝:“能——”

    声音沿着雪谷远远的传开。

    宁毅点了点头,与红提一道往上方去了。

    娟儿正在上方的草屋前奔走,她负责后勤、伤兵等事情,在后方忙得也是不可开交。在丫鬟要做的事情方面,却还是为宁毅等人准备好了热水,见到宁毅与红提染血归来,她确认了宁毅没有受伤,才稍稍的放下心来。宁毅伸出没什么血的那只手,拍了拍她的头。

    “有个小兵,叫陈贵的,救了我的命,他死了,你记下他的名字,以图后报。你……也歇一歇吧。”

    娟儿已经忙得发鬓凌乱,点了点头,又摇头:“我不累,姑爷,陆姑娘先去擦洗一下吧。”

    宁毅点了点头,挥手让陈驼子等人散去之后。方才与红提进了房间。他确实是累了,坐在椅子上不想起来,红提则去到一旁,将热水与冷水倒进桶子里兑了,而后散开长发,脱掉了满是鲜血的皮甲、长裤。只余亵衣时,将鞋袜也脱了,放到一边。

    纵然如此,她半张脸以及一半的头发上,仍旧染着鲜血,只是并不显得凄厉,反只是让人感到温柔。她走到宁毅身边,为他解开同样都是鲜血的甲胄。

    “你身体还未完全好起来,今天破六道用过了……”

    “总有些时候是要拼命的。”

    宁毅站起来。朝装有热水的木桶那边过去。过得一阵,红提也褪去了衣物,她除了身材比一般女子稍高些,双腿修长之外,此时浑身上下只是匀称而已,看不出半丝的肌肉。虽然今天在战场上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但当宁毅为她洗去发丝与脸上的鲜血,她就更显得温和柔顺了。两人尽皆疲累。宁毅低声说话,红提则只是一边沉默一边听。擦洗一阵,她抱着他站在那儿,额头抵在他的颈项边,身体微微的颤抖。

    若不考虑其它,以红提的武学修为,即便天寒地冻时一丝不挂的出门。恐怕都不至于会感到寒冷,只是曾经在吕梁的夫妻生活,在拥有了家庭的现实后,她因宁毅在战场上的危险感到了后怕而已。宁毅也只能抱着她而已。

    “……两边打得差不多,撑到现在。变成玩梭哈,就看谁先崩溃……我也猜不到了……”

    战斗打到现在,其中各种问题都已经出现,箭支两天前就快见底,木材也快烧光了,原本觉得还算充裕的物资,在激烈的战斗中都在迅速的消耗。即便是宁毅,死亡频频逼到眼前的感觉也并不好受,战场上看见身边人死去的感觉不好受,即便是被别人救下来的感觉,也不好受。那小兵在他身边为他挡箭死去时,宁毅都不知道心里产生的是庆幸还是愤怒,亦或是因为自己心中竟然产生了庆幸而愤怒。

    如此过得一阵,他扔掉了红提手中的水瓢,拿起旁边的棉布擦拭她身上的水滴,红提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今天用破六道……”但宁毅只是皱眉摇头,拉着红提,将她扔到床上,红提还是有些犹豫的,但随后被他握住了脚踝:“分开!”

    宁毅上去时,红提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身体,随后,也就温顺地依驯了他……

    夏村营地下方的一处平台上,毛一山吃着馒头,正坐在一截木头上,与名叫渠庆的中年汉子说话。上方有棚顶,旁边烧着篝火。

    “渠大哥。我看上一个姑娘……”他学着那些老兵油子的样子,故作粗蛮地说道。但哪里又骗得了渠庆。

    “都是破鞋了。”躺在简单的担架床上,受了伤的渠庆撕着手里的馒头,看着远远近近正在发送事物的那些女人,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又道,“能活下去再说吧。”

    毛一山摇了摇头:“反正……也不是她们想的。渠大哥,她这两天都给我送吃的,跟我说,要我活下来,多杀敌。渠大哥,我看她……说话的时候脑子都有点不太正常了,你说,这一仗打完,她们里面很多人,是不是活不下去了啊……”

    他望着怨军那边的营地火光:“怎么忽然来这么一帮人呢……”他问得很轻,这几天里,他认识了好几个兄弟,那些兄弟,又在他的身边死去了。

    渠庆没有回答他。

    ******************

    回到皇宫,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

    周喆走上皇宫内城的城墙往外看,冷风正在吹过来,杜成喜跟在后方,试图劝说他下去,但周喆挥了挥手。

    在城墙边、包括这一次出宫路上的所见,此时仍在他脑海里盘旋,夹杂着慷慨激昂的旋律,久久不能平息。

    他因此并不感到冷。

    “杜成喜啊。”过得许久许久,他才在冷风中开口,“朕,有此等臣子、军民,只需励精图治,何愁国事不靖哪。朕以前……错得厉害啊……”

    “陛下……”皇帝自省,杜成喜便没法接下去了。

    好在周喆也并不需要他接。

    “朕以前觉得,臣子之中,只知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民心,亦是庸庸碌碌,无法振作。但今日一见,朕才知晓,天命仍在我处。这数百年的天恩教化。并非徒劳无功啊。只是以前是振作之法用错了而已。朕需常出宫,看看这百姓黎民,看看这天下之事,始终身在宫中,终究是做不了大事的。”

    他脑海中,始终还盘旋着师师抚筝的身影,停顿了片刻,忍不住脱口说道:“那位师师姑娘……”

    杜成喜往前一步:“那位师师姑娘,陛下可是有意……”

    周喆摆了摆手:“那位师师姑娘。以往我两次出宫,都未曾得见,今日一见,才知巾帼不让须眉,可惜啊,我去得晚了,她有相恋之人,朕又岂是棒打鸳鸯之辈。她今日能为守城将士放歌抚琴。他日朕若能与她成为朋友,也是一桩幸事。她的那位恋人。乃是那位……大才子宁立恒。不简单哪,他乃右相府幕僚,辅助秦嗣源,相当得力,早先曾破梁山匪人,后主持赈灾。此次城外坚壁清野,亦是他从中主事,而今,他在夏村……”

    “此等人才啊……”周喆叹了口气,“就算异日……右相之位不再是秦嗣源。朕也是不会放他寒心离开的,若有机会,朕要给他重用啊。”

    “朕并非小心眼之人,都是小事,杜成喜。”周喆顿了顿,“而今最重要的,时机一到,朕要议和。”

    “陛下的意思是……”

    “朕不能让此等臣民,死得再多了。宗望久攻我汴梁不下,本身必然已损失巨大,而今,郭药师的部队被牵制在夏村,一旦战事有结果,宗望必有和议之心。朕久不过问战事,到时候,也该出面了。事已至此,难以再计较一时得失,面子,也放下吧,早些完了,朕也好早些做事!这家国天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非得痛定思痛,励精图治不可,朕在这里丢掉的,迟早是要拿回来的!”

    他成为皇帝多年,天子的威仪早已练出来,此时目光凶戾,说出这话,冷风之中,也是睥睨天下的气势。杜成喜悚然而惊,当即便跪下了……

    冷风吹过天空。

    夏村的点点火光里,人影来去,怨军大帐,则灯火通明,汴梁城外的攻城营地中,通传情报的战马、传令兵仍在来来去去,千疮百孔的城头上,巡逻的士兵走过一处处豁口,或是绕开在女墙后沉睡的士兵身体,打更的声音偶尔响起来。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在这样的夜里,没有人知道,有多少人的、重要的思绪在翻涌、交织。

    第二天是十二月初九,汴梁城墙上,战事持续,而在夏村,从这天早上开始,奇怪的沉默出现了。交战数日之后,怨军第一次的围而不攻。

    “怎么回事?”上午时分,宁毅走上瞭望塔,拿着望远镜往怨军的军阵里看,“郭药师这家伙……被我的地雷阵给吓到了?”

    “若真是如此,倒也不见得全是好事。”秦绍谦在旁边说道,但无论如何,面上也有喜色。

    “啧,那帮锉逼被吓到了,不管怎么样,对我们的士气还是有好处的。”

    “已经安排去宣传了。”走上瞭望塔的闻人不二接话道。

    这个上午,营地之中一片喜气洋洋的嚣张气氛,闻人不二安排了人,从头到尾朝着怨军的军营叫阵,但对方始终没有反应。

    他们并不知道,在同一时刻,距离怨军营地后方数里,被山麓与树林间隔着的地方,一场战事正在进行。郭药师率领麾下精锐骑队,对着一支万人军队,发动了冲锋……

    蹄音翻滚,震动大地。万人军队的前方,龙茴、福禄等人看着铁蹄杀来,摆开了阵势。

    “诸位兄弟,卫国杀敌,便在此时,我龙茴与诸位同生共死——”

    “福禄与诸位同死——”

    “王传荣在这里!”

    “崔河与诸位兄弟同生死——”

    “太原倪剑忠在此——”

    龙茴朝着周围的队伍,奋力呐喊!随后,应和之声也不断响起来。

    天云漫卷,黑压压的,又要下雪了。

    半刻钟后,他们的旌旗折倒,军阵崩溃了。万人阵在铁蹄的驱赶下,开始四散奔逃……(未完待续。。)

第六一三章 超越刀锋(十一)

    铁骑裂地,喊杀如潮。

    “跟他们拼了——”

    龙茴放声大喊着,挥舞手中铁槊,将前方一名敌人砸翻在地,血肉横飞中,更多的怨军士兵冲过来了。

    “杀啊!”

    怨军的冲阵在这小小的一片范围内犹如撞上了礁石,然而惨烈而奋勇的呐喊挽不住整个战场的溃败,东侧、西侧,大量的人群正在四散奔逃。

    已经是分不清是谁的部属首先逃走的了,这一次聚集的人马实在太杂,战场上一面面的旌旗所在,就是怨军冲锋的方向。而第一轮冲锋所掀起的血浪,就已经让许多的队伍破胆而逃,连同他们周围的队伍,也随之开始溃散奔逃起来。

    唯有一些小的团体,还在这样的战局中苦苦支撑,龙茴这边,以他为首,带领着麾下数百兄弟集结成阵,王传荣率领手下往树林侧面横向杀过去。倪剑忠的马队,包括福禄与一众绿林高手,被裹挟在这混乱的大潮中,一路厮杀,几乎转眼间,便被冲散。

    就像是被洪流迎面冲来的街道,转眼间,滔天的血浪就淹没了一切。

    “老陈!老崔——”

    汹涌的喊杀声中,人如海潮,龙茴被亲兵、兄弟挤在人群里,他满眼血红,游目四顾。溃败一如往常,发生得太快,然而当这样的溃败出现,他心中已然意识到了许多事情。

    “……杀出去!通知夏村,不要出来——”

    “福禄前辈——”

    “我们输了,有死而已——”

    “各位,不要被利用啊——”

    “通知他们,不要出来——”

    战阵之上,轰鸣的骑兵奔袭成圆。环绕了龙茴率领的这片最为显眼的军阵。作为怨军队伍里的精锐,这些天来,郭药师并没有让他们下马步战,参与到攻打夏村的战斗里。在大军其余部队的惨烈伤亡里,这些人顶多是挽挽弓放放箭,却始终是憋了一口气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士气,也在同伴的惨烈之中消磨了不少,直到此时,这精锐骑兵才终于发挥出了力量。

    白茫茫的雪地已经缀满了混乱的身影了,龙茴一面奋力厮杀,一面大声呐喊,能够听到他喊声的人,却已经不多。名叫福禄的老人骑着战马挥舞双刀。奋力厮杀着试图前进,然而每前进一步,战马却要被逼退三步,逐渐被裹挟着往侧面离开。这个时候,却唯有一只小小的马队,由太原的倪剑忠带队,听到了龙茴的喊声,在这暴戾的战场上。朝前方奋力穿插过去……

    *****************

    “怎么回事……”

    午时已经过了,阴沉的天色未有散去。夏村,兵力偶尔调动、运作,宁毅等人站在平台上,疑惑于怨军军营那边的变化。

    “……怨军后方晓岭方向发生战斗……”

    “……可能有人袭营……”

    “……郭药师分兵……”

    杂乱的推测、估计偶尔便从幕僚那边传过来,军中也有资深的斥候和绿林人士,表示听到了地面有军队转移的震动。但具体是真有援军到来,还是郭药师使的计策,却是谁也无法肯定。

    要说昨天晚上的那场地雷阵给了郭药师不少的震撼,令得他只好就此停下来,这是有可能的。而停下来之后。他究竟会选取怎样的攻击策略,没人能够提前预知。

    佯装有援军到来,引蛇出洞的计策,如果说是郭药师故意所为,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汴梁城外面这一片,打成这个样子,还有谁敢来,当我是傻子么!”

    隐隐的动静在看不见的地方闹了半天,沉闷的气氛也一直持续着,木墙后的人们偶尔抬头远眺,士兵们也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下午时分,宁毅、秦绍谦等人也忍不住说几句风凉话。

    战事打到现在,大家的精神都已经绷到极点,这样的沉闷,或是意味着敌人在酝酿什么坏点子,或是意味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乐观也好悲观也罢,唯有轻松,是不可能有的了。当初的宣传里,宁毅说的就是:我们面对的,是一群天下最强的敌人,当你觉得自己受不了的时候,你还要咬牙挺过去,比谁都要挺得久。因为这样的反复强调,夏村的士兵才能够一直绷紧精神,坚持到这一步。

    此时,火焰早已将地面和围墙烧过一遍,整个营地周围都是血腥气,甚至也已经隐隐有了腐烂的气息。冬日的寒冷驱不走这气息里的颓丧和恶心,一堆堆的士兵抱着刀枪匿身在营墙后可以躲避箭矢的地方,巡逻者们偶尔搓动双手,双眼之中,亦有掩不住的疲倦。

    无论怨军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一旦沉默结束,这边将迎来的,都必定是更大的压力和生死的威胁。

    而唯一可以期待的,就是当双方都已经绷紧到极限,对方那边,终究会为了保存实力而崩溃。

    “如果是西军,此时来援,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上方平台上,秦绍谦用柴枝挑了挑火堆,“此时在这附近,尚能战的,恐怕也就是小种相公的那一路人马了吧。”

    “小种相公未必会来支援我等。”偏将何志成道。

    “那如果是我,就派一队人冒充西军,从他们军营侧翼杀过来,诱我们冲出去……”宁毅偏了偏头,无聊地说道。

    “无论如何,眼下终不可能主动出击……”韩敬说道。他的话音才落下,陡然有士兵冲过来:“有状况,有状况……”

    秦绍谦接过望远镜,负责观察的士兵指着怨军营地的一头:“那边!那边!似有人冲怨军军营。”

    众人都拿目光去望宁毅,宁毅皱了皱眉,随后也站起来,举着一个望远镜朝那边看。这些单筒望远镜都是手工打磨,真正好用的不多,他看了又递给别人。远远的。怨军军营的后侧,的确是发生了些许的骚乱。

    “老郭跟立恒一样奸诈啊!”有人笑着看宁毅。

    不过大多数都还在皱眉:“怎么办?”

    “真的假的?”

    宁毅则拿目光打量秦绍谦、岳飞等人,岳飞拱了拱手:“末将以为,就算是真的,此时也只得观望。”

    秦绍谦放下望远镜,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若是西军,就算与郭药师鏖战一两日,都不至于溃败,若是其它队伍……若真有其他人来,此时出去,又有何用……”

    营墙附近,也有不少士兵,察觉到了怨军营地那边的异动,他们探出头去。望着雪岭那头的状况,疑惑而沉默地等待着变化。

    雪岭那头,一路厮杀而来,冲向怨军防御线的,一共是二十六骑。他们浑身浴血而来,名叫倪剑忠的汉子小腹已经被切开了,他手持长枪,捂着肚子。不让里面的肠子掉出来。

    眼前一片血红。

    怨军的士兵迎了上来。

    “杀!”他说出了最后的话。

    这二十六骑的冲锋在雪地上拖出了一道十余丈长的凄惨血路,在望见夏村边缘的距离上。人的尸体、战马的尸体……他们全都留在了这里……

    **************

    同样的,汴梁城,这是最危急的一天。

    女真士兵两度突入城内。

    下午,师师端着一盆血水,正迅速地往外走去,疲累一如往昔的缠绕在她的身上。但她已经能够灵巧地避开旁边的伤员或是跑动的人群了。

    “师师姐……”

    有人忽然过来,伸手要拉她,她下意识地让开,然而对方拦在了她的身前,差点就撞上了。抬头一看。却是拎了个小包裹的贺蕾儿。

    “你……”

    那一瞬间,师师几乎有空间转换的错乱感,贺蕾儿的这身打扮,原本是不该出现在军营里的。但不论如何,眼下,她的确是找过来了。

    虽然自己也是青楼中过来的,但看到贺蕾儿这样跑来,师师心里还是产生了“乱来”的感觉。她端着水盆往前走:“蕾儿你来干嘛……”

    贺蕾儿快步跟在后面:“师师姐,我来找他……你有没有看见他啊……”

    “他……”师师冲出营帐,将血水泼了,又去打新的热水,同时,有大夫过来对她交代了几句话,贺蕾儿哭丧着脸晃在她身边。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蕾儿,你就算拿了他的腰牌,也不该这时候跑进来,知不知道这里多危险……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你快走——”

    周围属于伤兵的喧闹而凄凉的喊声充斥了耳朵,师师一时间也不好去理会贺蕾儿,只隐约记得跟她说了这样的几句,不久之后,她又被疲累和忙碌包围起来了,周围都是血、血、血、断肢、死去的人、嗡嗡嗡嗡嗡嗡嗡……

    *****************

    天将夕暮。

    宁毅等人站在瞭望塔上,看着怨军驱赶着俘虏,往军营里进来。

    怨军的营地前立起了几根旗杆,有几个赤条条的人影被绑在上面,正中央一人手臂已经断了,但看起来,几个人暂时都还有气息。

    一些怨军士兵在下方挥着鞭子,将人打得血肉模糊,大嗓门的怨军成员则在前方,往夏村这边喊话,告诉这边援军已被全部击溃的事实。

    “最中间那个,就是龙茴……”

    有人站在宁毅、秦绍谦等人的身边,往外面指过去。

    “我没想到……还真的有人来了……”秦绍谦低声说了一句,他双手握着瞭望塔前方的栏杆横木,吱吱作响。

    远山、近墙、白皑皑的雪岭、黑白灰相间的大地、远处是安静的黄河,夏村之中,人们通过营墙望出去,所有人都对这一幕沉默以对。俘虏大概有一千多人,景状极其凄凉,他们的将领,便是被挂在营地前方的那几个了。这样的天气里,被剥光了吊在这里,没多久他们也会死去,下方不断的挥鞭抽打。不过是为了增加状况的惨烈程度而已。毫无疑问,这千余俘虏,接下来不久之后,便会被驱赶着攻城。

    ****************

    距离夏村十数里外的雪原上。

    马死了。

    老人踏雪前行,他的一只手臂,正在流血、发抖。

    由此往前的一路上。都是大量的死人,鲜血染红了原本雪白的原野,越往前走,死人便越来越多。

    终于,他走到先前与怨军开战的地方了,山岭、雪谷间,尸首铺陈开去,没有活人,就算有伤重者。此时也已经被冻死在这里了。他们就这样的,被永远的留了下来。

    “啊……”

    老人张开嘴,喉间发出了无意义的声音,悲惨而凄凉。没有血性的部队打不过对方,拥有了血性,仿佛能让人看见一线曙光时,却仍旧是那样的冰凉无力。而最为讽刺的是,厮杀到最后。他竟然仍未死去……

    苍天呐……可到底要怎样,才能挽起这局势啊……

    ******************

    汴梁城。天已经黑了,鏖战未止。

    城头破了,师师奔行在篝火的光影里,抱着一个草药包,准备去避难,周围全都是喊杀的声音。

    “师师姐……”有些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然而那声音变大了,有人跑过来要拉她的手,师师转了转身子。

    贺蕾儿。

    她还是那身与战场丝毫不配的花花绿绿的衣服,也不知道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没人将她赶出去,或许是因为战事太激烈、战场太混乱的原因吧。但无论如何。她脸色已经憔悴得多了。

    “你……”师师稍稍一愣,然后目光陡然间一厉,“快走啊!”

    她拧了拧眉头,转身就走,贺蕾儿跟上来,试图牵她的臂膀:“师师姐……怎么了……怎么了……师师姐,我还没见到他!”

    “你见不到他了!你再在这里停下去,就见不到他了!贺蕾儿,你不知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干什么——这里!这里在死人啊!死人你知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就知道你的什么大将军!他会带你走是吧!你会不会想事情——”

    一番纠缠之中,师师也只好拉着她的手奔跑起来,然而过得片刻,贺蕾儿的手便是一沉,师师用力拉了拉她:“你还走不走——”

    她们又走出几步,贺蕾儿口中或许是在说:“不是的……”师师回头看她时,贺蕾儿往地上倒下去了。

    一根箭矢从侧面射过来,穿过了她的小腹,血正在流出来。贺蕾儿似乎是被吓到了,她一只手摸了摸那血:“师师姐、师师姐……”

    她躺倒在地上。

    师师这几天里见惯各种伤势,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蹲了下去,伸手去触碰那伤口,之前说的虽然多,眼下也已经没感觉了:“你、你躺好,没事的、没事的,不一定有事的……”她伸手去撕对方的衣服,然后从怀里找剪刀,冷静地说着话。

    “师师姐、不是的……我不是……”

    “先别想其它的事情了,蕾儿……”

    “我想找到他,我想再看看他,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蕾儿!别想那么多,薛长功还在……”

    “我有孩子了……”

    “我先想办法替你止血……”

    她的话说到这里,脑子里嗡的响了一下,扭头去看贺蕾儿:“什么?”这一瞬间,师师脑海里的念头是杂乱的,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是谁的孩子”,然而即便是在矾楼,非清倌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接客的,就算接客,也有着足够多的不让自己怀上孩子的办法。更多的东西,在这个时候轰的砸进她的脑海里,让她有些消化不了。

    “是他的孩子,我想有他的孩子,真的是他的……”贺蕾儿笑了笑,“师师姐,我只告诉你,你别告诉他了……”

    战阵之上,混乱的局面,几个月来,京城也是肃杀的局势。军人忽然吃了香,对于贺蕾儿与薛长功这样的一对,原本也只该说是因为时局而勾搭在一起,原本该是这样的。师师对此清楚得很,这个笨女人,不识时务,不知轻重,这样的战局中还敢拿着糕点过来的,到底是勇敢还是愚蠢呢?

    这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她什么都想不懂了。早先贺蕾儿在矾楼找到她,说起这事情的时候,她心想:“你要找他,就去战场啊。”可是她说:我有了他的孩子……

    她有了孩子,可他没来看她了,她想去战场上找他,可她已经有孩子了,她想让她帮忙找一找,可是她说:你自己去吧。

    于是她就来了……

    师师姐,我只告诉你,你别告诉他了……

    从小腹流出来的鲜血黏在了手上。

    思绪像是卡住了一样。

    师师在这样的战场里已经持续帮忙许多天了,她见过各种凄凉的死法,听过许多伤员的惨叫,她已经适应这一切了,就连岑寄情的双手被砍断,那样的惨剧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也是可以冷静地将对方包扎处理,再带回矾楼医治。但是在这一刻,终于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一发不可收拾。

    “啊……”

    她跪在那儿,张大了嘴,发出哭的声音,如此过了好半晌,在她心头堆垒了这许许多多天的悲伤,才终于抑制不住的、发出来了。

    “啊——”

    不远处,薛长功手持长刀,带领着不多的部下正在过去,他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往这边走了两步,他认得地下那花裙子。也能认得跪在旁边放声大哭的女子。他的视线,李师师的视线,交错了片刻。

    他进了一步、停住,退了一步又停住,然后转过了身,双手握刀,带着不多的部下,呐喊着冲向了远处杀进来的女真人。

    火焰的光影、血腥的气息、拼杀、呐喊……一切都在持续。

    ***************

    同一时刻,种师中率领的西军穿山过岭,朝着汴梁城的方向,奔袭而来!(未完待续。。)

第六一四章 超越刀锋(十二)

    夜色渐渐深下去的时候,龙茴已经死了。

    他断臂的尸首被吊在旗杆上,尸体被打得体无完肤,从他身上滴下的血逐渐在夜晚的风里凝结成红色的冰棱。

    其余几名被吊在旗杆上的将领尸首也大多如此。

    怨军与夏村的营地间,同样燃烧着火光,映照着夜色里的这一切。怨军抓来的千余俘虏就被围在那旗杆的不远处,他们自然是没有篝火和帐篷的,这个夜里,只能抱团取暖,不少身上受伤之人,渐渐的也就被冻死了。偶尔火光之中,会有怨军的士兵拖出一个或者几个不安分的俘虏来,将他们打死或者砍杀,惨叫声在夜里回荡。

    夏村的守军,远远的、沉默的看着这一切。

    宁毅等人未有安眠,秦绍谦与一些将领在指挥的房间里商议对策,他偶尔便出来走走、看看。夜晚的火光如同后世流淌的河流,营地一侧,前日被敲开的那处营墙破口,此时还有些人在进行修筑和加固,远远的,怨军营地前方的事情,也能隐约看到。

    娟儿端了茶水进去,出来时,在宁毅的身侧站了站。连日以来,夏村外围打得不亦乐乎,她在里面帮忙,分发物资,安排伤员,处理各种细务,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许多时候,还得安排宁毅等人的生活,此时的少女也是容色憔悴,颇为疲倦了。宁毅看了看她,冲她一笑,然后脱了身上的外套要披在她身上,少女便后退一步,频频摇头。

    “不冷的,姑爷,你穿上。”

    她的神色坚决。宁毅便也不再勉强,只道:“早些休息。”

    娟儿点了点头,远远望着怨军营地的方向,又站了片刻:“姑爷,那些人被抓,很麻烦吗?”

    她并不明白战事至此。各种变化所代表的意义和程度,只是今天也已经只道了发生的事情,也感受到了营地中陡然沉下去的情绪——在原本就绷紧到极点的气氛里,这当然不会是一件好事。

    宁毅想了想,终于还是笑道:“没事的,能摆平。”

    女真人的这次南侵,猝不及防,但事情发展到今天,许多关节也已经能够看得清楚。汴梁之战。已经到了决生死的关头——而这个唯一的、能够决生死的机会,也是所有人一分一分挣扎出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毅不是一个信服为国牺牲精神的死硬派,许多事情上,他都是极其变通的,要说为国付出,这个武朝在他心中的认同感到底有多少,也难说得清。然而。从最初的坚壁清野,到后来的收拢溃兵。争权夺利劫牟驼岗,再到死守夏村,他走到这里,原因不过是因为:这是唯一的破局方法。

    他不懂兵事,对于战场,眼下有所了解。但也不过一知半解而已。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瞻前顾后,老想着取巧、熟知利害的人,做不成事情,武朝的诸多将领如此、大臣如此。许许多多的人都是如此,知难而退,在许多事情上,其实不是个好习惯。当女真人把命摆上来的时候,武朝人摆上性命,不见得会胜利,但不愿意摆上性命的人,则永不可能胜利。

    无论是战争还是做事,在最高的层次,把命赌上,只是最基本的先决条件而已。

    所以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坚壁清野,以书信激完颜宗望,劫牟驼岗,到最后,将自己陷在这里。没有退路可言了,仓促整合的一万四千多人,他拉不出去,榆木炮、地雷等东西,也只有在守势中能起到最大的作用。如果说汴梁能守住,而在这里,能够强撑着耗尽女真人的后备力量,那么,武朝唯一的一线生机,就可能出现——那个时候,可以和谈。

    如果说是为了国家,宁毅可能早就走了。但仅仅是为了做到手头上的事情,他留了下来,因为只有这样,事情才可能成功。

    但战争毕竟是战争,事态发展至此,宁毅也已经无数次的重新审视了眼前的局势,看似势均力敌的胶着态势,绷成一股弦的军心意志,看似僵持,实则在下一刻,谁崩溃了都不足为奇。而发生这件事最可能的,终究还是夏村的守军。那一万四千多人的士气,能够撑到什么程度,甚至于其中四千精兵能撑到什么程度,无论是宁毅还是秦绍谦,其实都无法准确估计。而郭药师那边,反而可能心中有数。

    由那位名叫龙茴的将领率领的万余人对这边展开救援,知道有这样一件事,对军心或有振奋,但一败涂地的战果的,则毫无疑问是一种打击。而且当事情发展到眼前这一态势的时候,一旦那千余俘虏被驱赶攻城,军心和人数的此消彼长之下,夏村要面临的,可能就是最为棘手的事态了。

    有一定战场经验的人,大抵都能预测到眼前的可能性。而眼下在这山谷中的人们,虽然在连日的战斗里已经不断成长,但还不到无懈可击的地步。如同宁毅在祝家庄应对梁山人马时说的那样,你或许不会退,身边的人,会不会有这样的信心,你对身边的人,有没有这样的信心。只要意识到这一点的人,都必然会损失士气。

    宁毅没能对娟儿说清楚这些事情,只是在她离开时,他看着少女的背影,情绪复杂。一如以往的每一个生死关头,许多的坎他都跨过来了,但在一个坎的前方,他其实都有想过,这会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闭上眼睛,回忆了片刻苏檀儿的身影、云竹的身影、元锦儿的样子、小婵的样子,还有那位远在天南的,以西瓜为名的女子,还有些许与她们有关的事情。过得片刻,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营地下方,毛一山回到稍微温暖的棚屋中时,看见渠庆正在磨刀。这间小棚屋里的其他人还没有回来。

    “他娘的……我恨不得吃了那些人……”

    怨军营地那边的惨叫声隐约传过来,棚屋里没人说话。只有响起的磨刀声,毛一山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看看渠庆。

    “渠大哥,明天……很麻烦吗?”

    因为渠庆受了伤,这一两天。都是躺着的状态,而毛一山与他认识的这段时间以来,也没有看见他露出这样郑重的神色,至少在不打仗的时候,他只顾休息和呼呼大睡,晚上是绝不磨刀的。

    渠庆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静静地磨了一阵,过得片刻,摸摸刀锋。口中吐出白气来。

    “怕是不容易,你也磨磨吧。”

    他将磨刀石扔了过去。

    毛一山接住石头,在那里愣了片刻,坐在床边扭头看时,透过棚屋的缝隙,天上似有淡淡的月亮光芒。

    漫长的一夜逐渐过去。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两边的营地间,都已经动起来了……

    “让他们起来——”

    伴随着长鞭与叫喊声。战马在营地间奔跑。聚集的千余俘虏,已经开始被驱赶起来。他们从昨天被俘之后,便滴水未进,在数九寒天冻过这一晚,还能够站起来的人,都已经虚弱不堪,也有些人躺在地上。是再也无法起来了。

    前方旗杆上吊着的几具尸体,经过这冰冷的一夜,都已经冻成凄惨的冰雕,冰棱之中带着血肉的殷红。

    “让他们起来!让他们走!起不来的,都给我补上一刀——”

    怨军已经列阵了。挥舞的长鞭从俘虏们的后方打过来,将他们逼得朝前走。前方远处的夏村营墙后,一道道的身影延绵开去,都在看着这边。

    何灿牙关打战,哭了起来。

    他是这千余俘虏中的一员,原本也是龙茴麾下的一名小兵,昨日怨军杀来,龙茴手下的人,跑掉的是最少的。这与龙茴的死战有一定关系,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溃败实在发生得太快,他们慢了一步,随后便被包围了起来。最终这一批士兵,战死的或许少,多的是后来被怨军围住,弃械投降——他们毕竟不算是什么铁人,处于那样绝望的环境里,投降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了。

    龙茴是杀至力竭,被砍断了一只手后抓起来的,何灿与这位上官并不熟,只是在随后的转移中,看见这位上官被绳子绑起来,拖在马后跑,也有怨军成员追着他一路殴打,后来,就是被绑在那旗杆上鞭打至死了。他说不清自己脑海中的想法,只是有些东西,已经变得明显,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他就这样的,以身边的人搀扶着,哭着走过了那几处旗杆,经过龙茴身边时,他还看了一眼。那具被冰冻的尸身凄凉无比,怨军的人打到最后,尸体已然面目全非,眼睛都已经被打出来,血肉模糊,唯有他的嘴还张着,似乎在说着些什么,他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

    风呼啸着从山谷上方吹过。山谷之中,气氛紧张得接近凝固,数万人的对峙,两边的距离,正在那群俘虏的前行中不断缩短。怨军阵前,郭药师策马肃立,等待着对面的反应,夏村之中的平台上,宁毅、秦绍谦等人也在肃然中看着这一切,少量的将领与传令兵在人群里穿行。稍后一点的位置,弓箭手们已经搭上了最后的箭矢。

    时间,就像是在所有人的眼前,流淌而过。

    变故在没有多少人预料到的地方发生了。

    在整个战阵之上,那千余俘虏被驱赶前行的一片,是唯一显得喧闹的地方,主要也是来自于后方怨军士兵的喝骂,他们一面挥鞭、驱赶,一面拔出长刀,将地下再也无法起来的士兵一刀刀的补过去,这些人有的已经死了,也有一息尚存的,便都被这一刀结果了性命,血腥气一如往常的弥漫开来。

    何灿觉得手上被拉了一下。是那名一直走在他身边的高个子同伴,忽然停了下来。

    他们这些士兵被俘后,全都被收缴了刀枪,也并未供给水饭,但要说其它的措施,无非是被一根长绳子束住了双手,这样的束缚对于士兵来说。影响有限,只是许多人已经不敢反抗了而已。

    何灿听见那高个子说了一声:“我不走了啊。”

    然后,有凄然的声音从侧前方传过来:“不要往前走了啊!”

    战马奔驰过去,然后便是一片刀光,有人倒下,怨军骑士在喊:“走!谁敢停下就死——”

    大量的人还在前行。何灿听见弓箭的声音,箭矢射过来,那高个子倒下了:“走——”

    那吼喊之中,陡然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一次,那声音已然变得高亢:“众位兄弟啊,前方是我们的弟兄!他们奋战至此,我们帮不上忙,不要在扯后腿了——”

    在这一阵叫喊之后。混乱和屠杀开始了,怨军士兵从后方推进过来,他们的整个本阵,也已经开始前推,有些俘虏还在前行,有一些冲向了后方,拉扯、摔倒、死亡都开始变得频繁,何灿摇摇晃晃的在人群里走。不远处,高高的旗杆、尸体也在视野里晃动。

    混乱发生的那一刻。郭药师下达了推进的命令,夏村,宁毅奔行几步,上了平台边的瞭望塔,下一刻,他朝着下方喊了几句。秦绍谦微微一愣,随后,也陡然挥手。不远处的战马上,岳飞举起了长枪。

    营地边缘,毛一山站在营墙后。远远地看着那杀戮的一切,他握刀的手在发抖,牙关咬得生疼,大量的俘虏就在那样的位置上停止了前行,有些哭着、喊着,往后方的屠刀下挤过去了。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可想,一旦他们靠近营地,自己这边的弓箭手,只能将他们射杀。而就在这一刻,他看见战马从侧后方奔行而去。

    有声音响起来。

    “全军列阵,预备——”

    “你们看到了——”有人在瞭望塔上高喊出声。

    无数传令的士兵举旗策马飞奔!

    “那是我们的同胞,他们正在被那些杂碎屠杀!我们要做什么——”

    “那些北方来的孬种!到我们的地方!杀我们的家人!抢我们的东西!各位,到这里了!没有更多的路了——”

    毛一山听着这声音,感受着整个山谷的动静,忽然间已经明白过了什么,他拖着刀,手在发抖,双目赤红地对着旁边的同伴笑:“哈哈哈……哈哈哈……”那笑声兴奋而诡异,这或许是毛一山一生当中从未有过的一刻,在这之前,他从未有那一刻,如此狂热地渴望杀敌。当那些俘虏被驱赶着过来的时候,他心中知道,自己这边只能据守,然而在这一刻,上面的人,已经做了相反的决定。

    上方,迎风招展的巨大帅旗已经开始动了。

    何灿摇摇晃晃的朝着那些挥刀的怨军士兵走过去了,他是这一战的幸存者之一,当长刀斩断他的手臂,他晕厥了过去,在那一刻,他心中想的居然是:我与龙将军一样了。

    之前在那战场上,当所有人被怨军的骑兵围住,那位杀得浑身是血的将军在绝望的大喊:“我们输了,我们输了……别被利用啊……”他隐约间,是听到了的。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到了后方如山洪地震般的声音。

    夏村营地所有的木门,轰然打开,在有一段上,士兵推到了残破的墙壁。这一刻,他们所有的弱点,正在暴露出来。郭药师的战马停了一下,举起手来,想要下点命令。

    “就在今天!就在此地!他们不用考虑回去了!诸位——”

    那声音隐隐如雷霆:“我们吃了他们——”

    营地东侧,岳飞的长枪锋刃上泛着暗哑嗜血的光芒,踏出营门。

    营地东南,名为何志成的将领踏上了墙头,他拔出长刀,扔掉了刀鞘,回过头去,说道:“杀!”

    正门,刀盾列阵,前方将领横刀立马:“准备了!”

    庞六安指挥着麾下士兵推倒了营墙,营墙外是堆积的尸体,他从尸体上踩了过去,后方,有人从这破口出去,有人翻过围墙,蔓延而出。

    西面,刘承宗呐喊道:“杀——”

    “杀!!!!!!”

    那怒吼之声犹如轰然决堤的洪水,在片刻间,震彻整个山野,天空之中的云凝固了,数万人的军阵在蔓延的战线上对峙。常胜军迟疑了一瞬,而夏村的守军朝着这边以雷霆万钧之势,扑过来了。

    在这一天,整个山谷里曾经的一万八千多人,终于完成了蜕变。至少在这一刻,当毛一山紧握长刀双目通红地朝敌人扑过去的时候,决定胜负的,已经是超越刀锋之上的东西。

    箭矢无力地飞过天空,不久之后,两支军队以最为野蛮的姿态冲撞在了一起……(未完待续。。)

    ps:  起承转合,希望我已经表达清楚了这个题目的意思。

第六一五章 渴血

    人海涌上来的时候,仿佛群山都在动摇。

    夏村守军的举动,对于常胜军来说,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战阵之上来往博弈已经进行了**天,攻防之势,其实基本已经固定,夏村守军的人数不及常胜军这边,要离开掩体,基本上不太可能。这几天就算打得再惨烈,也只是你一招我一招的在互相拆。昨日回过头去,打败龙茴的部队,抓来这批俘虏,委实是一招狠棋,也算得上是无法可解的阳谋,但……总会出现些许例外的时候。

    当最初的几个俘虏开始不肯前行时,郭药师等人心中,就觉得有些麻烦了,但谁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麻烦。原本是要下一招狠棋,但对面轰然间就把棋盘给掀了。

    在那一刻,对面所表现出来的,几乎已经是不该属于一个将领的敏锐。当俘虏开始逆行,夏村之中的动静在片刻间聚集、传来,然后就已经变得狂热、凶险、漫山遍野。郭药师的心中几乎在陡然间沉了一沉,他心中还无法细想这心情的意义。而在前方一点,骑在马上,正命令部下动手斩杀俘虏的刘舜仁陡然勒住了缰绳,头皮发麻收紧,口中骂了出来:“我——操啊——”

    杀声震天蔓延,其中的戾气聚集,几近凝固。在战阵之上,凶狠的叫喊时常能够听到,并不出奇,所有的精兵对敌人下手,也都是凶猛坚决的,但只有在一些特殊情况下,能够听到这种让人心悸的喊声。有时候,人一听就懂了,那意味着真正的不死不休。不是一般混混的狠话,也不是一般军队用来吓人和振奋军心的手段。那已经是发自心底的愤恨和坚决,能发出这种声音的敌人,他的每一颗牙齿每一根头发,都是危险的。

    整个常胜军的队伍,也错愕了一瞬。

    但他们毕竟是精兵,尽管心中没有预料到大清早的忽然戳爆了马蜂窝。当对方陡然砸了棋盘,在郭药师、张令徽等人的命令下,整支军队也在转眼间摆开阵势,直扑而上。

    漫山遍野的人潮,铁骑如长龙蔓延,距离迅速的拉近,随后,冲撞——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手握长刀,毛一山已经冲在了第一列。他口中呐喊、双目通红,朝着前方凶狠杀来的人潮撞了上去。前方是穿着厚重大衣比他甚至高出一个头的怨军汉子,两人长刀猛劈而下,身侧无数的刀光、血花溅起,他们拼过这一刀,毛一山脚步未停,撞在对方身上,有些发麻的手腕抓起长刀便是往上一挥。血腥的气息溅了他一脸,那高大汉子被撞开一旁。旁边同伴的刀锋朝着他的肩膀上落下去,直斩至腰。

    呐喊之中,毛一山已跨出两步,后方又是一名怨军士兵出现在眼前,挥刀斩下。他一步前冲,猛的一刀。从那人腋下挥了上去,那人手臂断了,鲜血疯狂喷涌,毛一山一路前冲,在那人胸前哗哗哗的连续劈了三刀。刀柄狠狠砸在那人头顶上,那人方才倒下。身侧的同伴已经往前方冲了过去,毛一山也猛扑着跟上,长刀刷的砍过了一名敌人的肚子。

    弥漫的血腥气中,眼前是无数的刀光,狰狞的面目。意志狂热,但脑海中的思维却是出奇的冰冷,旁边一名敌人朝他砍杀过来,被他一抬手架住了手臂,那辽东汉子一脚踢过来,他也抬起长刀,朝着对方的另一条腿上捅了下去,这一刀直接捅穿了那人的大腿,那汉子还没有倒下,毛一山身边的同伴一刀劈开了那人的腰肋,毛一山揪住那人的手臂,用力拉回刀锋,便又是一刀捅进了那人的肚子,刷的撕开!

    “……吃了他们!”

    他想起那叫喊之声,口中也跟着叫喊了出来,奔跑之中,将一名敌人轰的撞翻在地。两人在雪地上纠缠撕扯,长刀被压在身下的时候,那辽东汉子在毛一山的身上重重地打了两拳,毛一山也还了一拳,死死抱住那人时,眼见那人面目在视野中晃了过去,他张开嘴便直接朝对方头上咬了过去。

    这一口咬中了那人的脸颊,对方疯狂挣扎,朝着毛一山肚子上打了两拳,而毛一山的口中已经满是血腥气,猛地用力,将那人半张脸皮直接撕了下来,那人凶狠地叫着、挣扎,在毛一山嘴上撞了一下,下一刻,毛一山口中还咬着对方的半张脸,也扬起头狠狠地撞了下去,一记头槌毫无保留地砸在了对方的眉眼间,他抬起头来,又砰砰的撞了两下。然后爬起来,握住长刀便往对方肚子上抹了一下,然后又朝着对方脖子上捅了下去。

    抬头起身时,一名怨军士兵正朝他冲来,挥刀斩向他的头顶,他脚下一跪,一刀横劈,那士兵在奔跑中整条右腿都被这一刀砍断,带着鲜血摔向前方。血浇在了毛一山的身上。

    这片刻之间,他的身上已经血腥狰狞犹如恶鬼一般了。

    死有何惧!

    再度举刀朝前冲时,对面的那名怨军士兵看见他的样子,甚至忍不住退了半步,然后才举刀砍向他,但毛一山已经一刀狠狠劈过了对方的胸膛!

    人在这种生死相搏的时候,感官往往都极其微妙,紧张感涌上来时,普通人往往浑身发热、视野变窄、身体协调都会变得迟钝,有时候顾上不顾下,跑动起来都会被地上的东西绊倒。毛一山在杀人之后,已经渐渐摆脱了那些负面状态,但要说面对着生死,能够如平时训练一般自如,总还是不可能的,每每在杀人之后,庆幸于自己还活着的念头,便会滑过脑海。生死之间的大恐惧,终究还是存在的。

    唯有这一次,支配他的,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形容的念头和感觉,当连日以来目睹了这样多人的死去,目睹了那些俘虏的惨状,心情压抑到极点后。听到上方下达了出击的命令,在他的心中,就只剩下了想要放手大杀一场的嗜血。眼前的怨军士兵,在他的眼中,几乎已经不再是人了。

    如果他们还是人,他们挥来的刀枪。他是会害怕的,当他们的手脚折断、鲜血喷涌、内脏流出,他也会觉得害怕或是恶心。但出奇的,这一次,这样的感受一丝一毫都不曾出现。

    脑海中的意识从所未有的清晰,对身体的支配从未有过的灵敏,身前的视野惊人的开阔。对面的刀枪挥来,那不过是需要躲过去的东西而已,而前方的敌人。如此之多,却只令他感到愉悦。尤其是当他在这些敌人的身体上造成破坏时,粘稠的鲜血喷出来,他们倒下、挣扎、痛苦、失去生命。毛一山的脑海中,就只会闪过那些俘虏被虐杀时的样子,而后,产生更多的愉悦。

    血浇在身上,已经不再是粘稠的触感。他甚至无比渴望这种鲜血喷上来的气息。只有前方敌人身体里血液喷出来的事实,能够稍解他心中的饥渴。

    他随着同伴朝着前方的人墙一路冲杀过去!

    类似的情形。此时正发生在战场的许多地方。

    东侧的山麓间,靠近黄河岸边的地方,由于怨军在这边的布防稍微薄弱,将领孙业带领的千余人正往这边的树林方向做着攻坚,大量的刀盾、长枪兵犹如尖刀在朝着薄弱的地方刺过去,转眼间。血路已经延伸了好长一段距离,但此时,速度也已经慢了下来。

    营地东南到正门的一段,原本就是怨军攻坚的重要位置,此时。汹涌对冲的人潮已经杀成一片血海。何志成率领的数千人在之前的战斗里原本就折损巨大,然而激烈的战斗也令得他们的淬火最为出色,随着这一波**的打出来,众人在汹涌呐喊间正将倍于己方的敌人硬生生的推得后退,数千人对冲的战场犹如巨大的碾肉机器。

    侧面,岳飞率领的骑兵已经朝怨军的人群中杀了进去。正门那边,名叫李义的将领率领手下正在厮杀中往这边靠,幸存的俘虏们奔向这边,而怨军的精锐骑兵也已经越过山麓,犹如一道巨大的洪流,朝着这边斜插而来,在黑甲重骑杀到之前,李义组织起枪阵前仆后继地迎了上去,一时间血浪沸腾,大量的骑兵在这方寸之地间竟然都被自己的同伴挡住,展开不了冲势,而他们随后便朝着其它方向推展开来。

    “杀啊——”

    刘舜仁挥舞战刀,同样歇斯底里地驱使着手下朝正前方猛扑。

    当夏村守军全军出击的那一瞬间,他就意识到今天即便能胜,都将打得非常凄惨。在那一刻,他不是没有想过后退,然而只回头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这个想法不存在任何可能了——郭药师正在高处冷冷地看着他。

    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已经不会让人第二次的在背后捅下刀子。

    这一刻,张令徽、刘舜仁两人的部队,悉数被堵在了战线的中间,尤其以刘舜仁的处境最为凶险。此时他的西面是汹涌的怨军骑兵,后方是郭药师的嫡系,夏村骑兵以黑甲重骑开道,正从东北方向斜插而来,要跨过他的军阵,与怨军骑兵对冲。而在前方,仅仅隔着一层混乱逃散的俘虏,冲杀过来的是夏村正门、东南两支军队集群,至少在这个清晨,这些军队在极度压抑后陡然爆发出来不死不休的战意在片刻间已经惊人到了极点,正门一侧的枪兵阵甚至在疯狂的厮杀后阻住了怨军骑兵的推进,纵然是因为地形的原因,大队骑兵的冲锋无法展开,但在这次南征的过程里,也已经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了。

    无论如何,在这一时之间刘舜仁也只能驱使自己的士兵奋勇向前,他们从俘虏奔行的侧面冲杀过去,希望能够冲入夏村正门前方的战壕与拒马阵中。此时那以黑甲重骑开道的骑兵还在撕开侧面郭药师麾下的部队,一旦他们杀过来,正面这片区域,恐怕就要成为两支骑兵交锋的主要地段。

    弥漫的晨雾间,漫山遍野的厮杀、呐喊与血腥气,兵锋在偌大的战场、山麓、山谷间交错,由于怨军的人数毕竟倍于夏村军队,此时战场之上乍看起来还是出于胶着的状态。

    毛一山也不知道自己冲过来后已杀了多久,他浑身鲜血。犹然觉得不解心中的饥渴,眼前的这层敌军却终于少了起来,周围还有沸腾的喊杀声,但除了同伴,地上躺着的大多都是尸体。随着他将一名敌人砍倒在地上,又补了一刀。再抬头时,前方丈余的范围内,就只有一个怨军士兵手持钢刀在微微后退了,毛一山跟旁边其余的几个都盯住了他,提刀走上前去,那怨军士兵终于大喊一声冲上来,挥刀,被架住,毛一山一刀劈在了他的头上。其余几人也分别砍向他的胸腹、四肢,有人将长枪锋刃直接从对方胸间朝背后捅穿了出去。

    “杂碎!来啊——”

    毛一山提着长刀,在那儿大喊了一句,游目四顾,远处还是激烈的厮杀,而在近处,只有**丈外的地方,骑兵正在汹涌而过。不远处。庞令明朝那边举了举刀,这铁塔般的汉子同样杀得浑身浴血。双目凶狠而狰狞:“你们看到了!”

    便有人大喊:“看到了!”

    “砍死他们——”

    随着这样的喊声,那边的怨军精骑中也有头目将注意力放到了这边,毛一山晃了晃长刀,怒吼:“来啊——”

    庞令明也在大喊:“老吴!枪阵——”他怒吼道,“前面的回来!我们叉了他——”

    这喊声也提醒了毛一山,他左右看了看。随后还刀入鞘,俯身抓起了地上的一杆长枪。那长枪上站着血肉,还被一名怨军士兵牢牢抓在手上,毛一山便用力踩了两脚。后方的枪林也推上来了,有人拉了拉他:“过来!”毛一山道:“冲!”对面的骑兵阵里。一名小头目也朝着这边挥动了钢刀。

    众人奔行,枪阵如海潮般的推过去,对面的马群也随即冲来,双方相隔的距离不长,因此只在片刻之后,就冲撞在一起。枪尖一接触到战马的身体,巨大的推力便已经汹涌而来,毛一山大喊着用力将枪柄的这头往地下压,枪杆弯了,鲜血飚飞,然后他感到身体被什么撞飞了出去。

    痛苦与难受涌了上来,迷迷糊糊的意识里,仿佛有马蹄声从身侧踏过,他只是下意识的蜷缩身体,微微滚动。等到意识稍微回来一点,骑兵的冲势被瓦解,周围已经是厮杀一片了。毛一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确定自己手脚还能动后,伸手便拔出了长刀。

    对面不远处,此时也有人站起来,模糊的视野里,似乎便是那挥动战刀让骑兵冲来的怨军小头目,他看看已经被刺死的战马,回过头来也看到了这边的毛一山,提着长刀便大步地走过来,毛一山也摇摇晃晃地迎了上去,对面刷的一刀劈下。

    那小头目也是怨军之中的武艺高强者,眼看这夏村士兵浑身是血,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想是受了不小的伤,想要一刀便将他结果。然而这一刀劈下,毛一山也是陡然挥刀往上,在空中划过一个大圆之后,猛地压了下去,竟将对方的长刀压在了身侧,两人各自用力,身体几乎撞在了一起。毛一山头脸之间全都是血,狰狞的目光里充着血,口中都全是鲜血,他盯着那怨军头目的眼睛,猛然用力,大吼出声:“哇啊——”口中血浆喷出,那喊声竟犹如猛虎怒吼。小头目被这狰狞凶猛的气势所震慑,而后,腹中便是一痛。

    毛一山大吼着,推着他一面往后退,一面用力绞碎了他的肠子。

    清晨之间,这巨大战场上陷入的胶着态势,实际上,却是以怨军忽然间经受到巨大的伤亡为代价的。山坡上,目睹着这一切,郭药师一面发出命令,一面在焦虑中勒住缰绳,胯下的战马却因为主人的焦躁而不自觉地转了几个圈。

    郭药师看见大量的投入甚至封不住东侧山麓间夏村士兵的推进,他看见马队在山麓中段甚至开始被对方的枪阵截流,对方不要命的厮杀中,一部分生力军竟已经开始动摇、胆寒,张令徽的数千士兵被逼在前方,甚至已经开始趋于崩溃了,想要转身撤离——他自然是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

    而正前方,刘舜仁的部队则稍微取得了一些战果,或许是因为大量奔跑的俘虏稍微减弱了夏村士兵的杀意,也由于冲来的骑兵给正门附近的守军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刘舜仁率领的部分士兵,已经冲进前方的战壕、拒马区域,他的后阵还在不断地涌进去,试图避开夏村铁甲精骑的屠杀,不过……

    郭药师远远望着那片壕沟区域,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他朝着旁边吼道:“给刘舜仁下令,让他……”说到这里,却又停了下来。

    胯下的战马转了一圈,他道:“算了。再看看、再看看……”

    更多的士兵,往那片壕沟里涌进去了。

    “往前!往前——冲过去!全都给我杀进去——”

    冲过一道道的战壕,刘舜仁口中大喊着。前方夏村的营门大开,由于利用奔行的俘虏巧妙隔开了战线,另一边的骑兵队又吸引了夏村军队的主力,刘舜仁寻找到了些许缝隙,朝着这个方向发动了猛攻。夏村的帅旗本阵正从营地内部冲出来,但无论如何,这或许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机会。在这里士气爆棚全军冲锋的时候,出现些许失误,甚至忘了后方本阵安全,似乎也是正常的。

    ——他在心中期待着这是正常的。

    然后他在一条壕沟的上方停了一下。

    爆炸声响起来了。

    剧烈的爆炸陡然间在视野的前方升腾而起,火焰、烟尘、土石翻滚。然后一条一条,排山倒海的淹没过来,他的身躯定了定,亲兵从周围扑过来,紧接着,巨大的冲力将他掀飞了。

    郭药师远远看着那战壕区陡然发生的爆炸,在这个清晨,浓烟与飞扬的土尘一时间几乎淹没了那一片视野,他张开嘴,微微颤动了几下,终于没有发出声音。刘舜仁麾下士兵的核心区域被笼罩在爆炸里,外围,夏村的战士终于往这边碾压过来,他们面对的是已经毫无士气的怨军将士,整片壕沟区域附近,发生的都是一场巨大的屠杀。

    刘舜仁从烟尘里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周围大多是焦黑的颜色,土石被翻起来,松松软软的,让人有些站不稳。同样的,还有些人群在这样的黑色里爬起来,身上红黑相间,他们有的人向刘舜仁这边过来。

    屠杀正从外围往这边蔓延。

    刘舜仁的耳朵嗡嗡在响,他听不清太多的东西,但已经感到剧烈的血腥气和死亡的气息了,周围的枪林、刀阵、海潮般的合围,当他终于能看清黑色边缘蔓延而来的人潮时,有人在灰尘烟柱的那边,似乎是蹲下身体,朝这边指了指,不知道为什么,刘舜仁似乎听到了那人的说话。

    “看,刘舜仁啊……”

    士兵朝这边蔓延过来,长枪刺进他旁边亲兵的身体,然后刺进他的身体,他握住第一把,然后是第二把,枪林刺过来,将他刺得后退,他抬起头,从黑色的烟尘与白色的雾气中中看见了些许的天空,这是他最后的意识了。

    不远处,宁毅挥手,让士兵收割整片战壕区域:“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兵锋蔓延而过。

    战场上,黑骑已经冲向怨军的骑兵阵,山麓、山谷间变成死亡与复仇的海洋,人们发泄愤怒、饱餐鲜血,这一切持续了一段时间,当毛一山感到自己接近虚脱的时候,他发现,他与周围的同伴已经冲出夏村山谷的范围了……(未完待续。。)

    ps:  端午节快乐^_^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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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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