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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七九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五)

    喊杀如潮,马蹄声轰然翻卷,怒吼声、厮杀声、金铁相击的各种声音在偌大的战场上沸腾。UU小说,www.uu234.com

    黑色、灰色的烟尘在空中飘荡,空气里充斥着渗人的气味,铁甲的骑兵在近距离内猝然发力时,枪阵在前方迎上来,长枪与战马的角力伴随着扭曲的金铁刮擦声,顺着缝隙刺进铁甲中的枪尖扎进马的身体,带出大量的血腥气,战马吃痛转弯,枪阵中有人倒下,马上的骑士挥舞手中的长戈,从人的面孔上划过,也有重锤挥舞而来,轰然一声巨响中狠狠敲在战马的头颅上,战马带着血浆倾倒在地。

    号角声中,更大规模的爆炸声又响了起来,延绵成片,几乎摇撼整片大地。巨大的烟柱升上天空。

    随即是黑旗军士兵如海潮般的包围冲锋。

    董志塬上的这场战斗,从打响开始,便没有给铁鹞子多少选择的时间。火药改进后的巨大威力打破了原本可用的作战思路,在最初的两轮炮击之后,遭受了巨大损失的重骑兵才只能稍稍反应过来。如果是在普通的战役中,接敌之后的铁鹞子损失被扩大至六百到九百这个数字,对方未曾崩溃,铁鹞子便该考虑离开了,但这一次,前阵只是稍稍接敌,巨大的损失令人接下来几乎无从选择,当妹勒大致看清楚局势,他只能通过直觉,在第一时间做出选择。

    他做出了选择。

    在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命令被下达。铁鹞子各部只能继续冲锋。

    此时重骑兵前阵损失虽大,但对于伤亡的准确认知还未曾确实地进入每一名骑兵的心中。不久之后,铁鹞子如怒潮般的涌向炮兵阵地,一百多门的大炮在此时进行了仓促第三轮的射击。自开战起过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铁鹞子冲阵的巨大威力展现。它撕裂炮兵本阵的防御,铁骑的身影冲刷而过。

    大地之上骑兵奔突。侧面冲来的由常达带领的轻骑部队原本已经存了冲锋之念,然而见到铁骑中央突破,终于还是做出了与黑旗军骑兵相绕骚扰的决定。

    然后,在所有人的眼前,整个炮兵阵地被延绵的爆炸淹没下去。黑烟蔓延,地动山摇。

    自开战时起,一阵阵的爆炸、烟尘将整个战场点缀得犹如梦魇,铁骑在奔突中被击中、被波及、战马受惊、互相碰撞而失去战斗力的情况连续发生着,然而作为西夏最精锐的部队,铁鹞子仍旧籍着其强大的冲阵能力完成了一次突破,也仅仅是一次突破。

    当炮兵在铁骑的追杀中拖着少量铁炮溃退到战场边缘,留在整个中阵上的两百多只木箱子里存放的炸药陆续爆炸,蔓延的黑烟便如暴涨的海浪吞没了所有人的视野。同一时刻。低沉的号角声渐至嘹亮,事先便在往两侧转移的黑旗军发动了总攻。

    在连番的爆炸中,被分割在战场上的骑兵小队,此时基本已经失去速度。步兵从周围蔓延而来,一些人推着铁拒马前冲,往马队里扔,被奔突的重骑撞得哐哐哐的响,一部分的铁鹞子试图发起近距离的冲锋突围——他们是西夏人中的精英。即便被分割,此时仍旧拥有着不错的战力和战斗意识。只是士气已陷入冰凉的谷底。而他们面对的黑旗军,此时同样是一支哪怕失去建制仍能不断缠斗的精锐。

    铁骑的最后反抗偶尔便将人推飞在血泊里,长枪与铁刺、拒马也在一匹匹的将战马推翻,重锤砸打在沉重的铁甲上,发出可怖的声响,内里的**几乎被震得糜烂。每每一匹战马倒下,浓稠的血浆便在下方汹涌而出。

    罗业带领麾下士兵推着铁制的拒马往敌军帅旗方向疯狂地冲过去,刚刚经过爆炸的阵地上弥漫着灰土与烟尘,偶有裂甲残骑自尘土中冲出,迎上前去的人们首先将拒马扔出。钩镰枪紧随其后戳刺、勾马腿,铁锤兵随时等着重锤砸出,不时的,也有黑旗军士兵因为无法破防而被对方长矛重戈斩翻。

    最后的、真正实力上的较量,此时开始出现,双方犹如冷硬的钢铁般冲撞在一起!

    战场一侧,常达率领的两千七百轻骑兵朝着这边发起了冒死的冲击,不久之后,稀稀拉拉的爆炸声再度响起,黑旗军这边的两千轻骑朝着对方同样高速的冲击过去,两支骑兵如长龙一般在侧面的原野上交战、厮杀开来……

    而战龙于野,其血玄黄。浓稠的鲜血,将大地染红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决定整个西北局势的一场战斗,便到了尾声。

    *************

    漫漫长风虽阴霾的卷云掠过,马队偶尔奔行过这阴云下的原野。西北庆州附近的大地上,一拨拨的西夏士兵分布各处,感受着那山雨欲来的气息。

    这些士兵中,一部分原本就驻守本地,监督各地收粮,一部分由于延州大乱,西夏将领籍辣塞勒身亡,朝着西面溃逃。马队是最快的,而后是步兵,在遇上同伴后,被收留下来。

    溃败的士兵在渲染着那支山中乱匪的可怖。前线多处虽尚未传来接敌讯息,但也有不少人知道了消息:此时,一支悍匪正从东面飞速杀来,来意不善。

    延州、清涧一带,由籍辣塞勒带领的甘州甘肃军虽非西夏军中最精锐的一支,但也称得上是中坚力量。往西而来,庆州此时的驻军,则多是附兵、辎重兵——因为真正的主力,不久以前已被拉去原、环两州,在延州迅速溃败的前提下,庆州的西夏军,是没有一战之力的。

    野利荆棘早两天便知道了这件事情。他是此时庆州驻军中的精锐之一,原本便是西夏大族旁系,从小念过书,受过武艺训练,此时乃是大将豪荣麾下直系卫队成员,当第一波的消息传来。他便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纵然不肯相信此时西北还有折家以外的势力敢捋西夏虎须,也不相信对方战力会有斥候说的那般高,但籍辣塞勒身死,全军溃败,是不争的事实。

    为了应付这忽如其来的黑旗军队,豪荣放出了大量值得信任的卫队成员、精英斥候。往东面加强消息网,关注那支军队过来的情况。野利荆棘便被往东放出了二十余里,守在十虎原上,要密切盯紧来犯之敌的动向。而昨天夜里,黑旗军尚未通过十虎原,铁鹞子却先一步赶到了。

    野利荆棘这才放下心来,铁鹞子名震天下,他的冲阵有多可怕,任何一名西夏士兵都清清楚楚。野利荆棘在铁鹞子军中同样有认识之人。这天夜里找对方聊了,才知道为了这支军队,陛下震怒,整支大军已经拔营东归,要稳定下东面的整个局势。而铁鹞子六千骑浩浩荡荡杀来,无论对方再厉害,眼下都会被截在山里,不敢乱来。

    第二天天阴。铁鹞子拔营离开,再之后不久。野利荆棘便收到了讯息,说是前方已发现那黑旗军踪迹,铁鹞子便要对其展开攻击。野利荆棘命人回庆州通传此消息,自己带了几名信任的手下,便往东面而来,他要第一个确定铁鹞子大捷的消息。

    天空中风云漫卷。从十虎原的口子上到董志塬后,大地一望无垠。野利荆棘与几名手下一路奔驰,便听得东边隐隐似有雷鸣之声,他趴在地上听声音,从大地传来的讯息纷乱。好在此时还能见到一些大军通过的痕迹,一路追寻,陡然间,他看见前方有倒下的战马。

    鲜血殷红,地面上插着飞散的箭矢,战马被弓矢射中倒下了,它的主人也倒在不远的地方,身上伤痕数处,临死之前显然有一番恶战——这竟是铁鹞子副兵骑队的一员,放眼望去,远远的还有尸体。

    那又是倒下的铁鹞子副兵,野利荆棘过去翻身下马,只见那人胸口被刺中数枪,脸上也被一刀劈下,伤痕凄厉、森然见骨。铁鹞子主队固然名震天下,但副兵乃是各个大族精心挑选而出,往往更为彪悍。此人身材高大,手上数处旧伤,从缀满荣誉的服饰上看,也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也不知遇上了怎样的敌人,竟被斩成这样。

    而看他们奔行和倒下的方向,分明与先前的大军行进方向相反。竟是在逃亡?

    风声微显呜咽,野利荆棘为心头的这个想**了片刻,回头看看,却难以接受。必是有其它缘由,他想。

    按照先前讯息传来的时间推断,铁鹞子与对方就算开战也未有太久。六千铁鹞子,铁骑三千,就算遇上数万大军,也从不会畏惧,岂有逃亡可能?倒有可能是对方被杀得逃亡,轻骑一路追杀当中被对方反杀了几人。

    他想着必是如此,再度翻身上马,不久之后,他循着天空中飘荡的黑尘,寻到了交战的方向。一路过去,可怖的事实出现在眼前。路上倒下的骑兵愈发多起来,绝大多数都是铁鹞子的轻骑副兵,远远的,战场的轮廓已经出现。那边烟尘环绕,众多的人影还在活动。

    附近没有其它的活人,野利荆棘强压住心中不祥的感觉,继续前行。他希望看到大量铁鹞子活动、打扫战场的情景,然而,对面的景象,愈发的清晰了……

    尸山血海、倒下的重骑战马、无法瞑目的眼睛、那斜斜飘荡的黑色旗帜、那被人拎在手上的钢铁战盔、人身上、刀尖上滴下的浓稠鲜血。

    更远处的地方,似乎还有一群人正脱下铁甲,野利荆棘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漫漫原野上,此时都是那从未见过的军队,他们在血海里走,也有人朝这边看了过来。

    铁鹞子在这里进行了一次的冲锋,陷落了……

    一小队轻骑朝这边奔行而来,有什么在脑后敲打他的血管,又像是死死掐住了他的后脑。野利荆棘头皮发麻,陡然间一勒马头:“走!”

    他没命地狂奔起来,要远离那地狱般的景象……

    *************

    砰的一声,有人将战马的尸体推倒在地上,下方被压住的士兵试图爬起来,才发现已经被长剑刺穿胸口,钉在地下了。

    “娘的!娘的——”

    那黑旗军士兵破口大骂。身体微微的挣扎,两只手握住了剑柄,旁边的人也握住了剑柄,有人按住他,有人大喊:“人呢!大夫呢!?快来——”

    “娘的——”血渐渐从地上那士兵的口中涌出来了。周围都是狂乱的声音,烟柱升上天空。担架奔跑过战场、跑过一堆堆的尸体,地上的士兵睁着眼睛,直到目光渐渐逝去颜色。不远处,罗业掀开一名铁鹞子重骑的头盔,那骑士竟还能动弹,陡然挥了一剑,罗业一刀捅进他的脖子里,搅了一搅,血喷在他的身体上。直到周围弥漫起巨大的血腥气,他才陡然站起,刷的将头盔拉了下来。

    “毛一山!在哪里!廖多亭、廖多亭——”

    周围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喊声,在打扫战场的过程里,有的军官也在不断寻找麾下士兵的踪迹。没有多少人欢呼,纵然在杀戮和死亡的威胁过后,足以给每个人带来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但只有此时此刻。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能做的事情,在这些事情里。感受着某种情绪在心中的落地、扎根。

    这一刻,他们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强大,以及胜利的重量。

    这重量,来自于身边每一个人的强大。

    对阵铁鹞子的这场战斗,在先前有过太多的预期,到战斗发生。整个过程则太过迅速。对于铁鹞子来说,在巨大的爆炸里如山崩一般的溃败让人毫无心理预期,但对于黑旗军的士兵来说,后来的碰撞,没有花俏。若他们不够强大。即便打乱了铁鹞子的阵型,他们也吞不下这块硬骨头,但最后的那场硬仗,他们是硬生生地将铁鹞子塞进了自己的胃里。

    延州一战,过于迅速的胜利对他们来说还有些没有实感,但这一次,众人感受到的就真正是凝于刀锋上的实力了。

    但同样付出了代价,一些重骑的最后顽抗造成了黑旗军士兵不少的伤亡,战场一侧,为了营救深陷泥沼的铁鹞子主力,常达率领的轻骑对战场中央发动了狂烈的攻击。事先被撤下的数门大炮对轻骑造成了可观的伤亡,但无法改变轻骑的冲势。刘承宗率领两千轻骑截断了对方的冲锋,双方近五千骑在战场侧面展开了白热化的厮杀,最终在少量重骑杀出重围,部分铁鹞子投降之后,这支西夏副兵队伍才崩溃逃散。

    对于这些大户人家的随从来说,主人若然死去,他们活着往往比死更惨,因此这些人的抵抗意志,比铁鹞子的主力甚至要更为顽强。

    但无论从哪个层面上来说,这一战里,黑旗军都正面压住了铁鹞子,无论是主战场上的混战还是侧面骑兵的疯狂厮杀,黑旗军士兵在高度的组织纪律下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与侵略性,都强过了这支西夏赖以成名的重骑。

    摇摇晃晃地,毛一山从血泊里爬起来,感到胸口在疼。混战之中,他与侯五等人组成阵列与重骑厮杀,一匹落单的骑兵从侧面杀来时,毛一山抓起盾牌从侧面撞了上去,整个人被撞飞了,到得此时,方才醒来。

    身边有倒下的战友,脑袋有点嗡嗡的响,好一阵子,响声才停下来。他举步前行,看见身边走的都是战友:“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对方的反问中,毛一山已经缓缓的笑了起来,他心中已经知道是怎么了。

    我们打败铁鹞子了。

    **************

    哐哐哐的声音里,堆积的是如小山一般的钢铁盔甲。

    被俘虏的重骑兵正聚集于此,约有四五百人。他们早已被逼着扔掉了兵器,脱掉了盔甲。看着黑旗的飘扬,士兵环绕周围。那沉默的独眼将军站在一侧,看向远方。

    一队轻骑正从那边回来,他们的后方带回了一些战马,战马上驮着重盔,一些人被绳子绑在后方奔跑前行。

    这些人被拖到了前方,其中一人身材高大,气质尊贵,此时却显得须发凌乱而凄凉。投降的五百余人看着这人,这人也同样将目光扫过他们,而后望向朝这边走来的独眼将军。

    “尔等……用的什么妖法。”那人正是铁鹞子的首领妹勒,此时咬牙开口,“尔等触怒西夏,迟早覆亡,若要活命的,速速放了我等,随我向我朝陛下请罪!”

    独眼的将军在他面前停下来,过得片刻,朝一旁摊开手来:“看看战场上的这些人。”

    周围的战场上,那些士兵正将一副副钢铁的盔甲从铁鹞子的尸体上剥离下来,烽烟散去,他们的身上带着血腥、伤痕,也充满着坚定和力量。妹勒回过头,长剑出鞘的声音已经响起,秦绍谦拔剑斩过他的脖子,血光如匹练。这名党项大首领的头颅飞了出去。

    **************

    阴霾的天空下,有人给战马套上了盔甲,空气中还有些许的血腥气,重甲的骑兵一匹又一匹的再度出现了,马上的骑士同样穿上了盔甲,有人拿着头盔,戴了上去。

    “从今日起……不再有铁鹞子了。”

    董志塬上,两支军队的碰撞犹如雷霆,造成的震动在不久之后,也如雷霆般的蔓延扩散,肆虐出去。

    这个时候,黑旗军的可战人数,已减员至七千人,几乎所有的榆木炮在这一战中都已消耗殆尽,炮弹也接近见底了,唯独铁甲重骑,在大败铁鹞子后升至一千五百余。自夏村过后,到弑君造反,再经小苍河的一年训练,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在展露锋芒后,终于第一次的成型、稳定下来。

    而在他们的面前,西夏王的七万大军推进过来。在收到铁鹞子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后,西夏朝堂上层的情绪接近崩溃,然而与此同时,他们聚拢了所有可以聚拢的兵源,包括原州、庆州两地的守军、监粮部队,都在往李乾顺的主力聚集。到六月二十七这天,这整支军队,包括轻骑、步跋、强弩、擒生、泼喜等各个兵种在内,已经超过十万人,如同巨无霸一般,浩浩荡荡地朝着东面正在休整的这支军队压了过来。

    小苍河,宁毅坐在院子外的山坡上乘凉,老人走了过来,这几天以来,第一次的没有开口与他辩论儒家。他在昨日上午确定了黑旗军正面打败铁鹞子的事情,到得今日,则确定了另一个消息。

    “你们大败了铁鹞子以后……竟还不肯撤去?”

    “是啊。”宁毅捏着手指,望向前方,回答了一句。

    “……唉。”老人迟疑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没人知道他在叹息什么。

    庆州城里,留下的西夏人已经不多了,楼舒婉站在客栈的窗边,望向东边快要变暗的天光。

    十万人已经推过去了,对方却还没有动作。

    这几日以来发生的一切,令她感到一种发自心底深处的森寒和战栗,自弑君之后便藏在山中的那个男人于这危局中表现出来的一切,都令她有一种难以企及甚至难以想象的疯狂感,那种横扫一切的野蛮和兽性,数年前,有一支军队,曾恃之横扫天下。

    她能够明白李乾顺的难处。那支军队只要稍微有一点动作,无论是后撤还是躲避,西夏大军都能有更多的选择,但对方根本没有。军报上说对方有一万人,但真实数字恐怕还少于这个数。对方毫无动静,于是十万大军,也只能持续的推过去。

    西夏人的为难于她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今天的梦里,她又梦见他了。就像当初在杭州第一次见面那样,那个文质彬彬温和有礼的书生……她醒来后,一直到现在,身上都在隐隐的打着寒颤,梦里的事情,她不知应该为之感到兴奋还是感到恐惧,但总之,夏日的阳光都像是没有了温度……

    老天爷,请你……杀了他吧……

    庆州,战云凝集!(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八〇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六)

    日渐西斜,董志塬一侧的山岭沟豁间升起道道炊烟,黑底辰星的旗帜招展,有的旗帜上沾了鲜血,幻化出点点深红的污渍来,炊烟之中,有着肃杀沉稳的气氛。UU小说,www.uu234.com

    偶有窥探者来,也只敢在远处的阴影中悄然窥视,而后迅速远离,如同董志塬上鬼祟的小兽一般。

    从小苍河中杀出的这支部队,吞并于此。几日之前,朝他们扑来的铁鹞子队伍犹如一头扎入了深渊,除了少量溃败之人,其余骑士的性命,几乎葬于一次冲锋之中,如今几乎半个西北,都已经被这一消息震动了。

    西夏王的十万大军就在朝这边推进,看似稳重,实则有些不情不愿的意味。

    人们害怕未知之物。

    远在环州的种冽听说此事后,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表情,他麾下种家军只余数千,已经翻不起太大的风浪。但在东北面,府州的折家军,已经开始有动作了。

    一方面再度派人确认这犹如天方夜谭般的消息,一方面整军待发,同时,也派出了使者,星夜兼程地赶往山中小苍河的所在。这些事情,驻于董志塬的黑旗军尚不知道,推进而来的西夏军队也不清楚——但即便知道,那也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了。

    最重要的,还是这支黑旗军的动向。

    以一万人从山中扑出,不到两日破延州,随后立刻转到西进,当头一战覆灭铁鹞子。再强的兵也有战损。也有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劳。他们如果掉头跑掉又或是派出使者谈判,都很正常,但问题在于。这两种端倪,如今都未曾出现。

    往最疯狂的方向想,这支军队不再休息,一头往十万大军中央插过来,都不是没有可能。

    这种可能性让人心惊肉跳。

    数里外董志塬上一场大战的现场,残存的尸首在这夏日阳光的暴晒下已化作一片可怖的腐烂地狱。这边的山豁间,黑旗军已驻留修整四日。对于外界的窥探者来说,他们安静沉默如巨兽。但在驻地内部,轻伤员经过修养已大致的康复。伤势稍重的士兵此时也恢复了行动的能力,每一天,士兵们还有着适当的劳动——到附近劈柴、生火、分割和熏烤马肉。

    两千七百铁鹞子,在战场上直接战死的不到一半。后来跑掉了两三百骑。有将近五百骑士投降后存存活下来,其余的人或是在战场对垒时或是在清理战场时被一一杀死。战马死的少,但伤的多,还能救的多数被救下来。铁鹞子骑的都是好马,魁梧高大,一些可以直接骑,一些哪怕受轻伤,养好后还能用来驮东西。死了的,许多当场砍了拖回来。留着各种伤势的战马受了几天苦,这四天时间里,也已一一杀掉。

    投降的五百人也被强令着执行这屠夫的工作。这些人能成为铁鹞子,多是党项贵族,一辈子与战马为伴,待到要拿起尖刀将战马杀死,多有下不了手的——下不了手的当即便被一刀砍了。也有反抗的,同样被一刀砍翻在地。

    军心已破、军胆已寒的士兵,即便能拿起刀来反抗,在有防备的情况下,也是威胁有限——这样的反抗者也不多。黑旗军的士兵眼下并没有妇人之仁,西夏的士兵如何对待西北民众的,这些天里,不仅仅是传在宣传者的言语中,他们一路过来,该看的也已看到了。被焚毁的村庄、被逼着收割麦子的群众、陈列在路边吊在树上的尸体或白骨,亲眼看过这些东西以后,对于西夏军队的俘虏,也就是一句话了。

    敢反抗,很好,那就你死我活!

    而这些俘虏也感受到了这种坚决。是坚决而并非狂热,这几天的时间下来,整个驻地中的大部分军人做的,看似是在杀马,每天的吃食也是马肉,但他们真正做的,却并非如此,而是:杀铁鹞子,吃了他们的马。

    至于接下来的一步,黑旗军的士兵们也有议论,但到得今天,才变得更为正式起来。因为上层想要统一所有人的意见,在西夏大军到来之前,看大家是想打还是想留,讨论和汇总出一个决议来。这消息传来后,倒是许多人意外起来。

    例如在收到这个消息之后,这天处理马肉弄得一身血腥味的侯五就愣了片刻:“我还以为我们等在这里就是要打李乾顺的……怎么还用讨论吗?”

    “是啊。”毛一山等人也还傻傻的点了头。

    “怎么不要讨论?”营长徐令明在前方皱着眉头,“李乾顺十万大军,两日便至,不是说怕他。但是攻延州、打铁鹞子两战,我们也确实有损失,如今七千对十万,总不能狂妄自大地直接冲过去吧!是打好,还是走好,就算是走,我们华夏军有这两战,也已经名震天下,不丢人!如果要打,那怎么打?你们还想不想打,意志够不够坚决,身体受不受得了,上面总得知道吧,自己表态最踏实!各班各连各排,今天晚上就要统一好意见,然后上面才会确定。”

    “那当然要打。”有个连长举着手走出来,“我有话说,各位……”

    “罗疯子你有话等会说!不要这个时候来捣乱!”徐令明一巴掌将这名叫罗业的年轻将领拍了回去,“还有,有话可以说,可以讨论,不准强行将想法按在别人头上,罗疯子你给我注意了——”

    不久之后,整个军营就变得热闹起来了。

    距离这边三十余里的路程,十万大军的推进,惊动的烟尘遮天蔽日,前后蔓延的旌旗自大道上一眼望去,都看不见边际。

    这次随本阵而行的,多是西夏国中的精兵了,善走山路的步跋。成片成片的强弩军,操控投石器械的泼喜,战力高强的擒生军。与铁鹞子一般由贵族子弟组成的数千禁军卫戍营,以及少量的轻重精骑,拱卫着李乾顺中军大帐。单是如此浩浩荡荡的阵势,都足以让其中的士兵士气高涨。

    而组成西夏高层的各个部族大首领,此次也都是随军而行,铁鹞子的存在、西夏的存亡代表了他们所有人的利益。若是不能将这支突如其来的军队碾碎在大军阵前,此次举国南下。就将变得毫无意义,吞入口中的东西,统统都会被挤出来。

    没有人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对方来势汹汹。兵力虽不足万人,但战力极高,不容小觑。若对方尚有心机,想要谈判。咱们可先谈判。但若是要打。以兵法而言,以快打慢、以少击多,对方必冲王旗!”

    这两天的军略会议上,大将阿沙敢不便推测了对方的动作。西夏王李乾顺咬牙切齿。

    “七千人对阵我十万,他们若还敢冲朕中阵。朕便接了他们又何妨!”

    “陛下勇武,末将敬佩。但兵法正要以强击弱,陛下乃西夏之主,不该轻易涉嫌。这支军队自山中杀出。两战之中,屡出奇谋。我等也不可掉以轻心,一旦接战,正该以兵力优势,耗其锐气,也看看他们有无后手。对方若不出奇谋,我军十倍于他,自然可轻易扫平对方,若真有奇谋,我方大军十万,也不惧他。因此末将建议,一旦接战,不可冒进,只以保守为上。毕竟铁鹞子前车之鉴……”

    阿沙敢不的话多少有些涨对方志气灭自己威风,但这只是高层商议,又有铁鹞子的事例在前,他的说话也代表了许多人的看法,因此,纵然觉得憋屈,越是迫近黑旗军,西夏大营的防御,便愈发严密起来。到得夜间,层层拱卫的大营灯火延绵,犹如众星捧月的巨大堡垒,气氛肃杀无已。

    这天夜里,没有等到任何谈判的使者,许多人都知道,事情难堪了。

    此时,远在数千里外的江宁,街市上一片生平祥和的景象,政坛高层则多已有了动作:康王府,这两日便要北上了。

    以国都而言,此时的陪都应天府,显然是比江宁更好的选择。哪怕女真人已经将黄河以北打成了一个筛子,毕竟未曾正式占领。总不至于武朝新皇一登基,就要将黄河以北甚至长江以北全都扔掉。

    女真人在之前两战里搜刮的大量财富、奴隶还不曾消化,而今新政权已除净“七虎”,若新皇帝、新官员能振作,将来抵御女真、收复失地,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真正决定将政权核心定于应天的,也不仅仅是康王周雍这个往日里的闲散王爷,以强有力的方式推动了这一步的,还有原本康王府背后的许多力量。

    成国公主府的意志,便是其中最核心的一部分。这期间,南下而来迎接新皇的秦桧、黄潜善、汪博彦等官员多次游说周萱、康贤等人,最终敲定此事。当然,对这样的事情,也有不能理解的人。

    “……定都应天,我根本想不通,为何要定都应天。康爷爷,在这里,您可以出来做事,皇姐可以出来做事,去了应天会怎么样,谁会看不出来吗?那些大官啊,他们的根基、宗族都在北面,他们放不下北面的东西,最主要的是,他们不想让南面的官员起来,这中间的勾心斗角,我早看清楚了。最近这段时间的江宁,就是一滩浑水!”

    即将成为太子的君武正在康贤的书房里大声说话,义愤填膺。一头发丝已白,但目光依旧清晰的康贤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喝了一口茶,听着他嚷。

    “……真是为国为民我没话说。国家都要亡了,全都在争着抢着,考虑是不是自己说了算,国家交给他们?那个秦桧看起来大义凛然,我就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康爷爷,我就不明白了。而且……”年轻人压低了声音,“而且,宁……宁毅说过,三年之内,长江以北全都要没有,此时此刻,更该南撤才是。我的作坊也在这边,我不想到应天去再造一个,康爷爷,那个孔明灯。我已经可以让他飞起来了,只是尚不足以载人……”

    “我看你就是为了你那作坊吧。”康贤笑了笑,沉吟片刻。“你还年轻,聪明,但也该听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这些大官,背后当然都有自己的利益在,长江以北的人、黄河以北的人,当然也有自己的利益。为这些利益,也就是为这个国家,大员亦如是。讲利益,不代表是奸臣,反而不讲利益的,可能才真有问题。”

    老人倒了一杯茶:“武朝南北。泱泱来去数千里。利益有大有小,雁门关南面的一亩田里种了麦子,那就是我武朝的麦子嘛。武朝就是这麦子,麦子也是这武朝,在那里种麦子的农民,麦子被抢了,家被烧了,他的武朝也就没了。你岂能说他是为了麦子。就不是为了我武朝呢?大员小民,皆是如此。家在哪里,就为哪里,若真是什么都不想要、无所谓的,武朝于他自然也是无所谓的了。”

    “你为作坊,人家为麦子,当官的为自己在北方的家族,都是好事。但怕的是被蒙了眼睛。”老人站起来,将茶杯递给他,目光也严肃了,“你将来既然要为太子,甚至为君,目光不可短浅。黄河以北是不好守了,谁都可以弃之南逃,唯独皇帝不可以。那是半个国家,不可言弃,你是周家人,必要尽全力,守至最后一刻。”

    “若是无法守得住,我们就是上去送死的?”

    “未曾去做,哪有绝对之事!?”康贤瞪了他一眼,“若真再有汴梁之事,到时候可以逃嘛,但只要还有一丝可能,我等自然就要尽全力。你说你师父,那么多事情,他可曾诉过苦吗?女真第一次攻城,他还是挡下来了的。他说长江以北沦陷,那也不是必然之事,只是可能的推测而已。”

    这是近来康贤在君武面前第一次提起宁毅,君武高兴起来:“那,康爷爷,你说,将来我若真当了皇帝,是否可能将师父他再……”

    “闭嘴!”康贤斥道,“今日你提一句,他日提也休提。他弑君作乱,天下共敌,周姓人与他不可能和解!他日你若在别人面前露出这类心思,太子都没得当!”

    “我还没说呢……”

    “我还不知道你这孩子。”康贤看着他,叹了口气,然后面色稍霁,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君武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就聪明,可惜早先料不到你会成太子,有些东西教得晚了些。不过,多看多想,谨言慎行,你能看得清楚。你想留在江宁,为了你那作坊,也为了成国公主府在南面的势力,觉得好做事。你啊,还想在公主府的屋檐下躲雨,但其实,你已经成太子啦。”

    “成了太子,你要变成别人的屋檐,让别人来躲雨。你说这些大员都为了自己的利益,没错,但你是太子,将来是皇帝,摆平他们,本就是你的问题。这世上有些问题可以躲,有些问题没办法,你的师父,他从不诉苦,时局艰难,他还是在夏村打败了怨军,九死一生,最后路走不通,他一刀杀了皇帝,杀皇帝之后很麻烦,但他直接去了西北。如今的局势,他在那山里被南北包夹,但康爷爷跟你打赌,他不会坐以待毙的,不久之后,他必有动作。路再窄,只能走,走不出,人就死了。就这么简单。”

    “你将来成了太子,成了皇帝,走不通,你难道还能杀了自己不成?百官跟你打擂,百姓跟你打擂,金国跟你打擂,打不过,无非就是死了。在死之前,你得尽力,你说百官不好,想办法让他们变好嘛,他们碍事,想办法让他们做事嘛。真烦了,把他们一个个杀了,杀得尸山血海人头滚滚,这也是皇帝嘛。做事情最重要的是结果和代价,看清楚了就去做,该付的代价就付,没什么出奇的。”

    康贤挥了挥手,话语还在房间里回荡,君武有点愣愣的,随即看见老人吐了一口气,慈祥地笑起来:“这些东西,你先记住就行。康爷爷不能陪你们北上了,去了应天,将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但这天下啊,可爱的、可敬的人很多,当了若皇帝,你要为他们挣出一条生路来。当然,尽力就好。”

    君武愣了半晌:“我记住了。但是,康爷爷。你不觉得,该恨师父吗?”

    “君子之交,交的是道,道同则同道,道不同则不相为谋。至于恨不恨的,你师父做事情,把命摆上了。做什么都堂堂正正。我一个老头子,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有什么好恨的。只是有些惋惜罢了。当初在江宁,一同下棋、闲聊时,于他心中所想,了解太少。”

    老人顿了顿。随后微微放低了声音:“你师父行事。与老秦类似,极重成效。你曾拜他为师,那些朝堂大员,未必不知。他们依旧推你父亲为帝,与成国公主府固有一部分关系,但这其中,未尝没有看中你、看中你师父做事之法的原因。据我所知,你师父在汴梁之时。做的事情方方面面,他曾用过的人。有些走了,有些死了,也有些留下了,零零散散的。太子尊贵,是个好屋檐。你去了应天,要研究格物,没关系,可不要浪费了你这身份……”

    君武眼中亮起来,连连点头,随后又道:“只是不知道,师父他在西北那边的困局之中,如今怎样了。”

    他安排了一些人收集西北的消息,但毕竟不成系统,相对而言,成国公主府的信息网就要灵通得多,此时康贤能毫无芥蒂地谈起宁毅来,君武便趁机旁敲侧击一番,不过,老人随后也摇了摇头。

    “天高路远,西北局势一塌糊涂,那边的讯息,康爷爷又岂能尽知。如今还未传出那帮反贼的动作呢。只是西夏、金国两面相围,西北大半沦陷,不好受啊……”

    老人叹了口气,君武也点点头。这天离开成国公主府时,心中还多少有些遗憾。康贤此时固然将他当成太子来传授,但他心中对于当太子的欲念,却实在不怎么强烈,相反,对于手中的作坊,远在西北的宁毅的状况,他是更感兴趣的。

    不久之后,康王北迁登基,天下瞩目。小太子要到那时才能在接踵而来的消息中知道,这一天的西北,已经随着小苍河的出兵,在雷霆剧动中,被搅得天翻地覆,而此时,正处于最大一波震动的前夕,无数的弦已绷至极点,一触即发了。

    小苍河的傍晚。

    宁毅正坐在书房里,看着外面的院落间,闵初一的父母领着小姑娘,正提了一只灰白相间的兔子上门的情景。

    苦惯了的农人不擅言辞,宁曦与闵初一在捉兔子期间受伤的事情,与小姑娘关系不大,但两人依然觉得是自家女儿惹了祸。在他们的心目中,宁先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他们连上门都不太敢。直到这天出去逮到另一只野兔,才有些胆怯地领着女儿上门道歉。

    身形偏瘦但精神已经好起来的苏檀儿接待了他们,然后将伤势已痊愈的宁曦打发出去跟小姑娘玩了。

    “将来的日子,可能不会太好过。我家相公说,男孩子要经得起摔打,将来才能担得起事情。闵家哥哥嫂嫂,你们的女儿很懂事,山里的事情,她懂的比宁曦多,往后让宁曦跟着她玩,没关系的。”

    他收回目光,伏首于桌边的工作,过得片刻,又拿起手边的几分情报看了看,然后放下,目光望向窗外,微微失神。

    黑旗军破延州、黑旗军于董志塬破铁鹞子,如今军队正于董志塬边扎营等待西夏十万大军。这些情报,他也反反复复看过许多遍了。今天左端佑过来,还问起了这件事。老人是老派的儒者,一方面有愤青的情绪,另一方面又不认同宁毅的激进,再接下来,对于这样一支能打的军队因为激进埋葬在外的可能,他也颇为着急。过来询问宁毅是否有把握和后手——宁毅其实也没有。

    战术推演所能达到的地方有限,首先对于军心的推测,都是模糊的。如果说延州一战还尽在推演和把握当中,董志塬上的对阵铁鹞子,就只能把握住一个大概了。黑旗军带了大炮、火药,只能估测将来有机会遇上铁鹞子,如果之前战局不激烈,大炮和火药就藏着,用在这种关键的地方。而在董志塬之战过后,早先的推演,基本就已经失去意义。

    七千人对阵十万。考虑到一战尽灭铁鹞子的巨大威慑,这十万人必然有了防备,不会再有轻敌。七千人遇上的将会是一块硬骨头。此时,黑旗军的军心士气到底能支撑他们到什么地方,宁毅无从估测了。同时,延州一战之后,铁鹞子的溃败太快太干脆,未曾波及其他西夏军队,形成雪崩之势。这一点也很遗憾。

    西夏十余万可战之兵,仍旧将对西北形成压倒性的优势,铁鹞子覆灭之后。他们不会撤离。一旦黑旗军后撤,他们反而会继续攻击延州,甚至攻击小苍河,以此时种家的实力、折家的态度来看。这两家也无法以主力姿态对西夏造成决定性的打击。

    综合这些。此时对于前线,宁毅已经不再是决策者,他也只能微带紧张地,等待着下一步发展的消息,是战是走,是胜是败,又或者是要动用青木寨——这是一个长期经商,外围已经被附近势力渗透成筛子的地方。颇为敏感——而这就得将女真人乃至于周围势力的态度纳入考量。那便是一场新的战略了。

    但总的来说,这次的出击。其在大体上宁毅是满意的,破延州、破铁鹞子,都证明了黑旗军的军心和战力已经到了极高的程度。而这满意又带着些许遗憾,横向对比过来,女真人出河店大捷,三千七破十万,护步达岗,两万破七十万,而在尚没有完备攻城器械和战法不算熟练的情况下,半日攻破上京城——他们可没有火药。

    此时的这支华夏黑旗军,到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士气是否已经真的坚不可摧,横向对比女真人是高还是低。对于这些,不在前线的宁毅,终究还是有着些许的疑惑和遗憾。

    其实如同左端佑所说,热血和激进不代表能够明事理,能把命豁出去,不代表就真开了民智。哪怕是他生活过的那个年代,知识的普及不代表能够拥有智慧,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在自主和智慧的入门要求上——亦即世界观与人生观的对立统一问题上——都无法过关,更何况是在这个年代。

    破除儒家,改变一些东西,塞进去一些东西,无论话说得多么慷慨,他对于接下来的每一步,也都是走的战战兢兢。只因路已经开始走了,便没有回头的可能。

    他忧虑了一阵前线的情况,随后又低下头来,开始继续归纳起这一天与左端佑的争吵和启发来。

    ……

    黑旗军驻地,铁鹞子俘虏拓吉被押着从帐篷间走过去,周围喧闹成一片,他用并不熟练的汉语能力努力地听着,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被押出来之前,他还在跟一同被俘的同伴低声说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这支古怪军队与西夏王师的谈判,他们有可能被放回去,而后可能遭到的惩罚,等等等等。

    不久之后,他才在一阵惊喜、一阵愕然的冲击中,了解到发生了的以及可能发生的事情。

    “……出小苍河是为什么?打延州、打铁鹞子是为什么?现在退走,李乾顺喘好气了,一路追到延州,大家耗下去我们耗得过吗?现在是唯一的机会,打他!打怕他!我不是说这个机会很好把握,不是说李乾顺很好打,十万头猪都不好杀。但如果做不到,我们死的兄弟就白死。”

    “……出来之前宁先生说过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打,因为没有别的可能了!不打就死。现在也一样!哪怕我们打赢了两仗,情况也是一样,他活着,我们死,他死了,我们活着!”

    “……告诉你们,两天之后,十万大军,李乾顺的人头,我是要的!”

    “……怎么打?那还不简单吗?宁先生说过,战力不对等,最好的战法就是直冲本阵,我们难道要照着十万人杀,只要割下李乾顺的人头,十万人又怎样?”

    “……有防备?有防备就不打了吗?你们就只想着打没防备的敌人!?有防备,也只能冲——”

    “……说大话谁不会,说大话谁不会!对阵十万人,就不用想怎么打了吗?分一路、两路、还是三路,有没有想过?西夏人战法、兵种与我等不同,强弩、轻骑、泼喜,遇上了怎么打、怎么冲,什么地形最好,难道就不用想了吗?既然大家在这,告诉你们,我提了人出来,那帮俘虏,一个个提,一个个问……”

    “……这位兄弟,西夏哪里人啊?不想死就帮个忙呗……”

    被拉出到空地上之前,拓吉正被迎来的讯息潮冲击得有些恍惚,皇帝陛下携十万大军杀过来了——他看着这犹如烧烤晚会般的情景:面对着扑来的十万大军,这支不足万人的军队,兴奋得如同过节一般。

    他们在讨论的,不是逃跑吗?

    他环顾四周,篝火的光焰当中,无数的议论声远远近近的还在响,这一片帐篷的小空地间,一个个看似正常的军装疯子正在看着他。

    “……说话啊,第一个问题,你们泼喜遇敌,一般是怎么打的啊?”

    ……

    长风漫卷,吹过西北苍茫的大地。这个夏日就要过去了。

    六月二十九上午,西夏十万大军在附近拔营后推进至董志塬的边缘,缓缓的进入了交战范围。

    一场最猛烈的厮杀,随秋日降临。(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八一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七)

    武,靖平二年六月三十下午,西北庆州,董志塬。

    天高云淡。

    西夏主力的十万大军,正自董志塬边缘,朝东北方向延伸。

    浩浩荡荡的十万人,在这平原与山豁交界的地形上,前前后后延伸十余里的距离。大军辐射的范围呈椭圆形,因兵种和推进的不同,整个战场由各个军阵集团分作了数层。

    延伸于军阵前方的是散放而出的斥候部队,一万步跋分作两股紧随其后,再接着,擒生军、撞令郎、强弩军以及剩余步跋前前后后分作五个集团,拱卫中阵前行,四千轻骑游离于中阵与前阵之间,此时则已落于军阵尾端,预防着从后方平原上过来的突袭。在李乾顺王旗周围,以最为精锐的西夏质子军、卫戍军为主力,配合强弩、泼喜以及剩余的五百铁鹞子共计两万五千余人,徐徐推进。

    西夏军制之中,士兵向来有主副之分,通常来说是一比一,在精锐兵种如铁鹞子里,有时候也会扩大至一比三。通常来说,主兵善战,副兵就要差很多,但这次南下,占领众多地方,本身就是一种过滤。不善战的副兵被分放地方、负责收割、押粮,真正精锐被用于前方推进。这次李乾顺大军压来,主副兵的比例,大约也是一比一的样子,在这支大军推进的同时,庆州周围的土地上,其余的西夏军队便在迅速地将收粮之事收尾,并且等待着这场大战的结束。

    军队推进,扬起浮沉,数万的军阵缓缓前行时,旌旗延绵成片,这是中阵。西夏的王旗推进在这片原野之上。不时有斥候过来,报告前、后、周围的情况。李乾顺一身戎装,踞于战马之上,与大将阿沙敢不注意着这些传来的情报。

    试探性的摩擦和交手,在昨天开始就已经出现了。

    在这董志塬的边缘处,当西夏的大军推进过来。他们所面对的那支黑旗敌人拔营而走。在昨天下午乍然听来,这似乎是一件好事,但随后而来的情报中,酝酿着深深的恶意。

    不过七八千人的队伍,面对着扑来的西夏十万大军,分两路、拔营而走,一支军队往北,一支军队与绝大多数的战马往南包抄,重归董志塬——如果说这支军队整支撤离还有可能是逃跑。分作两路,就是摆明要让西夏大军取舍了——不论他们的目的是骚扰还是战斗,表露出来的,都是深深的恶意。

    并且,在十万与七千的对比下,七千人的一方选择了分兵,这一举动说自大也好无知也罢,李乾顺等人感受到的。都是深入骨子里的蔑视。

    但西夏人没有分兵。中阵依旧缓慢推进,但前阵已经开始往东北的步兵方向突进。以斥候与上万步跋直扑那只三千余人的队伍,以轻骑盯紧后路,斥候紧随南面的骑兵而动,便是要将战线拉长至十余里的范围,令这两支部队首尾无法相顾。

    如今分布在这战场上的每一支西夏部队,都能够在人数优势上压倒对方。一旦对敌,谁都能大方交战,一支部队接战,另一支立刻呼应。这不是护步达岗,而即便对方真是女真人一般的无敌军队。在对方冲到中阵之前,西夏人也能用添油战术耗死敌人!

    居于军阵之中,此时李乾顺已经压下心中的愤怒,对于这支忽如其来的黑旗部队,他如今唯一的想法就是打败他们、全歼他们、将他们挫骨扬灰。作为这次南征大部分时候的绝对胜利者、征服者,在过去的数天时间里,他感受到的侮辱和轻蔑比先前一年时间的总和还多。若非铁鹞子的覆灭实在太快,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面临眼前这种尴尬的情况,以十万大军如此胆小地去应付一支七千人的部队。

    未时三刻,亦即后世的下午两点半,自前方传回的消息中,黑旗军仍在沿董志塬边缘山区往北走,未有大的动作……

    *************

    十余里外,接战的边缘地带,沟豁、山岭连接着不远处的原野。作为黄土高坡的一部分,这里的树木、植被也并不茂密,一条溪流从山坡上下去,流入谷地。

    中午过去不久,太阳暖洋洋的悬在天上,四周显得安静,山坡上有一只瘦羊在吃草,不远处有一块贫瘠的菜地,有间粗糙搭成的小房子,一名穿着破烂布条的男子正在小溪边打水。

    山地贫瘠,附近的住户也只此一家,如果要寻个名字,这片地方在有些人口中叫做黄石沟,名不见经传。事实上,整个西北,叫做黄石沟的地方,也许还有好些。这个午后,陡然有响声传来。

    打水的男人往北面看了一眼,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但看不见东西。然后,南面隐约响起的是马蹄声。

    男子提着他的破桶站在那儿,看着不远的地方,有两名骑士骑马从斜下方奔跑而来,他们穿着有绒毛的粗犷军服,头上毛发基本光着,只留左右额角两条发束垂下来——这一看便是异族的打扮,男子微微愣了愣,两名异族骑士也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然后一人指了指山上的那只瘦绵羊,两人加快了速度往前冲,有人弯弓搭箭。

    男子反应过来,放下木桶陡然开始跑,他选的方向却不是那只绵羊,而是不远处的那间房子——房门口处,一名身上脏兮兮的难看小女孩正咿咿呀呀的走出来。

    两名骑士越奔越快,男子也越跑越快,只是一人跑向房间,一方从下方插上,距离越来越近了。

    挽弓的骑士放了一箭,嗖的射中了那绵羊的屁股,绵羊砰的倒在地上,然后爬起来就跑。两名异族骑士口中说了什么话,其中一人大笑,先前挽弓那骑士拔刀冲向绵羊,另一人则看着那男人飞快地从前方跑过去,稍稍转弯。拔刀便是一斩。

    察觉战马奔至进处,那男子哭喊着奋力的一跃,身体砰砰几下在石头上翻滚,口中惨叫——他的后背已经被砍中了,只是伤口不深,还未伤及性命。房间那边的小姑娘试图跑过来。另一边,冲过去的骑士已经将绵羊斩于刀下,从马上下来收割战利品。这一边挥刀的骑士冲出一段,勒转马头笑着奔跑回来。

    后背被斩中的男子滚了几下,哭喊着从地上爬起来,又奔向他的女儿。后方,那异族骑兵越奔越近,到得背后时,男子又是一咬牙。大叫着飞扑出去,这一下,他的身体砰的撞在地上,脑袋嗡嗡的响。周围也不知什么动静,轰隆隆的在向,一道身影从他旁边飞了过去,耳朵里,有那异族的语言在大喊。

    他惦记女儿。努力睁眼、定神,视野一侧。战马轰隆隆的从碎石头上滚下去,那原本朝他冲来的骑士滚了几下,已经没了性命,他的胸口插了一支箭矢。

    摇晃的视野那头,一匹战马的身影高速冲下,掠过了那杀绵羊的骑士。金铁相击的声音响起来,然后是人影的飞出,鲜血的绽放。挣扎着爬起来时,他才看见,杀过来的是两名汉人骑士。

    乡下人、又独居惯了。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他忍住疼痛走过去,抱住咿咿呀呀的女儿。两名汉人骑士看了他一眼,其中一人拿着奇怪的圆筒往远处看,另一人走过来搜了死去骑士的身,然后又皱眉过来,取出一包伤药和一段绷带,示意他背后的刀伤:“洗一下、包一下。”

    北面的天空中又响起砰的一声,似乎是燃放的爆竹,接着又是一声响。给伤药的骑士朝男子道:“走,能走就快走,这里不太平。”

    另一人隐隐约约像是说了一句:“他能走哪去,自求多福……”随后两人也都上马,朝一个方向过去,他们也有他们的任务,无法为一个山中平民多呆。

    男子背后疼痛,努力给自己上了些药,试图将后背包扎起来。然后在他视野的一侧,有黑色的旗帜陡然在山间出现了,先是一两名士兵,然后是一群群的士兵,越过山岭,延绵不断地朝着西北方翻过去。男子怔怔地看着那从山岭间过去的队伍,不远处,爆竹的爆炸声越响越多、越发密集,似乎在不断的示警、报告着什么东西,不多时,那军队的洪流穿过了山岭!

    ***************

    西夏斥候示警的烟火令箭不断在空中响,密集的声响伴随着黑旗军这一部的前行,几乎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他们不在乎被黑旗军发现,也不在乎周边小规模的追逃和厮杀,这原本就属于他们的任务:盯紧黑旗军,也给他们施加压力。但在先前的时间里,斥候的示警还未曾变得如此频繁,它此刻陡然变得密集,也只代表着一件事情。

    黑旗军有了动作!

    两里外地势相对平缓的坡地间,步跋的身影如潮水呼啸,朝着西北方向冲过去。这支步跋总数超过五千,带领他们的乃是党项族深得李乾顺赏识的年轻将领嵬名疏,此时他正在坡地高出奔行,口中大声呵斥,命令步跋推进,做好交战准备,堵住黑旗军去路。

    距离这边五里多的地方,将领都罗尾率领的另外一支五千步跋部队与嵬名疏的部队乃是呈犄角态势前进,目的便是咬住这边这支黑旗军。

    步跋在山间奔走迅速,单人战力极强,正面战场列阵对杀或许有些缺陷,但是只要能留下这支黑旗军片刻,接下来的形势就将是一万人围杀三千余黑旗军。

    而且,嵬名疏心中也并不认为自己麾下的五千人会咬不死这支三千余人的狂妄队伍。这次十万大军推进,稳重而谨慎,但上层固然有自己的考量,作为带兵将领,却不会因为铁鹞子的失陷就看低自己,他的锐气还是有的。

    退一步说,在十万大军推进的前提下,五千人面对三千人如果不敢打,往后那就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打仗了。提高警惕,以正规战法对待,不轻敌,这是一个将领能做也该做的东西。

    嵬名疏并未轻敌。

    东北两里外的地方,黑旗军已经出现在视野当中。正在朝着西面延伸。

    *************

    西夏斥候的示警烟花在空中响。山岭之间,奔行的轻骑以弓箭驱逐周围的西夏斥候,北面这三千余人的一路,骑兵并不多,交战也不算久,弓矢无情。双方互有伤亡。

    “烦死了!”

    快步前行的步兵阵中,有人抱怨出来,毛一山听着那爆竹声,也咧咧牙齿跟着皱眉,喊了出来。随后又有人叫:“看那边!”

    “西夏步跋!”

    这说话声传过来,毛一山这边,是侯五回头说了一句:“西夏步跋,注意了……”

    “是一直跟着我们的那支吧……”

    “娘的,总算能出口气了!”

    有更多的命令传了过来。毛一山拔刀。旁边的许多人也陡然拔刀,将刀柄上的红巾迅速在手上缠好、勒紧。不知不觉的,队伍已经开始加快速度,那边的步跋大队也在加快速度。五千余人,同样的漫山遍野。

    示警烟花不再响了,远远的,有斥候在山间看着这边。双方奔跑的速度都不慢,渐近一箭之地。步跋在漫山遍野的呐喊中稍稍减缓了速度,挽弓搭箭。对面。有人大吼:“雷——”这是对上弓箭阵后的军令。

    前列的刀盾手在奔跑中轰然举盾,脚下的速度陡然发力至极限,一人呐喊,千百人呐喊:“随我……冲啊——”

    前方箭矢飞上天空!刀盾动如雷霆!

    “啊——”

    毛一山举盾、屈身,呐喊了一声以高速朝前方奔行,然后便听得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来。有箭矢插在地上,飞舞起来。他不断奔跑!箭矢没有让他倒下,周围密集的脚步几乎带出轰隆隆的声音,开始靠拢。

    三千余人的阵列,分作了两股。在这片地势不算陡峭的斜坡上,以高速冲向了五千步跋。

    视野当中,西夏人的身形、样貌在巨大的摇晃里迅速拉近,接触的一瞬间,毛一山“哈”的吐了一口气,然后,锋线之上,如雷霆般的大喊随着刀光响起来了:“……杀!!!”盾牌撞入人群,手上的长刀如同要用尽全身力气一般,照着前方的人头砍了出去!

    血浪在锋线上翻涌而出!

    “杀——”嵬名疏同样在呐喊,然后道,“给我挡住他们——”

    “杀啊——”毛一山一刀下去,觉得自己应该是砍中了脑壳,然后第二刀砍中了肉,耳边都是狂热的呐喊声,自己这边是,对面也是狂热的呐喊,他还在朝着前面推,在先前感觉是交战锋线的位置上,他疯狂地呐喊着,朝里面推出了两步,身边犹如汹涌的血池地狱……

    **************

    “……照如今看来,前方整个战线,已拉伸了近十五里。这支军队才三千余人,要如何打?”

    “……按先前铁鹞子的遭遇看来,对方火器厉害,不可不防。但人力毕竟有时而穷,几千人要杀过来,不太可能。我觉得,重头戏恐怕还在后方的近两千骑兵上,他们败了铁鹞子,斩获颇丰啊。”

    “……大将军那边的考虑还是有道理的,以步跋与十余里的战线陷住那三千余人,使这七千军队首尾不能响应。只是我觉得,未免过于慎重了,便是自夸天下无敌的女真人,遇上这等战局,也未必敢来,这仗即便胜了,也有些丢脸哪。”

    原野上,这是一支一万二千人的西夏中军,将领野利丰与叶悖麻一面骑马前行,一面低声讨论着战局。十万大军的延伸,茫茫漠漠的原野,对上前后各三千余的两支小队伍,总给人一种泼喜打蚊子的感觉。虽然铁鹞子的离奇覆灭一时令人心惊,真到了现场,细想下来,又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小题大做了。

    “女真人,说起来厉害,实际上护步达岗也是有因由的,因由在辽人那头——自古以少胜多,问题多在败者那边。”说起打仗,叶悖麻家学渊源,了解极深。

    “那你觉得,这次会怎样?”

    “分兵两路,心存侥幸。若我是敌将,见这边并未轻敌,怕是只能收兵远遁,再寻机会……”

    话说到这里,前方陡然有动静传来,远远看去,有斥候骑兵在朝这边奔行,那奔行的速度不对!其中一骑朝这边过来,传递了消息。

    ——前方接战!

    未时三刻,前方的三千余黑旗军陡然开始西折,申时前后,与嵬名疏军接战,都罗尾部正往西面追赶,力求合围敌军!

    按照计划,这个时候,野利丰与叶悖麻带领的这支大军,就要往北面扑上去,以策万全。两人也是这样打算的,只是,实在有些意外。

    对方竟然真的开打了?

    想什么呢……

    ****************

    黄石坡西面山地,喊杀沸腾。大军接触后冲撞、厮杀、冲散……

    纵然嵬名疏全力呐喊着整队,五千步跋仍旧像是被巨石砸落的海水般冲散开来了,黑旗军碾杀至中阵时,他带领着亲信冲了上去,随后也正面撞上了巨石,他与一队亲信被冲得七零八落。他脸上中了一刀,半个耳朵没有了,浑身血淋淋地被亲信拖着逃出来。

    步跋乃是西夏军中精锐,但善山战,不善阵战,这是不少人的评价,但这只是对于其长短处的分析,真要阵战,步跋也不是不能打,欺负一两只普通军队还是没问题的。但这支碾杀过来的队伍,阵战太强了。

    他们在奔行中或许会下意识的分开,然而在接战的一瞬间,众人的列阵密密麻麻,几无空隙,冲撞和厮杀之坚决,令人胆寒。习惯了灵活的步跋也极有凶性,但遇上这样的冲撞,前阵一次崩溃,后方便推飞如雪崩。

    不久之后,都罗尾率领着步跋朝着西面高速赶来,接近黄石坡时,便遇上了流散的步跋小队,待到踏足这片山野,见到了战场的情景:漫山遍野的被杀散的步跋,山坡上的血肉尸体朝着远处延伸出去,拉出一片长长的痕迹。

    对方杀溃嵬名疏的部队后,只用了极少的时间收治伤员,然后便朝着西面转移——其实连伤员也不多,冲锋那片刻被箭矢射中的人占了伤员的一半,在交战片刻后,整个步跋队伍被对方一往无前的凶狠厮杀打懵了。

    都罗尾站在山坡上看着这一切,周围五千属下也在看着这一切,有人疑惑,有些嘲讽,都罗尾咽了一口口水:“追上去啊!”

    他心中知道,事情麻烦了。

    ****************

    六月三十,下午申时,庆州。黑旗军与西夏十万大军的第一场厮杀,在周旋了近一日之后,陡然爆发。

    黄石坡附近,以庞六安、李义率领的黑旗军二、三团主力共三千六百人与西夏嵬名疏部五千步跋交战,不久之后,正面击穿嵬名疏部,朝西面再度踏上董志塬原野。

    同一时刻,西南面原野上,林静微等一队人马随着马队辗转,此时正在看着天空。

    他皱着眉头:“时间不多了,这风力,不太好办哪……”

    不远处,马队正在前行,要与这边分道扬镳。秦绍谦过来了,询问了几句,微微皱着眉。

    “这些东西,能用是好事,但若不能用,本就不该寄望太多。林先生负责这边,看着办就是,我等先去了。”

    林静微点了点头。他身边的马队背上,背着一个个的箱子。

    阳光明媚,天空中风并不大。这个时候,前阵接战的消息,已经由北而来,传入了西夏中阵主力当中。

    五千步跋接战、五千步跋转眼战败的消息,呈接踵之势,转眼间蔓延过整支军队。

    所有人接到消息的人,头皮陡然间都在发麻。

    杀过来了——(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八二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八)

    自古以来,人之**力量、质素,彼此并无太大区别。区分人与人之间差异的,其一为精神,其二……为族群。

    天光灿烂、原野无边,战马奔驰。

    所谓族群,以规则为纽带,将千万人的力量合而为一。此一,是人类这个族群能够繁衍生存的真正伟力,个人的力量渺小难言,唯有族群、国家的伟力,能够区分自我与他人的力量差别。千百万人组成的群体力量强大者,说明他们适应世界与自然的规则,他们是优秀之人,千百万人组成的群体力量孱弱者,说明这千百万人,乃劣等之民,必将被世界与自然所淘汰。

    靖平二年六月三十,董志塬上的这个下午,陈东野在骑着战马的奔跑当中,想起小苍河中宁毅说的话。

    人之力量,其最大的一部分,并不在我们个人身上。

    沉重的铠甲如同堡垒般的束缚着身体,战马的奔行因为沉重而显得比平日缓慢,视野前方,是西夏军队延绵的战阵,拒马被推了出来,箭矢飞上天空。在铁骑的前方,仅仅三百多的刀盾手举着盾牌,已经朝箭雨之中冲锋过去,他们要推开拒马。一千五百的重骑兵分散开来,对西夏军队,发动了冲锋。

    对于陈东野等人来说,唯有在这一刻,他们愈发明白这些话的意义:人的力量,并不在我们个人身上。

    从多年前过来,当兵吃粮,在武朝的军队中浑浑噩噩的过日子,辗转过几个地方。天下极大,世道却很小,每个人都是这样过的。每一个人都未必没有雄心壮志。军队中以武力为尊,也有许许多多武艺高强者,意气风发,遇上任何人,都敢叫板。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军中的官员们看着士兵烈火般的性子。鼓励这些争斗,认为这样便能训练出厉害的队伍来。

    人人都吃空饷,从上到下,大家都有好处。官员每个月将多的饷银发到每个人的手上,兄弟手足之情,溢于言表。这些事情,没有什么不妥,在这时间,所有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的,但凡是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没有谁比谁能厉害出多少多少倍。

    然后女真人来了,数十万人的被几万人驱赶溃散,屠刀之下血流成河,军队中再厉害的人在这里都失去了作用。再后来到了夏村,及至造反。许许多多的人也始终疑惑于差异到底在哪里。陈东野是华炎会的成员,在小苍河中偶尔听宁毅谈天说地。对于许多的东西,只是记在心中,未必能有太深的感受。

    直到这一次出来,莫名其妙地打下延州,再在一战之中吞没铁鹞子,到得此刻。数千人的军队对着十万大军真正发动进攻的这片刻间,他骑在战马上,心中终于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是有着极大的差别的。

    那力量上的差别,不是一倍两倍。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其实是可以变为十倍、百倍的。

    前方的厮杀已经开始,血浪翻飞,千余重骑以十人为一组,在长达数百丈的战线上发动了冲锋,如同雨点般的,落入一万二千人组成的庞大敌阵当中。

    铁骑轰然撞上顽抗的军阵时,发出的响声是沉闷而可怖的。高速冲锋的战马在撞击下已经失去平衡,陈东野在巨大的震动下朝前方撞了出去,如林的枪阵刺在铁甲之上,他咬紧牙关睁着眼睛,朝前方的西夏人刺出了长枪,枪锋刺破了软甲、衣服、刺进肉里、然后刺出去、推进、哗啦的拉开骨骼和身体、鲜血飚飞。这一瞬间,世界变得混乱了,无数的撞击与猩红充斥了视野,他的身体也在撞击中轰隆隆的砸下去。

    骑兵从他的旁边杀过去,过得不久,穿着钢铁甲胄的人从血肉尸体之中爬起来,抽出了长刀。这战场的其它地方,铁骑仍如雨点般的落入。

    申时二刻,在董志塬这战场的南面,秦绍谦率领三千余人,对西夏将领没藏已青率领的一万二千大军发动了进攻。作为久经沙场的西夏宿将,在接触的片刻间,没藏已青率领的军队做出了顽强的抵抗。

    于此同时,从北面跃上董志塬的另一支黑旗队伍,正沿着古原往西南的方向插下去,似乎要划过大的弧线与南面的骑兵汇合。这一刻,整个战场,都已经大规模地动起来。

    **************

    示警的烟火响得愈发频繁,传讯的斥候奋力抽打身下的战马,奔行在原野之上。夏末秋初,随着微风抚起,天色古澄,时间还在跨过“下午”的范畴,董志塬上,已经被一拨一拨紧张而肃杀的气氛笼罩。

    作为西夏王李乾顺本阵的两万五千大军已经在原上停了下来,接踵而来的战报正在冲刷着李乾顺、阿沙敢不等人的脑海,甚至于三观。

    从申时开始,黑旗军的进攻动作,意味着这场战斗的彻底爆发。在这之前,十万大军的推进,对于屯兵董志塬边缘的这股敌人,在西夏上层来说始终有着两种可能的推测:其一,这支军队会逃跑;其二,这支军队的真实战力,并不会高到离谱。

    而随着战报的不断传来,这样的心理预期,都在被迅速的冲刷剥落!

    随着北面黄石坡嵬名疏的交战、溃败,跃上平原的那支以步兵为主的黑旗部队,还在不断的斜插前行。都罗尾率领五千步跋紧随其后,试图咬死他们的后路,而野利丰部的一万余人,也已经开始西推。

    此时,环绕两万五千西夏本阵而行的,一共有六支部队。分别是野利丰、没藏已青、咩讹埋、李良辅、嵬名荣科率领的五支步兵队伍与禹藏麻率领的四千轻骑,这六万余人的部队如同屏障一般拱卫李乾顺。而在申时左右,没藏已青率领的大部队与游走南路的轻骑兵部队已经发现了三千余黑旗步骑的逼近。四千轻骑部队决定迂回骚扰时,对方以那爆炸威力巨大的火器进行了还击,同时这三千余人对着没藏已青的上万人发起了进攻。

    重骑撕裂原野!

    酉时,西夏本阵西南的战场上。万人崩溃奔逃。黑旗军的重骑和步兵撕碎了这支万人的部队,大将没藏已青率亲兵冲阵抵抗,被斩于黑旗军刀下。禹藏麻麾下的四千轻骑避让着对方的铁桶兵,掩护大队溃散,且战且退。

    这不是兵法和计谋的胜利,在长达近两年的时间里。经历了汴梁溃败,夏村开锋,小苍河温养,以及这次出兵的淬炼打磨后,从小苍河中出来的这支黑旗军,已经不再是被血性和野性支配,在巨大的压力下才能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军队了。真正的刀锋已经被这支军队握在了手上,在这一刻,化作了战场上凶狠的奔突。

    “他们选择此时发动进攻。是害怕我军的扎营!”面对着两支部队实打实的溃败,本阵之中的阿沙敢不已经反应过来,“七千余人,分作两队进攻,即便他们天神护佑,也得连过好几阵。重骑冲阵,每日不过一两次,他们当中还有许多用的并非是铁鹞子的战马。无论如何去打,如今已落入我方包围之中。久战必疲。但为求稳妥,我认为我方应立刻修筑防御,摆拒马、挖坑道,令泼喜、强弩准备,以逸待劳!”

    此时日头已逐渐西斜,李乾顺黑着一张脸。对阿沙敢不的建议点了点头,在内心深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万余人的正面溃败将他吓到了,但口中还是说道:“久战必疲。七千人,朕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走到朕眼前来!”

    西夏本阵西南面的战场上,一场剧烈的厮杀已经结束,西夏将领没藏已青的头颅被插在旗杆上,周围,尸体漫布了整个原野。远处,西夏士兵溃逃的身影还能看见,还有数千轻骑正在游走的痕迹——在先前的战斗中,万人的溃败冲散使得这些轻骑无法准确地对黑旗军进行骚扰,待到没藏已青猝然被斩,大军溃散之后,他们还曾试图在周围奔射,然而被大炮和没良心炮逮住射了几发,炮弹中的铁蒺藜和巨大的响声造成了数十骑的受伤和受惊,黑旗军这边轻骑冲过去时,才将对方逼退赶跑。

    “我们的时间不多,不可被其缠上,立刻整队!”抬头看着天色,重骑上的秦绍谦对身边的人下令,集合的号角声在原野上响起来,一个个小队穿过地上的尸体、鲜血朝着黑旗靠拢,有人挥动着手中的刀枪,一场剧烈的战斗之后,其实已经能够感觉到疲累,但没有人表露出来。

    更南面一点的地方,六匹马拖着一只热气球正在前行,“墨会”的陈兴站在热气球的篮子里,拿着一只望远镜朝着远处看,不久之后,他解开了绑缚热气球的绳子,加大火焰,让热气球升上去。

    他回头朝后方众人挥了挥手。

    热气球选择不了方向,能够停留在空中的时间,可能也无法坚持到整场大战的结束,先前热气球的升空、落下,都需要一队骑兵在下方追逐,此时方圆十余里都是西夏人的军队,他的升空和降落,可能都只有听天由命了。

    酉时,第一颗热气球升空,第二颗也在南面缓缓的漂浮起来。

    北面,都罗尾率领的步跋队伍与野利丰的大队已经在中途合流,不久之后,他们与原本行走于西面的李良辅本阵也连成了一片,将近三万人的大军分做了三股,在大地上连成一片巨大的屏障。而在距离他们两三里外的地方,庞六安、李义率领的黑旗军二、三团主力正在与女真大军平行的位置,往西南方交错而行,彼此都已经看到了对方。

    “他们有三支部队连起来了!”

    在附近奔行少量斥候骑兵随时报告着事态的发展,罗业带领着他的连队奔走在队伍前方,磨了磨牙:“也好,一次就冲垮他们!”他指着前方,用手比划了一下,朝着后方的同伴说话,“中间的那根旗,看到了没有?对着冲!他们哪怕有几万人,同时能与我们交手的有几个!?一次打垮,打怕他们,斩了这支旗,多少人都没用!”

    “可惜还不清楚李乾顺本阵在哪……”一旁奔行的斥候骑兵与他相熟,口中说了一句,随后,只见远方的天空中,有一条黑烟自那儿划了出去,远远的,那是孤零零升上天空的热气球。

    黑烟之后,又是彩色的烟柱,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出去。原野之上,不少人都抬起头来,看到了这样的线条。这边军阵里,庞六安朝着那个方向指了指,罗业举起手来,朝着那边,缓缓的切了两下。

    那边,三万人的大军,已经往这里扑过来。

    南面,战马拖着热气球,朝天空中线条划出的某个方向以缓速奔跑而去,马队在周围护送,不久之后,第二颗热气球升上天空,天边的云霞变为火烧般的颜色时,又有第三颗飞了上去……

    大地之上,汹涌的血火,也已经扑击呼啸着,近乎疯狂地燃烧起来了。

    狂烈到令人胆寒的对冲,撕裂了这片大地——(未完待续。)

    ps:  昨天的那章里,几个时间用错了,现已修改。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八三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九)

    夜色渐临,最后一缕阳光没入西面的地平线时,天空的颜色已渐渐从橙黄褪为铅青,青色的夜如潮水般的袭来了。●⌒UU小说,www.uu234.com

    巨大的喧嚣还在原野上持续,兵器的对撞声、战马的飞驰声、伤员的惨叫声,犹如洪水般的各式声音与呐喊。罗业还在推着盾牌奋力地奔跑前进,身边的同伴将手中长枪从盾牌上方、下方刺出去,鲜血翻涌,他的脚下踩过一具还微微能够动弹的尸体,一根长枪的枪尖从他的脸颊旁边擦过去了。

    “三!二——”罗业放声大喊,最后叫出“一!”时,猛地翻开了盾阵,周围人齐声呐喊,罗业手中的钢刀斩了出去,前方还有长枪刺过来,差点刺中他的肩膀,身边同伴的钢刀、长枪在呐喊中奋力挥砍、刺杀。就在罗业面前的那名西夏士兵头上被砍了一刀,脖子上挨了一刀,鲜血翻涌飚射如喷泉,一柄长枪再照着他的脖子刺了进去,枪尖从后颈刺出,用力下压。

    那喷出的血浆还是热的,西夏士兵的眼中似乎也还留着狰狞的神采,只是任何人受了这种伤,都不可能再有意识了。而即便如此,他的尸体在人海之中仍在不断后退,在后退中不断矮下去。他的身后还有士兵,一层一层后退的士兵,在前方的同伴被斩杀后,露出脸来,罗业等人的刀枪,便朝着他们持续不断地斩下去!

    又是一个西夏阵列的崩溃,罗业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领着手下的人追逐出去,不断扩大着杀伤与追逐的范围。四周是拥挤溃逃的人影,鲜血的气息使人心头发腻。远处的天空中,又有一道光痕出现。不时的,也有带着火焰的箭矢朝着某个方向射出去。渐暗的天光里,不远处的那根西夏帅旗在火光的照耀中轰然倾倒了。

    “他们垮了!斩将!夺旗——”

    罗业口中呼喊,声音都已经显得嘶哑。连续的作战、冲阵,不是没有疲惫。战场上的厮杀,生与死的对冲。每一刀都能让人竭尽全力,若是刚刚经历此事的新兵,即便在战场上一刀不出,战争过后巨大的紧张感也会耗尽一个人的体力。罗业等人已是老兵了,然而自下午开始的冲阵辗转,十余里的迁移奔走,都在压榨着每一个人的力量。

    但没有人停下来,也没有人愿意停下来。途中若有人倒下,身边的同伴便将他拉起来:“走——杀李乾顺!”

    从西北面杀下来的黑旗军。总数仅仅是三千余人,然而在突进中形成的锋线却是十余股。枪盾的推进坚定如山,往往在片刻的僵持后,以陡然爆发、有我无前的气势压垮前方的敌人。这瞬间的爆发,数十人置生死于度外的挥砍厮杀,对于前方试图抵挡的敌人来说,是难以抵御的重压。

    西夏的军队中,步兵本就算不得精锐。步跋善走山路。单兵素质惊人,结阵则往往不行。正面战场上,规模最大的撞令郎实质上等同于炮灰,多数以非党项族人组成。纵然西夏立国多年,这些士兵也脱离了奴隶兵的性质,但本质上与武朝士兵恐怕还在同一水准,即便此次随王旗而行的称得上撞令郎中的精锐。然而又如何在正面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

    冲过来的黑骑士兵一阵殊死爆发,随之而来的便是大面积的溃退。后排的强弩兵即便能凭器械之利对黑旗军造成杀伤,当三千人突入三万人当中,这一杀伤也已少得可怜了。

    夜幕降临时,数万人的战场上已混乱得难辨前后。野利丰的帅旗在后退之中被推倒,大军溃败中,其余两阵也受到了大大小小的波及。而在更南面一点的地方,一场惊人的厮杀,正在往北延伸。

    箭矢抛飞在空中,战马奔跑,四蹄翻飞的速度已催至极限,黑旗的轻骑与西夏的轻骑在原野上高速的追逐,在混乱的局面中,不断的拉近距离!

    “走啊!走啊!快分散——”

    西夏轻骑小队长诨野在胯下战马的飞速奔驰中放声大喊,在他身侧不远,一名黑旗军的骑兵手握长刀正在往这边以高速靠过来,这轻骑的肩后还插着一根箭矢,纵然天色昏暗,诨野似乎也能看见对方眼中的疯狂。

    这是轻骑,大部分的情况下,原本不是用来冲阵的,尤其不是拿来对冲的。

    箭矢偶尔飞出,在这样的高速奔驰下,绝大多数已经失去意义。诨野身边还有跟随的手下,对方的身旁也有同伴,但那骑兵就那样高速的冲撞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

    诨野用力勒马的缰绳,战马猛然转向,足下已经失去平衡,斜插而过的黑旗军轻骑同样的马失前蹄,转眼间,巨大的烟尘冲撞而起。人的身体、马的身体在地上翻滚扭曲,除了诨野之外,五六匹西夏轻骑都在这一次的冲撞中被波及进去,转眼间便是六七匹马的连环飞撞。后方奔跑得不够快的轻骑兵被黑旗军轻骑冲过来,以长枪刺下马去。

    率领轻骑兵的西夏将领禹藏麻同样也在奔跑——他的将领甲胄实在太过显眼了,有数支骑兵正在原野上以高速合围过来,先是箭矢抛射,而后便是不要命一般的高速对冲。

    “拉开距离,分散他们——拉开距离——”

    禹藏麻的高声嘶喊到得此时已微微有些力竭,四千轻骑此时在原野上被冲割成数块,许多的轻骑正在经受追杀,不断逃跑——禹藏麻不是无能的将领,原本的形势也不该是这样的。

    这天下午的酉时左右,秦绍谦率领的重骑冲垮了没藏已青的主力队伍,阵斩莫藏已青,然后便开始往东北面李乾顺本阵推进。禹藏麻率领四千轻骑被那铁桶和大炮轰过几次,而后对方轻骑杀过来,这边骑兵被大队裹挟着败退。一方面因为战场上密密麻麻的自己人,骑兵也不好施展,另一方面也有掩护溃兵的想法。但在稍稍镇定之后,禹藏麻也已经看出了对方的短板。

    这推进的三千多人中。重骑近一千五,轻骑一千,步兵一千。重骑虽不怕箭矢,但轻骑与步兵无法幸免,对方纵然火器厉害,自己的轻骑兵奔行折转。速度也快。他一番整队,轻骑兵如同牛皮糖一般的缠了上去,高速的抛射,一触即离,对方的火器基本上还无法布置好,箭矢已经造成了杀伤。而禹藏麻将麾下轻骑分作四个大队,从不同方向轮番骚扰,当另一支西夏军队远远能看见身影时,这支推进的黑旗军。几乎被骚扰得停了下来。

    然后一千轻骑从中间脱离,开始向禹藏麻的骑兵发起攻击。

    在射距上的冲锋、抛射,拉开距离的技巧,禹藏麻麾下的这支轻骑精锐不输给天下任何人,双方经历了两次试探性的对射后,禹藏麻已经对对方的重骑和步兵主队再次展开了骚扰,而在此同时,对方的轻骑分裂了。

    它的其中一队分作数股。对禹藏麻麾下的骑队展开了冲锋。

    禹藏麻并未将之放在眼里。原野上高速奔驰的散骑或许能大大降低弓箭的威胁,然而即便是冲到近距离内的厮杀。占人数优势的禹藏麻又怎么会怕对方这区区千骑。他命令麾下骑兵尽量拖着对方,同时以抛射迎敌和骚扰步兵阵。四千骑在战场上高速的回旋冲突,那边的步兵阵举着盾牌,沉默以待。而对面,西夏的军队也已推进到更近的地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接近的黑旗轻骑与禹藏麻麾下的精骑展开了第一轮的厮杀。

    对方照着奔行的千人骑队侧面。以钢刀斩马股的形式,疯狂地突了进去!

    这些冲过来的黑旗骑兵,或五人一组,或十人一组,在途中。也有被飞射的箭矢射下来的。然而到了近处,双方都在高速奔行的情况下,对方不拼刀,只冲撞,那几乎就是实打实的以命换命了。最初几骑的高速冲撞,禹藏麻还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妥,只有近处的西夏骑兵,在对方“杂碎去死——”的暴喝中感受到了疯狂的气息。为了避让对方的火器,西夏骑兵此时也奔行迅速,五六骑、七八骑的冲撞成一团,战马、马上的骑士基本都是九死一生。

    一匹战马的疯狂冲撞,有时候便能令一群人胆寒,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对这样的行径,都有些不寒而栗。经历再多的生死,有不怕死的,没有找死的。

    这种疯狂冲撞的持续出现,再不久之后几乎冲散了四个千人骑队的阵型。而后便是以高速的骑射来躲避对方的冲击,再后来,黑旗的骑兵在后方追,数千骑兵则随着禹藏麻以全速奔驰,逃离战场。黑旗军的轻骑兵以透支战马生命的形式不断催打战马,没命地冲上来,禹藏麻是这冲锋的核心。

    禹藏麻等人并不知道,此时率领轻骑的将领乃是小苍河特种团的团长刘承宗,接到秦绍谦下达的挡住西夏骑兵的命令后,这支千人的轻骑部队没有多少疑问。事情极难做到,但除此以外已别无选择。

    首先想要率领半数骑队冲锋的是刘承宗本人,但抢下任务的乃是特种团参谋长周欢。这是一名平素沉默但极为工于心计,遇上任何事情都有极多预案,素来被人笑骂成“贪生怕死”的将领,但如同宁毅一般以“解决问题”作为最高信条的态度也颇为受人尊重。他率领着百余骑兵首先展开冲锋,然后沉默地消失在了第一轮冲撞发生的血肉和土尘中,一些麾下的战士追随了他的步伐。

    ——没有人想死,只是需要解决的问题,高于生命。

    其时夕阳渐落,那边的重骑与步兵队伍同样沉默地看着同伴对四倍于己的骑兵发起冲锋、近乎同归于尽的牺牲,然后抄起刀盾、长戈,开始迎向对面推过来的西夏军队,这个时候,随着轻骑的离去,他们只有两千五百人了。

    黑暗的夜色终于吞没了一切,原野上,各种各样的火光亮起来,稀稀疏疏、斑斑点点。西夏王本阵当中,大片大片的篝火延绵开去,各种各样的战报,伴随着一名一名的溃兵,不断的扑了过来。在那黑暗中溃退而来的士兵先是一名两名,然后一队两队,自下午开始,短短两个时辰的时间,那黑旗的恶魔杀入西夏的防线当中,此时,大量的溃败正在如海潮般的扑击成型。

    一些溃败的将领被推出去斩杀在营地当中。

    西夏王听着这混乱的消息,他的神态已经由愤怒、暴怒,逐渐专为沉默、木然、安静。辰时二刻,更大的溃败正在铺展而来,西面,杀来的黑旗恶魔裹挟着溃败的部队,推向西夏本阵。

    双方进入视野范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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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八四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十)

    灯火摇晃,军营内外的震响、喧嚣扑入王帐,如同潮水般一波一波的。有些自远处传来,隐约可闻,却也能够听出是千万人的响声,有些响在近处,奔跑的队伍、传令的呼喊,将敌人逼近的消息推了过来。

    “朕……”

    一直沉默的李乾顺从中帐的座位上站起来:“朕……现在已相信天下有此强军。”

    王帐之中,阿沙敢不等人也都肃立起来,听到李乾顺的开口说话。

    “可朕不信他还能继续强悍下去!命强弩准备,以火矢迎敌!”

    阿沙敢不愣了愣:“陛下,天光已尽,敌军位置无法看清,何况还有我军部下……”

    “既是我军同伴,何不回头迎敌?”李乾顺目光扫了过去,然后道,“烧死他们!”

    “铁鹞子准备!”

    “强弩、泼喜准备!”

    “卫戍营准备……”

    跃出王帐,延绵的光火之中,西夏的精锐一支支、一排排地在等待了,本阵以外,各种旗帜、身影在四处奔跑,逃散,有的朝本阵这边过来,有的则绕开了这处地方。此时,执法队拱卫了西夏王的阵地,连放出去的斥候,都已经不再被允许进来,远处,有什么东西忽然在逃散的人群里爆炸了,那是从高空中掷下来的炸药包。

    本阵之中的强弩军点起了火光,然后有如雨点般的光,升起在天空中、旋又朝人群里落下。

    远处人群奔行,厮杀蔓延,只隐约的,能看出一些黑旗士兵的身影。

    李乾顺登上瞭望的木制塔台,看着这混乱溃败的一切。由衷地感叹:“好军队啊……”隐约间,他也看到了远处天空中漂浮的气球。

    军营中,阿沙敢不上马、执刀,大喝道:“党项子弟何在!?”

    在他的面前,密密麻麻延伸开去质子军、卫戍营士兵,发出了震天的应和。

    “走!不走就死啊——”

    营地外。罗业与其余同伴驱赶着千余丢了兵器的俘虏正在不断推进。

    这一路杀来的过程里,数千黑旗军以连为单位,偶尔集合、偶尔分散地冲杀,也不知道已杀了几阵。这过程里,大量的西夏军队溃败、逃散,也有在逃离过程中又被杀回来的,罗业等人操着并不流利的西夏话让他们丢弃兵器,然后每人的腿上砍了一刀,逼迫着前行。在这途中。又遇上了刘承宗率领的轻骑,整个西夏军溃败的势头也已经变得越来越大。

    当看见李乾顺本阵的位置,火箭密密麻麻地飞上天空时,所有人都知道,决战的时刻要来了。

    四野昏暗,夜色中,原野显得无远弗届,周围的喧嚣和人头也是一样。黑色的旗帜在这样的黑暗里,几乎看不到了。

    接近半日的厮杀辗转。疲倦与痛楚正席卷而来,试图征服一切。

    有多少的同伴还在旁边,不知道了。

    最后的阻碍就在前方,那会有多难,也无法估量。

    但这一年多以来,那种没有前路的压力。又何曾减弱过。女真人的压力,天下将乱的压力,与天下为敌的压力,每时每刻其实都笼罩在他们身上。跟随着造反,有些人是被裹挟。有些人是一时冲动,然而作为军人,冲锋在前线,他们也愈发能清楚地看到,如果天下沦亡、女真肆虐,乱世人会凄惨到一种怎样的程度。这也是他们在看到一丝不同后,会选择造反,而不是随波逐流的原因。

    若是未曾见过那生灵涂炭的景象,未曾亲眼见过一个个家庭在兵锋蔓延时被毁,男人被虐杀、女子被奸淫、屈辱而死的情景,他们恐怕也会选择跟一般人一样的路:躲到哪里不能苟且过一辈子呢?

    但即便是再愚蠢的人,也会明白,跟天下人为敌,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这一年的时间里,表现得乐观也好,无畏也罢。这样的想法和自觉,其实每一个人的心底,都压着这样的一份。能一路过来,只是因为有人告诉他们,前无去路,那便用刀杀出一条来,而且身边的人都执起了这把刀。破延州,灭铁鹞子,他们已是天下的强兵,然而若就此回到小苍河,等待他们的可能就是十万、数十万大军的压境,和自己人的锐气尽失。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好走的路,而如今,路在眼前了!

    “——路就在前面了!”嘶哑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即便只是听到,都能够感觉出那声音中的疲惫和艰难,声嘶力竭。

    “……是死在这里还是杀过去!”

    “……还有力气吗!?”

    “向前——”

    这样那样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在喊,所有的声音里,其实都已经透露着疲惫。杀到这里,经历过大大小小战争的老兵们都在努力地节约下每一丝力量,但仍旧有不少人,自发地开口呐喊出来,他们有的是军官,有的则是普通的黑旗士兵,使劲力量,是为了给身边人打起。

    盾阵再度拼合起来了,卢节摔倒在地上,他浑身上下,都沾着敌人的血肉,挣扎了一下,有人从旁边将他拉起来,那人大声地喊:“怎么样!?”

    “没……没事!”

    卢节往前方走,将手中的盾牌加入了阵列之中。

    巨大的混乱,箭雨飞舞。不久之后,敌人从前方来了!那是西夏质子军、卫戍营组成的最精锐的步兵,盾阵轰然撞在一起,然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巨力!身后的人用长枪往前方插过去,有人倒在地上,以矛戈扫人的腿。盾牌的空隙中,有一柄长戈刺了过来,正要乱绞,卢节一把抓住它,用力地往下按。

    他的身体还在盾牌上奋力地往前挤,有同伴在他的身体上爬了上去,猛地一挥,前方砰的一声。燃起了火焰,这投掷燃烧瓶的同伴也随即被长矛刺中,摔落下来。

    卢节手中的长戈开始往回拉了,身边人挤着人,长戈的横锋贴在了他的脸上,然后缓缓地划进肉里。耳朵被割成两半了,然后是半张脸颊。他咬紧牙,发出喊声,用力地推着盾牌,往回拉的长戈勾住他的手指,压在盾牌上,手中血涌出来,四根手指被那长戈与盾牌硬生生切断,随着鲜血的飚射出来。力量正在身体里褪去。他还是在全力推那张盾,口中下意识的喊:“来人。来人。”他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听见。

    手持长矛的同伴从旁边将枪锋刺了出去,然后挤在他身边,用力地推住了他的盾。卢节的身体往前方缓缓地滑下去,血从手指里涌出:太可惜了。他看着那盾阵,听着无数人的呐喊,黑暗正在将他的力量、视野、生命渐渐的吞没,但让他欣慰的是。那面盾牌,有人及时地顶住了。

    ——只因一个人的后退。并不只是一个人的失败。你后退时,你的同伴会死。

    成千上万的质子军队列推上来,而在接触的锋线上,他们开始后退……

    铁鹞子冲出西夏大营,退散溃败的士兵,在他们的前方。披着铁甲的重骑连成一线,如同巨大的屏障。

    这些铁骑已经无法冲锋了,着铁甲的骑士从马上下来,驱赶着那些着铁甲的战马,往前方推碾过去。带火的箭矢飞过夜空。同时,还有泼喜以投石器械投出的石块不时划过,铁鹞子在忽明忽暗的光芒中冲击而来,半数在这锋线上撞成了一团。

    穿着铁甲的步行骑士与铁甲的重骑杀成一片,黑暗里不断地拼出火花来。后方士兵携带的炸药已经消耗完了,这些阵列驱赶着被缚住双眼的马队,不断的冲杀、蔓延前行,连同那最后五百铁鹞子,都被吞没下去,失去了冲击的速度。

    而轻骑绕行,开始配合步兵,发起了殊死的冲击。

    战场浩浩荡荡的蔓延,在这如海洋般的人里,毛一山的刀已经卷了口子,他在推着盾牌的过程里换了一把刀。刀是在他身边名叫钱绥英的同伴倒下时,他顺手拿过来的,钱绥英,一起训练时被叫做“千岁鹰”,毛一山喜欢他的名字,觉得显然是有学问的人帮起的,说过:“你要是活不了一千岁,这名字可就太可惜了。”方才倒下时,毛一山心想“太可惜了”,他抓住对方手中的刀,想要杀了对面刺出长枪那人。

    但对面人影密密麻麻的,砍不到了。

    渠庆身上的旧伤已经复发,身上插了两根箭矢,摇摇晃晃地向前推,口中还在奋力呐喊。对拼的锋线上,侯五浑身是血,将枪锋朝前方刺出去、再刺出去,张开嘶哑呼喊的口中,全是血沫。

    李乾顺站在那瞭望的塔台上,看着周围的一切,竟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西夏与武朝相争多年,战争杀伐来来去去,从他小的时候,就已经经历和见识过这些兵戈之事。武朝西军厉害,西北民风彪悍,那也是他从许久以前就开始就见识了的。其实,武朝西北剽悍,西夏何尝不剽悍,战阵上的一切,他都见得惯了。唯独这次,这是他未曾见过的战场。

    那四周黑暗里杀来的人,明明不多,明明他们也累了,可从战场四周传来的压力,排山倒海般的推来了。

    质子军军阵摇撼,在接触的中心位置,盾阵竟开始出现空挡,被推得后退,这缓缓后退的每一步,都意味着无数鲜血的涌出。更多的质子军正从两面包抄,其中一面遭遇了轻骑,训练有素的他们组成了如林的枪阵,而在高空中,一样东西正在坠落下来,落入人群。

    轰然一声巨响,碎肉横飞,冲击波四散开来,片刻后方的强弩往天空中不断地射出箭雨,唯一一只飘近西夏本阵的气球被箭雨笼罩了,上方的操控者为了投下那只炸药包,降低了气球的高度。

    夜色中,翻涌着血与火的红潮,轻骑突出、步兵厮杀、重骑推进,热气球飘飞下来,燃起火焰,然后是席卷而出的爆炸。某一刻,罗业翻开盾牌:“李乾顺!借你的头玩玩——”

    在他的身边,呐喊声破开这夜色。

    兵锋血浪,往前方的光明中扑出去——(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八五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 11

    夜色广漠而悠远。

    广阔的夜色下,汇集达十万人之多的巨大碾轮正在崩解破碎,大大小小、斑斑点点的火光中,人群无序的冲突激烈而庞大。

    亥时,最大的一波混乱正在西夏本阵的营地里推散,人与战马混乱地奔行,火焰点燃了帐篷。质子军的前列已经凹陷下去,后列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雪崩般的溃败便在人们还摸不清头脑的时候出现了。一支冲进强弩阵地的黑旗队伍引起了连锁反应,弩矢在混乱的火光中乱飞。尖叫、奔跑、压抑与恐惧的气氛紧紧地箍住一切,罗业、毛一山、侯五等人奋力地厮杀,没有多少人记得具体的什么东西,他们往火光的深处推杀过去,先是一步,而后是两步……

    铁甲的战马被驱赶着进入营地之中,有的战马已经倒下去,秦绍谦脱下他的头盔,掀开甲胄,操起了长刀。他的视野,也在微微的颤抖。前方,黑旗士兵扑击向敌方的阵列。

    负责放热气球的两百余人的骑队穿过了重重溃兵,穿插而来。

    从黑暗里扑来的压力、从内部的混乱中传来的压力,这一个下午,外围七万人仍旧未曾挡住对方部队,那巨大的溃败所带来的压力都在爆发。黑旗军的进攻点不止一个,但在每一个点上,那些浑身染血眼神凶戾疯狂的士兵仍旧爆发出了巨大的杀伤力,打到这一步,战马已经不需要了,后路已经不需要了,未来似乎也已经不必去考虑……

    夜色之中,晚会到达了**,然后朝着几个方向扑击出去。

    由有序变无序。由压缩到膨胀,推散的人们先是一片片,逐渐变成一股股,一群群,再到最后散碎得星星点点,点点的火光也开始逐渐稀疏了。偌大的董志塬。偌大的人潮,亥时将过时,风吹过了原野。

    ……

    原野上响起狼嚎了。

    血腥气息的扩散引来了原上的猎食动物,在边缘的地方,它们找到了尸体,群聚而啃噬。偶尔,远处传来人声、亮起火把,有时候,也有野狼循着人身上的血腥气跟了上去。

    方圆十余里的范围。属于自然法则的厮杀偶尔还会发生,大拨大拨、又或是小群小群的溃兵还在经过,周围黑暗里的声音,都会让他们变成惊弓之鸟。

    外围的溃败之后,是中阵的被突破,而后,是本阵的溃散。战阵上的胜负,常常让人迷惑。不到一万的军队扑向十万人,这概念只能粗略想想。但唯有锋线厮杀时,扑来的那一瞬间的压力和恐惧才真正深刻而真实,这些逃散的士兵在大致知道本阵混乱的消息后,走得更快,已经不敢回头。

    罗业与身边的两名同伴互相搀扶着,正在昏暗的原野上走。右边是他麾下的弟兄,叫做李左司的,左边则是途中遇上的同行者毛一山。这人老实憨厚,呆呆傻傻的,但在战场上是一把好手。

    西夏军队溃败的时候。他们一路追着杀过来,有些人力气耗尽,留在了路上,但少数的人还是循着不同的方向一路追杀——他们最终被甩开了。意识到周围没什么人的时候,罗业站了一会儿,终于开始往回走,三个血人,没有多少交谈地彼此搀扶。罗业口中唠叨:“没事吧,没事吧?不能停,不要停,这个时候要撑住……”

    他一直在低声说着这个话。毛一山偶尔摸摸身上:“我没感觉了,不过没事,没事……”

    “不要停下来,保持清醒……”

    “我们……赢了吗?”

    “不知道啊,不知道啊……”罗业下意识地这样回答。

    他们一路厮杀着穿过了西夏大营,追着大群大群的溃兵在跑,但对于整个战场上的胜负,确实不太清楚。

    道路之上,找了个快要熄灭的火把,吹一吹撑着往前走。路上有血腥的气息,地下有尸体,他们将那火把放过去看,不一会儿,找到了两个负伤的同伴,他们背靠背躺在地上,像是死了一样,但罗业试探出他们还有气,啪啪的甩了他们每人一个耳光,然后拿下身上的一个小皮囊。

    “不能睡、不能睡,喝水,来喝水,一小口……”

    “你身上有伤,睡了会死的,来,撑过去、撑过去……”

    然后是五个人搀扶着往前走,又走了一阵,对面有悉悉索索的响声,有四道身影站住了,然后传来声音:“谁?”

    “华夏……”

    “二一二一二,毛……”开口说话的毛一山报了队列,他是二团一营二连一排二班,倒是颇为好记。这话还没说完,对面已经看清楚了微光中的几人,响起了声音:“一山?”

    “啊?排、排长?侯大哥?”

    那四个人也是搀扶着走了过来,侯五、渠庆皆在其中。九人汇合起来,渠庆伤势颇重,几乎要直接晕死过去。罗业与他们也是认识的,摇了摇头:“先不走了,先不走了,咱们……先休息一下……”

    临近深夜的风声呜咽而过,荒原之上,一阵阵的血腥气,几人弄来些枯草柴火,将不远处能找到的死西夏兵身上的衣服也扒了两件,升起篝火,同时烧水,用身上带着的伤药给渠庆包扎,接着又给其它人陆续艰难地包扎起来。

    九人此时都是强撑着在做这件事了,一面缓慢地伤药、包扎,一面低声地说着战局。

    “胜了吗?”

    “你们追的是谁?”

    “西夏王?你们追的是李乾顺?我好像也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惜了,没砍下那颗人头……”

    即便是这样的时刻,罗业心中也还在惦记着李乾顺,摇头之中,颇为遗憾。侯五点头:“是啊,也不知道是被谁杀了,我看追出来那一阵。像是胜了。是谁杀了西夏王吧?不然怎么会跑……”

    篝火燃烧,这些话语细细碎碎的你一言我一语,陡然间,不远处传来了声音,那是一片脚步声,也有火把的光芒。人群从后方的土丘那边过来,片刻后,互相都看见了。

    那不是黑旗军,火把的光芒里看着便是西夏的军队,虽然在视野当中有些狼狈,但这些人的身上没有多少伤痕,他们未曾沾血,足有二三十之众。双方一见到,对方便在那边停了下来。前方十数人持着长矛,也有人拔出了腰刀。

    这边,没有人说话,一身鲜血的毛一山定了片刻,他抓起了地下的长刀,站了起来。

    风吹过这一片地面,火焰燃烧着,拉长了那沉默而可怖的身影。随后是罗业,他站起来。嘴角还微微的笑了笑。接着,火堆边的人陆续缓缓起身,九道身影站在那里,罗业扬起了刀。

    “要交待在这里了。”罗业低声说话,“可惜没杀了李乾顺,出山后第一个西夏军官。还被你们抢了,没意思啊……”

    “啊……”侯五看着前方,心不在焉,“这里不还有一个吗?让给你怎么样?”

    “呵,我……呃……”他正要说点什么。旋即愣了愣,视野那头,二三十人缓缓的后退,然后拔腿就跑。

    “……”

    篝火边沉默了好一阵。

    “呵呵……”

    “哈哈……”

    声音响起来时,都是虚弱的笑声:“吓死我了……”

    “你说,我们不会是赢了吧?”

    “看起来像是啊……”

    “哈哈哈哈——孬种!”

    摇曳的火光中,九道身影站在那儿,笑声在这原野上,远远的传开了……

    原野的四处,还有类似的人影在走,原本作为西夏王本阵的地方,火焰正在渐渐熄灭。大量的物资、辎重的车辆被留下来了,疲惫到极点的军人仍旧在活动,他们互相帮忙、搀扶、包扎伤势,喝下些许的水或是肉汤,还有力量的人被放了出去,开始四处寻找伤员、失散的士兵,被找到、互相搀扶着回来的士兵得到了一定的包扎救治,互相依偎着倚在了火堆边的物资上,有人不时说话,让人们在最疲惫的时刻不至于昏睡过去。

    子时过去了,然后是丑时,还有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也有稍稍休息的人又拿着火把,骑着还能动的、缴获的战马往外巡出去。毛一山等人是在丑时左右才回到这里的,渠庆伤势严重,被送进了帐篷里医治。秦绍谦拖着疲惫的身躯在营地里巡逻。

    再度歇息下来时,罗业与侯五等人才相对着说了一句:“我们胜了?”

    晨曦初露,寂静的营地里,人们还在睡觉。但就陆续有人醒来,他们摇醒身边的同伴时,还是有一些同伴昨晚的沉睡中,永远地离开了。这些人又在军官的领导下,陆陆续续地派了出去,在整个白天的时间里,从整场大战推进的路途中,寻找那些被留下的死者尸体,又或是仍旧幸存的伤者痕迹。

    ……

    靖平二年七月初一,黄昏时分,董志塬上,有一支三千多人的军队在列阵,大战已经停下来了,一具具尸体在旁边摆放开去,密密麻麻的占满了视野。

    身材高大的独眼将军走到前方去,一侧的天空中,云霞烧得如火焰一般,在广袤的天空中铺展开来。沾染了鲜血的黑旗在风中招展。

    他对此说了一些话,又说了一些话。如火的夕阳中,陪伴着那些死去的同伴,队列中的军人肃穆而坚定,他们已经历旁人难以想象的淬炼,此时,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伤势,对于这淬炼的过去,他们甚至还没有太多的实感,唯有死去的同伴愈发真实。

    没有人能不为自己的生存空间付出代价,他们付出了代价,许多甚至也付出了生存本身。

    相对于之前李乾顺压过来的十万大军,铺天盖地的旌旗,眼前的这支军队小的可怜。但也是在这一刻,即便是满身伤痛的站在这战场上,他们的阵列也仿佛有着冲天的精气狼烟,搅动天云。

    董志塬上的军阵陡然发出了一阵吼声,吼声如雷霆,一声之后又是一声,战场上苍古的军号响起来了,顺着晚风远远的扩散开去。

    这是祭奠。

    这一天的原野上,他们还未曾想到庆祝。对于勇士的离去,他们以呐喊与号声,为其开路。

    无数的事情,还在后方等待着他们。但此时最重要的,他们想要休息了……

    ***************

    西北各地,此时还整处于被称为秋剥皮的酷热当中,种冽率领的数千种家军被一万多的西夏军队追赶着,正在转移南进。对于董志塬上西夏大军的推进,他有所了解。那支从山里突然扑出的军队以火器之利突然打掉了铁鹞子。面对十万大军,他们或许只能退却,但此时,也总算给了自己一点喘息之机,无论如何,自己也当威胁李乾顺的后路,原、庆等地,给他们的一些帮助。

    这支弑君军队,颇为强悍,若能收归麾下,或许西北形势尚有转机,只是他们桀骜不驯,用之需慎。不过也没有关系,即便先谈合作共谋,一旦西夏能被赶跑,种家于西北一地,仍旧占了大义和正统名分,当能制住他们。

    东北面,在收到铁鹞子覆灭的消息后,折家军已经倾巢而出,顺势南下。领军的折可求感叹着果然是逼急了的人最可怕——他之前便知道小苍河那一片的缺粮境况——预备摘下清涧等地做胜利果实。他先前确实害怕西夏军队压过来,然而铁鹞子既然已经覆灭,折家军就可以与李乾顺打打擂台了。至于那支黑旗军,他们既然已取下延州,倒也不妨让他们继续吸引李乾顺的眼光,只是自己也要想办法弄清楚他们覆灭铁鹞子的底牌才好。

    弑君之人不可用,他也不敢用。但这天下,狠人自有他的位置,他们能不能在李乾顺的怒火下幸存,他就不管了。

    小苍河,年轻人与老人的辩论仍旧每天里持续,只是这两天里,两人都有些许的心不在焉,每当这样的状态,宁毅说的话,也就愈发肆无忌惮。

    “……如今小苍河的练兵方法,是有限制,我们所在的位置,也有些特殊。但若如左公所说,与儒家,与天下真打起来,白刃见血、针尖对麦芒,办法也不是没有,要是真的全天下压过来,你们不惜一切都要先干掉我,那我又何必顾忌……譬如说,我可以先平均地权,使耕者有其田嘛,然后我再……”

    “……我要打的核心,是情理法!只有情理法三个字的顺序,是儒家的最大糟粕……没错没错,您说的没错,但世道若再变,理字必得居先……呃,你骂我有什么用,我们讲道理啊……”

    老人又吹胡子瞪眼地走了。

    走到院子里,夕阳正火红,苏檀儿在院子里教宁曦识字,看见宁毅出来,笑了笑:“相公你又吵赢了。”却见宁毅望着远方,还有些失神,片刻后反应过来,想一想,却是摇头苦笑:“算不上,有些东西现在说是胡搅蛮缠了,不该说的。”

    他望着太阳西垂的方向,苏檀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不再打扰他。过得片刻,宁毅吸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摇着头似乎在嘲弄自己的不淡定。想着事情,走回房间里去。

    传讯的骑兵,此时已经在数百里外的路上了。

    青木寨,肃杀与沉闷的气氛正笼罩一切。

    东南数千里外,康王府的队伍北上应天。这沉默的天下,正在酝酿着新皇登基的庆典。

    雷鸣将席卷而至。(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八六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 12

    战斗结束的那一晚,是没有梦的。

    疼痛无时或减,与是否有伤,伤势的轻重,已经毫无关系了。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七月初一的白天,知觉渐渐回来的时候,是浑身上下火烧一般的滚烫,千万只虫子在血里翻。到了这天夜里,梦回来了。

    那是黑暗天光里的视线,如潮水一般的敌人,箭矢飞舞而来,割痛脸颊的不知是利刃还是寒风。但那黑暗的天光并不显得压抑,周围同样有人,骑着战马在飞奔,他们一同往前方迎上去。

    有人舞长戈纵横,在不远处厮杀,那是熟悉的身影,周围多少敌人涌上来,竟也没能将他淹没。也有人自身边越过去:“该我去。”

    “……随我冲阵。”

    简单的说话后,那平素沉默的身影带着麾下的人冲出去了,旁边有他的勤务兵,是个颇为活泼的年轻人,跟他的上司不同,爱说话也爱笑,此时却也只是抿着嘴唇,目光如铁石。

    “周欢,小余……”

    他心中感到不对,那如水的骑阵奔过他的身边,冲向前方的敌阵,一直在冲,推开无数的敌人……

    昏暗中,刘承宗坐了起来。

    耳朵里的响声犹如幻觉:“该我去……”

    在这恍然之间,他们似乎还活着,还在冲向那些敌人。然而帐篷之中寂静得犹如井底,他在床上坐了很久。死去的人,终究还是不会再醒过来了。

    刘承宗起身披上了衣服,掀开帘子从帐篷里出去,身边的勤务兵要跟出来,被他制止了。昨夜的庆祝持续了不少的时间,不过。此时凌晨的营地里,篝火已经开始变得暗淡,夜色深邃而安静。有些战士就是在火堆边睡下的,刘承宗从帐篷后头过去,却见一名倚靠木箱坐着的战士还直直地睁着眼睛,他的目光望向夜空。一动也不动,前一天的晚上,一些战士就是这样静静地死去了的。刘承宗站了片刻,过得许久,才见那战士的眼睛微微眨动一下。

    一名战士坐在帐篷的阴影里,用布条擦拭着手中的长刀,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

    负责站岗的士兵站在高高的货物堆上,扶着长枪,一动也不动。他的目光望着远处深邃的黑暗,也像是怔怔的出了神。

    这个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睡梦之中睁开了眼睛,然后久久的无法再沉睡过去。

    他去重伤员们所在的帐篷区走了走,但没有进去,痛苦的呻吟声从里面传出来,亦有陪护者偶尔走动。这可能是整个军营里最不安静的一片了。走出这一片时,外面的黑暗中。也有动静。

    微微的血腥气传过来,人影与火把在那里动。这边的口子上有静立的哨兵。刘承宗过去低声询问:“怎么了?”

    “报告。来了一群狼,我们的人出去杀了,现在在那剥皮取肉。”

    “狼肉可不好吃啊。”

    “大伙想着,这次西夏人来,虽然被打散了,但这西北的粮食。恐怕剩下的也不多,能吃的东西,总是越多越好。”

    刘承宗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远处的士兵升起了篝火。有人拿着长刀,划开狼尸的肚皮。火光映出的剪影中,还有人低声地说笑着。

    他看了几眼,转头离开。

    黑暗的天边窜起铅青的颜色,也有士兵早早的出来了,焚烧尸体的火场边,一些士兵在空地上坐着,所有人都悄然无声。不知什么时候,罗业也过来了,他麾下的弟兄也有不少都死在了这场大战里,这一夜他的梦里,想必也有不灭的英灵出现。

    有人过去,沉默地抓起一把骨灰,装进小袋子里。鱼肚白渐渐的亮起来了,原野之上,秦绍谦沉默地将骨灰洒向风中,不远处,刘承宗也拿了一把骨灰洒出去,让他们在晨风里飞扬在这天地之间。

    “今日过后。”有人在原野上喊,“你我同在了!”

    这个清晨,人们各以自己的方式,寄托着心中的哀思。然后当再一次握紧手中的长刀时,他们明白:这一战,我们胜利了。

    靖平二年六月底,九千余黑旗军败尽西夏总计十六万大军,于西北之地,打响了震惊天下的第一战。

    ***************

    原州,六千余种家军正在南下,一路逼向原州州城的位置。七月初三的上午,军队停了下来。

    “李乾顺忙着收粮,也忙着驱赶那一万黑旗军,难顾首尾,原州所留,不是精兵,真正麻烦的,是跟在我们后方的李乙埋,他们的兵力倍之于我,又有骑兵,若能败之,李乾顺必然大大的肉痛,我等正可趁势取原州。”

    战马之上,种冽点着地图,沉声说了这几句。他今年四十六岁,戎马半生,自女真两度南下,种家军持续溃败,清涧城破后,种家更是祖坟被刨,名震天下的种家西军,如今只余六千,他也是须发半白,整个人像是被各种事情缠得忽然老了二十岁。不过,此时在军阵之中,他仍旧是有着沉稳的气势与清醒的头脑的。

    李乾顺一路追逐,他率领这支种家残部不断辗转,待到李乾顺大军主力东归,他才算是稍稍获得了喘息之机。跟在后方的西夏大军如今尚有一万二三的数量,将领李乙埋也是西夏皇族重将。

    旁边的西军副将微微蹙眉:“要败李乙埋,或许暂时可行,然而我等如今只剩这么多人,若是还要取原州,损失不说,李乾顺逐走黑旗之后,必定大军压来,到时候恐怕无力再战。何不趁此机会,先去它地稍作喘息,招兵买马之后,再行冒险之举。”

    种冽看了他一眼:“只要西军这个种字还在,去到哪里李乾顺不会来。那黑旗军缺粮,攻下延州犹知进取,我等有此机会。还有什么好迟疑的。只要能给李乾顺添些麻烦,对于我等便是好事,招兵买马,可以一边打、一边招。而且那黑旗军队如此凶悍,面对铁鹞子都敢硬战,我等打着种家这面旗。若连原州都取不下,往后岂不让人笑么!?”

    这多年以来,种家西军豪气干云,虽然在女真阵前败了,但这样的气势尚未散去。或者可以说,只要种家还在,这样的豪气便不会泯灭。众人随后开始商议对阵李乙埋的打法和胜算,商量到一半时,斥候来了。

    ——李乙埋大军东撤。

    “东撤?”众将领皱起眉头来。“是想要故布迷阵,迂回攻击我等?”

    “他想要迂回到哪里……”

    “立刻派人紧盯住他们……”

    “命全军提高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都是久历战阵之人,众人首先便开始做好了戒备,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着对方的战略意图。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有一名斥候到了。

    “李乙埋有什么动作了!?”

    “董志塬战报……”

    片刻,奇异的气氛笼罩了这里。

    “这是……哪里传来的东西……”

    消息传入种家军中,一时间。无人相信,而同样的情报也在往东、往北、往南的各个方向扩散。当它传入南下的折家军中时,等待它的,还是在诡异气氛中的,属于“真实”两个字的发酵。折家的探子星夜北上,在这一天的下午,将类似的情报交到了折可求的手中。战马上的折可求沉默片刻。没有说话。只有在更近一点的地方,反馈显得相对的迅速。

    庆州城外,缓缓而行的马队上,女子回过头来:“哈哈,十万人……”

    她的笑声略有些癫狂:“十万人……”

    半个月的时间。从东北面山中劈出来的那一刀,劈碎了挡在前方的一切。那个男人的手段,连人的基本认知,都要横扫殆尽。她原本觉得,那结在小苍河周围的诸多障碍,该是一张巨网才对。

    原本也在觉得,依附了田虎,依靠田虎的势力,总有一天,这只巨虎也将给他印象深刻的一击。然而在这一刻,当她幻想着虎王的整个势力挡在对方前头的情景,忽然觉得……没有力量……

    “十万人……”

    ……

    七月初四,众多的消息已经在西北的土地上完全的推开了。折可求的部队挺近至清涧城,他回头望向自己后方的军队时,却忽然觉得,天地都有些苍凉。

    那支不到万人的军队,以狠到极点的一击,将西夏的十余万人击溃了。当这样的一支军队出现在西北的大地上,自己的位置,该放在哪里呢……

    原州城外,种冽望着不远处的城池,胸中有着类似的心情。那支弑君的叛逆军队,是如何做到这种程度的……

    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肃杀气氛的青木寨,这一天,巨大的欢呼声从寨门处一路蔓延开来,沸腾了整座山谷。山谷一侧,有着一处专为身份特殊之人安排的房舍。面上有刀疤的小女孩飞快地奔跑在那看似简陋的街道上:“三爷爷!三爷爷——”

    在旁边的房舍间,一名名苏家人正面色惊疑、迷惑乃至于不可置信地交头接耳。

    “小七。”神色苍老、精神也稍显萎靡的苏愈坐在摇椅上,眯着眼睛,扶住了奔跑过来的小姑娘,“怎么了?这么快。”

    “三爷爷三爷爷三爷爷……”小姑娘手舞足蹈,开始激动而又语无伦次地复述那听来的消息,老人先是微笑,然后褪去了那微微的笑容,变得沉静、肃穆,待到小姑娘说完了一遍,他伸手轻轻地摸着小姑娘的头,然后侧着耳朵去听那入云的欢呼声。他伸手握住了拐杖,颤巍巍的缓缓站了起来。

    从宁毅造反,苏氏一族被强行迁移至此,苏愈的脸上除了在面对几个孩子时,就再也没有过笑容。他并不理解宁毅,也不理解苏檀儿,只是相对于其他族人的或畏惧或责骂,老人更显得沉默。这一些事情,是这位老人一生之中,从未想过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住了一年的时间。这期间,不少苏家人还受到了看管和限制,到得这一次女真人于北面威胁青木寨,寨中气氛肃杀,不少人苏家人也在私下里商量着难以见光的事情。

    老人都看在眼里,他知道他们的愚蠢。但他最为看重的孩子,都已经加入了造反的行列,他还能有什么可想的呢。如此这般,唯有到得此时,一直跟随在苏愈身边的小七才看到了老人身上突然出现的与往日不太一样的气息。

    他缓缓地前行,走到了路边,山谷呈梯状,这里便能看到下方的人群,更加清晰地听到那欢呼。老人点了点头。又点点头,柱了一下拐杖,过得许久,小姑娘才听到山风里传来的那低低的、沙哑的声音。

    “了不起……”

    “我苏家女婿……了不起……”

    “三爷爷……”

    小姑娘过去,拉住了他的手……

    ***************

    小苍河,下午时分,开始下雨了。

    老人快步的走在湿滑的山路上,随行的管事撑着伞。试图搀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他的一只手上拿着张纸条。一直在抖。

    半山腰上的院落就在前方了,老人就这样步履飞快地走进去,他向来严肃的脸上沾了雨水,嘴唇微微的也在颤。宁毅正在屋檐下看着大雨出神,眼见对方进来,站了起来。

    “左公。什么事这么急。”

    “你的人、你的人……”左端佑将那纸条递了过去,这是他左家送来的情报,他也毫不犹豫地交出去了,“你的人,一万人。打败了西夏十万大军。你们打败了西夏十万大军……”

    “是啊。”宁毅接过了情报,拿在手上,点了点头。他没有看——显然,该知道的,他首先也就知道了。

    “老夫原本担心,你将你的人,全都折在外头,想不到……想不到你们可以做到这一步。你、你们救下整个西北……”

    以性情来说,左端佑向来是个严肃又有些偏激的老人,他极少夸奖他人。但在这一刻,他没有吝啬于表示出自己对这件事的赞扬和激动。宁毅便再次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微微笑了笑。

    “是啊,我……原本也在猜他们做不做得到。真好,他们做到了。”

    左端佑连连点头,他站在屋檐下,看了看雨,旋又看看宁毅,微微皱眉:“年轻人,开怀要大笑。你打了胜仗了,跟我这老头子装什么!”

    宁毅笑了起来,他看看左端佑,笑了片刻:“然而死了很多人。我不看战报,都知道,必然死了很多人。”

    “岂有胜利不要死人的?”

    “他们都是好人,有价值的人,也是……有生存资格的人。”宁毅看着这大雨,说道,“有些人总将人与人看得差不多,我从不这么认为,人与人之间,有十倍、百倍的差距,有三六九等。老人家你总说,我在小苍河中教他们的东西,不见得就是智慧,我同意。然而,能够作为士兵,豁出了自己的命,把事情做到这一步,取得这样的胜利。他们理应是更有生存资格的人。”

    左端佑看着前方,也点了点头:“这一点,老夫也同意。”

    “譬如庸庸碌碌之人,一世随波逐流,屠刀未至固然可喜,屠刀加身,我也从不必为他们感到多大的惋惜。人在世间,要为自己的生存付出代价,这些人付出了代价,然而……才更让人感到伤心。他们最该活着。若是世上所有人都能这样,又或者……多少做到了一点点,他们都是可以不必死的。”

    左端佑皱了皱眉。

    “所以,我为胜利而高兴,同时,也觉得心痛。我觉得,这心痛也是好事。”

    雨哗啦啦的下,宁毅的声音平静,陈述着这复杂而又简单的想法。旁边的房间里,锦儿探出头来:“相公。”眼见左端佑在,有些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东西收拾好了。”

    “你要出去……”左端佑看了那边一眼,片刻,点头道,“也是,你们胜了,要接收延州了吧……”

    “不一定啊。”院落的前方,有一小队的卫士,正在雨里集结而来,亦有车马,宁毅偏了偏头,看着这些人的聚集,“已经打赢了,拼了命的人当有休息的时间。”

    他说道:“……该是肮脏的阴谋诡计上场的时候了。”

    听着宁毅的话,老人微微的,蹙起眉头来……

    七月,黑旗军踏上返回延州的行程,西北境内,大量的西夏部队正呈混乱的态势往不同的方向逃亡、进发,在西夏王失联的数天时间里,有几支部队已经退回横山防线,一些军队固守着打下来的城池。然而不久之后,西北酝酿许久的怒火,就要因为那十万大军的正面溃败而爆发出来。

    距离整个西夏南侵事件的消弭,或许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要走。小苍河中,那最大的反逆之人也在黑旗军的胜利之后出山,往延州而来,七月中旬,已经接近应天府的新皇系统,收到了西北传来的这个消息。在当庭弑杀武朝国君的一年以后,反叛的一万武瑞营在西北那样混乱的环境里挥出了一刀,这一击,击溃了整个西夏的举国之力。

    天下将倾,方有群魔乱舞。最为混乱的年代,真的要到来了。(未完待续。)

    ps:  起点作家专区改版,限制了标题字数,所以没法改成(十二)。雷霆代表的是黑旗军的出击,长风代表的是天下大势,想不到一写写了这么多。下一章换标题。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八七章 爱和平 不要战争(上)

    问:说说在汴梁时,尔所在的那个地方。UU小说,www.uu234.com

    答:回大人,那是一片很大的地方,在汴梁城西的一个庄子,十几个作坊,五六百人,都是一个东家的产业……

    问:你做火药?

    答:是,小民家中,世代皆是做烟花的匠人,原本也有一个小作坊,可惜……

    问:你是如何进那个庄子的?

    答:先是那里的人上门来请,小民制烟花本是家传手艺,守着店铺不愿意过去,不久之后,小民家对面开了另一家烟花铺,他们的烟花花样多,炸得响,又都是贱卖,小民比不过他们,生意就淡了。后来庄子里的人开了优渥的条件,小民便也只得过去。

    问:进去之后,学会了火药改良之法?

    答:是。

    问:火药既能如此改良,你先前为何不曾想到?

    答:火药制备,原为祖上传下来的法子,进了那院子之后,才知有如此讲究的地方。那院中诸般规矩都极为讲究,哪怕是一个杯子、一杯水如何去用,都规定了起来,火药制备的工序,也有些复杂,小民先前根本想不到这些。

    问:火药改良之工序,是何人想出来的?

    答:小、小民不清楚,管火药作坊的乃是公孙先生,管整个大院的是林先生,另外还有一位负责之人姓蔺,他们都有参与,但也有人说,改良之法乃是东家亲自指导传授下来,只是林先生他们管着造。

    问:你的那位东家叫什么?

    答:宁毅、宁立恒。

    问:他后来……杀了你们的皇帝。

    答:嗯,便、便是他。

    问:你见过他吗?

    答:见过几次,他每年请我们大伙吃一顿饭,有时候过来问候一下,都是与林先生、公孙先生他们在谈事情。小民……大概见过他三四次吧。

    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答:他……年轻。但是有威严,与我们说话时他总是笑,但与林先生、公孙先生他们谈事情的时候笑得少,没人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

    问:可知他为何要办个那样的院子?

    答:小民不知。说是要研究些有趣的东西,给竹记去卖。

    问:竹记?

    答:他还开了很多店,酒楼茶肆。卖吃的用的,出去说书、变戏法,统统都叫竹记。从汴梁出去,许多大城都有,也有许多车子拖了东西到乡里去卖。

    问:你在的这个院子,大概有多少种作坊?

    答:小民不太清楚,有些地方不让进。但记得有火药、布料、酒、花露水、造纸、打铁、制煤球、水果酱、干肉……

    问:你们东家的事情,你还知道多少?

    答:小民……只知道天兵南下时,他出了城。说是要去……坚壁清野,再后来,又说是在夏村,打了胜仗。小民都不清楚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后来,上面就说东家跟右相府勾结,右相府倒台,东家就也受了连累。

    问:嗯。确实是他们在夏村,打败了郭药师的怨军。令郭药师率兵西逃。再后来,便是你们东家杀了皇帝。

    答:是、是的。

    问:你恨你们东家?

    答:是,他……不,小民,小民草芥之人,谈不上。谈不上……

    问:若他不杀周喆,会不会觉得,尔等就不会来这里?

    答:小民……不知。而且,王师代天行事,小民能来到这里。也是好事……

    问:……若是我说,你们东家在夏村那一战,真是对我军攻下汴梁造成了大阻碍,你可会觉得……

    答:……

    ……呵。算了,不为难你……

    ……

    轰的一声,响起在山那边的土坡上,一群穿着金国官服的人走过去,看那爆炸的痕迹。这边的台子上,几位大员坐在位置上喝茶,还没有动。

    这里地位最高的,乃是元帅府的右监军完颜希尹,与汉人身份任知枢密院事的大臣时立爱。希尹摇了摇头:“威力似是有所增加,然则要用于战场,看来还需改良。”

    时立爱点头:“这些人才刚开始做事,尚有改进可能。”他说完这句,略皱了皱眉,“武朝那弑君的宁姓之人,我先前亦有所耳闻,只是想不到,谷神大人竟在关注于他。”

    完颜希尹乃是女真大员中最懂汉学之人,文武双全。这汉人大臣时立爱原本也是燕云之地有名的大才,家中是实力雄厚的一方豪绅,原本跟随张觉做过事,张觉欲判武朝时,时立爱立刻致仕归乡,待武朝人收回燕云数州,也曾数度遣人来请时立爱为官,但时立爱对武朝腐朽之势知之甚深,不愿投靠。最终燕云尽归金人之手,他才入仕为官,此时执掌宗翰元帅麾下枢密院,万人之上。朝堂大员中,希尹与时立爱二人便也颇为投契,算得上好友。

    “某原本也不曾关注太多,近两日西夏战报传来,才探知些许事情,这火药之事,也就才问起来。”希尹笑了笑,“说起来,我与此人,先前倒是有个梁子。”

    “哦?谷神大人与他交过手?”

    “未曾,只是大军入汴梁时,众人顾着收取武朝金银,某特意让人搜刮武朝珍本典籍,所获不丰,后来才知,此人弑君作乱占了汴梁两三日,离开时不光搜刮了大量军械军资,对于汴梁城中几处藏书之处,也曾搜过一遍,竟装了十数车带走。先某一步,实在遗憾。”

    时立爱笑起来:“谷神大人与此人,倒像是有些惺惺相惜。”

    “惺惺相惜谈不上,南人文化,灿若星河、浩如烟海,有时候,南面出的事情,令人惋惜,但这样的文化里。也总能孕育出一些人,令人赞叹感慨。如同这一位,早先数年,他便在为汴梁布局,大军南下,他亲赴前方。甚至身陷死地而败郭药师,郭药师的两个兄弟,可是尽丧于他手。立下如此功勋,回去之后被诬陷打压,他金殿亲手弑君,实为一代人杰,令人拍手称快。”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大腿,“周喆死时神情。某未曾亲见,却有些可惜。”

    完颜希尹在女真人中地位超然,此时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时立爱目光复杂,压低了声音:“谷神大人慎言,此人毕竟弑君行径……”

    “哈哈,时院主,您就是太过稳妥了。”完颜希尹毫不在意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女真朝堂。与汉人朝堂不同,我等能从白山黑水里杀出来,靠的是上下一心、将士用命,不是谁的献媚谗言、曲意逢迎。武朝有此人君,本就是亡国之象,挥刀杀之。大快人心!我金国能得天下,又岂有千秋百代之理,他日若有金国皇帝如此,也正说明我金国到了灭亡之时。这等至理,我等正该大声说出来。以为警惕。若有人胡乱引申攀扯,正好,我便一剑斩了他。免得这等鼠辈,乱了我金国朝堂。”

    他虽是女真的造字者,然而一生戎马,平素有彬彬文气,执剑时却不怒而威,哪怕是阿骨打的几个亲子,他都尽可下手打得。四皇子完颜宗弼与他有些过节,畏之如虎。此时两人说话,周围还有其他人在,深受儒家熏陶的时立爱便劝他慎言,完颜希尹目光扫过去一遍,众人大都噤声,不敢对视。

    完颜希尹的这番做派,倒也不算是张扬,此时的金国朝堂,确实如他所说,话尽可说得。就连吴乞买,做错了事情都曾被大臣打过板子。完颜希尹乃是实打实的开国功臣,女真朝堂上的排位可进前十,并不在意口中爽直的几句话。只是说完之后,又肃容起来,微带缅怀。

    “时院主,你知道吗。武朝西北一战,倒令某想起了起事时的经历。早些年,部族之中尝受辽人欺压,我等早知必有一战,出河店,辽人兴十万大军前来,我方带甲之士不过三千余,先皇带我等夜袭,豪迈壮烈,然而身于军阵之中,知道对方有十万人时的感觉,你是难以知晓的……”

    他微微顿了顿:“至护步达岗,辽人七十万人,我军两万。说出来,是女真满万不可敌,是辽人起了内乱,是这样那样。可身于战场,谁不是咬着牙往前上。说这等军略那等军略,实情是,即便没有军略,我等也只能往前,我等本无家当,后退一步,全都要死。”

    完颜希尹目光平淡地说出这些话来,却也自有经历过大阵仗,跨过生死之后的沉稳:“我先前与众人说道,不可轻视汉人,可惜啊,我重视他们,汉人却从未给我长脸。如今总算可以说,汉人亦有英雄,时院主,与英雄同世,天下争锋,我等大可与有荣焉。”

    “谷神大人明鉴。”发色黑白参差的时立爱点了点头,片刻后,缓缓说道,“只是弑君之人,自古难有大成就,哪怕一时张扬,恐怕也只是昙花一现,不可久长。时某觉得,他偏安一隅或可,天下争锋,怕是难有资格了。”

    完颜希尹伸手敲打着大腿,沉默了片刻,俄顷,笑了起来:“时大人所言,确也不错……来人。”他叫来身后官员,“此次北上汉人中,所有火药、烟花匠人,不论如今在哪的,我全都要。”

    “是。”那人领命,随后下去了。

    完颜希尹站了起来,时立爱等人也随之站起,在这平台上看了几眼,他转身开始往下方走。时立爱跟在旁边,希尹侧过头去,低声交谈,微风隐隐将那交谈声传过来。

    “武朝再立新皇……殊为不智……”

    “……伐武……等明年……”

    “小苍河与种、折家……我欲派人……”

    名字出现在这场交谈之中,许是意味着宁毅终于开始以相对对等的形式,落入这些人的视野。话语虽云淡风轻,但在这之后会造成的影响,此时尚无法估量。不多时,一群人离开了这片荒山,沿着道路,回归城区。

    金,天会四年。

    西京大同。故称云中府,在金国二度攻伐武朝后,此时正迅速地繁荣起来。他是完颜宗翰的东路元帅府、枢密院所在,不久之前,随着宗望的西路枢密院主刘彦宗的去世,原本被分为东西两路的金**事核心此时正迅速地往大同集中。

    奴隶的大量增加填补了战时空缺的人口与劳动力。贵族与商人的集中带动了城市的繁荣,尽管此地如今仍是军镇重地,城市之中的各项商业,确也已经大大的繁荣起来。

    在此地的每一家青楼里,此时你都可以找到沦为妓妇南方武朝贵族女子,每一间商铺里,此时都有一两名南面掳来的奴隶,戴着绳套、刺了面颊,被逼着干活。眼下。正是女真人真正无敌天下的时代,并且仍未失去进取之心。将星与人杰云集在这座城池里,但当然,三教九流,暗处的勾连和交易,也没有一刻真正的停止过。

    城东的一个院落里,两拨人正在会面。

    “早几个月,人大批大批地来。倒是好说,最近开始查得严了。价格就比以前高些。”一本正经的女真官员接过对方手中的金银,皱眉清点,口中还在说话,“何况你要的还专门是干这行的,接下来自然能够找到,只是……怕又要加价。到时候可别怪我没说明白。”

    “这个自然。”付钱的女真华服男子笑着,“只要七爷帮我把上京烟火生意做成独一份,钱不是问题。嗯,七爷,这些契文。没有问题吧。”

    “自然没有,皆是官契,你可当面看好了。”

    “七爷说没问题,便不用看了。”华服男子将文契放进怀里。

    “从这里回上京,包你无事,只是你可别乱走。”对方皱了皱眉,“老实说,既收了钱,我不管你干嘛。这些猪仔,你该怎么用怎么用,不肯做事你就打,打死了,自上官府交钱去,但你若路上乱来,出了篓子,可别攀扯到我身上来。若不是兀颜那小子介绍你来,我才不会跟你做这生意。”

    “知道,七爷放心。生意嘛,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没事,下回才又有得做嘛。如今正是好时候,我岂会要了几个猪仔就不再要了。”

    “我看您也不是这样的人,哎,烟火生意真这么好做吗?”

    “上京与西京不同,西京一帮大头兵,懂什么,就懂上青楼上馆子,上京人爱凑个热闹,晚上放个烟花爆竹。我那边之前有几个辽国的匠人,可契丹人在这方面怎比得上武朝,那才是会玩的地方。您看好吧,这笔我要大赚。”

    “该您赚钱。”

    双方说着,哈哈一笑,然后取到后方,将几个武朝“猪仔”提出来:这一共是五名武朝的匠人,脸上都被刺了字,有一人不知道得罪了谁,此时也被还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一个人的手臂齐肘断了,五个人被链子串着站在那儿,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皮包骨头。

    华服男子对那断臂之人表示了不满,但不久之后,还是收货了。他与五名手下押着这五名奴隶离开院落,往城市东门方向过去,一行十一人,不久之后遇上了盘查。

    下午,完颜希尹回到府中,陪着名为小妾实为妻子的陈文君说了会儿话,不久之后有人求见,乃是被他安排着去集中火药匠人的心腹将领。完颜希尹未有避嫌,将人召进院子里,这将领向陈文君行礼之后,低声向完颜希尹报告了一些事情:“有几件奇怪的事……”

    完颜希尹听完之后,目光凝重起来,片刻,挥了挥手:“知道了,找一找。”那心腹将领告退下去,完颜希尹站在那儿,又沉思了片刻,陈文君过来:“相公,什么事?”

    “……没事。”完颜希尹想了想,笑着摇摇头,“跳梁小丑……对了,近来武朝出了件大事,我还未跟你说……”

    夕阳渐红,栽了各种花木的院子里,名震天下的将军搂着他的妻子,轻声地说着话,妻子偶尔笑起来,两人的依偎在这夕阳中溶成一抹幸福的剪影。

    **************

    七月底的延州城,一片热闹的景象。

    李频坐在小广场边的石阶上,看着不远处一群人的哭诉和抗议,乔装成商贩模样的铁天鹰站在他的身边,皱起眉头:“这宁立恒,打的什么主意……”

    六月底。董志塬上的一战经过此后近一个月的扩散和发酵后,震惊天下。李频在小苍河原本是心丧若死的离开,听闻这个消息的传来,他的整个人,也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在小苍河中以那种语气说着要颠覆儒家的人,首先给人的感觉固然是疯了。然而当黑旗军以一万人打垮十余万西夏军,在这样的危局中以一己之力夺回西北大势,这种疯子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就都让人无法忽视。

    李频不知道如何打败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入手,但思前想后,他决定来看看。此后,又阴差阳错地遇上了铁天鹰,便结伴而来。

    夺取延州之后。黑旗军也夺取了西夏军原本收割的大量粮食,此后他们在延州城内做出了古怪的事情:他们一家一户地统计好了户籍,在这几天宣布,但凡名字在户籍上的人,过来书写“华夏”二字,便可领回定额的一人之粮。

    写两个字领粮食,这是在西北这块地方从未有过的事情,一些人喜出望外。但同样的,也原本居于此地的不少人。他们原本就是富户,期待着官兵杀回来后,恢复他们原本的田地,如今仅仅变成定额的一人之粮,如何能肯。随后,这些乡绅大户便推举出人来。试图与黑旗军上层联系、谈判,这一过程持续了几天,且还在继续。

    在这些日子里,延州城外,折家军收复了清涧城。种家军攻下原州,黑旗占延州之后便按兵不动。而在西夏王李乾顺大败之后,众多军队开始北返,不久之后李乾顺出现,也已经在回国的途中——对于部落制的党项族来说,经历了如此大败,皇帝又失踪了几日,此时便只得回去稳定局势,跟众多首领做斗争。

    但当初攻下的庆州城以及其他一些小城镇,此时仍旧处于西夏军的控制之中,虽然此时留在这里的都已经是些战斗力不强的军队,但折家力求稳妥,种家实力不再,想要打下庆州,仍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有人此刻也都在观望着黑旗军的动作,假如这支军队真的兵逼庆州,展现出此前的无敌战力以及那些新型火器,要摧垮这些西夏军队,相信绝不会是什么难事。而能够再有一次这样规模的战争,也就更能方便周围观望的势力看清楚黑旗军的真正实力了。

    汉名林厚轩的西夏使者等待在院落中,不久之后,有人过来邀他进去,他便再一次地见到了原本小苍河中的那位弑君者。

    这位还显得颇为年轻的黑旗军领导者正在书桌上写字,林厚轩扫过一眼,那句子隐约是“度尽波折兄弟在,相逢一笑”,后面的还没写完,也不知道是给谁题的字。林厚轩拱手拜见时,对方抬头搁下毛笔,然后笑着迎了过来。

    “哈哈,林兄,又见面了,不必多礼,请坐请坐。”

    “见过宁先生。”

    “说了不必多礼,坐吧,我给你泡茶。”

    宁毅不坐,林厚轩便仍旧站着,不久之后,宁毅简单地泡了两杯热茶坐下挥挥手,对方才在旁边落座了。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宁毅坐下后,便开口道,“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一些误会、不愉快的事情,现在我们两边都不好过,这样的情况下,林兄能够过来,我很高兴。”

    林厚轩沉默了片刻:“华夏军厉害,林某佩服。”

    “但对于这些误会,我有一点不成熟的看法,林兄想听吗?”

    “……愿闻其详。”

    “我觉得这都是你们的错。”

    “……”

    听到宁毅的这句话,林厚轩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大概是不知道表情该怎么摆,宁毅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是这样的,我们华夏军从来就没想过要打仗,就想做做生意,你来小苍河之前,我们的人一直在外头联系,也联系过你们西夏人,你一过来,就让我们归降,跟你说华夏之人不投外邦,这是原则。不投外邦,但可以合作。你们太霸道,非要封锁我们,还联系女真人,你说我们能怎么样?我们求的是和平共存,从来就不想打,到头来,搞成这个样子……”

    宁毅的话语平静,但说到后来,目光已经开始变得严肃和冰冷:“但还好,我们大家追求的都是和平,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谈。”

    (未完待续。)

    ps:  嗯,这章六千字!标题很棒吧^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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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八八章 爱和平 不要战争(中)

    “但还好,我们大家追求的都是和平,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谈。”

    房间里,随着这句话的说出,宁毅的目光已经严肃起来,那目光中的冰寒冷漠甚至有些渗人。林厚轩被他盯着,沉默片刻。

    “这场仗的对错,尚值得商榷,只是……宁先生要怎么谈,不妨直言。厚轩只是个传话之人,但一定会将宁先生的话带到。”

    他这番话软软硬硬的,也算得上不卑不亢,对面,宁毅便又露了一丝微笑,或是表示赞许,又像是微微的讽刺。

    “没错,林兄弟说的,我也明白。既然是传话,但宁某接下来说的,还请林兄弟记清楚了,来日见到贵国陛下,不要忘记,或者传错了。事关重大,宁某先说清楚这些,还请林兄弟见谅。”

    “宁先生说的对,厚轩一定谨慎。”

    “好。”宁毅笑着站了起来,在房间里缓缓踱步,片刻之后方才开口道:“林兄弟进城时,外头的景状,都已经见过了吧?”

    “不知宁先生指的是什么?”

    “我们也很麻烦哪,一点都不轻松。”宁毅道,“西北本就贫瘠,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你们打过来,杀了人,弄坏了地,这次收了麦子还糟蹋不少,总量根本就养不活这么多人。如今七月快过了,冬季一到,又是饥荒,人还要死。这些麦子我取了一部分,剩下的按照人头算口粮发给他们,他们也熬不过今年,有些人家中尚有余粮,有些人还能从荒郊野岭里弄到些吃食,或能挨过去——大户又不干了,他们觉得。地原本是他们的,粮食也是他们的,如今我们收复延州,理应按照以前的耕地分粮食,如今在外面闹事。真按他们那样分,饿死的人就更多。这些难处。李兄弟是看到了的吧?”

    “宁先生仁义。”林厚轩拱了拱手,心中多少有些疑惑,但也有些幸灾乐祸,“但请恕厚轩直言。华夏军既然收回延州,按地契分粮,才是正途,说话的人少,麻烦也少。我西夏大军过来,杀的人不少。许多的地契也就成了无主之物,安抚了大族,这些地方,华夏军也可名正言顺放进口袋里。宁先生按照人头分粮,实在有些不妥,然而其中仁义之心,厚轩是佩服的。”

    他作为使者而来,自然不敢太过得罪宁毅。此时这番话也是正理。宁毅靠在书桌边,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

    “林兄弟心中或许很奇怪,一般人想要谈判,自己的弱处,总要藏着掖着,为何我会直言不讳。但其实宁某想的不一样,这天下是大家的。我希望大家都有好处,我的难处,将来未必不会变成你们的难处。”他顿了顿,又想起来,“哦。对了,最近对于延州局势,折家也一直在试探观望,老实说,折家狡猾,打得绝对是不好的心思,这些事情,我也很头疼。”

    “折家不易与。”林厚轩点头应和。

    “所以坦白说,我就只能从你们这里打主意了。”宁毅手指虚虚地点了两点,语气又冷下来,直述起来,“董志塬一战,李乾顺回国之后,情势不好,我知道……”

    “宁……”前一刻还显得温和可亲,这一刻,耳听着宁毅毫不礼貌地直称己方皇帝的名字,林厚轩想要开口,但宁毅的目光中简直毫无感情,看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手一挥,话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西夏国内,皇帝一系、皇后一系,李梁之争不是一日两日了,没藏和几个大部族的力量,也不容小觑。铁鹞子和质子军在的时候还好说,董志塬两战,铁鹞子没了,质子军被打散,死了多少很难说,我们后来抓住的有两百多。李乾顺这次回去,闹得不可开交是应有之义,好在他还有些底蕴,一个月内,你们西夏没变天,接下来就靠徐徐图之,再巩固李氏权威了,这个过程,三年五年做不做得到,我觉得都很难说。”

    宁毅的手指敲打了一下桌子:“现在我这边,有原本质子军的成员两百一十七位,铁鹞子五百零三,他们在西夏,大大小小都有家境,这七百二十位西夏兄弟是你们想要的,至于另外四百多没背景的倒霉蛋,我也不想拿来跟你们谈生意。我就把他们扔到山里去挖煤,累死就算,也免得你们麻烦……林兄弟,这次过来,主要也就是为了这七百二十人,没错吧?”

    林厚轩脸色肃然,没有说话。

    “七百二十个人,是一笔大生意。林兄弟你是为了李乾顺而来的,但实话跟你说,我一直在犹豫,这些人,我到底是卖给李家、还是梁家,还是有需要的其它人。”

    “宁先生。”林厚轩开口道,“这是在威胁我么?”他目光冷然,颇有大义凛然,绝不受人威胁的姿态。

    “当然是啊。不威胁你,我谈什么生意,你当我施粥做善事的?”宁毅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然后继续回归到话题上,“如我之前所说,我拿下延州,人你们又没杀光。现在这附近的地盘上,三万多将近四万的人,用个形象点的说法:这是四万张吃人的嘴,喂不饱他们,他们就要来吃我!”

    宁毅冷冷地笑了笑:“你当我为什么给穷人发粮,不给富人?锦上添花何如雪中送炭——我把粮给富人,他们觉得是应该的,给穷人,那是救了他一条命。林兄弟,你以为上了战场,穷人能拼命还是富人能拼命?西北缺粮的事情,到今年秋天结束要是解决不了,我就要联合折家种家,带着他们过横山,到银川去吃你们!”

    林厚轩眉头紧蹙,霍然站了起来:“宁先生,你们在董志塬上打得那一仗,是了不起。然而大战之后,你们还有多少人,你若觉得这样一来我西夏就怕了你。那你就试试杀过横山来!”

    “怕不怕,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能不能带着他们过横山,是另一回事,不说出来的华夏军。我在吕梁,还有个两万多人的寨子,再多一万的人马,我是拉得出来的。”宁毅的表情也同样冰冷,“我是做生意的,希望和平,但如果没有路走,我就只能杀出一条来。这条路,鱼死网破。但冬天一到,我一定会走。我是怎么练兵的,你看看华夏军就行,这三五万人,我保证,刀管够。折家种家,也一定很愿意落井下石。”

    房间里沉默下来,过得片刻。

    “局势就是这么麻烦。这是一条路,但当然。我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宁毅平静地开口,然后顿了顿。

    “七百二十人,我可以给你,让你们用来平定国内局势,我也可以卖给其他人,让其他人来倒你们的台。当然。若如你所说,你们不受威胁,你们不要这七百多人,其他人拿了这七百多人,也绝对不会与你们为难。那我立刻砍光他们的脑袋。让你们这团结的西夏过幸福日子去,接下来,我们到冬天大干一场就行了!只要死的人够多,我们的粮食问题,就都能解决。”

    林厚轩沉默半晌:“我只是个传话的人,无权点头,你……”

    “——我传你母亲!!!”

    陡然间,一声暴喝犹如雷霆,带着威严的气息炸响在房间里。林厚轩这也算是打太极拳,预先做个伏笔,字斟句酌地开口,然而话才说到这里,他已经见到对面的书生目光一厉,冰冷的杀气扑面而来。那宁毅在暴喝之中操起一样东西挥了出来,这一瞬间,林厚轩只觉得耳边一寒,沉重的铜香炉从他的左脸边飞了过去,轰然一声巨响,砸碎了后方墙角的柜子。

    顷刻间,纸片、灰尘飞舞,木屑飞溅,林厚轩愣愣地缩着头,他根本没料到,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会引来这样的后果。门外已经有人冲进来,但随即听到宁毅的话:“出去!”这片刻间,林厚轩感受到的,几乎是比金殿觐见李乾顺更为巨大的威严和压迫感。

    “一来一回,要死几十万人的事情,你在这里当成儿戏。啰啰嗦嗦唧唧歪歪,只是个传话的人,要在我面前说几遍!李乾顺派你来若真只是传话,派你来还是派条狗来有什么不同!我写封信让它叼着回去!你西夏撮尔小国,比之武朝如何!?我第一次见周喆,把他当狗一样宰了!董志塬李乾顺跑慢点,他的人头现在被我当球踢!林大人,你是西夏国使,肩负一国兴衰重任,所以李乾顺派你过来。你再在我面前装死狗,置你我双方人民生死于不顾,我立刻就叫人剁碎了你。”

    这话语中,宁毅的身影在书桌后缓缓坐了下来。林厚轩脸色苍白如纸,随后深呼吸了两次,缓缓拱手:“是、是厚轩草率了,然则……”他定下心神,却不敢再去看对方的眼神,“然则,我国此次出动大军,亦是劳民伤财,如今粮食也不宽裕。要赎回这七百二十人,宁先生总不至于让我们担下延州乃至西北所有人的吃喝吧?”

    “我既然肯叫你们过来,自然有可以谈的地方,具体的条件,桩桩件件的,我早已准备好了一份。”宁毅打开桌子,将一叠厚厚的文稿抽了出来,“想要赎人,按照你们部族规矩,东西肯定是要给的,那是第一批,粮食、金银,该要的我都要。我让你们过眼前的关,你们也要让我先过这道坎。然后有你们的好处……”

    宁毅话语不停:“双方一手交人一手交货,然后我们双方的粮食问题,我自然要想办法解决。你们党项各个部族,为什么要打仗?无非是要各种好东西,如今西北是没得打了,你们皇帝根基不稳,赎回这七百多人就能稳下来?不过杯水车薪而已?没有关系,我有路走,你们跟我们合作做生意,我们打通吐蕃、大理、金国乃至武朝的市场,你们要什么?书?技术?丝绸瓷器?茶叶?南面有的,当初是禁运,现在我替你们弄过来。”

    “你们西夏有什么?你们的青盐物美价廉,当初武朝不跟你们做盐的生意,现在我替你们卖,每年卖多少,按照什么价格,都可以谈。吃的不够?总有够的,跟吐蕃、大理、金国买嘛。老实说,做生意,你们不懂,年年被人欺负。当初辽国怎么样?逼得武朝每年上贡岁币,一转头,武朝把所有钱都能赚回来。”

    “你们现在打不了了,我们联手,你们国内跟谁关系好,运回好东西优先他们,他们有什么东西可以卖的,我们帮忙卖。只要做起来,你们不就稳定了吗?我可以跟你保证,跟你们关系好的,家家户户绫罗绸缎,珍玩无数。要闹事的,我让他们睡觉都没有棉被……这些大体事项,如何去做,我都写在里面,你可以看看,不必担心我是空口说白话。”

    “……然后,你可以拿回去交给李乾顺。”

    宁毅将东西扔给他,林厚轩听到后来,目光渐渐亮起来,他低头拿着那订好文稿看。耳听得宁毅的声音又响起来:“但是首先,你们也得表现你们的诚意。”

    林厚轩抬起头,目光疑惑,宁毅从书桌后出来了:“交人时,先把庆州还给我。”

    林厚轩皱了眉头要说话,宁毅手一挥,从房间里出去。

    “这个没得谈,庆州现在就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们拿着干嘛。回去跟李乾顺聊,然后是战是和,你们选——”

    房间外,宁毅的脚步声远去。

    “——我都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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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八九章 爱和平 不要战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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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皇的登基仪式才过去不久,原本作为武朝陪都的这座古城里,一切都显得热闹非凡,南来北往的车马、商旅云集。因为新皇上位的原因,这个秋天,应天府又将有新的科举举行,文士、武者们的聚集,一时也使得这座古老的城市人满为患。

    过去的数十年里,武朝曾一度因为商业的发达而显得朝气蓬勃,辽国内乱之后,察觉到这天下可能将有机会,武朝的投机者们也一度的激昂起来,认为可能已到中兴的关键时刻。然而,随后金国的崛起,战阵上刀枪见红的搏杀,人们才发现,失去锐气的武朝军队,已经跟不上这时代的步伐。金国两度南侵后的现在,新朝廷“建朔”虽然在应天再度成立,然而在这武朝前方的路,眼下确已举步维艰。

    国之将亡出妖孽,沧海横流显英雄。康王登基,改元建朔之后,先前改朝时那种不管什么人都意气风发地涌过来求功名的场面已不复见,原本在朝堂上叱咤的一些大家族中良莠不齐的子弟,这一次已经大大减少——当然,会在此时来到应天的,自然多是胸怀自信之辈,然而在过来这里之前,人们也大多想过了这一行的目的,那是为了挽狂澜于既倒,对于其中的艰难,不说感同身受,至少也都过过脑子。

    而除了这些人,往日里因为仕途不顺又或者各种原因隐居山野的部分隐士、大儒,此时也已经被请动出山,为了应付这数百年未有之大敌,出谋划策。

    国家愈是危亡,爱国情绪也是愈盛。而经历了前两次的打击,这一次的朝堂。至少看起来,也终于带了一些真正属于大国的沉稳和底蕴了。

    城东一处新建的别业里,气氛稍显安静,秋日的暖风从院子里吹过去,带动了黄叶的飘落。院落中的房间里,一场秘密的会见正至于尾声。

    此时在房间下首坐着的。是一名身穿青衣的年轻人,他看来二十五六岁,样貌端方正气,身材匀称,虽不显得魁梧,但目光、身形都显得有力量。他并拢双腿,双手按在膝盖上,正襟危坐,一动不动的身形显出了他微微的紧张。这位年轻人叫做岳飞、字鹏举。显然,他在先前并未料到,如今会有这样的一次碰面。

    坐在上首主位的接见者是更为年轻的男子,样貌清秀,也显得有几分文弱,但话语之中不仅条理清晰,语气也颇为温和:当初的小王爷君武,此时已经是新朝的太子了。此时。正在陆阿贵等人的帮助下,进行一些台面下的政治活动。

    “……金人势大。既然尝到了甜头,必然一而再、再而三,我等喘气的时间,不知道还能有多少。说起来,倒也不必瞒着岳卿家,我与父皇以前呆在南面。怎么打仗,是不懂的,但总有些事能看得懂一二。军队不能打,很多时候,其实不是武官一方的责任。如今事从权宜,相烦岳卿家为我练兵,我只能尽力保证两件事……”

    “……其一,练兵需要的钱粮,要走的官样文章,太子府这边会尽全力为你解决。其二,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太子府授意的,有黑锅,我替你背,跟任何人打对台,你可以扯我的旗号。国家危亡,有些大局,顾不得了,跟谁起摩擦都没关系,岳卿家,我要好兵,就算打不败女真人,也要能跟他们对台打个平手的……”

    这些平铺直述的话语中,岳飞目光微动,片刻,眼眶竟有些红。一直以来,他希望自己可带兵报国,成就一番大事,告慰自己生平,也告慰恩师周侗。遇上宁毅之后,他一度觉得遇上了机会,然而宁毅举反旗前,与他旁敲侧击地聊过几次,然后将他调出去,执行了其它的事情。

    宁毅弑君之后,两人其实有过一次的见面,宁毅邀他同路,但岳飞终究还是做出了拒绝。京城大乱之后,他躲到黄河以北,带了几队乡勇每日训练以期将来与女真人对阵——其实这也是自欺欺人了——因为宁毅的弑君大罪,他也只能夹着尾巴隐姓埋名,若非女真人很快就二次南下围攻汴梁,上头查得不够详细,估计他也早就被揪了出来。

    他这些时日以来的憋屈可想而知,谁知道不久之前终于有人找到了他,将他带来应天,今日见到新朝太子,对方竟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岳飞便要跪下应诺,君武赶紧过来用力扶住他。

    “不可这样。”君武道,“你是周侗周宗师的关门弟子,我信得过你。你们习武领军之人,要有血性,不该随便跪人。朝堂中的那些文人,整日里忙的是勾心斗角,他们才该跪,反正他们跪了也做不得数,该多跪,跪多了,就更懂口蜜腹剑之道。”

    年轻的太子开着玩笑,岳飞拱手,肃然而立。

    “最近西北的事情,岳卿家知道了吧?”

    “太子殿下是指……”

    “呵,岳卿不必忌讳,我不在意这个。眼下这个月里,京城中最热闹的事情,除了父皇的登基,就是暗地里大家都在说的西北之战了。黑旗军以一万之数打败西夏十余万大军,好厉害,好霸气。可惜啊,我朝百万大军,大家都说怎么不能打,不能打,黑旗军以前也是百万军中出来的,怎么到了人家那里,就能打了……这也是好事,说明我们武朝人不是天性就差,若是找对路子了,不是打不过女真人。”

    两人一前一后朝外头走去,飘落的黄叶掉在了君武的头上,他抓下来拿在手上把玩。

    “万事万物,离不开格物之道,哪怕是这片叶子,为何飘落,叶片上脉络为何如此生长,也有道理在其中。看清楚了其中的道理,看我们自己能不能这样,不能的有没有折衷改变的可能。岳卿家。知道格物之道吧?”

    “……略听过一些。”

    “我在城外的别业还在整理,正式开工大概还得一个月,不瞒你说,我所做的那个大孔明灯,也快要可以飞起来了,一旦做好。可用于军阵,我首先给你。你下次回京时,我带你去看看,至于榆木炮,过不久就可调拨一些给你……工部的那些人都是蠢货,要人做事,又不给人好处,比不过我手下的匠人,可惜。他们也还要时间安置……”

    “你的事情,身份问题。太子府这边会为你处理好,当然,这两日在京中,还得谨慎一些,最近这应天府,老学究多,遇上我就说太子不可这样不可那样。你去黄河那边招兵。必要时可执我手书请宗泽老大人帮忙,如今黄河那边的事情。是宗老大人在处理……”

    平平淡淡而又絮絮叨叨的声音中,秋日的阳光将两名年轻人的身影镌刻在这金黄的空气里。越过这处别业,来往的行人车马正穿行于这座古老的城池,树木郁郁葱葱点缀其间,青楼楚馆照常开放,进出的人脸上洋溢着喜气。酒楼茶肆间,说书的人拉扯二胡、拍下醒木。新的官员上任了,在这古城中购下了院落,放上去牌匾,亦有道贺之人。带笑上门。

    又是数十万人的城池,这一刻,弥足珍贵的和平正笼罩着他们,温暖着他们。

    长公主周佩坐在阁楼上的窗边,看着黄了叶子的树木,在树上飞过的鸟儿。原本的郡马渠宗慧此时已是驸马了,他也来了应天,在过来的最初几日里,渠宗慧试图与妻子修复关系,然而被诸多事情缠身的周佩没有时间搭理他,夫妻俩又这样不冷不热地维持着距离了。

    她住在这阁楼上,暗地里却还在管理着诸多事情。有时候她在阁楼上发呆,没有人知道她这时在想些什么。眼下已经被她收归麾下的成舟海有一天过来,恍然觉得,这处院落的格局,在汴梁时似曾相识,不过他也是事情极多的人,不久之后便将这无聊想法抛诸脑后了……

    远在天边的西北,平和的气息随着秋日的到来,同样短暂地笼罩了这片黄土地。一个多月以前,自延州到董志塬的几战,华夏军损失士兵近半。在董志塬上,轻重伤员加起来,人数仍不满四千,汇合了先前的一千多伤员后,如今这支军队的可战人数约在四千四左右,其余还有四五百人永远地失去了战斗能力,或者已不能冲锋在最前线了。

    有的伤员暂时被留在延州,也有些被送回了小苍河。如今,约有三千人的队伍在延州留下来,担任这段时间的驻防任务。而有关于扩军的事情,到得此时才谨慎而小心地做起来,黑旗军对外并不公开招兵,而是在考察了城内一些失去家人、日子极苦的人之后,在对方的争取下,才会“破例”地将一些人吸收进来。如今这人数也并不多。

    夕阳从天边温柔地洒下光辉时,毛一山在一处院子里为独居的老妇人打好了一缸井水。颤巍巍的老妇人要留他吃饭时,他笑着离开了。在两个月前他们攻入延州城时,曾经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情:一位老妇人推着一桶水,拿着不多的枣子等在路边,用这些微薄的东西犒赏打进来的王师,她唯一的儿子在先前与西夏人的屠城中被杀死了,如今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毛一山喝过她的一碗水,回到延州后,便常来为她帮些小忙。但在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独居的老妇人已经迅速地衰弱下去,儿子死后,她的心中还有着仇恨和期待,儿子的仇也报了以后,对于老妇人来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她所牵挂的东西了。

    城墙附近的校场中,两千余士兵的训练告一段落。解散的号声响了之后,士兵一队一队地离开这里,途中,他们互相交谈几句,脸上有着笑容,那笑容中带着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在同属这个时代的士兵脸上看不到的朝气和自信。

    城市以西的客栈之中,一场小小的争吵正在发生。

    “……你说的对,我已不愿意再掺合到这件事情里了。”

    “你……当初攻小苍河时你故意走了的事情我未曾说你。如今说出这种话来,铁天鹰,你还算得上是刑部的总捕头!?”

    “是啊,我是刑部的总捕头,但总捕头是什么,不就是个跑腿做事的。童王爷被他杀了,先皇也被他杀了,我这总捕头,嘿……李大人,你别说刑部总捕,我铁天鹰的名字,放到绿林上也是一方豪杰,可又能如何?哪怕是天下第一的林恶禅,在他面前还不是被赶着跑。”

    “……”

    “李大人,胸怀天下是你们读书人的事情,我们这些习武的,真轮不上。那个宁毅,知不知道我还当面给过他一拳,他不还手,我看着都窝囊,他反过来,直接在金銮殿上把先皇杀了。而如今,那黑旗军一万人打跑了十多万人!李大人,这话我不想说,可我确实看清楚了:他是要把天下翻个个的人。我没死,你知道是为什么?”

    “……”

    “——是因为他,根本没拿正眼看过我!”

    “……”

    “我没死就够了,回去武朝,看看情况,该交职交职,该请罪请罪,如果情况不好,反正天下要乱了,我也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躲着去。”

    “……我知道了,你走吧。”

    “不,我不走。”说话的人,摇了摇头。

    “……”

    “西北不太平,我铁天鹰算是贪生怕死,但多少还有点武艺。李大人你是大人物,了不起,要跟他斗,在这里,我护你一程,什么时候你回去,我们再分道扬镳,也算是……留个念想。”

    在这西北秋日的阳光下,有人意气风发,有人满怀疑惑,有人心灰意冷,种、折两家的使者也已经到了,询问和关怀的交涉中,延州城内,也是涌动的暗流。在这样的局势里,一件小小的插曲,正在无声无息地发生。

    八月,金国来的使者悄无声息地来到青木寨,随后经小苍河进入延州城,不久之后,使者沿原路返回金国,带回了拒绝的言辞。

    ——华夏之人,不投外邦。

    一切都显得安详而平和。

    正如夜晚到来之前,天边的云霞总会显得壮美而祥和。傍晚时分,宁毅和秦绍谦登上了延州的城楼,交换了有关于女真使者离开的讯息,然后,微微沉默了片刻。

    “再过几天,种冽和折可求会知道西夏归还庆州的事情。”

    手指敲几下女墙,宁毅平静地开了口。

    “然后……先做点让他们吃惊的事情吧。”

    晚风吹过来了,衣袂和军旗都猎猎作响。城墙上,两人的身形挺拔如箭,迎接着远处的黑暗如潮水般到来。在这黑暗之前,所有的勾心斗角,都显得是那样的小家子气。(未完待续。)

    ps:  嗯,写到最后,归于真正的“爱和平,不要战争”。下一章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大家一定会喜欢的。

    要了一次的月票,谢谢大家这样的支持,当然,同时也有压力。今天这章,总共码了七千多字,最终修改剩四千,有一点是想要澄清的,说出拉票的话来,是因为最近灵感确实连得上,但并不保证日更,如果某一天写得真的不行,觉得不够好,纵然大家不能理解,我也会断更修改。这是《赘婿》这本书的惯例了,一直看这本书的朋友应该也都知道,我仅对大家保证,我会将这本书写好,这是我作为一个作者对大家最大的尊重,而并非一个商人对大家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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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九〇章 将夜(上)

    八月,秋风在黄土地上卷起了疾走的尘埃。西北的大地上乱流涌动,古怪的事情,正在悄然地酝酿着。

    自古以来,西北被称为四战之地。在先前的数十乃至上百年的时间里,这里时有战乱,也养成了彪悍的民风,但自武朝建立以来,在传承数代的几支西军镇守之下,这一片地方,总算还有个相对的安宁。种、折、杨等几家与西夏战、与吐蕃战、与辽国战,建立了赫赫武勋的同时,也在这片远离主流视野的边陲之地形成了偏安一隅的生态格局。

    西北的不太平,那是与武朝腹地相比,然而自种家种师道将西军战线全力地推过横山,西夏劣势之中,西北的子民,其实也已经过了多年相对安生的日子了。

    这样的格局,被金国的崛起和南下所打破。此后种家破败,折家战战兢兢,在西北战火重燃之际,黑旗军这支陡然插入的外来势力,给予西北众人的,仍旧是陌生而又奇怪的观感。

    在这一年的七月之前,知道有这样一支军队存在的西北民众,或许都还不算多。偶有耳闻的,了解到那是一支盘踞山中的流匪,神通广大些的,知道这支军队曾在武朝腹地做出了惊天的叛逆之举,如今被多方追赶,躲避于此。

    对于这支军队有没有可能对西北形成危害,各方势力自然都有着些许猜测,然而这猜测还未变得认真,真正的麻烦就已经将领。西夏大军席卷而来,平推半个西北,人们早已顾不得山中的那股流匪了。而一直到这一年的六月,安静已久的黑旗自东面大山之中跃出,以令人头皮发麻的惊人战力摧枯拉朽地击溃西夏大军。人们才恍然想起,有这样的一直队伍存在。同时,也对这支队伍,感到难以置信,和陌生。

    回归延州城之后的黑旗军,仍旧显得与其他军队颇不一样。无论是在外的势力还是延州城内的民众。对这支军队和他的领导层,都没有丝毫的熟悉之感——这熟悉或许并非是亲切,而是如同其他所有人做的那些事情一样:如今太平了,要召名流、抚乡绅,了解周围生态,接下来的利益如何分配,作为统治者,对于此后大家的往来,又有些什么样的安排和期待。

    这些事情。没有发生。

    “我们华夏之人,要守望相助。”

    “既同为华夏子民,便同有保家卫国之义务!”

    “这是我们当做之事,不必客气。”

    一两个月的时间里,这支华夏军所做的事情,其实很多。他们挨家挨户地统计了延州城内和附近的户籍,随后对所有人都关心的粮食问题做了安排:凡过来写下“华夏”二字之人,凭人头分粮。与此同时。这支军队在城中做一些急难之事,譬如安排收留西夏人屠杀之后的孤儿、乞丐、老人。军医队为这些时日以来受过刀兵伤害之人看问医治,他们也发动一些人,修葺城防和道路,并且发付工钱。

    如果说是想要得民心,有这些事情,其实就已经很不错了。

    只是对于城中原本的一些势力、大族来说。对方想要做些什么,一时间就有些看不太懂。如果说在对方心中真的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对于这些有家世,有话语权的人们来说,接下来就会很不舒服。这支华夏军战力太强。他们是不是真的这么“独”,是不是真的不愿意搭理任何人,如果真是这样,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样的事情,人们心中就都没有一个底。

    如果这支外来的军队仗着本身力量强大,将所有地头蛇都不放在眼里,甚至打算一次性扫平。对于部分人来说,那就是比西夏人更加可怕的地狱景状。当然,他们回到延州的时间还不算多,或者是想要先看看这些势力的反应,打算故意扫平一些刺头,杀鸡儆猴以为将来的统治服务,那倒还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延州大族们的心怀忐忑中,城外的诸般势力,如种家、折家其实也都在暗地里揣摩着这一切。附近局势相对稳定之后,两家的使者也已经来到延州,对黑旗军表示问候和感谢,私下里,他们与城中的大族乡绅多少也有些联系。种家是延州原本的主人,然而种家军已打得七七八八了。折家虽然未曾统治延州,然而西军之中,如今以他居首,人们也愿意跟这边有些来往,以防黑旗军真的倒行逆施,要打掉所有强人。

    “……西北人的性情刚烈,西夏数万军队都打不服的东西,几千人就算战阵上无敌了,又岂能真折得了所有人。他们难道得了延州城又要血洗一遍不成?”

    这里的消息传到清涧,刚刚稳定下清涧城局势的折可求一面说着这样的风凉话,一面的心中,也是满满的疑惑——他暂时是不敢对延州伸手的,但对方若真是倒行逆施,延州说得上话的地头蛇们主动与自己联系,自己当然也能接下来。与此同时,远在原州的种冽,或许也是同样的情绪。无论是士绅还是平民,其实都更愿意与本地人打交道,毕竟熟悉。

    这样的疑惑生起了一段时间,但在大局上,西夏的势力未曾退出,西北的局势也就根本未到能稳定下来的时候。庆州怎么打,利益如何瓜分,黑旗会不会出兵,种家会不会出兵,折家如何动,这些暗涌一日一日地未曾停歇。在折可求、种冽等人想来,黑旗固然厉害,但与西夏的全力一战中,也已经折损许多,他们盘踞延州休养生息,或许是不会再出动了。但即便如此,也不妨去试探一下,看看他们如何行动,是否是在大战后强撑起的一个架子……

    八月底,折可求预备向黑旗军发出邀请,共商出兵平定庆州事宜。使者尚未派出,几条令人错愕到极点的讯息,便已传过来了。

    自小苍河山中有一支黑旗军再度出来,押着西夏军俘虏离开延州。往庆州方向过去。而数日后,西夏王李乾顺向黑旗军归还庆州等地。西夏大军,退归横山以北。

    一直按兵不动的黑旗军,在悄无声息中,已经底定了西北的局势。这匪夷所思的事态,令得种冽、折可求等人错愕之余。都感到有些无处着力。而不久之后,更加古怪的事情便接踵而至了。

    黑旗军的使者分别来到清涧、原州,邀请折、种等人赴庆州谈判,解决包括庆州归属在内的一切问题。

    折可求接到这份邀请后,在清涧城暂居之所的会客室中怔怔地愣了许久,然后以打量什么难以名状之物的目光打量了眼前的使者——他是城府和著称的折家家主,黑旗军使者进来的这一路上,他都是以极为热情的姿态迎接的,唯有此时。显得有些许失态。

    “商议……庆州归属?”

    或许是这天下真的要天翻地覆,我已有些看不懂了——他想。

    不久之后,折可求、种冽来到庆州,见到了那位令人迷惑的黑旗军领导人,曾经在金殿上弑杀武朝皇帝的书生,宁立恒。

    这个时候,在西夏人手上多呆了两个月的庆州城满目疮痍,幸存民众已不足之前的三分之一。大量的人群濒临饿死的边缘,疫情也已经有冒头的迹象。西夏人离开时。先前收割的附近的麦子已经运得七七八八。黑旗军以西夏俘虏与对方交换回了一些粮食,此时正在城内大肆施粥、发放救济——种冽、折可求到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

    这个名叫宁毅的逆贼,并不亲切。

    见面之后,这是种冽与折可求的第一印象。

    还算整齐的一个军营,乱糟糟的忙碌景象。调配士兵向民众施粥、施药,收走尸体进行烧毁。种、折二人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对方,令人焦头烂额的忙碌之中,这位还不到三十的小辈板着一张脸,打了招呼。没给他们笑容。折可求第一印象便直觉地感到对方在演戏,但不能肯定,因为对方的军营、军人,在忙碌之中,也是一样的刻板形象。

    “这段时间,庆州也好,延州也好,死了太多人,这些人、尸体,我很讨厌看!”领着两人走过废墟一般的城市,看那些受尽苦楚后的民众,名叫宁立恒的书生显出嫌恶的神色来,“对于这样的事情,我冥思苦想,这几日,有一点不成熟的看法,两位将军想听吗?”

    “宁先生忧民疾苦,但说无妨。”

    “我觉得这都是你们的错。”

    宁毅的目光扫过他们:“居于一地,保境安民,这是你们的责任,事情没做好,搞砸了,你们说什么理由都没有用,你们找到理由,他们就要死无葬身之地,这件事情,我觉得,两位将军都应该反省!”

    过来之前,实在料不到这支无敌之师的率领者会是一位如此耿直正气的人,折可求嘴角抽搐到脸皮都有点痛。但老实说,这样的性格,在眼下的局势里,并不令人讨厌,种冽很快便自承错误,折可求也从善如流地反省。几人登上庆州的城墙。

    “……我在小苍河扎根,原本是打算到西北做生意,其时老种相公未曾过世,心怀侥幸,但不久之后,西夏人来了,老种相公也去了。我们黑旗军不想打仗,但已经没有办法,从山中出来,只为挣一条命。如今这西北能定下来,是一件好事,我是个讲规矩的人,所以我麾下的兄弟愿意跟着我走,他们选的是自己的路。我相信在这天下,每一个人都有资格选择自己的路!”

    宁毅的话说到前半段,种、折二人都点头应和,并且愿意说两句恭维的话,然而到得后半段时,那书生对着这满目疮痍的城池严肃地摊开手,两人就或多或少地疑惑起来,彼此皱眉,交换着眼神。

    这样的人……难怪会杀皇帝……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宁毅的话语未停:“这庆州城的人,受尽苦楚,等到他们稍微安定下来,我将让他们选择自己的路。两位将军,你们是西北的中流砥柱,他们也是你们保境安民的责任。我如今已经统计下庆州人的人数、户籍,待到手头的粮食发妥,我会发起一场投票,按照票数,看他们是愿意跟我,又或者愿意跟随种家军、折家军——若他们选择的不是我。到时候我便将庆州交给他们选择的人。”

    城头上已经一片安静,种冽、折可求惊愕难言,他们看着那冷脸书生抬了抬手:“让天下人皆能选择自己的路,是我毕生心愿。”

    “两位,接下来局势不容易。”那书生回过头来,看着他们,“首先是过冬的粮食,这城里是个烂摊子,如果你们不想要。我不会把摊子随便撂给你们,他们只要在我的手上,我就会尽全力为他们负责。如果到你们手上,你们也会伤透脑筋。所以我请两位将军过来面谈,如果你们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从我手里接过庆州,嫌不好管,那我理解。但如果你们愿意,我们需要谈的事情。就很多了。”

    他转身往前走:“我仔细考虑过,如果真要有这样的一场投票。很多东西需要监督,让他们投票的每一个流程如何去做,票数如何去统计,需要请当地的哪些宿老、德高望重之人监督。几万人的选择,一切都要公平公正,才能服众。这些事情,我打算与你们谈妥,将它们条条款款地写下来……”

    那宁毅絮絮叨叨地一面走一面说,种、折二人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坦白说,我乃商贾出身。擅经商不擅治人,因此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若是这边进行得顺利,哪怕是延州,我也愿意进行一次投票,又或是与两位共治。不过,无论投票结果如何,我至少都要保证商路能通行,不能阻碍我们小苍河、青木寨的人自西北过——手头宽裕时,我愿意给他们选择,若将来有一天无路可走,我们华夏军也不吝于与任何人拼个你死我活。”

    宁毅皱着眉头,提起商路的事情,又轻描淡写地带过。此后双方又聊了不少东西。宁毅偶尔道:“……当然两位将军也别高兴得太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黑旗军做了这么多事情,他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未必一定选你们。”

    两人便哈哈大笑,连连点头。

    这天夜里,种冽、折可求连同过来的随人、幕僚们如同做梦一般的聚集在休息的别苑里,他们并不在乎对方今天说的细节,而是在整个大的概念上,对方有没有说谎。

    让民众投票选择何人治理此地?他真是打算这样做?

    远处黑暗的阁楼上,宁毅远远地看着那边的灯火,然后收回了目光。旁边,从北地回来的探子正低声地述说着他在那边的见闻,宁毅偏着头,偶尔开口询问。探子离开后,他在黑暗中久久地静坐着,不久之后,他点起油灯,埋头记录下他的一些想法。

    负责卫戍工作的卫士偶尔偏头去看窗户中的那道身影,女真使者离开后的这段时间以来,宁毅已愈发的忙碌,按部就班而又争分夺秒地推动着他想要的一切……

    此后两天,三方会面时着重商议了一些不重要的事情,这些事情主要包括了庆州投票后需要保证的东西,即不论投票结果如何,两家都需要保证的小苍河商队在经商、经过西北区域时的便利和优待,为了保障商队的利益,小苍河方面可以使用的手段,譬如优先权、监督权,以及为了防止某方突然翻脸对小苍河的商队造成影响,各方应该有的互相制衡的手段。

    宁毅还着重跟他们聊了这些生意中种、折两方可以拿到的税收——但老实说,他们并不是十分在意。

    就在这样看来皆大欢喜的各行其是里,不久之后,令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活动,在西北的大地上发生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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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节名取自一位朋友的不怎么出名的作品,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_^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九一章 将夜(下)

    武朝建朔元年,九月十七,西北庆州,一场在当时看来匪夷所思而又异想天开的投票,在庆州城中展开。

    无论这场投票在后世被冠以怎样的嘉誉和何等开天辟地的形容,在当时的西北,多数人其实是搞不清楚情况的。它的整个过程大概是这样,首先是由华夏军与种、折两方面会谈,商议了有关投票、统计、公证的流程,由三家各自指派了数名当地德高望重的人士作为监督团,然后竹记的说书人在庆州城内外进行了大概十五天的宣讲,坦白说,过程乏味而又无聊,大概听懂了是怎么一回事的乡民开始询问坊间、村落宿老们的意见。

    十六这天,匆匆赶来的小拨种家、折家军队领着庆州周围数个地方的村民进城,人数聚集之后,他们每人被发放一张纸条,按上自己手印,在大家的监督之中,投入三个绘有不同图案的箱子。整个过程持续三天,后来确定的所有投票人数,是两万八千七百三十二张。

    又三天,黑旗军从庆州拔营而走。

    整个事情的发生,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一直到事情结束,世界安静而寥落,许多人闹不清楚这发生的到底是什么。

    在这事情的整个过程里,种、折两家都是做了大量的准备和后手的,在心中也预期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政治舞台上,大人物的话从来不可信,宁毅的话慷慨激昂,但又美好空洞得像是梦话一场,他们先前未曾与宁毅打过交道,要从斥候传回来的是市井间流传的讯息里推,其实也算不得准确。但无论如何。在配合这出“闹剧”的同时,种、折两方的心中,都留有大量的余地。

    对方是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否用这样的“投票”在掩饰一些什么东西,是否要挑拨离间,是否要对我们动手。又是否会在投票之中动什么手脚,让大家不管怎么投结果都一样?

    这些事情若是发生,他们一点都不会觉得吃惊。

    然而什么都没有。

    闹剧结束,原本便在管理庆州的种家,得到了超过一半以上的高票。此时为了推动“闹剧”的进行,三方调拨到庆州城的各有一千人,当黑旗军向种冽手下的人移交城内各种物件,拔营离开时,种冽的整个人。都有些呆了。

    这到底是什么阴谋诡计?

    二桃杀三士?挑拨自己与折家矛盾?有拿整座城挑拨的?

    为了冬天的粮食不够?不愿意接下烂摊子?又或者是为了那些所谓“通商”的便利?还是顾虑于得到庆州之后与自己和折家结仇——也是开玩笑,一支刚刚打败西夏十余万大军的军队,哪怕有心为敌,一两年内,谁又真敢随便动手……

    庆州易手,折可求整个人也已经傻掉了,就像是一个人一辈子里见过的荒谬之事,全挤在两三个月里发生一般。而在离开时。宁毅还邀请两家不久之后去延州做客,因为对方希望同样的一次选举。接下来能在延州出现。

    半个月后,延州气氛肃杀起来,为了避免宁毅是以庆州为饵,吸引种、折两家到场而后一网打尽,两家的代表过来时,都做了谨慎的布置。在黑旗军的邀请下,两支西军的队伍,往延州境内开过来了。这一次坐在谈判桌上的还有西夏的使者。

    相对于庆州,延州的局势则更为复杂一些,为了保证无论出现任何情况。黑旗军在西北的利益都能得到保障,大家需要商量的事情不少。几乎所有的参与者都是以一种眼看着败家子挥霍万贯家产的目光注视着黑旗军和宁毅、秦绍谦等人的:他可能是真的不想占地,他真的想给别人选择权,他真的想要做生意……这些事情非常荒谬,但对方就是在这样做。

    在这个过程当中,前来与会的西夏使者例如林厚轩等人,也是以近乎呻吟和绝望的姿态观望着这一切,心中鸡毛鸭血,百感杂陈。出于维护西夏利益的考虑,林厚轩还找宁毅诚恳地劝说了一次,但无济于事。

    从第一次到小苍河中开始,双方的来往也已经不少,然而直到此时,他才真正觉得,藏在这书生那时而温和时而沉稳的表象下的,其实是令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疯狂。

    这人是真的疯子,那便没什么人劝得了了……

    **************

    西风卷地,百草渐折。

    延州城,毛一山从空荡荡的院子里走出来,天空中阳光明媚,但渗着冷意的冬日气息,已渐渐到来。

    他一直看顾着的那位老妇人,在几日前死去了。早些天的那场大规模投票中,老妇人已经无法下床,但她听说了这件事,稍稍搞懂之后,托人将发到她家中的纸条按了手印,扔进了属于华夏军的箱子。

    然而,华夏军去留已定。

    董志塬,纪念华夏军于此地大胜的碑牌才竖起来不久,它孤零零地立在那原野上,面对着四周的枯草秋风、衰败的景象,似乎在诉说着这场西北的大乱里,和平曾短暂地到来。

    华夏军将要回归小苍河了,延州则再度归于种冽的管辖。与庆州不同的是,按照谈好的条件,三年之后,延州将有另一次的投票,以决定它的归属,此后亦将每三年重复一遍。对于宁毅先前提出的这样的条件,种、折双方视作他的制衡之法,但最终也并未拒绝。这样的世道里,三年之后会是怎样的一个情景,谁又说得准呢,无论是谁得了此处,三年之后想要反悔又或是想要作弊,都有大量的方法。

    回归山中的这支军队,带走了一千多名新召集的士兵,而他们仅在延州留下一支两百人的队伍,用以监督小苍河在西北的利益不被损害。在太平下来的这段时日里,南面由霸刀营成员押韵的各种物资开始陆续通过西北,进入小苍河的山中。看起来是杯水车薪,但点点滴滴的加起来,也是不少的填补。

    同时,小苍河方面也开始了与西夏方的贸易,之所以进行得如此之快,是因为首先来到小苍河。表态要与黑旗军合作的,乃是一支意料之外的势力:那是河北虎王田虎的使臣,表示愿意在武朝腹地接应,合作贩卖西夏的青盐。

    黄河以北、雁门关以南的武朝统治,此时已经不再牢固。接下重任在这一片奔走的,乃是颇有名望的老大人宗泽,他奔走说服了一些势力的首领,为武朝而战。然而大义名分压下来,口头上的战是战。对于贩卖禁运品揽财之类的事情,早已不再是这些兴起的草莽势力的忌讳。

    田虎那边的反应如此之快,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运筹和主持,这边不用想都能知道答案。楼舒婉的动作很快,黑旗军才打败西夏人,她立刻拟定好了双方可以作为交易的大量物品,将清单交至宁毅这边,待到宁毅做出肯定的回复。那边的粮食、物资就已经运在了路上。

    楼舒婉如此快速反应的理由其来有自。她在田虎军中虽然受重用,但毕竟身为女子。不能行差踏错。武瑞营弑君造反以后,青木寨成为众矢之的,原本与之有生意往来的田虎军与其断绝了往来,楼舒婉这次来到西北,首先是要跟西夏王搭线,顺便要狠狠坑宁毅一把。然而西夏王指望不上了,宁毅则摆明成为了西北地头蛇,她若是灰头土脸地回去,事情恐怕就会变得相当难堪。

    而当宁毅占据西北后,与周边几地的联系。自己这边已经压不住。与其被别人占了便宜,她只能做出在当时“最好”的选择,那就是首先跟小苍河示好,至少在将来的生意中,便会比别人更占先机。

    如此快速而“正确”的决定,在她的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滋味,难以知晓。而在收到华夏军放弃庆、延两地的消息时,她的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情绪,会不会是一脸的大便,一时半会,恐怕也无人能知。

    而在这个十月里,从西夏运来的青盐与虎王那边的大批物资,便会在华夏军的参与下,进行首度的交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个良好的开端。

    黑旗军离开之后,李频来到董志塬上去看那砌好的石碑,沉默了半日之后,哈哈大笑起来,漫天衰败之中,那大笑却犹如哭声。

    “我明白了,哈哈,我明白了。宁立恒好狠的心哪……”

    旁边的铁天鹰疑惑地看他。李频笑了好一阵,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指着那石碑,点了几下。

    “他这是在……养蛊,他根本毫无怜悯!原本有很多人,他是救得下的……”

    “李大人。”铁天鹰欲言又止,“你别再多想这些事了……”

    “他……”李频指着那碑,“西北一地的粮食,本就不够了。他当初按人头分,可以少死很多人,将庆州、延州归还种冽,种冽不能不接,然而这个冬天,饿死的人会以倍增!宁毅,他让种家背这个黑锅,种家势力已损大半,哪来那么多的余粮,人就会开始斗,斗到极处了,总会想起他华夏军。那个时候,受尽苦楚的人会心甘情愿地加入到他的军队里面去。”

    铁天鹰迟疑片刻:“他连这两个地方都没要,要个好名声,原本也是应当的。而且,会不会考虑着手下的兵不够用……”

    “应当?”李频笑起来,“可你知道吗,他原本是有办法的,哪怕占了庆州、延州两地,他与西夏、与田虎那边的生意,已经做起来了!他南面运来的东西也到了,至少在半年一年内,西北没有人真敢惹他。他可以让很多人活下来,并不够,占了两座城,他有吃的,真的没办法招兵?他就是要让这些人明明白白,不是浑浑噩噩的!”

    “铁捕头,你知道吗?”李频顿了顿,“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中立派啊。所有人都要找地方站,哪怕是这些平日里什么事情都不做的普通人,都要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你知道这种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这是故意放手,逼着人去死!让他们死明白啊——”

    李频的话语回荡在那荒原之上,铁天鹰想了一会儿:“然则天下倾覆。谁又能独善其身。李大人啊,恕铁某直言,他的世界若不好,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李频沉默下来,怔怔地站在那儿。过了很久很久,他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是啊,我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他闭上眼睛:“宁毅有些话,说的是对的,儒家该变一变……我该走了。铁捕头……”他偏过头,望向铁天鹰,“但……不管怎么样。我总觉得,这天下该给普通人留条活路啊……”这句话说到最后,细若蚊蝇,悲怆得难以自禁,犹如呻吟、犹如祈祷……

    宁毅回到小苍河,是在十月的尾端,其时温度已经骤然降了下来。时常与他辩论的左端佑也罕见的沉默了,宁毅在西北的各种行为。做出的决定,老人也已经看不懂。尤其是那两场犹如闹剧的投票,普通人看到了一个人的疯狂,老人却能看到些更多的东西。

    十一月初,气温骤然的开始下降,外界的混乱,已经有了些许端倪。人们只将这些事情当成种家骤然接手两地的左支右拙,而在山谷之中,也开始有人慕名地来到这边,希望能够加入华夏军。左端佑偶尔来与宁毅论上几句,在宁毅给年轻军官的一些讲课中。老人其实也能够弄懂对方的一些意图。

    “……打了一次两次胜仗,最怕的是觉得自己劫后余生,开始享受。几千人,放在庆州、延州两座城,很快你们就可能出问题,而且几千人的队伍,即便再厉害,也难免有人打主意。假设我们留在延州,心怀不轨的人只要做好打败三千人的准备,可能就会铤而走险,回到小苍河,在外面留下两百人,他们什么都不敢做。”

    “……而且,庆、延两州,百废待兴,要将它们整理好,我们要付出很多的时间和资源,种下种子,一两年后才能开始指着收割。我们等不起了。而现在,所有赚来的东西,都落袋为安……你们要安抚好军中大伙的情绪,不用纠结于一地两地的得失。庆州、延州的宣传之后,很快,越来越多的人都会来投奔我们,那个时候,想要什么地方没有……”

    然而,在老人那边,真正困扰的,也并非这些表层的东西了。

    十一月底,在长时间的奔波和思考中,左端佑病倒了,左家的子弟也陆续来到这边,劝说老人回去。十二月的这一天,老人坐在马车里,缓缓离开已是落雪皑皑的小苍河,宁毅等人过来送他,老人摒退了周围的人,与宁毅说话。

    “我看懂这里的一些事情了。”老人带着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练兵的方法很好,我看懂了,但是没有用。”

    “嗯……”宁毅皱了皱眉头。

    “他们……搭上性命,是真的为了自我而战的人,他们醒来这一部分,就是英雄。若真有英雄出世,岂会有孬种立足的地方?这法子,我左家用不了啊……”

    宁毅微微的,点了点头。

    “我想不通的事情,也有很多……”

    “别想了,回去带孙子吧。”

    “呵呵……”老人笑了笑,摆摆手,“我是真的想知道,你心中有没有底啊,他们是英雄,但他们不是真的懂了理,我说了许多遍了,你以此为战可以,以此治国,这些人会的东西是不行的,你懂不懂……还有那天,你偶然提了的,你要打‘情理法’三个字。宁毅,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鹅毛般的大雪落下,宁毅仰起头来,默然片刻:“我都想过了,情理法要打,治国的核心,也想了的。”

    老人闭上眼睛:“打情理法,你是真的不容于这天地的……”

    “嗯,老人家啊,但是我能够确定,这未来必是以‘理’字为先的。”宁毅在车辕上坐了下来,将厚厚的车帘尽量拉上,“你真想知道,我只说一次,不会跟别人说了。”

    “你说……”

    “问题的核心,其实就在于老人家您说的人上,我让他们觉醒了血性。他们符合打仗的要求,其实不符合治国的要求,这没错。那么到底什么样的人符合治国的要求呢,儒家讲君子,在我看来,构成一个人的标准。叫做三观,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这三样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最为复杂的规律,也就在这三者之间了。”

    老人听着他说话,抱着被子,靠在车里。他的身体未好,脑子其实已经跟不上宁毅的诉说。只能听着,宁毅便也是缓缓地说话。

    “所谓人生观,确定这一个人,一辈子的要到的地方,成为什么样的人,是好的,就如同儒家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做到了这个,就是好的。而所谓世界观:世界孤立于外,世界观,则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我们认为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心中对世界的规律是如何认知的。人生观与世界观糅合,形成价值观,譬如说,我认为世界是这个样子的,我要为天地立心。那么,我要做一些什么事,这些事对于我的人生追求,有价值,别人那样做,没有价值。这种正负的认定,叫做价值观。”

    “而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问题在于,人生观与世界观,很多时候看起来,是矛盾的、悖反的。”

    “你我的一辈子,都在看这个世界,为了看懂它的规律,看懂规律之后我们才知道,自己做什么事情,能让这个世界变好。但很多人在这第一步上就停下来了,像那些读书人,他们成年之后,见惯了官场的黑暗,然后他们说,世道就是这个样子,我也要同流合污。这样的人,人生观错了。而有些人,抱着天真的想法,至死不相信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的,他的世界观错了。人生观世界观错一项,价值观一定会错,要么这个人不想让世界变好,要么他想要世界变好,却掩耳盗铃,这些人所做的所有选择,都没有意义。”

    “譬如庆州、延州的人,我说给他们选择,其实那不是选择,他们什么都不懂,傻子和坏人这两项沾了一项,他们的所有选择就都没有意义。我骗种冽折可求的时候说,我相信给每个人选择,能让世界变好,不可能。人要真正成为人的第一关,在于突破人生观和世界观的迷惑,世界观要客观,人生观要正面,我们要知道世界如何运作,与此同时,我们还要有让它变好的想法,这种人的选择,才有作用。”

    “而世界极其复杂,有太多的事情,让人迷惑,看也看不懂。就好像经商、治国一样,谁不想赚钱,谁不想让国家好,做错了事,就一定会破产,世界冰冷无情,符合道理者胜。”

    宁毅顿了顿:“以情理法的顺序做核心,是儒家非常重要的东西,因为这世道啊,是从寡国小民的状态里发展出来的,国家大,各种小地方,山沟沟,以情字治理,比理、法更加实惠。然而到了国的层面,随着这千年来的发展,朝堂上一直需要的是理字先行。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嫌,这是什么,这就是理,理字是天地运行的大道。儒家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意思?皇帝要有皇帝的样子,臣子要有臣子的样子,父亲有父亲的样子,儿子有儿子的样子,皇帝没做好,国家一定要买单的,没得侥幸可言。”

    “可这些年,人情一直是居于道理上的,而且有愈发严格的趋势。皇帝讲人情多于道理的时候,国家会弱,臣子讲人情多于道理的时候,国家也会弱,但为什么其内部没有出事?因为对内部的人情要求也愈发严苛,使内部也愈发的弱,以此维持统治,所以绝对无法对抗外侮。”

    “格物将会发展起来,左公,你对它没有信心,然而有一天,它将会十倍百倍地改变你现在看到的东西。格物更加冰冷客观,它容不得一丝人情和想当然,规律就是规律。试想一个作坊可以十倍百倍甚至千倍地增加人力,去研究它的人,整日讲的是人情,他迟早会被人情迷惑,负责这件事情的人讲人情,那么真正有用的人就上不来。一个东西,飞上天去,只要一丝错漏,就要掉下来,负责的人若不能严格,又会变成怎样?”

    “国家愈大,愈发展,对于道理的要求愈发迫切。迟早有一天,这世上所有人都能念上书,他们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要说话,要成为国家的一份子,他们应该懂的,就是客观的道理,因为——就像是庆州、延州一般,有一天,有人会给他们做人的权力,但如果他们对待事情不够客观,沉迷于乡愿、想当然、各种非此即彼的二分法,他们就不应当有这样的权力。”

    “左公,您说读书人未必能懂理,这很对,如今的儒生,读一辈子圣贤书,能懂其中道理的,没有几个。我可以预见,将来当全天下的人都有书读的时候,能够突破人生观和世界观对立统一这一关的人,也不会太多,受限于聪不聪明、受限于知识传承的方式、受限于他们平时的生活熏陶。聪不聪明这点,生下来就已经定了,但知识传承可以改,生活熏陶也可以改的。”

    “当这个世界不断地发展,世道不断进步,我断言有一天,人们面临的儒家最大糟粕,必然就是‘情理法’这三个字的顺序。一个不讲道理不懂道理的人,看不清世界客观运行规律沉迷于各种乡愿的人,他的选择是无意义的,若一个国家的运作核心不在道理,而在人情上,这个国家必然会面临大量内耗的问题。我们的根子在儒上,我们最大的问题,也在儒上。”

    “无论是需要怎样的人,还是需要怎样的国。没错,我要打掉情理法,不是不讲人情,而是理字必得居先。”宁毅偏了偏头,“老人家啊,你问我这些东西,短时间内可能都没有意义,但如果说将来如何,我的所见,就是这样了。我这一辈子,可能也做不了它,或许打个根基,下个种子,未来怎样,你我恐怕都看不到了,又或者,我都撑不过金人南来。”

    他笑了笑:“往日里,秦嗣源他们跟我聊天,总是问我,我对这儒家的看法,我没有说。他们缝缝补补,我看不到结果,后来果然没有。我要做的事情,我也看不到结果,但既然开了头,唯有尽力而为……就此拜别吧。左公,天下要乱了,您多保重,有一天待不下去了,叫你的家人往南走,您若长命百岁,将来有一天或许我们还能见面。不管是坐而论道,还是要跟我吵上一顿,我都欢迎。”

    他抬起手,拍了拍老人的手,性情偏激也好,不给任何人好脸色也好,宁毅不畏惧任何人,但他敬畏于人之智慧,亦尊重拥有智慧之人。老人的眼睛颤了颤,他目光复杂,想要说些什么话,但最终没有说出来。宁毅跃下车去,召唤其他人过来。

    那特制的马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开始走了,宁毅朝那边挥了挥手,他知道自己可能将再也见到这位老人。车队走远之后,他抬起头深深了吐了一口气,转身朝山谷中走去。

    小苍河在这片白皑皑的天地里,有着一股奇特的生气和活力。远山近岭,风雪齐眉。

    这一年是武朝的靖平二年,建朔元年,不久之后,它就要过去了。(未完待续。)

    ps:  谢谢大家,已经第四了,有没有可能进前三呢^_^

    七千多字,求月票!!!

    严肃点说,这一章过后,整个《赘婿》下半部的开篇,才算是真正完成。

第二集 暗战之池 很疲惫,今晚更不了了。

昨晚码的那章,其概念本身不是什么深奥的东西,然而将这些概念尽最大可能的简化,希望毫无基础的朋友也能尽可能地看到其中的核心点,太过烧脑。码完后脑子停不下来,一晚上没睡好,今天到现在已经非常疲惫,组织不了系统的剧情,看见大家投的月票,书友“老贼88”又打赏的盟主,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但今天确实是写不了了,非常抱歉。

    本来想说点简单的题外之话,例如谈谈书里解出的一些概念,民主啊、三观之类的,写了几句,又发现这些东西解得浅了不够明确,深了可能又洋洋洒洒,不适合放在这里。嗯,大家还是享受剧情好了,总的东西,写完之后再行归纳一下。

    明天当有更。(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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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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