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赘婿TXT下载赘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赘婿全文阅读

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七二三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二)

    折返客栈房间,游鸿卓有些激动地向正在喝茶看书的赵先生回报了打听到的讯息,但很显然,对于这些消息,两位前辈早已知晓。那赵先生只是笑着听完,稍作点头,游鸿卓忍不住问道:“那……两位前辈也是为了那位王狮童义士而去泽州吗?”

    对方只是微笑摇头:“江湖聚义之类的事情,我们夫妇便不参与了,途经泽州,看看热闹还是可以的。你这么有兴趣,也可以顺道瞧上几眼,只是泽州大光明教分舵,舵主便是那谭正,你那四哥若真是出卖兄弟之人,说不定也会出现,便得小心一二。”

    “嗯。”游鸿卓心下稍稍冷静,点了点头,过得片刻,心底不由得又翻涌起来:“那黑旗军几年前威震天下,唯有他们能抵御金狗而不败,若在泽州能再出现,真是一件大事……”

    “小苍河三年大战,中原损了元气,华夏军何尝能够幸免。两年前心魔战死,黑旗南撤,后来余部是在吐蕃、川蜀,与大理交界的一带扎根,你若有兴趣,将来游历,可以往那边去看看。”赵先生说着,翻过了手中书页,“至于王狮童,他是否黑旗残部还难说,即便是,中原乱局难复,黑旗军好不容易留下些许力量,应当也不会为了这件事而暴露。”

    “……为什么啊?”游鸿卓迟疑了一下。

    “暴露了能有多大好处?武朝退居江南,中原的所谓大齐,只是个空架子,金人迟早再度南来。两年前黑旗败亡,剩下的人缩在西南的角落里,武朝、吐蕃、大理一时间都不敢去碰它,谁也不知道它还有多少力量,然而……一旦它出来,必然是朝向金国的博浪一击,留在中原的力量,当然到那时才有用。这个时候,别说是潜伏下来的一些势力,就算黑旗势大占了中原,无非也是在将来的大战中首当其冲而已……”

    赵先生说到这里,止住话语,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也不一定,且到时候再看……你去吧,练练刀法,早些歇息。”

    游鸿卓这才告辞离去,他回到自己房间,目光还稍稍有些惘然。这间客栈不小,却已然有些破旧了,楼上楼下的都有人声传来,空气沉闷,游鸿卓坐了一会儿,在房间里稍作练习,此后的时间里,心中都不甚安静。

    其实,真正在忽然间让他感到触动的并非是赵先生关于黑旗的那些话,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金人迟早再度南来”。

    有许多事情,他年纪还小,往日里也未曾过多想过。家破人亡之后他杀了那群和尚,踏入外面的世界,他还能用新奇的目光看着这片江湖,幻想着将来行侠仗义成一代大侠,得江湖人敬仰。后来被追杀、饿肚子,他自然也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这两日同行,今天听到赵先生说的这番话,忽然间,他的心中竟有些虚幻之感。

    等到金人大规模的再来,自有新的征伐兴起。

    ——这所有的一切,将来都会没有的。

    他是习武之人,对于打打杀杀、乃至于死人,倒也并不忌讳,往日里见到死在路上的人、干枯的田地,看到那些乞儿、乃至于自己饿肚子快要饿死的事情,他也并未有太多感触。世道就是这样,没什么出奇的,然而,想到眼前的这些东西都还会没有时,忽然就觉得,其实已经很惨了。

    他想着这些,这天夜晚练刀时,渐渐变得愈发努力起来,想着将来若再有大乱,无非是有死而已。到得第二日凌晨,天蒙蒙亮时,他又早早地起来,在客栈院子里反反复复地练了数十遍刀法。

    这一日用过早膳,三人便再度启程,踏上去泽州的道路。夏日炎炎,年久失修的官道也算不得好走,周围低草矮树,低矮的山豁纵横而走,偶尔见到村庄,也都显得荒凉颓废,这是乱世中寻常的氛围,道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比之昨日又多了不少,显然都是往泽州去的旅客,其中也遇上了好些身携刀兵的绿林人,也有的在腰间扎了特制的黄布带子,却是大光明教俗世弟子、护法的标志。

    这一日行至中午时,却见得一队车马、士兵从道路上浩浩荡荡地过来。

    那士兵队伍大约三五百人,拱卫着几位金国贵人的马车,所到之处,便令路人下跪低头,游鸿卓等三人在驿道附近山坡上歇息,只是远远望着这一幕,车队经过时,也曾见那队伍中央的马车帘子被风吹开,里面依稀有衣着华丽的少女探出头来,虽是金人,看起来倒也不怎么狰狞。

    “若我在那下方,此时暴起发难,多半能一刀砍了她的狗头……”

    游鸿卓少年心性,见到这车马过去一路的人都被迫跪拜,最是义愤填膺。心中如此想着,便见那人群中陡然有人暴起发难,一根袖箭朝车上女子射去。这人起身猝然,许多人尚未反应过来,下一刻,却是那马车边一名骑马士兵合身扑上,以身体挡住了袖箭,那士兵摔落在地,周围人反应过来,便朝着那刺客冲了过去。

    刺客一发袖箭未中,籍着周围人群的掩护,便即抽身逃离。护卫的士兵冲将过来,一时间周围犹如炸开了一般,跪在那儿的平民挡住了士兵的去路,被冲撞在血泊中。那刺客朝着山坡上飞窜,后方便有大量士兵挽弓射箭,箭矢刷刷的射了两轮,几名民众被波及射杀,那刺客背后中了两箭,倒在山坡的碎石间死了。

    突兀的刺杀令得驿道周围的气氛为之一变,周围的途经民众都不免战战兢兢,士兵在周围奔行,割下了刺客的人头,同时在周围绿林人中搜捕着刺客同党。那舍身为金人挡箭的士兵却并未死去,稍稍检查无碍后,周围士兵便都发出了欢呼。

    这队士兵,却都是汉人。

    这日的路途当中,也只是发生了这样一件小小的插曲。三人未曾受到波及,到得申时左右,蜿蜒的官道前方,一座河流环绕的土黄色古城便已出现在视野当中,泽州到了。

    泽州是中原太行、河朔一带的地理要冲,冀南雄镇,四面环水,城池坚固。自田虎占后,一直悉心经营,此时已是虎王地盘的边陲要地。这段时日,由于王狮童被押了过来,田虎麾下军队、周边绿林人士都朝这边集中过来,泽州城也以加强了城防、警戒,一时间,城外的气氛,显得颇为热闹。

    军人云集的城门处戒备盘查颇有些麻烦,一行三人费了些时间方才进城。泽州地理位置重要,历史悠久,城内房舍建筑都能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集市脏乱老旧,但行人不少,而此时出现在眼前最多的,还是卸了甲胄却不解戎装的士兵,他们三五成群,在城市街道间闲逛,大声喧闹。

    一行三人在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游鸿卓稍一打听,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发展,却一时之间多少有些傻了眼。

    ——反贼王狮童以及一干党羽前日方被押至泽州,预备六日后问斩。负责押送反贼过来的乃是虎王麾下大将孙琪,他率领麾下的五万大军,连同原本驻守于此的两万军队,此时都在泽州驻扎了下来,坐镇周边。

    如今光是一个泽州,已经有虎王麾下的七万军队聚集,这些军队虽然多数被安排在城外的军营中驻扎,但方才经过与“饿鬼”一战的大胜,军队的军纪便不怎么守得住,每日里都有大量的士兵进城,或是狎妓或是喝酒或是闹事。更让此时的泽州,平添了几分热闹。

    只是,七万大军坐镇,无论是聚集而来的绿林人,又或是那传闻中的黑旗余部,此时又能在这里掀起多大的浪花?

    夕阳西下,照在泽州内小客栈那陈朴的土楼之上,一时间,初来乍到的游鸿卓稍稍有些迷惘。而在楼上,黑风双煞赵氏夫妇推开了窗户,看着这古朴的城池掩映在一片安静的血色余晖里。

    城池中的热闹,也代表着难得的繁荣,这是难得的、祥和的一刻。

    ************

    万物皆有因果,一件事情的生灭,必然伴随着另一个诱因的扰动,在这世间若有至高的存在,在他的眼中,这世界或许就是无数运行的线条,它们出现、发展、碰撞、分岔、曲折、湮灭,随着时间,不断的延续……

    武朝建朔八年,大齐六年的中原,是一片混乱且失去了大部分秩序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势力的崛起和消亡,野心家们的成功和失败,人群的汇聚与分散,无论如何离奇和突兀,都不再是令人感到惊奇的事情。

    因为聚散的无由,一切大事,反而都显得寻常了起来,当然,或许只有每一场聚散中的参与者们,能够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和刻骨铭心的痛楚。

    中原,威胜,如今已是中原之地举足轻重的地方。

    因为晋王田虎定都于此。

    晋王,普遍又称虎王,最初是猎户出身,在武朝仍旧兴盛之时揭竿而起,占地为王。平心而论,他的策谋算不得深沉,一路过来,无论是造反,还是圈地、称帝都并不显得聪明,然而时光悠悠,转眼十余年的时间过去,与他同时代的反贼或是枭雄皆已在历史舞台上退场,这位虎王却籍着金国入侵的时机,靠着他那笨拙而腾挪与隐忍,打下了一片大大的江山,并且,根基愈发深厚。

    十余年的时间,虽然名义上仍旧臣属于大齐刘豫麾下,但中原众多势力的首领都明白,单论实力,虎王帐下的力量,早已高出那有名无实的大齐朝廷许多。大齐建立后几年以来,他占据黄河北岸的大片地方,埋头发展,在这天下混乱的局面里,维持了黄河以北甚至于长江以北最为平安的一片区域,单说底蕴,他比之建国区区六年的刘豫,以及崛起时间更少的众多势力,已经是最深的一支“名门望族”。

    当然,即便如此,晋王的朝堂上下,也会有斗争。

    “建国”十余年,晋王的朝堂上,经历过十数乃至数十次大大小小的政治斗争,一个个在虎王体系里崛起的新秀陨落下去,一批一批朝堂红人得势又失势,这也是一个粗粝的政权必然会有考验。武朝建朔八年的五月,威胜的朝堂上又经历了一次颠簸,一位虎王帐下曾经颇受重用的“老人”倒下。对于朝堂上的众人来说,这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情。

    与这件事情并行的,是晋王地盘的边界外数十万饿鬼的迁徙和犯边,于是五月底,虎王下令大军出动——到得如今,这件事情,也已经有了结果。

    大获全胜。

    时间将晚,整座威胜城中看来繁荣,却有一队队士兵正不断在城内街道上来回巡逻,治安极严。虎王所在,经过十余年建造而成的宫殿“天极宫”内,同样的戒备森严。权臣胡英穿过了天极宫重重叠叠的廊道,一路经侍卫通报后,见到了踞坐宫中的虎王田虎。

    他是来报告最近最重要的一系列事情的,这其中,就包含了泽州的进展。“鬼王”王狮童,便是此次晋王手下一系列动作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眼下已能确认,这王狮童,当年确是小苍河中黑旗余孽,如今泽州一带尚未见黑旗残部有明显动作,绿林人在大光明教的怂动下倒是过去了不少,但不足为虑。其余地方,皆已严密监控……”

    胡英陆陆续续报告了情况,田虎静静地在那边听完,健硕的身躯站了起来,他目光冷然地看了胡英许久,终于缓缓地去往窗边。

    “心魔宁毅,确是人心中的魔头,胡卿,朕为此事准备两年时光,黑旗不除,我在中原,再难有大动作。这件事情,你盯好了,朕不会亏待你。”

    “臣为此事,也已准备两年,必肝脑涂地,不负陛下所托!”

    胡英表忠心时,田虎望着窗外的风景,目光凶狠。两年前,心魔宁毅的死令得天下人为之错愕,但随之而来的许多讯息,也令得中原地区多方势力进退不得、如鲠在喉,这两年的时光,虽然中原地区对于黑旗、宁毅等事情再不多提,但这片地方所有崛起的势力其实都在忐忑,没有人知道,有多少黑旗的棋子,从五年前开始,就在悄无声息地渗入每一股势力的内部。

    然而能够明确的是,这些事情,并非空穴来风。两年时光,无论是刘豫的大齐朝廷,还是虎王的朝堂内,其实或多或少的,都抓出了或是发现了黑旗余孽的影子,作为王者,对于这样的杯弓蛇影,如何能够容忍。

    在这太平和混乱的两年过后,对自身力量掌控最深的晋王田虎,终于开始出手,要将扎进身上的毒刺一举拔出!

    山雨欲来。整个虎王的地盘上,实际都已变得萧杀肃静——(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七二四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三)

    天色已晚,从庄严巍峨的天极宫望出去,彤云正渐渐散去,空气里感觉不到风。≧UU小说,www.uu234.com位于中原这举足轻重的权力核心,每一次权力的起落,其实也都有着类似的气息。

    虎王语速不快,向着大臣胡英叮嘱了几句,安静片刻后,又道:“为了这件事,朕连楼卿都下了狱……”言语之中,并不轻松。

    胡英行礼,上前一步,口中道:“楼舒婉不可信。”

    “她与心魔,毕竟是有杀父之仇的。”

    “然而楼舒婉也是最早与那魔头拉上关系的,当此大事,父仇又有何不能忍?何况,以楼舒婉平日心性……她嫌疑甚大。”

    田虎沉默片刻:“……朕心中有数。”

    这番对话说完,田虎挥了挥手,胡英这才告辞而去,一路离开了天极宫。此时威胜城中人流如织,天极宫依山而建,自窗口望出,便能看见城池的轮廓与更远方起伏的山峦,经营十数年,位于权力中央的男人目光远望时,在威胜城中目光看不见的地方,也有属于各人的事情,正在交错地发生着。

    天牢。

    在此时的任何一个政权当中,有着这样一个名字的地方都是隐藏于权力中央却又无法让人感到愉悦的黑暗深渊。大晋政权自山匪造反而起,最初律法便凌乱不堪,各种斗争只凭心机和实力,它的牢狱之中,也充满了无数黑暗和血腥的过往。即便到得此时,大晋这个名字已经比下有余,秩序的架子仍旧未能顺利地搭建起来,位于城东的天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仍是一个能够止小儿夜啼的修罗地狱。

    压抑而又腥臭的气息中,惨叫声偶尔会自远处响起,隐隐约约的,在牢狱之中回荡。在牢狱的最深处,是一些大人物的安置之所,此时在这最深处的一间简单牢房中,灰衣的女子便在简陋的、铺着稻草的床边正襟危坐,她身形单薄,按在膝盖上的十指修长,脸色在数日不见阳光之后虽然显得苍白,但目光仍旧平静而冷淡,唯有双唇紧抿,微微显得有些用力。

    这个名叫楼舒婉的女人曾经是大晋权力体系中最大的异数,以女子身份,深得虎王信任,在大晋的内政管理中,撑起了整个势力的半边天。

    她为人心狠手辣,对手下的管理严格,在朝堂上公事公办,从不卖任何人面子。在金人数度南征,中原混乱、民生凋敝,而大晋政权中又有大量信奉享乐主义,作为皇亲国戚要求特权的局面中,她在虎王的支持下,死守住几处重要州县的耕种、商业体系的运转,以至于能令这几处地方为整个虎王政权输血。在数年的时间内,走到了虎王政权中的最高处。

    如今,有人称她为“女宰相”,也有人私下骂她“黑寡妇”,为了维护手下州县的正常运作,她也有几度亲自出面,以血腥而凌厉的手段将州县之中闹事、捣乱者乃至于背后势力连根拔起的事情,在民间的某些人口中,她也曾有“女青天”的美誉。但到得如今,这一切都成虚幻了。

    昏暗的地牢里,人声、脚步声快速的朝这边过来,不一会儿,火把的光芒随着那声音从通道的转角处蔓延而来。为首的是最近常常跟楼舒婉打交道的刑部侍郎蔡泽,他带着几名天牢士兵,挟着一名身上带血的狼狈瘦高男子过来,一面走,男子一面呻吟、求饶,士兵们将他带到了牢房前方。

    楼舒婉坐在牢中,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楼大人。”蔡泽拱手,“您看我今天带来了谁?”

    楼舒婉的目光盯着那须发凌乱、身材干瘦而又狼狈的男子,安静了许久:“废物。”

    蔡泽笑着:“令兄长说要与您对质。”

    “我的兄长是什么东西,虎王清清楚楚。”

    楼舒婉的回答冷漠,蔡泽似乎也无法解释,他微微抿了抿嘴,向旁边示意:“开门,放他进去。”

    眼前被带过来的,正是楼舒婉的兄长楼书恒,他年轻之时本是样貌俊美之人,只是这些年来酒色过度,掏空了身体,显得消瘦,此时又显然经过了拷打,脸上青肿数块,嘴唇也被打破了,狼狈不堪。面对着牢房里的妹妹,楼书恒却微微有些畏缩,被推进去时还有些不情愿——许是愧疚——但终于还是被推进了牢房之中,与楼舒婉冷然的目光一碰,又畏缩地将眼神转开了。

    楼舒婉盯了他片刻,目光转望蔡泽:“你们管这就叫做拷打?蔡大人,你的手下没有吃饭?”她的目光转望那帮压抑:“朝廷没给你们饭吃?你们这就叫天牢?他都不用敷药!”

    “楼大人,令兄指证你与黑旗军有私。”

    “他是个废物。”

    “楼公子,你说吧。”

    楼书恒身体颤了颤,一名衙役挥起刀鞘,砰的敲打在牢房的柱子上,楼舒婉的目光望了过来,牢房里,楼书恒却陡然哭了出来:“他们、他们会打死我的……”

    楼舒婉目现悲哀,看向这作为她兄长的男子,牢房外,蔡泽哼了一句:“楼公子!”

    “你与宁立恒有旧!”楼书恒说了这句,微微停顿,又哭了出来,“你,你就承认了吧……”

    楼舒婉只是看着他,偏了偏头:“你看,他是个废物……”

    “你、你们有旧……你们有勾结……”

    “废物。”

    “我不是废物!”楼书恒双脚一顿,抬起红肿的眼睛,“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就在这里坐着……他们会打死我的。你知不知道外面、外面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是打我,不是打你,你、你……你是我妹妹,你……”

    楼书恒的话语中带着哭腔,说到这里时,却见楼舒婉的身影已冲了过来,“啪”的一个耳光,沉重又清脆,声音远远地传开,将楼书恒的嘴角打破了,鲜血和口水都留了下来。

    女子站在兄长面前,胸口因为愤怒而起伏:“废!物!我活着,你有一线生机,我死了,你一定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想不通。废物!”

    “我也知道……”楼书恒往一边躲,楼舒婉啪的又是一个耳光,这一巴掌将他打得又往后踉跄了一步。

    “我也知道……”

    “废物。”

    “出去受刑的不是你!”楼书恒吼了一声,目光通红地望向楼舒婉,“我受不了了!你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拔指甲、剪手指头打碎你的骨头剥了你的皮。天牢我比你来得多——”

    “但是受刑的是我!”楼书恒红着眼睛,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看蔡泽,再回头道,“你、你……你就认了,你办法多你把我弄出去,我是你的哥哥!或者你让蔡大人手下留情……蔡大人,虎王倚重我妹妹……妹妹,你有关系、你肯定还有关系,你用关系把我保出去……”

    “啪”的又是一个种种的耳光,楼舒婉牙关紧咬,几乎忍无可忍,这一下楼书恒被打得眼冒金星,撞在牢房房门上,他稍稍清醒一下,猛然间“啊”的一声朝楼舒婉推了过去,将楼舒婉推得踉跄后退,摔倒在牢房角落里。

    “我是你哥哥!你打我!有种你出去啊!你这个****——”楼书恒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他这几年借着妹妹的势力吃喝嫖赌,也曾作出一些不是人做的恶心事情,楼舒婉无法可想,不止一次地打过他,那些时候楼书恒不敢抵抗,但此时毕竟不同了,牢狱的压力让他爆发开来。

    “你装什么冰清玉洁!啊?你装什么大公无私!你是个****!千人跨万人骑的****!朝堂上有多少人睡过你,你说啊!老子今天要教训你!”

    楼书恒骂着,朝那边冲过去,伸手便要去抓自己的妹妹,楼舒婉已经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她目光冷漠,扶着墙壁低声一句:“一个都没有。”猛然伸手,抓住了楼书恒伸过来的手掌尾指,向着下方用力一挥!

    咔——

    “哇啊啊啊啊啊啊——”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回荡在牢房里,楼舒婉的这一下,已经将兄长的尾指直接折断,下一刻,她冲着楼书恒胯下便是一脚,手中朝着对方脸上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在惨叫声中,抓住楼书恒的头发,将他拖向牢房的墙壁,又是砰的一下,将他的额角在墙上磕得头破血流。

    楼书恒捂着胯下在地上低嚎,楼舒婉又踢了几脚,口中说话:“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拷打我,只拷打你,因为你是废物!因为我有用!因为他们怕我!他们不怕你!你是个废物,你就活该被拷打!你活该!你活该……”

    如此打了片刻,她毕竟是个女人,喘息着退回到那破床边坐下,目光望着在地上发出呻吟声的兄长,眼神冷漠,又带着伤心,如此安静了好久。

    “楼书恒……你忘了你以前是个什么样子了。在杭州城,有父兄在……你觉得自己是个有能力的人,你意气风发……风流才子,呼朋唤友到哪里都是一大帮人,你有什么做不到的,你都敢光明正大抢人老婆……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天下大乱了!你这样的……是该死的,你本来是该死的你懂不懂……”

    牢房稍有些昏暗,她说到后来,眼眶不自禁地酸起来,但她偏头朝向里面,没有让人看到。那位侍郎蔡泽看着这样的一幕,一时间也稍稍有些尴尬,朝旁边挥了挥手,让士兵将楼书恒架出去,口中发出声音:“咳。”

    楼舒婉望向他:“蔡大人。”

    “呃……楼大人,你也……咳,不该这样打犯人……”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楼舒婉轻声说话,“陛下看重我,是因为我是女人,我没有了家人,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我不怕得罪谁,所以我有用。”

    “……”蔡泽舔了舔嘴唇。

    “我还没被问斩,或许就还有用。”楼舒婉道,“我的哥哥是个废物,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和拖累了,你若好心,救救他,留他一条命在,我记你这份情。”

    “呃……”蔡泽斟酌着言辞,“……分内之事。”

    “……谢你了。”

    士兵们拖着楼书恒出去,渐渐火把也远离了,牢房里回复了黑暗,楼舒婉坐在床上,背靠墙壁,颇为疲惫,但过得片刻,她又尽量地、尽量地,让自己的目光清醒下来……

    权力的交织、千万人之上的浮浮沉沉,其中的残酷,方才发生在天牢里的这出闹剧不能概括其万一。多数人也并不能理解这许许多多事情的波及和影响,即便是最顶端的圈内少数人,当然也无法预测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是会在无声中平息,还是在突然间掀成巨浪。

    圈外人当然就更加无法了解了。泽州城,今年十七岁的游鸿卓才刚刚进入这复杂的江湖,并不知道不久之后他便要经历和见证一波巨大的、排山倒海的浪潮的一部分。此时此刻,他正行走在良安客栈的一隅,随意地观察着中的状况。

    此时三人落脚的这处良安客栈不大也不小,住人的是两进的院子,环绕成日字形的两层楼房。前后院落各有一棵大槐树,树叶郁郁葱葱如同伞盖。客栈之中住的人多,此时天气炎热,人声也喧嚣,小孩奔跑、夫妻吵闹,从乡下里带来的鸡鸭在主人追赶下满院子乱窜。

    游鸿卓对这样的景象倒没什么不适应的,之前关于王狮童,关于大将孙琪率重兵前来的消息,便是在院落中听大声交谈的商旅说出方才知晓,此时这客栈中可能还有三两个江湖人,游鸿卓暗中窥探打量,并不轻易上前搭话。

    作为乡下来的少年人,他其实喜欢这种混乱而又喧闹的感觉,当然,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事情在想。此时已入夜,泽州城远远近近的亦有亮起的火光,过得一阵,赵先生从楼上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听到想听的东西了?”

    游鸿卓便将王狮童、孙琪的事情说了一遍。赵先生笑着点头:“也是难怪,你看城门处,虽然有盘查,但并不禁止绿林人出入,就知道他们不怕。真出大事,城一封,谁也走不了。”

    他看看游鸿卓,又开口安慰:“你也不用担心这样就瞧不见热闹,来了这么多人,总会动手的。绿林人嘛,无组织无纪律,虽然是大光明教暗地里牵头,但真的聪明人,多半不敢跟着他们一道行动。若是遇上鲁莽和艺高人胆大的,说不定这几晚便会有人劫狱,你若想看……嗯,可以去大牢附近租个房子。”

    赵先生以己度人,以为小朋友是遗憾没有热闹可看,却没说自己其实也喜欢瞧热闹。这话说完,游鸿卓说了声是,过得片刻,却见他蹙眉道:“赵前辈,我心中有事情想不通。”

    “年轻人,知道自己想不通,就是好事。”赵先生看看周围,“我们出去走走,什么事情,边走边说。”

    “嗯。”游鸿卓点头,随了对方出门,一面走,一面道,“今日下午过来,我一直在想,中午见到那刺客之事。护送金狗的军队乃是咱们汉人,可刺客出手时,那汉人竟为了金狗用身体去挡箭。我以往听人说,汉人军队如何战力不堪,降了金的,就更加贪生怕死,这等事情,却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了……”(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七二五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四)

    “今日下午过来,我一直在想,中午见到那刺客之事。~UU小说,www.uu234.com护送金狗的军队乃是咱们汉人,可刺客出手时,那汉人竟为了金狗用身体去挡箭。我以往听人说,汉人军队如何战力不堪,降了金的,就更加贪生怕死,这等事情,却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了……”

    从良安客栈出门,外头的道路是个行人不多的弄堂,游鸿卓一面走,一面低声说话。这话说完,那赵先生偏头看看他,大概想不到他竟在为这件事苦恼,但随即也就微微苦笑地开了口,他将声音稍稍压低了些,但道理却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这事啊……有什么可奇怪的,如今大齐受女真人扶持,他们是真正的上等人,过去几年,明面上大的反抗不多了,暗地里的刺杀一直都有。但事涉女真,刑罚最严,一旦这些女真家眷出事,士兵要连坐,他们的家人要受牵连,你看今天那条道上的人,女真人追究下来,全都杀光,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去几年,这都是发生过的。”

    赵先生说着这事,语气平平淡淡的只是陈述,理所当然的现实,游鸿卓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人为女真贵人挡了一箭,便是救了大伙的性命,否则,女真死一人,汉人至少百人赔命,你说他们能怎么办?”赵先生看了看他,目光温和,“另外,这可能还不是最主要的。”

    前方灯火渐明,两人已走出了弄堂,上到了有行人的街头。

    “战争也好,太平年景也好,看看这里,人都要活着,要过日子。武朝从中原离开才几年的时间,大家还想着反抗,但在实际上,一条往上走的路已经没有了,当兵的想当将军,就算不能,也想多赚点银子,贴补家用,经商的想当财主,农民想当地主……”

    赵先生一面说,一面指点着这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我知道游小兄弟你的想法,即便无力改变,至少也该不为恶,就算不得已为恶,面对这些女真人,至少也不能真心投靠了他们,就算投靠他们,见他们要死,也该尽可能的袖手旁观……可是啊,三五年的时间,五年十年的时间,对一个人来说,是很长的,对一家人,更加难熬。每日里都不韪良心,过得紧巴巴,等着武朝人回来?你家中女人要吃,孩子要喝,你又能眼睁睁地看多久?说句实在话啊,武朝就算真能打回来,十年二十年以后了,很多人半辈子要在这里过,而半辈子的时间,有可能决定的是两代人的一辈子。女真人是最好的上位通道,所以上了战场贪生怕死的兵为了保护女真人舍命,其实不出奇。”

    两人一路前行,待到赵先生简单而平淡地说完这些,游鸿卓却呐呐地张了张嘴,对方说的前半段刑罚他固然能想到,对于后半,却多少有些迷惑了。他仍是年轻人,自然无法理解生存之重,也无法理解依附女真人的好处和重要性。

    他迷惑半晌:“那……前辈就是说,他们不是坏人了……”

    赵先生拍拍他的肩膀:“你问我这事情是为什么,所以我告诉你理由。你如果问我金人为什么要打下来,我也一样可以告诉你理由。只是理由跟好坏无关。对我们来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坏人,这点是没错的。”

    “那我们要怎么样……”

    “我们要杀了他们的人,逼死他们的老婆,摔死他们的孩子。”赵先生语气温和,游鸿卓偏过头看他,却也只看到了随意而理所当然的表情,“因为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样的人多起来,不管为了什么理由,女真人都会更快地统治中原,到时候,汉人就都只能像狗一样,拿命去讨别人的一个欢心。所以,不管他们有什么理由,杀了他们,不会错。”

    “是。”游鸿卓口中说道。

    这一路过来,三日同行,赵先生与游鸿卓聊的不少,他心中每有疑惑,赵先生一番解说,多半便能令他豁然开朗。对于途中看到的那为金人舍命的汉兵,游鸿卓少年心性,自然也觉得杀之最为畅快,但此时赵先生说起的这温和却饱含煞气的话,却不知为什么,让他心底觉得有些惘然。

    此后两人沿着泽州城内街道一路前行,于最为热闹的街市上找了处茶楼,在二楼临街的窗口前叫上茶点后,赵先生道:“我有些事情,你在此等我片刻。”便即离去。泽州城的繁华比不得当初中原、江南的大城市,但茶楼上糕点甜美、歌女唱腔婉转对于游鸿卓来说却是难得的享受了。他吃了两块糕点,看着周围这一片的灯火迷离,脑子不禁又回到令他迷惑的事情上来。

    如此待到再反应过来时,赵先生已经回来,坐到对面,正在喝茶:“看见你在想事情,你心里有问题,这是好事。”

    “赵前辈……”

    赵先生拿着茶杯,目光望向窗外,表情却严肃起来——他先前说杀人全家的事情时,都未有过严肃的神情,此时却不一样:“江湖人有几种,跟着人混日子随波逐流的,这种人是绿林中的混混,没什么前途。一路只问手中钢刀,直来直往,快意恩仇的,有一天可能变成一代大侠。也有事事斟酌,对错两难的胆小鬼,也许会变成子孙满堂的富家翁。习武的,大多数是这三条路。”

    他喝了一口茶,顿了顿:“但只有走第四条路的,可以成为真正的大宗师。”

    游鸿卓站了起来:“赵前辈,我……”一拱手,便要跪下去,这是想要拜师的大礼了,但对面伸出手来,将他托了一下,推回椅子上:“我有一个故事,你若想听,听完再说其它。”

    游鸿卓连忙点头。那赵先生笑了笑:“这是绿林间知道的人不多的一件事,前一代武艺最高强者,铁臂膀周侗,与那心魔宁毅,曾经有过两次的照面。周侗性格方正,心魔宁毅则心狠手辣,两次的照面,都算不得愉快……据闻,第一次乃是水泊梁山覆灭之后,铁臂膀为救其弟子林冲出面,同时接了太尉府的命令,要杀心魔……”

    街道上行人来往,茶楼之上是摇曳的灯火,歌女的唱腔与老叟的二胡声中,游鸿卓听着面前的前辈说起了那多年前的武林轶事,周侗与那心魔在山东的碰面,再到后来,水患汹汹,粮灾之中老人的奔走,而心魔于京城的力挽狂澜,再到江湖人与心魔的交锋中,周侗为替心魔申辩的千里奔行,而后又因心魔手段狠毒的不欢而散……

    绿林中一正一邪传奇的两人,在这次的汇聚后便再无照面,年过八旬的老人为刺杀女真元帅粘罕轰轰烈烈地死在了忻州杀阵之中,而数年后,心魔宁毅卷起壮烈兵锋,于西北正面厮杀三载后牺牲于那场大战里。手段迥异的两人,最终走上了类似的道路……

    只是听到这些事情,游鸿卓便觉得自己心中在滚滚燃烧。

    赵先生以茶杯敲打了一下桌子:“……周侗是一代宗师,说起来,他应该是不喜欢宁立恒的,但他仍旧为了宁毅奔行了千里,他死后,人头由弟子福禄带出,埋骨之所后来被福禄告知了宁立恒,如今可能已再无人知晓了。而心魔宁毅,也并不喜欢周侗,但周侗死后,他为了周侗的壮举,仍旧是不遗余力地宣传。说到底,周侗不是胆小之人,他也不是那种喜怒由心,快意恩仇之人,当然也绝不是胆小鬼……”

    “他知道宁立恒做的是什么事情,他也知道,在赈灾的事情上,他一个个山寨的打过去,能起到的作用,恐怕也比不过宁毅的手腕,但他依然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情。在忻州,他不是不知道刺杀的九死一生,有可能完全没有用处,但他没有瞻前顾后,他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游鸿卓皱着眉头,仔细想着,赵先生笑了出来:“他首先,是一个会动脑子的人,就像你现在这样,想是好事,纠结是好事,矛盾是好事,想不通,也是好事。想想那位老人家,他遇上任何事情,都是一往无前,一般人说他性格方正,这方正是死板的方正吗?不是,即便是心魔宁毅那种极端的手段,他也可以接受,这说明他什么都看过,什么都懂,但就算这样,遇上坏事、恶事,就算改变不了,就算会因此而死,他也是一往无前……”

    “一般的人开始想事,很快就会觉得难,你会觉得矛盾——庸人总喜欢说,我就是个普通人,我顾不了这个、顾不了那个,说尽力了,说我就算这样这样,又能改变什么,世间安得双全法,想得头疼……但世事本就艰难,人走在夹缝里,才叫做侠。”

    “你今日中午觉得,那个为金人挡箭的汉狗该死,晚上可能觉得,他有他的理由,然而,他有理由,你就不杀他吗?你杀了他,要不要杀他的家人?如果你不杀,别人要杀,我要逼死他的妻子、摔死他的孩子时,你挡不挡我?你如何挡我。你杀他时,想的莫非是这片土地上受苦的人都该死?这些事情,若都能想通,你挥出的刀,就能有至大的力量。”

    赵先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左相逢,这一路同行,你我确实也算缘分。但老实说,我的妻子,她愿意提点你,是看中你于刀法上的悟性,而我看中的,是你举一反三的能力。你自小只知呆板练刀,一次生死之间的领悟,就能渗入刀法之中,这是好事,却也不好,刀法难免渗入你将来的人生,那就可惜了。要打破条条框框,一往无前,首先得将所有的条条框框都参悟清楚,那种年纪轻轻就觉得世上所有规矩皆虚妄的,都是不可救药的垃圾和庸人。你要警惕,不要变成这样的人。”

    游鸿卓想了片刻:“前辈,我却不知道该如何……”

    “看和想,慢慢想,这里只是说,行步要谨慎,挥刀要坚决。周前辈一往无前,其实是极谨慎之人,他看得多,想得多,勘破了,方能真正的一往无前。你三四十岁上能有成就,就非常不错。”

    赵先生笑了笑:“我这几年当惯老师,教的学生多,不免爱唠叨,你我之间或有几分缘分,倒不必拜了,心照既可。我能告诉你的,最好的可能就是这个故事……接下来几天我夫妇俩在泽州有些事情要办,你也有你的事情,这边过去半条街,便是大光明教的分舵所在,你有兴趣,可以过去看看。”

    游鸿卓的目光朝那边望过去。

    赵先生喝着茶:“河朔天刀谭正武艺不错,你如今尚不是对手,多看多想,三五年内,未必不能杀他。至于你的那位四哥,若能找到,不妨将事情问清楚些,是杀是逃,无愧于心既可。”

    游鸿卓的心中犹然混乱,对方跟他说的事情,毕竟是太大了。这天回去,游鸿卓又想起些疑惑,开口询问,赵先生便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不再说些让他惘然的话。晚上练完武艺,他在客栈的房间里坐着,心潮起伏,更多却是因为听了周宗师的故事而澎湃——十七岁的少年纵然记住了对方的话,更多的还是会幻想将来的样子,对于成为周宗师那般大侠的憧憬。

    如此这般,心底忽然掠过一件事情,让他微微失神。

    他想起离村那夜,他挥刀杀了大光明教那许多的和尚,又杀了那几名女子,最后挥刀杀向那原本是他未婚妻的少女时,对方的求饶,她说:“狗子,你莫杀我,我们一起长大,我给你做婆娘……”

    他与少女虽然订的娃娃亲,但要说感情,却算不得多么刻骨铭心。那****一路砍将过去,杀到最后时,微有迟疑,但随即还是一刀砍下,心中固然有理由,但更多的还是因为这样更加简单和痛快,不必考虑更多了。但到得此时,他才忽然想到,少女虽被送入和尚庙,却也未必是她甘愿的,而且,当时少女家贫,自己家中也早已无能接济,她家中不这样,又能找到多少的活路呢,那终究是走投无路,而且,与今日那汉人士兵的走投无路,又是不一样的。

    自己当时,原本或许是可以缓那一刀的。

    他年纪轻轻,父母双双而去,他又经历了太多的杀戮、提心吊胆、乃至于快要饿死的窘境。几个月来看着眼前唯一的江湖道路,以意气风发掩盖了一切,此时回头想想,他推开客栈的窗户,眼见着天上平淡的星月光芒,一时间竟心痛如绞。年轻的心中,便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复杂难言。

    他倒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在客栈楼上的房间里,赵先生正与妻子抱怨着“小孩子真麻烦”,收拾好了离开的行李。

    第二天游鸿卓从床上醒来,便见到桌上留下的干粮和银两,以及一本薄薄的刀法心得,去到楼上时,赵氏夫妇的房间早已人去房空——对方亦有重要事情,这便是告别了。他收拾心情,下去练过两遍武艺,吃过早餐,才默默地出门,去往大光明教分舵的方向。

    要好好看,慢慢想,挥刀之时,才能一往无前——他只是将这件事情,记在了心中。

    此时尚是清晨,一路还未走到昨日的茶楼,便见前方街头一片喧嚣之声响起,虎王的士兵正在前方列队而行,大声地宣告着什么。游鸿卓赶往前去,却见士兵押着十数名身上带伤的绿林人正往前方菜市口广场上走,从他们的宣告声中,能知道这些人乃是昨日试图劫狱的匪人,当然也有可能是黑旗余孽,今日要被押在广场上,一直示众数日。

    此时还在伏天,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示众时日,那便是要将这些人活生生的晒死,恐怕也是要因对方党羽出手的诱饵。游鸿卓跟着走了一阵,听得那些绿林人一路破口大骂,有的说:“有种和爷爷单挑……”有的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田虎、孙琪,****你奶奶——”

    途中便也有民众拿起石头砸过去、有挤过去吐口水的——他们在这混乱的中原之地好不容易能过上几日比其他地方安稳的日子,对这些绿林人又或是黑旗余孽的观感,又不一样。(未完待续。)

第七二六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五)

    一天的阳光划过天空逐渐西沉,浸在橙红夕阳的泽州城中扰攘未歇。大光明教的寺庙里,缭绕的青烟混着和尚们的诵经声,信众跪拜依然热闹,游鸿卓随着一波信众弟子从门口出来,手中拿了一只馒头,三两口地吃了,这是从庙里请来的“善食”,用作饱腹,总算也聊胜于无。

    寺庙附近街巷有许多大树,傍晚时分飒飒的风声传来,闷热的空气也显得凉爽起来。街巷间行人如织,亦有许多三三两两拖家带口之人,父母携着跑跑跳跳的孩子往外走,若是家境殷实者,在街道的转角买上一串糖葫芦,便听孩子的笑闹声无忧无虑地传来,令游鸿卓在这喧嚣中感到一股难言的宁静。

    此时由于饿鬼的事情,王狮童的押至与孙琪大军的到来,泽州城内局势紧张,即便是普通民众,也能够清晰感觉到山雨欲来的气息。大光明教宣扬世间有三十三难,光明佛救世,到了这等境况,心神不宁的信众们便更多的聚集过来。

    家境殷实的富绅地主们向大光明教的禅师们打听个中内幕,普通信众则心存侥幸地过来向菩萨、神佛求拜,或希望不要有厄运降临泽州,或祈祷着即便有事,自己家中众人也能平安度过。拜佛之后在功德箱里投下一枚数枚的铜板,向僧众们领取一份善食,待到离开,心情竟也能够宽松许多,一时间,这大光明教的庙宇周围,也就真成了城池中一片最为太平祥和之地,令人心情为之一松。

    武朝原本繁荣富庶,若往上推去数年,中原地区这等祥和繁荣景象也算是随处可见。也是这几年战乱就发生在众人身边,虎王地盘上几处大城中的太平气息才真正显得弥足珍贵,令人格外珍惜。

    游目四顾,人群之中偶尔也能见到些风尘仆仆、衣着或破旧或干练的男男女女。

    这些一看便是从外地而来的人中不少都是绿林人物,这其中,下九流的绿林人刀口舔血,许多却是模样寒酸,多有藏匿手段,混在人群中不易辨认。只有那些衣衫不错又身携刀兵者才是相对容易识破的习武之人。无论乱世还是太平年景,穷文富武都是常态,这些武林人或是一地的地头蛇,或是富绅地主出身,于这乱世之中,也各有自身际遇,其中不乏神态沉稳干练者,来到大光明教这边与僧侣们打出江湖切口,随后也各有去处。

    游鸿卓在这庙宇中呆了大半天,发现过来的绿林人虽然也是不少,但不少人都被大光明教的僧侣拒绝了,只得疑惑离开——先前来泽州的路上,赵先生曾说过泽州的绿林聚会是由大光明教故意发起,但想来为了避免被官府探知,这事情不至于做得如此大张旗鼓,其中必有猫腻。

    他早先曾被大光明教缉拿,此时却不敢主动与庙中僧众打探情况,对于那些被拒绝后离开的武者,一时间也没有选择贸然跟踪。

    泽州的事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一方面大军入城,一方面有关黑旗余孽的传闻涌动,大光明教一边在泽州城开场子,一边又聚集绿林人声援“鬼王”一方,纵然如今天下已乱,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这事情看起来委实有些奇怪。

    虽然来的时候也曾想过看看这场热闹,但那是有赵先生赵夫人压阵。如今两位前辈已然离开,他不过是个初入江湖的菜鸟,真要掺合所有的事情,却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了。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却是找到“四哥”的下落,打探其余几位兄姐的消息,之后要么报仇,要么伺机救人,都不好鲁莽行事。

    在他的心底,终究希望几位兄姐仍旧平安,也希望四哥并非叛徒,其中另有内情——虽然可能性不大,那谭正的武艺、大光明教的势力,比之当初的兄弟七人实在大得太多了,自己的逃脱只是侥幸——但无论如何,事情未定,心中总有一分期待。

    他心中的预期少了,需要做的事情也就少了许多。这一天的时间等待下来,谭正一行人并未曾在庙中出现,游鸿卓也不焦虑,随着行人离去,穿过了扰攘的城市。此时夕阳西下,行人来去的街头偶尔便能见到一队士兵经过,从外地过来的旅人、乞丐比他去过的一些地方都显多。

    回到良安客栈的那处巷子,四周房舍间饭菜的香气都已经飘出来,远远的能看到客栈门外老板与几名邻里正在相聚说话,一名样貌敦实的汉子挥舞着手臂,说话的声音颇大,游鸿卓过去时,听得那人说道:“……管他们哪里人,就该死,活活晒死最好,要我看啊,这些人还死得不够惨!惨死他们、惨死他们……哪里不好,到泽州凑热闹……”

    随着汉子的话语,周围几人频频点头,有人道:“要我看啊,最近城里不太平,我都想让妮子回乡下……”

    “……外乡人敢搞事,拿把刀戳死他们……”

    这话语声中,那良安客栈老板见游鸿卓走进,说道:“你们莫在我门口堵起,我还做不做生意,好了好了……”众人这才闭嘴,看看过来的游鸿卓,一人拿眼睛瞪他,游鸿卓点了点头算是与他们打过招呼,从客栈门口进去了。

    听他们这话语的意思,早晨被抓了示众的那群匪人,多半是在广场上被活生生的晒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来营救。

    他只是普通人,来到泽州不为凑热闹,也管不了天下大事,对于本地人些微的敌意,倒不至于太过介怀。回到房间之后对于今天的事情想了一阵子,随后去跟客栈老板买了份饭菜,端在客栈的二楼廊道边吃。

    夕阳彤红,渐渐的隐没下去,从二楼望出去,一片土墙灰瓦,层层叠叠。不远处一所栽有矮桐树的院子里却已经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还有唢呐和唱戏的声音传来,却是有人娶亲摆酒。

    游鸿卓吃着饭,看着这祥和的气息,又想起客栈门口、城市之中人们焦躁不安的情绪,自己与赵家夫妇来时,遇上的那金人车队——他们却是从泽州城离开的,或许也是感受到了这片地方的不太平。这一家人在此时结亲,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趁着眼下的些许太平光景,想将这事办妥。

    这几年来,中原板荡,所谓的不太平,早已不是看不见摸不著的玩笑了。

    傍晚沉没下去,客栈中也点起灯了,空气还有些燥热,游鸿卓在微光之中看着眼前这片万家灯火,不知道会不会是这座城池最后的太平光景。

    心有恻隐,但并不会过多的在意。

    他早已经历过了。

    ************

    入夜后的万家灯火在城市的夜空中映衬出热闹的气息来,以泽州为中心,斑斑点点的蔓延,军营、驿站、村庄,往日里行人不多的小路、山林,在这夜里也亮起了稀疏的光芒来。

    泽州城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热闹的景象,城内城外,气氛便都显得紧张。

    气氛紧张,各种事情就多。泽州知州的府邸,一些结伴前来请求官府关闭城门不许外人进入的宿老乡绅们刚刚离去,知州陆安民用手巾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心绪焦虑地在这偏厅中走了几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宿老乡绅们的要求难以达到,即便是拒绝,也并不容易,但毕竟人已经离去,照理说他的情绪也应该安定下来。但在此时,这位陆知州显然仍有其它为难之事,他在椅子上目光不宁地想了一阵,终于还是拍拍椅子,站了起来,出门往另一间会客室过去。

    房间的门口,有两名侍卫,一名侍女守着。陆安民走过去,低头向侍女询问:“那位姑娘吃东西了没有?”

    侍女摇了摇头:“回老爷,还没有。”

    陆安民皱了皱眉头,迟疑一下,终于伸手,推门进去。

    武朝倾覆、天下纷乱,陆安民走到今天的位置,曾经却是景翰六年的进士,经历过金榜题名、跨马游街,也曾经历万人离乱、混战饥荒。到得如今,居于虎王手下,守御一城,许许多多的规矩都已毁坏,许许多多混乱的事情,他也都已亲眼见过,但到的泽州局势紧张的当下,今天来拜访他的这个人,却委实是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和棘手的。

    房门推开,馨黄的灯火之中,有一桌早已凉了的饭菜,房间一侧的灯火下坐着的,却是一名僧衣如水的女尼,这带发修行的女尼一头长发垂下,正微微低头,拨弄指尖的念珠。听见开门声,女尼抬起头来,目光望向陆安民,陆安民在心中叹了口气。

    混乱的年代,所有的人都身不由己。生命的威胁、权力的腐蚀,人都会变的,陆安民已经见过太多。但只在这一眼之中,他仍旧能够察觉到,某些东西在女尼的眼神里,仍旧倔强地生存了下来,那是他想要看到、却又在这里不太想看到的东西。

    于是他叹一口气,往旁边摊了摊手:“李姑娘……”他顿了顿:“……吃了没?”

    面对着这位曾经名叫李师师,如今可能是整个天下最麻烦和棘手的女人,陆安民说出了毫无新意和创见的招呼语。

    女尼起身,朝他柔柔地一礼。陆安民心中又叹息了一声。

    可惜她并不只是来吃饭的……

    ***********

    灯火、素斋,光芒点点的,有话语声。

    “……年轻时,意气风发,金榜题名后,到汾州那片当县令。小县城,治得还行,只是许多事情看不习惯,放不开,三年考评,最后反倒吃了挂落……我那会啊,性子耿直,自觉进士身份,读圣贤之书,不曾有愧于人,何必受这等腌臜气,便是上头有了门路,那一会儿也犟着不愿去疏通,几年里碰得头破血流,干脆辞官不做了。好在家中有闲钱,我名声也不错,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后来金人南下了,跟着家里人东躲西藏,我还想过聚集起一批人来抵挡,人是聚起来了,闹哄哄的没多久又散掉。普通人懂什么啊,国破家亡、身无长物了,聚在一起,要吃东西吧,哪里有?只好去抢,自己手上有了刀,对身边的人……格外下得了手,呵呵,跟金人也没什么两样……”

    “……就这样,人散就散了,后来又是奔走啊,躲啊藏啊,我原配妻子带着大儿子……死在战乱里了,父亲死了,我有两次快要饿死。妾室扔下女儿,也跟别人跑了……”灯光之中,说话的陆安民拿着酒杯,脸上带着笑容,停顿了许久,有些自嘲地笑笑,“我当时想啊,也许人还是不散,反而好点……”

    对面的女尼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陆安民看了片刻,他近四十岁的年纪,气质儒雅,正是男人沉淀得最有魅力的阶段。伸了伸手:“李姑娘不要客气。”

    他说着又微微笑了起来:“如今想来,第一次见到李姑娘的时候,是在十多年前了吧。那时候汴梁还在,矾楼还在,我在御街边住下时,喜欢去一家老周汤面铺吃汤面、肉丸。那年大雪,我冬天过去,一直等到来年……”

    对面的女尼也是缅怀地笑了笑:“陆知州见到的,还是个小姑娘吧。”

    陆安民看着李师师的脸:“当时李姑娘大概十多岁,已是矾楼最上头的那批人了。当时的姑娘中,李姑娘的性情与旁人最是不同,跳脱出俗,或许也是因此,如今众人已缈,唯有李姑娘,依旧名动天下。”

    师师低了低头:“我称得上什么名动天下……”

    陆安民肃容:“去年六月,濮阳大水,李姑娘来回奔走,说动周围富户出粮,施粥赈灾,活人无数,这份情,天下人都会记得。”

    “那却不算是我的作为了。”师师低声说了一句,“出粮的不是我,受苦的也不是我,我所做的是什么呢,无非是腆着一张脸,到各家各户,下跪磕头罢了。说是出家,带发修行,实际上,做的还是以色娱人的事情。到得头来,我却担了这虚名,每日里惶恐。”

    女子说得平静,陆安民一时间却微微愣了愣,随后才喃喃道:“李姑娘……做到这个程度了啊。”

    “各人有际遇。”师师低声道。

    “是啊。”陆安民低头吃了口菜,随后又喝了杯酒,房间里沉默了许久,只听师师道:“陆知州,师师今日前来,也是因为有事,觍颜相求……”

    陆安民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求陆知州能想办法闭了城门,救救那些将死之人。”

    陆安民摇头:“……事情不是师师姑娘想的那么简单。”

    “可总有办法,让无辜之人少死一些。”女子说完,陆安民并不回答,过得片刻,她继续开口道,“黄河岸边,鬼王被缚,四十万饿鬼被冲散,杀得已是血流成河。如今你们将那位王狮童抓来此处,大张旗鼓地处置,以儆效尤也就罢了,何必波及无辜呢。泽州城外,数千饿鬼正朝这边前来,求你们放了王狮童,不日便至。这些人若来了泽州,难有幸理,泽州也很难太平,你们有军队,冲散了他们赶跑他们都行,何必非得杀人呢……”

    陆安民坐正了身体:“那师师姑娘知否,你如今来了泽州,也是很危险的?”

    女人看着他:“我只想救人。”

    “这其中事态复杂,师师你不明白。”陆安民顿了顿:“你若要救人,为何不去求那位?”

    师师迷惑片刻:“哪位?”

    “……黑旗的那位。”

    她明白过来,望着陆安民:“可是……他已经死了啊。”

    陆安民啪的一声将筷子放下,偏了头盯着她,想要分辨这其中的真伪。

    陆安民之所以并不想见到李师师,并非因为她的存在代表着曾经某些美好时光的记忆。她之所以让人觉得麻烦和棘手,及至她今天来的目的,乃至于如今整个泽州的局势,若要一丝一毫的抽到底,泰半都是与他口中的“那位”的存在脱不了关系。虽然之前也曾听过不少次那位先生死了的传闻,但此时竟在对方口中听到如此干脆的回答,一时之间,也让陆安民觉得有些思绪紊乱了。

    这到底是真、是假,他一时间也无法分得清楚……(未完待续。)

第七二七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六)

    武建朔八年夏,黑旗军从西北败退两年之后,当初因为黑旗军而存在的诸多遗留问题,已经到了不能不明确、不得不解决的时候。

    这其中,有关于在三年大战、扩军期间黑旗军渗入大齐各方势力的众多奸细问题,自然是重中之重。而在此期间,与之并行的一个严重问题,则是真正的可大可小,那就是:有关于黑旗宁毅的死讯,是否真实。

    三年的大战,金国在如日中天之际于西北折损两员大将,中原大齐兴师百万之众,最终斩杀宁毅,令黑旗终于溃败出西北。事情底定之际,众人只是沉浸在三年的折磨终于过去了的放松感中,对于整件事情,没有多少人敢去唱反调、谈忧患。反正宁毅已死、黑旗覆亡,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在这之后,有关于黑旗军的更多消息才又逐渐浮出水面。溃退出西北的黑旗残部并未覆亡,他们选择了吐蕃、大理、武朝三方交界的区域作为暂时的根据地,休养生息,而后力量还隐隐辐射云贵川、湘南等地,慢慢的站住了脚跟。

    对于这支队伍,吃尽苦头的武朝不敢轻易去惹,吐蕃、大理等地其实也没有多少势力真能与其正面叫板,而在西北的大战之后,黑旗军也更加倾向于内敛****伤口,对外责只是数支商队在天南一隅奔走,势力内部情况,一时间难有人说得清楚。

    有关于宁毅的死讯,在最初的时日里,是没有多少人存有质疑的,原因主要还是在于大家都倾向于接受他的死亡,更何况人头验明正身还送去北方了呢。然而黑旗军依旧存在,它在暗中到底如何运作,大家一番好奇的探寻,有关于宁毅未死的传言才更多的传出来。

    如今的黑旗军,虽然很难深入探寻,但毕竟不是完全的铁板一块,它也是人组成的。当探寻的人多起来,一些明面上的讯息逐渐变得清晰。首先,如今的黑旗军发展和巩固,虽然低调,但仍旧显得很有条理,并未陷入领导人缺失后的混乱,其次,在宁毅、秦绍谦等人空缺之后,宁家的几位遗孀站出来挑起了担子,也是她们在外界放出讯息,声名宁毅未死,只是外敌紧盯,暂时必须藏匿——这倒不是假话,若是真的确认宁毅还活着,早被打脸的金国说不定立刻就要挥军南下。

    说到底,宁毅的死活,在如今的中原,成为了鬼魅一般的传说,谁也没见过、谁也不确定。而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即便宁毅已经脱离明面,黑旗军的势力似乎依旧在正常运行着,即便他死了,众人依然无法掉以轻心,但如果他活着,那整个事情,就足以令整个中原的势力都感到恐惧了。

    在论证宁毅死活的这件事上,李师师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只能说是一个意外。这位曾经的京城名妓原本倒也算不得天下皆知,尤其在战乱的几年时间里,她早已淡出了众人的视线,然而当众人开始探寻宁毅死活的真相时,曾经的一位六扇门总捕,绿林间有数的高手铁天鹰追寻着这位女子的踪迹,向他人表示宁毅的死活很有可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追寻到。

    理由在于,宁毅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但对于家人、身边人却颇为照顾,而这位李姑娘,恰恰是曾经与他有旧的红颜知己。宁毅的死讯传出后,这位隐居云南带发修行的女子一路北上,如果她遇上危险,那么显然,宁毅不会无动于衷。

    很难说这样的推测是铁天鹰在怎样的情况下透露出来的,但无论如何,终究就有人上了心。去年,李师师拜访了黑旗军在吐蕃的基地后离开,围绕在她身边,第一次的刺杀开始了,而后是第二次、第三次,到得六月前,因她而死的绿林人,估计已破了三位数。但保护她的一方到底是宁毅亲自下令,还是宁毅的家眷故布疑阵,谁又能说得清楚。

    这是围绕宁毅死讯边缘的冲突,却让一个早已淡出的女子再度落入天下人的眼中。六月,濮阳大水,洪水波及大名、冀州、恩州、深州等地。此时朝廷已失去赈灾能力,灾民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这位带发修行的女尼四处奔走求告,令得众多大户联手赈灾,顿时令得她的名声远远传开,真如观音在世、万家生佛。

    自此之后,围绕在李师师这个名字周边的,不仅有保护她的黑旗势力,还有不少自发组织的绿林人。当然,为了不再波及太多人,这位姑娘此后似乎也找到了藏匿行踪的手段,偶尔在某处地方出现,后又消失。

    如此这般,到得如今,她出现在泽州,才是真正让陆安民感到棘手的事情。首先这女人不能上——谁知道她是不是那位宁魔头的人,其次这女人还不能死——就算宁毅真死了,黑旗军的报复恐怕也不是他可以承受得了的,再次她的请求还不好直接拒绝——这却是因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于李师师,他是真的心存好感,甚至对她所行之事心存敬佩。

    只是他真的无能为力而已。

    “泽州之事,如陆某所说,不是那么简单的。”陆安民斟酌了片刻,“李姑娘,生逢乱世,是所有人的不幸。呵,我如今,说是牧守一方,然而此等时局,素来是拿刀的人说话。此次泽州一地,真正说话算数的,李姑娘也该明白,是那孙琪孙将军,关城门这等大事,我纵然心有恻隐,又能如何。你与其劝我,不如去劝劝那些来人……没有用的,七万大军,更何况这背后……”

    他说到这里,看看李师师,欲言又止:“李姑娘,个中内情,我不能说得太多。但……你既然来此,就呆在这里,我总得护你周全,说句实在话,你的行踪若然暴露,实难平安……”

    这话还未说完,师师望着他,推开椅子站起了身,随后朝他盈盈拜倒。陆安民连忙也推椅子起来,皱眉道:“李姑娘,这样就不好了。”

    “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师师的声音甚低,“在矾楼之中,凡事都讲个分寸,便是求人,也不能咄咄逼人,那是为了让彼此好受,即便不成,自己也在对方心中留个好印象。但师师确实是无能的弱女子,我心怀恻隐,却手无缚鸡之力,即便想要拿刀上阵杀敌,想必也抵不过半个男儿,陆先生你却贵为知州,纵然对一些事情无力改变,但只要心怀恻隐之心,一念之差也总能救下数十数百人……”

    她顿了顿:“师师今日,并不想逼陆先生表态。但陆先生亦是善心之人……”

    “那却未必!”陆安民挥了挥手。

    “……只希望先生能存一仁心,师师为能够活下来的人,先行谢过。往后时日,也定会铭记在心,****为先生祈福……”

    “唉……你……唉、你……”陆安民有些混乱地看着她在地上向他磕了三个头,一时间扶也不是受也不是,这跪拜之后,对方倒是主动起来了。她灵动的双眼未变,额头之上却微微红了一片,表情带着些许赧然,显然,这样的跪拜在她而言也并不自然。

    “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别人能出力的地方,我身为女子,便只能求求拜拜,打仗之时如此,救灾时也是如此。我情知这样不好,但有时苦苦求拜过后,竟也能有些用处……我愿以为什么用处都是没有的了。其实想起来,我这一生心不能静、愿不能了,出家却又不能真出家,到得最后,其实也是以色娱人、以情份牵累人。实在是……对不住。我知道陆先生也是为难的。”

    “师师姑娘……岂能如此作践自己……唉,这世道……”

    “师师便先告辞了。”

    “你实在不必走……”陆安民道,“我没有其它意思,但这泽州城……确实不太平。”

    “师师亦有自保手段。”

    “我不是说一般的不太平……”

    如此说得几句,对方依然从房间里出去了,陆安民其实也怕牵累,将她送至后门,眼见着对方的身影在黑夜中渐渐离去,有些话终于还是没有说。但她虽然身着僧衣,却口称师师,虽诚心相求,却又口出歉疚,这其中的矛盾与用心,他终究是明明白白的。

    只是,自己在这其中又能做得了几分……

    名叫李师师的女尼从知州府离开,逐渐消失在泽州的街头后,陆知州也折返回了府邸之中,远处的城池间,良安客栈旁的婚宴还在进行,更远处的街道传来了衙役缉捕匪人的喧嚣声。城市东北一侧,如今是灯火通明的、数万大军驻扎的军营,自东南驿道而下,数千的流民也已经浩浩荡荡的往泽州而来,他们是那数十万饿鬼被冲散后的残部,没了兵器与物资,其实就与乞丐无异,在部分人的建议下,一路跟随大军前来泽州,要求这虎王朝廷放了王狮童。

    这些人身无长物,且饥肠辘辘,南下之时,多受了王狮童的恩惠,此番过来,除了要求虎王开恩,其实也要求泽州收留,否则他们大多都过不了这一年的秋天了。若是泽州不管他们,闹将起来被泽州官兵给杀了,其实也未必是最惨的结果。

    距离泽州城十数里外的小山岭上有一处小庙,原本隶属于鬼王麾下的另一批人,也已经率先到了。此时,树林中燃起火把来,百十人在这庙宇附近的林间警戒着。

    鬼王南下,聚集三四十万之众的流民,途中也曾连破数城,其麾下真正能战的军队并非没有。这百余人的队伍便是追随着王狮童的嫡系,自黄河北岸战败后,收拢起来,保下性命的便就是这些人,其中也有数名伤残的,因心有不甘,北上而来。

    庙宇之中,有六名汉子正在商议事情对策,他们分别是李圭方、于警、唐四德、钱秋、古大豪和逢阳波。王狮童的队伍被传作黑旗余部,这其中,就有李圭方、唐四德两人是真正参加过黑旗军的,李圭方身材干瘦,一只手掌是断的,那是在小苍河与女真作战时被人一刀剁断了手掌,他为人冷静,还算有些计谋,在饿鬼队伍里乃是军师的身份,唐四德则身材高大,颇有武艺,脸上有一道刀疤,耳朵缺了一块,是饿鬼军中的勇将。

    当然,如今说是军队,毕竟也只有眼前这么一点人了。

    “……若是未有猜错,此次过去,只是死局,孙琪天罗地网,想要掀起波浪来,很不容易。”

    “……这事情究竟会怎样,先得看他们明日是否放我们入城……”

    “……一网打尽又能如何,我们如今可还有路走。看看后头那些人,他们今年要被活生生饿死……”

    “……进城之后把城点了!”

    “……那要死多少人。”

    “……你当孙琪不会防着吗……孙琪不在乎……”

    “……不能抹黑华夏军……”

    “……华夏军那是你们,若真的还有,那位宁先生怎不出来救我们……”

    “……你不会自救!?”

    “……我怎么救,我死不足惜——”

    庙中的议论断断续续,时而低沉时而激烈,到得后来,钱秋、唐四德、古大豪等人便争吵起来,众人皆知已是穷途末路,争吵无用,可又不得不吵。李圭方站在一旁的角落中,面色阴晴不定:“好了,现在是吵架的时候?”

    “我没有想吵架!”唐四德道,“可他们岂能侮辱华夏军!”

    “就这一百多人了。”旁边于警道,“再吵不如散伙,谁想走的谁走就是!”

    他这番话可能是众人心中都曾闪过的念头,说了出来,众人不再出声,房间里沉默了片刻,身上还有伤的钱秋叹道:“我不走了。”

    “走到哪里去,这么多人死……”古大豪咬了咬牙,“大不了死在泽州城吧……”

    “没人想走……”

    “……我不走。”

    “……不是说黑旗军仍在,要是他们这次真肯出手,该多好啊。”过得片刻,于警叹了口气,他这句话说完,李圭方摇了摇头,便要说话。就在此时,陡然听得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宁立恒假仁假义,哪里救得了你们——”

    这笑声震耳,在夜色中陡然回荡,庙中六人悚然而惊。这一瞬间,唐四德拔刀,于警抓起身边的一杆突火枪,与此同时,巨大的身影破开瓦片,从天而降。

    风压与碎石压伏了庙中的火光,一时间,巨大的黑暗朝周围推开,那声音如雷霆:“让本座来搭救你们吧——”于警这是才刚刚转过身,破风声至。

    那是犹如江河绝提般的沉重一拳,突火枪从中间崩碎,他的身体被拳锋一扫,整个胸口已经开始塌陷下去,身体如炮弹般的朝后方飞出,掠过了唐四德、钱秋等人的身边,往庙墙撞飞而出。

    林地中的众人也已经反应了过来,他们望向庙宇时,只见那庙宇的屋顶陡然崩塌,下一刻,便是侧面的土墙轰然而倒,与土石一道摔出来的身体已经不成人形,昏暗的烟尘之中,众人看见颇有武勇的古大豪被那来袭的身影一拳轰在了头上,整个颈项都扭曲地往后方折去。

    林地外,火箭升起。

    “迎敌——”有人呐喊——

    碎片飞溅的庙宇中,唐四德挥舞钢刀,合身冲上,那身影横挥一拳,将他的钢刀砸飞出去,虎口鲜血迸裂,他还来不及止步,拳风左右袭来,砰的一声,同时轰在他的头上,唐四德跪倒在地,已经死了。

    “大光明教替天行道——”夜色中有人呐喊。

    忽如其来的身影犹如魔神,打倒唐四德后,那身影一爪抓住了钱秋的脖子,如同捏小鸡一般捏碎了他的喉管。巨大的混乱在一瞬间降临了这一片地方,也是在这一瞬间,站在角落里的李圭方忽然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他身处战场,从未想过会面对眼前这样的人。

    大光明教主,林宗吾。

    打遍天下无敌手,如今公认的武艺天下第一!

    十数年前,圣公方腊还在时,数年前,铁臂膀周侗还在时,包括两年前,宁先生以心魔之名压伏天下时,黑旗军的众人是不会将这个人当成一回事的。但眼下终究是不同了。

    魔神的身影趋进,一拳打死了逢阳波,豪迈地跨步而来。李圭方用他仅剩的一只手抓起了随身的火药捆,伸手在旁边的火盆上点燃了引线。他将火药捆护在怀里,朝着林宗吾一刻不停地走过去。

    光影摇动,那强大的身影、威严凛然的面目上陡然显出了一丝怒色和尴尬,因为他伸手往旁边抓时,手边没有能用作投掷物的东西,于是他退后了一步。

    李圭方笑了起来,这笑容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痕迹了,因为下一刻,他被林宗吾全力掷出的石块轰飞出去,在庙宇侧面爆成了一片光火……(未完待续。)

第七二八章 风起云聚 天下泽州(七)

    月亮在安谧的夜色里划过了天空,大地之上的城池里,灯火渐熄,走过了最深沉的夜色,鱼肚白才从冬天的天际微微的吐露出来。

    鸡鸣三遍,泽州城中又开始热闹起来了,早起的小贩匆匆忙忙的入了城,今天却也没有了高声吆喝的心情,大都显得面色惶然、惴惴不安。巡逻的衙役、捕快排成长列从城市的街道间过去,游鸿卓已经起来了,在街头看着一小队士兵肃杀而过,而后又是押解着匪人的军人队伍。

    被这入城士兵押着的匪人身上大都有伤,有的甚至浑身血污,与昨日见的那些高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犯人不同,眼前这一批偶尔开口,也带了一丝绝望肃杀的气息。如果说昨日被晒死的那些人更想表现的是“爷爷是条好汉”,今天的这一批匪人,则更像是从凄惨绝境中爬出来的鬼魅了,愤怒、而又让人感到凄凉。

    “你们看着——有报应的——”一名浑身是血的汉子被绳子绑了,奄奄一息地被关在囚车里走,陡然间朝着外头喊了一声,旁边的士兵挥舞刀柄猛地砸下去,正砸在他嘴上,那汉子倒下去,满口鲜血,估计半口牙齿都被狠狠砸脱了。

    人群中涌起议论之声,惶惶不安:“饿鬼……是饿鬼……”

    “几十万人被打散在黄河岸……今早到的……”

    “到不了南面……就要来吃我们……”

    “作孽……”

    这个早晨,数千的饿鬼,已经从南面过来了。一如众人所说的,他们过不了黄河,就要回头来吃人,泽州,正是风口浪尖。

    众人的议论之中,游鸿卓看着这队人过去,陡然间,前方发生了什么,一名官兵大喝起来。游鸿卓扭头看去,却见一辆囚车上方,一个人伸出了手臂,高高的举起一张黑布。旁边的军官见了,大喝出声,一名士兵冲上去挥起钢刀,一刀将那手臂斩断了。

    鲜血飞舞,嘈杂的声音中,伤者大喝出声:“活不了了,想去南面的人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你们要饿死他们……”

    他这暴喝声夹着断手之痛,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格外凄然,而周围的士兵、军官也在暴喝,一个人挥起长刀,刺进了他的嘴里。此时人群中也有些人反应过来,想到了另一件事,只听得有人低声说道:“黑旗、黑旗……”这声音如涟漪般在人群里泛开,游鸿卓隔得稍远,看不清楚,但此时也已经明白过来,那人手中拿着的,很可能便是一面黑旗军的旗帜。

    人群一阵议论,便听得有人吼道:“黑旗又如何!”

    却是那领队的军官,他下得马来,抓起地面上那张黑布,高高举起。

    “不论旁人如何,我泽州百姓,安居乐业,素来不与人争。几十万饿鬼南下,连屠数城、生灵涂炭,我大军方才出动,替天行道!如今我等只诛王狮童一党恶首,不曾波及他人,还有何话说!诸位兄弟姐妹,我等军人所在,是为保家卫国,护佑大伙,今日泽州来的,不论是饿鬼,还是什么黑旗,只要闹事,我等必定豁出命去,保卫泽州,绝不含糊!诸位只需过好日子,如平日一般,奉公守法,那泽州太平,便无人能动——”

    那将领这番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话说完时,抽出钢刀,将那黑旗刷刷几下斩成了碎片。人群之中,便陡然发出一阵暴喝:“好——”

    有人大喝起来:“说得没错——”

    “我等泽州人,又未曾惹你——”

    “你们要饿死了,便来作乱,被你们杀了的人又如何——”

    “呸——你们这些畜生,要是真敢来,我等杀了你们——”、

    “渣滓!”

    众人的情绪有了出口,喝骂声中,有人捡起石块便往那囚车上打,一时间打骂声在街道上沸腾起来,如雨点般响个不停。

    泽州城外,军队正如长龙般的往城市南面移动过来,把守了城外要道,等待着还在数十里外的饿鬼人潮的到来。纵然当此局面,泽州的城门仍未关闭,军队一方面安抚着民心,一方面已经在城市的各处加强了防守。大将孙琪带领亲卫进驻州府,开始真正的居中坐镇。

    城中的富绅、大户们更是慌乱起来,他们昨夜才结伴拜访了相对好说话的陆安民,今日看军队这架势,显然是不愿被流民逼得闭城,各家加强了防守,才又忧心忡忡地串联,商议着要不要凑出钱物,去求那大将军严肃对待,又或者,加强众人家中的士兵看守。

    之前武朝兴盛时,到得冬天偶尔也有流民潮、饥民潮,当时的各个大城是否封闭是有斟酌的,即便不闭城门,赈灾安抚之下,也不至于出现大乱。但如今局势不同,这些饥民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甚至屠过城的,若是铤而走险,即便军队能够压伏,自己这些人一个不小气岂不成了陪葬。

    众人的忐忑中,城市间的本地平民,已经变得群情汹涌,对外地人颇不友善了。到得这天下午,城市南面,混乱的乞讨、迁徙队伍三三两两地接近了士兵的封锁点,随后,看见了插在前方旗杆上的尸首、头颅,这是属于古大豪、唐四德等人的尸身,还有被炸得漆黑破烂的李圭方的尸身——众人认不出他,却或多或少的能够认出其余的一两位来。

    人群的聚集渐渐的多了起来,他们衣着破烂、身形消瘦、发蓬如草,有些人推着独轮车,有些人背后背着这样那样的包袱,目光中大都透着绝望的颜色——他们多不是乞丐,有的在启程南下时甚至家境殷实,然而到得现在,却都变得差不多了。

    这人群在军队和尸体面前开始变得无措,过了许久,才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大群的人跪在了军队面前,磕头求拜,人群中大哭起来。军队组成的人墙不为所动,傍晚时分,带队的军官方才挥手,装有白粥和馒头等物的车子被推了出来,才开始让饥民排队领粮。

    有了吃的,大片大片的饥民都开始听从起军队的指挥来,前方的军官看着这一切,面露得意之色——实际上,没有了首领,他们大多也是产生不了太多害处的平民。

    威胁、煽动、打击、分化……这天夜里,军队在城外的所为便传入了泽州城内,城内群情激昂,对孙琪所行之事,津津乐道起来。没有了那成千上万的流民,即便有坏人,也已掀不起风浪,原本觉得孙琪大军不该在黄河边打散饿鬼,引祸水北来的民众们,一时之间便觉得孙大将军真是武侯再世、神机妙算。

    这一天,即便是在大光明教的寺庙之中,游鸿卓也清晰地感觉到了人群中那股躁动的情绪。人们谩骂着饿鬼、谩骂着黑旗军、谩骂着这世道,也小声地谩骂着女真人,以这样的形式平衡着心绪。有数拨歹人被军队从城内查出来,便又发生了各种小规模的厮杀,其中一拨便在大光明寺的附近,游鸿卓也悄悄过去看了热闹,与官兵对抗的匪人被堵在房间里,让军队拿弓箭悉数射死了。

    游鸿卓心中也不免担心起来,这样的局势当中,个人是无力的。久历红尘的老江湖多有藏匿的手段,也有各种与地下、绿林势力来往的方式,游鸿卓此时却根本不熟悉这些。他在小山村中,家人被大光明教逼死,他可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将一个小庙中的男男女女悉数杀尽,那时候他将生死至于度外了,拼了命,可以求取一份胜机。

    然而跟这些军队拼命是没有意义的,结局只有死。

    他进到泽州城时,赵先生曾为他弄了一张路引,但到得此时,游鸿卓也不知道这路引是否真的有用,如果那是假的,被识破出来——或许他该早些离开这里。

    他斟酌着这件事,又觉得这种情绪实在太过胆小。还未决定,这天夜里便有军队来良安客栈,一间一间的开始检查,游鸿卓做好搏命的准备,但好在那张路引发挥了作用,对方询问几句,终于还是走了。

    经过了这个小插曲,他才觉得倒也不必立刻离开。

    这一天是建朔八年的六月二十七,距离王狮童要被问斩的日子还有四天。白日里,游鸿卓继续去到大光明寺,等待着谭正等人的出现。他听着人群里的消息,知道昨夜又有人劫狱被抓,又有几波几波的混乱发生,城东头甚至死了些人。到得下午时分,谭正等人仍未出现,他看着日渐西斜,知道今天可能又没有结果,于是从寺中离开。

    走过几条街道,他发现自己被盯上了。

    傍晚的街道行人不多,对面一名背刀汉子径直逼过来时,后方也有两人围了上来,将游鸿卓逼入旁边的小巷当中。这三人武艺看来都不低,游鸿卓深吸了一口,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说话,巷道那头,一道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四哥。”游鸿卓轻声低喃了一句,对面,正是他曾经的那位“四哥”况文柏,他身着白衣,背负单鞭,看着游鸿卓,眼中隐隐有着一丝得意的神色。

    游鸿卓定下心神,笑了笑:“四哥,你怎么找到我的啊?”

    “五弟教我一个道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我做下那样的事情,又跑了你,总不能现在就无忧无虑地去喝花酒、找粉头。所以,为了等你,我也是费了功夫的。”

    我做下那样的事情……听得这句话,游鸿卓的心中已经叹了口气。

    “那……四哥……”他心中沉重,此时开口都有些艰难,“几位兄姐,还活着吗?”

    况文柏看着他,沉默许久,陡然一笑:“你觉得,怎么可能。”他伸手摸上单鞭,“你今天走了,我就真的放心了。”

    “可……这是为什么啊?”游鸿卓大声道:“我们结拜过的啊!”(未完待续。)

第七二九章 非人间(上)

    “结拜!你这样的愣头青才信那是结拜,哈哈,兄弟七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知道栾飞、秦湘他们是什么人,劫富济贫,劫来的银子又都去了哪里?十六七岁的小娃子,听多了江湖戏文,以为大伙儿一道陪你闯江湖、当大侠呢。我今日让你死个明白!”

    巷道那头况文柏的话语传来,令得游鸿卓微微愕然。

    “栾飞、秦湘这对狗男女,他们乃是乱师王巨云的部属。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哈!你不知道吧,我们劫去的钱,全是给别人造反用的!中原几地,他们这样的人,你以为少吗?结义?那是要你出劳力,给别人赚钱!江湖豪杰?你去街上看看,那些背刀的,有几个背后没站着人,手上没沾着血。铁臂膀周侗,当年也是御拳馆的拳师,归朝廷节制!”

    如今黄河以北几股站得住脚的大势力,首推虎王田虎,其次是平东将军李细枝,这两拨都是名义上臣服于大齐的。而在这之外,聚百万之众的王巨云势力亦不可小觑,与田虎、李细枝鼎足而三,由于他反大齐、女真,因此名义上更加站得住脚,人多称其义师,也有如况文柏一般,称其乱师的。

    眼见着游鸿卓愕然的神情,况文柏得意地扬了扬手。

    “你看,小朋友,你十几岁死了爹娘,出了江湖把他们当兄弟,他们有没有当你是兄弟?你当然希望那是真的,可惜啊……你以为你为的是江湖义气,结义之情,没有这种东西,你以为你今天是来报血海深仇,哪有那种仇?王巨云口称义师,暗地里让这些人杀人越货,买军械军粮,他的治下男盗女娼,老子便是看不惯!抢就抢杀就杀,谈什么替天行道!我呸——”

    “要我卖命可以,要么大家真是兄弟,抢来的,一齐分了。要么花钱买我的命,可咱们的栾大哥,他骗我们,要我们出力卖命,还不花一钱银子。骗我卖命,我就要他的命!游鸿卓,这世界你看得懂吗?哪有什么英雄豪杰,都是说给你们听的……”

    “那我知道了……”

    游鸿卓语气低沉,喃喃叹了一句。他年纪本不大,身体算不得高,此时微微躬着身子,因为神情沮丧,更像是矮了几分,然而也就是这句话后,他反手拔出了裹在背后衣服里的钢刀。

    “呀——”

    “你敢!”

    少年人的吼声刹然响起,夹杂着后方武者雷霆般的震怒,那后方三人之中,一人劈手抓出,游鸿卓身上的袍服“砰——哗——”的一声,撕裂在空中,那人抓住了游鸿卓后背的衣物,直拉得绷起,然后砰然碎裂,其中与袍袖相连的半件却是被游鸿卓挥刀割断的。

    嘶吼之中,少年奔突如虎豹,直冲况文柏,况文柏已是三十出头的老江湖,早有提防下又如何会怕这等年轻人,钢鞭一挥,截向游鸿卓,少年长刀一举,逼近眼前,却是放开了怀抱,合身直扑而来!

    同归于尽!

    况文柏乃是谨慎之人,他出卖了栾飞等人后,即便只是跑了游鸿卓一人,心中也并未就此放下,反倒是发动人手,****警惕。只因他明白,这等少年人最是讲究义气,若是跑了也就罢了,如若没跑,那唯有在最近杀了,才最让人放心。

    他做好了准备,之前又拿语言打击对方,令对方再难有慷慨复仇的热血。却终未想到,此时少年的陡然出手,竟仍能如此凶狠暴烈,第一招下,便要以命换命!

    这几日里,由于与那赵先生的几番交谈,少年人想的事情更多,敬畏的事情也多了起来,然而那些敬畏与害怕,更多的是因为理智。到得这一刻,少年人终究还是当初那个豁出了性命的少年人,他双目赤红,高速的冲锋下,迎着况文柏的招式,不挡不躲,便是刷的一刀直刺!

    要么让开,要么一起死!

    况文柏招式往旁边一让,游鸿卓擦着他的身体冲了过去,那钢鞭一让之后,又是顺势的挥砸。这一下砰的打在游鸿卓肩膀上,他整个身体失了平衡,朝着前方摔跌出去。巷道阴凉,那边的道路上淌着黑色的污水,还有正在流淌污水的沟渠,游鸿卓一时间也难以清楚肩膀上的伤势是否严重,他顺着这一下往前飞扑,砰的摔进污水里,一个翻滚,黑水四溅之中抄起了沟渠中的淤泥,哗的一下朝着况文柏等人挥了过去。

    这处沟渠不远便是个小菜市,污水长久堆积,上头的黑水倒还好些,下方的淤泥杂物却是沉积许久,一经挥起,巨大的恶臭令人恶心,黑色的污水也让人下意识的躲避。但纵然如此,不少污泥还是批头盖脸地打在了况文柏的衣服上,这污水飞溅中,一人抓起暗器掷了出去,也不知有没有打中游鸿卓,少年自那污水里冲出,啪啪几下翻上前方巷道的一处杂物堆,翻过了旁边的院墙。

    这边况文柏带来的一名武者也已经蹭蹭几下借力,从院墙上翻了过去。

    那边也只是普通的人家院落,游鸿卓掉进鸡窝里,一个翻滚又踉跄冲出,撞开了前方围起的竹篱笆。鸡毛、稻草、竹片乱飞,况文柏等人追将进来,拿起石块扔过去,游鸿卓挥起一只木桶回掷,被钢鞭打碎在空中,院落主人从房舍里冲出来,随后又有女人的声音惊呼尖叫。

    这四追一逃,一时间混乱成一团,游鸿卓一路狂奔,又翻过了前方院落,况文柏等人也已经越追越近。他再翻过一道院墙,前方已然是城中的街道,院墙外是布片扎起的棚子,游鸿卓一时来不及反应,从布棚上滚落,他摔在一只箱子上,棚子也哗啦啦的往下倒。不远处,况文柏翻上围墙,怒喝道:“哪里走!”挥起钢鞭掷了出来,那钢鞭擦着游鸿卓的脑袋过去,砸中了绑在街边的一匹马。

    顷刻间,巨大的混乱在这街头散开,惊了的马又踢中旁边的马,挣扎起来,又踢碎了旁边的摊子,游鸿卓在这混乱中摔落地面,后方两名高手已经飞身而出,一人伸脚踢在他背上,游鸿卓只觉得喉头一甜,咬紧牙关,仍旧发足狂奔,惊了的马挣脱了柱子,就奔跑在他的侧后方,游鸿卓脑子里已经在嗡嗡响,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拉它的缰绳,第一下伸手挥空,第二下伸手时,之间前方不远处,一名男孩儿站在道路中央,已然被跑来的人和马惊呆了。

    没能想得太多,这一瞬间,他纵身跃了出去,伸手往哪男孩儿身上一推,将男孩推向旁边的菜筐,下一刻,奔马撞在了他的身上。

    游鸿卓飞了出去。

    身体腾空的那片刻,人群中也有呼喊,后方追杀的高手已经过来了,但在街边却也有一道身影犹如风暴般的逼近,那人一只手抱起孩子,另一只手似乎抄起了一根木杆,轰的扫出,那奔跑中的马在轰然间朝街边滚了出去。

    少年摔落在地,挣扎一下,却是难以再爬起来,他目光之中晃动,迷迷糊糊里,看见况文柏等人追近了,想要抓他起来,那名抱着孩子手持长棍的汉子便挡住了几人:“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我乃辽州巡捕……”

    如果游鸿卓仍旧清醒,或许便能分辨,这忽然过来的汉子武艺高强,只是方才那随手一棍将奔马都砸出去的力道,比之况文柏等人,便不知高到了哪里去。只是他武艺虽高,说话之中却并不像有太多的底气,众人的僵持之中,在城中巡逻的士兵赶过来了……

    **************

    醒过来时,夜色已经很深,周围是各种各样的声音,隐隐约约的,谩骂、惨叫、诅咒、呻吟……茅草的地铺、血和腐肉的气息,后方小小的窗棂告知着他所处的时间,以及所在的位置。

    泽州大牢。

    泽州街头的一路奔逃,游鸿卓身上裹了一层淤泥,又沾满泥灰、鸡毛、稻草等物,污秽难言,将他拖进来时,曾有捕快在他身上冲了几桶水,当时游鸿卓短暂地清醒,知道自己是被当成黑旗余孽抓了进来。

    人生的际遇,在这些时日里,乱得难以言喻,游鸿卓的思绪还有些迟钝,无法从眼下的境况里想到太多的东西,过去和未来都显得有些虚幻了。牢房的那一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在,那人衣衫褴褛、浑身是血,正发出令人牙根都为之酸楚的呻吟。游鸿卓怔怔看了许久,意识到这人可能是昨日或是哪日被抓进来的饿鬼成员,又或是黑旗余孽。

    他靠在地上想了一阵子,脑子却难以正常转动起来。过了也不知多久,昏暗的牢房里,有两名狱卒过来了。

    其中一人在牢房外看了游鸿卓片刻,确定他已经醒了过来,与同伴将牢门打开了。

    “醒来了?”

    游鸿卓微微点头。

    “你进来的时候,真是臭死老子了!怎么样?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有能帮你说情的……什么东西?”狱卒三根手指搓捏了一下,示意,“要告诉官爷我的吗?”

    游鸿卓想了想:“……我不是黑旗余孽吗……过几日便杀……怎么说情……”

    “好!官爷看你模样奸猾,果然是个刺头!不给你一顿威风尝尝,看来是不行了!”

    狱卒说着,一把拉起了游鸿卓,与同样一道将他往外头拖去,游鸿卓伤势未愈,这一晚,又被打得遍体鳞伤,扔回房间时,人便昏迷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七三〇章 非人间(下)

    夜里过去了白天又来,第一个白天外面下了雨,雨水顺着墙壁流进来,将本就腐臭的牢房浸得潮湿不堪。远远近近的,骂声、说话声、呻吟声,犹如鬼蜮般的声响。

    狱卒敲打着牢房,高声呼喝,过得一阵,将闹得最凶的囚犯拖出去拷打,不知什么时候,又有新的囚犯被送进来。

    同房的那名伤员在下午呻吟了一阵,在稻草上无力地滚动,呻吟之中带着哭腔。游鸿卓浑身疼痛无力,只是被这声音闹了许久,抬头去看那伤者的样貌,只见那人满脸都是刀痕,鼻子也被切掉了一截,大概是在这牢狱之中被狱卒肆意拷打的。这是饿鬼的成员,或许曾经还有着黑旗的身份,但从些许的端倪上看年纪,游鸿卓估计那也不过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游鸿卓还不到二十,对于眼前人的年纪,便生不出太多的感慨,他只是在角落里沉默地呆着,看着这人的受苦——伤势太重了,对方迟早要死,牢房中的人也不再管他,眼下的这些黑旗余孽,过得几日是必然要陪着王狮童问斩的,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游鸿卓还想不通自己是如何被当成黑旗余孽抓进来的,也想不通当初在街头看到的那位高手为何没有救自己——不过,他如今也已经知道了,身在这江湖,并不见得大侠就会行侠仗义,解人危难。

    他觉得自己恐怕是要死了。

    少年人在这世上活了还没有十八岁,最后这半年,却实在是尝过了太多的酸甜滋味。全家死光、与人搏命、杀人、被砍伤、差点饿死,到得如今,又被关起来,用刑拷打。坎坎坷坷的一路,如果说一开始还颇有锐气,到得此时,被关在这牢房之中,心里却渐渐有了一丝绝望的感觉。

    因为一时间想不到该如何反抗,心中关于反抗的情绪,反而也淡了。

    到得夜里,同房的那伤者口中说起胡话来,嘟嘟囔囔的,多数都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到了深夜,游鸿卓自浑浑噩噩的梦里醒来,才听到那哭声:“好痛……我好痛……”

    “爹啊……娘啊……”那伤者在哭,“我好痛啊……”

    原来这些黑旗余孽也是会哭成这样的,甚至还哭爹喊娘。

    游鸿卓心中想着。那伤者呻吟许久,凄楚难言,对面牢房中有人喊道:“喂,你……你给他个痛快的!你给他个痛快啊……”是对面的汉子在喊游鸿卓了,游鸿卓躺在黑暗里,怔怔的不想动弹,眼泪却从脸上不由自主地滑下来了。原来他不自禁地想到,这个二十多岁的人要死了,自己却只有十多岁呢,为何就非死在这里不可呢?

    这样躺了许久,他才从那儿翻滚起来,朝着那伤者靠过去,伸手要去掐那伤者的脖子,伸到半空中,他看着那人脸上、身上的伤,耳中听得那人哭道:“爹、娘……哥哥……不想死……”想到自己,眼泪忽然止不住的落。对面牢房的汉子不解:“喂,你杀了他是帮他!”游鸿卓终于又折返回去,隐身在那黑暗里,瓮瓮地答了一句:“我下不了手。”

    “你个****,看他这样了……若能出去老子打死你——”

    “有种过来弄死我啊——”

    游鸿卓歇斯底里的大喊。

    **************

    少年陡然的发作压下了对面的怒意,眼下牢房之中的人或者将死,或者过几日也要被处死,多的是绝望的情绪。但既然游鸿卓摆明了不怕死,对面无法真冲过来的情况下,多说也是毫无意义。

    再经过一个白天,那伤者奄奄一息,只偶尔说些胡话。游鸿卓心有怜悯,拖着同样有伤的身子去拿了水来,给他润了几口,每到此时,对方似乎便好过不少,说的话也清晰了,拼拼凑凑的,游鸿卓知道他之前至少有个兄长,有父母,现在却不知道还有没有。

    傍晚时分,昨天的两个狱卒过来,又将游鸿卓提了出去,拷打一番。拷打之中,为首捕快道:“也不怕告诉你,哪位况爷出了银子,让哥俩好好收拾你。嘿,你若外头有人有孝敬,官爷便也能让你好受点。”

    游鸿卓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天地之间哪里还有亲人可找,良安客栈之中倒还有些赵先生离开时给的银子,但他昨夜心酸流泪是一回事,面对着这些恶人,少年却仍旧是死硬的性子,并不开口。

    两名捕快将他打得皮开肉绽浑身是血,方才将他扔回牢里。他们的拷打也有分寸,虽然痛苦不堪,却始终未有大的伤筋动骨,这是为了让游鸿卓保持最大的清醒,能多受些折磨——他们自然知道游鸿卓乃是被人陷害进来,既然不是黑旗余孽,那或许还有些银钱财物。他们折磨游鸿卓虽然收了钱,在此之外能再弄些外快,也是件好事。

    被扔回牢房之中,游鸿卓一时之间也已经毫无力气,他在稻草上躺了好一阵子,不知什么时候,才忽然意识到,旁边那位伤重狱友已没有在呻吟。

    他艰难地坐起来,旁边那人睁着眼睛,竟像是在看他,只是那双眼白多黑少,神色渺茫,好久才微微地动一下,他低声在说:“为什么……为什么……”

    “女真人……坏人……狗官……马匪……恶霸……军队……田虎……”那伤者喃喃念叨,似乎要在弥留之际,将记忆中的恶人一个个的全都诅咒一遍。一会儿又说:“爹……娘……别吃,别吃观音土……我们不给粮给别人了,我们……”

    “等到大哥打败女真人……打败女真人……”

    “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打女真人啊……”

    这喃喃的声音时高时低,有时候又带着哭声。游鸿卓此时痛楚难言,只是漠然地听着,对面牢房里那汉子伸出手来:“你给他个痛快的、你给他个痛快的,我求你,我承你人情……”

    游鸿卓怔怔地没有动作,那汉子说得几次,声音渐高:“算我求你!你知道吗?你知道吗?这人的哥哥当年参军打女真送了命,他家中本是一地富户,饥荒之时开仓放粮给人,后来又遭了马匪,放粮放到自己家里都没有吃的,他爹娘是吃观音土死的!你抬抬手,求你给他一个痛快的——”

    游鸿卓想要伸手,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眼下却始终抬不起手来,过得片刻,张了张嘴,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哈哈,你们惨,谁还没见过更惨的?你们惨,被你们杀了的人怎么样,好多人也没有招你们惹你们咳咳咳咳……泽州的人——”

    他一句话呛在喉咙里。对面那人愣了愣,勃然大怒:“你说什么?你有没有看见过人活生生的饿死!”

    “我差点饿死咳咳——”

    “有没有看见几千几万人没有吃的是什么样子!?他们只是想去南边——”

    “想去南边你们也杀了人——”

    “那……还有什么办法,人要活生生饿死了——”

    两边吼了几句,游鸿卓只为抬杠:“……若是泽州大乱了,泽州人又怪谁?”

    “……若是在外面,老子弄死你!”

    “哈哈,你来啊!”

    “草你娘!你不得好死——”

    游鸿卓干巴巴的笑声中,周围也有骂声响起来,片刻之后,便又迎来了狱卒的镇压。游鸿卓在昏暗里擦掉脸上的眼泪——那些眼泪掉进伤口里,真是太痛太痛了,那些话也不是他真想说的话,只是在这样绝望的环境里,他心中的恶意真是压都压不住,说完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真是个恶人了。

    记忆在随后变得迷迷糊糊,他的身体撑不起亢奋的情绪,在发泄过后,睡意如潮涌而来。噩梦里什么都有,他也能在片段里看到自己的父母了,被侮辱后疯了的母亲,被屈辱杀死的父亲,他隐隐看到小时候的一家三口,有时候记忆破碎,他看见父母在饥饿中吃下观音土死了,母亲喂他喝粥,一边喂,一边说:“快些吃,快些吃,娘不饿,吃得好撑……”母亲的肚子微微鼓起来,然而在梦中,可怕的清醒让他明白那腹中都是泥土,他心中想要大喊,无法喊得出来,小小的游鸿卓开心地喝掉了粥。

    到底有怎样的世界像是这样的梦呢。梦的碎片里,他也曾梦见对他好的那些人,几位兄姐在梦里自相残杀,鲜血遍地。赵先生夫妇的身影却是一闪而过了,在浑浑噩噩里,有温暖的感觉升起来,他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是梦里还是现实,依旧是迷迷糊糊的昏暗的光,身上不那么痛了,隐隐的,是包了绷带的感觉。

    处斩之前可不能让他们都死了……

    似乎有这样的话语传来,游鸿卓微微偏头,隐约觉得,似乎在梦魇之中。

    ——牢房的那头,一道身影坐在地上,不像是牢狱中见到的人,那竟有些像是赵先生。他穿着长衫,身边放着一只小箱子,坐在那儿,正静静地握着那重伤年轻人的手。

    弥留之际的年轻人,在这昏暗中低声地说着些什么,游鸿卓下意识地想听,听不清楚,然后那赵先生也说了些什么,游鸿卓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远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话的声音没有了,赵先生在那伤者身上按了一下,起身离去,那伤者也永远地安静了下来,远离了难言的痛楚……

    牢狱中喧嚣一阵,旋又安静,游鸿卓无法完全地清醒过来,终于又陷入沉睡当中了,一些他似乎听到又似乎不曾听过的话,在黑暗中浮起来,又沉下去,到他醒来的时候,便几乎完全的沉入他的意识深处,无法记得清楚了。

    ——你像你的兄长一样,是令人敬佩的,伟大的人……

    ——我很荣幸曾与你们这样的人,一道存在于这个世界。

    **************

    泽州大牢牢门,宁毅张开手,与其他大夫一样又接受了一遍狱卒的搜身。有些狱卒经过,疑惑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上头为什么忽然心血来潮,要组织大夫给牢中的重伤者做疗伤。

    走上街道时,正是夜色最为深沉的时刻了,六月的尾巴,天空没有月亮。过得片刻,一道身影悄然而来,与他在这街道上并肩而行:“有没有觉得,这里像是杭州?”

    “乱的地方你都觉得像杭州。”宁毅笑起来,身边名叫刘西瓜的女人微微转了个身,她的笑容清澈,如同她的眼神一样,即便在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之后,依旧纯净而坚定。

    他们行走在这黑夜的街道上,巡逻的更夫和军队过来了,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影。即便在这样的夜里,灯火已然微茫的城市中,依然有各种各样的力量与企图在躁动,人们各行其是的布局、尝试迎接碰撞。在这片看似太平的渗人寂静中,即将推向接触的时间点。

    晨光微熹,火一般的白昼便又要取代夜色到来了……(未完待续。)

今晚确定没了,不要等。

作废了两个开头,切入点不对。(未完待续。)

第七三一章 中冲(上)

    山雨欲来。

    泽州城附近石滨峡村,村民们在打谷场上聚集,看着士兵进去了山坡上的大宅子,喧闹的声音一时未歇,那是大地主的妻子在哭喊了。

    “……你们这是污攀好人……你们这是污攀——”

    “……沈家沈凌于私塾之中为黑旗逆匪张目,私藏**,分明与逆匪有涉!这一家皆是嫌疑之人,将他们悉数抓了,问清楚再说——”

    军队的行动,引起大规模的哭喊,几日以来,在泽州附近已经不是第一起类似事件。打谷场上的村民惴惴不安,不过,牵涉的是大户,一时之间,倒也没有引起过多的恐慌。

    “泽州时局不平!歹人聚集,最近几日,恐会闹事,诸位乡党不要怕,我等抓人除逆,只为稳定时势。近几日或有大事,对诸位生活造成不便,但孙将军向诸位保证,只待逆贼王狮童授首,这局势自会太平下来!”

    负责宣传的士兵在打谷场前方大声地说话,随后又例举了沈家的罪证。沈家的公子沈凌原本在村中负责乡学私塾,爱谈些时政,偶尔说几句黑旗军的好话,乡民听了觉得也不足为怪,但最近这段时间,泽州的平静为饿鬼所打破,饿鬼势力据说又与黑旗有关系,士兵抓捕黑旗的行动,众人倒因此接受下来。虽然平日对沈凌或有好感,但谁让你通逆匪呢。

    村民的心理终究朴素,打女真归打女真,但自己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黑旗军要把火烧到这边,那自然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了。

    士兵押着沈氏一家人,一路推推搡搡地往泽州城去。村民们看着这一幕,倒是没有人会意识到,他们可能回不来了。

    两日后便是鬼王授首之时,只要过了两日,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泽州的府衙之中,陆安民面色复杂焦躁地走过了长廊,跨下台阶时,差一点便摔了一跤。

    他手中拿着一卷宣纸卷宗,内心焦虑。一路走到孙琪办公的正殿外,只见原是州府大堂的地方等待的官员众多,有的是军队中的将领,有的是州府中的文职,吵吵嚷嚷的等待着大将军的接见。眼见着陆安民过来,文职官员纷纷涌上,与他分说此时的泽州事务。

    孙琪如今坐镇州府,拿捏一切事态,却是优先召进军队将领,州府中的文职便被拦在门外许久,手头上许多紧急的事情,便不能得到处理,这中间,也有许多是要求查清错案、为人求情的,往往这边还未见到孙琪,那边军队中人已经做了处理,或许押往大牢,或是已经在军营附近开始用刑——这许多人,两日之后,便是要处斩的。

    武朝还控制中原时,诸多事务向来以文臣居首。陆安民牧守一地,此时已是当地最高的文官,然而一时间仍旧被拦在了大门外。他这几日里来回奔走,遭到的冷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纵然形势比人强,心中的愤懑也早已在积聚。过得一阵,眼见着几拨将领先后进出,他霍然起身,陡然向前方走去,士兵想要拦他,被他一把推开。

    “不要挡着我!本官还是泽州知州——便是要见虎王!也不至被如此轻视——”

    大堂之中,孙琪正与几名将领议事,耳听得喧哗传来,停下了说话,冰冷了面孔。他身材高瘦,手臂长而有力,双眼却是狭长阴鸷,长期的军旅生涯让这位大将显得极为危险,普通人不敢近前。看见陆安民的第一时间,他拍响了桌子。

    “放肆!如今军队已动,此地便是中军营帐!陆大人,你如此不知轻重!?”

    “孙将军,本官还未被解职,如今便是泽州官长。有要事见你,三番五次通报,到底你我是谁不知轻重!”

    他眼中充血,几日的煎熬中,也已被气昏了头脑,暂时忽略了眼下其实军队最大的事实。眼见他已不计后果,孙琪便也猛的一挥手:“你们下去!”人还没走,望向陆安民:“陆大人,此次行事乃虎王亲自下令,你只需配合于我,我不必对你交代太多!”

    “然则,此次事件之后,泽州还要不要了!”

    “陆安民,你知道如今本将所为何事!”

    “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吧!”

    “你以为本将等的是什么人?七万大军!你以为就为了等城外那一万将死之人!?”

    “不必做到如此!”陆安民大声强调一句,“那么多人,他们九成以上都是无辜的!他们背后有亲族有家人——家破人亡啊!”

    “本将五万军队便冲散了四十万饿鬼!但如今在这泽州城是七万人!陆!大!人!”孙琪的声音压过来,压过了大堂外阴沉天色下的风吼,“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们等的是什么人——”

    陆安民怔怔地看他,随后一字一顿:“家!破!人!亡!啊!”

    “打仗十年了!家破人亡啊!”陆安民指着外头,“多少人家破人亡,孙将军,我知道你有手段,城外一万流民你打的打压的压杀的杀,他们没法反抗,城里的人还觉得安心。我是个文职,可我知道,事情做完以后,泽州城是要垮的,是要乱的,十年了,好不容易有这样一片地方,你要搞乱他。”

    “你要做事我知道,你以为我不知轻重缓急,可不必做到这等程度。”陆安民挥着手,“少死些人、是可以少死些人的。你要敛财,你要拿权力,可做到这个地步,以后你也没有东西可拿……”

    “你说什么!”孙琪砰的一声,伸手砸在了桌子上,他目光盯紧了陆安民,如同噬人的眼镜蛇,“你给我再说一遍,什么叫做敛财!拿权力!”

    陆安民说到那时,本身也已经有些后怕。他一时间鼓起勇气面对孙琪,脑子也被冲昏了,却将有些不能说的话也说了出来。只见孙琪伸出了手:

    “九成无辜?你说无辜就无辜?你为他们担保!保证他们不是黑旗人!?放走他们你负责,你负得起吗!?我本以为跟你说了,你会明白,我七万大军在泽州严阵以待,你竟当成儿戏——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九成无辜?我出来时虎王就说了,对黑旗,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哼!你这等人,也配做一州父母!你以为你只是区区小吏?与你一见,真是浪费本将心力。来人!带他出去,再有敢在本将军前闹事的,格杀勿论!”

    孙琪这话一说,他身边副将便已带人进来,架起陆安民双臂便往外走。陆安民看着孙琪,终于忍不住挣扎道:“你们小题大做!孙将军!你们——”

    他此时已被拉到门口,挣扎之中,两名士兵倒也不想伤他太甚,只是架着他的手让他往外退,随后,便听得啪的一声响,陆安民陡然间踉跄飞退,滚倒在大堂外的地下。

    这一声突如其来,外头不少人都看到了,反应不过来,附近廊苑都瞬间安静下来。片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就在方才,那军中副将竟然一巴掌抽在了陆安民脸上,将他抽得几乎是飞了出去。

    陆安民这一瞬间也已经懵了,他倒在地下后坐起来,才感到了脸上火辣辣的痛,更为难堪的,恐怕还是周围众多人的围观。

    在一切秩序崩溃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出奇。泽州附近当初也曾稍稍经历和感受过那样的时期,只是这几年的太平,冲淡了众人的记忆,唯有此时的这一巴掌,才让人们重又记了起来。

    即便是几年以来中原最为稳定太平的地方,虎王田虎,曾经也只是造反的猎户而已。这是乱世,不是武朝了……

    陆安民坐在那里,脑中转的也不知是什么念头,只过得许久,才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屈辱和愤怒让他浑身都在颤抖。但他没有再回头纠缠,在这片大地最乱的时候,再大的官员府邸,也曾被乱民冲进去过,即便是知州知府家的家眷,也曾被乱民****至死,这又有什么呢?这个国家的皇族也经历了这样的事情,那些被俘北上的女子,其中有皇后、贵妃、公主、大臣贵女……

    其实一切都不曾改变……

    副将返回大堂,孙琪看着那外头,咬牙切齿地点了点:“他若能做事,就让他做事!若然不能,摘了他的帽子——”

    泽州城内,大部分的人们,情绪还算安定。他们只以为是要诛杀王狮童而引起的乱局,而孙琪对于城外局面的掌控,也让平民们暂时的找到了太平的优越感。一些人因为家中被波及,来回奔走,在最初的日子里,也并未得到大伙儿的同情——风口浪尖上,便不要添乱了,杀了王狮童,事情就好了。

    城外的军营、关卡,城内的街道、高墙,七万的大军严密把守着一切,同时在内部不断肃清着可能的异党,等待着那或许会来,或许不会出现的敌人。而事实上,如今虎王麾下的大多数城池,都已经陷入这般紧张的氛围里,清洗已经展开,只是最为核心的,还是要斩杀王狮童的泽州与虎王坐镇的威胜而已。

    大牢之中,游鸿卓坐在草垛里,静静地感受着周围的混乱、那些不断增加的“狱友”,他对于接下来的事情,难有太多的推想,对于牢狱外的形势,能够知道的也不多。他只是还在心头疑惑:之前那晚上,自己是否真是见到了赵先生,他为何又会变作大夫进到这牢里来呢?难道他是虎王的人?而他若进来了,为何又不救自己呢?

    或许是假的吧……

    他最终这样想着。如果这大牢中,四哥况文柏能够将触手伸进来,赵先生他们也能随意地进来,这个事情,岂不就太显得儿戏了……

    这几日里的经历,见到的惨剧,多少让他有些心灰意冷,如果不是这样,他的脑子或许还会转得快些,意识到其它一些什么东西。

    越来越紧张的泽州城里,绿林人也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聚集着。这些附近绿林来人有的已经找到组织,有的游离四处,也有不少在数日里的冲突中,被官兵围杀或是抓入了大牢。不过,连日以来,也有更多的文章,被人在暗地里围绕大牢而作。

    时已傍晚,天色不好,起了风暂时却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大牢后门的巷道里,有数道身影互相搀扶着从那牢门里出来了,数辆马车正在这里等待,眼见众人出来,也有一名和尚带了十数人,迎了上去。

    被放出来的人有年轻的,也有老人,只是身上的打扮都有着武者的气息,他们当中有不少甚至都被用了刑、带着伤。迎来的和尚与随行者以江湖的招呼拱手——他们也带了几名大夫。

    “唐英雄、郑英雄,诸位前辈、兄弟,受苦了,此次事起仓促,官府奸猾,我等营救不及,实是大错……”

    那和尚言辞恭敬。被救出来的绿林人中,有老者挥了挥手:“不必说,不必说,此事有找回来的时候。光明教仁义大德,我等也已记在心中。诸位,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这大牢之中,咱们也算是趟清了路数,摸好了点了……”

    “唐前辈所言极是……”众人附和。

    “此事我们还是离开再说……”

    “正是,先离开……”

    议论声中,众人上了马车,一路远离。巷道空旷起来,而不久之后,便又有马车过来,接了另一拨绿林人离开。

    不远处一座安静的小楼里,大光明教的高手云集,当初游鸿卓守候数日未见的河朔天刀谭正正是其中之一,他见多识广,守在窗前悄然从缝隙里看着这一切,随后转过去,将一些讯息低声告知房间里那位身宽体庞,犹如弥勒的男子:“‘引魂刀’唐简,‘龙拳’郑五,柴门拳的一些朋友……被救出来了,一会应当还有五凤刀的好汉,雷门的英雄……”

    由于弥勒般的贵人到来,这样的事情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原本是有其它小喽啰在这里做出记录的。听谭正回报了几次,林宗吾放下茶杯,点了点头,往外示意:“去吧。”他话语说完后片刻,才有人来敲门。

    谭正过去开门,听那下属回报了情况,这才折返:“教主,先前那些人的来路查清了。”

    “嗯。”林宗吾点了点头。

    “听说乃是‘八臂龙王’一党,他赤峰山做不下去,却想不到来了泽州,要与我等为难,听说明日英雄会上,他便打算与我等对着干。”

    “早先他经营赤峰山,本座还以为他有了些出息,想不到又回来跑江湖了,真是……格局有限。”

    林宗吾淡淡地说着,喝了一口茶。这些时日,大光明教在泽州城内经营的是一盘大棋,聚拢了不少绿林豪杰,但自然也有许多人不愿意与之同行的,最近两日,更是冒出了一帮人,私下里游说各方,坏了大光明教不少好事,察觉之后谭正着人调查,如今方才知道竟是那八臂龙王。

    这八臂龙王在近几年里原本也算得上是中原风头最劲的一列,赤峰山群豪最为兴盛时聚集十万英雄,然而到了这半年,有关赤峰山内讧的消息频出,大概是在饿鬼被孙琪打散前不久,平东将军李细枝麾下的力量打破了赤峰山,八臂龙王流落江湖,不意竟在此地出现。

    谭正看着搜集上来的资料:“这‘八臂龙王’史进,据说原本是梁山匪寇,本号九纹龙,梁山破后失了踪迹,这几年才以八臂龙王闻名,他私下里打杀金人不遗余力。听人说起,武艺是相当高强的,有私下里的消息说,当初铁臂膀周侗刺杀粘罕,史进曾与之同行,还曾为周侗点化,传授衣钵……”

    “哈哈……”听着谭正说话,林宗吾笑了起来,他起身走到窗口,背负了双手,“八臂龙王也好,九纹龙也好,他的武艺,本座早先是听说过的。当年本座拳试天下,本想过与之一晤,顾虑他是一方豪杰,怕损及他在下属心中地位,这才跳过。如此也好,周侗的最后传授……哈哈哈哈……”

    林宗吾笑得开心,谭正走上来:“要不要今晚便去拜访他?”

    “何必如此?我等来到泽州,所为何事?区区史进,都不能正面接下,如何面对这潭浑水后头的大敌?只需照常准备,明日英雄会上,本座便以双拳,亲自会会他的八角混铜棍,拔了他的龙皮龙筋!权做——”

    “——此行的开胃菜了!”

    风吹过城市,无数不同的意志,都在汇集起来。

    武建朔八年,六月二十八。黑夜降临。(未完待续。)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今晚没有。

rt(未完待续。)

第七三二章 中冲(下)

    风在吹,陆安民走在城墙上,看着南面远处传来的微微光亮,夜色之中,想象着有多少人在那里等待、承受煎熬。

    他的心绪混乱,这一日之间,竟涌起万念俱灰的念头,但好在早已经历过大的变乱,此时倒也不至于纵身一跃,从墙头上下去。只是觉得黑夜中的泽州城,就像是囚牢。

    这几日时间里的来回奔走,很难说其中有多少是因为李师师那日求情的原因。他已经历许多,感受过妻离子散,早过了被美色迷惑的年纪。这些时日里真正驱使他出头的,终究还是理智和最后剩下的文人仁心,只是未曾料到,会碰壁得如此严重。

    这等乱世之中,任何势力每一次大的运动,都是赤果果的权力斗争,都要包含权力的上升与下降——这才是最直观的东西。但由于秩序的失去,此时的权力斗争,也早变得简单而粗暴,不仅如此,简单粗暴的背后,是更加快捷的见效,权力一上手,只要能够使唤得动人,无论金银、女人、富贵荣华,都将在一两天内迅速实现。早已不像武朝仍在时的盘根错节,就算一人倒台,瘦死的骆驼也能比马大。

    军队在这里,有着天然的优势。只要拔刀出鞘,知州又如何?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白日里的一巴掌,打掉了他苦苦积累的权威,也将让那些依附于他的人,迅速地离开找出路。在这样的时局、孙琪的默许之下,想要反抗是很难的——甚至于根本没有可能,对方根本不介意杀人。陆安民能看到这些,便只能把牙齿和血吞下,只是心中的愤懑和无奈,则更多的堆积起来了而已。

    对付黑旗、清理内患,可杀错,绝不放过……说得漂亮,实际上,谁不是在揽自己的权力!孙琪接管了泽州,往后泽州便要成为他手下的势力。虎王朝堂几拨人:文臣、皇亲、武将。除了有文臣痕迹的一拨人苦苦地经营民生,其它两拨,又有谁懂治地安民的?

    这几年来,虎王周围的皇亲国戚,几乎是肆无忌惮的划地而居,过着将周围所有东西都看做私产,随意掠夺打杀的好日子。看见了好东西就抢,看见了合眼的姑娘掳回府中都是常事,有格外残暴的将治下县城玩得十室九空,实在没人了跑到其他地方探望,要各处大臣孝敬的,也不是什么奇事。

    而手有重兵的武将,只知掠夺圈地不知治理的,也都是常态。孙琪参与过早些年对小苍河的征伐,军队被黑旗打得鬼哭狼嚎,自己在逃跑的混乱中还被对方士兵砍了一只耳朵,从此对黑旗成员格外残暴,死在他手中或是黑旗或疑似黑旗成员者不在少数,皆死得苦不堪言。

    在这两年风声鹤唳到处都可能是黑旗奸细的风声里,他反倒因此而受重用,从此一路升迁。这次泽州以孙琪为主,他手段严厉狠辣,私下里却又何尝不是在大肆牟取私利。养兵要钱粮,有了兵,就能滚出更多的钱粮来,几年来的军队大都如此运作。然而陆安民经营数年,稻子这样不顾后果的一割,泽州城,便难复旧观了。

    眼下死一批人,可能平民还不太反应得过来。这一批上层士绅死了之后,城里的运作要出大问题,权力的空缺将导致大打出手,再死一批,到时候习惯了刀兵的泽州便是武力说话,混混横行。整个泽州城,也就真的要乱起来、垮下去了。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此时的泽州城于他而言,犹如囚牢,看着这一切,已经无能为力。不过,当看见昏暗中城墙上出现的那道身影时,陆安民还是在心中苦涩地笑了一下。

    “知州大人。”

    “这么几年不见,你还真是……神通广大了。”

    “便是在京城时,师师找些关系,也能在夜里上城墙一趟的。陆大人,您这几日奔走,实在不易,您尽力了,不要再……”

    “不要再什么?呵,我不是为了你们,你们不是唯一关心这城中子民的人,你们……呵,我说错了,你们其实也不关心这城中子民,我才是唯一关心的人……师师姑娘,你来安慰我,又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看着前方披着薄斗篷,在昏暗中出现的女子,陆安民一时间心情激荡,语带讽刺。只见师师微微低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我……嗯……只是来谢过陆知州的……”

    她说完这句,与陆安民并排而站,扭头望向城外。陆安民笑了一句:“哈,你总不会是以为本官要跳城墙,上来阻拦我的。”

    师师微微低头,并不再说话,陆安民神情苦涩,心绪极乱,过得片刻,却在这安静中缓缓平息下来。他也不知道这女子过来是要利用自己还是真为了阻止自己跳城楼,但或许两者都有——隐隐的,他心中却愿意相信这一点。

    远处的山和微光影影绰绰,吹来的风就像是山在远处的说话。不知什么时候,陆安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是我失态了,我只是……君子远庖厨,闻其声,不忍见其死。有些事情就算看得懂,终究心有恻隐,家破人亡,这次很多人,可能还反应不过来,便要家破人亡了……”

    “陆知州,您已尽力了。”

    “尽力……对着那些当兵的,我没力气,尽的什么力……”他顿了顿,平静说道,“李姑娘,你坦白说,今日过来,有没有存利用我的心思?早几日呢?”

    这句话说出来,场面安静下来,师师在那边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有的。”

    陆安民笑着望向城墙外:“好受吗?”

    “多数时间不好受。”师师回答,过得片刻,补充道,“晚上做梦,都不好受。”

    “那……你是什么时候加入他们的?”陆安民看着她,斟酌片刻,“我说的那位,他真的还活着吗?”

    师师那边,安静了许久,看着山风呼啸而来,又呼啸地吹向远方,城墙远处,似乎隐隐有人说话,她才低声地开了口:“景翰十四年,那人杀掉了皇帝,他决定杀皇帝时,我不知道,世人皆以为我跟他有关系,其实言过其实,这有一些,是我的错……”

    轻柔的语声,在风里浸着:“我当时在矾楼之中做那等事情,说是花魁,其实无非是陪人说话给人看的行当,说风光也风光,其实有的东西不多……那时有几位儿时相识的朋友,于我而言,自不一般,其实也是我心中盼着,这真是不一般的关系。”

    “宁立恒是这其中之一,他是最不寻常之人,我一开始反倒不清楚。我那几位好友,多是京城小吏、落魄书生,李师师既然是京城花魁,又是这般不寻常的好友,偶尔与他们相聚,自然也能帮到他们些许……我心中存了功利的心思,如今想来,反倒并不纯粹。如今想来,那终究是我年轻无知,太过自大了。”

    “至于立恒,他从来不需我的名声,只是我既然开口相邀,他偶尔便也去。一来二往,我将这关系做给了别人看,实际上我于他而言,却未必是个多特别的人。”

    昏暗中,陆安民蹙眉倾听,沉默不语。

    “……到他要杀皇帝的关口,安排着要将一些有干系的人带走,他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知道他行事之后,我必被牵连,因此才将我计算在内。弑君那日,我也是被强行带离矾楼,后来与他一道到了西北小苍河,住了一段时间。”

    “我那时早习惯了以言语动人,他杀景翰帝,乃是因为右相府的事情,这些事情,如今在中原也早已不是禁忌。右相一系当初忠贞为国、拳拳之心可鉴,景翰帝倒行逆施,我也心中愤慨,但总想着,不见得这样你就能杀皇帝、要造反。如此冲冠一怒,你又能做到什么?我与他辩论争执,不过,他也毫不相让。”

    师师面上流露出复杂而缅怀的笑容,随即才一闪而逝。

    “其实,以他的性情,能行这种事情,心中早已将各种情由想过无数遍,哪里是我这等整日浸淫风花雪月的肤浅女子可以辩倒的。这是他心中大事,不会对一女子让步,我劝说无果,便离了小苍河,在他的安排下,去了大理,后来,带发出家。”

    她话语说得平静,陆安民的情绪,其实也已经安静下来,此时道:“你选了出家,未必没有他的原因吧?”

    “或许有吧。”师师笑了笑,“举凡女子,仰慕英雄豪杰,人之常情,似我这等在矾楼中浸淫长大的,也算是多见了别人口中的人中龙凤。然而,除却弑君,宁立恒所行诸事,当是最合英雄二字的评价了。我……与他并无亲密之情,只是偶尔想及,他乃是我的好友,我却既不能帮他,亦不能劝,便只好去到庙中,为他诵经祈福,赎去罪孽。有了这样的心思,也像是……像是我们真有些说不得的关系了。”

    “所以……你终究还是选择了帮他。因为他确是英雄。”

    师师摇了摇头,眼中涌起浓浓的苦涩和悲凄,她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言语犹如梦呓:“后来西北大战,女真亦南下,靖平之耻,他在西北对抗西夏,再抗女真,三年小苍河大战,我在大理,亦被震动……天下倾覆,汴梁百万人,以一个骗子守城,中原一败涂地。谁又做到过他这等事情,以西北贫瘠数城,抗天下围攻,至死不降……”

    她说起这个,望了陆安民一眼,眼中像是有火焰在烧。陆安民也不禁点了点头:“没错,没人做得到。”

    小苍河三年大战,小苍河击溃大齐进攻何止百万人,即便女真精锐,在那黑旗面前也难说必胜,后来小苍河遗下的奸细消息虽然令得中原各方势力束手束脚、苦不堪言,但只要说起宁毅、黑旗这些名字,许多人心中,终究还是得竖起大拇指,或感叹或后怕,不得不服。

    “小苍河大战后,他的死讯传来,我心中再难安宁,有时候又想起与他在小苍河的论辩,我……终究不肯相信他死了,于是一路北上。我在吐蕃见到了他的妻子,然而对于宁毅……却始终不曾见过。”

    她低下了头,昏暗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想而知,恐怕是酸楚而复杂的,只是这么久过去了,随后语气上倒也听不出来什么:“她们对内说立恒未死,但没有多少人知道真假,我也不知道,离了吐蕃之后,她们担心我的安危,安排了人手随行保护,呵,其实……只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疑兵之计。”

    “……心魔宁毅的几位妻妾,听说有一两人,手段很强硬。”

    “檀儿姑娘……”师师复杂地笑了笑:“或许确实是很厉害的……”

    她顿了顿,过得片刻,道:“我心绪难平,再难回到大理,装模作样地念经了,于是一路北上,途中所见中原的情形,比之当初又更为艰难了。陆大人,宁立恒他当初能以黑旗硬抗天下,即便杀皇帝、背骂名也不为所动,我一介女流,能够做些什么呢?你说我是否利用你,陆大人,这一路上来……我利用了所有人。”

    师师最后那句,说得极为艰难,陆安民不知如何接下,好在她随后就又开口了。

    “即便是在这等情况下,热血之人,终究还是有,我这一路,求人放粮,求人行善,求人帮忙,细想下来,什么都没有付出过。然而在这等世道,想要做好事,是要吃大亏的,陆大人你做了好事,或许不是因为我,但这大亏,确实是摆在眼前,我一路之上,利用的何止是陆大人一人……”

    “可又能如何呢?陆大人,我求的不是这天下一夕之间就变得好了,我也做不到,我前几日求了陆大人,也不是想着陆大人出手,就能救下泽州,或者救下将死的那些流民。但陆大人你既然是这等身份,心中多一份恻隐,或许就能随手救下几个人、几家人……这几日来,陆大人奔走来回,说无能为力,可实际上,这些时日里,陆大人按下了数十案子,这救下的数十人,终究也就是数十家庭,数百人侥幸避开了大难。”

    师师望着陆安民,脸上笑了笑:“这等乱世,他们往后或许还会遭逢不幸,然而我等,自然也只能这样一个个的去救人,莫非这样,就不算是仁善么?”

    看着那笑容,陆安民竟愣了一愣。片刻,师师才望向前方,不再笑了。

    “我这一路,说是救人,终究是拿着别人的善心、别人的力量去的。有时候有了好结果,也有的时候,善心人就遭逢了厄运,濮阳水患过后,我还心中得意,想着自己终于能做些事情,后来……有人被我说动去救人,最终,全家都被女真人杀了,陆大人,这罪孽到底是落在我的身上,还是谁的身上呢?我不曾亲自拿刀上阵杀人,却让别人去,我不曾自己救人,却煽动陆大人你去,我还装模作样的给你磕头,其实磕头算什么,陆大人,我那时也只是想……多利用你一下……”

    昏暗之中,师师披着斗篷的身影犹如剪影,陆安民侧着头看她,过了许久,终于还是哈哈笑起来:“所以,知道我上了城墙,你终究担心我跳下去……”

    师师要说话,陆安民挥了挥手:“算了,你现在是撇清还是承认,都没关系了,如今这城中的局势,你背后的黑旗……到底会不会动手?”

    “我不知道,他们只是保护我,不跟我说其它……”师师摇头道。

    “也是了。”陆安民点头,“但有些事情,你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这次的事,波及的远不止泽州一处,它是个大局,最重要的是,参与的还远不止虎王一系……”

    夜晚的风声安谧,城墙之上昏暗的火光在风里摇曳,倒也看不清什么东西,城池之中灯火延伸、熄灭,明明暗暗的交织出一幕人群聚集声息的光景。陆安民在城头上说了许多事情,师师只是静静地听,待到夜已深了,陆安民停下来,她才面对陆安民,无比沉重地一揖,这不是女子的礼节,在此时却像是有着特殊的涵义。

    “陆大人,你这样,或许会……”师师斟酌着词句,陆安民挥手打断了她。

    “师师姑娘,不要说这些话了。我若因此而死,你多少会不安,但你只能这样做,这就是事实。说起来,你这样两难,我才觉得你是个好人,可也因为你是个好人,我反倒希望,你不要两难最好。若你真只是利用别人,反而会比较幸福。”

    “陆大人……”

    陆安民摇头:“我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孙琪来了,泽州会乱,黑旗来了,泽州也会乱。话说得再漂亮,泽州人,终究是要没有家了,可是……师师姑娘,就像我一开始说的,世上不止有你一个好心人。你或许只为泽州的几条人命着想,救下几人是几人,我却是真正希望,泽州不会乱了……既然这样希望,其实终究有些事情,可以去做……”

    他在这番说话之中,想通了什么,不久之后,两人才自城墙上离开。只一个人时,陆安民冷静下来细想,才意识到一些事情,自从大堂外被扇了耳光之后,孙琪不可能不派人盯着自己,而自己方才却能与师师姑娘在城墙上交谈那样久的时间……这黑旗,对虎王权力系统的渗入,又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

    同样的夜色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黑暗中诡秘地在行动。夏日的风吹了半夜,第二天早上,是个阴天,处斩王狮童的日子便在明日了。大清早的,城内二松胡同一处破院前方,两个人正在路边的门槛上蹲坐着吃面,这两人一位是大概四十岁的中年汉子,一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两个人都算得上是泽州本地人了,中年汉子样貌敦厚,坐着的样子稍微稳重些,他叫展五,是远远近近还算有些名头的木匠,靠接街坊的木匠活过日子,口碑也不错。至于那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样貌则有些难看,尖嘴猴腮的一身流气。他名叫方承业,名字虽然端正,他年少时却是让附近街坊头疼的混世魔王,后来随父母远迁,遭了山匪,父母过世了,于是早几年又回到泽州。

    早年的混世魔王如今也是混混,他孤身一身,在附近打架斗殴乃至收保护费无所不为,但本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江湖气,在附近这片,方承业倒也不至于让人天怒人怨,甚至若有些外乡人砸场子的事情,大家还都会找他出头。

    他每日里打流,今日大概是见到展五叔家中吃面,过来蹭面。此时端了大碗在门边吃,分外没有形象,展五蹲在门槛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说话。

    这是泽州数万人中每日里最为常见的情形,然而双方说着的,却可能是最不能被人听到的对白。

    “……昨夜的消息,我已通知了行动的兄弟,以保万无一失。至于突然来的联络人,你也不要不耐烦,这次来的那位,代号是‘黑剑’……”

    “咕……”方承业的面条差点呛到鼻孔里,“……唔……素么……什么……”

    “可能是那一位,你要去见,便准备好了……”

    交谈中流出的讯息令得方承业格外失态,过得好久他才恢复过来,他按捺住情绪,一路回到家中,在破旧的房间里打转——他这等江湖混混,多半身无长物,家徒四壁,他想要找些好东西出来,此时却也抓耳挠腮地无从寻找。过了好久,才从房间的墙砖下弄出一个小包裹,里面包着的,竟是一块腊肉,其中以肥肉居多。

    他在附近打流,自然也有些混混常常来往,一般来说腊肉要挂在厨房熏着吹风比较易保存,但大家都过得不好,若是挂出来,估计这块肉早就没了。好在他埋下去的日子也不久,腊肉看来成色还不错。

    鬼鬼祟祟地将腊肉换了个包裹,方承业将它揣在怀里,中午草草吃了些东西,边出门去与展五汇合,打的是有人找展五做事情的名头。两人一路前行,展五询问起来,你这一上午,准备了什么。方承业将腊肉拿出来给他看了。

    “呃……”展五一脸复杂,“这肉看来不错,够肥了,不过,就拿这个去,是不是有点太……太奇怪了?”

    “不拿这个,我还有什么?家中被那群人来来去去,有什么好东西,早被糟蹋了。我就剩这点……原本是想留到过年分你一些的。”方承业一脸流氓相,说完这些面色却微微肃容起来,“若来的真是那位,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拿些什么,就像展五叔你说的,只是个礼数。但这么两年……老师若是不在了……对师娘的礼数,这就是我的孝心……”

    他在展五面前,极少提及老师二字,但每次提起来,便极为恭敬,这可能是他极少数的恭敬的时候,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展五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做好了事情,见了也就足够高兴了,带不带东西,不重要的。”

    “那是,事情当然要做好……不过,礼数也重要……”方承业又前后不一地说了一句。

    两人一路前行,到得城中一处平平无奇的院落旁,敲了门,有人过来开了,又对了暗语,他们穿过外头院子,进到里面的房间。推开门,房间里有三个人,一男一女正在桌边说话,更里面一点是个正在看书的男人,见来了人,站了起来。

    方承业却陡然间懵了,定在了那儿。展五进门之后,如常说话,他看见桌边那为首的穿着黑衣目光明澈的女子,隐约猜到对方的身份,心中也是激动,但扭头看方承业时,只见这平素尖嘴猴腮一身流气的混子此时竟已流气全无,他红了眼眶,神情肃穆得就像是要去决死搏杀。

    “老师……”年轻人说了一句,便跪下去。里面的书生却已经过来了,扶住了他。

    “展五兄,还有方猴子,你这是干什么,以前可是天地都不跪的,不要矫情。”

    书生对展五打了个招呼,展五怔怔的,随后竟也行了个不怎么标准的黑旗军礼——他在竹记身份特殊,一开始未曾见过那位传说中的东家,后来积功往上升,也一直未曾与宁毅照面。

    书生回以一礼,之后看着方承业,张开手将他抱了一下,拍打了一下他的后背,笑出来:“比以前长高了。”

    “老师,你没死……”

    “本来就说没死,不过完颜希尹盯得紧,出面要谨慎。我闲得无聊,与你西瓜师娘这次去了西夏,转了一个大圈回来,适逢其会,与你们碰个面。其实若有要事,也不必顾虑我们。”

    方承业情绪昂然:“老师您放心,所有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您跟师娘只要看戏。哦,不对……老师,我跟您和师娘介绍情况,这次的事情,有你们二老坐镇……”

    “什么二老,没规矩了你?”宁毅失笑,“这次的事情,你师娘参与过计划,要过问一下的也是她,我呢,主要负责后勤工作和看戏,嗯,后勤工作就是给大家泡茶,也没得选,每人就一杯。方猴子你情绪不对,不必交代工作了,展五兄,麻烦你与黑剑老大说一说吧,我跟猴子叙一叙旧。”

    他说到“黑剑老大”这个名字时,略带调侃,被一身黑衣的西瓜瞪了一眼。此时房间里另一名男子拱手出去了,倒也没有打招呼——这些环节上的许多人彼此其实也不需要知道对方身份。

    **************

    自小苍河三年大战后,中原之地,一如传闻,确实留下了大量的黑旗成员在暗中行动,只不过,两年的时间,宁毅的死讯传播开来,中原之地各个势力也是不遗余力地打击内中的间谍,对于展五、方承业等人来说,日子其实也并不好过。

    尤其是在宁毅的死讯传得神乎其神的时候,感觉黑旗再无前途,选择投敌或是断了线的潜伏人员,也是不少。但好在当初竹记的宣传理念、组织方式本就高出这个时代一大截,因此到得如今,暗伏的众人在中原大地还能保持足够有效的运作,但如果再过几年,恐怕一切都会真的土崩瓦解了。

    眼下在泽州出现的两人,无论对于展五还是对于方承业而言,都是一支最有效的强心剂。展五按捺着心情给“黑剑”交待着这次的安排,明显过于激动的方承业则被宁毅拉到了一边叙旧,说话之中,方承业还突然反应过来,拿出了那块腊肉做礼物,宁毅哑然失笑。

    “……说起来,这次用黑剑这个代号也算是故意的,下次便不能用了,免得你们能猜到,透出消息后,别人也能猜到。”

    “听说这位师娘刀法最厉害。”

    宁毅失笑:“是啊,当初用这个代号,就是反其道而行。她跟我说:既然我最擅用刀,代号便要用剑,而一字反义,另一字最好用正。我当时说,那难道叫霸剑?但你师娘说,她心狠手黑,令人胆寒,所以可以叫黑剑,哈哈哈哈呼呼呼呼……”

    他说起这番话,戳中了自己的笑点,笑不可支。方承业心情正激动,对师娘尊敬无已,却无法发现其中的幽默了,一脸的严肃。宁毅笑得一阵,便被心狠手黑令人胆寒的女子给瞪了,宁毅拍拍方承业的肩膀:“走走走,我们出去,出去说,也许还能去看个戏。”

    两人走出房间,到了院子里,这时候已是下午,宁毅看着并不明媚的天色,肃容道:“这次的事情最重要,你与展五兄搭档,他在这里,你若是有事,便不必陪我,事了之后,还有时间。”

    方承业却摇头:“事情确实已安排好了,若真有变化,自然也会有人找来。嗯……”他也看看天色,“若是计算不错,威胜那头,应当已经发动了。”

    威胜那头,应当已经发动了。

    院落里,这句话轻描淡写,两人却都已经抬起头,望向了天空。过得片刻,宁毅道:“威胜,那女人答应了?”

    “答应了。她骑虎难下,王巨云也虎视眈眈……不过就算她不答应,我们也有其它的人选。对了,按照我们的消息,王巨云恐怕便是当初永乐朝的尚书王寅。”

    “嗯,这个我知道。”宁毅点了点头,“孔雀明王剑,还是很厉害的。”

    过了一阵,宁毅道:“城内呢?”

    “城内也快……”方承业说了数字。

    宁毅笑起来:“既然还有时间,那我们去看看其他的东西吧。”

    “啊?”

    “大光明教的聚会不远,应该也打起来了,我不想错过。”

    “老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放心,都安排好了。”他看了看还阴着的天色,“王狮童就要授首,城里城外,所有人都为了这件事,憋足了劲,预备一吹哨就对冲开打。这中间,有多少人是冲着我们来的,虽然我们是可爱迷人的反派角色,但是看看他们的努力,还是可以的。”

    威胜,大雨。

    楼书恒躺在牢房里,看着那一队奇怪的人从门外走过去了,这队人犹如依仗一般,有人着甲持刀,有人捧着鲜艳华服,神色肃穆难言。

    ——有人要从牢里被放出来了。

    他心中闪过这样的明悟,然后,又颓然躺下。

    外头的大雨愈发激烈,水正渗进来,何等漫长的折磨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不久,那一队人来到楼舒婉的牢门前。

    威胜已经发动——

    泽州大军军营,一切已经肃杀得几乎要凝固起来,距离斩杀王狮童只有一天了,没有人能够轻松得起来。孙琪同样回到了军营坐镇,有人正将城内一些不安的消息不断传回来,那是关于大光明教的。孙琪看了,只是按兵不动:“跳梁小丑,随他们去。”

    宁毅与方承业走出院子,一路穿过了泽州的市集长街,紧张感虽然弥漫,但人们依旧在如常地生活着,市集上,店铺开着门,小贩偶尔叫卖,一些闲人在茶馆中聚集。

    大牢里,游鸿卓看着外面透过来的阴沉的天色,隐约觉得,什么事情,正要发生。

    大光明教的英雄大会在城内寺庙的广场上举行,随着事情的推进,一群在城内揭露大光明教与虎王勾结,故意陷害绿林人然后施恩内幕的绿林武者,也已经出现了。为首的是一名手持八角混铜棍的久历战阵的英雄。

    “八臂龙王”史进,这几年来,他在对抗女真人的战阵中,杀出了赫赫威名,也是如今中原之地最令人敬佩的武者之一。赤峰山大变之后,他出现在泽州城的会场上,也顿时令得许多人对大光明教的观感发生了摇摆。

    “佛王”林宗吾也终于正面站了出来。

    此时中原大地的最强一战,便要展开。(未完待续。)

遇上月票双倍,凑个热闹

    其实断更很久了,据说差点追上了以前的断更记录,20号更新以后,看看书评区,有个打赏盟主的红条,我以为复更就有盟主,仔细看看是九月五号打赏的,那时断更一个月,心里何苦在断更一个月的时候给我盟主呢。

    为什么断更,早说了很多遍,信的信了,也不再问,当然也永远有不信的,他们不相信一个人苦恼五十天、且每天都在想情节的情况下竟然无法更新,大概生活中也从未见着这类人。事实上我也不太信,竟有人信的我也奇怪,信的估计在少数吧,我若是自己的读者,早弃文了。我其实也做好了所有人弃文的准备,不信的其实只好弃了,我不骗人,顶多是不说话,但绝不说假话。

    写到这个程度,回不了头。

    这集的开始,就要调整笔法,结果果然还是照例的卡住了,其一,前八集虽然有厚重,但不够厚,不够对应辽阔大地这个主题,第二,每一章都设置强烈心理刺激的手法,适合网文,但在某些方向上,过于求工,也在实质上减低了厚重感和浸入感,文学上有个类别,它不以情节的奇诡取胜也不以读者的心理暗示取胜,村上春树在三十岁的时候面临文笔和情节的分支,他选择了文笔,真正喜欢上了以后,哪怕他描述许多碎碎念心情,都会让人觉得妙不可言——当然对我来说,这更多是译者林少华的功劳,最近看施小炜翻译的《1q84》,就时常觉得这个句子过长,那个词语多余,难以入戏。若另外举个例子,便是金庸,他不仅是故事好,文笔修辞、描述的方式也令人觉得舒畅。这些东西适不适合网文还难说,但追求yy和心理暗示,在前八集已经到一个阶段,接下来只要顺其自然就好,接下来会试图深入这个方向,而事实上,赘婿这本书,也需要更重的收尾。

    开个单章,倒也是因为有这些想写的东西,交待一下,或有人想看的,那就看看。有些事情依旧跟以前一样,存稿是没有的,更新不是冲着什么双倍月票,也没有冲着什么生孩子买房子,又或者为了台风登陆或者为祖国庆生,唯一的原因,只是今天想好了,能码出来。

    而这本书到现在,也实在受到很多人的照顾和宽容,就像是断更一个月也打赏了盟主的那位书友,这近两个月断更还仍旧投了月票的书友们,你们对这本书的关心和爱护,其实比我更多,更新了月票涨了,反而许多书友比我更关注,也有书友遗憾地说:“啊,才到五十名……”不胜感激,也正是这样的感激,让我不想瞎写,因为我总觉得,既然有这样的支持,我总得越写越好才行,当然,其实大家或许就想今天爽爽,可惜又不好打死我,哈哈,这也无可厚非。

    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自私到我其实一点关爱都不愿给读者,为了让心理平衡,我其实也不给自己,我把精力全都放在书上,可惜还是不够,写书之初未曾想过深入之后它会有这么多需要考虑的东西,这不是我今天可以写得完的。

    啊,还是得点题。开单章的原因,毕竟双倍到了,我也正好能更,那就照例求月票。谢谢你们的支持,谢谢你们会因为这本书的成绩好而感到高兴,为这本书成绩不好而觉得沮丧的心情,单章拉票,希望不会停在五十名吧。

    晚安。(未完待续。)

第七三三章 天地不仁 万物有灵(上)

    临近申时,城中的天色已渐渐露出了一丝明媚,下午的风停了,触目所及,这个城市渐渐安静下来。泽州城外,一拨数百人的流民绝望地冲击了孙琪军队的营地,被斩杀大半,当日光推开云霾,从天空吐出光芒时,城外的坡地上,士兵已经在阳光下收拾那染血的战场,远远的,被拦在泽州城外的部分流民,也能够看到这一幕。

    少量幸存者被连成长串,抓进城中。城门处,注意着事态的包打听快速奔走,向城中许多茶肆中聚集的平民们,描述着这一幕。

    自发组织起来的民团、义勇亦在各处聚集、巡视,试图在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混乱中出一份力,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层次上,陆安民与麾下一些下属来回奔走,游说此时参与泽州运作的各个环节的官员,试图尽可能地救下一些人,缓冲那必然会来的厄运。这是他们唯一可做之事,然而只要孙琪的军队掌控此地,田里还有稻子,他们又岂会停止收割?

    如同天灾来时动物们的活动,察觉到危险后,在利索能力的范围内,人们也都以各自的形式,尽可能地选择着抗争。

    宁毅与方承业走在街道上,看着远远近近的这一切,肃杀中的焦灼,人们粉饰平静后的忐忑。黑旗真的会来吗?那些饿鬼又是否会在城内弄出一场大乱?即便孙将军及时镇压,又会有多少人遭到波及?

    孩子们追打奔跑过脏乱的菜市,可能是家长的妇人在不远处的门口看着这一切。

    “……南方的情况,其实还好。吐蕃的环境艰苦一些,郭药师的残部去了那边你是知道的,我们有过一些摩擦,但他们不敢惹我们。从吐蕃到湘南苗疆,我们一共有三个据点,这两年,内部的改造和整顿是要务,上下一条心是非常重要的……另外,往日里我插手太多,固然可以振奋士气,但是内里要发展,不能寄托于一个人,希望他们能真心认同一些想法,脑子要再多动一点,想得要更深一点。他们想要的将来是什么样的……所以,我暂时不多出现,也并不是坏事……”

    “那老师这几年……”

    “没事的时候讲讲课,你前后有几批师兄弟,被找过来,跟我一起讨论了华夏军的将来。光有口号不行,纲领要细,理论要经得起推敲和计算。‘四民’的事情,你们应该也已经讨论过好几遍了。”

    “民族、民权、民生、民智,我与展五叔他们说过几次,但民族、民权、民生倒是简单些,民智……一时间似乎有些无处下手。”

    宁毅扭头看了看他,蹙眉笑起来:“你脑子活,确实是只猴子,能想到这些,很不简单了……民智是个根本的大方向,与格物,与各方面的思想相连,放在南面,是以它为纲,先兴格物,北面的话,对于民智,得换一个方向,我们可以说,理解华夏二字的,即为开了明智了,这毕竟是个开端。”

    方承业想了想,他还有些犹豫,但终于点了点头:“然而这两年,他们查得太厉害,以往竹记的手段,不好明着用。”

    “这次的事情之后,就可以动起来了。田虎按捺不住,我们也等了好久,正好杀鸡儆猴……”宁毅低声说着,笑了笑:“对了,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吧?”

    “过去两条街,是父母健在时的家,父母过后之后,我回来将地方卖了。这边一片,我十岁前常来。”方承业说着,面上保持着吊儿郎当的神色,与街边一个大叔打了个招呼,为宁毅身份稍作遮掩后,两人才继续开始走,“开客栈的李七叔,往日里挺照顾我,我后来也过来了几次,替他打跑过闹事的混子。不过他这个人软弱怕事,将来就算乱起来,也不好发展重用。”

    宁毅拍了拍他的肩膀,过得片刻方道:“想过这里乱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吗?”

    “想过……”方承业沉默片刻,点了头,“但跟我爹娘死时比起来,也不会更惨了吧。”

    宁毅看着他,方承业微微低下头,随后又露出坚毅的目光:“其实,老师,我这几天也曾想过,要不要警告身边的人,早些离开这里——只是随意想想,当然不会这样去做。老师,他们如果遇上麻烦,到底跟我有没有关系,我不会说无关。就当是有关系好了,他们想要太平,大家也想要太平,城外的饿鬼何尝不想活,而我是黑旗,就要做我的事情。当初跟随老师上课时,汤敏杰有句话说得或许很对,总是屁股决定立场,我现在也是这样想的,既然选了坐的地方,妇人之仁只会坏更多事情。”

    宁毅目光平静下来,却微微摇了摇头:“这个想法很危险,汤敏杰的说法不对,我早就说过,可惜当初未曾说得太透。他去年外出办事,手段太狠,受了处分。不将敌人当人看,可以理解,不将百姓当人看,手段狠毒,就不太好了。”

    “他……”方承业愣了半晌,想要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宁毅只是摇了摇头,并未细说,过得片刻,方承业道:“可是,岂有万世不变之对错真理,泽州之事,我等的对错,与他们的,终究是不同的。”

    宁毅却是摇头:“不,恰恰是相同的。”

    他们转出了这边菜市,走向前方,大光明教的寺庙已经近在眼前了。此时这街巷外头守着大光明教的僧众、弟子,宁毅与方承业走上前去时,却有人首先迎了过来,将他们从侧门迎接进去。

    对于自方在大光明教中也有安排,方承业自然见怪不怪。相对于当初大肆征兵,后来多少还有个体系的伪齐、虎王等势力,大光明教这种广揽群雄来者不拒的绿林组织活该被渗透成筛子。他在暗中活动久了,才真正明白华夏军中数次整风整肃到底有着多大的意义。

    只是这一路前行,周围的绿林人便多了起来,过了大光明教的后门,前方寺庙广场上更是绿林群雄聚集,远远看去,怕不有上千人的规模。引他们进来的人将两人带上二楼僧房,聚集在过道上的人也都给二人让步,两人在一处栏杆边停下来,周围看来都是形容各异的绿林好汉,甚至有男有女,只是置身其中,才觉得气氛怪异,恐怕都是宁毅带着来的黑旗成员们。

    这廊道位于武场一角,下方早被人站满,而在前方那武场中央,两拨人明显正在对峙,这边便如同戏台一般,有人靠过来,低声与宁毅说话。

    “史进知道了这次大光明教与虎王内部勾结的计划,领着赤峰山群豪过来,方才将事情当众揭穿。救王狮童是假,大光明教想要借此机会令众人归心是真,而且,或许还会将众人陷于危险境地……不过,史英雄这边内部有问题,方才找的那透露消息的人,翻了口供,说是被史进等人逼迫……”

    将这些事情说完,介绍一番,那人退后一步,方承业心中却涌着疑惑,忍不住低声道:“老师……”

    宁毅看着前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世间是非对错,是有万世不易的真理的,这真理有两条,理解它们,基本上便能了解世间一切对错。”

    他虽然未曾看方承业,但口中话语,并未停下,平静而又温和:“这两条真理的第一条,叫做天地不仁,它的意思是,主宰我们世界的一切事物的,是不可变的客观规律,这世界上,只要符合规律,什么都可能发生,只要符合规律,什么都能发生,不会因为我们的期待,而有半点转移。它的计算,跟数学是一样的,严格的,不是含糊和模棱两可的。”

    “而构成对错衡量的第二条真理,是生命都有自己的倾向性,我们姑且叫做,万物有灵。世界很苦,你可以憎恨这个世界,但有一点是不可变的:只要是人,都会为了那些好的东西感到温暖,感受到幸福和满足,你会觉得开心,看到积极向上的东西,你会有积极向上的情绪。万物都有倾向,所以,这是第二条,不可变的真理。当你理解了这两条,一切都只是计算了。”

    随后,宁毅的话语缓慢下来,似乎要强调:“有倾向的生命,生存在没有倾向的世界上,理解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则,理解人的基本属性,然后进行计算,最终达到一个尽量满足我们倾向性的积极和温暖的结果,是人对于智慧的最高尚的运用。但之所以强调这两条,是因为我们要看清楚,结果必须是积极的,而计算的过程,必须是冰冷的、严格的。脱离这两者的,都是错的,符合这两者的,才是对的。”

    几乎是低声地,一字一顿将这番话说完,宁毅举起手,指向前方的武场:“你看,万物有灵,所有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觉得好的方向,做出抗争。他们以他们的智慧,推演这个世界的发展,然后做出认为会变好的事情,然而天地不仁,计算是否正确,与你是否善良,是否慷慨激昂,是否饱含伟大目标没有任何关系。如果错了,苦果一定到来。”

    “所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为了实质上能够真正达到的积极正面,放下所有的乡愿,所有的侥幸,所进行的计算,是我们最能接近正确的东西。所以,你就可以来算一算,如今的泽州,这些善良无辜的人,能不能达到最终的积极和正面了……”

    ……

    天地不仁,然万物有灵。

    ……

    所以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做出努力。

    武场上,史进持棍而立,他身材高大、气势凛然,顶天立地。在方才的一轮口舌交锋中,赤峰山的众人未曾料到那告密者的变节,竟在武场中当场脱下衣物,露出满身伤痕,令得他们随后变得极为被动。

    但史进微微闭着眼睛,并未为之所动。

    自与周侗一道参与刺杀粘罕的那场大战后,他侥幸未死,从此踏上了与女真人不断的战斗当中,哪怕是数年前天下围剿黑旗的境况中,赤峰山也是摆明车马与女真人打得最惨烈的一支义军,他因此积下了厚厚的名望。

    但驱使他走到这一步的,并非是那层虚名,自周侗最后那一夜的亲传,他于战阵中搏杀近十年时间,武艺与意志早已坚如磐石。除了因内讧而崩溃的赤峰山、那些无辜死去的弟兄还会让他动摇,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能打破他心防的东西了。

    十年沙阵,由武入道,这一刻,他在武道上,已经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大宗师。

    如果周宗师在此,他会如何呢?

    林宗吾已经走下武场。

    “……虽然其中有着诸多误会,但本座对史英雄仰慕敬重已久……今日情况复杂,史英雄看来不会相信本座,但这么多人,本座也不能让他们就此散去……那你我便以绿林规矩,手上功夫说了算。”

    林宗吾抬起手来,亦有掌握风雷的气势与压迫感。

    “一!对一!”

    当初年少任侠的九纹龙,如今顶天立地的龙王睁开了眼睛。那一刻,便似有雷光闪过。

    ……

    “好。”

    ……

    武场上,风雷在轰然间冲撞在一起,超越武者极限的对决开始了——(未完待续。)

第七三四章 天地不仁 万物有灵(下)

    下午的日光从天际落下,庞大的身躯卷起了风声,袈裟袍袖在空中兜起的,是如涡旋般的罡风,在猝然的交锋中,砸出轰然声响。

    在这一刻,人们口中的佛王收敛了善意,如金刚怒目,奔突往前,凌厉的杀意与凛冽的气势,看起来足可碾碎眼前的一切敌人,尤其是在常年习武的绿林人眼中,将自己代入到这摄人心魄的挥拳中时,足以让人胆战心寒。不光是拳脚,在场的多数人恐怕只是触及林宗吾的身体,都有可能被撞得五脏俱裂。

    而在这一瞬间,武场对面的八臂龙王,展露出的亦是令人心寒的战神之姿。那声平静的“好”字还在回荡,两道身影陡然间拉近。武场中央,沉重的八角混铜棍扬起在天空中,奋起千钧棒!

    林宗吾的双手犹如抓握住了整片大地,挥砸而来。

    那轰的一声响起时,令人头皮都为之发麻。

    武道巅峰全力施为时的恐怖力量,即便是在场的大部分武者,都不曾见过,甚至于习武一生,都难以想象,也是在这一刻,出现在他们眼前。

    兵器在这种层次的对决里,已经不再重要,林宗吾的身形奔突飞跃,拳脚踢、砸之间力道似有千钧,袍袖亦兜起罡风,面对着史进那在战阵间杀人无数的混铜棒,竟没有丝毫的示弱。他那庞大的身形原本每一寸每一分都是武器,面对着铜棒,转眼间砸打欺近,要与史进变成贴身对轰。而在接触的瞬间,两人身形绕圈疾走,史进棒舞如雷,在旋走之中劈头盖脸地砸过去,而他的攻势也并不只靠武器,一旦林宗吾欺近,他以肘对拳,以腿对腿,面对林宗吾的巨力,也没有丝毫的示弱。

    尘埃飞旋,地面上石块在踩踏中破裂,又溅起来飞出去。除了这打斗之声,周围一时间安静得令人窒息,如果有十年前见过吕梁山一战的旁观者,或许就能发现,林宗吾此时的攻势如大江,如海潮,澎湃厚重,连绵不绝。

    他的袍袖兜起罡风,身形挥砸中,一拳一招推起下一拳下一招,近乎不绝不尽。江湖之上武艺中原有长江三叠浪这种效法自然的武艺,顺大势而攻,犹如大河巨浪,将威力推至最高。然而林宗吾的武艺已经完全凌驾于这概念之上,十年前,红提领悟太极的哲学入武道,她借力打力、卸力,将自身溶入自然之中,顺势寻找每一个破绽,在战阵中杀人于举手投足,至比武时,林宗吾的力量再大,始终无法真正将力量打上她。而到得如今,或许是当初那一战的启发,他的力量,走向了属于他的另一个方向。

    操纵力量,掌控力量,如水流般的积蓄和爆发那巨大的力量。如漩涡海浪,又如大河绝堤,千万倾的洪流奔泻,对着眼前的敌人,不留任何余地的冲撞压下。这是顺应太极如水之后的至大破坏。

    而面对着这样的力量,虽然史进在两人回旋对轰之中往往属于后退的那一个,却没有人认为他是处于下风,枪棒原本便是一寸长一寸强,在林宗吾排山倒班般的攻势中,他稳稳地将两人拉开在固定的距离里,棒影飞舞,同样将足可裂地崩石的攻击,不断地攻向敌人。

    如果说林宗吾的拳脚如大海汪洋,史进的攻击便如千万龙腾。鲤鱼朔千里,逆流而化龙,巨龙有不屈的意志,在他的攻击中,那千万巨龙舍身冲上,要撞散敌人,又如同千万雷鸣,轰击那排山倒海的汪洋大潮,试图将那千里巨浪硬生生地砸溃。

    两人的武艺皆已入道,走的又都是正面对撼的路子。在场千人纵然许多修为不够,此时竟也能隐约看懂其中展露出来的昂然意志。

    多年之前林宗吾便说要挑战周侗,然而直到周侗杀身成仁,这样的对决也未能实现。后来吕梁山一战,观众不多,陆红提的剑道,杀人只是为救人,务实之至,林宗吾虽然正面硬打,然而在陆红提的剑道中始终憋屈。直至今日,这等对决出现在千百人前,令人心神激荡,壮阔不已。林宗吾打得顺畅,陡然间开口长啸,这声音犹如金刚梵音,浑厚高亢,直冲云天,往武场四面八方扩散出去。

    众人都隐约明白这是注定名留青史的一战,一时间,满天的光华,都像是要聚集在这里了。

    ……

    宁毅看着这一切,手指轻轻敲打着栏杆,低声说话,语气在远处那激昂的打斗中,却显得平静。犹如区隔于世界的另一端。

    “……一个人在世上如何生活,两个人如何,一家人,一村人,直至千万人,如何去生活,厘定怎样的规矩,用怎样的律法,沿怎样的习俗,能让千万人的太平更为长久。是一项最为复杂的计算。自有人类始,计算不断进行,两千年前,百家争鸣,孔子的计算,最有代表性。”

    “孔子的一生,追求仁、礼,在当时他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重用,其实从现在看过去,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我认为,他首先很讲道理。以德报怨何如?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是使善恶有报的基本说法。在当时的社会,慕侠义,重复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正义很简单。后世所称的以德报怨,其实是乡愿,而乡愿,德之贼也。然而,单说他的讲道理,并不能说明他的追求……”

    “孔子的论语里,有子贡赎人、子路受牛的故事。鲁国有律法,国人若是见到同胞在外沦为奴隶,将之赎回,会得到奖赏,子贡赎人,不要奖赏,而后与孔子说,被孔子骂了一顿,孔子说,这样一来,别人就不会再到外面赎人了,子贡在实质上害了人。而子路见人溺水,对方送他一头牛,子路欣然接下,孔子非常高兴:国人往后必然会勇于救人。”

    “而在这个故事之外,孔子又说,亲亲相隐,你的父亲犯了罪,你要为他隐瞒。这个符不符合仁德呢?似乎不符合,受害者怎么办?孔子当时提孝道,我们以为孝重于一切,然而不妨回头想想,当时的社会,地广人稀国家松散,人要吃饭,要生活,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其实是家庭,那个时候,如果反着提,让一切都秉承公道而行,家庭就会破裂。要维系当时的生产力,亲亲相隐,是最务实的道理,别无他*********语》的许多故事和说法,围绕几个核心,却并不统一。但如果我们静下心来,只要一个统一的核心,我们会发现,孔子所说的道理,只为了真正在实质上维护当时社会的稳定和发展,这,是唯一的核心目标。在当时,他的说法,没有一项是不切实际的。”

    宁毅敲打栏杆的声音单调而平缓,在这里,话语微微顿了顿。

    “春秋之后,国家的范围扩大,渐渐发展,一个国家已经不是一城一地了。人们虽然拿起论语治天下,以直报怨却慢慢的在淡化,子贡赎人子路受牛不再被提倡,至唐时,国家的存在进一步增强,亲亲相隐也被限定了范围,谋反谋逆不可隐。我们说,以德报怨真的合道理吗?如果大家都说以德报怨,有一天你要报仇,岂不是会被大家阻止?然而在实质意义上,国家越来越大,一个地方的人到另一个地方,你不了解旁边的人,他说报仇,你如何查证?如果大家都性情刚直,以直报怨,社会反有可能过犹不及,在实质上崩溃。所以当国家有千万之民,官员、执法又不可能时时到位时,弱化民众的性情,成为实质上长久的道路。”

    “春秋战国,秦汉晋唐,至于如今,两千年发展,儒家的代代改进,不断修正,是为了礼吗?是为了仁?德?其实都只是为了国家实质上的延续,人在实质上得到最多的利益。然而论及对与错,承业,你说他们对还是不对呢?”

    方承业蹙着没有,此时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宁毅看着武场上的打斗:“两千年了,亿万人生了又死,任何国家,区区两百年的延续。论及对错,承业,圣人论对错的方法,与乡愿是不同的。”

    他微微的,叹了口气:“世人皆愿意相信对与错的判定,普通人面对事情,问一句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相信按对的做一定会好。譬如何时务农,我们在最好的日子插秧,剩下的放归天意,简单明白,对吧?”

    宁毅笑了笑:“两千年前,孔子与一群人——或许也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讨论怎么样过日子,能过下去,能尽量过好。两千年来,人们修修补补,到现在国家能延续两百多年,我们能有当初武朝那样的繁华,到终点了吗?我们的终点是让国家千秋百代,不断延续,要寻找方法,让每一代的人都能够幸福,基于这个终点,我们寻求千万人相处的方法,只能说,我们算出了一条很窄的路,很窄很窄,但它不是答案。如果以要求论对错,我们是错的。”

    “孔子不知道怎样是对的,他不能确定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但他反复思考,求真而务实,说出来,告诉别人。后世人修修补补,然而谁能说自己绝对正确呢?没有人,但他们也在深思熟虑之后,推行了下去。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这个深思熟虑中,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善良而心存侥幸,他严肃认真地对待了人的习性,严肃认真地推演……反面如史进,他性格刚直、信兄弟、讲义气,可推心置腹,可向人托付性命,我既欣赏而又敬佩,然而赤峰山内讧而垮。”

    “什么对,什么错,承业,我们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人面对这个世界是艰难的,要活下来很艰难,要幸福生活更艰难,做一件事,你问,我这样做对不对啊,这个对与错,基于你想要的结果而定。但是没人能回答你——世界知道,它会在你做错了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更多的时候,人是对错参半,你得到东西,失去另外的东西。”

    “人只能总结规律。面对一件大事,我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一步是对还是错,但我们知道,错了,非常凄惨,我们心中恐惧。既然恐惧,我们反复审视自己做事的方法,反复去想我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我有没有在计算的过程里,加入了不切实际的期待。这种恐惧会驱使你付出比旁人多无数倍的心力,最终,你真正尽力了,去迎接那个结果。这种恐惧感,让你学会真正的面对世界,让人学会真正的责任。”

    “试想一个普通人,经营一摊子生意,他很善良,看着身边一切都和乐融融就行,他不在乎三姑六婆在里面拿了钱,不在乎自己兄弟在台面下有私心。有一天生意垮了,他说,我就是个普通人,我善良有错吗?设想有一天,这个人要经营一个国家……”

    “回到插秧上,有人今天插了秧,等待天命给他丰收或者是饥荒,他知道自己控制不了天气,他尽力了,心安理得。也有人插了秧,他对饥荒非常恐惧,所以他挖水渠,建池塘,认真分析每一年的天气,灾害规律,分析有什么粮食灾害后也可以活下来,千秋百代后,也许人们会因为这些恐惧,再也不必害怕天灾。”

    “我们不知道什么样的行为是对的,但我们知道什么样的态度是最对的。孔子是对的,他针对当时生活的条件,提出了真正可以运作下去的,最大的良善。圣人不仁是对的,他们求真而务实,不会提出不能运作的善良。唐时安史之乱,有将领张巡守睢阳,围城无粮,他将小妾先杀给将士吃了,然后让士兵吃城里的人,守到最后,战死疆场,甚至他也是对的。”

    宁毅顿了许久:“然而,普通人只能看见眼前的对错,这是因为首先没可能让天下人读书,想要教会他们这么复杂的对错,教不了,与其让他们性情暴烈,不如让他们性情软弱,让他们软弱是对的。但如果我们面对具体事情,譬如泽州人,大难临头了,骂女真,骂田虎,骂饿鬼,骂黑旗,骂这乱世,有没有用?你我心怀恻隐,今天这摊浑水,你我不趟了,他们有没有可能在实质上到达幸福呢?”

    宁毅拍了拍方承业的肩膀:“未来的几年,时局会愈发艰难,我们不参与,女真会真正的南下,取代大齐,覆灭南武,蒙古人可能会南下,我们不参与,不壮大自己,他们能不能幸存,甚至不说将来,今天有没有可能幸存?什么是对的?未来有一天,天下会以某一种方式平定,这是一条窄路,这条路上一定鲜血淋淋。为泽州人好,什么是对的,骂肯定不对,他拿起刀来,杀了女真杀了饿鬼杀了大光明教杀了黑旗,从此天下太平,只要做得到,我引颈以待。做得到吗?”

    “战争就是对子,一定会死很多人。”宁毅道,“多年前我杀皇帝,因为很多让我觉得认同的人,觉醒的人、伟大的人死了,杀了他,是不妥协的开始。这些年来我的身边有更多这样的人,每一天,我都在看着他们去死,我能心怀恻隐吗?承业,你甚至不能让你的情绪去干扰你的判断,你的每一次犹豫、动摇、计算失误,都会多死几个人。”

    “你只能冷静地看,反复地提醒自己天地不仁的客观规律,他不会因为你的善良而宽待你,你反复地去想,我想要达到的这个将来,死了很多很多人的将来,是否已经是相对最好的了。是否在死去这么多人之后,经过没有倾向的客观计算,能符合万物有灵这个倾向性的结果……”

    ……

    武场上,豪壮刚勇的打斗还在继续,林宗吾的衣袖被呼啸的棒影砸得粉碎了,他的双臂在攻击中渗出鲜血来,滴滴飞洒。史进的肩上、手上、额角都已受伤,他不为所动地沉默迎上。

    前方,“佛王”双拳的力量竟还在攀升,令史进都为之震惊的变得越来越强!

    “史进!”林宗吾大喝,“哈哈,本座承认,你是真正的武道宗师,本座近十年所见的——第一高手!”

    金刚怒佛般的豪迈声音,回荡武场上空——

    ……

    “……儒学发展两千年,到了曾经秦嗣源这里,又提出了修改。引人欲,而趋天理。这里的天理,其实也是规律,然而民众并不读书,如何教会他们天理呢?最终可能只能教会他们行为,只要按照阶层,一层一层更严格地守规矩就行。这或许又是一条不得已的道路,但是,我已经不愿意去走了……”

    廊道上,宁毅微微闭上眼睛。

    ……

    大雨中的威胜,城内敲起了警钟,巨大的混乱,已经在蔓延。

    半边沦陷的皇宫中,田虎持剑大吼,对着外头那原本绝对信任的臣子:“这是为什么,给了你的什么条件——”

    ……

    田虎地盘以北,义师王巨云大军压境。

    ……

    泽州大牢,两名捕快缓缓地过来了,口中还在闲聊着家常,胖捕快扫视着牢房中的囚犯,在游鸿卓的身上停了一下,过得片刻,他轻哼着,掏出钥匙开锁:“哼哼,明日就是好日子了,今日让官爷再好好招呼一回……小秦,那边嚷什么!看着他们别惹事!”

    “好。”叫做小秦的年轻捕快回答了一句,他手中原本提着一只桶子,此时在那边的牢门边放下,然后游鸿卓看见他转身,保持着随意的步伐,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将腰中的一把三角锥抽了出来。

    “官爷今日心情可不怎么好……”

    “胖哥。”

    “嗯?你……”

    年轻的捕快照着他的脖子,顺手插了一下,然后抽出来,血噗的喷出来,胖捕快站在那里,愣了片刻。

    昏暗的灯光里,附近牢房里的人愣愣地看着那胖捕快捂住脖子,身体退后两步靠在牢房柱子上终于滑下去,身体抽搐着,血流了一地,眼中犹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对不起,我是好人。”

    小秦如此说了一句,然后望向旁边的牢房。

    “华夏军做事,请大家配合,暂时不要喧哗……”

    “……谢谢配合。”

    ……

    “……就纯粹的现实层面考虑,对只能接受简单对错行为的普通大众改造至能基本接受对错逻辑的启蒙能否实现……也许是有可能的……”

    宁毅说着这话,睁开眼睛。

    “……这其中最基本的要求,其实是物质条件的改变,当格物之学大幅度发展,令整个国家所有人都有读书的机会,是第一步。当全部人的读书得以实现之后,随即而来的是对精英文化体系的改良。由于我们在这两千年的发展中,大部分人不能读书,都是不可更改的客观现实,因此造就了只追求高点而并不追求普及的文化体系,这是需要改造的东西。”

    他看着有些迷惑却显得兴奋的方承业,整个神态,却微微有些疲惫和迷惘。

    “试想有一天,这天下所有人,都能读书识字。能够对这个国家的事情,发出他们的声音,能够对国家和官员做的事情做出他们的评价。那么他们首先需要保证的,是他们足够了解天地不仁这个法则,他们能够理解什么是长远的,能够真正达到的善良……这是他们必须达到的目标,也必须完成的功课。”

    “我们面对悬崖,不知道下一步是不是正确的,但我们知道,走错了,会摔下去,话说错了,会有后果,所以我们探索尽量客观的规律……因为对走错的恐惧,让我们认真,在这种认真当中,我们可以找到真正正确的态度。”

    他看着前方。

    “儒家已经用了两千年的时间。如果能够发展格物,普及读书,我们也许能用几百年的时间,完成启蒙……你我这一生,若能奠基,那便足堪告慰了。”

    武场上的比武,分出了胜负。

    宁毅看着那边,许久,叹了口气,伸手入怀中,掏出两个铜板,远远的扔出去。

    “有赏。”

    就在他扔出铜板的这一瞬间,林宗吾福灵心至,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隆隆的爆炸声,从城市的远处传来。

    “啊……时间到了……”

    宁毅转身,从人群里离开。这一刻,泽州盛大的混乱,拉开了序幕。(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604/ 第一时间欣赏赘婿最新章节! 作者:愤怒的香蕉所写的《赘婿》为转载作品,赘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赘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赘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赘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赘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赘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赘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