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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四六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野鸦故旧老桥头(上)

    足音急骤,夜风穿林。完颜青珏等人正拼命地向前奔逃。

    前一刻发生的种种事情,迅速而又虚幻,虚幻到让人一时间难以理解的地步。

    两年的时光,已然沉寂的黑旗再度出现,不仅仅是在北方,就连这里,也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无论是完颜青珏,还是奔行往前的李晚莲、潘大和、仇天海等人,都极难相信这件事的真实——他们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供思考。那不断穿插、席卷而来的黑衣人、倒下的同伴、随着突火枪的巨响升腾而起的青烟乃至于几句话还未说完便已倒下的陆陀,都在证实着这忽然杀出的队伍的强大。

    然而……怎会有这样的队伍?

    自周侗行刺完颜宗翰死后,在谷神完颜希尹的授意下建立的这支精锐小队,原本便是以宗师级的高手乃至于宁毅作为假想敌——即便遇上任何敌人,他们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然而对方的出现是超越常理的,超越常理,却又真实而残酷,那轰然巨响中,陆陀便被打倒,剁下了头颅……

    纵然李晚莲等人也曾有过遭遇心魔一级敌人的设想与构思,到得这一刻,也完全没有意义了。

    脚下迅速的步法令得一行人正在高速的冲出这片树林,身为一流高手的造诣仍在。稀疏的树林里,远远放出去的斥候与外围人手还在奔行过来,却也已遇上了敌方的袭击,陡然爆发的暴喝声、交手声,夹杂偶尔出现的轰然声响、惨叫,伴随着他们的前行。

    奋力挣扎的小岳云早被一拳打得晕头转向。另一边,被李晚莲扔上马的银瓶此时却也在瞪大眼睛看着这奇异的一幕,后方,追逐的身影偶尔便出现在视野当中,转眼间斩杀陆陀的黑衣小队并未有丝毫停顿,而是一路朝着这边蔓延了过来,而在侧面、前方,似乎都有追赶过来的敌人——在战马的奔行当中,银瓶也看见了一匹黑马在侧面十余丈开外的地方并行追逐,时而出现,时而消没,完颜青珏等人也见到了那身影,挽弓朝那边射去,然而高速奔行的小树林,即便是神射手,自然也无法在这样的地方射中对手。

    转眼已到林地边,完颜青珏一马当先奔行而出,前方是月夜下的一片草坡,侧前方的树林边上,却有一道黑色的身影站在那儿,背后背着长刀,手中却有两样物件,一是横端的手弩,还有一把籍着树枝架起的黑色长管,对准了这边的队列。

    后方的林间,亦有高速奔行的黑衣人强行靠了上来,“佛手”雷青在奔行中印出手印,他是北地有名的禅宗凶人,大手印功夫刚猛霸道,素有见手如见佛之称,然而对方毫不犹豫,挥手硬接,砰的一声响,雷青已知是摔碑手的硬功夫,第二第三招已接连打出,双方迅速交手,转眼间已奔出数丈。

    前头,轰然的声音也响起来了,然后有战马的嘶鸣与混乱声。

    此时,奔马与高手们陆续从那小树林里冲出,侧前方那火枪轰然一射,一匹战马在高速奔行中,肚子上爆出了血花,连人带马翻滚而出。完颜青珏朝那开枪人射了一箭,被对方翻身躲了过去,林地边缘,又有黑衣人冲出来了。

    场面混乱,人群的奔行穿插本就无序,感官的远远近近,似乎到处都在打斗。李晚莲牵着战马狂奔,便要冲出树林,高速奔行的黑色身影靠了上来,刷的出刀,李晚莲天劫爪朝着对方头脸抓了过去,那人身材娇小,显是女子,头脸一侧,刀光暴绽开来,那刀招凌厉突兀,李晚莲心中便是一寒,腰身强行一扭,拖着那战马的缰绳,脚步飘飞连点,鸳鸯连环腿如闪电般的笼罩了对方腰身。

    这战马本就是上好的军马,只是驮了岳银瓶一人,奔跑迅速非常,李晚莲见对方刀法凌厉,籍着战马飞奔,脚下的招数狠毒,便是要迫开对方,谁知那女子的速度不见有半点减少,一声冷哼,几乎是贴着她刷刷刷的连环斩了上来,身影若御风飞行,仅以毫厘之差地避开了连环腿的杀招。

    两人追打、战马飞奔的身影转眼间冲出十数丈,周围也每多冲突穿插的身影。那战马被斩中两刀,朝草地翻滚上去,李晚莲衣袖被斩裂一截,一路上被斩得狼狈不堪,几乎是战马拖着她在奔行翻滚,此时却已跃了起来,抱住岳银瓶,在地上滚了几下,拖着她起来往后退,对着前方持刀而来的女子:“你再过来我便……”

    “贱人。”

    她的话音未落,对方却已经说完,刀光断头而来。

    黑旗的人岂会管武朝人死活,李晚莲原本也只是试试,她爪功厉害,眼下固然能一爪抓死岳银瓶,但下一刻两颗人头都要落地。这时一脚踢在银瓶的后背,身影已再度飘飞而出。她仓促撤爪,这一下还是在银瓶的喉间拉出了血痕,刀光笼罩过来,银瓶自忖必死,下一刻,便被那女人揪住衣服扔向更后方。

    前方,李晚莲猛地抓了过来。

    绿林江湖间,能成一流高手者,胆小的固然也有,但李晚莲性格阴鸷,却最是狠辣。她将银瓶踢过去,对方若斩了那便斩了,若要收招,却必然会出现破绽,她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见对方亦是女子,顿时起了不能受辱的心思,眉目一冽,天劫爪杀招尽出,刷刷刷的笼罩了对方整个上身。

    那女子才将岳银瓶朝后掷出,在李晚莲的攻击下,身形往后缩了缩,片刻间连退了数步,李晚莲一爪抓上她的肩膀,哗的一声将她衣袖整个撕掉,心中才稍稍觉得快意,正要继续抢攻,对方双手也已架开她的手臂,李晚莲挥爪擒拿,那女子一拳砸开她的爪劲,另一拳已挥向她的腰肋。在李晚莲的爪劲猛攻下,对方竟然扔了长刀,直接以拳法接了起来。

    李晚莲眼中凶戾,猛地一咬牙,挥爪强攻。

    行走江湖,女子的体力始终占弱势,真正成名的女子使拳者甚少,只因拳法堂堂,不像爪功、暗器、毒药又或是众多兵器般可起轻松破防之效,女子使拳,始终占不了太大便宜。李晚莲在先前的交手中已知对方刀法厉害,几臻化境,她一番抢攻,使尽全力处处防着对方的刀,谁知才区区几招,对方竟将长刀扔掉,挥拳打了过来,顿时觉得大受歧视,抓影凶狠地攻上,要取其要害。

    下一刻,那女子身形一矮,猛的一拳挥在了她的大腿上。

    这一拳迅猛又飘忽,李晚莲还未反应过来,对方跨步跃起翻拳砸肘,狠狠的一下肘击当胸而下,那女子贴到近处,几乎可以说是扑面而来,李晚莲身形后撤,那拳法犹如狂风暴雨,噼噼啪啪的压向她,她凭借直觉连续接了数拳,一记拳风猛地袭向她的侧脸,脑中嗡的一响,她身体都接近飞了起来,侧脸麻木酥甜、面颊变形,口中不知道有几颗牙齿被打脱了。

    她还从不知道,有女人是可以这样出拳的。

    草地上的完颜青珏等人还在奔行逃跑,他能看到不远处有火光亮起,潜伏在草丛里的人站了起来,朝他们发射了突火枪,打斗和追逐已席卷而来,从后方以及侧面、前头。

    “佛手”雷青与那使摔碑手的年轻黑衣人一路拼斗,对方虽也是硬功,却终究差了些火候,被雷青往身上印了两掌,然而这两掌虽然打中,年轻人的受伤却并不重。雷青是老江湖,一打上去便知不对,对方一身硬功,身上也是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还在想如何破去,前方一记轻飘飘的刀光已经往他身上斩来,血光暴绽而出。

    “羽刀”钱洛宁一杀出,雷青立时挂彩,他如负兽般狂吼一声,朝着前方奔行厮杀,钱洛宁一路飘飞跟随,刀光如跗骨之蛆,转眼间便又斩出好几道血光来,周围有雷青的同伴过来,那年轻黑衣人便猛地冲了上去,将对方打退。

    远远近近,偶尔出现的火光、巨响,在陆陀等大部队都已折损的现在,夜色中每一名出现的黑衣人,都要给对方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仇天海远远地看见李晚莲被一名女子打得节节败退,同伴洪山试图去阻止那女子,对方拳法迅疾如雷电,一面追着李晚莲,一面竟还将洪山拳打脚踢的打得翻滚过去。光是这一手拳法,便足以衡量那女子的身手,他已然知道厉害,只是飞速逃跑,旁边却又有身影奔行过来,那身影只有一只手,慢慢的与他拉近了距离,刀光便劈斩而下。

    简简单单的断头一刀,在参天刀杜杀手中使出来,便是令人窒息的杀招。仇天海“啊——”的使出绝招,通背拳、弹腿迭出,转眼间几乎打成三头六臂一般,逼开对方,避过了这刀。下一刻,杜杀的身影却又近了,又是一记断头刀劈将下来——

    此时,李晚莲的口鼻都在流血,奔跑之中,旁边身形高大的洪山挥舞双拳试图挡住那女子,那女子的步法身形却是迅捷,转眼间双方来回转了两三圈,在洪山的挥拳之中,一拳打在了他的心坎上。内家拳法力透五脏,这一拳之后,接着中拳的便是腰肋、面门、头顶,女子一只手捏住他的耳朵,将他拖着转了半圈,同时一脚踩断了他的膝盖,避开反击,一脚猛地踢在了他的胯下,随后是膝撞撞上面门,这连环的攻击迅猛得犹如一串鞭炮,女子籍着巨大的冲势将洪山的脑袋砸到地面,身形翻滚间,便再度朝李晚莲冲去。

    此时的李晚莲狼狈而凶戾,口中满是鲜血,犹然大喝,见女子冲来,挥爪抵挡,转眼间破了防御,被对方抓住喉咙推得直撞树干,轰的一声,那树本来就不大,此时狠狠地动了一下。下一刻,两拳打在李晚莲面门上,她挥手格挡,心坎上再挨一拳,然后是小腹、心坎、小腹、侧脸,她还想逃跑,对方的弓箭步卡在她的双腿之间,两拳打在她的鼻梁上,李晚莲大声嘶号,挥爪再攻,女子抓住她的手指,两只手朝着下方猛地一压,便是咔咔的猛响,将她的双爪齐齐废了,紧接着,又是肘击、猛拳砸下。

    这小金刚连拳当初由刘大彪所创,即迅捷又不失刚猛,那颗碗口粗细的树木不断摇晃,砰砰砰的响了许多遍,终于还是断了,枝叶杂干将李晚莲的尸体卡在了中间。西瓜自幼对敌便从不心软,此时恼这女子拿狠毒腿法要坏自己生育,便将她硬生生的打杀了。随后拔刀牵马往前方追去。

    夜色如水,鲜血蔓延出去,银瓶站在那草地里,看着这一路追杀的情景,也看着那一路之上都显得武艺高强的李晚莲被对方轻描淡写打杀了的情景。过得片刻,有黑衣人来为她解了绳索,取了堵口的布条,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迟疑了片刻,道:“救我弟弟、你们救我弟弟……”

    树林中,高宠提着长枪一路前行,偶尔还会看到黑衣人的身影,他打量对方,对方也打量打量他,不久之后,他离开树林,看到了那片月光下的岳银瓶,黑衣人正在集结,有人给他送来伤药,那片草坡的前方、远处的荒坡与田野间,厮杀已进入尾声……

    **************

    后半夜了,红云坡,火焰还在烧,军队正在集结。

    千总李集项看着周围的神情,正笑着拱手,与旁边的一名劲装男子说话:“迟英雄,你看,小王爷交代下来的,这边的事情业已办妥,此时天色已晚,小王爷还在外头,下官甚是担心,不知我等是否该去迎接一二。”

    那劲装男子名叫迟伟泽,此时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看远处:“小王爷身边,高手云集,千总大人只需办好自己的事情,不该管的事情,便不要多管了。”

    “自然、自然,下官也是关心……关心。”那李千总陪着笑容。

    看着对方的笑,迟伟泽想起自己之前拿到的好处,皱了皱眉:“其实李大人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小王爷今夜的行动本就是见机而行,他具体在哪里,在下也不知道。不过,既然这边的事情已经办妥,我想我等不妨往西南方向走走,一方面看看有无漏网之鱼,另一方面,若真是遇上小王爷,也好看看,他老人家有没有什么差遣、用得上咱们的地方,也是好事。”

    他这样一说,对方哪还不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这次集结一众高手的队伍南下,消息灵通者便能知道完颜青珏的重要性。他是曾经的金国国相完颜撒改的儿子,完颜撒改死后被封燕国公,这完颜青珏便是小王爷,类似李集项这样的南方官员,平素见到女真官员便只能巴结,眼下若能入小王爷的法眼,那真是一步登天,官场少奋斗二十年。

    两人如此一合计,统领着千余精兵朝西南方向推去,然后过了不久,有一名完颜青珏麾下的斥候,狼狈不堪地来了。

    一名之后,又是一名。不久后,邓州城外的两支千人精锐一前一后,朝着西南的方向飞速赶去,看到那片草原时,他们便渐渐的、看到了尸体……

    那是一位位成名已久的绿林高手、又或者是女真人中出众的勇士,他们先前在邓州城中还有过数日的盘桓,部分高手曾经在士兵精锐面前展露过身手,此时,他们一个一个的,都已经死了。

    林野寂静,有乌鸦的叫声。黑旗忽如其来,杀死了由一名宗师带队的上百绿林高手,而后不见了踪影。

    没有完颜青珏。

    这个夜里,包括两名千总在内,连同幸存下来的十数名绿林人都懵了。小王爷带着一支最厉害的队伍下来,转眼间,小王爷没了。

    这件事情,有谁能交代得了?(未完待续。)

罪孽深重的我啊,欠的一个推荐……

情况是这样的。

    八月底的时候,瑞根巨巨忽然发消息给我,说我发新书《烽皇》了,给个推荐呗,我当时正在卡文,说我卡文半个月啦,写顺了推,然后……一直卡到九月二十,当然就忘记了。

    十月里复更,到十月中旬,瑞根巨巨又跑来找我,说推荐呢,我说好,今天码出来就推荐——如大家所见,从十月中旬开始又卡了一个月……现在十一月底了。

    今天忽然想起这个事情,我真是罪孽深重,所以虽然晚了那么一点点,还是发个单章,这个……那个……瑞根巨巨的新书《烽皇》发了……已经不太新了……大家去看吧……

    嗯,大概就这样,闪人。^_^(未完待续。)

第七四七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夜鸦故旧老桥头(中)

    天色由暗转亮,亮了又暗,破旧的车架哐哐哐的在路上走,带来令人难耐的颠簸,周围的景色便也时常变化。矮矮的树林、荒芜的田地、贫瘠的滩涂、断桥、挂着枯骨的荒村……完颜青珏披头散发,神情恹恹地在那儿看着这逐渐出现又远离的一切,偶尔有些许动静出现时,他便下意识地、隐蔽地投去目光,随后那目光又因为失望而再度变得空洞起来。

    车驾的奔行之间,他心中翻涌还未有停止,因此,脑袋里便都是乱糟糟的情绪充斥着。恐惧是绝大多数,其次还有疑问、以及疑问背后进一步带来的恐惧……

    离开北方时,他麾下带着的,还是一支很可能天下有数的精锐队伍,他心中想着的,是杀出一系列令南人胆寒的战绩,最好是在经过磨合之后能够杀死林宗吾这样的强人,最后往西南一游,带回可能未死的心魔的人头——这些,都是可以办到的目标。

    这突然的撞击太过沉重了,它突如其来的粉碎了一切的可能性。昨夜他被人丛马上打下来选择投降时,心中的思绪还有些难以归纳。黑旗?谁知道是不是?如果不是,这这些是什么人?如果是,那又意味着什么……

    总之,显而易见的,一切都没有了。

    拥有良好的出身,拜师谷神,往日里都是意气风发,即便出门南下,发在他手上的,也是最好的筹码。谁知道第一战便失利——不仅仅是失利,而是全军覆没——即便在最好的设想里,这也会给他的将来带来极大的影响,但最重要的是,他是否还有未来。

    那阵列如黑水般汹涌而来,将陆陀卷入其中,下一刻便在轰然巨响中杀死的情景,始终在完颜青珏的心中回放——成大事者不必为区区挫折而气馁,但每个人的心中,自然也有对能力极限的自我认知。自己对比陆先生如何?这样的疑问只要在脑中闪过,看着马车周围的那些人影,他便难以幻想某些可能性。

    而在旁边,仇天海等人也都目光空洞地耷下了脑袋——并不是没有人反抗,不久前还有人自认绿林枭雄,要求尊重和友善对待的,他去哪里了来着?

    哦,他被拖下去一刀把头给砍了。

    简单的杀人并不能镇住如仇天海等人一般的绿林枭雄,真正能令他们沉默的,可能还是那些偶尔在马车边出现的身影,自己只认识那独臂的参天刀杜杀,他们自然认识得更多。稍稍清醒和振作时,完颜青珏也曾低声向仇天海询问脱身的可能,对方却只是惨然摇头:“别想了,小王爷……带队的是霸刀刘大彪,还有……黑旗……”仇天海的话语因低沉而显得模糊,但黑旗的名号,也更加令人心悸。

    这几年来,它本身就是某种力量的证明。

    陆陀在第一时间便已死去,完颜青珏知道,单凭跑掉的区区几个人、十几个人,加上负责联络的那些“高手”,想要从这支黑旗队伍的手下救出自己,比虎口夺食都不现实。只是偶尔他也会想,自己被抓,邓州、新野附近的守军,必然会出动,他们会不会、有没有可能,恰巧找了过来……于是他偶尔便看、偶尔便看,直到天色将晚了,他们已经走了好远好远,就要进入山里,完颜青珏的身体颤抖起来,不知道等待在未来的,是怎样的命运和遭遇……

    ************

    车辚辚,马萧萧。

    阴郁的天色下,有劲风袭来,卷起树叶枯草,洋洋洒洒的散上天际。赶路的人群穿过荒野、树林,一拨一拨的进入崎岖的山中。

    马车要卸去车架了,宁毅站在大石头上,举着望远镜朝远处看。跑去打水的西瓜一面撕着馒头一面过来。

    襄阳城外发生的小小插曲确实有些出人意料,但并不能阻止他们回程的步伐。杀人、抓人、救人,一夜的时间对于宁毅麾下的这支队伍而言压力算不得大,早在数月之前,他们便曾在宁夏草原上与蒙古骑兵发生过数次冲突,虽然与对抗绿林人的章法并不一样,但老实说,对抗绿林,他们反倒是更加轻车熟路了。

    将岳云送到高宠、银瓶身边后,宁毅也曾远远地打量了一下岳飞的这两个孩子,然后抓着俘虏开始撤退——直到不久之后邓州附近军队异动,俘虏也稍加审问后,宁毅才知道,这次的搂草打兔子,又出了些意外情况,令得场面稍有些尴尬。

    小王爷不见了,邓州附近的军队几乎是发了疯,马队开始没命的往四周散。于是一行人的速度便又有加快,免得要跟军队做过一场。

    “已经离得远了,进山之后,邓州军马应该不至于再跟过来。”

    队列的前方已经联系上了安排在这里做探查和向导的两名竹记成员,西瓜一面说着,一面将加了根咸菜的馒头瓣递到宁毅嘴边,宁毅张口吃了,放下望远镜。

    “完颜撒改的儿子……真是麻烦。”宁毅说着,却又忍不住笑了笑。

    “你认怂,咱们就把他放回去。”

    “打女真,说是那样说嘛,对不对,我还想安生几年,现在又把人家小王爷给抓了,完颜撒改对女真是有大功的,万一一怒之下真发兵来了,你怎么办,对不对?”

    “确实不太好。”西瓜附和。

    “但是抓都已经抓了,这个时候认怂,人家觉得你好欺负,还不立马来打你。”

    “对着老虎就不该眨眼睛。”吃馒头,点头。

    “那抓都已经抓了,你看旁边这些人,说不定还殴打过人家,坏印象都已经留下啦。”宁毅笑着指了指周围人,随后挥了挥手,“要不然这样,咱们就一刀捅死他,趁夜把人挂到襄阳城头上去,这就是岳飞的锅了,嘿嘿……对了,方书常,找你呢,你说,是不是你殴打过人家小王爷,你去道歉。”

    “道什么歉?”方书常正从远处快步走过来,此时微微愣了愣,随后又笑道,“那个小王爷啊,谁让他带头往我们这边冲过来,我当然要拦住他,他下马投降,我打他脖子是为了打晕他,谁知道他倒在地上磕到了脑袋,他没死我干嘛要道歉……对不对,他死了我也不用道歉啊。”

    “人家是女真的小王爷,你殴打人家,又不肯道歉,那只能这样了,你拿车上那把刀,路上捡的岳家军的那把,去把那个小王爷一刀捅死,然后找人半夜挂到襄阳城去,让岳飞背锅。”宁毅拍了拍手掌,兴致勃勃的样子:“没错,我和西瓜一致觉得这个想法很好。”

    方书常哑然失笑,看看那边西瓜的表情:“太过分了,我们跟岳将军也是认识的,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救他一儿一女,让他帮忙背个锅有什么不好的。”

    昨夜的一战终究是打得顺利,对付绿林宗师的战法也在这里得到了实践检验,又救下了岳飞的儿女,大伙儿其实都颇为轻松。方书常自然知道宁毅这是在故意开玩笑,此时咳了一声:“我是来说情报的,原本说抓了岳飞的儿女,双方都还算克制小心,这一转眼,变成丢了小王爷,邓州那边人全都疯了,上万骑兵拆成几十股在找,中午就跟背嵬军撞上了,这个时候,估计已经闹大了。”

    “……这下脑浆都要打出来。”宁毅点头沉默片刻,吐了一口气,“我们快走,不管他们。”

    “好。”

    方书常挥了挥手,便有人牵了马过来,宁毅与西瓜先后上马,一行人就此启程,朝山中一路过去。完全进入那群山之前,宁毅回头看了一眼,山脊正将那片阴郁天色下相对开阔的地域吞没进去。

    “这一次,也算帮了那位岳将军一个大忙。”

    常年在山中生活、又有着高强的武艺,西瓜驾驭战马在这山道间行进如履平地,轻轻松松地靠了过来。宁毅点了点头:“是啊,一场大胜跑不掉了,两月之内连战连捷,他跟君武这帮人在武朝朝廷上,也要好过很多。我们抓了那位小王爷,对女真内部、完颜希尹这些人的情况,也能了解得更多,这次还算收获不菲。”

    “到时候还利用这位小王爷,以后跟金国那边谈点条件,做点买卖。”西瓜握了握拳头。

    宁毅笑了起来:“到时候再看吧,总之……”他说道,“……先回家。”

    完颜青珏在女真人中地位太高,邓州、新野方面的大齐政权扛不起这样的损失,极有可能,搜索的军队还在后方追来。对于宁毅而言,接下来则只是轻松的回家旅程了,夏末秋初的天气显得阴郁,也不知何时会下雨,在山中跋涉了一两个时辰,这前前后后近两百人的队伍才停下来安营扎寨。

    这两百人中,有跟随宁毅北上的特种小队,也有从田虎地盘首先撤离的一批黑旗潜伏人员,自然,也有那被抓捕的几名俘虏——宁毅是不曾在完颜青珏等人面前现身的,倒是时常会与那些撤下来的潜伏者们交流。这些人在田虎朝堂内部潜伏两三年,许多甚至都已当上了官员、级别不低,并且煽动了这次叛乱,有大量的实践以及领导经验,即便在竹记中也称得上是精锐,对于他们的状况,宁毅自然是颇为关心的。

    南撤之途一路顺畅,众人也颇为高兴,这一聊从田虎的局势到女真的力量再南武的状况,再到这次襄阳的局势都有涉及,天南地北地聊到了半夜方才散去。宁毅回到帐篷,西瓜没有出去夜巡,此时正就着帐篷里朦胧的灯点用她拙劣的针技补上一只破袜子,宁毅看得皱眉,便想过去帮忙,正在此时,始料未及的声音,响起在了夜色里。

    先是远处些许打斗的动静,随后,一道嘹亮的声音响彻了山林。

    “宁先生!故人远来求见,望能拨冗一晤——”

    这声音由内力发出,落下之后,周围还都是“拨冗一晤”、“一晤”的回响声。西瓜皱起眉头:“很厉害……什么故人?”她望向宁毅。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声响,怎么也不该、不可能发生在这里,宁毅沉默了片刻。

    “……岳飞。”他说出这个名字,想了想:“胡闹!”

    “他应当不知道你在。诓你的。”西瓜道。

    宁毅自然也能明白,他面色阴沉,手指敲打着膝盖,过得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算了……”

    *************

    夜风呜咽着经过头顶,前方有警惕的武者。就快要下雨了,岳飞双手握枪,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对面的回应。

    来这一趟,有些冲动,在旁人看来,会是不该有的决定。

    然而成大事者,不必处处都跟旁人一样。

    犹如周侗提起长枪,要去刺杀粘罕。这一刻,岳鹏举奔袭数百里,闭上眼睛,等待着某个可能性的出现。

    如果……宁先生还活着……

    除了风声,林地远远近近,都在沉默。(未完待续。)

第七四八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夜鸦故旧老桥头(下)

    春秋过去,花谢花开,少年子弟,老于江湖。自景翰年间过来,纷繁复杂的十余年光景,中原大地上,好过的人不多。

    三十岁出头的岳飞,逐渐走到一军主帅的位置上,在外人看来,上有太子照应,下得士气军心,算得上是乱世英杰的典范。但事实上,这一路的坎坎坷坷,亦是多不胜数,不足为外人道也。

    女真的第一次席卷南下,师父周侗刺粘罕而死,汴梁的守卫大战……种种事情,颠覆了武朝河山,回想起来历历在眼前,但事实上,也已经过去了十年时光了。当初参加了夏村之战的小将领,后来被卷入弑君的大案中,再后来,被太子保下、复起,战战兢兢地训练军队,与各个官员勾心斗角,为了使麾下军费充足,他也跟各地大族世家合作,替人坐镇,为人出头,如此磕磕碰碰过来,背嵬军才逐渐的养足了士气,磨出了锋锐。

    有时午夜梦回,自己恐怕也早不是当初那个正气凛然、刚正不阿的小校尉了。

    当然,正气凛然、刚正不阿,更像是师父在这个世上留下的痕迹……

    许多人恐怕并不清楚,所谓绿林,其实是很小的。师父当初为御拳馆天字教头,名震武林,但在世间,真正知道名头的人不多,而对于朝廷,御拳馆的天字教头也不过一介武夫,周侗这个名号,在绿林中如雷贯耳,在世上,其实泛不起太大的波澜。

    真正让这个名字惊动世间的,其实是竹记的说书人。

    这些年来,许许多多的绿林武者陆续来到背嵬军,要求参军杀敌,冲的便是师父天下第一的美誉。许多人也都觉得,继承师父最后衣钵的自己,也继承了师父的性情——其实也确实很像——然而旁人并不知道,当初教授自己武艺的师父,并未给自己讲解多少守正不阿的道理,自己是受母亲的影响,养成了相对刚直的性子,师父是因为见到自己的性情,于是将自己收为弟子,但或许是因为师父当初想法已经变化,在教自己武艺时,更多讲述的,反倒是一些更为复杂、变通的道理。

    世人并不了解师父,也并不了解自己。

    一路刚直不阿,做的全是纯粹的善事,不与任何腐坏的同僚打交道,不用孜孜钻营金钱之道,不用去谋算人心、勾心斗角、党同伐异,便能撑出一个洁身自好的将军,能撑起一支可战的军队……那也真是过得太好的人们的梦话了……

    这些年来,纵然十载的时光已过去,若说起来,当初在夏村的一战,在汴梁城内外的那一番经历,恐怕也是他心中最为奇特的一段记忆。宁先生,这个人,最让他想不透,也看不懂,在岳飞看来,他最为奸诈,最为狠毒,也最为刚直热血,当初的那段时间,有他在运筹帷幄的时候,下方的人事情都非常好做,他最懂人心,也最懂各种潜规则,但也就是这样的人,以最为暴戾的姿态掀翻了桌子。

    在岳飞后来的想象中,如果当初不是做了这样奇特的决定,这位宁先生,本该辅助秦相,与朝中许许多多的人,来一番激烈的斗智斗勇的。

    如果是这样,武朝或许不会落到今日的田地。

    如果是这样,包括太子殿下,包括自己在内的许许多多的人,在维持局势时,也不会走得如此艰难。

    他如今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有死……

    夜风呼啸,他站在那儿,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过了许久,记忆中还停留在多年前的一道声音,响起来了。

    “岳……飞。当了将军了,很了不起啊,襄阳打起来了,你跑到这里来。你好大的胆子!”

    岳飞睁开了眼睛。

    *************

    夜林那头过来的,一共有数道身影,有岳飞认识的,也有不曾认识的。陪在旁边的那名女子行走气度沉稳森严,当是传闻中的霸刀庄之主,她目光望过来时,岳飞也朝她看了一眼,但随后还是将目光投向了说话的男人。一身青衫的宁毅,在传闻中早已死去,但岳飞心中早有其它的猜测,此时确认,却是在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只是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叹息。

    “襄阳局势,有张宪、王贵等人坐镇,邓州军章法已乱,不足为虑。故,飞先来确认更为重要之事。”

    “更为重要?你身上本就有污点,君武、周佩保你不易,你来见我一面,将来落在别人耳中,你们都难做人。”十年未见,一身青衫的宁毅目光冷漠,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还是说你见够了武朝的败坏,现在性情大变,想要弃暗投明,来华夏军?”

    “先生说笑了,武朝虽然有许多问题,但仍为国之正统,飞虽不才,不敢做出大逆之事。”

    宁毅笑了笑:“那你要跟大逆之人说什么?”

    岳飞沉默片刻,看看周围的人,方才抬了抬手:“宁先生,借一步说话。”

    宁毅皱了皱眉头,看着岳飞,岳飞一只手上稍稍用力,将手中长枪插进泥地里,随后肃容道:“我知此事强人所难,然而在下今日所说之事,实在不宜过多人听,先生若见疑,可使人缚住飞之手脚,又或是有其它办法,尽可使来。只求与先生借一步,说几句话。”

    岳飞说完,周围还有些沉默,旁边的西瓜站了出来:“我要跟着,其它大可不必。”宁毅看她一眼,然后望向岳飞:“就这样。”

    岳飞想了想,点点头。

    对于岳飞今日来意,包括宁毅在内,周围的人也都有些疑惑,此时自然也担心对方效仿其师,要奋不顾身刺杀宁毅。但宁毅本身武艺也已不弱,此时有西瓜陪同,若还要害怕一个不带枪的岳飞,那便说不过去了。双方点头后,宁毅抬了抬手让周围人停下,西瓜走向一旁,宁毅与岳飞便也跟随而去。如此在林地里走出了颇远的距离,眼见便到附近的溪流边,宁毅才开口。

    “有什么事情,也差不多可以说了吧。”

    两人中间隔了西瓜,岳飞偏着头,拱了拱手:“当初在宁先生手下办事的那段时间,飞受益匪浅,后来先生作出那等事情,飞虽不认同,但听得先生在西北事迹,身为汉家男儿,仍然心中敬佩,先生受我一拜。”

    岳飞素来是这等严肃的性情,此时到了三十余岁,身上已有威严,但躬身之时,还是能让人清楚感受到那股诚恳之意,宁毅笑了笑:“按套路来说,你拜完我是要跟我打一场不成?”

    宁毅态度平和,岳飞也笑了笑:“飞岂敢。”

    “算你有自知之明,你不是我的对手。”

    “先生弑君之事,大逆不道,岳飞绝不认同。”岳飞肃容道,“但在此之外,亦绝不到要取先生性命,与先生不共戴天的程度,这等事情与旁人说来或许难解,但在我心中,先生确为可敬之人。只是道不同,将来若有一日真要对阵杀伐,飞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可以理解。”宁毅点了点头,“那你过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重要事情?就为了确认我没死?好像还没那么重要吧。”

    “太子殿下对先生颇为想念。”岳飞道。

    宁毅愣了愣:“……那有怎么样?”

    “有时候想,当初先生若不至于那么冲动,靖平之乱后,当今天子继位,子嗣唯有如今太子殿下一人,先生,有你辅佐太子殿下,武朝痛定思痛,再做革新,中兴可期。此乃天下万民之福。”

    岳飞的这几句话直截了当,并无半点拐弯抹角,宁毅抬头看了看他:“然后呢?”

    “是否还有可能,太子殿下继位,先生回来,黑旗回来。”

    宁毅目光如电,望向岳飞,岳飞也只是平静地望过来,两人都已是身居高位之人,有些事情听起来异想天开,然而此时既然开了口,那便不是什么冲动的言语,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宁毅随后笑了笑:“杀了皇帝以后?你要我将来不得好死啊?”

    岳飞摇摇头:“太子殿下继位为君,许多事情,就都能有说法。事情自然很难,但并非毫无可能。女真势大,非常时自有非常之事,只要这天下能平,宁先生将来为权臣,为国师,亦是小事……”

    “天下平定之后反攻倒算,我家里也是抄家灭族……还活不活了?”

    “可改国号。”

    溪水流淌,夜风呼啸,岸边两人的声音都不大,但若是听在旁人耳中,恐怕都是会吓死人的言语。说到这最后一句,更是危言耸听、离经叛道到了极点,宁毅都有些被吓到。他倒不是惊奇这句话,而是惊奇说出这句话的人,竟是身边这名为岳飞的将领,但对方目光平静,无半点迷惑,显然对这些事情,他亦是认真的。

    “……你们的局面差到这种程度了?”

    “大丈夫精忠报国,无非马革裹尸。”岳飞目光肃然,“然则整天想着死,又有何用。女真势大,飞固不怕死,却也怕万一,战不能胜,江南一如中原般生灵涂炭。先生虽然……做出那些事情,但如今确有一线生机,先生如何决定,决定后如何处理,我想不清楚,但我之前想,只要先生还活着,今日能将话带到,便已尽力。”

    岳飞拱手躬身:“一如先生所说,此事为难之极,但谁又知道,将来这天下,会否因为这番话,而有所转机呢。”

    天阴了许久,或许便要下雨了,树林侧、溪流边的对话,并不为三人之外的任何人所知。岳飞一番奔袭赶来的理由,此时自然也已清晰,在襄阳大战这般紧急的关头,他冒着将来被参劾被牵连的危险,一路赶来,并非为了小的利益和关系,即便他的儿女为宁毅救下,此时也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这一刻,他只是为了某个渺茫的希望,留下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未来还长,这一番对话能在未来孕育出怎样的可能,此时尚无人知晓,两人随后又聊了一会儿,岳飞才说起银瓶与岳云的事情,又说了君武与周佩、李频、闻人不二等人的近况,由于担心襄阳的战局,岳飞随后告辞离开,连夜奔向了襄阳的战场。

    岳飞离开之后,西瓜陪着宁毅往回走去。她是坚定的造反派,自然是不会与武朝有任何妥协的,只是方才不说话而已,到得此时,与宁毅说了几句,询问起来,宁毅才摇了摇头。

    “过去的关系,将来未必没有做文章的时候,他是好心,能看到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扔下襄阳跑过来,很不简单了。只是他有句话,很有意思。”宁毅摇了摇头。

    西瓜皱眉道:“什么话?”

    “他后来说起君武,说,殿下天纵之才……哪有什么天纵之才,那个孩子,在皇室中还算是聪明的,懂得想事情,也见过了许多一般人见不到的惨事,人有了成长。但比起真正的天纵之才来,就差的太多了。天纵之才,岳飞是,你、陈凡是,我们身边都是,君武的资质,很多方面是比不上的。”

    “不过在皇室之中,也算不错了。”西瓜想了想。

    “是啊,我们当他生来就要当皇帝,皇帝,却大多平庸,即便努力学习,也不过中上之姿,那将来怎么办?”宁毅摇头,“让真正的天纵之才当皇帝,这才是出路。”

    他说着,穿过了树林,风在营地上方呜咽,不久之后,终于下起雨来了。这个时候,襄阳的背嵬军与邓州的军队或许正在对峙,或许也开始了冲突。

    这个时候,岳飞骑着马,飞驰在雨中的原野上。

    不久之后,引起这场巨大混乱的小王爷被颠簸的破马车拖着,虽宁毅踏上了回归西南的路。

    襄阳的第二次大战开始了,地狱的门扉就此打开,半个月后,背嵬军在襄阳城下再度击破大齐与金国的联军,歼敌数万,奠定了背嵬军的威名。

    同时,黑旗再现的消息,也已传遍大江南北,这纷纷扰扰的大地上,英雄们便又要掀起下一轮的活跃。

    平静的西南,宁毅离家近了。(未完待续。)

第七四九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上)

    秋收前后,武朝此时的都城临安也发生了许多事情。

    靖平之耻后,南朝的武风开始变得兴盛起来,这一年的武状元式在京城轰轰烈烈地展开,吸引了大量侠士的进京。携着刀剑人们的涌入,令得京城的治安稍稍有些混乱,但侠士们的各种行为也在说书人的口中演化成了种种令人神往的事迹。不久前,京城名妓林素素爱上江湖大侠,令得两名江湖豪客相约城头比斗之事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传为了佳话。

    武状元式进行的同时,临安兴盛的文会不甘其后,此时聚集临安的书院各有活动,于临安城内举行了几次大规模的爱国文会,一时间影响轰动。数首名篇出世,慷慨昂然,广为青楼楚馆的女子传唱。

    文武风气的盛行,一时间涤荡了北武时期的颓丧气息,隐隐间,甚至有了一番盛世的风气,至少在文人们的眼中,此时社会的慷慨向上,要远胜于十数年前的歌舞升平了。而随着秋收的开始,京城附近以王喜贵在内的一拨大盗匪人也在官兵的围剿下被抓,随后于京城斩首示众,也大大激励了民心。

    大量的商铺、食肆、作坊都在开起来,临安附近商业的繁华令得这座城市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起来,到得此时,它的繁荣,竟已经超过曾经经营两百年的汴梁了。青楼楚馆中,才子佳人的故事每一天都有传出,朝堂官员们的逸闻趣事,不时的也会成为京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生机勃勃的氛围里,有一件事情,也夹杂其中,在这段时间内,成为许多人议论的趣闻。

    驸马渠宗慧犯了事情。

    六月底,这位驸马爷游戏花丛时看上了一名北人少女,相欺之时出了些意外,无意间将这少女给弄死了。他身边的走伴跟班们试图消解此事,对方的父母性情刚烈,却不肯罢休,如此这般,事情便成了宗灭门案子,其后被京兆尹查出来,通了天。

    京城之地,各类案件的调查、呈报,自有它的一番规程。如果只是如此简单,下面报上去时,上方一压,或许也不至于扩大。然而驸马办出这种事来,公主心中是怎样一番心情,就实在难说得紧,报上去时,那位长公主勃然大怒,便将驸马下了天牢。渠宗慧的家人本也是南国望族,连忙来求情,一来二往间,事情便传出来了。

    此后,一些令人意外的消息陆续传出,才将整个事态,引去了许多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

    驸马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固然可恶,但随着议论的加深,不少人才渐渐知道这位驸马爷所在的处境。如今的长公主殿下性情高傲,素来瞧不起这位驸马,两人成亲十年,公主未有所出,平日里甚至驸马要见上公主一面,都极为艰难。如果说这些还只是夫妻感情不睦的常事,自成亲之日起,公主就从未与驸马同房,至今也未让驸马近身的传言,才委实给这事态重重地加了一把火。

    被招赘为驸马的男人,从成亲之日便被妻子瞧不起,十年的时间未曾同房,以至于这位驸马爷逐渐的自暴自弃,待到他一步步的消沉,公主府方面也是毫不关心,放任自流。如今做下这些事情固是可恨,但在此之外,长公主的作为是否有问题呢,逐渐的,这样的议论在人们口耳之间发酵起来。

    此时虽还不到礼教杀人的时候,但妇道妇德,终究还是有讲究的。渠宗慧的案子渐近定论,没什么可说的了,但长公主的高傲,无疑更有些让人看不过去,文人士子们大摇其头,即便是青楼楚馆的姑娘,说起这事来,也觉得这位公主殿下实在做得有些过了。早些时日长公主以雷霆手段将驸马下狱的行为,眼下自然也无法让人看出大公无私来,反而更像是摆脱一个累赘般的借机杀人。作为一个妻子,这样对自己的丈夫,实在是很不应该的。

    这样的议论之中,格局更大的消息逐渐传来,有关田虎势力的变天,由于刻意的控制还未大规模传开,岳将军于襄阳的二度大胜,捷报连来,炒热了临安的氛围,短时间内,倒是将驸马的八卦压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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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温暖,落叶金黄,当大部分身处临安的人们注意力被北方大捷吸引的时候,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不可能就此跳过。皇宫之中,每日里官员、名宿来去,牵涉事情种种,有关于驸马和渠家的,终究在这段时日里占了颇大一部分。这一日,御书房内,作为父亲的叹息,也来来回回地响了几遍。

    “……还好岳卿家的襄阳大胜,将此事的议论抵消了些,但你已经成亲十年的人了,此事于你的名声,终究是不好的……渠家人来来回回地跑了许多遍了,昨天他爷爷过来,跪在地上向朕求情,这都是江宁时的交情了,你成了亲,看不上他,这么些年了,朕也不说了。可是,杀了他,这事情怎么交代怎么说?落在别人眼中,又是怎么一回事?女儿啊,得不了什么好的……”

    背负着双手,皇帝周雍一面叹气,一面谆谆善诱。为帝八载,此时的建朔帝也已颇具威严,褪去了初登帝位时的随意与胡来,但面对着眼前这个已经二十七岁的女儿,他还是觉得操碎了心。

    对面的座位上,周佩的目光平静,也微微的显出些疲惫,就那样听着,到周雍停顿下来,方才低声开口。

    “父皇,杀他是为王法威严。”

    她语调不高,周雍心中又不免叹气。若要老实说起来,周雍平日里对儿子的关心是远胜对女儿的,这中间自然有复杂的原因——为帝之初,周佩被康贤、周萱视为接班人,抗下了成国公主府的担子,周佩性格独立,又有手腕,周雍偶尔想想成国公主府的那一摊子事,再想想自己,便明白自己最好不要乱插手。

    他当王爷时便不是什么端方君子,为人胡来,也没什么责任心,但唯一的好处或许在于还有点自知之明。女儿厉害有主见,懒得见她,到得如今想来,心中又不免内疚。听听,多低多没精神的声音,婚姻不幸福,对于女人来说,也实在是难过。

    对于王法威严什么的,他倒是觉得有些矫情了,挥了挥手。

    “是是是,京兆尹的案子,让他们去判。朕跟你,也只是谈一谈。跟渠家的关系,不要闹得那么僵,毕竟我们上来,他们是帮过忙的嘛。朕骂过他们了,昨日便拍了桌子骂了人,朕跟他们说:为了渠宗慧,你们找过来,朕明白,朕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是什么南人北人的事情,弄到现在,要抹黑长公主的名声了,这些人,朕是要杀一批的!日他娘!什么东西!”

    周雍模仿着昨日的神态,言辞俱厉,骂了一句,随后才又平复下来:“这些你不用担心,是有别有用心之人,朕为你做主。”

    周佩望着他:“谢谢父皇,但私下里传话而已,掩不住悠悠众口,杀人便不必了。不该杀人。”

    “呃……”周雍想了想,“言官喜欢凑热闹,越凑越热闹,朕总得打上一批。否则,关于公主的流言还真要传得满城风雨了!”

    御书房内安静了片刻,周雍看了看周佩,又道:“至于什么南人北人的事情,女儿啊,父皇多说一句,也不要弄得太激烈了。咱们哪,根基终究在南方,如今虽然做了皇帝,要不偏不倚,终不至于要将南面的这些人都得罪一番。如今的风声不对,岳卿家打下襄阳还在其次,田虎那里,才是真的出了大事,这黑旗要出山,朕总觉得心神不宁。女儿啊,就算将来真要往北打,后方要稳,不稳不行啊。”

    他说了这些,以为对面的女儿会反驳,谁知道周佩点了点头:“父皇说的是,女儿也一直在省思此事,过去几年,还是做错了许多。”

    几年以来,周佩的神情气质愈发雍容平静,此事周雍反倒犯起嘀咕来,也不知道女儿是不是说反话,看了两眼,才连连点头:“哎,我女儿哪有什么错不错的,只是情形……情形不太一样了嘛。这样,渠宗慧便由朕做主,放他一马……”

    周佩抬了抬头,周雍那边望过来,父女俩便对望了片刻,周佩才道:“父皇,此事女儿以为不妥,放过他置那一家人于何地……”

    “女儿啊,这样说便没意思了。”周雍皱了皱眉,“这样,渠宗慧劣迹斑斑,这件事后,朕做主替你休了他,你找个合意的嫁了,如何?你找个合意的,然后告诉父皇,父皇为你再指一次婚,就这样来……”

    周雍絮絮叨叨,周佩静静地望着他,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几年来,父女俩的谈话总隔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隔膜。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两人的思维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她张了张嘴:“谢过父皇好意,但是……不用了……”

    “父皇为你做主,本身就是应该的。朕当年也是糊涂,对你们这对儿女关心太少,当时想着,君武将来继承王位,无非在江宁当个闲散王爷,你也一样,嫁人后相夫教子……谁知道后来会登基为帝呢,渠宗慧这人,你不喜欢他,当时不知道……”

    为帝八年,周雍想的东西也多了许多,此时说起来,对于女儿婚后不幸福的事情,不免猜测是不是自己关心不够,让别人乱点了鸳鸯谱。父女俩随后又聊了一阵,周佩离开时,周雍脑仁都在痛。女儿归女儿,一个二十七岁上还未有男人的女子脾性古怪,想来真是怪可怜的……

    周佩一路出去,心中却只感到凉意。这些天来,她的精神其实极为疲惫。朝廷南迁后的数年时间,武朝经济以临安为中心,发展迅速,当初南方的豪绅富户们都分了一杯羹,大量逃难而来的北人则往往沦为家奴、乞丐,这样的大潮下,君武试图给难民一条活路,周佩则在背后有意无意地帮忙,说是公平持正,落在别人眼中,却只是帮着北人打南方人罢了。

    这次的反扑突如其来,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数年以来周佩执掌偌大的产业,年纪稍大之后性情又变得沉静下来,要说她在外头有什么贤惠温婉的美名,是没可能的,只不过先前别人也不会随意传长公主的什么坏话。谁知道这次因着渠宗慧的由头,流言来得如此凶猛,一个女人强悍泼辣,没有妇德,二十七岁无所出,再加上这次竟还要对自己的丈夫下死手,在别人口中说起来,都是乡下会浸猪笼之类的大罪了。

    犯罪与否可以讲道理,人格上的污名则是另一回事了。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周佩纵然聪慧,心理上终究还是个二十余岁的女子,这些时日以来,她的压力之下,难以言述。若非还有些许理智,否则恐怕已抛下整个摊子,躲到无人之处去了。

    她一时间想要凭韧性撑下去,一时间也在反省,天家要做事,终究还是需要人支持的,如今天下隐约又要乱起来,自己与君武,是否真的做错了。两年以来,她再一次在夜里哭醒来——上一次是听说宁毅死讯后的夜晚,那之后,她本以为自己已没有眼泪了。

    终究还是有的。

    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的人,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走下去。

    一路出来,还未到宫门,周佩看到君武步伐矫健、风尘仆仆地从那边过来了——大约也是为这件事,从江宁赶回来的——眼见着姐姐,太子眼中的火气才消了些许,笑着过来打了招呼。

    “……渠宗慧的事情,我听说了,我去找父皇分说……天下就要大乱,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还在为了私利斗来斗去,如今竟下作到抹黑皇姐声誉的程度!我饶不了他们!对了,皇姐,你先在这里等等我,我待会出来,再跟你说……”

    说完这些,一帮人便浩浩荡荡地过去了,周佩在附近的御花园中等待了一阵,又见到君武怒气冲冲地回来。他与父亲的交涉大概也没有什么结果,其实平心而论,周雍对于这对子女已经极为偏向,但当皇帝了,总得留几分理智,总不可能真干出什么为着“北人”打“南人”的事情来。

    不过,眼中虽有怒气,君武的精神看起来还没有什么气馁的情绪,他跟周雍吵嚷一顿,大概也只是为了表态。此时找到姐姐,两人一路往城墙那边过去,才能说些交心话。

    “……黑旗沉寂两年,终于出来,我看是要搞大事情了。对田虎这断头一刀啊……金人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但是皇姐,你知道,刘豫那边是什么反应吗……”

    君武的言语兴奋,周佩却仍旧显得平静:“探子说,刘豫又疯了。”

    “没错,黑旗,嘿嘿……早几年就把刘豫给逼疯了,这次听说黑旗的消息,吓得半夜里起来,拿着根棍子在皇宫里跑,见人就打。对了对了,还有襄阳城外的那场,皇姐你知道了吧。黑旗的人杀了陆陀……”

    一面说,两人一面登上了皇宫的城墙。

    “他们带了突火枪,突火枪更好用了。”周佩望着他,目光微带苦涩,道,“但……黑旗的终究是黑旗的。君武,你不该如此高兴。”

    “哈。”君武干干地笑了笑,他目光望了望姐姐,心中想着事情,两人往前方走了一段,君武口中随便说了些闲话,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姐。”他说道,“师父还活着。”

    “……啊?”周佩走出了两步,才从那边回过头来,她一身牙白色衣裙,如月亮般的脸庞显得素净又雍容,用手指挡住耳际的一缕头发,澄净的目光却在瞬间变得微微有些空洞了。

    君武于是重复了一遍。

    “宁立恒……宁立恒还活着……”他道,“……岳将军见到了他。”

    秋风抚动了裙摆与发丝,从这高高的城墙往下望去,这世界车水马龙、人影来去,风里有远远的声音。秋天的阳光温暖,临安满城,都是飘飞的落叶……(未完待续。)

第七五〇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下)

    西南多山。

    秋天里,黄绿相间的山势在明媚的阳光下重重叠叠地往远处延伸,偶尔走过山道,便让人感到心旷神怡。相对于西北的贫瘠,西南是鲜艳而多彩的,只是整个交通,比之西北的荒山,更显得不发达。

    山水相接之中,偶尔亦有三三两两的村寨,看来原始的密林间,崎岖的小道掩在杂草土石中,少数发达的地方才有驿站,负责运输的马队年年月月的踏过这些崎岖的道路,穿过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岭,连接中原与西南荒地的贸易,便是原始的茶马古道。

    这里是西南夷世代所居的故乡。

    所谓西南夷,其自称为“尼”族,古代汉语中发音为夷,后世因其有蛮夷的贬义,改了名字,便是彝族。当然,在武朝的此时,对于这些生活在西南群山中的人们,一般还是会被称为西南夷,他们身材高大、高鼻深目、肤色古铜,性格强悍,乃是古代氐羌南迁的后裔。一个一个村寨间,此时推行的还是严格的奴隶制度,互相之间时常也会爆发厮杀,大寨吞并小寨的事情,并不鲜见。

    武朝的两百年间,在这边开放了商道,与大理互市,也一直争夺着凉山一带彝族的归属。两百年的互市令得部分汉人、少数民族进入此地,也开辟了数处汉人居住或是混居的小城镇,亦有部分重罪犯人被发配于这凶险的群山之中。

    及至景翰年过去,建朔年间,这边爆发了大大小小的数次争端,一面黑旗在这个过程中悄然进入此地,建朔三、四年间,凉山一带相继有布莱、和登、集山三座小县城宣布起义——都是县令单方面宣布,而后军队陆续进入,压下了反抗。

    这些从西北撤下来的士兵大多风尘仆仆、行装破旧,在强行军的千里跋涉下身形消瘦。最初的时候,附近的知府还是组织了一定的军队试图进行剿灭,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

    更多的军队陆续而来,更多的问题自然也陆续而来,与周围的尼族的摩擦,几次大战,维持商道和建设的艰难……

    ************

    风声忽起,她从睡眠中醒来,窗外有微曦的光芒,树叶的轮廓在风里微微晃动,已是清晨了。

    鸡鸣声远远传来。

    院子里已经有人走动,她坐起来披上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收拾迷糊的思绪。回忆起昨夜的梦,依稀是这几年来发生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这些时日里外头传来的消息令山中震动,也令她稍稍有些触动吧。

    这一年,名叫苏檀儿的女人三十四岁。由于资源的匮乏,外界对女子的看法以富态为美,但她的身形明显消瘦,恐怕是算不得美人了。在和登县的五年,苏檀儿给人的观感是决然而锐利的。瓜子脸,目光坦率而有神,习惯穿黑色衣裙,即便大风大雨,也能提着裙裾在崎岖的山路上、泥泞里跑,后两年,西北战局落下,宁毅的死讯传来,她便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寡妇,对于周边的一切都显得冷漠、然而坚决,定下来的规矩绝不更改,这期间,就算是周边思维最“正统”的讨逆官员,也没敢往凉山发兵。双方维持着暗地里的交锋、经济上的博弈和封锁,俨如冷战。

    她一直维持着这种形象。

    起床穿衣,外头人声渐响,看来也已经忙碌起来,那是年纪稍大的几个孩子被催促着起床晨练了。也有开口打招呼的声音,不久前才回来的娟儿端了水盆进来。苏檀儿笑了笑:“你不必做这些。”

    “只是顺手。”娟儿道。

    当初的三个贴身丫鬟,都是为了处理手边的生意而培养,后来也都是得力的左膀右臂。宁毅接手密侦司后,她们介入的范围过广,檀儿希望杏儿、娟儿也能被宁毅纳为妾室,虽是大户人家笼络人心的手腕,但杏儿、娟儿对宁毅也并非全无情愫,只是宁毅并不赞同,后来各种事情太多,这事便耽搁下来。

    小苍河三年大战期间,杏儿与一位黑旗军军官渐生情愫,终于走到一起。娟儿则始终沉默,待到此后两载,宁毅隐居起来,由于完颜希尹并未放弃对宁毅的寻找,凉山范围内,金国奸细与黑旗反谍人员有过数度交锋,檀儿等人,轻易不便去宁毅身边相见,这期间,陪在宁毅身边的便是娟儿,照顾起居,处理各种联络细务。于私人之事虽未有过多提起,但大抵也已彼此心照。

    一家子人,原本只是江宁的商户,成亲之后,也只想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谁知此后卷入战争,回想起来,竟已十年之久。这十年的前半段,苏檀儿看着宁毅做事,为他担心,后半段,苏檀儿坐镇和登,战战兢兢地看着三个县城逐渐站稳,在风雨飘摇中发展起来。偶尔午夜梦回,她也会想,若是当初未有造反,未有管这天下之事,她或许也能陪着自己的丈夫,在最好的岁月里安安稳稳地一年过一年——她也是女人,也会想自家的汉子,会想要在晚上能够抱着他的身体入眠……

    但她一次也未曾说过。

    这些年来,她也看到了在战争中死去的、受苦的人们,面对战火的恐惧,拖家带口的逃难、惶惶不可终日……那些英勇的人,面对着敌人勇敢地冲上去,化作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有最初来到这边时,物资的匮乏,她也只是陪着红提、西瓜等人吃糠咽菜……独善其身,或许可以惶恐地过一辈子,然而,对这些东西,那便只能一直看着……

    秋日渐深,出门时晨风带着些许凉意。小小的院子,住的是她们的一家人,红提出了门,大概就在院外不远,小婵在厨房帮着做早餐,元宝儿同学大概还在睡懒觉,她的女儿,五岁的宁珂已经起来,现在正热心地出入厨房,帮忙递柴火、拿东西,云竹跟在她后头,提防她乱跑摔跤。

    眼见檀儿从房间里出来,小宁珂“啊”了一声,然后跑去找了个盆子,到厨房的水缸边吃力地开始舀水,云竹苦恼地跟在后头:“干什么干什么……”

    “大娘起来了,给大娘洗脸。”

    “哗”的一瓢水倒进脸盆,云竹蹲在旁边,有些苦恼地回头看檀儿,檀儿连忙过去:“小珂真懂事,不过大娘已经洗过脸了……”

    “啊?洗过了……”站在那儿的宁珂双手拿着瓢,眨着眼睛看她。

    “嗯,不过大娘要一杯温水刷牙。”

    “哦!”

    小女孩连忙点头,随后又是云竹等人慌慌张张地看着她去碰旁边那锅开水时的慌乱。

    家中几个孩子性情各异,却要数锦儿的这个孩子最为纯真讨喜,也最为奇特。她对什么事情都热心,自记事时起便闲不住。见人渴了要帮忙拿水,见人饿了要将自己的米饭分一半,鸟儿掉下了巢,她会在树下急得跳来跳去,就连蜗牛往前爬,她也忍不住想要去搭把手。为着这件事锦儿愁得不行,说她将来是丫鬟命。众人便打趣,说不定锦儿小时候也是这副样子,不过锦儿多半会在想一会后一脸嫌弃地否认。

    如此这般地闹腾了一阵,洗漱过后,离开了院子,天边已经吐出光芒来,黄色的银杏树在晨风里摇晃。不远处是看着一帮孩子晨练的红提姐,孩子大大小小的几十人,沿着前方山麓边的瞭望台奔跑过去,自家的宁曦、宁忌等人也在其中,年纪较小的宁河则在旁边蹦蹦跳跳地做简单的舒展。

    宁静的晨光时刻,位于山间的和登县已经苏醒过来了,层层叠叠的房舍参差于山坡上、林木中、溪流边,由于军人的参与,晨练的规模在山麓的一侧显得声势浩大,不时有慷慨的歌声传来。

    布莱、和登、集山三个县城中,和登是行政中枢。沿着山麓往下,黑旗——或者说宁毅势力——的几个核心组成都聚集于此,负责战略层面的总参谋部,负责统筹全局,由竹记演化而来,对内负责思想问题的是总政治部,对外谍报、渗透、传递各种消息的,是总情报部,在另一边,有商业部、工程部,加上独立于布莱的军部,算是目前组成黑旗最重要的六部。

    当然,布莱、和登、集山的三县联合,并非是目前黑旗军的总体面貌,在三县之外,黑旗的真正屯兵之所,乃是吐蕃与大理交界处的达央部,这个部落早年与霸刀刘大彪有旧,他们所居之地守着一片铁矿,长年与外界保持零碎的通商。这些年,达央部人丁稀少,常受其余吐蕃部落的压制,黑旗南下,将大量老兵、精锐连同吸收进来,经过思想改造的精兵囤积于此,一方面威慑大理,另一方面,与吐蕃部落、以及投靠吐蕃藩王的郭药师怨军残部,也有过数度摩擦。

    布、和、集三县所在,一方面是为了分隔那些在小苍河大战后投降的部队,使他们在接受足够的思想改造前不至于对黑旗军内部造成影响,另一方面,沿河而建的集山县位于大理与武朝的交易枢纽。布莱大量屯兵、训练,和登为政治中心,集山便是商业枢纽。

    大理是个相对温吞而又忠实的国家,常年亲近武朝,对于黑旗这样的弑君叛逆极为反感,他们是不愿意与黑旗通商的。不过黑旗渗入大理,首先下手的是大理的部分贵族阶层,又或是各种偏门势力,山寨、马匪,用于交易的资源,便是铁炮、火器等物。

    商人逐利,无所不用其极,其实达央、布和集三县都处于资源匮乏之中,被宁毅教出来的这批行商丧心病狂、什么都卖。此时大理的政权软弱,在位的段氏实际上比不过掌握实权的外戚高家,黑旗寻到段家的弱势亲贵、又或是高家的败类,先签下各类纸上契约。待到通商开始,皇族发现、震怒后,黑旗的使者已不再理会皇权。

    “我们只认契约。”

    “要么按约定来,要么一起死。”

    大理一方自然不会接受威胁,但此时的黑旗也是在刀锋上挣扎。刚从小苍河前线撤下来的百战精锐突入大理境内,同时,渗入大理城内的行动部队发起袭击,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拿下了七名段氏和高家宗亲子弟,各方面的游说也早已展开。

    生意的利害关系还在其次,然而黑旗抵御女真,刚刚从北面退下,不认契约,黑旗要死,那就玉石俱焚。

    这一份约定最终是艰难地谈成的,黑旗完好无缺地释放人质、退兵,对大理的每一分伤亡交付赔偿金,做出道歉,同时,不再追究己方的人员损失。以此换来了大理对集山边贸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也默认了只认契约的规矩。

    有了第一个缺口,接下来虽然仍旧艰难,但总是有一条出路了。大理虽然无心去惹这帮北方而来的疯子,却可以卡住国内的人,原则上不许他们与黑旗继续往来行商,不过,能够被外戚把持朝政的国家,对于地方又怎么可能拥有强大的约束力。

    两百年来,大理与武朝虽然一直有边贸,但这些贸易的主动权始终牢牢掌控在武朝手中,甚至于大理国向武朝上书,请求册封“大理国王”头衔的请求,都曾被武朝数度驳回。这样的情况下,僧多粥少,边贸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利益,可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在黑旗的游说下,不少人其实都动了心。

    与大理来往的同时,对武朝一方的渗透,也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武朝人或许宁愿饿死也不愿意与黑旗做买卖,然而面对强敌女真,谁又会没有忧患意识?

    中原的沦陷,使得一部分的军队已经在巨大的危机下获得了利益,这些军队良莠不齐,以至于太子府生产的火器首先只能提供给背嵬军、韩世忠等直系部队,这样的情况下,与女真人在小苍河干了三年的黑旗军的火器,对于他们是最具诱惑力的东西。

    由此以来,在封锁黑旗的原则下,大量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走私马队出现了,这些队伍按照约定带来集山指定的东西,换回数门铁炮、配以弹药,一路跋涉回到军队所在地,军队原则上只收买铁炮,不问来路,实际上又怎么可能不暗中保护自己的利益?

    这双向的贸易,在起步之时,极为艰难,许多黑旗精锐在其中牺牲了,如同在大理行动中死去的一般,黑旗无法复仇,即便是苏檀儿,也只能去到死者的灵前,施以跪拜。将近五年的时间,集山逐渐建立起“契约高于一切”的信誉,在这一两年,才真正站稳脚跟,将影响力辐射出去,成为与秦绍谦坐镇的达央、陈凡坐镇的蓝寰侗遥向呼应的核心据点。

    五年的时间,苏檀儿坐镇和登,经历的还不止是商道的问题,虽然宁毅遥控解决了许多宏观上的问题,然而细部上的运筹,便足以耗尽一个人的心力。人的相处、新部门的运作、与当地人的往来、与尼族谈判、各种建设筹划。五年的时间,檀儿与身边的许多人未曾停下来,她也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未曾见过自己的丈夫了。

    北地田虎的事情前些天传了回来,在布莱、和登、集山等地掀起了狂澜,自宁毅“疑似”死后,黑旗沉寂两年,虽然军队中的思想建设一直在进行,但心中犯嘀咕,又或是憋着一口闷气的人,始终不少。这一次黑旗的出手,轻松干翻田虎,所有人都与有荣焉,也有部分人明白,宁先生的死讯是真是假,或许也到了揭晓的边缘了……

    檀儿自然知道更多。

    她站在山上往下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那是充满了活力的小城市,各种树的叶子金黄翻飞,鸟儿鸣啭在天空中。

    他们认识的时候,她十八岁,以为自己成熟了,心中老了,以充满礼貌的态度对待着他,不曾想过,后来会发生那样多的事情。

    在和登殚精竭虑的五年,她不曾抱怨什么,只是心中想起,会有微微的叹息。

    你要回来了,我却不好看了啊。

    辜负了好时光……(未完待续。)

第七五一章 缘分你我 一场遇见(上)

    与家人吃过早餐后,天已经大亮了,阳光明媚,是很好的上午。

    苏檀儿的工作时间常常是紧促的,舒适的清晨过后,需要处理的事情便接踵而来。从家中走到作为和登县中枢的总参一号院大概需要十分钟,途中红提是一路跟随的,云竹与锦儿会与她们同行片刻,然后去往另一侧的学校——她们是校园中的老师,有时候也会参与到政治部的文娱事业中去。

    宁毅的几个妻妾当中,红提的年纪相对大些,性情好,过往恐怕也过得最为艰难。檀儿敬重于她,尊称她为“红提姐”,红提早已过门,则照例称檀儿为“姐姐”。

    这样的称呼稍乱,但两人的关系素来是好的,去往总参院子的途中若没有旁人,便会一路聊天过去。但通常有人,要抓紧时间报告今天工作的副手们往往会在早餐时就去到家门口等待了,以节约此后的十分钟时间——多数时间这份工作由大管家杏儿来做,也有另一名担任秘书工作的女子,叫做文娴英的,负责将传递上来的事情汇总后报告给苏檀儿。

    今天跟随过来的则是娟儿。

    两人稍稍交谈、沟通过后,娟儿便去往山的另一边,处理其他的事情。

    几分钟后,檀儿与红提抵达总参谋部的院子,开始处理一天的工作。

    布莱、和登、集山三县,原本只是居民加起来不过三万的小县城,黑旗来后,包括军队、行政、技术、商业的各方面人员连同家属在内,居民膨胀到十六万之多。总参虽然是参谋部的名头,实际上主要由黑旗各部的首脑组成,这里决定了整个黑旗体系的运作,檀儿负责的是行政、商业、技术的总体运作,虽然主要看管大局,早两年也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后来宁毅远程主持了改制,又培养出了一部分的学生,这才稍稍轻松些,但也是不可松懈。

    这边早晨的例行汇报、复杂的文案工作开始时,娟儿抵达了另一头的情报部。黑旗的情报部原本就是竹记的一支,早先传承了密侦司的痕迹,后来配合竹记的商业、宣传部门运转,此时彻底独立出来,仍旧与政治部、商业部的联系密切。

    一方面,有关外界的大量讯息在这里汇总:金国的情况、大齐的情况、武朝的情况……在整理后将一部分交给政治部,然后往军队公开,通过散播、推演、讨论让大家明白如今的天下大势走向,各处的水深火热以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另一部分则交由商业部进行归纳运作,寻找可能的机会和谈判筹码。

    而在此之外,具体的谍报工作自然也包括了黑旗内部,与武朝、大齐、金国奸细的对抗,对黑旗军内部的清理等等。如今负责总情报部的是曾经竹记三位首脑之一的陈海英,娟儿与他碰头后,早已筹划好的行动就此展开了。

    负责和登县行动的名叫陈兴,他是宁毅的弟子之一,原本热衷宁毅教授的逻辑、推理、因果等学问,曾在军中创立了“墨会”,与罗业分庭抗礼,后来没走上发明家的道路,倒是加入了情报部的行动部门。辰时刚过,他收到命令,随后对手下分配了任务。

    这支队伍如例行训练一般的自情报部出发时,赶往集山、布莱两地的传令者已经飞驰在路上,不久之后,负责集山谍报的卓小封,以及在布莱军营中担任军法官的罗业等人将会收到命令,整个行动便在这三地之间陆续的展开……

    巳时一刻,亦即上午九点半,苏檀儿与一众工作人员开完早会,走向自己所在的办公房间时,抬头看见热气球从头上飘过。

    ************

    热气球飘在了天空中。

    和登县山下的大道边,开粥饼铺的陈老二抬起头,看到了天空中的两只热气球,热气球一只在东、一只在南,顺风飘着。

    在粥饼铺吃东西的大多是附近的黑旗行政部门成员,陈老二手艺不错,因此他的粥饼铺常客颇多,今日已过了早餐时间,还有些人在这儿吃点东西,一面吃喝,一面说笑交谈。陈老二端了两碗粥出去,摆在一张桌前,然后叉着腰,用力晃了晃脖子:“哎,那个孔明灯……”

    要粥的黑旗成员回头看看:“老陈,那是热气球,你又不是第一次见了,还不懂呢。”

    “就是孔明灯嘛,我小时候也会做。”陈老二咧开嘴笑了笑,“不过这个可真大,今儿个怎么给放出来了?”

    “大概看今天天气好,放出来晒晒。”

    那行政人员笑了笑,陈老二也笑了笑。这周围的集市间人来人往的,过得片刻,又有一群人来:“老二,吃的还有吗?八碗粥、十六个饼,包起来,有任务。”

    那群人着黑色军服,全副武装而来,陈老二点了点头:“饼不多了,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还有粥,你们出任务怎么拿走?”

    “找东西装一下啊,你还有什么……”八人走进铺子,为首那人过来查看。

    “要不然锅给你得了,你们要带多远……”

    “锅啊……你还有什么……”

    “我这里有什么你还不知道……”陈老二说着话,还在试探对方要出什么任务,刀子已经架到他脖子上,走到他周身的几人也拔出了刀,有人将陈老二身边的利器拿开了。

    “你们……干、干什么……是不是抓错了……”中年的粥饼铺主身体颤抖着。

    “收网了,认了吧。”为首那黑旗成员指指天空,低声说了一句。

    陈老二身体还在颤抖,犹如最普通的老实商户一般,随后“啊——”的一声扑了起来,他想要挣脱钳制,身体才刚刚跃起,周围三个人一齐扑将上来,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一人猛地卸掉了他的下颌。

    周围的几名黑旗政务人员看着这一幕:“哪边的?”

    “兄弟,机密。”

    “喔,反正不是大齐就是武朝……”

    “可惜了一碗好粥……”

    众人议论纷纷,私下里却有人交头接耳起来:“前些天才有田虎的事情,早两天,听说襄阳城外,打垮了女真的一批人,这个时候暗卫收网,你说怎么回事?”

    “……不会是真的吧。”

    在黑旗的中枢呆了这么久,许多人都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自小苍河血战结束,黑旗军的雌伏,是带着一股悲愤的情绪的,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宁先生的消失。外界说他死了,黑旗内部说他没死,然而内部早将苏檀儿等人当成了遗孀,也是不争的事实。

    有关于这件事,内部不展开讨论是不可能的,只是虽然未曾再见到宁先生,大部分人对外还是有志一同地认定:宁先生确实活着。这算是黑旗内部主动维系的一个默契,两年以来,黑旗颤巍巍地扎根在这个谎言上,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中枢的转移、权力的分散等等等等,似乎是希望改革完成后,大家会在宁先生没有的状态下继续维持运转。

    直到田虎力量被颠覆,黑旗对外的行动鼓舞了内部,有关于宁先生将要回来的消息,也隐隐约约在华夏军中流传起来,这一次,有识之士将之当成美好的愿望,但在这样的时刻,暗卫的收网,却显然又透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讯息。

    热气球从天空中飘过,吊篮中的军人用望远镜巡视着下方的县城,手中抓着彩旗,准备随时打出旗语。

    半山腰上的一间院子外,陈兴敲响了院门,过了一阵,有人来将院门打开了,那是个脸上有疤的中年男子,眉宇间有英武之气,却又带了几分文气,不远处站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爹。”那孩子看见陈兴,喊道。

    陈兴笑了笑:“陈静,跟何伯伯学得怎么样?”

    “正在练拳。”名叫陈静的孩子抱拳行了一礼,显得格外懂事。陈兴与那姓何的男子都笑了起来:“陈兄弟此时该在当班,怎么过来了。”

    “路过,来瞧瞧他,另外,有件正事与何兄说。”

    那姓何的男子名叫何文,此时微笑着,蹙了蹙眉,然后摊手:“请进。”

    陈兴自院门进去,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陈静:“你这孩子……”他口中说着,待走到旁边,抓起自己的孩子猛地便是一掷,这一下变起突兀,陈静“啊——”的一声,便被陈兴掷出了旁边的围墙。孩子落到外头,明显被人接住了,何文身形微微晃了晃,他武艺高强,那一瞬间似是要以极高的轻功掠走,但终于没有动,旁边的院门却是啪的关上了。

    陈兴回过身来,摊开双手,吐了口气:“你看,我未带兵器。”

    何文脸上还有微笑,他伸出右手,摊开,上头是一颗带着刺的铁蒺藜:“方才我是可以打中小静的。”过得片刻,叹了口气,“早几日我便有疑虑,方才看见热气球,更有些怀疑……你将小静放到我这里来,原来是为了麻痹我。”

    陈兴拱了拱手:“你我过命的交情,然而道不同,我不能轻纵你,还请理解。”

    那何文笑了笑,背负双手,走向院中:“早些年我便觉得,宁立恒的这一套过于异想天开,不可能成。如今仍然这样认为,纵然格物真能改变那生产力,能让天下人都有书读,接下来也必然难以成事。人人都能说话,都要说话,全天下都是读书人,何人去种田?何人愿为贱业?你们走得太急,不会成事的。”

    “若不去做,便又要回到原本的武朝天下了。又或者,去到金国天下,五胡乱华,汉室沦亡,难道就好?”

    “千年以降,唯儒术可成大业,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和登三年,我见宁先生以‘四民’定‘人权’,以商业、契约、贪欲促格物,以格物打下民智基础,看似美好,实则只有个简单的骨架,尚无血肉。而且,格物一道需智慧,需要人有偷懒之心,发展起来,与所谓‘四民’将有冲突。这条路,你们难以走通。”他摇了摇头,“走不通的。”

    陈兴沉默片刻,拱了拱手:“何兄早有此等透彻想法,为何不早说?政治局那边不是不能接受此等讨论,我等所为,原本便是开天辟地之事,有问题,大可群策群力,来将它解决。”

    何文大笑了起来:“不是不能接受此等讨论,笑话!不过是将有异议者吸收进去,关起来,找到辩驳之法后,才将人放出来罢了……”他笑得一阵,又是摇头,“坦白说,宁立恒天纵之才,我何文自愧弗如,只看格物一项,如今造纸效率胜以往十倍,确是开天辟地的壮举,他所谈论之人权,令人人都为君子的展望,也是令人心仪。若他为儒师,我当尾附其后,为一小卒,开万世太平。然则……他所行之事,与儒术相合,方有通达之可能,自他弑君,便毫无成算了……”

    “现而今,有识之人也唯有毁掉黑旗,吸收此中想法,方可重振武朝,开万世未有之太平……”

    他说着,摇头失神片刻,随后望向陈兴,目光又凝重起来:“尔等今日收网,莫非那宁立恒……真的未死?”

    陈兴拱手:“还请何兄束手,免造无谓伤亡。先生若然未死,以何兄才学,我想必然能见到先生,将心中所想,与他一一陈述。”

    何文背负双手,目光望着他,那目光渐冷,看不出太多的情绪。陈兴却知道,这人文武双全,论武艺见识,自己对他是颇为佩服的,两人在战场上有过救命的恩情,虽然察觉何文与武朝有千丝万缕联系时,陈兴曾颇为震惊,但此时,他仍旧希望这件事情能够相对和平地解决。

    他倒不是觉得何文能够逃脱,然而这等文武双全的高手,若真是豁出去了,自己与手下的众人,恐怕难以留手,只能将他杀死。

    院外,一队人各持兵器、弓弩,无声地合围上来……

    与此同时,山麓另一侧的小道上,爆发了短暂的厮杀。

    和登的清理还在进行,集山行动在卓小封的带领下开始时,则已近午时了,布莱清理的展开是午时二刻。大大小小的行动,有的无声无息,有的引起了小规模的围观,随后又在人群中消弭。

    当罗业带领着士兵对布莱军营展开行动的同时,苏檀儿与陆红提在一块儿吃过了简单的午餐,天气虽已转凉,院子里竟然还有低沉的蝉鸣在响,节奏单调而缓慢。

    午饭过后,有两支商队的代表被领着过来,与檀儿见面,讨论了两笔生意的问题。黑旗颠覆田虎势力的消息在各个地方泛起了波澜,以至于近期各类生意的意向频繁。

    申时三刻,下午四点半左右,苏檀儿正埋头翻阅账册时,娟儿从外头走进来,将一份情报放到了桌子的角落上。

    檀儿抬头看了她一眼,娟儿微微点头,然后转身出去了。檀儿看着角落上那份情报,将双手放在腿上,望了片刻,然后才坐上前去,低下头继续翻账本。

    五点开会,各部官员和秘书们过来,对今天的事情做例行陈结——这意味着今天的事情很顺利,否则这个会议可以会到夜里才开。会议开完后,还未到吃饭时间,檀儿回到房间,继续看账本、做记录和规划,又写了一些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外头静悄悄的,天渐渐暗下去了,往日里红提会进来叫她吃饭,但今天没有,天黑下来时,还有蝉鸣声响,有人拿着油灯进来,放在桌子上。

    檀儿低头继续写着字,灯火如豆,静静照亮着那书桌的方寸之地,她写着、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中的毛笔才忽然间顿了顿,然后那毛笔放下去,继续写了几个字,手开始颤抖起来,泪水哒的掉在了纸上,她抬起手,在眼睛上撑了撑。

    不远处的椅子上,有人在看着她。

    “嗨,苏……檀儿……”男人低声开口,不知道为什么,那就像是许多年前他们在那个宅子里的初次见面,那一次,彼此都非常礼貌、也异常陌生,这一次,却稍稍不同了:“你好啊……”他说着这个年月里不常见的话。

    檀儿低着头,没有看那边:“宁立恒……相公……”她说:“你好啊……”

    这个时候,外头的星光,便已经升起来了。小县城的夜晚,灯点晃动,人们还在外头走着,互相说着,打着招呼,就像是什么特殊事情都未有发生过的普通夜晚……

    宁馨,而安谧。(未完待续。)

第七五二章 缘分你我 一场遇见(下)

    和登县多是黑旗军高层官员们的住所,由于某支队伍的回来,山上山下一时间显得有些热闹,转过山腰的小路时,便能见到来来往往奔走的身影,夜里晃动的光芒,一时间便也多了不少。

    转过山腰的小路,那边的人声渐远了,后山是坟茔的所在,远远的一块黑色巨碑矗立在夜色下,附近有火光,有人守灵。巨碑之后,便是密密麻麻延伸的小墓碑。

    “……小苍河大战,包括西北、种氏一族……四万三千余人的骨灰、衣冠冢,就立了这块碑,后头陆陆续续过世的,埋在下头一些。早些年跟周围打来打去,光是打碑,费了不少人手,后来有人说,华夏之人皆为一家,饭都吃不上了,干脆一块碑全埋了,留下名字便好。我没有同意,如今的小碑都是一个样子,打碑的匠人手艺练得很好,到如今却多半分去做地雷了……”

    两道身影相携前行,一面走,苏檀儿一面轻声介绍着周围。和登三县,宁毅在四年前来过一次,后来便只有几次远观了,如今眼前都是新的地方、新的东西。走近那纪念碑,他靠上去看了看,手抚石碑,上头尽是粗犷的线条和图画。

    “种将军……原本是我想留下来的人……”宁毅叹了口气,“可惜了,种师中、种师道、种冽……”

    “折家如何了?”檀儿低声问。

    “……雄踞西北。”宁毅笑了笑,“只可惜西北活人不多了。”

    小苍河三年大战,种家军协助华夏军对抗女真,至建朔五年,辞不失、术列速南下,在尽力迁移西北居民的同时,种冽坚守延州不退,后来延州城破、种冽身死,再后来小苍河亦被大军击破,辞不失占据西北试图困死黑旗,却不料黑旗沿密道杀入延州,一场大战,屠灭女真精锐无算,辞不失也被宁毅俘虏,后斩杀于延州城头。

    小苍河大战,中原人即便伏尸百万也不在女真人的眼中,然而亲自与黑旗对抗的战斗中,先是战神完颜娄室的身死,后有大将辞不失的陨灭,连同那成千上万死去的精锐,才是女真人感受到的最大痛楚。以至于大战之后,女真人在西北展开屠杀,先前倾向于华夏军的、又或是在战争中按兵不动的城乡,几乎一座座的被屠杀成了白地,此后又大肆的宣扬“这都是遭黑旗军害的,尔等不反抗,便不至如此”之类的论调。

    建朔六年底的大屠杀后,七年,西北瘟疫、饥荒蔓延,后几成千里无人烟之势。除了最后被黑旗收拢的西军和南迁的两万余西北居民,如今那一片的血脉,恐怕就只剩下折家统治的几座城池。

    当初黑旗去西北,一是为汇合吕梁,二是希望找一处相对封闭的四战之地,在不受外界太大影响而又能保持巨大压力的情况下,好好炼化武瑞营的万余士兵,后来的发展悲壮而又惨烈,功过对错,已经难以讨论了,积累下来的,也已经是无法细述的滔天血债。

    宁毅心绪复杂,抚着墓碑就这样过去,他朝不远处的守灵士兵敬了个礼,对方也回以军礼。

    “……西北人死得七七八八,中原为自保也隔断了与那边的联系,故而西夏大难,关心的人也不多……那些蒙古人屠了银川,一座一座城杀过来,北面与女真人也有过两次摩擦,他们轻骑千里来去如风,女真人没占多少便宜,如今看来,西夏快被消化光了……”

    “听起来很厉害,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会对他们如此重视。”檀儿想了想,“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在北方大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战争会打垮人,也会磨砺人。他们会打垮武朝这样的人,却会磨砺金国这样的人。”碑林往前延伸,宁毅牵着檀儿,也在灯笼的光芒中一路前行,“攻占辽国、占领中原之后,金国老一批的人死得也多。阿骨打、宗望、娄室这些人去后,年轻一辈上台,已经开始有享乐的思维,那些老将军苦了一辈子,也不在乎小孩子的挥霍跋扈。穷人乍富,总是这个样子的,然而外敌仍在,总会吊住他们的一口气,黑旗、蒙古都是这样的外敌。”

    檀儿笑起来:“这样说来,我们弱一点倒还好了。”

    宁毅也笑了笑:“为了让他们腐化,我们也弱,那胜者就永远不会是我们了……蒙古人与女真人又不同,女真人穷困,敢拼命,但说白了,是为了一个好生活。蒙古人尚武,认为苍天之下,皆为长生天的猎场,自铁木真带领他们聚为一股后,这样的思想就更加激烈了,他们战斗……根本就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那为什么?”

    “战斗就是更好的生活。”宁毅语气平静而缓慢,“男儿在世,要追逐更凶猛的猎物,要打败更强大的敌人,要掠夺最好的珍宝,要看见弱者哭泣,要***女……能够驰骋于这片猎场的,才是最强大的人。他们视战斗为生活的本质,所以啊,他们不会轻易停下来的。”

    檀儿沉默下来。

    “西夏银川破后,举国胆气已失,蒙古人屠了银川,赶着俘虏破其它城,只要稍有抵抗,满城杀光,他们陶醉于这样的过程。与女真人的摩擦,都是轻骑游击,打不过立刻就走,女真人也追不上。西夏消化完后,这些人或者是西进,或者入中原……我希望不是后者。”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来到一处墓碑前时,檀儿才拉了拉宁毅的手,宁毅停下来,看了墓碑上的字,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了一边。

    这是苏愈的墓。

    老人是两年多以前过世的。

    作为檀儿的爷爷,苏家多年以来的主心骨,这位老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学识。他年轻时,苏家尚是个经营布行的小族,苏家的基础自他父辈而始,其实是在苏愈手中崛起光大的。老人曾有五个孩子,两个早夭,剩下的三个孩子,却都才能平庸,至苏愈年迈时,便只好选了年幼聪慧的苏檀儿,作为预备的接班人来培养。

    这是宁毅敬佩的老人,虽然并非秦嗣源、康贤那般惊采绝艳之辈,但确实以他的威严与敦厚,撑起了一个大家族。回想十余年前,最初在这副身体里醒来时,虽然自己并不在乎入赘的身份,但若真是苏家人刁难无数,自己恐怕也会过得艰难,但最初的那段时间,虽然“知道”这个孙婿只是个学识浅薄的穷书生,老人对自己,其实真是颇为照顾的。

    老人自幼读书不多,对于儿孙辈的学识,反而颇为关心,他花大力气建起私塾书院,甚至于让家中第三代第四代的女孩子都入内启蒙,虽然书院从上到下都显得平庸至极,但这样的努力,确实是一个家族积累的正确途径。

    后来宁毅与苏檀儿撑起苏家,老人已不再过多管事,梁山灭门案后,苏愈情绪低落,将所有的事情都交托出来。宁毅与苏檀儿都明白,老人虽然不再管事,却依旧期待着苏家的振兴与飞跃,后来的发展或许如他所愿,直到……弑君造反。

    很难直到老人是如何去看待这些事情的。一个贩布的商贾家族,老人的眼光纵然出了江宁,恐怕也到不了天下,没有多少人直到他如何看待女婿的弑君造反,其时老人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檀儿考虑到这些事后,还曾向宁毅哭过:“爷爷会死在路上的……”但老人顽强地到了吕梁山。

    此后几年,老人静静看着这一切,从沉默逐渐竟变得认同起来。其时宁毅工作繁忙,能够去看苏愈的时间不多,但每次见面,两人必有交谈,对于女真之祸、小苍河的抵抗,他渐渐觉得自豪起来,对宁毅所做的许多事情,他每每提出些自己的问题,又静静地听着,但能够看出来,他自然无法全部理解——他读的书,毕竟不多。

    五年前要开始大战,老人便随着众人南下,辗转何止千里,但在这过程中,他也未曾抱怨,甚至于随行的苏家人若有什么不好的言行,他会将人叫过来,拿着拐杖便打。他以往觉得苏家有人样的无非苏檀儿一个,如今则自豪于苏文定、苏文方、苏文昱、苏雁平等人追随宁毅后的成材。

    但老人的年纪毕竟是太大了,抵达和登之后便失去了行动能力,人也变得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建朔五年,宁毅抵达和登,老人正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与宁毅未再有交流,那是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到得建朔六年初春,老人的身体状况终于开始恶化,有一天上午,他清醒过来,向众人询问小苍河的战况,宁毅等人是否凯旋而归,此时西北大战正值最为惨烈的时间段,众人不知该说哪些,檀儿、文方赶来后,方才将整个状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人。

    老人是在这一天过世的,最后的清醒时,他与身边成材的年轻人、苏家的孩子都说了几句话,以做勉励,最后要檀儿给宁毅带话时,思绪却已经模糊了,苏檀儿后来也将这些写在了信里捎给了宁毅。

    “……我与你父亲……给你们定下婚约,是在一个林子里……你还小,走路,摔一跤……很多人都来了,苏家的……宁家的……那时候素云还在,病了很久,打扮了,才出来……林子里、葡萄架,很多人……”老人的记忆,似乎长久地停留在三十余年前的那座林子了,那是苏家的林子,那时候江宁还平静,还有檀儿的奶奶康素云也在世,人们都年轻,老人回忆了很久,眼中光芒渐消,只在最后握了握檀儿的手,檀儿靠过去时,听见老人低声说:“……天下的脊梁……”

    那大概是要宁毅做天下的脊梁。

    檀儿也写在信里给他捎了过去。

    “爷爷走时,应该是很满足的。他以前心里惦记的,大概是家里人不能成材,如今文定文方成家又成材,孩子念书也懂事,最后这几年,爷爷其实很高兴。和登的两年,他身体不好,总是叮嘱我,不要跟你说,拼命的人不必惦记家里。有几次他跟文方他们说,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他才算是见过了天下,以往带着货走来走去,那都是假的,所以,倒也不用为爷爷伤心。”

    他们将几样象征性的祭品摆在坟前,夜风轻轻地吹过去,两人在坟墓前坐下,看着下方墓碑蔓延的景象。十余年来,老人们相继的去了,何止是苏愈。秦嗣源、钱希文、康贤……逐渐苍老的离去了,不该离去的年轻人也大批大批地离去。宁毅牵着檀儿的手,抬了抬又放下。

    “五六年前,还没打起来的时候,我去青木寨,跟爷爷聊天。爷爷说,他其实不怎么会教人,以为办个书院,人就会学好,他花钱请先生,对孩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孩子顽劣不堪,他以为孩子都是苏文季那样的人了,后来觉得,家中只有檀儿你一人可担大任……”

    “可他后来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只是他不会教,宝剑锋从磨砺出,原来只要经过了打磨,文定文方他们,一样可以让苏家人骄傲,只是可惜了文季……我想,对文季的事,老人家想起来,终究是觉得伤心的……”

    他们说起的,是十余年前梁山灭门案时的事了,其时被屠杀吓破胆的苏文季嚷着要交出躲在人群里的檀儿,老人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一刀捅死了这个孙儿。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场血案里苏家被屠杀近半,但后来想起,对于亲手杀死孙子的这种事,老人终究是难以释怀的……

    “那时候我在小苍河开班授课,教了一帮能做事的人出来,我跟老人家说,天塌了,区区的几个人哪里扛得住,事情终究是大家抗,我也好,文定文方也好,我们做的,是自己的本分……天下人是天下的脊梁……爷爷最后可能想起了这个……”

    “嗯。”檀儿轻声答了一句。时光逝去,老人终究只是活在记忆中了,仔细的追问并无太多的意义,人们的相遇相聚基于缘分,缘分也终有尽头,因为这样的遗憾,彼此的手,才能够紧紧地牵在一起。

    远远的亮起火焰的升腾,有打斗声隐隐传来。白日里的搜捕只是开始,宁毅等人确实抵达后,必会有漏网之鱼得到消息,想要传出去,第二轮的查漏补缺,也早已在红提、西瓜等人的带领下展开。

    “先回去吧。”两人牵着手,绕过山道,朝远处那灯火通明的院落走过去,在那边,有许多人,早已在等待着了。

    武建朔八年的深秋,宁毅回到和登,此时的黑旗军,在走过最初的泥泞后,终于也开始膨胀成了一片庞然巨物。这一段时间,天下在紧张里沉默,宁毅一家人,也终于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难得的悠闲时光。

    ***************

    临安,天牢。

    天蒙蒙亮时,公主府的仆人与侍卫们走过了大牢中的长廊,管事指挥着狱卒打扫天牢中的道路,前方的人走进里面的牢房里,他们带来了热水、毛巾、须刨、衣裤等物,给天牢中的一位囚犯做了悉数和换装。

    囚犯叫做渠宗慧,他被这样的做派吓得瑟瑟发抖,他反抗了一下,后来便问:“干什么……要杀我了……要杀我了……我是驸马,我是渠家人,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他的大喊大叫不久之后在管事严肃的目光中被制止,他在微微的颤抖中任由下人为他稀疏、剃须,整理长发,完毕之后,便也变成了样貌俊美的翩翩公子形象——这是他原本就有的好样貌——不久后下人离开,再过得一阵,公主来了。

    她容貌端庄,衣着宽大华美,看来竟有几分像是成亲时的样子,无论如何,十分正式。但渠宗慧仍旧被那平静的目光吓到了,他站在那里,强自镇静,心中却不知该不该跪下去:这些年来,他在外头招摇,看起来有恃无恐,实际上,他的内心已经非常害怕这位长公主,他只是明白,对方根本不会管他而已。

    但这一次,他知道事情并不一样。

    周佩在牢房里坐下了,牢房外下人都已走开,只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一名沉默的侍卫,火焰在油灯里摇晃,附近安静而阴森。过得许久,他才听到周佩道:“驸马,坐吧。”语气柔和。

    渠宗慧在对面缓缓坐下来。周佩就跟他这样相对,目光平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这么多年来,除了成亲后的那一次长谈,这次或许是周佩看他时间最长的一次。

    “我对你是有责任的。”不知什么时候,周佩才轻声地开了口,渠宗慧双唇颤了颤:“我……”他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周佩也并不在意他的说话,只是看了片刻,在回忆中说话。

    “我尚在少女时,有一位师父,他才华盖世,无人能及……”

    天牢幽静,犹如鬼蜮,渠宗慧听着那幽幽的话语,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长公主的师父是谁,他心中其实是知道的,他并不害怕这个,然而成亲这么多年,当对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起这许多话时,聪明的他知道事情要闹大了……他已经猜不到自己接下来的下场……

    “……我当时年幼,虽然被他才华所折服,口头上却从不承认,他所做的许多事我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许多话,我也根本不懂,然而不知不觉间,我很在意他……幼时的钦慕,算不得情爱,当然不能算的……驸马,后来我与你成亲,心中已没有他了,然而我很羡慕他与师娘之间的情感。他是入赘之人,恰与驸马你一样,成亲之时,他与师娘也无情感,只是两人后来互相接触,互相了解,慢慢的成了相濡以沫的一家人。我很羡慕这样的情感,我想……与驸马你也能有这样的情感……”

    “这是我的大错……”

    “我带着这样幼稚的想法,与你成亲,与你长谈,我跟你说,想要慢慢了解,慢慢的能与你在一起,长相厮守……十余岁的女孩子啊,真是天真,驸马你听了,或许觉得是我对你无意的托辞吧……不管是不是,这终究是我想错了,我未曾想过,你在外头,竟未有见过这般的相处、感情、相濡以沫,与你来往的那些书生,皆是胸怀抱负、顶天立地之辈,我辱了你,你表面上应承了我,可终究……不到一月,你便去了青楼狎妓……”

    “我的幼稚,毁了我的良人,毁了你的一生……”

    平静的声音一路述说,这声音飘荡在牢房里。渠宗慧的目光时而恐惧,时而愤怒:“你、你……”他心中有怨,想要发作,却终究不敢发作出来,对面,周佩也只是静静望着他,目光中,有一滴眼泪滴过脸颊。

    “……此后的十年,武朝遭了大祸,我们颠沛流离,跑来跑去,我肩上有事情,你也终究是……放任自流了。你去青楼狎妓、留宿,与一帮朋友喝酒闹事,没有钱了,回来向管事要,一笔又一笔,甚至砸了管事的头,我未曾理会,三百两五百两的,你便拿去吧,即便你在外头说我苛待你,我也……”

    她顿了顿,低下了头:“我以为是我自己心胸宽阔,如今想来,是我心中有愧。”

    “你你你……你总算知道了!你总算说出来了!你可知道……你是我妻子,你对不起我——”牢房那头,渠宗慧终于喊了出来。

    周佩的目光望向一旁,静静地等他说完,又过得一阵:“是啊,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杀掉的那一家人……回想起来,十年的时间,我的心里总是期待,我的良人,有一天变成一个成熟的人,他会与我尽释前嫌,与我修复关系……这些年,朝廷失了半壁江山,朝堂南撤,北面的难民一直来,我是长公主,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累……有一些时候,我看见你在家里跟人闹,我或许可以过去跟你开口,可我开不了口。我二十七岁了,十年前的错,说是幼稚,十年后就只能受。而你……二十九了吧……”

    “这十年,你在外头狎妓、花钱,欺侮他人,我闭上眼睛。十年了,我越来越累,你也越来越疯,青楼狎妓尚算你情我愿,在外头养瘦马,我也无所谓了,我不跟你同房,你身边总得有女人,该花的时候就花点,挺好的……可你不该杀人,活生生的人……”

    她的双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目光已经冰冷地望了过去,渠宗慧摇了摇头:“我、我错了……公主,我改,我们……我们以后好好的在一起,我,我不做那些事了……”

    他说着,还伸出手来,向前走了几步,看起来想要抱周佩,然而感受到周佩的目光,终究没敢下手,周佩看着他,冷冷道:“退回去!”

    渠宗慧退了回去。

    周佩的目光才又平静下来,她张了张嘴,闭上,又张了张嘴,才说出话来。

    “我的师父,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他杀匪寇、杀贪官、杀怨军、杀女真人,他……他的妻子最初对他并无情感,他也不气不恼,他从未曾用毁了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他的妻子。驸马,你最初与他是有些像的,你聪明、善良,又风流有文采,我最初以为,你们是有些像的……”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有时愤怒,有时内疚,有时又反省,我的要求是否是太多了……女人是等不起的,有些时候我想,即便你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错事,你若是幡然悔悟了,到我的面前来说你不再这样了,然后你伸手来抱我,那该多好啊,我……我或许也是会原谅你的。可是一次也没有……”

    “我幼稚了十年,你也幼稚了十年……二十九岁的男人,在外面玩女人,弄死了她,再弄死了她一家人,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啊。我钦慕的师父,他最后连皇帝都亲手杀了,我固然与他不同戴天,可是他真厉害……我嫁的良人,他因为一个女孩儿的幼稚,就毁了自己的一生,毁了别人的全家,他真是……猪狗不如。”

    周佩双拳在腿上紧握,咬紧牙关:“禽兽!”

    渠宗慧哭着跪了下来,口中说着求饶的话,周佩的眼泪已经流满了脸颊,摇了摇头。

    “我不能杀你。”她说道,“我想杀了你,可我不能杀你,父皇和渠家人,都让我不能杀你,可我不杀你,便对不起那冤死的一家人,他们也是武朝的子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你这样的人杀掉。我本想对你施以宫刑……”

    她说出这句话来,连正在哭泣的渠宗慧都骇然地梗了一下。

    “我本想对你施以宫刑。”她摇头道,“让你没有办法再去祸害人,然而我知道这不行,到时候你心怀怨气只会更加心理扭曲地去害人。如今三司已证明你无罪,我只能将你的罪孽背到底……”

    “我错了、我错了……”渠宗慧哭着,跪着连连磕头,“我不再做这些事了,公主,我敬你爱你,我做这些都是因为爱你……我们重新来……”

    “我们不会重新来,也永远断不了了。”周佩脸上露出一个凄然的笑,站了起来,“我在公主府给你整理了一个院子,你以后就住在那里,不能见外人,寸步不得出,我不能杀你,那你就活着,可对于外头,就当你死了,你再也害不了人。我们一生一世,比邻而居吧。”

    她举步朝牢房外走去,渠宗慧嚎叫了一声,扑过来拖住她的裙子,口中说着求饶和爱她的话,周佩用力挣脱出去,裙摆被哗的撕下了一条,她也并不在意。

    “我们缘分尽了……”

    她看了看他片刻,走过了昏暗的牢房长廊,逐渐消失在渠宗慧的视野中。

    这一天,渠宗慧被带回了公主府,关在了那院子里,周佩未曾杀他,渠家也变不再多闹了,只是渠宗慧再也无法见外人。他在院中呼喊忏悔,与周佩说着道歉的话,与死者说着道歉的话,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一个月,他终于开始绝望地骂起来,骂周佩,骂侍卫,骂外头的人,到后来竟然连皇家也骂起来,这个过程又持续了很久很久……

    世间万事万物,不过就是一场遇见、而又分离的过程。

    武朝建朔八年的秋天,即便是落叶中也像是孕育着汹涌的大潮,武朝、黑旗、中原、金国,仍旧在这紧张中享受着珍贵的安宁,天下就像是一张摇摇晃晃的网,不知什么时候,会挣断所有的线条……(未完待续。)

第七五三章 父亲匪号血手人屠(上)

    九月,秋末冬初,远远近近的山林渐染灰色时,集山县,迎来了往年里最后一段热闹的时刻。

    黑底晨星旗迎风飘扬,大规模的马队在这里聚集,也有随船而来的米商,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多背负长弓,带了刀剑。黑旗经营数年后,与尼族打打谈谈,凉山附近的数条商路已经相对太平,但对武朝的商旅来说,来往凉山与外界的贸易,仍旧是一件没有勇气、实力和背景便无法进行的凶险之事。

    随着一支支马队从武朝运来的,多是粮食、棉麻等物,也有铜铁,运走的,则往往以铁炮为主,亦有加工精美的弓弩、刀剑等物,往往运来上百匹驮马的货物,运回数门铁、木杂用的大炮,一些炮弹——对于外界而言,黑旗军工艺精湛,铁炮虽昂贵,如今却已经是外界军队不得不买的利器,即便是最初的木制大炮,在黑旗军混以钢铁和众多工艺“升级”后,稳定性与耐用程度也已大大增加,即便是当成消耗品,也多少能够保证在往后战斗中的胜率。

    小苍河的三年血战,是对于“大炮”这一新型兵器的最好宣传,与女真的对抗姑且先不谈,伪齐、田虎等人百万之众陆续而来,火炮一响立刻趴在地上被吓得屎尿齐彪的士兵不计其数,而根据最近的情报,女真一方的火炮也已经开始进入军列,往后谁若没有此物,战争中基本便是要被淘汰的了。

    除武朝的各方势力外,北面刘豫的政权,其实也是小苍河目前交易的客户之一。这条线目前走得是相对隐蔽的,交易量不大,主要是资源来往的距离太长,耗费太大,且难以保证交易顺利——自武朝军队偷偷向小苍河买炮后,伪齐的军阀也派出过数次商队,他们不运粮食,而是愿意将钢铁这样的战略物资运来小苍河,以换铁炮回去,这样换得比较多。

    小苍河对于这些交易的背后势力假装不知道,但去年齐国大将关狮虎派一支五百人的军队运着铁锭过来,以换铁炮二十门,这支军队运来铁锭,直接加入了黑旗军。关狮虎大怒,派了人偷偷过来与小苍河交涉无果,便在私下里大放谣言,齐国一干将领听说此事,偷偷嘲笑,但两边贸易终究还是没能正常起来,维持在零零碎碎的小打小闹状态。

    对大理一方的贸易,则不止维持在战争器械上。

    虽然最初打开大理国门的是黑旗军强势的态度,最为吸引人的物资,也正是这些钢铁器械,但不久之后,大理一方对于军事设备的需求便已下降,与之对应上升的,是大量印制精美的、在这个时代近乎“艺术”的书籍、装饰类物件、香水、玻璃容器等物。尤其是纸质精良的“典藏版”佛经,在大理的贵族市场上供不应求。

    虽然大理国上层始终想要关闭和限制对黑旗的贸易,然而当大门被敲开后,黑旗的商贩在大理国内各种游说、渲染,使得这扇贸易大门根本无法关上,黑旗也因此得以获得大量粮食,解决内部所需。

    此时的集山,已经是一座居民和屯兵总数近六万的城市,城市沿着小河呈南北狭长状分布,上游有军营、田地、民居,中段靠河流码头的是对外的商业区,黑旗人员的办公所在,往西面的山脉走,是集中的作坊、冒着浓烟的冶铁、枪炮工厂,下游亦有部分军工、玻璃、造纸印刷厂区,十余水轮机在河边连成一片,各个厂区中竖起的烟囱往外喷吐黑烟,是这个时代难以见到的新奇景象,也有着惊人的声势。

    自宁毅来到这个时代开始,从自行摸索物理化学试验,到小作坊工匠们的研究,经历了战火的威逼和洗礼,十余年的时光,如今的集山,便是黑旗的工业基础所在。

    由于西北居民、北方难民的加入,这里有一部分自家经营的小作坊、各类餐饮店铺,但绝大部分是黑旗目前经营的产业,数年的战争里,黑旗保证了匠人的存活,流水线的分工在各个地方多已娴熟,称作坊不再合适,一片片的,都已经算是工厂了。

    将近九千黑旗精锐屯集于此,保证这边的技术不被外界轻易探走,也使得来到集山的镖师、军人、尼族人无论有着怎样的背景,都不敢在此轻易造次。

    数年以来,虽然具体的技术并不外流,但对于格物的基础理念,黑旗方面却是向外界敞开的。市集上由宁毅等人最初编纂的《格物初探》、《万物之理》等小册子卖得极为便宜,由物理、化学、数学的基础道理,最终渲染出只要有足够的计算力和深入的探索,便可穷究天地万事万物的前景……这些理论在欧洲的发展可能极为曲折,但在东方,人们在格物方面的忌讳其实不多,宁毅又已做出弑君这等大逆不道之举,外界对这些东西反而能更为平静地看待。

    这些小册子自暗地里流出,武朝、大理、中原、女真各方势力在私下里多有研究,但最为重视的,恐怕一是君武的格物院,二是女真的完颜希尹一方。大理乃是和平的国家,对于造武器兴趣不大,中原各地民不聊生,军阀目的性又强,即便取几本这种小册子扔给匠人,毫无基础的匠人也是摸不清头脑的,至于武朝的众多官员、大儒,则往往是在随意翻看之后烧成灰烬,一方面觉得这类歪理邪说于世道不好,穷究天地显然心无敬畏,二来也害怕给人留下把柄。因此,即便南武文风兴盛,在众多文会上谩骂国家都是无妨,于这些东西的讨论,却仍旧属于大逆不道之事。

    集山一地,在黑旗工业体系内部对格物学的讨论,则已经形成风气了,最初是宁毅的渲染,后来是政治部宣传人员的渲染,到得如今,人们已经站在源头上隐约看到了物理的未来。例如造一门大炮,一炮把山打穿,例如由宁毅展望过、且是目前攻坚重点的蒸汽机原型,能够披铁甲无马奔驰的战车,加大体积、配以枪炮的巨型飞艇等等等等,许多人都已相信,即便眼下做不了,未来也必定能够出现。

    位于上游军营附近,华夏军工程部的集山格物研究院中,一场关于格物的讨论会便在进行。此时的华夏军工程部,包括的不光是工业,还有农业、战时后勤保障等一部分的事情,工程部的研究院分为两块,主体在和登,被内部称为上院,另一半被安排在集山,一般称作下院。

    几年以来,这恐怕是对于研究院来说最不平凡的一次讨论会,时隔数年,宁毅也终于在众人面前出现了。

    “……关于未来,我认为最重要的节点,在于一个独立存在的动力体系,像之前大概提过的,蒸汽机……我们需要解决钢铁材料、铸件切割的问题,润滑的问题,密封的问题……未来几年里,打仗恐怕还是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但不妨加以留意,作为技术积累……为了解决炸膛,我们要有更好的钢铁,碳的含量更合理,而为了有更大的炮弹动力,炮弹和炮膛,要贴合得更紧密。这些东西用在火枪里,火枪的子弹可以达到两百丈以外,虽然没有什么准头,但那个炸掉的大枪膛,一两次的失败,都是这方面的技术积累……另外,水车的运用里,我们在润滑方面,已经提升了很多,每一个环节都提升了很多……”

    “……物理之外,化学方面,爆炸已经相当危险了,负责这方面的诸位,注意安全……但一定存在安全运用的方法,也一定会有大规模制取的方法……”

    “……农业方面,不要总觉得没有用,这几年打来打去,我们也跑来跑去,这方面的东西需要时间的沉淀,尚未看到实效,但我反倒认为,这是未来最重要的一部分……”

    讨论会基本上是目前华夏军研究的进度报告,报告完后,宁毅在前方做了陈结。下方的两百余人,多是匠人出身,许多人最初甚至不识字,开始的那些年里,宁毅只能交代任务,倒是没有讨论的必要,最近三五年间,最初的格物启蒙渐渐完成,其中也加入了一部分宁毅亲自教的年轻学生,会议中才有了这类展望存在的意义。下方有些人双眼发亮,大点其头,有些人眨着眼睛,努力理解。

    会堂后方,十三岁的宁曦坐在那儿,拿着笔埋头书写,坐在旁边的,还有随红提习武后,与宁曦形影不离的少女闵初一。她眨着眼睛,满脸都是“虽然听不懂但是感觉很厉害”的表情,对于与宁曦挨着坐,她显得还有些许拘谨。

    宁曦幼时性情纯真,与闵初一常在一起玩耍,有一段时间,算是形影不离的玩伴。宁毅等人见这样的情况,也觉得是件好事,于是红提将资质还不错的初一收为弟子,也希望宁曦身边能多个保护。

    待到年纪渐渐成长,两人的性格也渐渐成长得不同起来,小苍河三年大战,众人南下,此后宁毅死讯传出,为了不让小孩子在无意中说出真相被人探知,即便是宁曦,家人都未曾告知他真相。父亲“死去”后,小宁曦立志保护家人,埋头学习,比之先前,却多少沉默了许多。

    闵初一的家境最初贫困,父母也都是老实人,纵然宁毅等人并不在意,但渐渐的,她也将自己当成了宁曦身边侍卫这样的定位。到得十二三岁,她已经发育起来,比宁曦高了一个个头,宁曦照顾兄弟家人,与黑旗军中其他孩子也算相处融洽,却渐渐对闵初一跟在身边感到别扭,不时想将对方甩开。如此这般,虽然檀儿对初一颇为喜欢,甚至存在让两人结个娃娃亲的念头,但宁曦与闵初一之间,目前正处于一段相当别扭的相处期。

    最近宁毅“忽然”归来,一度以为父亲已死去的宁曦心绪混乱。他上一次见到宁毅已是四年之前,九岁时的心境与十三岁时心境截然不同,想要亲近却多半有些羞涩,又恼恨于这样的局促。这个年代,君臣父子,小辈对待长辈,是有一大套的礼数的,宁曦已然接受了这类的教育,宁毅对待孩子,过去却是现代的心态,相对洒脱随意,时不时还可以在一起玩闹的那种,这时候对于十三岁的别扭少年,反倒也有些不知所措。归家后的半个月时间内,双方也只能感受着距离,顺其自然了。

    与其他孩子的相处倒是相对好些,十岁的宁忌好武艺,剑法拳法都相当不错,最近缺了几颗牙,整天抿着嘴不说话,高冷得很,但对于江湖故事毫无抵抗力,对于父亲也颇为仰慕——宁毅在家中跟孩子们说起路上打杀陆陀等人的事迹:

    “……他仗着武艺高强,想要出头,但林子里的打斗,他们已经渐落下风。陆陀就在那大喊:‘你们快走,他们留不下我’,想让他的党羽逃走,又唰唰唰几刀劈开你杜伯伯、方伯伯他们,他是北地大枭,撒起泼来,嚣张得很,但我正好在,他就逃不了了……我挡住他,跟他换了两招,然后一掌翻天印打在他头上,他的党羽还没跑多远呢,就看见他倒下了……呐,这次我们还抓回来几个……”

    宁忌与五岁的宁河便听得双眼晶晶亮,钦佩不已,之后宁毅又跟他们说起北地田虎地盘的见闻,林恶禅与史进的比武:“那胖和尚没敢过来,否则便让他好看”云云。

    八岁的雯雯人如其名,好文不好武,是个文静爱听故事的小女孩儿,她得到云竹的悉心教导,自幼便觉得父亲是天下才华最高的那个人,不需要宁毅再次造谣洗脑了。此外五岁的宁珂性格热情,宁霜宁凝两姐妹才三岁,大都是相处两日便与宁毅亲昵起来。

    到得这一日宁毅过来集山露面,孩子当中能够理解格物也对此有些兴趣的便是宁曦,众人一路同行,待到开完会后,便在集山的街巷间转了转。不远处的市集间正显得热闹,一群商贩堵在集山曾经的县衙所在,情绪激烈,宁毅便带了孩子去到附近的茶楼间看热闹,却是最近集山的铁炮又宣布了涨价,引得众人都来询问。

    黑旗的政务人员正在释疑。

    “……七月初,田虎势力上发生的变乱大家都在知道了,田虎之变后,‘饿鬼’于黄河以北展开攻伐,南方,襄阳二度大战,背嵬军大胜金、齐联军。女真内部虽有斥责申饬,但至今未有动作,根据女真朝堂的反应,很可能便要有大动作了……”

    “……在外头,你们可以说,武朝与华夏军不共戴天,但纵然我等杀了皇帝,我们如今还是有共同的敌人。女真若来,我方不希望武朝惨败,一旦惨败,是生灵涂炭,天地倾覆!为了应对此事,我等已经决定,所有的作坊全力赶工,不计损耗开始备战!铁炮价格上升三成,同时,我们的预定出货,也上升了五成,你们可以不接受,等到打完了,价格自然下调,你们到时候再来买也无妨——”

    “……时局危急,涨价的决定,黑旗方面两年内不会再改,铁炮价格只有涨不会跌!与以前一样,价格或许有调整,一切以我等定下契约时的约定为准。你们回去与背后的大人们说,买与不买,我等并不强求……”

    这样的交代众人哪里肯轻易接受,前方的各类说话声一片嘈杂,有人斥责黑旗坐地起价,也有人说,往日里众人往山中运粮,如今黑旗翻脸无情,自然也有人赶着与黑旗签订契约的,场面嘈杂而热闹。宁曦看着这一切,皱起眉头,过得片刻询问道:“爹,要打了吗?”

    “还早,不用担心。”

    “嗯。”宁曦闷闷地点了点头,过得片刻,“爹,我没担心。”

    宁毅看了看身边的孩子,忽然笑了笑,明白过来。长久以来黑旗的宣传悲壮又慷慨,即便是孩子,畏战的不多,恐怕想战的才是主流。他拍了拍宁曦的肩膀:“这场战争也许会在你们这一代成材后结束,不过你放心,我们会打败那帮杂碎。”

    “嗯。”宁曦又闷闷地点了点头。

    众人在楼上看了片刻,宁毅向宁曦道:“要不然你们先出去玩玩?”宁曦点头:“好。”

    “带着初一逛逛市场,你是男孩子,要学会照顾人。”

    宁毅笑着说道。他这样一说,宁曦却多少变得有些局促起来,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对于身边的女孩子,总是显得别扭的,两人原本有些心障,被宁毅这样一说,反倒更为明显。看着两人出去,又打发了身边的几个随行人,关上门时,房间里便只剩他与红提。

    窗外还有些喧嚣,宁毅在椅子上坐下,往红提张开手,红提便也只是抿了抿嘴,过来坐在了他的怀里。宁毅不拘礼法,对于老夫老妻的两人来说,这样的亲昵,也早已习惯了。

    宁毅远离和登三县的两年里,云竹与锦儿等人多少还瞅了空偷偷地去看他,唯有檀儿、红提两人,是四年未见。刚到家的那天,宁毅与檀儿去苏愈的墓前祭扫,红提则领着人进一步的清理内奸,待到事情做完,几至深夜,宁毅等着她回来,说了会儿悄悄话,然后任性地拉了她与檀儿要大被同眠。

    红提和檀儿倒是都没有拒绝,只是三人躺在一起,反倒没有了乱来的心情,手牵着手低声聊天到凌晨,彼此依偎着昏沉睡去,到得第二天,宁毅觉得还是分开睡比较有情调。

    一家人分开太久,彼此也有适应期,宁毅回来之后,也并不清闲,这些时日里一边做事一边瞅着空调戏自己身边的几人,眼下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宁毅平素最喜欢看这武艺高强的妻子害羞又顺服的样子,但今天坐在这里,倒是没有做什么夫妻间的小动作,听着外头的声音,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与红提一面闲聊,一面等待着某些事情的发生。

    “算计自己的孩子,我总觉得会有些不好。”红提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

    “……是啊。”宁毅喝了口茶。

    ……

    宁曦与初一一前一后地走过了街道,十三岁的少年其实样貌清秀,眉头微锁,看起来也有几分沉稳和小威严,只是此时眼神多少有些烦乱。走过一处相对僻静的地点时,后头的少女靠过来了。

    “你……”宁曦并不想跟她并排走,他如今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算得上是黑旗军的“太子爷”,但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娇气——至少表面上没有——他平素待人随和,喜欢帮助别人,跟随着众人南下时的苦难和死人的场景,使他对身边人格外珍惜,许多时候帮忙做事,也都不畏辛劳,不到浑身臭汗不愿停。

    只是对于身边的少女,那是不一样的情绪。他不喜欢同龄人总存着“保护他”的心思,仿佛她便低了自己一等,大家一同长大,凭什么她保护我呢,如果遇上敌人,她死了怎么办——当然,如果是其他人跟着,他往往没有这等别扭的情绪,十三岁的少年眼下还察觉不到这些事情。

    “有人跟着……”初一低着头,低声说了一句。少年目光平静下来,看着前方的巷口,预备在看见巡逻者的第一时间就大喊出来。

    然而事情发生得比他想象的要快。

    后方的人影陡然间欺近过来,闵初一刷的转身拔剑:“什么人——”那人声音沙哑:“哈哈,宁毅的儿子?”

    身影交错,得到红提真传的少女剑光飞舞,然而那人凌厉的拳风便已打倒了一个棚子,木片飞溅。宁曦走向前方,口中大喊:“奸细——快来——”抄起路边一根木棒便回身过来,闵初一道:“宁曦快走——”话音未落,那人一张印在她的肩上。

    闵初一踏踏踏的退后了数步,几乎撞在宁曦身上,口中道:“走!”宁曦喊:“拿下他!”持着木棒便打,然而仅仅是两招,那木棒被一拳硬生生的打断,巨力潮涌而来,宁曦胸口一闷,双手虎口生疼,那人第二拳猛地挥来。

    闵初一从旁边冲上,长剑逼退那记拳头,宁曦退了两步,闵初一在仓促间与那蒙面人也换了两招,拳风呼啸犹如大江奔涌,便要打在宁曦的头上。他自幼身边也都是名师教导,武艺方面,师从的红提、西瓜、陈凡这样的高手,纵然在这方面天赋不高,兴趣不浓,也足以看出对方的身手厉害得可怖,这片刻间,宁曦只是挥舞断棍还了一棒,闵初一扑过来抱住他,然后两人飞滚出去,鲜血便喷在了他的脸上。

    “快走……”

    少女的声音近乎呻吟,宁曦摔在地上,脑袋有瞬间的空白。他毕竟未上战场,面对着绝对实力的碾压,生死关头,哪里能迅速得反应。便在此时,只听得后方有人喊:“什么人——”“停下!”

    打斗声响起来,陆续又有人来,那刺客飞身远遁,转眼奔逃出视野之外。宁曦从地上坐起来,手都在发抖,他抱起少女柔软的身体,看着鲜血从她嘴里出来,染红了半张脸,少女还努力地朝他笑了笑,他一时间整个人都是懵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喂、喂、你……大夫快来啊……”

    片刻后,他拼尽全力地收敛心神,看了少女的状况,抱起她来,一面喊着,一面从这巷道间跑出去了……

    ……

    “……是啊。”茶楼的房间里,宁毅喝了口茶,“可惜……没有正常的环境等他慢慢长大。有些挫折,先模拟一下吧……”

    红提看了他一阵:“你也怕。”

    “嗯,很怕的。”宁毅抱着她的手用了一下力,过得片刻,“等他三十岁再告诉他。”

    远处的骚乱声传过来了,红提站起身来,宁毅朝她点了点头,妻子的身影已经蹿出窗户,沿着屋檐、瓦片飞掠而过,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远处的街巷里。

    宁毅推门而出,眉头紧蹙,周围的人已经跟上来,随他飞快地下去:“出什么事了,叫所有人守住位置,慌张什么……”周围都已经开始动起来。

    初冬的阳光懒洋洋地挂在天上,凉山四季如春,没有酷暑和严寒,因此冬天也非常好过。或许是托天气的福,这一天发生的刺客事件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护住宁曦的闵初一受了些轻伤,只是需要好好的休息几天,便会好起来的……(未完待续。)

第七五四章 父亲匪号血手人屠(下)

    阳光从云端洒下来时,常绿阔叶林的叶子还在风里呜咽,山间尚看不出冬日的痕迹,不远处的球场上,一群少年人撵着只灰色足球在跑,正争夺得激烈。

    宁曦坐在山坡间倾倒的横木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华夏军中武风兴盛,自竹记时期开始,员工间的一大娱乐项目就有第一高手的擂台争夺赛,到得融化了武瑞营,正式转化为华夏军后,各种内部比武、蹴鞠大赛便更加丰富起来。竹记的宣传部门嵌入了宁毅的恶趣味,一方面输出武侠故事,一方面在内部外部搞“十大”“百大”高手的排名,为了争夺这类排名和福利,军队在这方面上上下下都热闹得很。

    宁曦在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中也算得上是运动健将,但此时看着远处的比赛,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一来他的搭档多数在和登,集山这边,虽然也有几个认识的,但来往毕竟不密。二来,此时他心中也有烦恼之事,无心其它。

    两天前的那场刺杀,对少年来说震动很大,刺杀过后,受了伤的初一还在这边养伤。父亲随即又进入了忙碌的工作状态,开会、整肃集山的防御力量,同时也敲打了此时过来做买卖的外来人。

    自父亲回到和登,虽然未有正式在所有人眼前露面,但对于他的行踪不再过多遮掩,或许意味着黑旗与女真再度交锋的态度已经明确起来。集山方面对于铁炮的提价一时间引起了骚动,但自刺杀案后,收紧的风声和气氛压下了一部分的声音。

    生逢乱世,女真的搜山检海、肆虐天南只在几年之前。黑旗纵然有两年的雌伏、低落期,最初在凉山落脚时甚至显得忍气吞声,但到得此时,稍稍褪下因生意而来的温情面貌后,人们还是会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支曾在西北正面对撼女真而不落下风的势力,不是开玩笑的。

    但对宁曦而言,平素敏感的他,此时也并非在考虑这些。

    他心中困惑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受伤的少女,这几天想来想去,其实也未有所得,一时间觉得自己往后必回遭到更多的刺杀,还是不要与对方来往为好,一时间又觉得这样不能解决问题,想到最后,甚至为家中的兄弟姐妹担心起来。他坐在那横木上许久,远处有人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是这两天忙忙碌碌未曾跟自己有过太多交流的父亲,此时看来,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了。

    他站起来,恭敬地行礼请安。走过来的宁毅摆了摆手,拍着他的肩膀在横木上坐下。宁曦与父亲的上一次分别才只九岁,那时的印象中,父亲的身影顶天立地,此时重逢,才发现父亲在一种绿林高手中,身形算不得高大壮硕,但他沉稳、随意,有山一般的从容。这让宁曦颇为羡慕,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能这样,或许便不怕区区刺客了吧。

    “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坐了片刻,宁毅笑笑开了口。

    “啊?”小宁曦微感疑惑。

    “过去几年,我不在家,为了保护你们,你娘、你红提、西瓜姨娘,杜伯伯这些人,是费了很大力气的。我们本来已经做好了你……甚至你的弟弟妹妹,遇上意外的可能性……”

    父亲平静的说话在风中飘过,宁曦一开始还只是疑惑地听着,待到宁毅说出“你的弟弟妹妹”这句,他低着头,双拳才陡然握紧了,宁毅看着远处,话语未停。

    “但后来,己方都还算克制,有几次事情,还没有波及到你们,就被消灭了。这是好事,也未必算好,因为这些东西,你终究是得体验到的。”

    他说完这些,话语停下来,宁曦也沉默片刻,抬起头看前方:“爹爹,我不怕。”

    宁毅笑了笑。过得片刻,才随意地开口。

    “你不一样会接下我的班。”宁毅看着身边十三岁的孩子,摸了摸他的头,宁曦望向父亲,神情里,看来对此倒也并不介意:“如果有一天,你要拿着刀枪上战场,我和你娘也会放你去的。”

    他说起这事,宁曦眼中倒是明亮且兴奋起来,在华夏军的氛围里,十三岁的少年人早存了上阵杀敌的豪迈志气,眼下父亲能这样说,他一时间只觉得天地都宽广起来。

    宁毅端详了少年的表情,随后才转头:“但是,生与死都有价值。我的儿子有一天也许不会成为华夏军的领导者,但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能为身边人负责任的男人。哪怕照顾不了整个华夏军,照顾家里人,照顾你娘,照顾你的弟弟妹妹,是你推卸不了的责任。”

    宁曦握着拳头坐在那,没有说话,微微低头。

    “我们大家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但面对的处境不一样,一个强大的有智慧的人,就要学会看懂现实,承认现实,然后去改变现实。你……十三岁了,做事开始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你身边跟着一群人,对你区别对待,你会觉得有些不妥……”

    “我没有。”少年开口反驳,“其实……我很尊重杜伯伯他们的……”

    宁毅抿了抿嘴:“嗯,那……这样说吧。现实就是,你是宁毅跟苏檀儿的儿子,如果有人抓了你,杀了你,你的家人自然会伤心,有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决定,这本身是现实……”

    “我不会让他们抓住我。”

    “那如果抓住你的弟弟妹妹呢?如果我是坏人,我抓住了……小珂?她平时闲不下来,对谁都好,我抓住她,威胁你交出华夏军的情报,你怎么办?你期待小珂自己死了吗?”宁毅楼主他的肩膀,“我们的敌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这件事对你们不公平,对小珂不公平,对其他孩子也不公平,但我们就会面对这样的事情。如果你不是宁毅的孩子,宁毅也总会有孩子,他还小,他要面对这件事——总有一个人要面对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你要继续变强大、便厉害、变睿智,等到有一天,你变得像杜伯伯他们一样厉害,更厉害,你就可以保护身边人,你也可以……好好地保护到你的弟弟妹妹。”

    宁曦坐在那儿沉默着。

    “有些事情我们想不通,可以慢慢想。弟弟妹妹先不说了,宁曦,你不是有些亏待身边的朋友了?”

    “啊?”宁曦抬起头来。

    “初一受伤两天了,你没有去看她吧?”

    “我……我看过的……”

    “嗯,好像说你没去啊……”

    宁曦低着头,不想说他是装作路过远远地瞄了一眼。

    “我记得小的时候你们很好的,小苍河的时候,你们出去玩,捉兔子,你摔破头的那次,记不记得初一急成什么样子,后来她也一直是你的好朋友。我几年没见你们了,你身边朋友多了,跟她不好了?”

    “不是,初一她、她毕竟……不同……”

    “怎么不同了,她是女孩子?你怕别人笑她,还是笑你?”

    宁曦脸色微红,宁毅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目光却严肃起来:“女孩子不比你差,她也不比你的朋友差,早就跟你说过,人是平等的,你红提姨、西瓜姨她们,几个男人能做到她们那种事?集山的织造,女工很多,未来还会更多,只要她们能担起她们的责任,她们跟你我,没有区别。你十三岁了,觉得别扭,不想让你的朋友再跟着你,你有没有想过,初一她也会觉得窘迫和别扭,她甚至还要受你的冷眼,她没有伤害你,但你是不是伤害到你的朋友了呢?”

    “如果你……不再希望她跟着你,当然也可以。但是你们一起长大,也跟着红提姨娘一起学武,你们如果能一起面对敌人,其实比跟其他人联手,要厉害得多。而且,气量拿出来,她是你朋友,有什么可芥蒂的,你是男孩子,将来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你当然要比她更成熟,你是我跟你娘的儿子,你当然要比其他孩子更成熟更有担当!你觉得会有风言风语,担起责任来娶了她又有什么关系……”

    宁曦的脸霎时间红透了,宁毅原本还在说:“我和你娘就给你们订个娃娃亲……呃,好了,先不说了。”

    父子两人在那儿坐了片刻,远远的看见有人朝这边过来,随行人员也来提醒了宁毅下一个行程,宁毅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面对事情,要大气,别人破不了的局,不代表你破不了,一些小事,做起来哪有那么难。”

    他说完,与随行人朝远处过去,方书常靠过来时,宁毅跟他感叹两句:“唉,为了小孩子操碎了心……”方书常不以为然:“我觉得,你是不是有点婆婆妈妈了?”这年月里父亲权威至上、或者拳威至上,跟小孩子谈心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我家几个小子,不听话就揍,现在都好好的,没什么操心事。而且揍多了皮实。”周围有人暗自点头。

    宁毅撇了撇嘴:“说得轻巧,现在这些小孩子,一脑子热血,什么时候蒙头上了战场,吓死你个王八蛋。”

    “迟早也是要历练一番的。”

    “那也要磨练好了再去啊,脑子一热就去,我老婆哭死我……”

    “弟妹很大气……不过你刚才不是说,他想去你也答应他……”

    “当然先稳住阵脚,有他上的一天,至少二十岁以后吧……”

    “心魔真是名不虚传,对儿子都是坑蒙拐骗一整套。”

    “何止,我还心狠手辣……人死如灯灭,伤心的是活人,总希望小辈活下来的机会大一些……”

    一行人说笑着前行,对话到后来,反而严肃起来。事实上,走到这一步的高层人员,谁又没几个已然在战乱中死去了的亲人朋友,宁毅心狠手黑,身边的执行人员在做事、算计时也大都冷酷,无非是知道这些疏忽的代价罢了。

    大人们渐渐远去,送别父亲之后,宁曦坐在那横木上想着这些事,远处那帮少年人踢着球、大声喧闹,过得一阵,几个人撞在一起,爆发了口角互相打起来。应该都是军人家庭,动起手来颇有架势,打了一阵,又被众人闹哄哄地拉开。

    十三岁的少年从横木上下来,伸了伸双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又想了片刻,才开始举步朝城区那边过去,身后有两道身影随意地跟上来。

    阳光从天空斜斜洒落,少年的步伐倒也算不得坚定,他在城市的街道边犹豫了片刻,然后才走向市集,去买了一小盒芝麻糖拿在手上。这样一路快走到初一所在的屋子时,前方有人走来,一脸笑容地跟他打招呼,却是在这边管事的文兴舅舅。

    “过来看初一?”

    宁曦向苏文兴请安问好,对于这个问题,倒是没好意思回答,舅甥俩一面说话一面走了一程,眼看着时间到了中午,宁曦辞别苏文兴,到附近的食堂吃了午饭——他被这插曲弄得有些想打退堂鼓。

    中午过后,宁曦才去到了初一养伤的小院那边,院子里颇为安静,透过微微打开的窗户,那位与他一道长大的少女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床边的木柜上有茶壶、杯子、半只橘子、一本带了图画的故事书,闵初一读书识字不算厉害,对书也更喜欢听人说,或者看带图画的,幼稚得很。

    宁曦走进去,在床边坐下,放下芝麻糖。床上的少女睫毛颤了颤,便张开眼睛醒过来了,看见是宁曦,连忙坐起来。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能好好说话,少女局促得很,宁曦也微微有些局促,结结巴巴的说话,不时挠挠头,两人就这样“艰难”地交流起来。

    等到一道从集山回去和登,两人的关系便又恢复得与从前一般好了,宁曦比往日里也更加开朗起来,没多久,与初一的武艺配合便大有进步。

    在和登的日子谈不上清闲,回来之后,大量的事情就往宁毅这边压过来了。他离开的两年,华夏军做的是“去宁毅化”的工作,主要是希望整个构架的分工更为合理,回来之后,不代表就能抛开整个摊子,许多更深层的调整整合,还是得由他来做好。但无论如何,每一天里,他终于也能看到自己的妻儿,偶尔在一起吃饭,偶尔坐在阳光下看着孩子们的玩耍和成长……

    时间过去这许多年里,妻子们也都有了这样那样的变化,檀儿更为成熟,有时候两人会在一起工作、闲聊,埋头看文书,抬头相视而笑的瞬间,妻子与他更像是一个人了。

    小婵管着家中的事务,性格却渐渐变得安静起来,她是性格并不强悍的女子,这些年来,担心着如同姐姐一般的檀儿,担心着自己的丈夫,也担心着自己的孩子、家人,性情变得稍稍忧郁起来,她的喜乐,更像是随着自己的家人在变化,总是操着心,却也容易满足。只在与宁毅私下里相处的瞬间,她无忧无虑地笑起来,才能够看见往日里那个有些迷糊的、晃着两只马尾的少女的模样。

    云竹更为娴静温柔了,时光如水一般的在她身上沉淀下来,也总能感染他人。她教着孩子,写些东西,曾经住在那河边小楼里的她,青涩而局促地想要尝试回到儿时那片破损的天地里去,到得如今,坚韧和温柔终于在她身上定了下来,她在家中照顾孩子,提小婵分担些事情,往日里檀儿、红提工作太晚,也总是她提了东西过去,叮嘱一番早些回家,如果曾经的那位官家小姐不曾经历家破人亡,有一天,或许也会渐渐变成今天的样子吧。

    唯有锦儿,依旧蹦蹦跳跳,女战士一般的不肯停歇。

    还有性格柔顺的红提、为“民主”大业奔忙的西瓜、跟在宁毅身边担任秘书的娟儿……

    有时候宁毅闲下来回想,偶尔会想起曾经那一段人生的过往,来到这里之后,原本想要过简单人生的自己,终究还是走到这忙忙碌碌不可开交的境地了。但这境地与曾经那一段的忙碌又有些不同。他想起江宁时的风和日丽、又或是那时覆盖天地的柔和大雨,在院内院外行走的人们,红墙黑瓦,乍乍乎乎的少女,那样美好的声音,还有秦淮河边的棋摊、小楼,摆着棋摊的老人。一切终究如流水般逝去了。

    一切终将如流水般逝去,只是距离可以驻足的未来还有多久,他也无法计算得清楚。

    外界的讯息也在不断传来。

    就当黑旗这头庞然巨物在山中醒来、缓缓舒展身躯的同时,中原大地,王狮童率领的饿鬼势力也终于也卷起巨浪,掀起了滔天的灾难。

    自八月始,王狮童驱赶着“饿鬼”,在黄河以北,开始了攻城掠地的战争。此时秋收刚过,粮食多少还算丰盈,“饿鬼”们放开了最后的克制,在饥饿与绝望的趋势下,十余万的饿鬼开始往附近大肆进攻,他们以大量的牺牲为代价,攻下城池,劫掠粮食,**掳掠后将整座城池付之一炬,失去家园的人们随即再被卷入饿鬼的大军之中。

    两个月的时间里,饿鬼们在黄河以北连下大大小小的城镇八座,城池尽毁,死难者无数。平东将军李细枝派出五万大军试图驱散饿鬼,然而在兵力膨胀的饿鬼群的前仆后继下,军队被饥饿的人海硬生生的压溃了。

    黑旗军留在北地的负责人私下里与王狮童又有了一次交涉,试图尽最后的力量,然而已经没有意义。

    疯狂的鬼王惦记着他的初衷,不断膨胀的灾民群在黄河沿岸蔓延,随后渡过了大河。这个时候,雪已经开始落下。

    灾民们攻下相对较少的城镇,搜刮***洗劫一空后点起大火,在火中取暖,然后又在大雪之中逐渐被冻饿致死,没有人知道,这场大雪过后,黄河两岸会有多少尸身腐烂。

    天灾延缓了这场**,饿鬼们就这样在寒冷中瑟瑟发抖、大量地死去,这其中,或也有不会死的,便在这雪白之下,等待着来年的复苏。

    北面,扛着铁棒的侠士跨过了雁门关,行走在金国的漫天大雪之中。

    赤峰山的“八臂龙王”,曾经的“九纹龙”史进,在伤势痊愈之中,解散了赤峰山剩余的所有力量,一个人踏上了旅程。

    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并不擅长,赤峰山内讧瓦解,他又败给林宗吾后,他终于对前路感到迷惑起来。他曾经参与周侗对粘罕的刺杀,方才明白个人力量的渺小,然而赤峰山的经历,又清晰地告诉了他,他并不擅长当头领,泽州大乱,或许黑旗的那位才是真正能搅动天下的英雄,然而梁山的过往,也令得他无法往这个方向过来。

    我这一生,价值已经不多了……他这样想着,便又回到了周侗的路上。

    那便去金国,刺粘罕。

    此时,距离周侗对粘罕的行刺,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十年时间。

    一路北行,途中他也曾遇上几个同行者,一位名叫方承业的油滑男子与他倒是相谈甚欢,只是在同行不久之后,快接近雁门关,对方也离开了。

    ——方承业多少有些懵逼。

    他在泽州策划了针对虎王的那场大乱,后来与师父宁毅重逢,宁毅给他建议了两个方向,第一,当饿鬼大军经历了足够的战争,尝试干掉王狮童,接手饿鬼,第二,帮助九纹龙重建赤峰山。如今饿鬼凶焰滔天,看起来是真的失控了,也不知道雪灾之后还能有几个活人,九纹龙则甩手不干,只身赴死。这些事情,也让他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沃州的小衙门里,化名穆易的男子也正在享受难得的安逸生活,他有妻子,有儿子,儿子慢慢地长大。

    “要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他时常这样说着。

    西夏,名叫赤老温的蒙古将领率领军队在金国边境与术列速率领的金**队发生了三次碰撞,蒙古骑队来去如风,金国也尝试了刚刚列装的大炮,双方谨慎交手后,蒙古人终于放弃了攻打大金国的试探。

    即便是好战的蒙古人,也不愿意在真正强大之前,就直接啃上硬骨头。

    西夏已经灭亡,留在他们面前的,便只有远道西进,与斜插东南的选择了。

    武建朔八年的冬天逐渐推过去,除夕这天,临安城里灯火如织、载歌载舞,冲天的花炮将大雪中的城池点缀得格外热闹,相隔千里外的和登是一片阳光的大晴天,难得的好日子,宁毅抽了空,与一家人、一帮孩子结结实实地逛了半天街,宁凝与宁霜两个三岁大的小女娃争相往他的肩膀上爬,周围孩子吵吵嚷嚷的,好一片温馨的景象。

    过完这一天,他们就又大了一岁。

    建朔九年,朝所有人的头顶,碾过来了……(未完待续。)

第七五五章 穷碧落 下黄泉

    一年之计在于春。武朝,辞旧迎新过后,天地复苏,朝堂之中,惯例便有持续的大朝会,总结去岁,展望来年,君武自然要去参加。

    这一年,在京城呆了半个月,朝会上的唇枪舌剑也飚了半个月。君武太子之尊,没人敢在明面上对他不恭敬,然而一番歌颂之后,朝臣们的话语中,也就透露出了恶意来,这些大人们陈述着武朝繁华背后出现的各种问题,拖了后腿的因由,到得最后,谁也不说,但各种舆论,终究还是往太子府这边压过来了。

    纵然失去了中原,南武数年的蓬勃发展,经济的扩张,国库的丰盈,乃至于武备的增长,似乎都在证明着一个王朝痛定思痛后的强大。这不断飞跃的数字印证了君王和大臣们的贤明,而既然一切都在增长,后头的些许瑕疵,便是可以理解、可以忍受的事物。

    没有人能够证明,失去倾向性后,国家还能如此的腾飞。那么,些许的瑕疵、阵痛或是必然存在的。而今前有靖平之耻,后有女真仍在虎视眈眈,如果朝廷全面倾向于安抚北面难民,那么,国库还要不要了,市场要不要发展,武备要不要增加。

    大儒们洋洋洒洒引经据典,论证了众多事物的必然性,隐约间,却衬托出不够贤明的太子、公主一系成为了武朝发展的阻碍。君武在京城纠缠半月,因为某个消息回到江宁,一众大臣便又递来折子,谆谆劝说太子要贤明纳谏,岂能一怒就走,君武也只能一一回复受教。

    二三月间,雪融冰消,莺飞草长,在京城坐镇的闻人不二便也过来了,主宾俩站在江宁城头,看着飞上天空的巨大黄色气球。

    气球的吊篮里,有人将一样东西扔了出来,那东西自高空坠落,掉在草地上便是轰的一声,泥土飞溅。君武将眉头皱了起来,过得一阵,才陆续有人奔跑过去:“没爆炸——”

    “十年前,师父那边……便研究出了热气球,我这边磕磕绊绊的一直进展不大,后来发现那边用来密闭空气的竟然是纸浆,孔明灯用纸可以飞上天去,但这么大的球,点了火,你想不到居然还是可以用纸!又耽误两年,江宁这边才终于有了这个,亏得我匆匆忙忙赶回来……”

    城墙上风大,君武的声音也高,二十六岁的太子殿下袍服宽大,蓄了两撇胡子之后已颇有威严,此时手臂轻挥,更是显得意气风发。闻人不二只是肃容拱手。

    “对那叛逆之人,殿下慎言。”

    “闻人师兄说得对,那弑君恶贼,我等与他不共戴天。”君武坦然笑道。闻人不二乃秦嗣源的弟子,君武幼时也曾得其教导,他性格随意,对闻人不二又颇为倚重,许多时候,便以师兄相称。

    “殿下愤然离京,临安朝堂,却已经是沸沸扬扬了,将来还需慎重。”

    “是,这是我性格中的错处。”君武道,“我也知其不好,这几年有所忍耐,但有些时候仍旧心意难平,年初我听说此事有进展,干脆弃了朝堂跑回来,我说是为了这热气球,事后想来,也只是忍耐不了朝堂上的琐碎,找的借口。”

    他直承过错,闻人不二也就不再多说,两人一路沿着城墙下去,君武道:“不过,其实想来想去,我原本就是不适合做太子的性子,我喜好钻研格物之学,但这些年,各种事情缠身,格物早已落下了。天下动荡,我有责任、又无兄弟,想着为岳飞、韩世忠等人遮挡一番,再者救下些北地逃民,勉为其难,然而身处其中,才知这问题有多少。”

    他走下城墙的楼梯,步伐矫捷:“世家大族,两百余年经营,势力盘根错节,利益牵扯早已根深蒂固,将军短视怕死,文官贪腐无行,成了一张大网。早几年我插手北人南迁,表面上众人叫好,转过头,怂恿人闹事、打死人、乃至煽动造反,依法例杀人,这个关系那个关系,最终闹到父皇的案头上,何止一次。最后说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还说实属无奈——北方怎么归!北方打烂了!”

    “看看岳将军那边,他为人刚直,对于辖地各种事物一把抓在手上,绝不对人妥协,最终维持下那样一支强军。这几年,说他跋扈、霸道、与民争利乃至有反意的折子,何止数百,这还是我在后头看着的情况下,否则他早让有心人砍了头了。韩世忠那边,他更懂转圜,然而朝中大臣一个个的打点,钱花得多,我看他的军械,比起岳飞来,就要差上些许。”

    两人下了城墙,走上马车,君武挥了挥手:“不这样做能怎样?哦,你练个兵,今天来个文官,说你该这样练,你给我点钱,不然我参你一本。明天来一个,说小舅子到你这当个营官,后天他小舅子克扣军饷,你想杀他他说他姐夫是国相!那别打仗了,全都去死好了。”

    马车驶出城门,上了外头的官道,然后岔道出田野,君武发泄了一阵,低声道:“你知道造反为何要杀皇帝?”

    “太子殿下慎言!”

    “打个比方,你想要做……一件大事。你手下的人,跟这帮家伙有来往,你想要先虚与委蛇,跟他们嘻嘻哈哈敷衍一阵,就好像……敷衍个两三年吧,但是你上头没有靠山了,今天来个人,瓜分一点你的东西,你忍,明天塞个小舅子,你忍,三年以后,你要做大事了,转身一看,你身边的人全跟他们一个样了……哈哈。哈哈。”

    闻人不二眯起眼睛来,今天的君武,情绪明显有些不对,略兴奋,也更加肆无忌惮,这样的状况,往日里未曾见过:“殿下,您是否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有。”君武挥了挥手,随后掀开车帘朝前方看了看,热气球还在远处,“你看,这热气球,做的时候,三番五次的来御史参劾,说此物大逆不祥,因为十年前,它能将人带进皇宫,它飞得比宫墙还高,可以刺探宫闱……什么大逆不祥,这是指我想要弑君不成。为着这事,我将这些作坊全留在江宁,大事小事两头跑,他们参劾,我就道歉认错,道歉认错没关系……我终于做出来了。”

    “殿下……”

    “闻人师兄,这世道,将来也许会有另外一个样子,你我都看不懂的样子。”君武闭上眼睛,“去年,左端佑去世前,我去探访他。老人家说,小苍河的那番话,也许是对的,我们要打败他,至少就得变成跟他一样,火炮出来了,还在越做越好,这热气球出来了,你没有,怎么跟人打。李频在谈新儒家,也没有跳过格物。朝中这些人,那些世家大族,说这说那,跟他们有联系的,全都没有了好结果,但也许将来格物之学兴盛,会有其它的方法呢?”

    马车震了一下,在一片绿野间停了下来,不少匠人都在这附近聚集,还有一只热气球正在这里充气,君武与闻人从马车上下来。

    “我于儒家学问,算不得十分精通,也想不出来具体如何变法如何奋进。两三百年的盘根错节,内里都坏了,你纵然抱负远大、心性高洁,进了这里头,千万人挡住你,千万人排斥你,你要么变坏,要么走开。我纵然有些运气,成了太子,竭尽全力也不过保住岳将军、韩将军这些许人,若有一天当了皇帝,连率性而为都做不到时,就连这些人,也保不住了。”

    “单靠他们,是打不过女真的。”君武站在那儿,还在说着,前方的热气球也在膨胀、长高,拉动了吊篮:“但好在有了格物之学,或许……能够凭借这些人、力,找到些转机,我即便落个刚愎自用的名声,也不想放下这个摊子,我只在这里看到有希望。”

    “殿下……”

    君武走向前去:“我想上天去看看,闻人师兄欲同去否?”

    “殿下——”

    他这番话说出来,周围顿时一片喧嚣之声,诸如“殿下三思”“殿下不可”“此物尚不安全”等言语轰然响成一片,负责技术的匠人们吓得齐齐都跪下了,闻人不二也冲上前去,努力劝阻,君武只是笑笑。

    “年关至今,这个热气球已连续六次飞上飞下,安全得很,我也参与过这热气球的制作,它有什么问题,我都知道,你们糊弄不了我。有关此事,我意已决,勿再多言,如今,我的运气便是诸位的运气,我今日若从天上掉下来,诸位就当运气不好,与我同葬吧。君武在此谢过大家了……闻人师兄。”

    太子在吊篮边回过头来:“想不想上去看看?”

    闻人不二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君武努力扛起担子,虽然总还有些年轻人的冲动,但整体上算是非常理智的。只是这气球一直是太子心中的大牵挂,他年少时钻研格物,也正是为此,想要飞,想要上天看看,后来太子的身份令他不得不分神,但对于这飞天之梦,仍一直念兹在兹,不曾或忘。

    此物真正制成才两三月的时间,靠着这样的东西飞上天去,当中的危险、离地的恐惧,他何尝不明白,只是他此时心意已决,再难更改,若非如此,恐怕也不会说出方才的那一番言论来。

    过去的儒术……治国之术,在女真这样强大的敌人前,没有路了。

    “臣自当追随太子。”

    “你若怕高,自然可以不来,孤只是觉得,这是好东西罢了。”

    无视周围跪了一地的人,他不由分说爬进了篮子里,闻人不二便也过去,吊篮中还有一名操纵升空的匠人,跪在那儿,君武看了他一眼:“杨师傅,起来做事,你让我自己操作不成?我也不是不会。”

    那匠人颤巍巍的起来,过得片刻,往下头开始扔配重的沙袋。

    君武一只手握紧吊篮旁的绳子,站在那儿,身体微微摇晃,目视前方。

    “朝廷中的大人们觉得,我们还有多长的时间?”

    “丞相与枢密院的几位认为,时局不好,两三年,若运气好,或还有五年可以休养生息。”闻人不二也望着前方,身体僵硬而紧张,“女真攻下中原之后,立刘豫为王,本就是因为族人太少,需得先行稳定整个辽境。他们在雁门关以北完全稳固之后,首先要做的,便是正式吞并、消化中原。”

    巨大的热气球晃了晃,开始升上天空。

    “只是原本的中原虽被打垮,刘豫的掌控却难以独大,这几年里,黄河南北有异心者相继出现,他们许多人表面上臣服女真,不敢冒头,但若金国真要行并吞之事,会起身抵抗者仍不在少数。打垮与统治不同,想要正式并吞中原,金国要花的力气,反而更大,因此,或许尚有两三载的喘息时间……唔——”

    下方的视野不断缩小,他们升上天空了,闻人不二原本因为紧张的陈述此时也被打断。君武已不再听了,他站在那儿,看着下方的原野、农地,正在地里插秧的人们,拉着犁的牛马,远处,房舍与炊烟都在扩展开去,江宁的城墙延伸,河道穿行而过,乌篷船上的船夫撑起长杆……明媚的春光里,盎然的生机如画卷蔓延。

    六年前,女真人的搜山检海曾到过此处的,君武还记得那城池外的尸体,死在这里的康爷爷。如今,这一切的生灵又活得如此鲜明了,这一切可爱的、可恨的、难以归类的鲜活生命,只是眼看他们存在着,就能让人幸福,而基于他们的存在,却又诞生出无数的痛苦……

    热气球飘荡而上。

    终其一生,周君武都再未忘却他在这一眼里,所看见的大地。

    武建朔九年的春天,他第一次飞上天空了。

    ****************

    同一片天空下,越过雁门关往北,雪融冰消时,金国的西京大同,迎来了商旅往来的高峰期。

    货物流转、客商往来、车水马龙。经过了十余年的掠夺、消化、内部的休养,金国这个新兴的政权,也逐渐孕育出了繁华兴盛的面貌。自大同的四门而入,城墙上旗帜如林迎风而展,那大墙上各处走动的,是一队队弓强刀锐的女真士兵,城内市集延伸,行人如织,巡逻的官差挺着腰板走在其中,偶尔看见人群中的殴斗,闹得不可开交时,上前阻止——北地民风剽悍,这类事情屡见不鲜。

    生意兴隆的铁匠铺中叮叮当当,火气撩人,酒楼食肆里,天南地北的食物、糕点皆有贩卖,但多数还是迎合了金人的口味,说书人拉着胡琴,砰的拍下惊堂木。

    衣着褴褛的汉人奴隶杂处期间,有的身形瘦弱如柴,身上绑着链子,只做牲口使用,目光中早已没有了生气,也有各类食肆中的跑堂、厨子,生活或许好些,目光中也只是畏畏缩缩不敢多看人。繁华的脂粉街巷间,一些青楼妓寨里此时仍有南方掳来的汉人女子,若是出自小门小户的,只是牲口般供人发泄的材料,也有大族公卿家的夫人、子女,则往往能够标出高价,皇室女子也有几个,如今仍是几个妓院的摇钱树。

    便是女真人中,也有不少雅好诗文的,来到青楼当中,更愿意与南面知书达理的夫人小姐聊上一阵。当然,这里又与南方不同。

    这里没有清倌人。

    穿着花衣裳的女子,疯疯癫癫地在街头舞蹈,咿咿呀呀地唱着中原的歌曲,随后被过来的粗豪女真人拖进了青楼的大门里,拖进房间,嘻嘻哈哈的笑声也还未断去。武朝的话,这里的许多人如今也都听得懂了,那疯女子在笑:“哈哈,相公,你来接我了……哈哈,啊——哈哈,相公,你来接我……”

    那房间里,她一面被**一面传出这声音来。但附近的人都知道,她丈夫早被杀了——那原本是个匠人,想要反抗偷逃,被当着她的面砍下了头,脑袋被制成了酒器……随着镖队走过街头时,史进便低头听着这声音,身边的同伴低声说了这些事。

    “……大侠,你别多想了,这些事情多了去了,武朝的皇帝,每年还跪在皇宫里当狗呢,那位皇后,也是一样的……哦,大侠你看,那边便是希尹公的大造院……”

    史进抬头看去,只见河道那头院落延绵,一道道烟柱升腾在空中,周围士兵巡逻,戒备森严。同伴拉了拉他的衣角:“大侠,去不得的,你也别被看到了……”

    史进点了点头,收回目光。

    他来到北方,已经有三个月了。

    史进生性侠义豪迈,数月前乍临北地,眼见无数汉人奴隶受苦,忍不住暴起出手杀人,随后在大雪天里受到了金兵的追捕。史进武艺高强,倒是不惧此事,他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在大雪中辗转月余,反杀了十数名金兵,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他一路北上,出手救下一名镖师,才算是找到了同伴,低调地抵达了大同。

    北地虽然有众多汉人奴隶,但自然也有原居于此的汉人、辽人,只是武朝弱小,汉人在这片地方,虽然也能有良民身份,但素来颇受欺压轻侮。这镖队中的镖师多是燕云十六州的原住民,先受辽人欺压,后受金人欺压,刀口舔血之辈,对于史进这等豪侠颇为钦佩,纵然知道史进对金人不满,却也愿意带他一程。

    史进虽然与这些人同行,对于想要刺杀粘罕的念头,自然不曾告诉他们。一路北行之中,他见到金人士兵的聚集,本就是军政中心的大同气氛又开始肃杀起来,不免想要打探一番,后来看见金兵之中的火炮,稍加询问,才知道金兵也已研究和列装了这些东西,而在金人高层负责此事的,便是人称谷神的完颜希尹。

    金国南征后得到了大量武朝工匠,希尹参考格物之学,与时立爱等臣子一道建大造院,发展火器以及各种新型工艺事物,这中间除兵器外,还有许多新颖物件,如今流通在大同的集市上,成了受欢迎的货物。

    车马喧嚣间,镖队抵达了大同的目的地,史进不愿意拖泥带水,与对方拱手告辞,那镖师颇重情谊,与同伴打了个招呼,先带史进出来吃饭。他在大同城中还算高档的酒楼摆了一桌席面,算是谢过了史进的救命之恩,这人倒也是知道好歹的人,明白史进北上,必有所图,便将知晓的大同城中的状况、布局,多多少少地与史进介绍了一遍。

    酒过三巡,面红耳赤之后,言语之中倒是多少有些赧然。

    “……我知大侠此来绝非游历,小人虽然祖祖辈辈是北地汉人,但也知晓南面的豪气侠义,救命之恩,绝非这区区一桌酒席可以偿报。只是,小人虽然也气金人跋扈,但小人家在此地,有妻儿老小……大侠,大同此地,毕竟非同寻常,早些年,女真人称此地为西朝廷,但那时女真人中,尚有二太子宗望,可以压住宗翰的气焰,宗望死后,金国东西分庭抗礼,这边宗翰元帅的权威,便与东面天会一般无二了……”

    “……这大同城中,重兵屯集,又有谷神希尹,麾下高手云集,大造院也是戒备森严。大侠虽然武艺高强,但毕竟自南面来,汉人身份,太过惹眼。且请……慎之、保重……”

    这镖师叮嘱着史进谨慎,心中未尝没有害怕他暴露,牵扯到自己的担心。只是史进为人豪侠仗义,知道对方为了报恩,已然承担了太多风险,口中自不多说。那镖师想了一阵,便又与史进说起些大同城中的轶闻,那些与女真作对,遭到通缉或追杀的侠士,专盗珍宝的大盗等等。那完颜希尹广收勇士,对这些江湖人也有过数次的扫荡和清理,但总有些人能够幸免过去,成为众人诉说的传奇。

    镖师想着,若对方真在城中遇上麻烦,自己难以插手,这些人或许就能变成他的同伴。

    酒席过后,双方才正式拱手告辞,史进背着自己的包裹在街头目送对方离开,回过头来,看见酒楼那头叮叮当当的打铁铺里便是如猪狗一般的汉人奴隶。

    这一年,在女真是天会十二年,完颜吴乞买继位,也有十二个年头了。这十二年里,女真人巩固了对下方臣民的统治,女真人在北地的存在,正式地稳固下来。而伴随期间的,是无数汉人的痛苦和灾难。

    三伐中原、靖平之耻、搜山检海……被抓捕北上的汉人奴隶,经过了这么些年,还有许多仍旧在这片土地上存活着,然而他们已经根本不像是人了……

    史进的一生都混乱不堪,少年时好勇斗狠,后来落草为寇,再后来战女真、内讧……他经历的厮杀有正直的也有不堪的,少时鲁莽,手头自然也沾了无辜者的鲜血,此后见过无数悲惨的死亡。但没有哪一次,他所感受到的扭曲和痛苦,如眼下在这繁华的大同街头感受到的这般深入骨髓。

    他从那街道上走过去,一个个奴隶的身影便映入眼帘,众人多已习以为常,他也一步都未有停下。此后几日,他在元帅府附近蹲点探寻,三月二十三,便朝宗翰展开了刺杀。一场血战,震惊了大同……(未完待续。)

第七五六章 春天与泥沼(上)

    三月,金国首都,天会,温暖的气息也已如期而至。

    那是寻常的一天。

    车队经过路边的田野时,稍稍的停了一下,中央那辆大车中的人掀开帘子,朝外头的绿野间看了看,道路边、天地间都是跪下的农人。

    于是车中人又将帘子放下了:“走罢走罢。”

    车队与护卫的军队继续前行。

    队列蔓延、龙旗招展,马车中坐着的,正是回宫的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他今年五十九岁了,身着貂绒,体型庞大犹如一头老熊,目光看来,也微微有些昏沉。原本长于冲锋陷阵,双臂可挽风雷的他,如今也老了,早年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痛这两年正纠缠着他,令得这位登基后内部施政稳重仁厚的女真皇帝偶尔有些情绪暴躁,偶尔,则开始缅怀过去。

    “记得方在天会住下时,这里还未有这许多田地,皇宫也不大,前头见你们后头住人,还养些猪、马、鸡鸭在里头。朕时常出来看看也没有这许多车马,也不见得动不动就叫人跪下,说防刺客,朕杀人无数,怕什么刺客。”

    老人说着话,马车中的完颜宗辅点头称是:“不过,国家大了,慢慢的总要有些威仪和讲究,否则,怕就不好管了。”

    “看那武朝皇帝,也有讲究,讲究当不了饭吃。”吴乞买说了一句,随后嘴角露出一丝笑来,“你莫在意,朕是太闲了,巴不得有个刺客来,动动手脚。”

    “叔叔的武艺未曾放下,昨日在校场,侄子也是见识过了。”宗辅道。

    “校场开开弓,靶子又不会还手。朕这身手,终究是荒废了。近来身上到处是病痛,朕老了。”

    阿骨打的儿子当中,长子最早过世,二子宗望原本是惊采绝艳的人物,南征北战之中,几年前也因旧伤去世了,如今三子宗辅、四子宗弼领头,宗辅的性情仁恕和善,吴乞买对他相对喜欢。闲聊之中,车马进了城,吴乞买又掀开车帘朝外头望了一阵,外头这座繁华的城市,包括整片大地,是他费了十二年的功夫撑起来的,若非当了皇帝,这十二年,他应该正在意气风发地冲锋陷阵、攻城略地。

    “粘罕也老了。”看了片刻,吴乞买如此说了一句。

    宗辅低头:“两位叔叔身体康泰,至少还能有二十年意气风发的岁月呢。到时候咱们金国,当已一统天下,两位叔叔便能安下心来享福了。”

    “这是你们说的话……要服老。”吴乞买摆了摆手,“汉人有句话,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就算侥幸未死,一半的寿命也搭在战场上了。戎马一生朕不后悔,但是,这眼看六十了,粘罕小我五岁,那天忽然就去了,也不出奇。老侄啊,天下不过几个山头。”

    宗辅恭敬地听着,吴乞买将背靠在椅子上,回忆过往:“当初随着兄长起事时,不过就是那几个山头,鸡犬相闻,砍树拖水、打渔打猎,也不过就是这些人。这天下……打下来了,人没有几个了。朕每年见鸟家奴(粘罕小名)一次,他还是那个臭脾气……他脾气是臭,但是啊,不会挡你们这些小辈的路。你放心,告诉阿四,他也放心。”

    “是。”宗辅道。

    “当初让粘罕在那边,是有道理的,咱们本来人就不多……还有兀室(完颜希尹),我知道阿四怕他,唉,说来说去他是你叔叔,怕什么,兀室是天降的人物,他的聪明,要学。他打阿四,说明阿四错了,你以为他谁都打,但能学到些皮毛,守成便够……你们这些年轻人,这些年,学到很多不好的东西……”

    吴乞买絮絮叨叨,摇头叹息,一如每个年迈的人对年轻人堕落的恨铁不成钢。宗辅听着,不时点头受教。这一路回到皇宫,吴乞买便要开始批阅奏折,将宗辅打发出来,宗辅回到王府后,宗弼便来了。这一年宗弼三十七岁,在女真年轻一辈中属于最为意气风发的激进分子,几年前的“搜山检海”,宗辅坐镇东路军,宗弼为先锋,在江南的大肆杀戮、奔袭、屠城多是出自他的手笔,如今“四太子金兀术”的恶名,在南方也隐隐有些声势了。

    宗辅便将吴乞买的话给他转述了一遍。

    兀术自小本就是刚愎自用之人,听过后面色不豫:“叔叔这是老了,休养了十二年,将战阵上的杀气收到哪里去了,脑子也煳涂了。如今这泱泱一国,与当初那山村里能一样吗,就算想一样,跟在后头的人能一样吗。他是太想以前的好日子了,粘罕早就变了!”

    “四弟不可胡言。”

    “我哪有胡言,三哥,你休要觉得是我想当皇帝才搬弄是非,东西朝廷之间,必有一场大仗!”他说完这些,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拱了拱手,“当然,有陛下在,此事还早。不过,也不可不未雨绸缪。”

    宗辅道:“四叔此次在猎场,仍能开强弓、舞刀枪,近来虽有些病痛,但当无大碍。”

    两兄弟聊了片刻,又谈了一阵收中原的策略,到得下午,皇宫那头的宫禁便陡然森严起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了传出来。

    **************

    几天后,西京大同,熙熙攘攘的街道边,“小江南”酒楼,汤敏杰一身蓝色小厮装,戴着头巾,端着茶壶,奔走在热闹的二楼大堂里。

    “小江南”即是酒楼也是茶楼,在大同城中,是颇为出名的一处地点。这处店铺装潢华丽,据说东家有女真上层的背景,它的一楼消费亲民,二楼相对昂贵,后头养了不少女子,更是女真贵族们一掷千金之所。此时这二楼上说书唱曲声不断中原传来的武侠故事、传奇故事即便在北方也是颇受欢迎。汤敏杰伺候着附近的客人,随后见有两名贵气客商上来,连忙过去招待。

    两人开了临街的包间,汤敏杰跟着进去,给人介绍各种菜品,一人关上了门。

    “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站在桌边的汤敏杰一面拿着毛巾热情地擦桌子,一面低声说话,桌边的一人便是如今负责北地事务的卢明坊。

    “天会出了事。”卢明坊笑着。

    “怎么了?”

    “吴乞买中风。”

    “死了?”

    “瘫了。”

    “好咧,客官您等着……”

    汤敏杰高声吆喝一句,转身出去了,过得一阵,端了热茶、开胃糕点等过来:“多严重?”

    “暂时死不了,不过够让女真人鸡飞狗跳的了。”汤敏杰倒茶,卢明坊拿起茶杯放到嘴边,“你这边怎么样?”

    “有些头绪,但还不明朗,不过出了这种事,看来得硬着头皮上。”

    “怎么这么想?”

    “宗翰与阿骨打的小儿辈要夺权。”

    “内讧听起来是好事。”

    “内讧可以比兵力,也可以比功劳。”

    低声的说话到这里,三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卢明坊点了点头:“田虎的事情过后,老师不再隐居,收中原的准备,宗翰已经快做好,宗辅他们本就在跟,这下看来……”

    “老师提过的蒙古人多少会让宗翰投鼠忌器吧。”桌子对面那人道。

    “即便他们顾忌咱们华夏军,又能顾忌多少?”

    “大造院的事,我会加快。”汤敏杰低声说了一句。

    “不要勉强。”

    “好咧!”

    三人说着话,外头的街道上,便有车队经过,前方大声的吆喝响起,路上行人退避至两旁此时若在中原,金国大员出巡,路上行人皆得跪拜,但在金国境内则没有此等规矩这是宗翰的车队经过,三人见士兵云集,没有再说话,汤敏杰将擦巾披上肩膀,带着殷勤的微笑便要转身离开,才转了一半,斜对面的房舍上,有人踏踏几步,跃了出来。

    春日的阳光斜斜的照下,还显得耀眼。那身影只是简单的掠过眼角,突兀却坚决,在那阳光中,奋起千钧棒。

    然后落了下去

    轰的一声,随后是惨叫声、马嘶声、混乱声,汤敏杰、卢明坊等三人都愣了一下。

    街头的行人反应过来,下头的声音,也沸腾了起来……

    *************

    武建朔九年,天会十二年的春意转浓时,中原大地,正在一片尴尬的泥泞中挣扎。

    由女真人拥立起来的大齐政权,如今是一片山头林立、军阀割据的状态,各方势力的日子都过得艰难而又惴惴不安。

    平心而论,作为中原名义统治者的大齐朝廷,最为好过的日子,或许反而是在初次归顺女真后的几年。当时刘豫等人扮演着纯粹的反派角色,搜刮、劫掠、征兵,挖人墓穴、刮民脂民膏,纵然后来有小苍河的三年败仗,至少上头由金人罩着,当权者还能过的开心。

    若是在曾经那段属于宋朝的史里,刘豫等人便是这样生活着的。依附于金国,全心全意地镇压叛乱、搜捕忠义之士,发兵攻打南方,随后向北方哭诉请求发兵……然而,从小苍河的大战结束后,一切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华夏军的那场激烈抗争后留下的奸细问题令得无数人头疼不已,虽然表面上一直在大肆的搜捕和清理华夏军余孽,但在私底下,众人小心翼翼的程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尤其是刘豫一方,黑旗去后的某个晚上,到寝宫之中将他打了一顿的华夏军余孽,令他从那以后就神经衰弱起来,每天晚上时常从睡梦里惊醒,而在白天,偶尔又会对朝臣发疯。

    对于这些华夏军奸细,一开始各方的反应激烈,都进行了上上下下的清洗,后来各自都变成了沉默与遮掩,想着双眼一闭天下太平。待到时间过去两年,最有力量的田虎着手想拔掉这根梗在心头的恶刺,随之而来的反击,也令得所有人都为之心底发寒。

    田虎势力,一夕之间易帜。

    盘踞黄河以北十余年的大枭,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被处死了。

    刘豫当时就发了疯,据说夜里拿着宝剑在寝宫之中大喊大叫、噼砍奔逃。当然,这类传言也没有多少人就能确定是真的。

    战乱的十余年时间,即便天地倾覆,日子总还是得过,衣衫褴褛的人们也会渐渐的适应悲苦的岁月,没有了牛,人们负起犁来,也得继续耕田。但这一年的中原大地,众多的势力发现自己似乎处在了不安的夹缝里。

    在这天下,若以实力而论,君临天下的自然是如今的女真人,新兴的大金国百战百胜、睥睨一切。处于女真人另一端的,似乎是苟延残喘、回光返照的武朝。然而,自去年田虎朝堂倾覆后,越来越多的讯息从西南那片崎岖南至的大山里传出来,最为骇人的,莫过于宁先生还活着。

    没有人正面确认这一切,然而暗地里的消息却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华夏军规规矩矩地装死两年,到得建朔九年这个春天回顾起来,似乎也沾染了沉重的、深黑的恶意。二月间,汴梁的大齐朝会上,有大臣哈哈说起来“我早知道此人是装死”想要活跃气氛,得到的却是一片难堪的沉默,似乎就显示着,这个消息的分量和众人的感受。

    十年前这人一怒弑君,众人还可以觉得他鲁莽无行,到了小苍河的山中雌伏,也可以觉得是只丧家之犬。打败西夏,可以认为他剑走偏锋一时之勇,待到小苍河的三年,上百万大军的哀嚎,再加上女真两名大将的死去,人们心悸之余,还能认为,他们至少打残了……至少宁毅已死。

    此后它在西南山中苟延残喘,要依靠出卖铁炮这等核心商品艰难求活的样子,也令人心生感慨,终究英雄末路,生不逢时。

    到如今,宁毅未死。西南蒙昧的山中,那过往的、此时的每一条讯息,看来都像是可怖恶兽晃动的阴谋触须,它所经之处尽是泥泞,每一次的晃动,还都要落下“滴答滴答”的饱含恶意的黑色淤泥。

    至少在中原,没有人能够再轻视这股力量了。纵然只是区区几十万人,但长久以来的剑走偏锋、凶狠、绝然和暴烈,累累的战果,都证明了这是一支可以正面硬抗女真人的力量。

    更大的动作,众人还无法知道,然而如今,宁毅静静地坐出来了,面对的,是金国君临天下的大势。一旦金国南下金国必然南下这支疯狂的军队,也多半会朝着对方迎上去,而到时候,处于夹缝中的中原势力们,会被打成什么样子……

    没有人能说得出口……

    (未完待续。。)

第七五七章 春天与泥沼(中)

    这年正月才开年,中原之地,刘豫小心翼翼地履行着自己对金国的责任,派皇子刘麟率兵渡淮而伐武,与此同时,大齐使者北上金国,劝说吴乞买、宗翰、宗辅等人发兵南征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两三年来,刘豫自知靠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打过武朝,又担心朝堂中的黑旗奸细随时随地可能要了自己的性命,一直期待着金国南下,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

    然而到得三月,金国朝堂中出了大事,吴乞买中风倒下,自此便再也无法站起来,他虽然每日里仍旧处理着国事,但有关南征的讨论,就此对大齐的使者关闭。

    皇帝生了病,即便是金国,当也得先稳定内政,南征这件事情,自然又得搁置下来。

    刘麟渡江大败,领着残兵败将泱泱归来,众人反倒松了口气,看看金国、看看西南,两股可怕的力量都安安静静的没有动作,如此也好。

    一段时间内,大家又能小心地捱过去了……

    也是在此春暖花开时,自大名府往郑州沿线的千里大地上,拖家带口的逃荒者们带着惶惶不安的眼神,经过了一处处的城镇、关隘。附近的官府组织起人力,或阻拦、或驱赶、或杀戮,试图将这些饥民挡在属地之外。

    在相对富庶的地区,城镇中的人们经了刘豫朝廷的横征暴敛,勉强过活。离开城镇,进入山林野地,便渐渐进入地狱了。山匪马帮在各处横行劫掠,逃难的人民离了故乡,便再无庇护了,他们逐渐的,往传闻中“鬼王”所在的地方聚拢过去。官府也出了兵,在滑州地界打散了王狮童带领的难民两次,难民们犹如一潭浊水,被拳头打了几下,扑散开来,之后又渐渐开始聚拢。

    这难民的大潮每年都有,比之北面的金国,南面的黑旗,终究算不得大事。杀得两次,军队也就不再热心。杀是杀不光的,出兵要钱、要粮,终究是要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才有,就算为了天下事,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时间全搭上。

    发展也是重要的。

    黄河转过大弯,一路往东北的方向奔流而去,从郑州附近的原野,到大名府附近的山川,许多的地方,千里无鸡鸣了。比之武朝兴盛时,此时的中原大地,人口已四去其三,一座座的小村落泥墙坍圮、废弃无人,三五成群的迁徙者们行走在荒野中,占地为王的山贼与聚啸的马匪们来来去去,也大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尚存的村落、有本事的大地主们建起了箭楼与高墙,许多时候,亦要受到官府与军队的来访,拖去一车车的货物。马贼们也来,他们只能来,而后或是马贼们做鸟兽散,或是高墙被破,杀戮与大火延绵。抱着婴孩的妇人行走在泥泞里,不知什么时候倒下去,便再也站不起来,最后孩子的哭声也渐渐消失……失去秩序的世界,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保护好自己。

    曾经那个商路通达、绫罗绸缎的世界,远去在记忆里了。

    濮州以北,王狮童穿着破烂的黑衣,一头乱发,蹲在石头上怔怔地看着黑压压、乱糟糟的人海、饥饿而瘦弱的人们,眼睛已经变成血的颜色。

    “再等等、再等等……”他对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副手喃喃说道。

    春暖花开,去年南下的人们,许多都在那个冬天里冻死了。更多的人,每一天都在朝这里聚集过来,树林里有时能找到能吃的叶子、还有果实、小动物,水里有鱼,开春后才弃家南下的人们,一部分还存有些许粮食。

    他们还不够饿。

    总会饿的。

    黄河以北,原本虎王的地盘,田实继位后,进行了大肆的杀戮和一系列的改革。大将军于玉麟在田里扶着犁,亲自耕作,他从田地里上来,洗净淤泥后,看见一身黑衣的楼舒婉正坐在路边草棚里看传来的情报。

    过去的这些年里,手头上处理大量的事情,每天晚上在并不明亮的油灯下工作的女人伤了眼睛,她的眼神不好,近视,因此双手拿着纸张欺近去看的姿势像个老人。看完之后,她便将身子直起来,于玉麟走过去,才知道是与南面黑旗的第三笔铁炮交易完成了。

    去年的政变过后,于玉麟手握重兵、身居高位,与楼舒婉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紧密。不过自那时至今,他多数时间在北面稳定局势、盯紧作为“盟友”也绝非善类的王巨云,双方碰头的次数反而不多。

    “前月,王巨云麾下安惜福过来与我商议驻防兵事,谈起李细枝的事。我看王巨云有心与李细枝开战,过来试探我等的意思。”

    于玉麟在楼舒婉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起这些事情,楼舒婉双手交叠在膝上,想了想,微笑道:“打仗是你们的事情,我一个女人家懂什么,其中好坏还请于将军说得明白些。”

    楼舒婉的话语显得生分,但于玉麟也早已习惯她疏离的态度,并不在意:“虎王在时,黄河以北也是我们三家,如今我们两家联手起来,可以往李细枝那边推一推了。王巨云的一个意思是,李细枝是个没卵蛋的,女真人杀过来,一定是跪地求饶,王巨云摆明车马反金,到时候李细枝怕是会在背后抽冷子来一刀。”

    “那就是对他们有好处,对我们没有了?”楼舒婉笑了笑。

    雁门关以南,黄河北岸势力三分,笼统来说自然都是大齐的领地。实际上,东面由刘豫的心腹李细枝掌控,王巨云占据的乃是雁门关附近最乱的一片地方,他们在口头上也并不臣服于女真。而这中间发展最好的田家势力则是因为占据了不好跑马的山地,反而左右逢源。

    这次主持杀虎王的于玉麟、楼舒婉等人算是势力中的理智派,加上激进的田实等人,对于依附田家亲族的众多醉生梦死的败类早已看不下去,田家十余年的经营,还未形成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网,一番杀戮之后,内部的振奋便多少见得到成效,尤其是与黑旗的交易,令得他们私底下的实力又能增长许多。但由于之前的立场暧昧,只要不立刻与女真撕破脸,这边面对女真人总还有些转圜的余地。

    “去年饿鬼一番大闹,东面几个州十室九空,如今已经不成样子了,只要有粮,就能吃下去。而且,多了这些铁炮,挑个软柿子练兵,也有必要。不过最重要的还不是这点……”

    于玉麟说话,楼舒婉笑着插嘴:“百废待兴,哪里还有余粮,挑软柿子练兵,干脆挑他好了。反正我们是金国麾下良民,对乱师动手,天经地义。”

    于玉麟也笑:“最重要的不是这点,王巨云、安惜福等人,想乱李细枝,激黑旗出手。”

    楼舒婉愣了愣:“大言炎炎,关那帮人什么事?”

    “黑旗在山东,有一番经营。”

    楼舒婉的目光望向于玉麟,目光深邃,倒并不是疑惑。

    “还不光是黑旗……当年宁毅用计破梁山,借的是独龙岗几个庄子的力量,后来他亦有在独龙岗练兵,与岗上两个庄子颇有渊源,祝家庄祝彪等人也曾在他手下做事。小苍河三年之后,黑旗南遁,李细枝虽然占了山东、河北等地,然而民风彪悍,许多地方,他也不能硬取。独龙岗、梁山等地,便在其中……”

    于玉麟说的事情,楼舒婉其实自然是了解的。当初宁毅破梁山,与民风剽悍的独龙岗结交,众人还意识不到太多。及至宁毅弑君,许多事情追溯过去,人们才霍然惊觉独龙岗其实是宁毅手下武装力量的起源地之一,他在那里留下了多少东西,后来很难说得清楚。

    小苍河的三年大战,打怕了中原人,曾经进攻过小苍河的李细枝在掌握山东后自然也曾对独龙岗用兵,但老实说,打得极其艰难。独龙岗的祝、扈二家在官兵的正面推进下不得已毁了庄子,此后游荡于梁山水泊一带,聚啸成匪,令得李细枝极为难堪,后来他将独龙岗烧成白地,也未曾占领,那一带反倒成了混乱至极的无主之地。

    而对外,如今独龙岗、水泊一带匪人的背后势力,反倒是黑旗军的死对头南武。当初宁毅弑君,牵连者不少,大儒王其松一家的女眷得太子周君武保护才得以幸存,而王家一脉单传的独苗王山月原本在江南做官,弑君事件后被妻子扈三娘保护着北上,托庇于扈家庄。中原沦陷后,他带罪之身不忘忧国,始终带领众人与女真、大齐官兵周旋,因此明面上这里反倒是属于南武的反抗势力。

    心系南朝的势力在中原大地上不在少数,反倒更容易让人容忍,李细枝几次讨伐未果,也就放下了心思,众人也不再过多的提起。只是到得今年,南方开始有了动静,这样那样的猜测,也才再度浮动起来。

    “王巨云觉得,如今北方有没有黑旗,当然是有的。与你我朝堂、军队中的黑旗奸细不同,山东的这一股,很可能是雌伏下来的黑旗精锐。假如李细枝内部大乱,以宁毅的精明,不可能不出来占便宜,他要占便宜,便要担风险。将来女真南下,第一重视的必然也会是山东。到时候,他不能不倚重你我,至少也会希望我们能多撑些时间。”

    “若黑旗不动呢。”

    “那山东、河北的利益,我等均分,女真南下,我等自然也可以躲回山里来,山东……了不起不要嘛。”

    “……他铁了心与女真人打。”

    “汉人江山,可乱于你我,不可乱于夷狄。安惜福带的原话。”

    “……王尚书啊。”楼舒婉想了想,笑起来,当初永乐起义的尚书王寅,她在杭州时,也是曾看见过的,只是当时年轻,十余年前的记忆此刻想起来,也已经模煳了,却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时天真年轻的女子心头只有惶恐,见到入杭州的那些人,也不过觉得是些粗暴无行的泥腿子。此时,见过了中原的沦陷,天地的倾覆,手上掌着百万人生计,又面对着女真人威胁的恐惧时,才忽然觉得,当初入城的那些人中,似也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英雄,与当初的英雄,也大不一样了。

    “像是个了不起的好汉子。”于玉麟说道,随后站起来走了两步,“不过此时看来,这英雄好汉、你我、朝堂中的众人、百万军队,乃至天下,都像是被那人玩弄在鼓掌之中了。”

    楼舒婉目光平静,并未说话,于玉麟叹了口气:“宁毅还活着的事情,当已确定了,这样看来,去年的那场大乱,也有他在背后操纵。可笑我们打生打死,事关几百万人的生死,也不过成了别人的牵线木偶。”

    于玉麟口中这样说着,倒是没有太多沮丧的神色。楼舒婉的拇指在掌心轻按:“于兄也是当世人杰,何必妄自菲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因势利导,我们得了利,如此而已。”她说完这些,于玉麟看她抬起头,口中轻声呢喃:“鼓掌之中……”对这个形容,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眼中晃过一丝苦涩又妩媚的神情,稍纵即逝。春风吹动这性情独立的女子的头发,前方是不断延伸的绿色田野。

    “我前几日见了大光明教的林掌教,同意他们继续在此建庙、传教,过不久,我也欲加入大光明教。”于玉麟的目光望过去,楼舒婉看着前方,语气平静地说着,“大光明教教义,明尊之下,列降世玄女一职,可管束此地大光明教高低舵主,大光明教不可过分介入军政,但他们可从贫苦人中自行招揽僧兵。黄河以北,我们为其撑腰,助他们再去王巨云、李细枝的地盘上发展,他们从南方募集粮食,也可由我们助其看护、转运……林教主胸怀大志,已经答应下来了。”

    她笑了笑:“过不多时,人们便知大王也是天上神明下凡,乃是在世的玄王,于兄你也是代天巡狩的神明大将了。托塔天王还是持国天王,于兄你不妨自己选。”

    于玉麟看了她好一阵:“那和尚也非善类,你自己小心。”

    “这等世道,舍不得孩子,哪里套得住狼。我省得的,要不他吃我,要不我吃他。”

    于玉麟便不再说了。两人一站一坐,都在那儿朝前方看了好久。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低喃声飘动在空中。

    “……股掌之中……”

    “……迟早有一天我咬他一块肉下来……”

    两位大人物在外头的田间谈了许久,待到坐着马车一路回城,天边已经漾起明媚的晚霞,这晚霞投落在威胜的城墙上。道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城门边也多有乞儿,但比之此时的中原大地,这座城镇在经十余年的太平之后,反倒显出一副难言的安定与平静来,离开了绝望,便总能在这个角落里聚起生机与活力来。

    “守土一方,安民于四境,楼姑娘,这些都亏了你,你善莫大焉。”掀开车帘时,于玉麟这样说了一句。

    楼舒婉望着外头的人群,面色平静,一如这许多年来一般,从她的脸上,其实已经看不出太多生动的表情。

    早已没有可与她分享这些的人了……

    (未完待续。。)

第七五八章 春天与泥沼(下)

    中原大地春光重临的时候,西南的山林中,早已是姹紫嫣红的一片了。

    四季如春的小凉山,冬天的过去并未留给人们太深的印象。相对于小苍河时期的大雪封山,西北的贫瘠,这里的冬天仅仅是时间上的称唿而已,并无实际的概念。

    年关时自然有过一场大的庆祝,然后不知不觉便到了三月里。田里插上了秧苗,每日晨光之中放眼望去,高山低岭间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与花草,除了道路难行,集山附近,几如人间天堂。

    城东有一座山上的树木早已被砍伐干净,掘出梯田、道路,建起房舍来,在这个年月里,也算是让人赏心悦目的景象。

    这边都是黑旗内部人员的居所。

    何文每日里起来得早,天还未亮便要起身锻炼、然后读一篇书文,仔细备课,待到天蒙蒙亮,屋前屋后的道路上便都有人走动了。工厂、格物院内部的匠人们与学堂的先生基本是杂居的,不时也会传来打招唿的声音、寒暄与说话声。

    武朝的社会,士农工商的阶层实际上已经开始固定,匠人与读书人的身份,本是天渊之别,但从竹记到华夏军的十余年,宁毅手下的这些匠人逐渐的锻炼、逐渐的形成自己的体系,后来也有许多学会了读写的,如今与文化人的交流已经没有太多的隔阂。当然,这也是因为华夏军的这个小社会,相对重视众人的合力,讲究人与人工作的平等,同时,自然也是有意无意地弱化了读书人的作用的。

    何文对于后者自然有些意见,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他目前的身份,一方面是老师,一方面毕竟是囚犯。

    何文这人,原本是江浙一带的大族子弟,文武双全的儒侠,数年前北地兵乱,他去到中原试图尽一份力气,后来因缘际会打入黑旗军中,与军中不少人也有了些情谊。去年宁毅回来,清理内中奸细,何文因为与外界的联系而被抓,然而被俘之后,宁毅对他并未有太多为难,只是将他留在集山,教半年的儒学,并约定时间一到,便会放他离开。

    他允文允武,心高气傲,既然有了约定,便在这里教起书来。他在课堂上与一众少年学生分析儒学的博大浩瀚,分析华夏军可能出现的问题,一开始被人所排斥,如今却获得了许多弟子的认同。这是他以学识赢得的尊重,最近几个月里,也常有黑旗成员过来与他“辩难”,何文并非腐儒,三十余岁的儒侠学识渊博,心性也尖锐,每每都能将人驳回辩倒。

    最近距离离开的时间,倒是越来越近了。

    对于宁毅当初的承诺,何文并不怀疑。加上这半年的时光,他零零总总在黑旗里已经呆了三年的时间。在和登的那段时间,他颇受众人尊重,后来被发现是奸细,不好继续在和登上课,便转来集山,但也没有受到过多的刁难。

    集山县负责卫戍安全的卓小封与他相熟,他创建永乐青年团,是个执着于平等、大同的家伙,时常也会拿出离经叛道的想法与何文辩论;负责集山商业的人中,一位名叫秦绍俞的年轻人原是秦嗣源的侄子,秦嗣源被杀的那场混乱中,秦绍俞被林宗吾打成重伤,从此坐上轮椅,何文敬佩秦嗣源这个名字,也敬佩老人注解的四书,时常找他闲聊,秦绍俞儒学学问不深,但对于秦嗣源的许多事情,也据实相告,包括老人与宁毅之间的往来,他又是如何在宁毅的影响下,从曾经一个纨绔子弟走到如今的,这些也令得何文深有感悟。

    黑旗由于弑君的前科,军中的儒学弟子不多,饱学的大儒更是屈指可数,但黑旗高层对于他们都算得上是以礼相待,包括何文这样的,留一段时间后放人离开亦多有前例,因此何文倒也不担心对方下黑手毒手。

    在华夏军中的三年,多数时间他心怀警惕,到得如今快要离开了,回头看看,才恍然觉得这片地方与外界对比,俨如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许多单调的东西,也有许多混乱得让人看不清楚的混沌。

    以和登为核心,宣传的“四民”;霸刀中永乐系的年轻人们宣传的最为激进的“人人平等”;在格物院里宣传的“逻辑”,一些年轻人们追寻的万物关联的墨家思维;集山县宣传的“契约精神”,贪婪和偷懒。都是这些混沌的核心。

    华夏军毕竟是军事集团,发展了这么些年,它的战力足以震动天下,但整个体系不过二十余万人,处于艰难的夹缝中,要说发展出系统的文化,仍旧不可能。这些文化和说法大都出自宁毅和他的弟子们,许多还停留在口号或者处于萌芽的状态中,百十人的讨论,甚至算不得什么“学说”,如同何文这样的学者,能够看出它们中间有些说法甚至自相矛盾,但宁毅的做法令人迷惑,且耐人寻味。

    相对而言,华夏兴亡匹夫有责这类口号,反而更加单纯和成熟。

    当然,这些东西令他思考。但令他苦恼的,还有其它的一些事情。

    晨锻过后是鸡鸣,鸡鸣过后不久,外头便传来脚步声,有人打开篱笆门进来,窗外是女子的身影,走过了小小的院子,然后在厨房里生起火来,准备早餐。

    何文大声地念书,随后是准备今日要讲的课程,待到这些做完,走出去时,早膳的粥饭已经准备好了,穿一身粗布衣裙的女子也已经低头离开。

    女子名叫林静梅,便是他烦恼的事情之一。

    平心而论,纵然华夏军一路从血海里杀过来,但并不代表军中就只崇尚武艺,这个年月,纵然有所弱化,文人士子终究是为人所仰慕的。何文今年三十八岁,文武双全,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正是学识与气质沉淀得最好的年纪,他当初为进黑旗军,说家中妻妾儿女皆被女真人杀害,后来在黑旗军中混熟了,自然而然得到不少女子倾心,林静梅是其中之一。

    何文最初进入黑旗军,是心怀慷慨悲壮之感的,投身魔窟,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这名叫林静梅的少女十九岁,比他小了整整一轮,但在这个年月,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对方乃是华夏军烈士之女,外表柔弱性情却坚韧,看上他后悉心照顾,又有一群兄长父辈推波助澜,何文虽然自称心伤,但久而久之,也不可能做得太过,到后来少女便为他洗衣做饭,在外人眼中,已是过不多久便会成亲的情侣了。

    事实上,这年月里毕竟大男子主义盛行,何文书香门第出身,虽然学了武,对于庖厨之事向来敬而远之,林静梅来照顾他,确实让他生活好了许多。他未有直接坏人清白,还是后来与黑旗众人相熟后,保持下来的一份理智了。

    谁知半年前,何文乃是奸细的消息曝光,林静梅身边的保护者们或许是得了警告,没有过分地来刁难他。林静梅却是心中悲苦,消失了好一阵子,谁知冬天里她又调来了集山,每日里过来为何文洗衣做饭,与他却不再交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样的态度,便令得何文更是苦恼起来。

    他吃过早餐,收拾碗筷,便出门去往不远处山腰间的华夏军子弟学堂。相对高深的儒学知识也需要一定的基础,因此何文教的并非启蒙的孩童,多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了。宁毅对儒家学问其实也颇为重视,安排来的孩子里有些也得到过他的亲自授课,不少人思维活跃,课堂上也偶有提问。

    今日又多来了几人,课堂后方坐进来的一些少年少女中,赫然便有宁毅的长子宁曦,对于他何文以往也是见过的,于是便知道,宁毅多半是过来集山县了。

    这一堂课,又不太平。何文的课程正讲到《礼记:礼运》一篇,结合孔子、老子说了天下大同、小康社会的概念这种内容在华夏军很难不引起讨论课快讲完时,与宁曦一道过来的几个少年人便起身提问,问题是相对肤浅的,但敌不过少年人的死缠烂打,何文坐在那儿逐条辩驳,后来说到华夏军的方略上,对于华夏军要建立的天下的混乱,又侃侃而谈了一番,这堂课一直说过了午时才停下,后来宁曦也忍不住参与论辩,照样被何文吊打了一番。

    也是华夏军中虽然上课的气氛活跃,不禁提问,但尊师重道方面一向是严格的,否则何文这等口齿伶俐的家伙免不了被一拥而上打成反动派。

    课讲完后,他回去院子,饭菜有些凉了,林静梅坐在房间里等他,看来眼眶微红,像是哭过。何文进屋,她便起身要走,低声开口:“你今日下午,说话注意些。”

    何文坐下,待到林静梅出了房子,才又站起来:“这些时日,谢过林姑娘的照顾了。对不住,对不住。”

    林静梅快步离开,想来是流着眼泪的。

    下午,何文去到学堂里,照往常一般整理书文,静静备课,申时左右,一名与他同样在脸上有刀疤的少女过来找他,让他去见宁毅。少女的眼神冰冷,语气不善,这是苏家的七小姐,与林静梅乃是闺蜜,何文被抓后与她有过几次见面,每一次都得不到好脸色,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何文便跟着七小姐一路过去,出了这学校,沿着道路而下,去往不远处的一个市集。何文看着周围的建筑,心生感慨,途中还见到一个小个子正在那儿大声呐喊,往周围的路人散发传单:“……人在这世上,皆是平等的,那些大人物有手脚脑袋,你我也有手脚脑袋,人跟人之间,并没什么有什么不同……”

    这是霸刀营的人,也是宁毅的妻子之一刘西瓜的手下,他们继承永乐一系的遗志,最讲究平等,也在霸刀营中搞“民主投票”,对于平等的要求比之宁毅的“四民”还要激进,他们时常在集山宣传,每天也有一次的集会,甚至于山外来的一些客商也会被影响,晚上本着好奇的心情去看看。但对于何文而言,这些东西也是最让他感到疑惑的地方,譬如说集山的商业体系讲究贪婪,讲究“逐利有道”,格物院亦讲究智慧和有效率地偷懒,这些体系终究是要让人分出三六九等的,想法冲突成这样,将来内部就要分裂打起来。对于宁毅的这种脑抽,他想不太通,但类似的疑惑用来吊打宁曦等一群孩子,却是轻松得很。

    往日里何文对这些宣传深感疑惑和不以为然,此时竟微微有些留恋起来,这些“歪理邪说”的气息,在山外毕竟是没有的。

    这边走过去不久,没有到市集热闹的地方,何文便在华夏军的办公点见到了宁毅。守卫相对森严的院落,隔壁还能看见宁曦与同伴在低头抄写东西,何文过来时,宁毅正送走一名大理的客商,然后面色平常地请他落座,又给他泡了杯茶。

    多数时间宁毅见人会面带笑容,上一次见何文也是这样,即便他是奸细,宁毅也并未刁难。但这一次,那跺跺脚也能让天下震动几分的男人面色严肃,坐在对面的椅子里沉默了片刻。

    “上午的时候,我与静梅见了一面。”

    “嗯”何文这才明白林静梅中午为何是红着眼睛的。

    宁毅又想了片刻,叹一口气,斟酌后方才开口:

    “静梅的父亲,叫做林念,十多年前,有个响当当的外号,叫做五凤刀。那时候我尚在经营竹记,又与密侦司有关系,有些武林人士来杀我,有些来投靠我。林念是那时候过来的,他是大侠,武艺虽高,绝不欺人,我记得他初至时,饿得很瘦,静梅更加,她自小体弱多病,头发也少,真正的黄毛丫头,看了都可怜……”

    宁毅声音低缓,一面回忆,一面说起往事:“后来女真人来了,我带着人出去,协助相府坚壁清野,一场大战之后全军溃败,我领着人要杀回杞县烧毁粮草。林念林师傅,便是在那路上去世的,跟女真人杀到油尽灯枯,他过世时的唯一的愿望,希望我们能照顾他女儿。”

    “然后呢。”何文目光平静,没有多少感情波动。

    “我把静梅当成自己的女儿。”宁毅看着他,“你大她一轮,足可当她的父亲,当初她喜欢你,我是反对的,但她外柔内刚,我想,你毕竟是个好人,大家都不介意,那就算了吧。后来……第一次查出你的身份时,是在对你动手的前一个月,我知道时,已经晚了。”

    何文挑了挑嘴角:“我以为宁先生找我来,要么是放我走,要么是跟我谈谈天下大事,又或者,因为上午在学堂里折辱了你的儿子,你要找回场子来。想不到却是要跟我说这些男女私情?”

    他已经有了心理建设,不为对方话语所动,宁毅却也并不在意他的句句带刺,他坐在那儿俯下身来,双手在脸上擦了几下:“天下事跟谁都能谈。我只是以私人的立场,希望你能考虑,为了静梅留下来,这样她会觉得幸福。”

    “宁先生觉得这个比较重要?”

    宁毅看着他:“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吗?”

    “我看不到希望,怎么留下来?”

    “能打败女真人,不算希望?”

    “经不起推敲的学问,没有希望。”

    何文针锋相对,宁毅沉默了片刻,靠上椅背,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今天无论你是走是留,这些本来是要跟你聊聊的。”

    何文笑起来:“宁先生爽快。”

    “不是我爽快,我多少想看看你对静梅的感情。你避而不谈,多少还是有的。”

    何文这才沉默了,宁毅望了望门外:“何先生想知道的是将来如何治天下的问题,不过,我倒是想说说,您想法里的,儒家想法里的问题,很多人想法里的问题。”

    “宁先生之前倒是说过不少了。”何文开口,语气中倒是没有了先前那般刻意的不友善。

    “……我少年时,各种想法与一般人无二,我自小还算聪明,脑子好用。脑子好用的人,必定自视甚高,我也很有自信,如何先生,如众多儒生一般,不说救下这个世界吧,总会觉得,若是我做事,必然与旁人不同,旁人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最简单的,若是我当官,自然不会是一个贪官。何先生觉得如何?幼时有这个想法吗?”

    何文看着他:“即便如今,何某也必然不为贪官。”

    宁毅笑得复杂:“是啊,那时候觉得,钱有那么重要吗?权有那么重要吗?清贫之苦,对的道路,就真的走不得吗?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那些贪官、坏人,蝇营狗苟不可救药的家伙,他们也很聪明啊,他们中的很多,其实比我都更加聪明……当我深刻地了解了这一点之后,有一个问题,就改变了我的一辈子,我说的三观中的整个世界观,都开始天翻地覆。”

    宁毅目光冰冷地看着何文:“何先生是为什么失败的?”

    何文仰头:“嗯?”

    “像何文这样出色的人,是为什么变成一个贪官的?像秦嗣源这么出色的人,是为何而失败的?这天下无数的、数之不尽的优秀人物,到底有什么必然的理由,让他们都成了贪官污吏,让他们无法坚持当初的正直想法。何先生,打死也不做贪官这种想法,你以为只有你?还是只有我?答案其实是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不愿意做坏事、当贪官,而在这中间,聪明人无数。那他们遇上的,就一定是比死更可怕,更合理的力量。”

    “当我遇上什么样的情况,会慢慢的、不可避免的失败呢?这个问题之后……我开始真正了解这个世界了……”

    宁毅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地站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七五九章 无题(上)

    “……先去幻想一个给自己的牢笼,我们正直、正义、聪明而且无私,遇上怎样的情况,必然会堕落……”房间里,宁毅摊了摊手,“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我们不会屈服。坏人势大,我们不会屈服。有人跟你说,世界就是坏的,我们甚至会一个耳光打回去。但是,想象一下,你的亲族要吃要喝,要占……只是一点点的便宜,老丈人要当个小官,小舅子要经营个小生意,这样那样的人,要生存,你今天想吃外面的猪蹄,而在你身边,有无数的例子告诉你,其实伸手拿一点也没什么,因为上头要查起来其实很难……何先生,你家也出自大族,这些东西,想来是明白的。”

    何文看着他,宁毅笑了笑:“这些绵绵密密的关系,是比生死更大的力量,但它真能打倒一个正直的人吗?不会!”

    “路还是有的,如果我真将正直作为人生追求,我可以跟亲族反目,我可以压下私欲,我可以不通情理,我也可以规行矩步,难受是难受了一点。做不到吗?那可未必,儒学千年,能受得了这种憋闷的儒生,比比皆是,甚至于如果我们面对的只是这样的敌人,人们会将这种苦难视作崇高的一部分。看似艰难,实际上还是有一条窄路可以走,那真实的困难,肯定要比这个更加复杂……”

    “所以我后来继续看,继续完善这些想法,追求一个把自己套进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幸免的循环。直到某一天,我发现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一种客观的规则,那个时候,我差不多做成了这个循环。在这个道理里,我即便再正直再努力,也免不了要当贪官、坏人了……”

    “什么道理?”何文开口。

    宁毅神情平淡,偏了偏头:“世界上所有的变革,都是党同伐异。”

    这句话令得何文沉默许久:“何以见得。”

    “因为世界是人组成的。”宁毅笑了笑,目光复杂,“你当官,可以不跟家人来往,可以不收受贿赂,可以不卖任何人面子。那你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依靠谁,你要打坏人,衙役要帮你做事,你要做革新,上头要为你背书,下面要严格执行,执行不顺畅时,你要有值得信任的助手去惩罚他们。这个世界看起来复杂,可实际上,就是各种各样的较力,力量大的,打败力量小的。所谓邪不胜正,永远只是愚夫愚妇的美好愿望,推动的力量才是本质。邪胜正,是因为邪的力量胜了正的,正胜邪,很多人以为那是天意,不是的,一定是有人做了事情,并且集合了力量。”

    “此事不敢苟同。”何文道,“官场之法,除党同伐异外,尚有制衡一说。”

    “帝王术中是有这样的手段。”宁毅点头,“朝堂之上制衡两派三派,使他们互相猜忌,一方得益,即损一方,可是古往今来,我就没看见过真正清廉的皇族,皇帝或许无欲无求,但皇族本身必然是最大的利益团体,否则你以为他真能将各个派系玩弄鼓掌之中?”

    何文想了想:“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

    “也有这样的说法。”宁毅赞许地笑笑,“但这是个完美的状态,现状是,群而不党的君子,永远打不过党而不群的小人。为什么呢?君子群聚,是因为他们理念相同,小人结党,是因为利益相通,理念可以千奇百怪,今天群聚的君子,明天又会站在对立面上。小人们永远在一起,结成团体,互相配合,互相磨砺。何先生有没有看过流水线?经过半年一年磨合的工人,效率比乌合之众多出十倍有余。军纪森严的的军人,可以打败十倍未经磨合的莽汉,这里什么热血都没有用。”

    宁毅顿了顿:“景翰十一年东,我在右相府,协助赈灾。灾区的大地主们已经拧成一股绳了,这是两百年来积累的世族力量,为了遏制他们,怎么办?将其他地方的地主、商人们用口号、用利益引入灾区,在这个过程里,右相府对许许多多的地方官府施压。最终,两边的地主都赚了一笔,但原本会出现的大规模土地兼并,被遏制得规模少了一些……这就是较力,没有力量,口号喊得再响也没有意义。有了力量,你高出人家多少,就拿走多少,你力量少多少,就丢掉多少,世界是公平公正的。”

    “如果右相府本身没有力量,连这种合纵连横都根本做不出来。可是这种事情,跟君子们说一说怎么样?相府口中高喊赈灾,实际上是拿了钱的,跟着相府做事的人,实际上还是赚的,我们把人叫去灾区,说是赈灾,实际上就是卖粮,比平时卖的价格还高,怎么办?这是做好事吗?君子大概要乘桴浮于海了,死的人,心怀怨气的人,又要多出一个级数。”

    宁毅将双手合在一起:“只有当正的力量确实压倒了邪的力量,邪不胜正,才会出现。党同而伐异,这就是一切变革的本质。你要做事,就要满足你的手下人,到头来,你的力量越来越大,你打败了坏人,你手下的需求,不能不给,此后,再加上各种各样的诱惑,不能推拒的亲族,你不免步步后退,最后终于退无可退。我就是这样变成贪官、坏人的,当然,经过了长期的观察和完善,在这个过程里,我看到了人的各种**、缺陷,看到了一些本质上的无可否认的东西……”

    “所以宁先生被称为心魔?”

    “所以我问你的弟子们。为何何先生这样的人,也无法走出儒家的圈子,如此出色的人,天下仅只一个?何文,秦嗣源,李频,尧祖年,左端佑……”宁毅笑了笑,“坦白说,我弑君,扬言要反儒,这里的年轻人,有很多对于儒学是充满轻视之心的,你们表现得越出色,越能向他们说明,他们面对的问题有多大。上千年来,各种出色的人都不得不走进的问题,凭一颗自大的心能够解决,那也真是开玩笑了……我希望他们能谦逊。”

    “谦逊……”何文笑了,“宁先生既知这些问题千年无解,为何自己又如此自大,觉得全盘推翻就能建起新的架子来。你可知错了的后果。”

    “太阳很好,何先生,出去走走吧。”下午的阳光自屋外射进来,宁毅摊了摊手,待到何文起身出门,才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对不对,但我知道儒家的路已经错了,这就不得不改。”

    两人走出房门,便见宁曦、闵初一等人就在不远处的走廊上朝这里张望。两人都有武艺,自然知道方才宁曦等一众孩子便在屋外偷听他们上午被何文辩得哑口无言,下午便想听听宁毅如何找回场子,宁毅拍了拍宁曦的头:“回去将上午何先生说的东西录完。”打发他们回去。

    何文看孩子进去了,方才道:“儒家或有问题,但路有何错,宁先生实在荒谬。”

    两人一面说,一面离开了屋子,往外头的街道、田野散步过去,宁毅说道:“何先生上午讲了礼记中的礼运,说了孔子、老子,说了大同之世。何先生认为,孔子老子二人,是圣人,还是伟人?”

    “至圣先师,自然是圣人。”

    “我倒觉得该是伟人。”宁毅笑着摇头。

    “那倒要问问,何谓圣人,何谓伟人。”

    “圣人,天降之人,言出法随,万世之师,与我们是两个层次上的存在。他们说的话,便是真理,必然正确。而伟人,世界居于困境之中,不屈不饶,以智慧寻求出路,对这世道的发展有大贡献者,是为伟人。何先生,你真的相信,他们跟我们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宁毅说完,摇了摇头,“我不觉得,哪有什么神仙圣人,他们就是两个普通人而已,但无疑做了伟大的探索。”

    这些事情对于何文来说,极不好回应,本想开口讽刺一句“你又如何能肯定”,终于也只是摇摇头,宁毅已经再度开口了:“老子孔子,居于战国、春秋时期,其时人们才从原始蒙昧的状态里出来,人与人开始交汇,思想开始碰撞,天下大乱了。那个时代,轮子都还造得不好,文字刚刚脱离甲骨,开始使用木简。对着这样的乱世,所有人都开始寻找一条道路,遂有百家争鸣,优胜劣汰。至于周朝、夏朝,再往前的上古之世,连文字记录都没有,人们处于乱世,幻想着过去一切都好。真的好不好,当然难说……”

    “找路的过程里,老子和孔子自然是佼佼者。在这之前没有文字,甚至对于过去的传说都不尽不实,大家都在看这个世界,老子书道德五千言,今日何先生在课上也曾经提起,我也很喜欢。‘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何先生,可以看出,老子最为推崇的社会状态,或者说人之状态,是合乎大道的,不能合乎大道,于是求诸于德,失德后仁,失仁后义,义都没有了,只能求诸于礼,求诸于礼时,天下要大乱了。当时的礼,其实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律法,礼是当做之事,义是你自己认同之事,何先生,这样粗解一下,可不可以?”

    何文想想:“也能说通。”

    “老子最大的贡献,在于他在一个几乎没有文化基础的社会上,说明白了什么是完美的社会。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与失道而后德这些,也可互相唿应,老子说了世间变坏的端倪,说了世道的层次,道德仁义礼,那时候的人愿意相信,远古时候,人们的生活是合于大道、无忧无虑的,当然,这些我们不与老子辩……”

    宁毅笑了笑:“自道可道,到最后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道德五千言,论述的皆是世间的基本规律,它说了完美的状态,也说了每一个层级的状态,我们只要抵达了道,那么一切就都好了。可是,究竟如何抵达呢?如果说,真有某个上古之世,人们的生活都合于大道,那么理所当然,他们的所有行为,都将在大道的范围内,他们怎么可能损害了大道,而求诸于德?‘三王治世时,世间大道渐去,故不得不出以智慧’,大道渐去,大道为何会去,大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爬起来,然后又走了?”

    “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老子很了不起,他看到了完美,告诉了世间众人天地的基本原则,所以他是伟人。及至孔子,他找到了更细化的标准,和初步的方法,他告诉世人,我们要复周礼,君要有君的样子,臣要有臣的样子,父要有父的样子,子要有子的样子,只要做到了,世间自然运行圆满,他尊重道理,告诉人们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处处向大道学习,最终,年至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当时的老师告诉你们要这样做,也说了基本的道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合乎大道。但如果你做不到,那是你的问题……孔子一生也没有达成他的理想抱负,我们只能想,他到七十岁,也许自我已经豁达了,他也是了不起的伟人。”

    一行人穿过田野,走到河边,看见涛涛河水流过去,不远处的街市和远处的水车、作坊,都在传来世俗的声音。

    “这也是宁先生你个人的推断。”

    “是啊,只是我个人的推断,何先生参考就行。”宁毅并不在意他的应对,偏了偏头,“失义而后礼,老子、孔子所在的世道,已经失义而后礼了,如何由礼反推至义?大家想了各种办法,及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条窄路出来了,它融合了多家所长,可以在政治上运作起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个很好用啊,孔子说这句话,是要各人有各人的样子,国家说这个话,臣要像臣,子要像子,这都可以由人监督,君要有君的样子,谁来监督?上层有了更多的腾挪空间,下层,我们有了管束它的口号和纲领,这是圣人之言,你们不懂,没有关系,但我们是根据圣人之言来教导你的,你们照做就行了。”

    “老子将完美状态描绘得再好,不得不面对社会实际上已经求诸于礼的事实,孔孟之后的每一代儒生,想要教化世人,不得不面对实际上教化的力量无法普及的现实,现实一定要过去,不能稍不顺遂就乘桴浮于海,那么……你们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只要这样做就行了,一代一代的儒家进步,给下层的普通人,定下了各种各样的规条,规条越来越细,到底算不算进步呢?按照权宜之计来说,好像也是的。”

    宁毅笑着摇头:“及至现在,老秦死之前,注解四书,他根据他看社会的经验,寻找到了更加细化的规律。根据这时间和谐的大道理,讲清楚了各个方面的、需要优化的细节。这些道理都是宝贵的,它可以让社会更好,但是它面对的是跟大部分人都不可能说清楚的现状,那怎么办?先让他们去做啊,何先生,儒学越发展,对下层的管理和要求,只会越来越严格。老秦死之前,说引人欲,趋天理。他将道理说清楚了,你感同身受,这样去做,自然就趋近天理。可是如果说不清楚,最后也只会变成存天理、灭人欲,不能以理服之,那就强来吧。”

    “我看那也没什么不好的。”何文道。

    “然则这一过程,实则是在阉割人的血性。”

    “读书人自然是越来越多,明理之人,也会越来越多。”何文道,“若是放开对普通人的强来,再没有了礼法的规规条条,私欲横行,世道立刻就会乱起来,儒学的徐徐图之,焉知不是正途?”

    “自然是一种想法。”两人沿着河岸前行,宁毅笑道,“老子、孔孟在千余年前,想清楚了一件事情,就是人的精神世界要达到完美的状态,与物质实际上没有大的牵连,甚至于物质会对人的圆满造成影响。这一两千年,儒学、佛道在修人心的过程上,最终其实都追求弃物欲,社会如何运作,最终的目的,也无非是让人的心灵圆融,所以后来,儒学摒弃奇巧淫技,怕私欲乱人心。但是……何先生,你没有私欲吗?”

    “我的境界自然不够。”

    “我也有,老秦也有。”宁毅道,“真正面对私欲的智慧,不是灭杀它,而是正视它,甚至于驾驭它。何先生,我是一个可以极为奢侈,讲究享受的人,但我也可以对其无动于衷,因为我知道我的私欲是如何运作的,我可以用理智来驾驭它。在商要贪婪,它可以促进经济的发展,可以促使许多新发明的出现,偷懒的心思可以让我们不断寻求工作中的效率和方法,想要买个好东西,可以使我们努力进取,喜欢一个美丽女子,可以促使我们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怕死的心理,也可以促使我们明白生命的重量。一个真正智慧的人,要透彻私欲,驾驭私欲,而不可能是灭杀私欲。”

    “可这也是儒学的最高境界。”

    “然而路子错了。”宁毅摇头,看着前方的镇子:“在整个社会的底层压制私欲,讲求严格的礼法,对于贪婪、革新的打压自然会越来越厉害。一个国家建立,我们进入这个体系,不得不结党营私,人的积累,导致世家大族的出现,无论如何去遏制,不断的制衡,这个过程依然不可逆转,因为遏制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培养新利益族群的过程。两三百年的时间,矛盾越来越多,世家权力越来越凝固,对于底层的阉割,越来越甚。国家灭亡,进入下一次的循环,儒术的研究者们吸取上一次的经验,世家大族再一次的出现,你觉得进步的会是打散世家大族的方法,还是为了压制民怨而阉割底层民众的手法?”

    “我觉得是后者。”宁毅道,“儒学这个轮子,已经不可逆地往这个方向滚过去了。我们找一条路,当然要确定,它最终是能到达完美结果的,如果你一时权宜,到最后把权宜当成了目的,那还玩什么。再者,天地间格物有客观规律,我的热气球已经上天了,铁炮出来了,这些规律,你不发展,几百年后,自然有外族拼命发展,开着足以飞天遁地的器械,推着可以开山崩城的大炮来敲你的门。”

    “宁先生既然做出来了,异日后人又如何会丢弃。”

    “因为儒学求圆融稳定,格物是绝不圆融稳定的,想要偷懒,想要进取,物欲横流才能促进它的发展。我死了,你们一定会砸了它。”

    宁毅站在河堤上看船,看镇子里的热闹,双手插在腰上:“砸儒学,是因为我已经看不到它的未来了,但是,何先生,说说我幻想的未来吧。我希望将来,我们眼前的这些人,都能知道世界运作的基本规律,他们都能读书,懂理,最终成为君子之人,为自己的未来负责……”

    “如你所说,这一千余年来,那些聪明人都在干什么?”何文讽刺道。

    “我们先前说到君子群而不党的事情。”河上的风吹过来,宁毅稍稍偏了偏头,“老秦死的时候,有很多罪名,有很多是真的,至少结党营私一定是真的。那个时候,靠在右相府下头吃饭的人实在不少,老秦尽量使利益的往来走在正路上,可是想要干干净净,怎么可能,我手上也有过很多人的血,我们尽量动之以情,可如果纯粹当君子,那就什么事情都做不到。你可能觉得,我们做了好事,老百姓是支持我们的,实际上不是,老百姓是一种只要听见一点点坏处,就会处死对方的人,老秦后来被游街,被泼粪,如果从纯粹的好人标准上来说,刚直不阿,不存任何私欲,手段都光明正大他真是罪有应得。”

    “宁先生竟然怨百姓?”

    “我不怨百姓,但我将他们当成客观的规律来分析。”宁毅道,“古往今来,政治的系统通常是这样:有少数上层的人,试图解决迫在眉睫的社会问题,有的解决了,有些想解决都无法成功,在这个过程里,其它的没有被上层主要关注的问题,一直在固化,不断积累负的因。国家不断循环,负的因越来越多,你进入体系,无能为力,你下头的人要吃饭,要买衣服,要好一点点,再好一点点,你的这个利益集团,或许可以解决下头的一些小问题,但在总体上,仍然会处于负因的增长之中。因为利益集团形成和凝固的过程,本身就是矛盾堆积的过程。”

    “这个过程里,小的利益集团要维护自己的生计,大的利益集团要与其他的利益集团抗衡,到了皇帝或者宰相,有些有抱负,试图化解这些固化的利益集团,最有效的,是求诸于一个新的系统,这就是变法。成功者甚少,就算成功了的,变法者也往往死无葬身之地。每一代的权力上层、有识之士,想要努力地将不断凝固的利益集团打散,他们却永远敌不过对方因利益而凝固的速度。”

    “似何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大概是幻想着有一天,儒学发展到有识之士够多,因而打破这个循环吧。可是,只要变革的规则不变,想要变革,就必定得积累另一个利益集团,那这个循环就永无止境。”

    “如果将这个当成数学计算,我想,可不可以引入另一个以前从来未曾引入的因子,让他们自然而然的化解社会的负因,这个最终也只能落在这些普通人身上。”宁毅笑了笑,“当然先得读书。”

    “宁先生建立这些造纸作坊,研究的格物,确实是千古壮举,将来若真能令天下人皆有书读,实乃可与圣人比肩的功勋,然而在此之外,我不能理解。”

    “我可以打个比方,何先生你就明白了。”宁毅指着远处的一排排水车,“譬如说,那些造纸作坊,何先生很熟悉了。”

    何文点头:“这些东西,日日在心头记着,若然可以,恨不能装进包袱里带走。”

    “造纸有很大的污染,何先生可曾看过那些造纸作坊的排水口?我们砍了几座山的木头造纸,排水口那边已经被污了,水不能喝,有时候还会有死鱼。”宁毅看着何文,“有一天,这条河边处处都有排污的造纸作坊,乃至于整个天下,都有造纸作坊,所有的水,都被污染,鱼到处都在死,人喝了水,也开始生病……”

    “岂会如此!”何文沉声低喝。

    “你就当我打个比方。”宁毅笑着,“有一天,它的污染这么大了,但是这些厂子,是这个国家的命脉。民众过来抗议,你是官府小吏,如何向民众说明问题?”

    何文皱着眉头,想了许久:“自当如实告知,详细说明缘由……”

    “那你的上司就要骂你了,甚至要处理你!人民是单纯的,只要知道是这些厂的原因,他们立即就会开始向这些厂施压,要求立即关停,国家已经开始准备处理办法,但需要时间,如果你坦白了,人民立刻就会开始仇视这些厂,那么,暂时不处理这些厂的衙门,自然也成了贪官污吏的巢穴,若是有一天有人甚至喝水死了,民众上街、哗变就迫在眉睫。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你罪莫大焉。”

    “……那便只能欺瞒。”

    “是啊,我们知道民众是如此的单纯,我们会告诉它,死人是因为其它的一些原因,水污染并不严重,朝廷已经在处理,大家要共体时艰。然后朝廷迫使这些命脉速速整改,在民怨沸腾前,让这些工厂速速脱身。我们当然知道说真话是好事,但面对这样的民众,说真话却只能让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具体是谁的错无从追究,但除非承认这样的规律,否则你如何能找到改变的可能。”

    宁毅看着那些水车:“又譬如,我早先看见这造纸作坊的河道有污染,我站出来跟人说,这样的厂,将来要出大事。这个时候,造纸作坊已经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我们不允许任何说它不好的言论出现,我们跟群众说,这个家伙,是金国派来的坏人,想要捣乱。民众一听我是个坏人,当然先打倒我,至于我说将来会出问题有没有道理,就没人关注了,再如果,我说这些厂会出问题,是因为我发明了相对更好的造纸方法,我想要赚一笔,民众一看我是为了钱,当然会再次开始抨击我……这一些,都是普通民众的客观属性。”

    “面对有这种客观属性,好恶单纯的民众,如果有一天,我们衙门的衙役做错了事情,不小心死了人。你我是衙门中的小吏,我们如果立刻白,我们的衙役有问题,会出什么事情?如果有可能,我们首先开始抹黑这个死了的人,希望事情能够就此过去。因为我们了解民众的心性,他们如果看到一个衙役有问题,可能会觉得整个衙门都有问题,他们认识事情的过程不是具体的,而是混沌的,不是讲理的,而是讲情的……在这个阶段,他们对于国家,几乎没有意义。”

    “但如果有一天,他们进步了,怎么样?”宁毅目光柔和:“如果我们的民众开始懂得逻辑和道理,他们知道,世事最好是中庸,他们能够就事论事,能够分析事物而不被欺骗。当我们面对这样的民众,有人说,这个纸厂将来会有问题,我们抹黑他,但即便他是坏人,这个人说的,纸厂的问题是否有可能呢?那个时候,我们还会试图用抹黑人来解决问题吗?如果民众不会因为一个衙役而觉得所有衙役都是坏蛋,而且他们不好被欺骗,即便我们说死的这个人有问题,他们同样会关注到衙役的问题,那我们还会不会在第一时间以死者的问题来带过衙役的问题呢?”

    “朝廷的机关,会出现敷衍塞责的现象。就好像老子说了怎样才能完美,但下至个人,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人而已,每天处理几十件事情,上司要查问,朝廷要求不出问题,那么,衙门的公人处理问题的原则,将会是选择最简单实惠的方法,交待过去就行了,这个现象并不容易改变。如果人民开始变得懂理,这个敷衍的成本就会不断增大,这个时候,由于人们并不偏激,他们反而会选择坦白。懂理的民众,会成为一个吸收负因的垫子,反哺朝廷,主动化解社会的利益凝固,这个过程,是所谓民能自主,也是君子群而不党的真意。”

    “要达到这一点,当然不容易。你说我埋怨民众,我只是期待,他们某一天能够明白自己处于怎样的社会上,所有的变革,都是党同伐异。老秦是一个利益集团,那些固化的地主、蔡京他们,也是利益集团,如果说有什么不同,蔡京这些人拿走百分之九十的利益,给予百分之十给民众,老秦,也许拿走了百分之八十,给了百分之二十,民众想要一个给他们百分之百利益的大好人,那么只有一种办法可能达到。”

    “我们先看清楚给我们百分之二十的那个,支持他,让他取代百分之十,我们多拿了百分之十。然后或许有愿意给我们百分之二十五的,我们支持它,取代前者,然后也许还会有愿意给我们百分之三十的出现,以此类推。在这个过程里,也会有只愿意给我们百分之二十的回来,对人进行欺骗,人有义务看清它,抵制它。世界只能在一个个利益集团的转变中变革,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要一个百分百的好人,那么,看错了世界的规律,所有选择,对错都只能随缘,这些选择,也就毫无意义了。”

    “在这个过程里,涉及很多专业的知识,民众或许有一天会懂理,但绝对不可能做到以一己之力看懂所有东西。这个时候,他需要值得信任的专业人士,参考他们的说法,这些专业人士,他们能够知道自己在做重要的事情,能够为自己的知识而自豪,为求真理,他们可以穷尽一生,甚至可以面对强权,触柱而死,如此一来,他们能得人民的信任。这叫做文化自尊体系。”

    “民众能懂理,社会能有文化自尊,有此二者,方能形成民主的核心,社会方能循环往复,不再衰竭。”宁毅望向何文:“这也是我不为难你们的原因。”

    “……怕你达不到。”何文看了片刻,平静地说。

    ”那便先读书。”宁毅笑笑,“再考试。“(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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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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