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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四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上)

    跌跌撞撞、挥刺砸打,对面冲来的力量犹如奔流泛滥的长江大河,将人冲刷得完全拿捏不住自己的身体,林冲就这样逆流而上,也就被冲刷得东倒西歪。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但在这过程里,也终于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从长河的最初,追溯而来了。

    幼时的温暖,慈和的父母,优秀的师长,甜蜜的恋情……那是在常年的煎熬当中不敢回忆、几近遗忘的东西。少年时天赋极佳的他加入御拳馆,成为周侗名下的正式弟子,与一众师兄弟的相识来往,比武切磋,偶尔也与江湖豪杰们比武较技,是他认识的最好的武林。

    妻子贞娘与他幼时便有相识,她是书香门第的女儿,端庄贤淑、美丽大方。林冲一路顺遂,在禁军之中也得人照拂,过得并不忙碌,得闲之时两人一道出门,或是进庙礼佛,或是外出踏青,彼此情深。林冲虽也自幼读过诗书,但毕竟算是江湖人,偶尔师兄弟上门,又或者引荐的江湖豪客往来,妻子也总能大方得体地招待好这些来家中的朋友,许多鲁莽的绿林人见了林家娘子的气度,尊重她甚至还要胜过尊重林冲。

    那是多好的时光啊,家有贤妻,偶尔撇开妻子的林冲与交好的绿林豪客连塌而眠,彻夜论武,过分之时妻子便会来提醒他们休息。在禁军之中,他高超的武艺也总能得到军士们的尊敬。

    这一切来得太过自然而然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些笑容都是假的,在人们努力维系的表象之下,有另一个蕴含着**恶意的世界。他不及提防,被拉了进去。

    那时的他,经历的风浪太少,走南闯北的绿林豪客偶尔说起江湖间的惨事,林冲也只是摆出了然于胸的样子,许多时候还能找出更多的“故事”来,与对方一同唏嘘几句。走投无路,无非匹夫一怒,有长缨在手,自能一往无前。然而当事情降临,他才知匹夫一怒的艰难,过往的生活,那正常的世界,像是无数的手在拉住他,他只是想回去……

    十多年来,他站在黑暗里,想要走回去。

    那个世界,太幸福了啊。

    贞娘……

    休了的妻子在记忆的尽头看他。

    ……

    回不去了。

    ……

    “啊”手中长枪轰的断碎

    一方纵横推碾,是如同战车般的身影,不时的撞飞沿途的重物。一方是如枪锋般的攻势,跌撞旋打,每一次的攻击,或无声突刺,或枪林如海,令得所有人都不敢硬摧其缨。

    女真南下的十年,中原过得极苦,作为这些年来声势最盛的绿林派系,大光明教中聚集的高手众多。但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宗师决战,众人也都是有些懵的。

    绿林之中,虽然所谓的宗师只是人口中的一个名头,但在这天下,真正站在顶尖的大高手,毕竟也只有那么一些。林宗吾的天下第一并非浪得虚名,那是真正打出来的名头,这些年来,他以大光明教教主的身份,天南地北的都打过了一圈,拥有远超众人的实力,又向来以礼贤下士的态度对待众人,这才在这乱世中,坐实了绿林第一的身份。

    这么几年,在中原一带,即便是在当年已成传说的铁臂膀周侗,在众人的推想中恐怕都未必及得上如今的林宗吾。只是周侗已死,这些臆测也已没了验证的地方,数年以来,林宗吾一路比试过去,但武艺与他最为接近的一场宗师大战,但属去年泽州的那一场比试了,赤峰山八臂龙王兵败之后重入江湖,在战阵中已入化境的伏魔棍法大气磅礴、有纵横天地的气魄,但终究还是在林宗吾搅动江海、吞天食地的攻势中败下阵来。

    除却中原,此时的天下,周侗已缈、圣公早亡、魔教不再、霸刀式微,在许多绿林人的心中,能与林宗吾相抗者,除了南面的心魔,恐怕就再没有其他人了。当然,心魔宁毅在绿林间的名声复杂,他的恐怖,与林宗吾又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至于在此之下,曾经方七佛的弟子陈凡,有过诛杀魔教圣女司空南的战绩,但终究因为在绿林间崭露身手不多,许多人对他反没有什么概念。

    谁也不曾料到,这普普通通的沃州一行,会忽然遇上这样一个疯子,莫名其妙地打杀起来,就连林宗吾亲自动手,都压不住他。

    只消看得片刻,只从这战果当中,众人也能明白,眼前此人,也已是大宗师的身手。这人武功诡异,颠三倒四,样貌眼神看来都像是一个绝望之人找人拼命,然而出手之际却可怖至极。林宗吾内力浑厚,力大无穷,一般人只消被打中一拳,便筋骨尽折,没了生息,这人却每每迎着杀招而上,如同傻子一般的迎击海浪巨潮,搏浪之中每每的杀招却连林宗吾都要退避三舍。一边是不要命,一边是输不得,双方疯狂地冲撞在一起时,整个院落周围,便都成了杀机笼罩之地。

    与去年的泽州大战不同,在泽州的武场上,虽然周围百千人围观,林宗吾与史进的决斗也绝不至于波及他人。眼下这疯狂的男人却绝无任何忌讳,他与林宗吾打斗时,每每在对方的拳脚中被迫得狼狈不堪,但那仅仅是表象中的狼狈,他就像是不屈不饶的求死之人,每一次撞散巨浪,撞飞自己,他又在新的地方站起来发起进攻。这猛烈异常的打斗四处波及,但凡目力所及者,无不被波及进去,那疯狂的男人将离他最近者都视作敌人,若手上不小心还拿了枪,方圆数丈都可能被波及进去,若是周围人躲闪不及,就连林宗吾都难以分心营救,他那枪法绝望至杀,先前就连王难陀都险些被一枪穿心,附近就算是高手,想要不遭遇冯栖鹤等人的厄运,也都躲闪得慌乱不堪。

    围栏倾倒、石锁乱飞,青石铺就的院子,兵器架倒了一地,院子侧面一棵碗口粗的树木也早被打倒,枝叶飞散,一些好手在躲闪中甚至上了屋顶,两名大宗师在疯狂的打斗中撞倒了院墙,林宗吾被那疯子厮打着倒了地,两道身影甚至轰隆隆地打了五六丈远才稍稍分开,才一起身,林宗吾便又是跨步重拳,与对方挥起的一块石桌板轰在了一起,石屑飞出数丈,还隐隐带着惊人的力量。

    燥热的夏夜,这宗师间的打斗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便也有些大光明教中的好手看出些端倪来,这人疯狂的打斗中以枪法溶入武道,虽然看来悲愤疯癫,却在隐隐中,果真带着曾经周侗枪法的意思。铁臂膀周侗坐镇御拳馆,享誉天下三十余年,虽然在十年前刺杀粘罕而死,但御拳馆的弟子开枝散叶,此时仍有不少武者能够了解周侗的枪法套路。

    了解了周侗的枪法,未必能够知道当初周侗厉害到怎样的程度,天南地北的,绿林传闻多有不实。早些年林宗吾欲求与周侗一战而不得,周侗死后,江湖上留下的传闻也大多以描述周侗的武德为主,要说战绩,到周侗老年时与人对打,要么三拳两脚便将人轻松打倒,要么还未出手,对方就跪了。他武功臻于化境,到底有多厉害,便不是一般的枪法套路、或是几个绝招可以形容的。

    这一刻,这突如其来的大宗师,似乎将周侗的枪法以另一种形式带了过来。

    虽然这疯子过来便大开杀戒,但意识到这一点时,众人还是提起了精神。混迹绿林者,岂能不明白这等大战的意义。

    夜里混乱的气息正躁动不堪,这疯狂的打斗,激烈得像是要永远地持续下去。那疯子身上鲜血淋淋,林宗吾的身上袈裟破烂,头上、身上也已经在对方的攻击中挂彩无数。陡然间,下方的打斗停顿了一瞬,是那疯子忽然突兀地停止了一下攻势,两人气机牵引,对面的林宗吾便也陡然停了停,院落之中,只听那疯子忽然悲愤地一声长啸,身形再度发力狂奔,林宗吾便也冲了几步,只见那身影掠出武馆外墙,往外头街道的远处冲去了。

    所有人都微微愣住在那儿。

    此时武馆之中一片狼藉,廊道坍塌了一半,死尸横陈、血腥气浓重,一些未曾逃跑的好手打斗挑了附近的高处避开战斗。那疯子的杀意太过决绝,除林宗吾外无人敢与其硬碰,而即便是林宗吾,此时也被打得半身是血。他内功浑厚外功强横,长久以来,即便是史进这等好手,也未曾将他打成如此狼狈的样子,眼见着对手忽然冲向一边,他还以为对方又要朝周围开杀戒。此时则是站在那儿,手臂上鲜血淋淋,拳锋处皮开肉绽,微微发抖,眼见着对手忽然消失,也不知是愤怒还是错愕,脸上表情格外复杂。

    大光明教这一番上来,真要对付什么宗师级的大高手,一拥而上自然也不止能调动眼前的这些人,即便是强弓、弩手若真要安排也能大量调集。只是林宗吾以武功称雄,这些年来单对单的比武无数,众人又岂会在这样的时候安排弓弩到场,那无论输赢都只是丢了“天下第一”的名头。只是这一番比斗,谁也想不到它会忽然发生,更想不到它会这样的忽然结束,那疯子进门起便一直带着无尽的悲愤,最后这声长啸之中也尽是愤懑郁结之气,仿佛从头到尾受尽了世人的欺侮。可是此时此刻,一群人站在废墟里、墙头上从错愕到心塞:自己这帮人,才是真的委屈。

    “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好久,林宗吾才握紧拳头,回顾四周,远处王难陀被人护在安全处,林宗吾的出手救下了对方的性命,然而名震天下的“疯虎”一只右拳却已然被废了,附近手下高手更是死伤数名,而他这天下第一,竟还是没能留住对方,“给我查。”

    林宗吾指了指地上田维山的尸体:“那是什么人,那个姓谭的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查!”

    这个夜里,沃州的混乱还未平息。呼啸的身影掠过街道,远处,沃州城衙门的总捕头得知混乱的事情后正在赶来,他骑着马,带着几名衙门的巡捕,拔刀试图拦下那带血的身影:“穆易你杀了郑老三……”众人各自执起兵器,那身影陡然冲近,最前方一柄长枪调转了锋芒,直掠过长街。

    这锋芒一过,便是满地的鲜血横洒。

    熟悉的街巷光景,添了与往日不同的乱像,林冲冲过沃州的长街,一路出了城,朝着北面奔行过去。

    ……

    在那绝望的厮杀中,过往的种种在心中浮现起来,带出的只是比身体的处境更为艰难的痛楚。自入白虎堂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在手足无措中被打乱,得知妻子死讯的时候,他的心沉下去又浮上来,愤然杀人,上山落草,对他而言都已是没有意义的选择,待到被周侗一脚踢飞……此后的他,只是在名为绝望的沙滩上拾起与过往类似的碎片,靠着与那类似的光芒,自瞒自欺、苟延残喘罢了。

    回不去了。

    此后这绝望的十多年啊,颠簸辗转,在那碎片发出光芒的夹缝间,是否有他想要寻求的东西呢?成为了他妻子的寡妇,他们生下的儿子,此后这数年以来的日子……在看见尸体的那一瞬间,便如同镜花水月般让人迷惑。透过这惑人的光芒,他所看到的,终究还是许多年前的自己……

    但他们毕竟有了一个孩子……

    剧烈的打斗之中,悲痛未歇,那混乱的心绪终究稍稍有了清晰的空隙。他心中闪过那小孩的影子,一声长啸便朝齐家所在的方向奔去,至于那些饱含恶意的人,林冲本就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此时自然也不会在意。

    他这一路飞驰迅若奔马,在黑暗中越过了城外蜿蜒的道路,热天的夏夜,路边的田间阵阵蛙声,稍远一点的地方还能看见村落的光芒。林冲担任捕快,对道路早已熟悉,也不知过了多久,靠近了附近的镇子,他一路从镇外穿行而过,抵达齐家时,齐家外围正有人敲锣打鼓召集人马。

    一身是血的林冲自院墙上直扑而入,院墙上巡逻的齐家家丁只觉得那身影一掠而过,转眼间,院子里就混乱了起来。

    若是在开阔的地方对垒,林冲这样的大宗师恐怕还不好应付人海,然而到了曲折的院落里,齐家又有几个人能跟得上他的身法,一些家丁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便被人单手举了起来,那身影喝问着:“齐傲在哪里?谭路在哪里?”转眼间已经穿过几个院落,有人尖叫、有人示警,冲进来的护院根本还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周围都已经大乱起来。

    林冲绝望地奔突,过得一阵,便在里头抓住了齐傲的父母,他持刀逼问一阵,才知道谭路早先急匆匆地赶过来,让齐傲先去外地躲避一下风头,齐傲便也匆匆忙忙地驾车离开,家中知道齐傲可能得罪了了不得的强人,这才连忙召集护院,以防万一。

    林冲随后逼问那被抓来的孩子在哪里,这件事却没有人知道,后来林冲挟持着齐父齐母,让他们召来几名谭路手下的随人,一路询问,方知那孩子是被谭路带走,以求保命去了。

    林冲心中承受着翻涌的悲痛,询问之中,头痛欲裂。他毕竟也曾在梁山上混过,再问了些问题,顺手将齐父齐母用重手杀了,再一路冲出了院子。

    齐父齐母一死,面对着这样的杀神,其余庄丁大多做鸟兽散了,镇子上的团练也已经过来,自然也无法拦住林冲的狂奔。

    此时已经是七月初四的凌晨,天空之中没有月亮,只有依稀的几颗星星随着林冲一路西行。他在悲恸的心情中没头没脑地不知奔了多远,身上混乱的内息逐渐的平缓下来,却是适应了身体的行动,如长江大河般奔流不息。林冲这一夜先是被绝望所打击,身上气血狂乱,后又在与林宗吾的对打中受了许多的伤势,但他在几乎放弃一切的十余年光阴中淬炼打磨,心里越是煎熬,越是刻意想要放弃,潜意识对身体的淬炼反而越专注。此时终于失去一切,他不再压抑,武道大成之际,身体随着这一夜的奔跑,反而渐渐的又恢复起来。

    激烈的情绪不可能持续太久,林冲脑中的混乱随着这一路的奔行也已经渐渐的平息下来。渐渐清醒之中,心中就只剩下巨大的伤心和空洞了。十余年前,他不能承受的伤心,此时像走马灯一般的在脑子里转,那时候不敢记起来的回忆,这时候此起彼伏,横跨了十数年,仍旧栩栩如生。那时候的汴梁、武馆、与同道的彻夜论武、妻子……

    这一夜的追赶,没能追上齐傲或是谭路,到得天边逐渐现出鱼肚白时,林冲的脚步才渐渐的慢了下来,他走到一个小山坡上,温暖的晨曦从背后渐渐的出来了,林冲追赶着地上的车辙印,一面走,一面潸然泪下。

    什么都没有了……

    流了这一次的眼泪之后,林冲终于不再哭了,这时路上也已经渐渐有了行人,林冲在一处村落里偷了衣服给自己换上,这天下午,抵达了齐家的另一处别苑,林冲杀将进去,一番拷问,才知昨夜逃亡,谭路与齐傲分头而走,齐傲走到半路又改了道,让下人过来这里。林冲的孩子,此时却在谭路的手上。

    林冲的心智已经平复,回想昨夜的打斗,谭路中途逃亡,毕竟没有看见打斗的结果,即便是当时被吓到,先逃跑以保命,此后必然还得回到沃州打听情况。谭路、齐傲这两人自己都得找到杀死,但首要的还是先找谭路,如此想定,又开始往回赶去。

    随后又是一路的奔走,到得这天夜里,身体终究还是感到了饥饿。林冲在附近山间顺手抓了两条蛇,剥皮之后生嚼吃了,眼前长路无尽,他的身体终究两日两夜未曾休息,但即便坐下来,闭上眼睛,也是毫无随意,妻子的眼神、笑容、说话声在眼前转动,一袭白裙、栩栩如生。

    便又是一路行走,到得天明之时,又是喷薄而出的晨曦,林冲在野地间的草丛里瘫坐下来,怔怔看着那日光发呆,正要离开时,听得周围有马蹄声传来,有许多人自侧面往山间的道路那头奔袭,到得近处时,便停了下来,陆续下马。

    “快快快,都拿好家伙……”

    “听飞鸽传书说,那厮一路南下,今日必定经过此处山口……”

    “点子扎手,吕梁西山口一场大战,据说生生让他伤了二十余人,这次出手,不用跟他讲什么江湖道义……”

    “昨日金边集已经伤了那人的手脚,今日定不能让他逃脱了。”

    “强弓都拿稳”

    “留下此人,每人赏钱百贯!亲手杀死者千贯”

    人群奔行,有人呼喝大叫,这奔走的脚步声听来有七八十人之多,人人身上都有武艺。林冲坐的地方靠着乱石,一蓬长草,一时间竟没人发现他,他自也不理会这些人,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朝霞,许多年前,他与妻子时常出门踏青,也曾这样看过清晨的阳光的。

    七八十人去到不远处的林间埋伏下来了。这边还有几名头目,在附近看着远处的变化。林冲想要离开,但也知道此时现身颇为麻烦,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远处的山间有一道身影飞驰而来。

    这七八十人看来,都是在埋伏一人。只待他们打起来,自己便能离开,林冲心中这样想着,那奔马近了,林冲便听得有人低声道:“这人极厉害,乃是绿林间数一数二的好手,待会打起来,你不要上去。”

    “……爹,我等岂能这样……”

    “你知道什么,这人是赤峰山的八臂龙王,与那天下第一人打得有来有往的,今日他人头贵重,我等来取,但他垂死挣扎之时我等少不了还要折损人手。你莫去作死凑热闹,上头的赏钱,何止一人百贯……爹自会处理好,你活下来有命花……”

    这对父子的话说完未过太久,身边陡然有阴影笼罩过来,两人回头一看,只见旁边站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脸上带着刀疤,新旧伤势混杂,身上穿着明显短小破旧的农夫衣服,真偏着头沉默地看着他们,眼神悲苦,周围竟无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这里的。

    父子原本都蹲伏在地,那年轻人陡然拔刀而起,挥斩过去,这长刀一路斩下,对方也挥了一下手,那长刀便转了方向,逆斩过去,年轻人的人头飞起在空中,旁边的中年人呀呲欲裂,陡然站起来,脑门上便中了一拳,他身体踏踏踏的退出几步,倒在地上,头骨碎裂而死了。

    所有人顿时被这动静惊动。视野那头的奔马本已到了近处,马背上的男人跃下地面,在于奔马几乎一样的速度中四肢贴地疾走,犹如巨大的蜘蛛劈开了草丛,顺着山势而上。箭雨如飞蝗起落,却完全没有射中他。

    林间有人呐喊出来,有人自树林中跃出,手中长枪还未拿稳,陡然换了个方向,将他整个人刺穿在树上,林冲的身影从旁边走过去,转眼间化为疾风掠向那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

第七七五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中)

    775、

    夏日的山岗,阳光开始变得热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前一秒还显得安静的天空下,陡然间已经沸腾狂乱起来,乱石散布的树林里,扑出来的人群手持刀兵,面目狰狞,嘶吼之中犹如洪荒凶兽,歇斯底里,令人望之生畏。

    “干他”

    “有埋伏”

    “杀了他杀了他”

    “罗扎”

    嘶吼之中的无数喊声交织在一起。七八十人说来不多,在一两人面前陡然冒出,却如同人山人海。林冲的身形如箭,自侧面斜掠上去,转眼间便有四五人朝他杀来,首先迎来的便是飞刀飞蝗等暗器,这些人暗器才洒出,却见那搅局的身影已到了近前,撞着一个人的胸口不断前进。

    旁边的人止步不及,只来得及仓促挥刀,林冲的身形疾掠而过,顺手抓住一个人的脖子。他步伐不停,那人蹭蹭蹭的后退,身体撞上一名同伴的腿,想要挥刀,手腕却被林冲按在了胸口,林冲夺去钢刀,便顺势挥斩。

    最先被林冲撞上的那人身体飞退出七八丈外,撞在树上,口吐鲜血,胸骨已经凹陷下去。这边林冲突入人群,身边就像是带着一股涡流,三四名匪人被林冲带飞、绊倒,他在奔行当中,顺手斩了几刀,四处的敌人还在蔓延过去,连忙止住脚步,要追截这忽如其来的搅局者。

    小树林稀疏,林冲的身影径直而行,顺手挥了三刀,便有三名与他照面的匪人身上飚着鲜血滚出去。后方已经有七八个人在包抄追赶,一时间却根本撵不上他的速度。附近也有一名扎着乱发手持双刀,纹面怪叫的高手冲过来,先是想要截他侧身,奔跑到近处时已经变成了后背,这人怪叫着朝林冲背后斩了几刀,林冲只是前行,那刀锋眼看着被他抛在了身后,先是一步,随后便拉开了两三步的距离。那双刀高手便羞怒地在背后拼命追,神色愈见其疯狂。

    这使双刀的高手乃是附近铜牛寨上的“疯刀手”罗扎,铜牛岭上九名头目,疯刀手排行第七,绿林间也算有些名气。但此时的林冲并不在乎身前身后的是谁,只是一路前冲,一名持枪喽在前方将长枪刺来,林冲迎着枪锋而上,手中钢刀沿着枪杆斩了过去,鲜血爆开,刀锋斩开了那人的双手,林冲刀锋未停,顺势挥了一个大圆,扔向了身后。长枪则朝地上落去。

    罗扎原本看见这搅局的恶贼终于被挡住一瞬,举起双刀奔行更快,却见那钢刀朝后方呼啸飞来,他“啊”的偏头,刀锋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正中后方一名喽的胸口,罗扎还未来得及正起身子,那柄落在地上的长枪猛然如活了一般,从地上跃了起来。

    长枪的枪法中有凤点头的绝技,此时这掉落在地上的枪锋却犹如凤凰的忽然抬头,它在罗扎的眼前停了一瞬间,便被林冲拖回了前方。

    罗扎挥舞双刀,身体还朝着前方跑了好几步,步伐才变得歪歪扭扭起来,膝盖软倒在地,爬起来,跑出一步又摔下去。

    先前林冲拖起长枪的瞬间,罗扎身形不及止步,喉咙朝着那枪锋撞了上去,枪锋悬空,挑断了他的喉管。中原板荡,这位铜牛寨的七当家平素也是名震一方的狠角色,此时只是追逐着那个背影,自己在枪锋上撞死了。后方的喽挥舞刀枪,嘶喊着冲过了他的位置,有的惊怖地看了一眼,前方那人脚步未停,手持长枪东刺一下,西刺一下,便有三名冲来的匪人滚到在草丛里,身体抽搐着,多了不断喷血的伤口。

    这些年来,女真、伪齐占据中原,多数人过得苦不堪言,稍有些武艺的人落草为寇,聚义一方,在大大小小的城池间都是常事。乱世打破了绿林间最后一丝的温情,山匪们平素打着抗金的旗帜,做的买卖多还停留在汉人身上,常年刀口舔血的生活造就了人的凶性。纵然突如其来的意外令人措手不及,众人还是狂吼着汹涌而来。

    另一侧,他们截杀的送信人身形极快,转眼间,也在稀疏的流矢间斜插入边锋的人群,沉重的八角混铜棍触物即折,拖着追逐的人群,以高速往树林中杀来。五六人倒下的同时,也有更多的人冲了过去。

    高手以少打多,两人选择的方式却是类似,同样都是以高速杀入树林,籍着身法迅速游走,绝不令敌人汇聚。只是这次截杀,史进乃是主要目标,汇聚的铜牛寨头目众多,林冲那边变起突然,真正过去拦截的,便只有七头目罗扎一人。

    这铜牛寨首领唐坎,十余年前便是心狠手辣的绿林大枭,这些年来,外界的日子越发艰难,他凭着一身狠辣,倒是令得铜牛寨的日子越来越好。这一次得了许多钱物,截杀南下的八臂龙王若是赤峰山仍在,他是不敢打这种主意的,然而赤峰山早已内讧,八臂龙王败于林宗吾后,被人认为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武道宗师,唐坎便动了心思,要好好做一票,从此扬名立万。

    武道宗师再厉害,也敌不过蚁多咬死象,这些年来铜牛寨凭着血腥阴狠收罗了不少亡命之徒,但也因为手段太过毒辣,附近官府打压得重。寨子若再要发展,就要博个大名声了。杀落单的八臂龙王,正是这名声的最好来处,至于名声好坏,坏名声也能让人活得好,没名声才要活活饿死。

    他得了报信,这一次寨中好手尽出,皆是收了安家费,不畏生死的狠人。此时史进避过箭雨,冲入树林,他的棍法天下闻名,无人能与之硬碰,但唐坎指挥着手下围杀而上,片刻间,也将对方的速度稍稍延阻。那八臂龙王这一路上遭遇的截杀绝不止一起两起,身上本就带伤,只消能将他的速度慢下来,众人一拥而上,他也不见得真有四头八臂。

    这史进已是天下最强的几人之一,另一方就算来了所谓的“义士”救援,一个两个的,铜牛寨也不是没有杀过。谁知才过得不久,侧后方的杀戮延伸,转眼间从南端绕行到了树林北端,那边的寨众竟没有将来人拦下,这边史进在树林人群中左冲右突,亡命徒们歇斯底里地呐喊冲上,另一端却已经有人在喊:“点子厉害……”

    “拦住他拦住他”

    “娘的,老子拨你的皮拨你的皮杀你全家啊”

    这吼声之中却尽是慌乱。唐坎正带人冲向史进,此时又是大喊:“罗扎”才有人回:“七当家死了,点子扎手。”此时树林之中喊杀如潮水,持刀乱冲者有着,弯弓搭箭者有人,受伤倒地者有之,血腥的气息弥漫。只听史进一声大喝:“好枪法,是哪路的英雄!”树林本是一个小斜坡,他在上方,已然看见了下方持枪而走的身影。

    那身影说了一句:“往南!”内力迫发间,平稳的声音却如海潮般汹涌蔓延,唐坎听得头皮一麻,这忽然杀来的,竟是一名与史进想必毫不逊色的大高手。一时间却是猛的一咬牙,带人扑上去:“走不了”

    八十余人围杀两人,其中一人还受了伤,宗师又如何?

    如此才奔出不远,只见树林那头一道身影持枪穿行而过,他的后方,十余人发力追赶,竟是追都追不上,一名铜牛寨的小头目冲将过去,那人一边奔行,一面顺手刺出一枪,小头目的身体被甩落在路上,看起来顺其自然得就像是他主动将胸膛迎上了枪尖一般。

    那身影远远地看了唐坎一眼,朝着树林上方绕过去,这边铜牛寨的精锐不少,都是奔跑着要截杀去史进的。唐坎看着那持枪的男子影影约约的从上方绕了一个半圆,冲将下来,将唐坎盯在了视野之中。

    “拦住他!杀了他”唐坎晃动手中一双重锤,暴喝出声,但那道身影比他想象得更快,他矮身匍匐,籍着下坡的冲力,化为一道笔直的灰线,延伸而来。

    唐坎的身边,也尽是铜牛寨的好手,这时候有四五人已经在前方排成一排,众人看着那飞奔而来的身影,隐约间,神为之夺。呼啸声蔓延而来,那身影没有拿枪,奔行的脚步犹如铁牛犁地。太快了。

    几人几乎是同时出招,然而那道身影比视野所见的更快,陡然间插入人群,在接触的一瞬间,从刀枪的缝隙之中,硬生生地撞开一条道路。这样的人墙被一个人野蛮地撞开,类似的状况唐坎之前没有见过,他只看到那巨大的威胁如洪水猛兽般陡然呼啸而来,他手持双锤狠狠砸下去,林冲的身形更快,他的肩膀已经挤了上来,右手自唐坎双手之间推上去,直接砸上唐坎的下巴。整个下颚连同口中的牙齿在第一时间就完全碎了。

    踏踏踏踏,高速的撞击没有停止,唐坎整个人都飞了起来,化为一道延伸数丈的斜线,再被林冲按了下去,头脑勺先着地,然后是身体的扭曲翻滚,轰隆隆地撞在了碎石堆中。林冲的衣服在这一下撞击中破的粉碎,一面随着惯性前行,头上一面升腾起热气来。

    几名铜牛寨的喽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他手臂甩了几下,脚步丝毫不停,那喽犹豫了一瞬间,有人不断后退,有人掉头就跑。

    上方的林间传来声音:“是林大哥……”言语之间,有些犹豫,史进那头,仍有些人在与他厮杀,但混乱已经蔓延开来。

    铜牛寨的一些头目仍旧想要拿钱,领着人试图围杀史进,又或是与林冲交手,然而唐坎死后,这混乱的场景已然困不住两人,史进随手杀了几人,与林冲一道奔行出树林。此时周围亦有奔行、逃亡的铜牛寨成员,两人往南方行得不远,山坳中便能见到那些匪人骑来的马,一些人过来骑了马逃跑,林冲与史进也各自骑了一匹,沿着山路往南去。史进此时确定眼前是他寻了十余年未见的兄弟林冲,喜不自胜,他身上受伤甚重,此时一路奔行,也浑如未觉。

    两人往日里在梁山是推心置腹的好友,但那些事情已是十余年前的回忆了,此时见面,人从意气激昂的年轻人变作了中年,许多的话一时间便说不出来。行至一处山间的溪流边,史进勒住马头,也示意林冲停下来,他豪迈一笑,下了马,道:“林大哥,我们在这里歇歇,我身上有伤,也要处理一下……这一路不太平,不好乱来。”

    林冲点点头。

    此时时间已到中午,两人在溪边暂时驻足。史进包扎伤口,说起梁山覆灭后,他寻找林冲的事情:“那已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我遍寻你未见音讯,此后辗转到了赤峰山,也一直托人打听你的消息,还以为你凶多吉少,此时见你无恙……真是好事。”

    两人相识之初,史进还年轻,林冲也未入中年,史进任侠豪爽,却尊重能识文断字、心性温和之人,对林冲向来以兄长相称。当初的九纹龙此时成长成八臂龙王,话语之中也带着这些年来磨砺后的浑然厚重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实则这些年来在寻找林冲之事上,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林冲这几天来,心绪在悲愤之中浮沉,于这时间之事,早已没了多的牵挂,此时却忽然遇上曾经的弟兄,心绪灰暗之中,又有恍如隔世,再非人间之感。史进一面包扎,一面开口说着这些年来的经历、见闻,他这些年打磨历练,也能看出这位兄长的状态有些不对,十余年的相隔,中原连皇帝都换了几任,英雄也好平民也罢,在其中起起伏伏,也各自承受着这世间的煎熬。当年的豹子头背负血海深仇,情绪却还内敛,此时那疏离绝望的气息已经发诸于外,先前在那林间,林冲奔走疾行,枪法已至于化境,出枪之时却格外沉静冷漠,这是当年周宗师杀金人时都没有的感觉。

    虽然在史进而言,更愿意相信曾经的这位大哥,但他这半生之中,梁山毁于内讧、赤峰山亦内讧。他独行世间也就罢了,这次南下的任务却重,便不得不心存一分警惕。

    如此说了一阵,史进包扎好伤势,那一边林冲去周围抓了两只兔子,在溪边生起火来,史进问道:“林大哥,你这些年却是去了哪里啊?”

    林冲沉默半晌,一面将兔子在火上烤,一面伸手在脑袋上按了按,他回想起一件事,微微的笑了笑:“其实,史兄弟,我是见过你一次的。”

    “嗯?”

    “几年前,在一个叫九木岭的地方,我跟……在那里开了家客栈,你从那经过,还跟一拨江湖人起了点小口角。当时你已经是大名鼎鼎的八臂龙王了,抗金之事人尽皆知……我没有出来见你。”

    “哦……”

    史进点了点头,却是在想九木岭在什么地方,他这些年来忙碌异常,些许小事便不记得了。

    “你的许多事情,名震天下,我也都知道。”林冲低着头,微微的笑了笑,回想起来,这些年听说这位兄弟的事迹,他又何尝不是心中动容、与有荣焉,这时候缓缓道,“至于我……梁山覆灭之后,我在安平附近……与师父见了一面,他说我懦弱,不再认我这个弟子了,后来……有梁山的兄弟倒戈,要拿我去领赏,我当时不愿再杀人,被追得掉进了河里,再后来……被个小村子里的寡妇救了起来……”

    火焰哔啵声响,林冲的话语低沉又缓慢,面对着史进,他的心中稍微的平静下来,但回忆起众多事情,心中仍旧显得艰难,史进也不催促,等林冲在回忆中停了片刻,才道:“那帮畜生,我都杀了。后来呢……”

    “我万念俱灰,不愿再涉足江湖厮杀了,便在那住了下来。”林冲低头笑了笑,然后艰难地偏了偏头,“那个寡妇……叫做徐……金花,她性格泼辣,我们后来住到了一起……我记得那个村子叫做……”

    林冲一面回忆,一面说话,兔子很快便烤好了,两人撕了吃下去。林冲说起曾经隐居的村庄的状况,说起这样那样的琐事,外界的变化,他的记忆混乱,犹如镜花水月,欺近了看,才看得稍微清楚些。史进便偶尔接上一两句,那时候自己都在干些什么,两人的记忆合起来,偶尔林冲还能笑笑。说起孩子,说起沃州生活时,树林中蝉鸣正炽,林冲的语调慢了下来,偶尔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如此断断续续地过了许久,谷中溪水潺潺,天上云展云舒,林冲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低声道:“她终究还是死了……”

    “谁干的?”

    林冲一笑:“一个叫齐傲的。”这话说完,又是一笑,才伸手按住了额头。

    史进道:“小侄子也……”

    林冲没有说话,史进一拳砰的砸在石头上:“岂能容他久活!”

    “你先养伤。”林冲开口,随后道,“他活不了的。”

    树林中有鸟鸣声响起来,周围便更显寂静了,两人斜斜相对地坐在那儿,史进虽显愤怒,但随后却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靠在了后方的树干上。他这些年人称八臂龙王,过得却哪里有什么平静的日子,整个中原大地,又哪里有什么平静安稳可言。与金人作战,被围困杀戮,忍饥挨饿,都是常事,眼看着汉人举家被屠,又或是被掳去北地为奴,女子被**的惨剧,甚至于最为悲苦的易子而食,他都见得多了。什么大侠英雄,也有悲哀喜乐,不知道多少次,史进感受到的也是深得要将心肝都挖出来的沉痛,无非是咬紧牙关,用战场上的拼命去平衡而已。

    这样的伤痛降临到自己兄长身上了,细节便不足问,就在南方,千千万万的“饿鬼”也没有哪一个遭遇的厄运会比这轻的。千万人遭逢厄运,并不代表这边的不值一提,只是此时若要再问为什么,已经毫无意义了,甚至于细节都毫无意义。

    他坐了许久,“哈”的吐了口气:“其实,林大哥,我这几年来,在赤峰山,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威风吧?山中有个女子,我很喜欢,约好了天下稍微太平一些便去成亲……前年一场小战斗,她忽然就死了。很多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你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天地就变了样子,人死以后,心里空荡荡的。”他握起拳头,在胸口上轻轻锤了锤,林冲转过眼睛来看他,史进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随意坐得太久,又或是在林冲面前放下了任何的戒心,身体晃晃悠悠几下,林冲便也站起来。

    “其实有些时候,这世上,真是有缘法的。”史进说着话,走向一旁的行李,“我这次南下,带了一样东西,一路上都在想,为什么要带着他呢。看到林大哥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可能真的是有缘法的。周宗师,死了十年了,它就在北方呆了十年……林大哥,你看到这个,一定欢喜……”

    史进拿起长长的包裹,取下了半截布套,那是一杆古旧的长枪。长枪被史进抛过来,反射着日光,林冲便伸手接住。

    日光下,有“嗡”的轻响。

    苍龙伏……

    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涌上来。那是在许多年前,他在御拳馆中的少年时,作为周侗座下天赋最好的几名弟子之一,他对师父的佩枪,亦有过许多次的把玩打磨。周侗人虽严格,对兵器却并不在意,有时候一众弟子拿着苍龙伏对打比试,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去你妈的……懦夫”那黑暗的院落,师父一脚踢过来

    记忆与遗憾犹如枪锋,横跨数十载光阴,冲刺而来。林冲发出一声难言的呻吟,手中长枪更像是炽烈的炭火,映着日光,令他无法直视。他将那长枪在手中握了一瞬,然后刷的一声,长枪扎进身侧的圆石。山谷之中,苍龙伏入石三尺有余,笔直地竖在了那里,直指云天。

    “……好!”

    史进便赞叹一声,鼓起掌来。

第七七六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下)

    天将夕暮,河边的篝火本已灭了,又被生起来,阳光的余晖里带着烟尘,哔哔啵啵的响。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及至太阳落山时,林冲在山中奔走,又去捉了一只獐子、一只野兔,拿了回来剥皮炙烤。他这几日心情起伏太多,兼且未曾睡觉,并无太多食欲,史进则并不一样,连续的几个月里他连番拼杀,这一路南下,身上负伤不轻,虽然连年征战锻炼了他隐忍的能力,但想要早早复原,仍旧需要大量食物。这时候吃着东西,口中话语稍稍停了,林冲坐在稍上方的树干边,沉默地想着史进所说的东西。

    苍龙伏静立一旁,古朴的枪身上变化着黯淡的光芒。

    “……十余年前,我在忻州城,遇上周宗师……”

    “……那是我见到老人家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女真第一次南下,强攻而来,连战连捷,忻州没守住多久,城就破了,然后是屠杀,周宗师带着一帮人……乌合之众,在城中辗转,要刺杀粘罕,行刺前两晚,周宗师忽然找到我。林大哥,你知道周宗师为何找我……他说,你是林冲的兄弟……”

    “我……至今忘不了周宗师当时的样子……林大哥,原本是想要找周宗师打听你的下落,然而国难当前,此前与周宗师又不认得,便有些不好去问。心想一道去杀了粘罕,此后也有个说话的交情,若是失败,问不问的,反而也不重要……周宗师反跟我问起你,我说自仪元见你落水,遍寻你不至,可能是凶多吉少……”

    “……但周宗师说,那就是没死。来日还能相见的。”

    “然后周宗师带我打了一套伏魔棍……”

    “两天后他死了,我苟活至今。”

    “……这十余年来,中原每况愈下,我在赤峰山,总是想起周宗师当时刺杀粘罕时的决然……”

    “……若是让他看到如今的状况,不知他是怎样的想法……”

    “……每每想起这事,我都在想,苟活之人死不足惜,可我们不能毫无作为便去见他……赤峰山这些年,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史进性情豪爽,就算说起这些事情,平静的言语之中也毫无悲戚之感,他说到“那就是没死,来日还能相见的”这句,并无半点迟疑,林冲便明白,这就是老人当初说话的神情。仪元县的客栈里老人勃然大怒将他踢出门去,却未曾料到,在那等兵凶战危之地,他竟然还关心着这不肖之徒的事情。

    时间已过去十年,纵然是老人对自己的最后一声询问,也早已留在十年以前了。此时听史进说起,林冲的心中情绪犹如远隔千山,却又复杂至极,他坐在那树下,看着远处彤红的夕阳,面上却难以露出表情来。如此看了许久,史进才又缓缓说起话来,这么多年来的辗转,赤峰山的经营、分裂,他心中的愤怒和迷惘。

    “……泽州之事后,我自知不是将帅之才,不想拖累人了,便一路北上,继续做周宗师的未完之事,刺杀粘罕。”林冲将目光微微偏过来,史进拿野兔骨片剔着牙齿,他北上之时心绪郁结、绝望已极,此时心结解开,话语便只见豪迈随性之气了,“一路往北,到了大同,我也不想连累太多人,当着大街,连续刺杀了粘罕两次……自己弄得九死一生,都没有成功。”

    史进自嘲地笑笑:“……失败归失败,居然跑掉了,也真是命大,我那时想,会不会也是因为周宗师的在天之灵庇佑,要我去做些更聪明的事情……第二次的刺杀受伤,认识了一些人,见到了一些事情……女真这次又要南下,所有人的坐不住了……”

    他说着大同城内城外的那些事,说到六月二十一的那场暴乱和失败,说起他改换目标,冲进完颜希尹府中、随后又见到苍龙伏的经过……

    “……世间真的是有缘法的……”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史进看着那杆古朴的长枪,“一拿到这杆枪,我心中就有这样的想法了。林大哥,或者周宗师真的在天有灵,他让我北上杀敌,刺杀粘罕两次不死,最终拿到这把枪,千里南下,便遇上了你……或许便是周宗师让我将这把枪交到你手上的……”

    林冲看着那枪,过得许久,摇了摇头:“南方……还有个小师弟,他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如今的岳飞岳将军……他才是师父真正的传人,我……我配不上周侗弟子的名字。”

    “武朝太平了两百年,这一场大难,非人力所能及。”史进道,“这些年来,我见过性情鲁莽的、勇烈的,见过想要偏安一方求个安稳的,各种各样的人,林大哥,这些人都没错。古语上说,天地如炉,造化为工,阴阳作碳,万物为铜,万物都逃不过这场浩劫,可是男子汉大丈夫,纵然被打磨得久些,有一天能幡然醒悟,便不失为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林大哥,你的妻子死了,我喜欢的人也死了,这天地容不得好人的活路!”

    “但你我男儿,既然侥幸还活着,没什么可在乎的了!终有一天要死的,就把剩下的日子好好活完!”史进稍稍抬了抬语气,斩钉截铁,“林大哥,你我今日还能相见,是天地的造化!你我兄弟既能重逢,天下还有哪里不能去的,过得几日,你我去将那齐家恶贼统统杀光!这苍龙伏,你要自己留着又或是南下交给你那小师弟,都是完成了周宗师的一件大事,而后……临安也可以杀一杀,那高俅这些年来不知道在哪,林大哥,你我就算死在这天地的浩劫大乱里,也总得带了这些恶人一同上路。”

    史进重逢林冲后,此时终于将这些话说出来,心情慷慨激荡,林冲也微微笑了笑:“是啊……”史进便挥了挥手,继续说起话来,关于这次女真的南下,两人再图抗金、轰轰烈烈的展望。他心中豪情不灭,这时候那胸中的豪迈志气重又燃烧起来。林冲素知这兄弟任侠豪迈,十年颠簸,先前史进也已满心沧桑,此时再度振奋,也不禁为他感到高兴。史进说得一阵,林冲才道:“我这几日,还有一人要杀。”

    史进便问是谁,林冲沉默片刻,说起徐金花死后,孩子穆安平被谭路带走的事,他这一路追逐,首先也是想先救回活人,杀齐傲还在其后。史进微微愣了愣,陡然挥拳砸在地上,目光之中如有熊熊火焰:“我那侄子被人掳走,此时林大哥你之前怎的不说,此乃大事,岂容得你我在此耽搁,林大哥,你我这就动身。”

    林冲坐在那儿,却没有动,他目光之中仍旧蕴着痛楚,却道:“孩子被抓走,便是人质,只要我未死,谭路不敢伤他。史兄弟,你南下担有重任,若是放任伤势加剧,如何还能办成?”

    他说完这些,看看史进,又露了一个平静的笑容,道:“何况这谭路不过江湖上跳梁小丑,我要杀他,也用不着你我兄弟两人出手,只要找到,他必死无疑。”

    史进缓缓坐下,他心中却明白过来,林冲这一个下午未走,是发现了自己身上伤势不轻,他奔走生火,寻找食物,又留守在一旁,正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安心养伤。当年在梁山之上,林冲便是心性温和却缜密之人,凡有大小事务,宋江交予他的,多半便没什么疏漏。这么多年过去了,纵然心中大悲大切,他还是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些事情,甚至连孩子被抓,起初都不愿开口说出。

    “那……林大哥,你此时动身,速去救孩子。我身上虽有伤,自保并无问题,便在此地休息。过得几日,你我兄弟再约定地方碰头……”

    林冲摇了摇头:“我这几日,受伤也不轻,且来回奔走,数日未曾合眼了。今夜休息一阵,明日才好应付事情。”

    史进张了张嘴,终于没有继续说下去,林冲坐在那边,缓缓开口,说了一阵家中孩子的状况,齐傲、谭路等人的讯息,史进道:“来日救下孩子,林大哥,我必要当他的义父。”

    “他有八臂龙王这样的义父,异日必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林冲笑笑,“不会像我了。”

    “哈哈,他有豹子头林大哥做父亲,有我做义父,将来武艺怕是要天下无敌!”

    史进这样说着,过得一阵,道:“林大哥,我这次南下,背后的事情确实太重,否则此次必定先与你一道去救人。”

    林冲点了点头,史进在那边继续说下去:“当日大同暴乱,那些起事的汉人早在完颜希尹的算中,满城屠杀,我取了苍龙伏回来,便见到一人身上负伤,正在等我。不瞒林大哥,此人乃黑旗部众,在大同附近却是趁乱做了一件大事,然后央我带一份东西南下……”

    “林大哥也知道,伪齐建国数年,刘豫称帝,当了儿皇帝,盖因女真人少,一时间还没有吞下中原的牙口。然而伪齐占据中原期间,女真人也做了许多的事情,暗地里说服了许多中原汉人,诚心投靠女真……这一次黑旗抓走刘豫,逼他表态,许多仍未死心的志士,可能会抓住机会,起兵反正,然而当中也总有回不了头、或者干脆不想回头的汉奸隐匿其中……那黑旗奸细便趁乱偷出了这份名单,托我给晋王麾下的楼舒婉、于玉麟等人带来……女真人飞鸽传说,围追堵截,为的也就是这份东西……”

    史进性格坦率,此时拿起身边的包裹,将整件事情跟林冲说了起来,他拿出其中的一个小包来:“其实这一路南下,我也曾经想过,黑旗军既然能在大同安插探子,以往便必然有来往的手段和渠道,他纵然受伤,为何要来找我,很可能……我是上了他的恶当了……”

    史进说起可能的上当,脸上反而笑起来:“但我后来又想,这么重要的消息,或许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譬如他让我在明处引敌,真正的送信人或许走得更安全呢?又或者,这份名单如此重要,完颜希尹得知泄露,必然要找人放风混淆,或许我所带的,便能与其他人带的相互印证,否则完颜希尹做个十分八分的名单,又或者黑旗内部出了一丝丝的问题,中原……至少晋王等人抗金,便要万劫不复……”

    林冲点了点头:“这等重要的讯息,是得反复确认才行……”

    “所以……哪怕其中有一丝是真的,我史进一人,为这等大事而死,便死得其所,绝不可惜。林大哥。”他说着话,将那小包朝着林冲扔了过去,林冲伸手接住,目光疑惑,史进道,“只是一份名单和罪证,其中或有黑旗暗语,但让我送信那人,本就不在意我随意翻看。我本想将这份东西找人抄上十份百份,满天下的发,又怕先让希尹看到,引起什么不测。此时林大哥在,自然能看看,这些贼人,统统该杀!”

    他双手枕在脑后,靠着那棵歪树,爽朗道:“此次事了,林大哥若不愿南下,你我兄弟大可照着这份单子,一家家的杀过去,替天行道、快意恩仇,死也值得了。”这替天行道原本是梁山口号,十多年前说过许多次,此时再由史进口中说出来,便又有不一样的意思蕴在其中。两人的性情或许都不容易当领头人,领兵抗金或许反而坏事,既然如此,便学着周宗师当年,杀尽天下不义之徒,或许更加爽利。史进此时已年近四十,自赤峰山后,今日与林冲重逢,才终于又找到了一条路,心中快意不必多言。

    林冲只是将那名册看了两眼,便又递还给了史进,史进笑笑:“这些年来,汉人的地盘,反到女真人的势力畅通无阻,我一路南下,他们飞鸽传书,总是赶在我前头,什么东西都争着跳出来受死。今日是得好好恢复一下,明日才好接着修理他们……”

    他心情舒畅,只觉得浑身伤势依然好了大半,这天夜里星光熠熠,史进躺在山谷之中,又与林冲说了一些话,终于让自己睡了过去。林冲坐了许久,闭上眼睛,仍旧是毫无睡意,偶尔起身行走,看看那长枪,几次伸手,却终究不敢去碰它。当年周侗的话犹在耳边,人身虽缈,对林冲而言,却又像是在眼前、像是发生在清晰的前一刻。

    十余年的时光,他像是兔子一样躲在那虚幻的角落里,拖着徐金花、穆安平,告诉自己曾经和周围的一切都是幻象。如今他终于能够看得清楚,史兄弟说得对,已经是乱世了。

    他被留在了十余年前,乃至于更远的地方了。

    对于徐金花,他心中涌起的,是巨大的愧疚,甚至对于孩子,偶尔想起来,心中的虚幻感也让他感到无法呼吸,十余年来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悔恨,如今什么都没有了,遇上当年的史兄弟。如今的八臂龙王豪迈英雄,已经与师父一样,是在乱世的汹涌洪流中屹立不倒、虽满身鲜血犹能怒吼向前的大英雄、大豪杰,自己与他相比,又岂能及其万一?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当初在忻州城中的那个夜晚,师父与史进一道打那套伏魔棍的样子。如果……如果此时师父还活着,见到眼前的史兄弟,必然会慨然竖起大拇指,给予他最高的认可吧。

    自己这一路走来,只是一个与有荣焉却又畏畏缩缩的胆小鬼而已……

    这一夜,他围着月光下的苍龙伏,伸出手去,无声地哭泣,却又没有眼泪。仲夏夜安谧无声,世情波涛汹涌,从他的身边蔓延过去。他犹如在时光之中沉睡了十余年的旧人,如今醒过来,看着这片人世,已然没有了坐标,岁月的刀子将他的灵魂切碎,要向他找补这十余年来欠下的霜尘。

    夜半时分,史进醒来了一次,看见林冲在月光下舞动无形大枪的样子,他的枪架朴实无华,一招一式,规规矩矩,如同当年的周侗一般,再无半点花俏点缀,俨如认真的孩童。苍龙伏立在一旁,在静静地看着他。

    当年的林冲在御拳馆便是枪架舞得最好、最规矩的一名弟子,他一生为此所累,如今兜兜转转的一大圈,终于又走回了这里。

    史进沉沉睡去。清晨时分,林中的鸟鸣将他唤醒过来。他坐起了身,陡然发现身边的小包袱已经不在了,史进跃将起来,寻找林冲的身影,林冲也已经消失不见,苍龙伏立着的石头上,林冲大概是用咬破指尖的鲜血写了两行字。

    “史兄弟,我去送信,你为我救安平。

    他日有缘再会。”

    史进虽然武艺高强、性情如钢,但这一路南下,毕竟已受了许多的伤,昨日那铜牛岭的埋伏,若非林冲在侧,史进纵然能逃脱,恐怕也要去掉半条命。而穆安平落在谭路手中,林冲纵然口中说得轻松,强留一晚,又如何真能抛下儿子随兄弟南下?他思来想去,自觉无用之身,不必在乎,便替了史进,走这接下来的一途,至于落在谭路手中的孩子,有自己这兄弟的武艺与人品,那便再也无须担心。

    史进醒过来的时候,林冲留下了苍龙伏,已经策马奔行在南下的途中了……

第七七七章 悔恨

    日头炽烈,风声呼啸,林冲骑着马沿山道一路奔行,朝着南方而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他在沃州担任捕快数年,对于周围的状况大都清楚,情知女真人若真要拦截这份消息,能够动用的力量绝不在少,而且以铜牛寨这样的势力都被发动来看,其中也绝不缺乏地头蛇的影子。这一路沿着官道附近的小路而行,走得谨慎,然而行了还不到半日路程,便见到远处的林间有人影晃动。

    这条山道独立于南下的官道之外,相对荒僻,平素常人不走,选择这边的,往往是些有绿林背景的豪客大盗。类似的荒地,强盗杀人越货也不在少数,前方林间显然是眼力惊人,或许有猎户、军中背景的斥候,林冲才察觉到他,对面显然也看到了林冲,过得片刻,便见呼啸的响箭冲上天空。

    林冲径直策马奔入树林,避过两支射来的箭矢,跃上树梢抓住那斥候一掌毙了,视野的尽头,已经有被惊动的人影过来。

    这大概是些山贼或者附近以劫掠为生的乡民,手持刀棍叉耙,衣着褴褛呼拥而来。林冲心中一声叹息,沿着斜路冲出。晋王的地盘上山势崎岖,这林间高矮树丛错落,灌木之中石块交织如犬牙,他弃了坐骑,高速穿行往前,有三人迎面冲来,被他顺手一带一砸,两人滚在地上,撞得头破血流,另一人稍一愣神,已经追不上林冲的脚步。

    大部队合围过来时,林冲已经上了一侧崎岖的山脊,他步伐矫捷,身形轻盈如猎豹,一路奔行并不停止,片刻间,众人便在目瞪口呆中失去了他的踪迹。

    天风烈烈,他宗师身手,一路穿山过岭,偶尔收敛神色上去官道,藏于行人之中,只是这样一来,速度便慢了下来。此时已出了沃州地界,再前行一阵,便见得前方关卡处衙役巡行,检查甚严。

    林冲当衙役这么些年,一见便知这些人正有意识地搜查,想必附近衙门亦有官员被女真操纵昨日铜牛寨的众匪未被杀光,有飞鸽传书之利,这些人总能先一步察觉布防的他按了按怀中的名册,悄然脱离人群,往山中绕行而去。

    这些年来远离各种“家国大事”太久,此时想来,才能察觉这中间的紧张气氛。晋王的势力口头上是臣服女真的,暗地里则早已开始秣马厉兵,准备反正。这中间,又不知有多少人已经见够了女真的刀枪,不愿意再行送死。

    这份名册一下去,双方的矛盾便要激化,无论它是真是假,众多的势力显然已经在暗中被惊醒,开始铤而走险,而另一边晋王势力的反金一派,恐怕也正在仔细地看着,偷偷记下一份真正的名单。

    而无论真假,自己也只能将这条路,好好走完而已。

    他心中想清楚了这些事情,脚下并不停留,一路往西又转南,途中渡过两条河流。这一日夕阳渐红,他走在路上,想起这几年来,与徐金花、与孩子也是见过多次这样的夕阳的,由此往前,在梁山水泊、在汴梁时所见过的夕阳,他也都还记得。

    这一日脚步不停,前后辗转近两百里,到的凌晨时分,渐渐抵达辽州乐平附近。于玉麟在此治军,前前后后军队驻扎之地延绵数里,附近岗哨森严,常人难入。附近也有因军队而建设的小城镇。深夜军营不可闯,林冲在附近山间停留下来,预备天明再想办法进去。

    自徐金花死后,他已有数夜未曾休息,这一夜他坐在树下闭上眼睛,仍旧无法入眠。记忆翻涌间,痛苦与空洞的情绪仍旧充斥着一切。对他而言,人生已不足为虑,脑中的清醒也冲不淡悔恨,一切失去的,终究是失去了。只有他仍旧面对着这失去一切的结果。

    星辰流转,睁开眼时,远处的军营又有火光闪烁游动、延绵无际,这稀疏却无尽的火光又像是涌来的记忆一般。无眠的夜晚漫长难熬,像是在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暗的山洞。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林冲怔怔地失神了许久,远处的军营里,清晨的训练已经开始了。

    林冲悄然下山,沿着营地而行,相对于闯营,他更希望能碰巧遇上于玉麟将军离开军营的时机过往他也曾远远见过这位将军一面的但这样的希望显然渺茫。林冲此时穿着狼狈而破旧,身形却犹如鬼魅,绕着军营漫无目的转了几圈,又在营门附近停留许久,才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那是于玉麟军中一名先锋将,名叫李霜友的,在晋王辖地民间颇为有名,林冲在沃州附近不仅见过他两次,而且知道这位将军性情火爆耿直,在对抗金人方面名声颇好。他此时经过这处营地,见那李将军在校场巡视,又要离开,当即自隐匿处跃出,朝里头大声道:“李将军!”

    附近箭塔上有人大喝:“什么人!”李霜友远远朝这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头来,看见营地外那大个子举着手,朝军营围栏边走来:“黑旗传讯!”

    林冲说了一句,想想,道:“事关重大,请报知于玉麟将军!”

    他声音洪亮,一字一顿,校场上众人发出了一阵声音。这些天来,为了这名册的围追堵截旁人不清楚,内部军人恐怕还是有不少听说了的。李霜友本已被亲兵护在身后,听得林冲说出这句话,当即将亲卫推开,抱拳前行:“送信人便是壮士?”随后又道,“立刻派人通知大帅。”

    林冲情知此信终于送到,眼见对方态度,前行之中飞跃而起,脚上连点数下,便越过了数丈高的军营围栏:“忠人之事。”他说道。

    那李霜友眼见林冲如此本领,拱手称佩,脚下便不再过来,林冲站在校场边沿,等待着于玉麟的来到。此时还只是早晨,天色并未变得太热,天空中飘着几朵云絮,校场上凉风袭来,分外怡人,林冲站在那儿,神情又是一阵恍惚。

    不知什么时候,远处传讯的小兵便又回来了,向李霜友报告于将军正在过来。李霜友向林冲拱手:“壮士,于将军已至,请。”林冲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跟随着朝前方走去。

    一行人穿过校场上的士兵,不觉间李霜友已经慢下脚步,正在等他,林冲与他拉近了距离,附近的士兵离他也近了,他目光微微一动,察觉到急促的心跳,林冲目光苦涩,叹了口气。

    李霜友拱手,林冲走近,伸出手去,他步伐自然,伸手也自然,手臂交错而过,林冲抓住他,冲向前方。

    无数的人影蔓延过来。

    “杀了这奸贼”

    林冲一记重手法打在人的脖子上,前方的人轰然滚倒在地。

    随后,他也听到了周围的喊声。

    林冲推着李霜友,将前方七八个人撞成一团,更多的人冲过来了。高速的奔行中,对方还手,林冲重拳轰在了李霜友的脸上,一拳之后又是一拳、再一拳,那鲜血和眼睛都飚飞出来,他脚步踏上对方已经开始倾倒的身体,膝盖、胸口、肩膀,林冲的身影跃起在前方士兵的头顶上,然后随着肘砸落下去,翻滚,冲撞,刀光与枪风交错而来,犹如林海,林冲挥舞钢刀,带起粘稠的血液,随后又是劈斩、大挥,前方的人死了,被后方的人推上来,军阵的推进犹如巨墙、大地,林冲的身影在人海里起伏……

    “杀了这汉奸”

    有人在周围喊着……

    人山人海,不断挤压过来……

    ************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如约地等在了时光的终点,沉浮于人海中的那一刻,他心中竟没有半点的波澜,甚至……像是有着期待的感觉。

    锋刃纵横,而他穿行于锋刃之中,沉重的手臂会将人的胸口都打得塌陷下去,盾牌挤上来,被他崩打成圆,长枪的挥舞会带来更多人的倒下,像是画地为牢,牢狱之中,尽为死地,但更多的人还是会冲杀过来,他有时候跃出人群、落下去,远处还有看似无尽的距离。

    日光在照射,人声在喧嚣,地上有倒下的尸体,有负伤被践踏的士兵。林冲踏在人身上,抢来的长枪冲出一丈后卡在人身体里断了,士兵记过来,他的身上被劈出刀痕,周围的人又被他砸翻,他挥出刀光,同样冲着迎面的刀山枪林,斩出一片血海。

    他期待着对方不是坏人。

    想象着在这许多士兵前方,不会出事。

    这样的结果……

    不好……

    也好……

    拳头将一个人的脸打烂,刀光斩在他背上,他也想起些事情来,身体匍匐冲撞,口中喊出来。

    “女真南下”雷霆般的声音在内力的迫发下,朝着四面八方传递开去,犹如海浪扑岸的狂啸。“黑旗传讯”

    前方几个人轰隆隆的倒在地上,林冲夺来钢刀,扑向前方,照着人腿斩出一片血浪,他顶着血浪前行,长枪朝下方扎过来,林冲的身体顺着枪杆挤撞翻滚,膝盖将一个人撞飞,抢来长枪,横扫出去。

    “女真”三四杆长枪被他砸歪,林冲将枪锋刺出去又拖回来,“南下”

    “……黑旗传讯!”

    那声音传向四面八方,人群被刺出一条缝隙,林冲撞上去,随后缝隙又开始收缩,沸腾的鲜血飙射,有他的,更多是别人的。

    那声音在厮杀中又响起来:“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

    “……黑旗传讯”

    “……黑旗传讯”

    远远近近的,许多人都听到这个声音,那处营地中的厮杀一直在进行,人山人海中,十余丈的推进,无数的刀枪刺过来,他浑身血红了,不断反击,每一次前行,都在吼出一样的声音来。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远处的营地间,有大队人马而来,有人大喊住手,亦有人喊,此乃汉奸,杀无赦。命令冲突在一起,导致了更为混乱的局面,但林冲身在其中,几乎察觉不到,他只是在前行中,机械式的吼喊着。心中的某个地方,还微微感到了讽刺。

    有生之年,自己竟然会喊出黑旗两个字来。

    梁山上的事情,走马灯一样的在眼前重现,他也会想起那个叫宁毅的人,他杀了皇帝,真是可恶,也真是了不起啊。

    厮杀的间隙中,他看见天空中有鸟儿飞过。

    很好的天气。

    女真南下了。

    黑旗传讯来。

    他将钢刀毫不留情地劈在前方人的身上,有人反击,真是太慢了、力量差、有破绽、躲闪、不痛……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史兄弟会救下孩子,真好。

    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不会遇上这些事情,真是太好了……

    刀锋所至,有人已经被吓得倒在了地上。有人马从营地侧面杀入了,另外一侧响起战斗来,林冲提着长枪,一路前行。那样激烈的战斗,渐渐的,眼前竟然暂时的没了敌人,他于是便向前走,张了张嘴。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这声音他自己是听不到的。

    然后前方又有人,人墙试图挡住他,林冲并不畏惧,他向前方踏过去,早已预备好了要厮杀。有人分开人墙迎在前方。

    于玉麟看着这一道缓慢走近的红色人影,他浑身是血,身上伤痕无数,后方,倒下的士兵横七竖八,一路延绵,这让他惊愕了片刻。

    “壮士……”

    他深吸了一口气:“壮士,本帅于玉麟,你是传讯人?”

    林冲疑惑地看着他,他伸出手去,原本想要一拳打死眼前的人,但最终化拳为掌,抓住了他的衣服,亲卫想要上来,被于玉麟挥手阻止。

    林冲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来,那小包也染了鲜血,上头还被劈了一刀,但因为林冲的刻意保护,它是他身上受伤最少的一个组成部分。于玉麟试图伸手去接,但血人握紧小包,悬在空中。

    于玉麟便拿出军符来:“本将于玉麟,此为符印。”

    血人揪着他的领口,久久的、久久的站在那儿,看了许久那符印,天空中云彩烂漫,于玉麟的士兵正在做着大清理和搜捕。人影又是来来去去……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终于他放开了手,然后连于玉麟领口上的手也放开了。

    事情到最后,总是有点节外生枝,世间总不遂人意事,十有**。

    林冲摇摇晃晃的,想要扶一扶长枪,然而枪已经不见了,他就转身,摇摇晃晃地走。该回去找史兄弟了,救安平。

    “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于玉麟将包裹打开看了一眼,交给身后之人,回过头来问了一句,前方的人已是背影了,“快去叫大夫。”他想要追上去,扶住他,询问他的名字,江湖义士,做了大事,即便身死,自己也须为他扬名,这是对他们最后的告慰。

    林冲扶住了一具尸体上的枪杆,然后是两只手握住,身体滑下去,他挣扎了一下,试图站起来,最终还是侧身倒在地上了,然后滚了一下,仰面向天。

    人们围过来:“壮士,你的名讳……”

    地上的人嘴唇动了动,眨了眨眼睛,眼睛里血红血红的,血液滑过脸颊,落在地面上。

    ……

    贞娘……

    像是时间的终点,有长长的、长长的隧道……

    他站在那里,看着许多许多的人走过去,走过了徐金花、走过了穆易,走过了那混乱而又躁动的梁山泊,有许多的朋友、有许多的过客,在这里会想起来……

    那一年的大雪,他用长枪挑着一葫芦的酒,走在草料场的路上……

    许多年前的汴梁,他过着顺遂的日子,充满了笑容和期望……

    有一道身影在那里等他……

    心中有无尽的悔恨涌上来,但这一刻,它们都不重要了。

    那道身影在看着他。

    他牵着她的手

    一路奔逃。

    **************

    于玉麟拿到了黑旗的传讯。

    史进奔行在沃州的街道上,寻找着孩子的下落,等待与兄弟的重聚。

    谭路拖着挣扎和哭喊厮打的孩子往前走,忽然停了下来,前方的街道上,有一道庞大的身影带着许许多多的人,出现在那儿,正肃穆而无声地看着他。

    西南,针对和登一带的战争已经开始,大炮的声音响起来。一支八千人的队伍已经跃出重山,绕往徐州,有人给他们让开路,有人则不然。

    中原,饿鬼们带着绝望和毁灭的气息,焚烧了新占据的城池,肆虐蔓延。

    北地,完颜宗辅、宗弼骑着马,踏上了南下的第一步,他们挥动手臂,便有千万旌旗,猎猎而来。

    一个无名小卒死去了。

    人间再无豹子头。

于世道——关于我为什么变成微博上最严肃的那个人的故事

    我有一个微博,新浪的,最初建立的时候不知道拿它来干嘛,反正有空写一点话,到了今年,也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去年年底有一天,朋友圈有一张美女的图片,非常性感,笑着转发,就有好些书友评论,他关注的人中最严肃的一个居然发车了,今日最佳发车居然属于最严肃的那个人等等。

    我忽然就很奇怪,天地良心,我自认是个身段柔软的人,我在朋友之中素来以没节操乱开玩笑著称,现在居然是个最严肃的人。回头一看,确实,我发的微博大都认认真真,因为太过认真了,一点娱乐的氛围都没留下,网络上,不娱乐,有时候就过分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回头想想,因为林冲。

    林冲的这一条线,从写梁山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整个大纲预定了几年,没有变化,这条线的设置很奇特,他在生之时,除了梁山,几乎与宁毅不再有任何交集,当然最终的大局变得浩浩汤汤时,他的这条线也许会清晰体现出来,但这是后话了。

    林冲是世道。

    当我写到这几章,林冲天下无敌时,有人恍然拍手,原来世道是暴起反抗,享受他的无敌很简单,可是,天下无敌复有何用?他的人生,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了。

    世道是:当“为什么是我”落下来,暴起反抗,已经没有意义了。追不回来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创造因,是基于简单逻辑的,但果的落下,是混沌的、随机的,在坏的社会,恶果随机地掉在每个人的头上,即便是平稳的现代社会,被冤假错案,因为一个颠簸毁了一生的人,也不在少数,商场上的一次恶意,官场上的一次斗争,乃至于普通人忽然遇上个心情不好的流氓,然后再遇上个心情不好的警察……

    真落下来的那一天,你对这个社会暴起反抗,会被碾过去的。

    人只有一辈子,我们的一辈子,可能遇上一次两次大的颠簸,有时候会彻底改变你的一生。没有遇上的人大都嗤之以鼻,表示大不了玉石俱焚,我有血性,但在我的书友中,也有好些朋友,他们家中确实遇上了事情的,父母遭遇了债务,又或者有出了车祸,然后遭遇不公的对待,在微信上跟我说,他们没有玉石俱焚,还有家人、还有父母、还有朋友……我说这是好事,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往前一步,我确定,至少对你,一定是更不能承受的结果,你就算活下来,也会一辈子生活在艰难里。

    看清楚这些,唯一的一条路,就是能不能在事情发生前做点什么了。

    然而厄运的降下,是一种概率,取决于整个社会的文明层次,我们每个人均匀地承担一个可能性。如果我做好事,并不代表我的概率就能下降,而是整个数值均匀到十四亿人中去下降,这样会计算出一个绝望的数字:譬如某个人做一辈子的正确的事情,好的事情,他能够降低这个概率值……大概是整个平均值,乘以十四亿分之一。

    这是我们普通人用尽力气,能够做到的极限,有什么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

    但这就是普通人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看清楚这些之后,其实我没有多少使命感,做与不做,认不认真,区别不大,世界不至于非等着你我来拯救。可是说也奇怪,想明白这点之后,每次我开口的时候,就像是看见一片落叶,这片落叶,无论我捡不捡,都只是顺手,就算捡起来,他在我能够尽到的十四亿分之一的概率中,可能还要乘以以亿计的分母,可是,这就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为什么不捡起来呢?

    如此一来,只要情绪不是特别灰暗的情况下,居然每一次都在捡,每一次在娱乐和认真的选择里,我居然都变得非常认真,长久下来,我成了微博里最严肃的那个人。

    每一次都想认认真真的说话,每一次都懒得娱乐,谈社会谈爱国,许多人拿屁股去谈,这样很开心,在一次次狂欢式的事件里,人们总能满足自己“已然爱了”的情绪,只有我告诉自己,不理智就没意义,然后认认真真说不讨喜的话,说你们叫嚣着毁灭社会,只会有坏的结果,你们说社会没问题,也只是在毁灭这个社会……然后在更多的时候觉得,可能没人会喜欢我这种性格。

    有人总觉得我这样的人想救国救民什么的,自视太高,我写篇文章,说点什么道,也说,这人有野心。在我想明白且还没有气馁的这些年,我无比明白我的渺小,我一点野心都没有,我只是在随手捡起手边的叶子。我能说几句认真的话的时候,为什么不呢?我能在文章里写点东西而且不被饿死,为什么不呢?几年前跑去反盗版,也是这样,有人说你又杜绝不了它,我从来没想过能做到点什么。

    我告诉自己不捡也没有关系,可这样一想,反而在大部分时候都捡了,因为捡起来,也没有关系。

    我们只能抓住自己仅能抓住的一点点。

    林冲是世道,在世道面前,我不想说谎,我不想说,那里有出路,从事情发生开始,我对他的描写,就是一个自毁的、求死的人。他为什么对徐金花没有实感,感到愧疚,甚至于对孩子都显得麻木,因为他的救赎,已经不在眼前。

    他是个古代人,没有发言捍卫自己环境的能力,但他最后终于能够看到,他唯一可能被救赎的地方:他牵着她的手,一路奔逃。

    那是他的妻子张贞娘,然而他把她休了。

    所以他的最后一章,叫做“悔恨”。

    很高兴我们至少能够伸手去捡叶子。

    这就是我变成微博上最严肃的那个人的故事。

第七七八章 骨铮鸣 血燃烧(一)

    世事不息。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每时每刻,有些生命如流星般的陨落,而存留于世的,仍要继续他的旅程。

    南下的史进辗转抵达了沃州,相对于一路北上时的心丧若死,与兄弟林冲的重逢成为他这几年一来最为喜悦的一件大事。乱世之中的沉沉浮浮,说起来慷慨激昂的抗金大业,一路之上所见的不过只是悲苦与凄凉的交织而已,生生死死中的浪漫可书者,更多的也只存在于他人的美化里。身处其中,天地都是泥沼。

    唯独与林冲的再见,仍旧有着生气,这位兄弟的生存,乃至于开悟,令人觉得这世间终究还是有一条生路的。

    他接下了为林冲寻找孩子的责任,来到沃州之后,便寻找当的地头蛇、绿林人开始追寻线索。赤峰山未曾内讧前虽然也是当世豪强,但毕竟未曾经营沃州,这番追索费了些时间,待打听到沃州那一夜惊天动地的比斗,史进直要哈哈大笑。林宗吾一生自视甚高,时时宣扬他的武艺天下第一,十余年前寻觅周侗宗师比武而不得,十余年后又在林冲兄弟的枪下败得莫名其妙,也不知他此时是一副怎样的心情和面貌。

    再想想林兄弟的武艺如今这般高强,再见之后即便不图大事,两人学周宗师一般,为天下奔走,结三五义士同道,杀金狗除汉奸,只做眼前力所能及的些许事情,笑傲天下,也是快哉。

    有了这番打算,他心中暂时的平静下来,一面查找那穆安平的下落,一面等待着林冲的返回,顺道也打听那齐家齐傲的行踪。然而随着时间过去,穆安平的下落、林冲的音讯都没有着落,史进心中的不安终究还是聚集起来,纵然强行压下,偶尔也不免再度翻涌,掀起波澜。

    抵达沃州的第六天,仍未能寻找到谭路与穆安平的下落,他估算着以林兄弟的武艺,或者已将东西送到,或者是被人截杀在半路,总之该有些音讯传来。便听得一则消息自北面传来。

    一日前,屯兵北面的王巨云所部忽然朝东南用兵,目标乃是沃州东面的余城,这消息传来,沃州顿时也开始戒严,士兵上城,开始提防对方的偷袭。

    感受到了兵锋将至的肃杀气氛,沃州城内民心开始变得惶惶不安,史进则被这等气氛惊醒过来。

    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是明白的。

    北面女真人南下的准备已近完成,伪齐的众多势力,对此或多或少都已经知晓。雁门关往南,晋王的地盘名义上仍旧归顺于女真,然而私下里早已与黑旗军串联起来,早已打出抗金旗号的义师王巨云在去年的田虎之乱中也隐见其身影,双方名虽对立,实际上早已私相授受。王巨云的兵锋逼近沃州,绝不可能是要对晋王动手。

    余城方向,那是大儒齐砚的一支旁系宗亲所在。

    风声鹤唳,最后的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已经开始。

    他想到许多事情,第二日凌晨,离开了沃州城,开始往南走,一路之上戒严已经开始,离了沃州半日,便骤然听得镇守东南壶关的摩云军已经造反,这摩云军属陆辉、云宗武等人所辖,造反之时生息败露,在壶关一带正打得不可开交。

    再往南走,一路之上所见兵锋纵横,一场大乱似乎正毫无征兆地掀起,不少士绅大族、原本在晋王体系内身居高位者都已被波及进去,军队开出各个城池,在一所所豪族宅邸中肆虐抄家,这些大族中的老弱妇孺皆被抓出来押往城内,城池之中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被斩首示众。

    往日里的晋王体系也有众多的权力斗争,但波及的规模恐怕都不如这次的庞大。

    史进却是心中有数的。

    他自接下那华夏军“小丑”的情报,一路往晋王地盘而来,途中截杀激烈,接应者却并不多见。史进心中便明白,那情报多半是真的,否则南面的一众势力绝不至于如此的狗急跳墙,皆因他们心知肚明,消息一送到,各人的底牌便要揭开,反倒若能将人截杀在半途之中,许多事情还能够事后抵赖。

    但这消息也绝非只有自己手上的一份,以那“小丑”的心机,何至于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黑旗军北上经营,若说连传个情报都要临时找人,那也真是笑话。

    自己或许只是一个诱饵,诱得暗地里各种心怀鬼胎之人现身,便是那名单上没有的,说不定也会因此露出马脚来。史进对此并无怨言,但如今在晋王地盘中,这巨大的混乱忽然掀起,只能证明田实、楼舒婉、于玉麟等人已经确定了对手,开始发动了。

    林大哥最后将消息送去了哪里……

    此时周围的官道已经封锁,史进一路南下,到了刑州城,他依着过去的约定潜入城中,找到了几名赤峰山的旧部,让他们散出耳目去,帮忙打听史进当初散去旧部时心灰意冷,若非此次事情紧急,他绝不愿再度拖累这些老部下。

    离开刑州,辗转东行,抵达辽州附近的乐平大营时,于玉麟的大军已经有半数开拨往壶关。乐平城内城外,也是一片肃杀,史进斟酌许久,方才让旧部亮出名头来,去求见此时恰巧来到乐平掌局的楼舒婉。

    不久之后,他就知道林冲的下落了。

    此时的送信人,刚刚葬下。

    秋风呜咽,乐平成**外外,城墙还在加固,这一天,史进感到了巨大的悲哀,那不是常年驰骋战场上的瓦罐不离井边破的悲哀,而是一切都在向黑暗之中沉落的绝望的悲哀,从十余年前周宗师等人飞蛾扑火般开始,这十余年里,他看到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在混乱中破灭了,那些抗争的人,曾经并肩作战的人,爱上的人,肩负着过往友谊的人……

    划过十余年的轨迹,林大哥在重逢后的几天里,也终于被那黑暗所吞没了。

    女真南下,黑旗传讯……

    在那还残留血迹的军营之中,史进几乎能够听得到对方最后发出的喊声。李霜友的叛变令人始料未及,如果是自己过来,或许也会深陷其中,但史进也觉得,这样的结局,似乎便是林冲所追寻的。

    他在军营中呆了许久,又去看了林冲的墓地。这天夜里,乐平的城墙上火把通明,工人们还在赶工加固城墙,各种唿喊声中夹杂着惶恐的声音,那名叫楼舒婉的女宰相正在巡视安排着整个工程的进度,不久之后便要赶去下一座城池,她有心再见史进一面,史进也有事拜托对方。

    “……南下的路程上不曾出手援助,还请史英雄见谅。皆因此次传讯真真假假,自称携情报南来的也不止是一人两人,女真谷神同样派出人手混杂其间。其实,我等借机看到了许多深藏的汉奸,女真人又何尝不是在趁此机会让人表态,想要摇摇摆摆的人,因为送下来的这份名单,都没有摇摆的余地了。”

    城墙之上火光明灭,这位身着黑裙表情冷漠的女人看来刚强,只有史进这等武学大家能够看出对方身体上的疲惫,一面走,她一面说着话,话语虽冷,却出奇地有着令人心神平静的力量:“这等时候,在下也不拐弯抹角了,女真的南下迫在眉睫,天下危亡在即,史英雄当年经营赤峰山,如今仍颇有影响力,不知是否愿意留下,与我等并肩作战。我知史英雄心伤好友之死,然而这等时势……还请史英雄见谅。”

    看着对方眼底的疲惫和强韧,史进恍然间觉得,自己当初在赤峰山的经营,似乎不如对方一名女子。赤峰山内讧后,一场火拼,史进被逼得与部众离开,但山上仍有上万人的力量留下,若是得晋王的力量相助,自己夺回赤峰山也不在话下,但这一刻,他终究没有答应下来。

    “若是往常,史某对此事绝不会推辞,然而我这兄弟,此时尚有亲族落入奸人手中,未得营救,史某死不足惜,但无论如何,要将这件事情做到……此次过来,便是请求楼姑娘能够相助一二……”

    史进拱手抱拳,将林冲之事简单地说了一遍。林冲的孩子落在谭路手中,自己一人去找,不啻大海捞针,此时太过紧急,若非如此,以他的性格绝不至于开口求助。至于林冲的仇人齐傲,那是多久杀都行,还是小事了。

    楼舒婉静静地听完,点了点头:“因为名册之事,周围之地恐怕都要乱起来,不瞒史英雄,齐砚一家早已投靠女真,于北地扶植李细枝,在晋王这边,也是此次清理的中心所在,那齐傲若真是齐家旁系,眼下恐怕已经被抓了起来,不久之后便会问斩。至于寻人之事,兵祸在即,恕我无法专门派人为史英雄处理,然而我可以为史英雄准备一条手令,让各地官府权宜配合史英雄查案。这次局势混乱,许多地头蛇、绿林人应该都会被官府抓捕问案,有此手令,史英雄应当能够问到一些情报,如此不知可否。”

    “姑娘大恩大德,史某容后再报。”史进拱手。

    “史英雄送信南下,方是大德,此等举手之劳,楼某心中有愧……”女子也拱了拱手:“今夜还要赶回辽州城,不多说了,他日有缘,希望战场相见。”

    她冷漠的脸上勾出一个微微的笑容,然后告辞离开,周围早有过来报告的官员在等待了。史进看着这奇特的女子离开,又在城墙边上看了看上下忙碌的光景。民夫们拖着巨石,唿喊号子,加固城墙,被组织起来的妇人、小孩亦参与其间,在那唿喊与嘈杂中,人们的脸上,也多有对未知将来的惶恐。十余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时,类似的景象自己似乎也是看见过的。人们在慌乱中抓住一切机会构筑着防线,十余年来,一切都在沉落,那渺茫的希望,依然渺茫。

    十余年前,周英雄慷慨赴死,十余年后,林大哥与自己重逢后同样的死去了。

    在这十余年间,那巨大的黑暗,从未消褪,终究又要来了。即便迎上去,恐怕也只是又一轮的赴死。

    这样的世道,何时是个尽头?

    世间将大乱了,惦记着寻找林冲的孩子,史进离开乐平再度北上,他知道,不久之后,巨大的漩涡就会将眼前的秩序完全绞碎,自己寻找孩子的可能,便将更加的渺茫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同样的七月。

    相隔数千里外,黑色的旗帜正在起伏的山麓间晃动。西南大小凉山,尼族的聚居地,此时也正处于一片紧张肃杀的气氛之中。

    自六月间黑旗军刘承宗率领八千军队跃出凉山区域,远赴徐州,于武朝镇守西南,与黑旗军有过数度摩擦的武襄军在大将陆桥山的率领下开始压境。七月初,近十万大军兵逼凉山附近金沙江流域,直驱大小凉山之间的腹地黄茅埂,封锁了来去的道路。

    与此同时,在深入凉山腹地的士人李显农等人的策动下,以小凉山莽山尼族为首,有数支尼族大小部落开始了在山中的活跃,他们或者派出勇士,赴黑旗军边境放火、骚扰、刺杀,或者肆虐于黑旗军于山中原本维持的商道附近,袭扰商队或是斩杀落单的黑旗士兵,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黑旗原本维持下来的商贸活动已经降低至原本的五成不到。

    位于凉山腹地,集山、和登、布莱三县十四乡稻米方熟,为了保证即将到来的秋收,华夏军在第一时间采取了内缩防御的策略。此时和登三县的居民多属外来,以西北、小苍河、青木寨的成员最多,亦有由中原迁来的士兵家属。已经失去故有家园、背景离乡的人们格外渴望着落地生根,几年时间开垦出了许多的农地,又尽心培育,到得这个秋天,莽山尼族大举来袭,以放火毁田毁屋为目的,杀人倒在其次。周边十四乡的民众聚集起来,组成民兵义勇,与华夏军人一道拱卫田产,大大小小的冲突,时有发生。

    中原北面将至的大乱、南面肆虐的饿鬼、刘豫的“反正”、江南的积极备战与西南局势的骤然紧张、以及此时跃往徐州的八千黑旗……在消息流通并不灵活的如今,能够看清楚众多事情内在关联的人不多。位于凉山以东的梓州府,乃是川北首屈一指的重镇,在川陕四路中,规模仅次于成都,亦是武襄军镇守的核心所在。

    由于武襄军的这一次大规模行动,梓州府的局势也变得紧张,但由于黑旗逆匪的动作不大,城市的治安、商贸并未受到太大影响。涪江凯江两道河流穿城而过,船只来往不息、市集繁茂、车水马龙。城中最热闹的街市、最好的青楼“雁南楼”上灯火通明,这一天,由东面而来的士子、大儒齐聚于此,一面把酒言志,一面交流着有关时局的众多消息与情报,集会之盛,就连梓州当地的众多豪绅、名流也大都过来作陪参与。

    这几年来,在众多人豁出了性命的努力下,对那弑君大逆的剿灭与博弈,终于推进到眼前这刀枪见红的一刻了。

    青楼之上的大堂里,此时与会者中生命最显的一人,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样貌俊逸沉稳,郎眉星目,颌下有须,令人见之心折,此时只见他举起酒杯:“眼下之大势,是我等终于截断宁氏大逆往外伸出的手臂与耳目,逆匪虽强,于凉山之中面对着尼族众英豪,恰如壮汉入泥潭,有力不能使。只须我等挟朝堂大义,继续说服尼族众人,逐渐断其所剩手足,绝其粮草根基。则其有力无法使,只能逐渐衰弱、瘦小乃至于饿死。大事未成,我等只得再接再厉,但事情能有今日之进展,我辈之中有一人,绝不可忘记……请诸君举杯,为成茂兄贺!”

    他这番话说出来,众人诺然举杯,皆心服口服地为其口中之人相贺。早先曾在临安拜访过李频的秦征此刻亦在人群之中,举起酒杯,听着那人说话,壮怀激烈。

    “……逆匪强悍势大,不可小觑,如今我等辅佐陆大人出兵,看似找到了逆匪命脉,一一打击、截断,背后不知费了多少心力,不知有多少我辈之中在这其中为那逆匪恶毒谋害。诸位,前方的路并不好走,但龙某在此,与诸君同行,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我武朝传承不可断、志气不可夺”

    言语声声,振聋发聩,前方说话的这人,便是曾亲入和登论战,后又四处奔走,鼓动众多军队打凉山的龙其飞,而他与众人口中所称唿的“成茂”,便是奔走尼族各部,联合当地众人对抗黑旗的大儒李显农。两人原本是凭着一腔热血各自奔走,后来声势渐大,终于成为彼此唿应的士人首领。龙其飞曾经各方劝战未曾奏效,这一次朝堂终于决定出兵,龙其飞将暗暗搜集到的黑旗情报拿出来与武襄军陆桥山合作,终于将黑旗军几年来经营的许多商贸路线一一掐死,而在凉山之中,李显农游说莽山部郎哥首领的成功,也为这次战略,落下关键的一子。

    黑旗军强悍,但毕竟八千精锐已经出击,又到了秋收的关键时刻,平素资源就匮乏的和登三县此刻也只能被动收缩。另一方面,龙其飞也知道陆桥山的武襄军不敢与黑旗军硬碰,但只需武襄军暂时切断黑旗军的商路补给,他自会时常去劝说陆桥山,只要将“将军做下这些事情,黑旗必然不能善了”、“只需打开口子,黑旗也并非不可战胜”的道理不断说下去,相信这位陆将军总有一天会下定与黑旗正面决战的信心。

    这些年来,黑旗军战绩骇人,那魔头宁毅狡计百出,龙其飞与黑旗作对,最初凭的是热血和义愤,走到这一步,黑旗纵然看来呆头呆脑,一子未下,龙其飞却知道,一旦对方反击,后果不会好受。不过,对于眼前的这些人,或是心怀家国的儒家士子,或是满怀激情的豪门子弟,提缰策马、投笔从戎,面对着如此强大的敌人,这些言语的煽动便足以令人热血沸腾。

    只要那山中的敌人能够流下第一滴血,再由这大量的士人慷慨赴难,再让其中的一部分回到京城,请战请命,相信堂堂武朝,会被发动起来的,不会只有这武襄军的十万人,也不会只有眼前的这等景状。只要天下合力,如汪洋大海,这西南的乱匪,必然无法可挡,而一旦能够除去这弑君逆匪,重新竖起嵴梁,即便北方女真再来,泱泱武朝千万之民,相信这次亦能有一战之力了……

    他砰的一声,在众人的唿喝中,将酒杯放回桌上,豪迈慨然。

    龙其飞的慷慨并未传得太远。

    夜色如水,相隔梓州百里外的武襄军大营,军帐之中,将军陆桥山正在与山中的来人展开亲切的交谈。

    “……封山之事,尊驾也知道,朝廷上的命令下来了,陆某不能不执行。但是,从眼下来说,陆某是担了很大压力的,朝廷上的命令,可不止是守在小凉山的外头,截了金沙江商路就行了,这几年来,大家都不容易,是不是应该彼此体谅?毕竟,陆某是非常仰慕那位先生的……”

    帐篷之中灯火晦暗,陆桥山身材魁梧,坐在宽敞的太师椅上,微微斜着身子,他的样貌端方,但嘴角上滑总给人微笑可亲的观感,即便是嘴边划过的一道刀疤都不曾将这种观感搅乱。而在对面坐着的是三十多岁带着两撇胡子的平凡男人,男人三十而立,看起来他正处于青年人与中年人的分水岭上:此时的苏文方眉目正气,样貌诚恳,面对着这一军的将领,眼下的他,有着十多年前江宁城中那纨绔子弟绝对想不到的不卑不亢。

    “……整个事情,当然知道陆将军的为难,宁先生也说了,你我双方这几年来在生意上都非常愉快,陆将军的人品,宁先生在山中也是赞不绝口的。不过,自从转移到西南,我华夏军一方,仅仅自保,要说真正站稳脚跟,非常不容易……陆将军也明白,商道的经营,一方面我们希望武朝能够抵挡住女真人的进攻,另一方面,这是我们华夏军的诚意,希望有一天,你我可以并肩抗敌。毕竟,我方以华夏为名,绝不希望再与武朝内讧,亲者痛、仇者快。”

    “宁先生说得有道理啊。”陆桥山连连点头。

    “如今这商道被打断了。”苏文方道:“和登三县,产粮原本就不多,我们出售铁炮,很多时候还是需要外头的粮食运进来,才足够山中生活。这是一定要的,陆将军,你们断了粮道,山中迟早要出问题,宁先生不是三头六臂,他变不出二十万人的口粮来。所以,我们当然希望一切能够和平地解决,但如果不能解决,宁先生说了,他恐怕也只能走下下之策,反正,问题是要解决的。”

    “下下之策?”

    “上兵伐谋。”

    “哦……其下攻城。”陆桥山想了许久,点了点头,然后偏了偏头,脸色变了变:“宁先生威胁我?”

    “岂敢如此……”

    “宁先生威胁我!你威胁我!”陆桥山点着头,磨了磨牙,“没错,你们黑旗厉害,我武襄军十万打不过你们,可是你们岂能如此看我?我陆桥山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我好歹十万大军,如今你们的铁炮我们也有……我为宁先生担了这么大的风险,我不说什么,我仰慕宁先生,可是,宁先生看不起我!?”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目光终于凶戾起来,盯着苏文方,苏文方坐在那里,表情未变,一直微笑望着陆桥山,过得一阵:“你看,陆将军你误会了……”

    “当然是误会了。”陆桥山笑着坐了回去,挥了挥手:“都是误会,陆某也觉得是误会,其实华夏军兵强马壮,我武襄军岂敢与之一战……”

    “陆将军误会了,我出山之时,宁先生与我谈起过这件事,他说,我华夏军打仗,不怕任何人,不过,若是真要与武襄军打起来,恐怕也只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苏文方一字一顿说得认真,陆桥山的表情微微愣了愣,随后往前坐了坐:“宁先生说的?”

    “亲口所言。”

    陆桥山显然非常受用,微笑着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两败俱伤啊。”

    “我们会尽一切力量解决这次的问题。”苏文方道,“希望陆将军也能帮忙,毕竟,如果和和气气地解决不了,最后,我们也只能选择两败俱伤。”

    “我能帮什么忙啊,尊使,能放的我都放了啊。”

    “一些小忙。”苏文方笑着,不待陆桥山打断,已经说了下去,“我华夏军,眼下已商贸为第一要务,很多事情,签了合同,答应了人家的,有些要运进来,有些要运出去,如今事情变化,新的合同我们暂时不签了,老的却还要履行。陆将军,有几笔生意,您这里照应一下,给个面子,不为过吧?”

    “打住打住打住……”陆桥山伸手,“尊使啊,坦白说,我也想帮忙,希望你们这次的事情大事化小,可是时局不一样了,您知道如今这西南之地,来了多少人,多了多少眼线,那些读书人啊,一个个恨不得立刻夺了我的职,他们亲自指挥大军进山里,然后马革裹尸还。陆某的压力很大,不止是朝廷里的命令,还有这背后的眼睛。这些事情,我一插手,遮不住风的,陆某背不住这背后的千夫所指……战时通敌,抄家灭族啊。”

    “大家都不容易,陆将军,可以商量。”

    陆桥山只是摆手。

    苏文方正色道:“陆将军,你也不用老是推脱,在下说句实在的吧。出山之时,宁先生曾经说过,这场仗,他是真的不想打,理由非常简单,女真人就要来了、他们真的要来了!吃掉莽山部,吃掉你们,真的是两败俱伤,我们希望,把真正的力量放在对抗女真人上,摆平女真,我们之间尚有商量的余地,女真摆平我们,华夏亡国灭种。陆将军,你真想这样?”

    陆桥山双手交握,想了片刻,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啊……摆开说,我的问题,宁先生、尊使你们也都看得到,不如这样……我们仔细地、好好地商量一下,商量个折中的办法,谁也不欺谁,好不好?老实说,我仰慕宁先生的睿智,可是啊,他算计得太厉害啦,你看,我背后这么多的眼睛,朝廷下令让我打你们,我拒而不前,暗地里还帮你们做事,就算是小事……宁先生把它透出去怎么办?”

    苏文方正要说话,陆桥山一伸手:“陆某小人之心、小人之心了。”<>  “办法总是能想的。”苏文方道。

    “我也觉得是这样,不过,要找时间,想办法沟通嘛。”陆桥山笑着,随后道:“其实啊,你不知道吧,你我在这里商量事情的时候,梓州府可是热闹得很呢,‘雁南飞’上,龙其飞此时恐怕正在大宴宾朋吧。老实说,这次的事情都是他们闹得,一帮腐儒鼠目寸光!女真人都要打过来了,还是想着内斗!要不然,陆某出消息,黑旗出人,把他们一锅端了算了。哈哈……”

    陆桥山一面说,一面大笑起来,苏文方也笑:“哎,这个就随便他们吧,龙其飞、李显农这些人的事情,宁先生不是不知道,不过他也说了,为了装逼,丧心病狂有什么不对,我们不要这么狭隘……而且,这次的事情,也不是他们搞得起来的……”

    “哦,为了装逼,丧心病狂有什么不对……宁先生说的?”陆桥山问道。

    苏文方点点头。

    “有哲理,有哲理……记下来,记下来。”陆桥山口中念叨着,他离开座位,去到一旁的书桌边上,拿起个小本子,捏了毛笔,开始在上头将这句话给认真记下,苏文方皱了皱眉头,只得跟过去,陆桥山对着这句话赞美了一番,两人为着整件事情又商量了一番,过了一阵,陆桥山才送了苏文方出来。

    这里并非大帐,周围显得偏僻安静,苏文方与陆桥山告辞后转身离去,走出不远,面上已经平静得没有了表情。陆桥山站在那帐篷外,一直微笑挥手,待到苏文方离去好一阵子,帐篷里有人出来,走到他后头,陆桥山的面色也已经肃穆威严起来。

    后方出现的,是陆桥山的幕僚知君浩:“将军觉得,这使者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兄长何指?”

    “是指和登三县根基未稳,难以支撑的事情。是故意示弱,还是将真话当假话讲?”

    “宁毅只是凡人,又非神明,凉山道路崎岖,资源匮乏,他不好受,必然是真的。”

    “那将军怎么选?”

    “……知兄,我们面前的黑旗军,在西南一地,好像是雌伏了六年,可是细细算来,小苍河大战,是三年前才彻底结束的。这支军队在北面硬抗百万大军,阵斩完颜娄室、辞不失的战绩,过去不过三四年罢了。龙其飞、李显农这些人,不过是天真妄想的腐儒,以为切断商道,就是挟天下大势压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撩拨什么人,黑旗军与人为善,不过是老虎打了个盹。这人说得对,老虎不会一直打盹的……把黑旗军逼进最坏的结果里,武襄军会被打得粉碎。”

    知君浩在侧面看着陆桥山,陆桥山说着话,低头看着手中的册子。关于他景仰宁毅,偶尔记下宁毅一些奇怪话语的事情,在最顶层的小圈子里有所流传,黑旗与武襄军做生意许久,不少亲近之人便也都知道。不过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自黑旗军在西南落脚的这几年来,陆桥山反反复复地打听与研究宁毅,思考他的想法,推测他的心理,也在一次次殚精竭虑地模仿着与之对阵的情况……

    “如果可能,我不想冲在头上,考虑什么跟黑旗军堆垒的事情。可是,知兄啊……”陆桥山抬起头来,魁梧的身上亦有凶戾与坚定的气息在凝聚。

    “……知兄啊……华夏之名,又岂能被一群这样的逆匪所夺?”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在这夜色之下,与他相映的,也有那延绵无尽、一眼几乎望不到边的猎猎旌旗,十万大军,狼烟精气,已肃杀如海。(未完待续。。)

三十二岁生日随笔——笨拙

    卡文了近一个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一个月里时刻想着复更,但是心绪不对,临近生日的前几天,我信誓旦旦,从今天开始,一定要写出来,攒点存稿,生日发五章。

    然后想,发四章。

    三章……

    昨天一天,写了半章,想想又推翻了,到今天,心想,得,可能一章都没了,好在还是写出来了。快九千字,我本来想要写得更多一点,但临近午夜,最好的情绪已经流失,只适合用来记录一些东西,不太适合用来做情节。

    可以跟大家说的是,生活出现一些问题,不是什么大事,小小的颠簸。最近一个月里,情绪混乱,跟妻子很严肃地吵了两架,虽然目前应该是良性的,但毕竟影响到了我的码字。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断更的新理由,不过事实如此,反正我断更原本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对吧。

    跟妻子结婚是在一五年的十二月十六日,迄今为止是一年半的时间了。我们的相识说起来很平常,又有些古怪,她跑到我叔叔的店里去买厨具,顾客跟老板各种砍价交锋,我叔叔说你还没结婚吧,给你介绍个对象,打个电话叫我到店里,说人已经到了。我那段时间码字晕头转向,但电话打过来了,不得不礼貌性地去一趟,我跟我妈去了,遇上她跟她妈,双方一番交谈,她就跟我说了两句话。

    啧,长得很漂亮,没什么表情,是个精英女性,泡不上。

    这大概就是第一印象,不过面已经见了,加了微信,出于礼貌,约她看一场电影,看了电影吃饭,后来是她找我吃饭,吃完饭她主动付了钱,后来谈及,她觉得码字的都很穷,应该这样。

    她在电视台上班,就在我家门口,一来二去的就勾搭上了。她很忙,电视台里要加班,电视台外也要加班,说起来,她真正开始让我觉得不错的,恐怕是她一直加班这件事情,我后来才知道,她在这边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房子,我们这边房子很便宜,当时三千多块钱一平,她要买一套给父母住,兜里只有两万块钱,就去看房签约。

    然后就是不断的加班,在电视台里她是做技术的,加班做特效,电视台外不断接活,给人做片子,给人组织活动,然后付了首付,交了房子后开始做装修,每一个月把钱砸进去、还上个月的信用卡她居然搞定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记得那段时间,她还去参加公务员考试,打个电话说:“今天去党校培训,你要不要一起来。”我就:“好啊,去陶冶一下节操。”这就是那时的约会。

    那段时间我总是想起二十五岁买房子的时候,我攒够了首付,被个伯伯结了几万块去,后来不还,临到交钱,政策将首付从百分之二十升到百分之三十。我每天在房间里码字,起床之后掉头发,那时候写的是《异化》,尤其艰难,我一方面想要多写一点啊,一方面又想千万不能没有质量。哭过好几次。

    我想我捡到了宝。

    我们在一起的初衷真心诚意的我想帮她分担这些东西。她的性格要强,又不会讨好领导,电视台里整天加班。我常常去送饭,自从一五年下半年换了领导,日子更难过了,有一天中午,说有领导来视察,电视台总编老黄要求技术部中午留在办公室,吃饭都不让去,我一点多钟拿着吃的送过去,一领导模样的人过来看到了,问:“啊,还没吃饭啊?”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之前下令不许去吃饭的总编。

    又有一天的晚上,改片子到下班的时间,台长和总编在技术部守着改,他们这样:台长先去吃饭,然后替总编去吃饭,技术人员不许吃饭。

    叫人加班的领导见过,加班不许人吃饭的领导,倒真是奇葩了。

    我一直想让她辞职,就算说养她,那也没什么,不过她不愿意。到了结婚之后,考虑要孩子,台里缺人,让她去守机房,据说有辐射,她终于愿意辞职了,谢天谢地。

    辞职不到一个月,又去了图书馆工作,说图书馆轻松。

    然而图书馆是一些官太太养老的地方。

    于是又成了工作技术人员,进图书馆一个月,帮人写了两篇东西,得了两个莫名其妙的奖,一篇挂了自己的名字,一群在图书馆做了许多年的老员工,让她补足几年的年终总结,因为没什么背景,还总是让人怼。

    真是奇怪的生态环境。

    还有很多事情,但总之,今年终于还是决定离开了,图书馆从一级降到三级,今年连三级都要维持,馆长让她“把工作扛起来”,图书馆里还有个会计老怼她,是一边找她做事一边怼她你们想象一个会计几年的账没做,等到工作组入住文化部门的时候叫一个进馆半年的新员工去帮忙填账?

    离开了图书馆,又跑去卖花,她的同学在长沙开了个批发部,她又看到了商机。这期间我们去广州旅行了一次,七天的时间,她来了大姨妈,在外面活蹦乱跳的到处跑到处买东西,我订了最好的酒店让她休息,可她休息不下来。逛完广州,还得回去卖花呢。于是吵了一架。

    我也非常累。

    长达一年半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我始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减负,我们不缺钱,虽然我写书的收入比不过一位位知名的大神,可是也足够过上小康的日子了,甚至于背着电脑我可以随时出去旅行,最重要的是我还没有多少合作伙伴,没有必须应酬的人必须参加的饭局。这真是最好过的日子了。我希望她明白,我们什么都不缺了,没有那么多的负担了,买想要的东西,去想去的地方,一年半的时间,我没有一个人出过门往日里我每年大概都会有几次旅行我连起点年会都推掉了。

    但是她的心安定不下来。

    可能是我做的还不够,可能是我做的还不对。我也希望能够像小说里,电视上一样,润物无声地等着她某一天忽然能够放下,不那么有紧迫感,至少现在还没有到。

    于是也就吵了几架。

    长久以来,她也有心理上的问题,对于情绪的控制并不成熟,时常为他人的问题生自己的闷气,然后吃不下饭。一米六八,八十斤的体重,快瘦成排骨了。卖花之后遇上的问题是她的母亲,我的岳母,整天说她卖花没意义,还希望她回去公务员体系上班。

    我的岳母也是个奇怪的人,她的心是真的好,可是却是个孩子,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上蹿下跳,希望所有人都能按照她的步调办事。我们结婚后的第一个除夕,是在岳父母的房子就是老婆咬着牙装修好的房子里过的,家具还没买齐,客厅冷,没有空调,岳父躲在被子里看电视,岳母一边说累,一边上上下下的你要吃什么啊,吃不吃饺子啊,我去弄啊,折腾了一晚上,那时候我觉得,真是个好人。

    妻子上班的时候她每天都要去工作的地方,遇上任何事情都要指手画脚,她喜欢公务员,所以极度鄙视开花店什么的,妻子时常被说得闷闷不乐,有些时候,岳母甚至连每日的三顿都要打电话来指示,午饭做了没,午饭吃了没……昨天吃不下饭,结果我们又吵了一架。我的心情几乎不会被任何其他人干扰,结婚后,也就多了一个人,广州回来卡文一个月,我的情绪也极差,而且充满了挫败感,码字的情绪不到位,因为焦虑而头痛。我就说,一年半的时间了,该做的我也做了,如果你的情绪一直受到各种影响,到最后影响到身体,我该怎么办呢?两个人的生活是不是都不要了?

    该放下的得放下。

    她今天跟太后大人吵了一架,哭着跑回来,太后大人担心她,打电话给我,我就也跟太后大人说了一通,哪有三十岁的人整天连吃饭都要叫的,很多事情我们能自己来。说完之后又怕她被气死了,发信息给岳父问她被气死了没……

    她也真是个好人,社会上很难看到的善心人。

    其实,现实生活中,难相处的岳母多了,许多时候我想想,我的岳母,倒也真的……算不得相处艰难。她真心诚意地关心我们,而且希望我们以六十岁老干部的生活方式来生活……当然,最好我们还是公务员。

    有时候我想,妻子在生活过程中,缺乏成就感。

    她其实很有才华,什么东西都能迅速上手,美术、设计、摄影、插花都能有自己的感悟,但她不善溜须拍马式的交流,兼且情绪管理功力不足,进入社会以来,得到的总是与能力不符。最初从学校毕业,她做游戏设计,甚至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二十岁出头就能拿到三万一个月的工资。再之后,她回到望城希望在母亲身边照顾,母亲又赶着让她进到那个官僚的体系里去,她就什么成就感都没有得到了。

    我有时候看着她笨拙惶然地做这做那,想找一条出路。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想去做直播,她的微博上多是我的书迷,她开直播讲插花和考试作弊,一共两次,我露了一下脸就离开了。我想她希望她的成功都是自己的成功,她有一段时间想要做服装,拼命想联系广州的制作厂家,又看着自己微博上粉丝的增加,兴致勃勃地跟我说:“现在都是你的粉丝,我把网店开起来,就开始洗粉。”我说你花点钱先做起来,我出钱,第一家店,积累经验也好。

    她又舍不得。

    她喜欢看网络上一个网红的直播,那个网红总是播自己的生活,是个女的,我听了并不喜欢,她说她在看人的生活,我说播得这么流畅,生活都是假的,骗人的。

    那些笨拙的,对着一群书迷播插花,然后看见人越来越少时的直播,是真的。

    那种笨拙多可爱啊。

    对于生活,我们可以说出一万种大道理,将它写进书里,令人信服。

    之于现实,我想我们都在自己的泥沼里笨拙地挣扎前行。

    希望我的妻子能够找到内心的平静。

    希望我的岳母能够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虽然更可能的是,今天的吵的架,会变成明天的一头狗血。无非是生活罢了。我想,我还是很幸运的。

    我原本不打算写今年的随笔了,因为可能很少有人会在公众的平台上写这些琐碎的生活,尤其它还是真的生活,可后来又想想,挺好的啊,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么些年来,我生活中能够倾诉的朋友大多在远方其实我基本也已经失去了对身边人倾诉的**。我还是习惯于将它们写在纸上、电脑上,谁能看到,谁就是我的朋友。我们不都在经历生活吗。

    这是我三十二岁的难题和故事。

第七七九章 骨铮鸣 血燃烧(二)

    夜色撩人,秋风安谧。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与陆桥山秘密地碰面之后,苏文方自侧面离开军营。回头看时,武襄军的营地肃杀延绵、军威整齐,火把的光芒像是倒映着天空中的星海。

    情况已经变得复杂起来。当然,这复杂的情况在数月前就已经出现,眼下也只是让这局面更加推进了一点而已。

    虽然早有准备,但苏文方也不免觉得头皮发麻。

    “陆桥山的态度含混,看来打的是拖字诀的主意。如果这样就能拖垮华夏军,他当然喜闻乐见。”

    一行人骑马离开军营,途中苏文方与随行的陈驼子低声交谈。这位曾经心狠手辣的驼背刀客已年届五十,他先前担任宁毅的贴身卫士,后来带的是华夏军内部的军法队,在华夏军中地位不低,虽然苏文方乃是宁毅姻亲,对他也颇为尊重。

    这头发半百的老人此时已经看不出曾经诡厉的锋芒,目光相较多年以前也已经温和了许久,他勒着缰绳,点了点头,声音微带沙哑:“武朝的兵,有谁不想?”

    “他坐视局势发展,甚至推一把手,我都是考虑过的。但先前想来,李显农这些书生非要搞事,武襄军这方面与我们来往已久,未必敢一跟到底,但现在看来,陆桥山这人的想法未必是这样。他看起来笑面虎,心里说不定很有底线。”

    “意思是……”陈驼子回头看了看,营地的微光已经在远处的山后了,“如今的做派是假的,他还真想硬上?”

    苏文方点头:“怕自然不怕,但毕竟十万人呐,陈叔。”

    “那也该让南面的人见到些风风雨雨了。”

    “还是希望他的态度能有转机。”

    天南地北,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局势。西南偏安三年,华夏军的日子虽然过得也不算太好,但相对于小苍河的血战,已称得上是风平浪静。尤其是在商道打开之后,华夏军的势力触手沿商路延伸出来,覆盖川峡四路,苏文方等人在外行事,军队和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算不得危险。

    然而这一次,朝廷终于下令,武襄军顺势而为,附近官府也已经开始对黑旗军实施了高压政策。苏文方等人逐渐收缩,将活动由明转暗,争斗的形式也已经开始变得明朗。

    武襄军会不会动手,则是整个大局势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了。

    ***********

    秋老虎肆虐的闷热的夜晚,豆点般的灯火还在亮着,灯光之下,是一封还在写的书信:

    “苍之贤兄如晤:

    兄之来信已悉。知江南局面顺利,万众一心以抗女真,我朝有贤太子、贤相,弟心甚慰,若长此以往,则我武朝复兴可期。

    弟自来西南,人心蒙昧,局面艰辛,然得众贤相助,如今始得破局,西南之地,已皆知黑旗之恶,群情汹涌,伐之可期。成茂贤兄于凉山对尼族酋王晓以大义,颇有成效,今夷人亦知天下大义、大是、大非,虽于蛮夷之地,亦有讨伐黑旗之义士焚其田稻、断其商路,黑旗小人困于山中,惶惶不安。成茂贤兄于武朝、于天下之大功大德,弟愧不如也。

    今局势虽明,隐患仍存。武襄军陆桥山,拥兵自重、首鼠两端、态度难明,其与黑旗匪军,往日里亦有来往。而今朝堂重令之下,陆以将在外之名,亦只屯兵山外,不肯寸进。此等人物,或油滑或粗野,大事难足与谋,弟与众贤商议,不可坐之、待之,无论陆之心思为何,须劝其前进,与黑旗堂堂一战。

    幸者此次西来,我辈之中非只有儒家众贤,亦有知大事大非之武者豪杰相随。我辈所行之事,因武朝、天下之兴盛,众生之安平而为,他日若遭厄难,望苍之贤兄为下列人等家中送去银钱财物,令其子孙兄弟知晓其父、兄曾为何而置生死于度外。只因家国危亡,不能全孝道之罪,在此叩首。

    今参与其中者有:江南大侠展绍、杭州前捕头陆玄之、嘉兴简明志……”

    灯火摇晃,龙其飞笔端游走,书就一个一个的名字,他知道,这些名字,可能都将在后世留下痕迹,让人们记住,为了兴盛武朝,曾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行险献身、置生死于度外。

    写完这封信,他附上了一些银票,方才将信封封口寄出。走出书房后,他见到了在外头等待的一些人,这些人中有文有武,目光坚定。

    “……西南之地,黑旗势大,并非最重要的事情,然而自我武朝南狩后,军队坐大,武襄军、陆桥山,真正的一手遮天。此次之事虽然有知府大人的协助,但其中厉害,诸位不可不明,故龙某最后说一句,若有退出者,绝不记恨……”

    夜风呜咽着从这里过去了。

    ************

    与陆桥山交涉过后的第二日清晨,苏文方便派了华夏军的成员进山,传递武襄军的态度。此后连续三天,他都在紧锣密鼓地与陆桥山方面交涉谈判。

    谈判的进展不多,陆桥山每一天都笑眯眯地过来陪着苏文方闲聊,只是对于华夏军的条件,不肯退步。不过他也强调,武襄军是绝对不会真的与华夏军为敌的,他将军队屯驻凉山外围,每日里无所事事,便是证据。

    外围的官府对于黑旗军的搜捕倒是越来越厉害了,不过这也是执行朝堂的命令,陆桥山自认并没有太多办法。

    “这次的事情,最重要的一环还是在京城。”有一日交涉,陆桥山如此说道,“陛下下了决心和命令,我辈当官、当兵的,如何去违抗?华夏军与朝堂中的许多大人都有往来,发动这些人,着其废了这命令,凉山之围顺势可解,否则便只好如此僵持下去,生意不是没有做嘛,只是比往日难了一些。尊使啊,没有打仗已经很好了,大家原本就都不好过……至于凉山之中的情况,宁先生无论如何,该先打掉那什么莽山部啊,以华夏军的实力,此事岂不易如反掌……”

    陆桥山每一日又是赔笑又是为难,将不想做事的官僚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说起凉山之中的情况,自莽山部化整为零,作为外来人的华夏军似乎也对其显得束手无策起来。苏文方不太知道山中的事情,却已然感受到了一日一日的紧绷,他听宁毅说过温水煮青蛙的故事。

    “陆桥山没安什么好心。”这一日与陈驼子说起整个事情,陈驼子劝说他离开时,苏文方摇了摇头,“然而就算要打,他也不会擅杀使者,留在这里扯皮是安全的,回去山里,反而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

    他这样说,陈驼子自然也点头应下,已经白发的老人对于身处险境并不在意,而且在他看来,苏文方说的也是在理。

    再过一日,与苏文方进行交涉的,便是军中的幕僚知君浩了,双方讨论了各种细节,然而事情终究无法谈妥,苏文方已经清晰感觉到对方的拖延,但他也只能在这里谈,在他看来,让陆桥山放弃对抗的心态,并不是没有机会,只要有一分的机会,也值得他在这里做出努力了。

    这一日下午回去不久,苏文方考虑着明天要用的新说辞,居住的院落外头,陡然发出了响声。

    刀兵相交的声音刹那间拔升而起,有人呼喊,有人大吼,也有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他还只微微一愣,陈驼子已经穿门而入,他一手持单刀,刀锋上还见血,抓起苏文方,说了一声:“走”苏文方便被拽了出去。

    苏文方没什么武艺,这一路被拉得跌跌撞撞,院子内外,加上陈驼子在内,一共有七名华夏军的战士,大都经历了小苍河的战场,这时候皆已操起兵器。而在院外,脚步声、奔马声都已经响了起来,不少人冲进院子,有人大喊:“我乃江南李证道”被斩杀于刀下。

    陈驼子拖着苏文方,往先前预定好的退路暗道厮杀奔跑过去,火焰已经在后方燃烧起来。

    外头的街道口,混乱已经扩散,龙其飞兴奋地看着前方的围捕终于展开,侠客们杀入院落里,战马奔行密集,嘶吼的声音响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主持这样的行动,中年书生的面颊都是红的,随后有人来报告,里头的抵抗激烈,而且有密道。

    “追上他们、追上他们……密道必定不远,追上他们”龙其飞慌张地大喊。

    密道的确不远,然而七名黑旗军战士的配合与厮杀令人生畏,十余名冲进去的侠士几乎被当场斩杀在了院落里。

    第一名黑旗军的战士死在了密道的入口处,他已然受了重伤,试图阻止众人的跟随,但并没有成功。

    第二名黑旗军战士死在了密道的出口,将追上来的人们稍稍延阻了片刻。

    密道跨越的距离不过是一条街,这是临时应急用的住所,原本也展开不了大规模的土木工程。龙其飞在梓州知府的支持下发动的人数众多,陈驼子拖着苏文方冲出来便被发现,更多的人包抄过来。陈驼子放开苏文方,抄起双刀冲入附近巷道狭路。他头发虽已斑白,但手中双刀老辣狠毒,几乎一步一斩一折便要倒下一人。

    “跟上我。”陈驼子这样大喊着,与四名华夏军人一路厮杀前行,转眼间已在混乱的局势里突出了一条街。

    途中又有一名华夏军士兵倒下,其余人或多或少也受了伤。

    “陈叔,回去告诉姐夫消息……”

    “你回去!”老人大吼。

    “我走不了了,消息重要。”苏文方拖着中了一支箭的腿,全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害怕,他几乎是带着哭腔重复了一句,“消息重要……”

    前方还有更多的人扑过来,老人回头看了一眼,一声悲呼:“几位兄弟陪我杀”如猎豹般的当先而行。当他冲出苏文方的视野时,苏文方正走到路边的一颗树下,几名华夏军人还在厮杀,有人在前行途中倒下,有两人还守在苏文方的身前,苏文方喊道:“住手!我们投降!”

    其中一名华夏军士兵不肯投降,冲上前去,在人群中被长枪刺死了,另一人眼看着这一幕,缓缓举起手,扔掉了手中的刀,几名江湖豪客拿着镣铐走了过来,这华夏军士兵一个飞扑,抓起长刀挥了出去。那些侠士料不到他这等情况还要拼命,刀枪递过来,将他刺穿在了长枪上,然而这士兵的最后一刀亦斩入了“江南大侠”展绍的脖子里,他捂着脖子,鲜血飚飞,片刻后死去了。

    这最后一名华夏军士兵也在死后一刻被砍掉了人头。

    苏文方看着众人的尸体,一面发抖一面瘫倒在树下,他的腿被箭射穿,痛得难以忍耐,眼泪也流了出来。不远处的巷道间,龙其飞走过来,看着那一路死伤的侠士与捕快,脸色惨白,但不久之后看见抓住了苏文方,心态才稍微好些。

    什么华夏军人,也是会吓哭的。

    他着众人抓住苏文方,又叫了大夫来为他医治,过得片刻,武襄军的队伍便来了,带队的是一脸怒气的陆桥山,过来围住了镇子,不许人离开,要求龙其飞交人。军营附近的地方,就算梓州知府的执法,亦不该伸手过来。

    更多的书生,也开始往这边涌过来,指责着军队是否要包庇黑旗军的乱匪。

    这一天,双方的对峙持续了片刻。陆桥山终于退去,另一面,浑身是血的陈驼子行走在回凉山的路上,追杀的人从后方赶来……

    苏文方被枷锁铐着,押回了梓州,艰难的时日才刚刚开始。

    龙其飞将书信寄去京城:

    “……我方大事初毕,若事情顺利,则武襄军已不得不与黑旗逆匪反目,此事大快人心,其中有十数义士牺牲,虽不得不付出牺牲,然终究令人惋惜……

    ……若此事未定,我等将再向陆将军请愿,使武襄军无法拖延敷衍,为家国计,此事已不可再做拖延,即便我等在此牺牲,亦在所不惜……”

    此后又有许多慷慨的话。

    陆桥山回到军营,罕见地沉默了许久,没有跟知君浩交流这件事的影响。

    凉山山中,一场巨大的风暴,也已经酝酿完毕,正在爆发开来……

第七八〇章 骨铮鸣 血燃烧(二)

    天气炎热,风在山里走,吹动山岗上绿水的树与山下金黄的田地,在这大山之间的和登县,一所所房舍间,黑色的旗帜已经开始动起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事情的突如其来是在上午,随着号声,军队大规模地聚集,而后迅速出发。一个时辰内,和登的华夏军卫戍部队已经有半数从这里发出,剩余的也已经进入了戒严警备状态。尽管自莽山部的进攻以来,和登三县已经加强了戒备,民兵随时在周围巡逻,但这样突然的行动,还是令得县城附近的民众陡然绷紧了神经。

    自与莽山部撕破脸后,这一次,有大事出现了。

    和登是三县之中的政治中心,附近的住民大多是青木寨、小苍河以及西北破家后跟随而来的华夏军老人,眼看着事态的突然变化,不少人都自发地拿起兵器出了门,参与周围的戒备,也有些人稍作打听,明白了这是事态的可能由来。

    自从朝堂开始正式封锁凉山区域,莽山部联同一些小部落动手后,华夏军方面一直在联系各个尼族部落,商议此后的对策和联手事宜。这一次,在各族中名声相对较好的恒罄部落的牵头下,附近有尼族共十六部聚首会盟,商议如何应对此事,前天,宁毅亲自动手参与此会,到得今天,或许是收到了消息,要出问题。

    十六部会盟所在的恒罄部落居所小灰岭距离和登足有数十里山路,宁毅所带去的随行人员,则只有五百人。如果整个会盟过程中真的出现了大问题,华夏军很可能便会来不及救援。

    这一次数千卫戍部队陡然出动,和登等地的戒严,显然就是在应对随时可能来临的、孤注一掷的攻击。

    戒严进行到中午,县城一头的道路上,忽然有马车朝这边过来,旁边还有跟随的士兵和大夫。这一队行色匆匆的人跟今日的戒严并没有关系,巡逻的队伍过去一查,立马选择了放行,不久之后,还有小孩子哭着跟在马车边:“陈爷爷、陈爷爷……”众人在陈述中才知道,是军中资历颇老的陈驼子在山外受了重伤,此时被运了回来。陈驼子一生狠毒桀骜,无子无后,后来在宁毅的建议下,照顾了一些华夏军中的孤儿,他这样子被送回来,山外可能又出现了什么问题。

    卫戍部队的出动,警戒的升级,宁毅的不在以及山外的变故,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的碰在了一起,不久之后,便开始有老兵拿着武器去到山上请愿一战,一时间,群情激昂,将整个和登的局面,变得更为热烈了起来。

    正坐镇和登的苏檀儿,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陈驼子的消息。老人一路厮杀进山,在被前方岗哨的华夏军士兵救下时还有意识,大概交代了山外苏文方遇袭的讯息这才昏迷。山外的变故或许就代表了陆桥山的态度,但这也不是眼下最迫切的,对于苏檀儿而言,苏文方虽然已经是华夏军成员,也一样是她的弟弟,此时两位亲人出现状况、生死未卜,她心中的情绪会怎样,实在难说得紧。

    苏檀儿在房间里沉默了片刻,此时在她身边负责安防的红提已经开始找人,安排山外的救人。苏檀儿只是沉默片刻,便清醒过来,她收拾心情:“红提姐,不要鲁莽……我们先去安抚一下外头的老人家,山外头不能强来。”

    她低着头出门,步伐很快,红提随后跟上去。和登的几年里,宁毅出现得少,苏檀儿在众人心中颇有威信,此时出去,方才安抚了请战的众人。到得下午时分,天气闷热而阴沉,有人过来通报,陈老爷子醒过来了。

    *************

    看护的房间里,陈驼子的伤势颇重。他一路厮杀,身中多刀,后来又长途远奔,透支极大,若非一身功力精纯、又或是年纪再大几岁,这一番折腾过后,恐怕就再难醒过来。

    在房间里见到苏檀儿进来的第一时间,身上缠满绷带的老人便已经挣扎着要起来:“大夫人,对不住你……”眼见着他要动,看顾的护士与进来的苏檀儿都连忙跑了过来,将他按住。

    “陈叔不关你的事,你是英雄……”

    “派人去救,要派人去救,也许来得及……”

    “我知道,我知道。”苏檀儿眼眶微红,“苏文方遇上这件事,算他有此一劫,陈叔,你一定要安心养伤,不然立恒回来,他……”

    “要派人去救,文方是好样的,也许要吃苦。”老人勉力维持精神,艰难地说话,“还有要告诉东家,陆桥山不安好心,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他不做正事,可能已经下了决心,要告诉东家……”

    “好的,好的。”

    陈驼子自竹记时期便跟随宁毅,这些年来,称呼一直未曾改变,他将这番话艰难地说完,在床上喘息了一下。又将目光望向苏檀儿:“大夫人,外头出什么事了,我听到人说了,说出事了,什么事情……”

    “没事情,陈叔你好好养伤。”

    “我听说东家出去了,出事了?大夫人,你想让老头子放心,就告诉我……”

    苏檀儿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又吸了一口气:“山里要对付莽山部,十六部尼族商量在小灰岭那边会盟,立恒他过去了。但是我们上午收到消息,莽山部已经大规模出动,杀往小灰岭,而且……听说有人投了朝廷,事情有变。”

    “……东家身边有多少人。”

    “有五百人。”

    “……那没有事,东家能回来的。”陈驼子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随后又抬头望向苏檀儿,“是不是东家私下里有安排,大夫人,没人算计得了东家,是不是有安排?”

    “我不知道,可能有可能没有。”苏檀儿摇摇头,“不过,不管有没有,我知道他肯定会希望我们这边按照正常办法应对,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她的眼眶微红,却始终没有哭起来。这个时候,数千的黑旗部队正翻山越岭,在小凉山中一路延伸,朝着北面的小灰岭方向而去。而在与他们呈九十度的方向上,倾巢而出的莽山部与几个小部落的成员,正穿过密林与河流,朝着小灰岭,汹涌而来!

    *************

    一切都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巨大的灰云遮蔽天际,气压沉闷。小灰岭附近,恒罄部落所在之地一片混乱,火焰在燃烧、烟柱升腾,因火药爆炸而引起的硝烟随风飞舞,尚未散去,混乱与厮杀声还在传来。

    李显农、字成茂,四十一岁。此时他快步走在这混乱的林间,矫健而从容,树枝在他的脚下断裂,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走到这林地的边缘,隔着一道悬崖,他举起手中的望远镜往远处的小灰岭半山腰上看去。

    那弑君之人宁毅,就在那头的石台上。透过望远镜的模糊视野,李显农能够将那道身影的轮廓给隐隐的看清楚。

    厮杀声在侧面沸腾。放下望远镜,李显农的目光严肃而平静,只是从那微微颤抖的眼底,或能隐约察觉出男人心中情绪的翻涌。带着这平静的面容,他是这个时代的纵横家,西南的数年,以一介书生的身份,在各种蛮人之中奔走布局,也曾经历过生死的抉择,到得这一刻,那整个天下至恶的敌人,终于被他做入局中了。

    在这个大局之中,许许多多的人,幻想着以大势打倒这位强敌。朝廷发兵,龙其飞等人迫使武朝尽早与黑旗决战,以振兴因其弑君后落下的民心士气,李显农却并不局限于此,若能达到目的,他什么手段都愿意用。

    在山中的这几年,表面上他是将郎哥等人煽动起来,站在了华夏军的对立面,配合着武襄军对华夏军进行削弱,但在实际上,他最大的布局还是在恒罄部落,通过暗地里站在朝廷一边的恒罄酋王食猛,与黑旗军修好关系,在此后爆发的大冲突中,尽量公正地为黑旗军说话,到最后,组织起一场“公正”的会盟,在最后的时刻图穷匕见,将宁毅等人一网打尽。

    之所以能够算计到这一步,是因为李显农在山中的几年,已经看到了华夏军在凉山之中的困境和局限。初来乍到、借地生存,就算有着强大的战斗力,华夏军也绝不敢与周围的尼族部落撕破脸,在这几年的合作之中,尼族部落虽然也帮助华夏军维持商道,但在这合作之中,这些尼族人是没有义务可言的。华夏军一方面依靠他们,一方面对他们没有约束,无论生意如何,许多的利益要一直维持给尼族人的输送。

    黑旗人绝不会愿意就此困死在小凉山中,宁毅也不会是一个坐视困局的人。

    李显农知道他需要这个会盟,能够进一步加深合作的会盟。

    于是宁毅走进了局中。

    两军交战,对于莽山部落的众人,黑旗军必然不会放弃监视,因此他们不可能过早地杀来。但恒罄部落的反目绝对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酋王带来的护卫被大量的分割,李显农甚至安排了火炮炮击会盟大厅,只是黑旗军灵敏的战争嗅觉使得这一步未曾成功,敢死冲锋的黑旗精锐端掉了这边的火炮,但这个时候,反击也已经迟了,会盟的酋王与宁毅一道被赶上了小灰岭上的绝路,虽然黑旗护卫负隅顽抗,但被分割开的众多酋王护卫已经聚集不了太大的战力,只要能够突破山前黑旗与各部加起来千余人的防线,一切的大事都将定下。

    而即便拖延下去,莽山部的主力,也已经在扑过来的路上了。

    在事情定下之前,即便已经身处恒罄部落,李显农也丝毫不敢乱来,他甚至连远远地偷看一眼宁毅的存在都不敢,仿佛只要远远的一瞥,便有可能惊动那可怕的男人。但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举起望远镜,远远地打量一眼。

    纵然在这望远镜里看不清楚对方的样貌,但李显农觉得自己能够把握住对方的心情。事实上在许久以前,他就觉得,作为天下的杰出之士,即便是对手,大家都是惺惺相惜的。在西南的这块棋盘上,李显农缓缓的落子布局,宁立恒也绝不会忽视他的落子,不过,他的敌人太多了。

    棋杀一目。到得这一刻,他知道对面的宁立恒必然已经反应过来,在这里落子的是谁。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在这边大喊一声,引起对方的注意,然后去享受对方那咬牙切齿的反应。

    身后有脚步声传过来,酋王食猛带着部下过来了。两人相识已久,食猛身材魁梧,性情上却也相对桀骜,李显农将那单筒望远镜递给对方。

    “若有可能,我真想在那宁立恒死前见他一面,听他说说心中的想法……但事实告诉我,只要有机会,必须第一时间杀死他,不要留下什么余地。”

    “我也想跟他聊聊,看他后悔的表情。”食猛说了一句。

    “你不用这么照顾我。”李显农笑了起来。

    食猛也是冷然一笑,看着镜头里的画面:“你猜他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谈怎样将宁立恒抓出来的投降?”

    视野的远方,石台之上,能够看到下方的山林、房舍、硝烟与厮杀。宁毅背对着这一切,就在刚才,石台上集锦部落的勇士出手试图拿下他,此时那位勇士已经被身边的刘西瓜斩杀在了血泊里。

    “……事情迫在眉睫,是选择自己将来的时候了,我不怪他!但是希望诸位长者能够考虑清楚,食猛刚才是如何对待你们的?那些火炮,他是只想杀我,还是想将诸位一块杀了!”宁毅看着周围的众人,正目光严肃地说话。

    “当然,我不想说什么食猛就是想要独霸凉山,他做不到,朝廷最想要的是我的人头。但是他们没把你们当成一回事,我想请诸位想想,外头的朝廷以前是如何看待各位的,华夏军来了,他们想要招安你们了,真的是这回事吗?没有华夏军,我保证朝廷对你们的态度跟以前一样。但我不同,我是要扎根在这里的。”

    “华夏军在这里六年的时间,该有的承诺,我们没有食言,该给诸位的好处,我们勒紧裤腰也一定给了你们。这日子很好过,但是这一次,莽山部落开始乱来了,许多人没有表态,因为这不是你们的事情。华夏军给诸位带来的东西,是华夏军应该给的,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饼子,所以哪怕莽山部落动手没个分寸,甚至也对你们的人下手,你们还是忍下来,因为你们不想冲在前面。”

    “可是你们这样看着,华夏军没有了,你们的东西也会没有的,朝廷给不了你们什么,他们看不起你们。”

    “莽山部落要动手,有人问我,华夏军为什么不动手。我们怕他们?因为凉山是他们的地盘?我们在北方打过最凶残的女真人,打过中原百万的大军,甚至打退了他们!华夏军不怕打仗!但我们怕没有朋友,凉山是诸位的,你们是主人家,你们容留我们住下来,我们很感激,如果有一天你们不愿意了,我们可以走。但我们只要在这里一天,我们希望跟大家分享更多的东西,同时,尼族的勇士骁勇善战,我们非常敬佩。”

    “不是自己种的瓜,吃着不甜。”平台上,宁毅摊了摊手,“我们想跟大家做兄弟。”

    “所以,即使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带着诚意过来了。”

    **************

    林地边缘,李显农看见石台上的宁毅转过了身,朝这边看了看。他已经说完了想说的话,等待着众人的商量。山脚厮杀焦灼,远方的林间,莽山部落的人、黑旗的人正争分夺秒地汹涌而来。

    某一刻,有信号弹发起在天空中。

    “黑旗孤注一掷,想反扑了。”李显农放下望远镜。

    食猛哈哈一笑:“拿我的杀狼刀来!”

    有属下扛来了锯齿森然的重刀,食猛扛起那巨刃,犹如山岳般的气势激荡。

    远处,山脚,两百多名黑旗军成员结阵,发起了冲锋。恒罄部落的战士汹涌而上!

    “我倒想看看传说中的黑旗军有多厉害!”李显农目光兴奋,从齿缝间说出了这句话。

    仅仅下一刻,不能消解的噩梦犹如泰山压顶、扑面而来!

第七八一章 骨铮鸣 血燃烧(四)

    山野起伏。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激烈的厮杀与攻防还在持续,随着华夏军信号的发出,小灰岭下方的山道间,两百余名华夏军的战士已经开始结阵准备发起冲锋。头盔、钢刀、劲弩、甲胄……在西南生息的几年里,华夏军潜心于军备与原材料的改良,小股部队的军械已极其精良。不过,在这战场的前方,察觉到华夏军反扑的意图,恒罄部落的战士并未露出丝毫畏惧的神色,反而是齐声呼喝,随着战号声起,大量挥舞刀枪、身躯染血的恒罄勇士汹涌而来,嘶吼之声汇成慑人的海潮。

    在这苍莽的大山之中生存,尼族的骁勇毋庸置疑,相对于两百余名华夏军战士的结阵,数千恒罄勇士的汇集,粗犷的吼喊、展现出的力量更能让人血脉贲张、心潮起伏。小凉山中地势崎岖复杂,先前黑旗军与其余酋王护卫籍着地利固守小灰岭下一带,令得恒罄部落的进击难竟全功,到得这一刻,终于有了正面对决的机会。

    弥漫的硝烟中,数千人的进击,就要淹没整个小灰岭。

    酋王食猛已扛起了巨刃。李显农心潮澎湃。

    “我倒想看看传说中的黑旗军有多厉害!”

    自女真南来,武朝士兵的积弱在文士的心中已成事实,将帅**、士兵贪生怕死,故无法与女真相抗。然而对比北面的雪地冰天,南面的蛮人悍勇,与天下强兵,仍能有一战之力。这也是李显农对这次布局有信心的原因之一,此时忍不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男儿以天下为棋局,纵横博弈,便该如此。酋王食猛“哈”的出声。这感受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砰的一声远远传来,有什么东西溅在李显农的脸上,巨大的身躯在“哈”的前奏后,倒在地下。

    天空阴沉,风在沉闷地吹,呐喊声还在持续。恒罄部落的勇士已经淹没过来,在高速的冲锋下,挥出凌厉的攻击。两百余黑旗军战士转眼间被淹没在锋线里,有的长刀斩在了甲胄上,有的铁盾轰的撞开了巨棒,凶猛的挥刀将没有防具的蛮人砍杀在地面上,黑旗军战士以**人、十余人为一股,汇集成团,迎击上这十倍于己的汹涌冲撞。

    “哇啊啊啊啊啊”有蛮人的勇士凭着在常年厮杀中锻炼出来的野性,避开了第一轮的攻击,翻滚入人群,钢刀旋舞,在无畏的大吼中奋勇搏杀!

    侧后方一点的树林边缘,李显农说完话,才刚刚放下了一点望远镜的镜头,风正吹过来,他站在了那里,没有动弹。周围的人也都没有动弹,这些人中,有跟随李显农而来的江南大侠,有酋王食猛身边的护卫,这一刻,都有着些许的怔然,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在刚才酋王食猛开口笑出声的一瞬间,侧面山头的林间,有一发枪弹越过百余丈的距离射了过来,落在了食猛的颈项上。

    这雄壮的汉子在第一时间被打碎了喉管,血液爆出来,他连同长刀轰然倒下。众人还根本未及反应,李显农的雄心还在这以天下为棋盘的幻梦里徘徊,他正式落下了开局的棋子,考虑着接续你来我往的搏杀。对方将军了。

    侧下方的前线上,壮烈的搏杀正开始,两百余华夏军已突入那海潮般的攻势里,杀戮的核心中,黑旗劈波斩浪,屹立不倒。尼族的勇士们也有着同样奋勇不屈的战意,还没有人注意到这后方的变故。

    李显农从变得极为缓慢的意识里反应过来了,他看了身边那倒下的酋王尸体一眼,张了张嘴。空气中的呐喊拼杀都在蔓延,他说了一句:“挡住他……”周围的人没能听懂,于是他又说:“挡住他,别让人看见。”

    跟随李显农而来的江南侠客们这才知道他在说什么,正要上前,食猛身后的护卫冲了上来,刀兵出鞘,将这些侠士挡住。

    李显农的脸色黄了又白,脑子里嗡嗡嗡的响,眼看着这对峙出现,他转身就走,身边的侠士们也跟随而来。一行人快步横穿树林,有响箭在树林上方“咻”的呼啸而过,林地外混乱的声音明显的开始膨胀,树林那头,有一波厮杀也开始变得激烈起来。李显农等人还没能走出去,就看见那边一小队人正砍杀过来。

    这一次的小灰岭会盟,恒罄部落陡然发难,许多酋王的护卫都被分割在了战场外围,难以突破救援。眼下出现的,却是一支二三十人的黑旗队伍,为首的单刀独臂,乃是黑旗军中的大恶人“参天刀”杜杀。若在平常,李显农或许会反应过来,这支队伍忽然从侧面发动的进攻绝非偶然,但这一刻,他只能尽量快步地奔逃。

    身边的侠士冲杀过去,试图阻挡住这一支特种作战的小队,迎面而来的便是呼啸交错的劲弩。李显农的奔走原本还试图保持着形象,此时咬牙狂奔起来,也不知是被人还是被树根绊了下,陡然扑出去,摔飞在地,他爬了几下,还没能站起,背后被人一脚踩下,小腹撞在地面的石头上,痛得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绑起来!”

    远远的厮杀声一**传过来,近处的厮杀则已经到了尾声。李显农被人反剪双手,拿起麻绳就绑,晃动的视野中,侠士或已经倒下,或四散逃离,杀过来的“参天刀”杜杀并未过多关注这边的情形,带着大部分成员朝李显农来的方向冲过去。

    李显农手脚被缚,无法动弹,心底已经凉了下去,过得一阵他才微微意识到这队人是去干什么的。黑旗军的反扑与那飞来的一记火枪、这一队人的出现环环相扣。如果食猛不曾丧命在那一记火枪下,这一队人显然也是要冲击食猛后阵的。他心中闪过这念头,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滋味,看看周围,守在这里的只有三个黑旗成员,远处的厮杀还在进行,他心中升起一线希望:说不定恒罄部落还能够正面杀溃那黑旗军,再过一段时间,郎哥、莲娘等人过来,自己还有机会得救。

    但这样的希望,终究还是沉下去了。

    远处厮杀、呼喊、战鼓的声音逐渐变得整齐,象征着战局开始往一边倒下去。这并不出奇,西南尼族固然悍勇,然而整个体系都以酋王为首,食猛一死,要么是有新族长上位请降,要么是举族崩溃。眼下,这一切显然正在发生着。

    事情持续了不久,呼喊声渐渐歇下去,此后更多的就是屠杀与脚步声了。有人在高声呐喊着维持秩序,再过得一阵,李显农看见有些人朝这边过来了他原本估计会看到宁毅等人,但是并没有。过来的只是来通传捷报的一个黑旗小队,然后又有人拿了竹竿、木棍等物过来,将李显农等人如猪猡般绑在上头,抬往了恒罄部落的大广场那边。

    李显农屈辱已极,快被绑上木棍的时候,还奋力挣扎了几下,大喊:“士可杀不可辱!”“让宁毅来见我!”那士兵身上带血,随手拿可根棍子砰的打在李显农头上,李显农便不敢再说了,随后被人以布条堵了嘴,抬去大广场的中央架了起来。

    更多的恒罄部落成员已经跪在了这里,有些哭喊着指着李显农大骂,但在周围士兵的看守下,他们也不敢乱动。此时的尼族内部仍是奴隶制度,败者是没有任何人权的。恒罄部落这次一意孤行算计十六部,各部酋王能够指挥起麾下部众时,差点要将整个恒罄部落完全屠灭,只是华夏军阻止,这才停止了几乎已经开始的大屠杀。

    更多的恒罄部落成员被揪出来,在前头密密麻麻地跪下去。

    被摆在前方的李显农心中已经麻木了。过得一阵,有人来宣布,恒罄部落已经有了新的酋王,对于此次事件只诛数名首恶,不做滥杀的决策。人群哭着跪拜,有数名食猛麾下亲信被拉出来,在前方直接砍了头。

    这事情在新酋王的命令下稍稍平息后,宁毅等人从视野那头过来了,十五部的酋王也随着过来。被绑在木棍上的李显农瞪大眼睛看着宁毅,等着他过来奚落自己,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露面之后,恒罄部落的新酋王过去跪拜请罪,宁毅说了几句,随后新酋王过来宣布,让无罪的众人暂时回去家中,清点物资,抢救被烧坏或是被波及的房舍。恒罄部落的众人又是连连感激,对于他们,作乱的失败有可能意味着整族的为奴,此时华夏军的处理,真有让人重新得了一条生命的感觉。

    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天色阴沉未散。宁毅与十六部酋王进入旁边的侧厅当中,开始继续他们的会议,对于华夏军这次将会获得的东西,李显农心中能够想象。那会议开了不久,外头示警的声音终于传来。

    郎哥和莲娘的队伍已经到了。

    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迎头的痛击。而与此同时,数千的和登卫戍部队,还在衔尾追来!

    ************

    莽山部一如预期的抵达,没有惊动在厅堂中开会的宁毅等人。随着恒罄部落事情的平息,小灰岭一带此时能够集结起来的各尼族队伍足有数千,先期的埋伏令得郎哥等人甫到便吃了一场迎头痛击。

    这是李显农一生之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犹如无尽的泥沼,人缓缓地沉下去,还根本无从挣扎。莽山部的人来了又开始逃离,宁毅甚至都没有出来看上一眼,他被倒绑在这里,周围有人指指点点,这对他来说,也是此生难言的屈辱。恨不能一死了之。

    时间逐渐的过去了,天色渐渐转黑,篝火升了起来,又一支黑旗部队抵达了小灰岭。从他根本无心去听的琐碎言语中,李显农知道莽山部这一次的损失并不严重,然而那又如何呢黑旗军根本不在乎。

    他的目光能够看到那聚会的厅堂。这一次的会盟之后,莽山部在大小凉山将无处立足,等待他们的,只有随之而来的灭族之祸。黑旗军不是没有这种能力,但宁毅希望的,却是众多尼族部落通过这样的形式印证彼此的守望相助,从此之后,黑旗军在大小凉山,就真的要打开局面了。

    竟是自己的奔走忙碌,将这个契机送到了他的手里。李显农想到这些,无比讽刺,但更多的,还是随后将要面临的恐惧,自己不知会被怎样残忍地杀掉。

    篝火燃烧了许久,也不知什么时候,厅堂中的会议散了,宁毅等人陆续出来,彼此还在笑着交谈、说话。李显农闭上眼睛,不愿意看着他们的笑,但过了一段时间,有人走了过来,那一身灰袍的中年人便是宁立恒,他的样貌并不显老,却自有理所当然的威势,宁毅看了他几眼,道:“放开他。”

    身边的杜杀抽出刀来,刷的砍断了绳索,李显农摔在地上,痛得厉害,在他缓缓翻滚的过程里,杜杀已经割开他手脚上的绳子,有人将四肢麻木的李显农扶了起来。宁毅看着他,他也努力地看着宁毅。

    “知不知道猴子?”

    宁毅的开口说话,出人意料的平静,李显农微微愣了愣,然后想到对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是猴子,但之后他觉得事情不是这样。

    “华夏军最近的研究里,有一项奇谈怪论,人是从猴子变来的。”宁毅语调平缓地说道,“很多很多年以前,猴子走出了树林,要面对很多的敌人,老虎、豹子、豺狼,猴子没有老虎的尖牙,没有猛兽的爪子,他们的指甲,不再像这些动物一样锋利,他们只能被这些动物捕食,慢慢的有一天,他们拿起了棍子,找到了保护自己的办法。”

    “没有山洞他们就搭房子,生的肉吃多了容易生病,他们学会了用火,猴子拿了棍子还是打不过老虎,他们学会了合作。后来这些猴子变成了人。”

    李显农俨然在听天方夜谭。宁毅笑了笑。

    “天地万物都在战胜问题的过程中变得强大,我是你的问题,女真人是你的问题,打不过我,说明你不够强大。不够强大,说明你找到的路子不对,一定要找到对的路子。”宁毅道,“如果不对,就会死的。”

    李显农的心中转过了无数想要反驳的话,然而口腔干涩,他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词穷,没能发出声音来。宁毅只是顿了顿。

    “你回去以后,教书育人也好,继续奔走呼吁也罢,总之,要找到变强的办法。我们不光要有智慧找到敌人的弱点,也要有勇气面对和改进自己的龌龊,因为女真人不会放你,他们谁都不会放。”

    “……回去……放我……”李显农呆呆地愣了半晌,身边的华夏军士兵放开他,他甚至微微地往后退了两步。宁毅抿了抿嘴,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这里。

    有传令兵远远过来,将一些讯息向宁毅做出报告。李显农愣楞地看了看四周,旁边的杜杀已经朝周围挥了挥手,李显农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见周围没人拦他,又是踉踉跄跄地走,逐渐走到广场的旁边,一名华夏军成员侧了侧身,看来不打算挡他。也在这个时候,广场那边的宁毅朝这边望过来,他抬起一只手,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点了点:“等一下。”

    李显农又愣了愣,这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拔腿逃跑,旁边的华夏军士兵与他对望了一眼,场面一时间非常尴尬。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那年轻士兵一拳就打了过来。

    李显农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他倒是没有晕过去,目光朝宁毅那边望时,那混蛋的手也尴尬地在空中举了片刻,然后才道:“不是现在……过几天送你出去。”

    李显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宁毅已经开始走向一侧,从那侧脸之中,李显农隐隐觉得他显得有些愤怒。大小凉山的尼族博弈,整场都在他的算计里,李显农不知道他在愤怒些什么,又或者,此刻能够让他感到愤怒的,又已经是多大的事情。

    “……集山动员,预备打仗……派人去跟他说,人要活着。三天之后……我亲自跟他谈。”

    夜里的秋风隐隐将声音卷过来,硝烟的味道仍未散去,第二天,大小凉山中的尼族部落对莽山一系的讨伐便陆续开始了。

    西南,这场混乱还仅仅是一个温柔的前奏,之于整个天下的大乱,掀开了大幕的边角……

第七八二章 骨铮鸣 血燃烧(五)

    阴森的牢狱带着腐烂的气息,苍蝇嗡嗡嗡的乱叫,潮湿与闷热混杂在一起。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剧烈的痛楚与难受稍稍停歇,衣衫褴褛的苏文方蜷缩在牢房的一角,瑟瑟发抖。

    梓州大牢,还有哀嚎的声音远远的传来。被抓到这里一天半的时间了,几近一天的拷问令得苏文方已经崩溃了,至少在他自己些许清醒的意识里,他感到自己已经崩溃了。

    或许当时死了,反而比较好受……

    持续的疼痛和难受会令人对现实的感知趋于消散,许多时候眼前会有这样那样的记忆和幻觉。在被持续折磨了一天的时间后,对方将他扔回牢中稍作休息,些许的好过让脑子渐渐清醒了些。他的身体一边发抖,一边无声地哭了起来,思绪混乱,时而想死,时而后悔,时而麻木,时而又想起这些年来的经历。

    这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些事情,鞭打、棍棒、夹棍乃至于烙铁,殴打与一遍遍的水刑,从第一次的打上来,他便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人。

    这些年来,最初随着竹记做事,到后来参与到战争里,成为华夏军的一员。他的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但相对而言,也算不得艰难。跟随着姐姐和姐夫,能够学会很多东西,虽然也得付出自己足够的认真和努力,但对于这个世道下的其他人来说,他已经足够幸福了。这些年来,从竹记夏村的努力,到金殿弑君,其后辗转小苍河,败西夏,到后来三年浴血,数年经营西南,他作为黑旗军中的行政人员,见过了许多东西,但并未真正经历过浴血搏杀的艰难、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许多时候他经过那凄惨的伤兵营,心中也会感觉到渗人的寒冷。

    这些年来,他见过许多如钢铁般坚强的人。但奔走在外,苏文方的内心深处,始终是有恐惧的。对抗恐惧的唯一武器是理智的分析,当大小凉山外的局势开始收缩,情况混乱起来,苏文方也曾恐惧于自己会经历些什么。但理智分析的结果告诉他,陆桥山能够看清楚局势,无论是战是和,自己一行人的平安,对他来说,也是有着最大的利益的。而在如今的西南,军队事实上也有着巨大的话语权。

    只是事情终究还是往不可控的方向去了。

    自被抓入大牢,拷问者令他说出此时还在山外的华夏军成员名单,他自然是不愿意说的,随之而来的拷打每一秒都令人难以忍受,苏文方想着在眼前死去的那些同伴,心中想着“要坚持一下、坚持一下”,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开始求饶了。

    求饶就能得到一定时间的喘息,但无论说些什么,只要不愿意招供,拷打总是要继续的。身上很快就皮开肉绽了,最初的时候苏文方幻想着潜伏在梓州的华夏军成员会来营救他,但这样的希望并未实现,苏文方的思绪在招供和不能招供之间晃动,大部分时间哭喊、求饶,偶尔会开口威胁对方。身上的伤实在太痛了,随后还被洒了盐水,他被一次次的按进水桶里,窒息晕厥,时间过去两个多时辰,苏文方便求饶招供。

    招供的话到嘴边,没能说出来。

    这许多年来,战场上的那些身影、与女真人搏杀中死去的黑旗士兵、伤兵营那渗人的叫喊、残肢断腿、在经历那些搏杀后未死却已然残疾的老兵……这些东西在眼前晃动,他简直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何会经历那样多的痛楚还喊着愿意上战场的。可是这些东西,让他无法说出招供的话来。

    他在桌子便坐着发抖了一阵,又开始哭起来,抬头哭道:“我不能说……”

    接下来,自然又是更加恶毒的折磨。

    每一刻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下一刻,更多的痛楚又还在持续着,脑子里已经嗡嗡嗡的变成一片血光,哭泣夹杂着咒骂、求饶,有时候他一面哭一面会对对方动之以情:“我们在北方打女真人,西北三年,你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他们是怎么死的……固守小苍河的时候,仗是怎么打的,粮食少的时候,有人活生生的饿死了……撤退、有人没撤退出来……啊我们在做好事……”

    “求求你……不要打了……”

    “求你……”

    这软弱的声音逐渐发展到:“我说……”

    然后又变成:“我不能说……”

    如此一遍遍的循环,拷打者换了几次,后来他们也累了。苏文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坚持下来的,然而那些惨烈的事情在提醒着他,令他不能开口。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不久之后,某一个坚持不下去的自己可能要开口招供了,然而在这之前……坚持一下……已经捱了这么久了,再捱一下……

    说不定营救的人会来呢?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扔回了牢房。身上的伤势稍有喘息的时候,他蜷缩在哪里,然后就开始无声地哭,心中也埋怨,为何救他的人还不来,再不来自己撑不下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陡然打开了牢门。

    苏文方已经极度疲惫,还是陡然间惊醒,他的身体开始往牢房角落蜷缩过去,然而两名公人过来了,拽起他往外走。

    苏文方奋力挣扎,不久之后,又被半拖半拽地弄回了拷问的房间。他的身体稍稍得到缓解,此时见到那些刑具,便愈发的恐惧起来,那拷问的人走过来,让他坐到桌子边,放上了纸和笔:“考虑这么久了,兄弟,给我个面子,写一个名字就行……写个不重要的。”

    苏文方浑身发抖,那人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触动了伤口,痛楚又翻涌起来。苏文方便又哭出来了:“我不能说,我姐会杀了我,我姐夫不会放过我……”

    “他们不知道的。”

    “他们知道的……呵呵,你根本不明白,你身边有人的……”

    “……谁啊?”

    “我不知道,他们会知道的,我不能说、我不能说,你没有看见,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为了打女真,武朝打不了女真,他们为了抵抗女真才死的,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他这话说完,那拷问者一巴掌把他打在了地上,大喝道:“绑起来”

    旁边几人将苏文方绑在架子上,那拷问者走过来:“你不肯说,舌头没用了,可你只有一条,我给了你面子。让你写你不肯写,手指头有十个,我们慢慢玩!”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这样……”苏文方身体挣扎起来,高声大喊,对方已经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另一只手上拿了根铁针靠过来。

    “说不说”

    “我们打金人!我们死了好多人!我不能说!”

    “给我一个名字”

    “我姐夫会弄死你!杀你全家杀你全家啊你放了我我不能说啊我不能说啊”

    疯狂的喊声带着口中的血沫,这样持续了片刻,然后,铁针插进去了,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从那拷问的房间里传出来……

    随后的,都是地狱里的景象。

    ************

    大小凉山中,对于莽山尼族的围剿已经实质性地开始。

    秋收还在进行,集山的华夏军部队已经动员起来,但暂时还未有正式开拨。沉闷的秋天里,宁毅回到和登,等待着与山外的交涉。

    从表面上来看,陆桥山对于是战是和的态度并不明朗,他在面上是尊重宁毅的,也愿意跟宁毅进行一次面对面的谈判,但之于谈判的细节稍有扯皮,但这次出山的华夏军使者得了宁毅的命令,强硬的态度下,陆桥山最终还是进行了让步。

    谈判的日期因为准备工作推后两天,地点定在小凉山外围的一处谷地,宁毅带三千人出山,陆桥山也带三千人过来,无论怎样的想法,四四六六地谈清楚这是宁毅最强硬的态度如果不谈,那就以最快的速度开战。

    这一天,已经是武朝建朔九年的七月二十一了,上午时分,秋风变得有些凉,吹过了小凉山外的草地,宁毅与陆桥山在草地上一个破旧的凉棚里见了面,后方的远处各有三千人的部队。互相问好之后,宁毅看到了陆桥山带过来的苏文方,他穿着一身看来整洁的长袍,脸上打了补丁,袍袖间的手指也都包扎了起来,步伐显得虚浮。这一次的谈判,苏檀儿也跟随着过来了,一见到弟弟的神态,眼眶便微微红起来,宁毅走过去,轻轻地抱了抱苏文方。

    苏文方的脸上微微露出痛楚的神色,虚弱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发出来:“姐夫……我没有说……”

    “知道,好好养伤。”

    “……动手的是那些读书人,他们要逼陆桥山开战……”

    “好。”

    苏文方低声地、艰难地说完了话,这才与宁毅分开,朝苏檀儿那边过去。

    宁毅面对着陆桥山,陆桥山拱了拱手,笑容殷勤:“误会误会,绝不是陆某的意思,宁先生,误会。”

    宁毅点了点头,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则朝后面看了一眼,方才说道:“毕竟是我的妻弟,有劳陆大人费心了。”

    “哎,应该的,都是那些腐儒惹的祸,竖子不足与谋,宁先生一定息怒。”

    宁毅点头笑笑,两人都没有坐下,陆桥山只是拱手,宁毅想了一阵:“那边是我的夫人,苏檀儿。”

    “弟妹的大名,有才有德,我也久仰了。”

    宁毅并不接话,顺着方才的语调说了下去:“我的夫人原本出身商人家庭,江宁城,排行第三的布商,我入赘的时候,几代的积累,但是到了一个很关键的时候。家中的第三代没有人成材,爷爷苏愈最后决定让我的夫人檀儿掌家,文方这些人跟着她做些俗务,打些杂,当初想着,这几房以后能够守成,就是万幸了。”

    陆桥山点了点头。

    “当然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我们没有走上这条路。老爷子前几年过世了,他的心里没什么天下,想的始终是周围的这个家。走的时候很安详,因为虽然后来造了反,但苏家成材的孩子,还是有了。十几年前的年轻人,走鸡斗狗,中人之姿,也许他一辈子就是当个习惯挥霍的纨绔子弟,他一辈子的眼界也出不了江宁城。但事实是,走到今天,陆将军你看,我的妻弟,是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就算放眼整个天下,跟任何人去比,他也没什么站不住的。”

    宁毅看着陆桥山,陆桥山沉默了片刻:“没错,我收到宁先生你的口信,下决心去救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了。但他什么都没说。”

    宁毅抬起头看天空,然后微微点了点头:“陆将军,这十多年来,华夏军经历了很艰难的处境,在西北,在小苍河,被百万大军围攻,与女真精锐对阵,他们没有真的败过。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活成了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未来他们还会跟女真人对阵,还有无数的仗要打,有无数人要死,但死要死得其所……陆将军,女真人已经南下了,我恳求你,这次给他们一条活路,给你自己的人一条活路,让他们死在更值得死的地方……”

    山风吹过来,便将凉棚上的茅草卷起。宁毅看着陆桥山,拱手相求。

    “……好不好?”

第七八三章 骨铮鸣 血燃烧(六)

    “……女真人已经南下了?”

    秋风吹拂的凉棚下,宁毅的问题之后,又沉默了许久,陆桥山开了口,没有正面回答宁毅的请求。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宁毅点点头:“昨天已经接到北面的传讯,六日前,宗辅宗弼兴兵三十万,已经进入河北境内。李细枝是不会抵抗的,我们说话的时候,女真军队的前锋恐怕已经接近京东东路。陆将军,你应该也快接到这些消息了。”

    当今天下,宁毅统领的华夏军,是最为重视情报的一支军队。他这番话说出,陆桥山再度沉默下来。女真乃天下之敌,随时会朝着武朝的头上落下来,这是所有能看懂时局之人都拥有的共识,然而当这一切终于被轻描淡写证实的一刻,人心中的感受,终究沉甸甸的难以言说,即便是陆桥山而言,也是最为危急的现实。

    他回望后方的军队,沉默地思考着这一切。宁毅等待了一段时间。

    “策反刘豫,我为你们准备了一段时间,这是中原所有反抗者最后的机会,也是武朝最后的机会了。把这点争取来的时间放在跟我的内耗上,值得吗?最重要的是……做得到吗?”

    陆桥山回过头,露出那熟练的笑容:“宁先生……”

    与他的笑容同时出现的是宁毅的笑容:“陆将军……”然后那笑容收敛了,“你在看我的时候,我也在分析你。假话套话就不用说了,朝廷下命令,你军队做封锁,不进攻,想要将华夏军拖到最虚弱的时候,争取一分胜机。谁都会这样做,无可厚非,不过机会已经错过了,大小凉山已经稳定下来,多亏了李显农这帮人的配合。”

    “可我又能怎么样。”陆桥山无奈地笑,“朝廷的命令,那帮人在背后看着。他们抓苏先生的时候,我不是不能救,但是一群书生在前头挡住我,往前一步我就是反贼。我在后来将他捞出来,已经冒了跟他们撕破脸的风险。”

    宁毅摇了摇头:“相对于十万人的生死,就要一路打到江南的女真人,虚与委蛇的办法有很多,就算真有人闹,他们还没结果,女真人已经过来了,你至少保全了实力。陆将军,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次装不过去,谈不妥,我就会把你当成敌人看。”

    宁毅的声音低沉下来,说到这里,也回头看了一眼,苏文方已经被担架抬走,苏檀儿也跟随着远去:“身上负担几万人几十万人的生死,很多时候你要取舍谁去死的问题。苏文方回来了,我们有六个人,很无辜地死在了这件事情里,包括大小凉山的事情,我可以直接铲平莽山部,但是我跟着他们做局,有时候可能让更多人陷入了危险。我是最明白会死多少人的,但不能不死……陆将军,这次打起来,华夏军会死更多的人,如果你愿意放手,要吃的哑巴亏我们吃。”

    陆桥山点了点头,他看了宁毅许久,终于开口道:“宁先生,问个问题……你们为何不直接铲平莽山部?”

    “问得好”宁毅沉默片刻,点头,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因为攘外必先安内。”

    陆桥山笑起来,脸上的笑容,变得极淡,但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是啊,华夏军屯兵和登三县,如今八千人往外头去了,和登三县看起来仍旧强大,但如果真要出兵与我对决,你的后方不稳。我早猜到你会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但我也也真心希望,李显农他们能做出点什么成绩来……封锁凉山,你每一天都在消耗自己,我是真心希望,这个过程能够长一些,但我也知道,在宁先生你的面前,这个小花样玩不长久。”

    “那问题就只有一个了。”陆桥山道,“你也知道攘外必先安内,我武朝如何能不提防你黑旗东出?”

    “答案在于,我可以铲平莽山部,你武襄军却打不过我身后的这面黑旗。”宁毅看着他,“若在平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称你一声壮士,但在女真南下的现在,你拿十万人跟我硬耗。毫无价值。”

    陆桥山走到旁边,在椅子上坐下来,低声说了一句:“可这就是军队的价值。”

    “什么?”宁毅的声音也低,他坐了下来,伸手倒茶。陆桥山的身体靠上椅背,目光望向一边,两人的姿态一时间犹如随意坐谈的好友。

    “宁先生,这么些年来,许多人说武朝积弱,对上女真人,屡战屡败。原因到底是什么?要想打胜仗,办法是什么?当上武襄军的头头后,陆某冥思苦想,想到了两点,虽然不一定对,可至少是陆某的一点拙见。”

    “愿闻其详。”宁毅推过茶杯。

    “这天下,这朝堂之上,文臣武将,当然都有错。军队不能打,其一源于文臣的不知兵,他们自以为满腹经纶,纸上谈兵让人照做就想打败敌人,祸根也。可武将无错乎?倾轧同僚、吃空饷、好钱粮田亩、玩女人、媚上欺下,这些丢了骨头的将领莫非就没有错?这是两个错。”

    陆桥山竖了竖手指:“如何改正,我不好说,陆某也只能管得住自己。可我想了许久之后,有一点是想通了的。天下终究是文人在管,若有一天事情真能做好,那么朝中大员要下来正确的命令,武将要做好自己的事情。这两点唯独全都实现时,事情能够做好。”

    “一如宁先生所说,攘外必先安内或许是对的,可是朝堂只让我武襄军十万人来打这黑旗,或许就错了。可谁说得准呢?也许这一次,他们的决定作对了呢?谁知道那帮混蛋到底怎么想的!”陆桥山看着宁毅,笑了笑,“那路就只有一条了。”

    “我武襄军安安分分地执行朝堂的命令,他们若是错了,看起来我很不值得。可我陆桥山今日在这里,为的不是值不值得,我为的是这天下能够走对路。我做对了,只要等着他们做对,这天下就能得救,我若是做错了,不论他们对错与否,这一局……陆某都一败涂地。”

    “军队就要听从命令。”

    陆桥山的声音响在秋风里。

    “陆某平日里,可以与你黑旗军来往交易,因为你们有铁炮,我们没有,能够拿到好处,其它都是小节。然而拿到好处的最终,是为了打胜仗。如今国运在系,宁先生,武襄军只能去做对的事情,其它的,交给朝堂诸公。”

    他的声音平缓而坚定,再非平日里笑容轻佻的模样。宁毅的手指敲打着前方的桌子,一直都静静地在听,待到这声音落下,那敲打便也渐渐的停了,他抬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知道了。”这声音里不再有劝说的意味,宁毅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袍服,然后张了张嘴,无声地闭上后又张了张嘴,手指落在桌子上。

    “……打仗了。”宁毅说道。

    风从附近的群山之中吹过来,哗啦啦的沿着大地疾走,那不知建成了多久的凉棚静静地矗立,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见证了一场历史的发生,在简单的告别之后,宁毅走向那黑色的猎猎旌旗,陆桥山的身后,三千武襄军的姿态同样挺拔,仿佛在印证和诉说着将领的义无反顾。

    梓州城里,龙其飞等一众书生在聚集,口诛笔伐着陆桥山让人去牢中带走黑旗成员的可耻恶行,人们义愤填膺,恨不能立刻将此卖国恶贼诛于手下,不久之后,武襄军与华夏军决裂的开战檄文传过来了。

    众人在些许的错愕后,开始弹冠而呼,欢欣雀跃于即将到来的战争。

    就在檄文传来的第二天,十万武襄军正式推进大小凉山,征讨黑旗逆匪,以及声援郎哥等部落此时大小凉山内部的尼族已经基本屈服于黑旗军,然而大规模的厮杀尚未开始,陆桥山只能趁着这段时间,以堂堂的军势逼得众多尼族再做选择,同时对黑旗军的秋收做出一定的干扰。

    文人士子们为此做出了诸多诗文,以歌颂龙其飞等人在这件事情中的努力若非众义士冒着杀身之祸的铤而走险,抓住了黑旗军的奸贼,令得左摇右摆驻足不前的武襄军不得不与黑旗决裂,以陆桥山那软弱的性格,如何能真的下决心与对方打起来呢?

    这堂堂的大军推进,意味着武朝终于对这可耻的弑君叛逆做出了正式的、轰轰烈烈的征讨,若有一天逆贼授受,士子们知道,这功劳簿上,会有他们的一列名字。他们在梓州期待着一场可歌可泣的大战,不断鼓舞着人们的士气,不少人则已经开始奔赴前方。

    不久之后,人们就要见证一场惨败。

    北方,巨大的军势行进在蜿蜒南下的道路上,女真人的军列整齐恢弘,蔓延无际。在他们的前方,是已经屈服的神州山川,视野中的山峦起伏,水泽绵延,女真军队的外围,集结起来的李细枝的军队也已经开拨,汹涌聚集,清扫着周围的障碍。

    虽然自刘豫被俘,发出檄文南投后,中原之地起义者、呼应者众多,但在平东将军李细枝的这片地盘上,显露出来的反抗意志,目前还并不强烈。

    就在李细枝地盘的腹地,山东的一片穷山恶水中,随着黑夜的将领,有两队骑士渐渐的走上了山岗,不久之后,亮起的火光隐隐的照在两边首领的脸上。

    视野的一头,是一名有着比女子更为漂亮面貌的男人,这是许多年前,被称为“狼盗”的王山月,在他的身边,跟随着妻子“一丈青”扈三娘。

    而在视野的那头,渐渐出现的男人留了一脸不修边幅的大胡子,令人看不出年龄,只是那双眼睛仍旧显得坚定而有神,他的身后,背着已然名震天下的长枪。

    这是“焚城枪”祝彪。

    自从宁毅弑君,天下大乱之后,被卷入其中的王山月首先在妻子的保护下回到了山东,祝彪是在小苍河三年大战时回来的。由于李细枝的坐大,对黑旗军的围剿,独龙岗在几次战斗后终于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祝家、扈家也彼此因为不同的立场而决裂。几年的时间以来,这可能是三人第一次的碰面。

    曾经与祝彪有过婚约的扈三娘对于眼前的男人有着巨大的警惕,但王山月对于此事祝彪的危险并不在意,他笑着便策马过来了,目视着前方的祝彪,并没有说出太多的话当初一道在宁毅的身边办事,两个男人之间本就有着深厚积累的友谊,即便后来因道不同而各行其路,这友谊也并未因此而消亡。

    “你们想干什么?”

    “可能跟你们一样。”

    “那合作吧。”

    “好。”

    “成功之后,功劳归朝廷。”

    “论唱戏,你们比得过竹记?”

    “……试试看吧。”

    王山月勒转马头,与他并排而立,扈三娘也过来了,警惕的目光仍旧跟随祝彪。

    针对女真人的,震惊天下的第一场阻击就要打响。山岗上月光如洗、星夜寂寥,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场大战之后,还有多少在这一刻仰望星星的人,能够存活下来……

    但在真正的毁灭降下时,人们亦只有前仆后继、不断向前……

第七八四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一)

    河间府,首先传来的是消息是苛捐杂税的增加。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自女真人来,武朝被迫南迁之后,中原之地,便向来难有几天好过的日子。在老人、巫卜们口中,武朝的官家失了气运,年景便也差了起来,时而洪水、时而干旱,去年肆虐中原的,还有大的蝗灾,失了活路的人们化成“饿鬼”一路南下,那黄河岸边,也不知多了多少无家的游魂。

    饿鬼眼看着过了黄河,这一年,黄河以北,迎来了难得平静的好年景,没有了轮番而来的天灾,没有了席卷肆虐的流民,田里的麦子眼看着高了起来,然后是沉甸甸的收获。笊子村,王老石准备咬咬牙,给儿子娶上一门媳妇,衙门里的公人便上门了。

    今年压下来的税赋与徭役大幅度的增加,在公人们都吞吞吐吐的语气里,眼看着要算走今年收入的六成,亩产不到两石的麦子交上去一石有多,那接下来的日子便没法过了。

    王老石平日里是个温吞的人,这一次对着衙门里的公人,也忍不住说了一番重话:“你们也是人,也是人生爹妈养的咧,你们要把村里人都逼死咧。”

    公人不好意思地走掉之后,王老石失了力气,闷闷地坐在院子里,对着家中的三间土屋发呆。人活着,真是太苦了,没有意思,想来想去,还是武朝在的时候,好一些。

    不久之后,儿子回来,得知税赋的事情,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儿子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今年已经二十三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倒不是周围没女子,是早些年太苦了,不敢娶,养不活。官府的税赋要是压下来,今年又得吃糠咽菜,甭提多养个女人了。

    沉闷的秋夜里,同样沉甸甸的心事在许多人的心中压着,第二天,村子祠堂里开了大会日子不能这样过下去,要将下头的苦处告诉上面的老爷,求他们发起善心来,给大伙儿一条活路,毕竟:“就连女真人来时,都没有这么过分哩。”

    族中请出了宿老乡绅,为了疏通关系,大伙儿还贴贴补补地凑了些钱粮,王老石和儿子被选为了挑夫,挑了麦子、腌肉之类的东西随着族老们一道入城,不久之后,他们又得到了隔临几个村子的串联,大伙儿都派出了代表,一片一片地往上头陈情。

    眼看着人多起来,王老石等人心中也开始澎湃起来,沿途中公人也为他们放行,不久之后,便浩浩荡荡地闹到了河间府,知府王满光出面安抚了众人,双方交涉了几次,并不成功。下头的人说起狗官的奸猾,就骂起来,然后便有痛骂狗官的顺口溜在城里传了。

    再过得两日的一天,城中忽然涌入了大量的兵丁,戒严起来。王老石等人被吓得不行,以为大伙儿反抗官府的事情已经闹大了,却不料官兵并没有在捉他们,而是直接进了知府衙门,据说,那狗官王满光,便被下狱了。

    此后的事情发展迅速,两天之中,城内城外哀鸿遍野,官府中的大官们一波接一波的被下狱。仅仅是两天时间,河间府的菜市口立起了巨大的邢台,这一天,王老石等人都收到了消息,跑去菜市口看杀头,杀的是狗官的头,杀的是衙役、官差的头。

    这些原本作威作福的官儿们一队队地被押了上去,王满光甚胖,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此时被绑了,又用布条堵住嘴,狼狈不堪。这等狗官,真是该杀,人们便拿起地上的东西砸他,不久之后,他被第一个按在了邢台前,由下来的女真官儿,宣布了他玩忽职守的罪名。

    大部分人听不懂罪名,只是欢呼而已,王满光被打破了头,额头血淋淋的跪在那儿,最后要砍头的时候,行刑的侩子手拿下了他口中的布条,这胖乎乎的贪官看了前方的人群一眼,最后说了一句话。在这个年代能胖成这样,王满光不是个好官,甚至可以说是劣迹斑斑,但他却因为这句话,被载入了后来的历史。

    “快逃啊……乡亲们……”头破血流的狗官如此说道。

    片刻之后,侩子手的刀落下了。

    这一天,在人们的欢欣鼓舞中,原本河间府的衙门管理层几乎被杀了三分之一,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由北地而来的“元帅”完颜昌,主持了这场正义。

    女真的元帅来了,当心的宿老们不再有资格与之照面,大伙儿回到了村里。而在王满光被杀三天之后,新的衙门以及下头差役班子就已经恢复了运作,这一次,来到王老石家中的两名差役,已经是与上次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这次他们是来保命的。

    一番通知之后,更多的赋税被压了下来,王老石目瞪口呆,然后就像上次一样骂了起来,然后他就被一棒打在了头上,头破血流的时候,他听见那差役骂:“你不听,大伙儿都要被害死了!”

    这一天,河间府周围的人们才开始回忆起王满光被杀头前的那句话。

    然而,逃已经晚了。

    河间附近的差役、官兵已经开始行动起来,封锁了所有的道路交通。同样的事情,此时正在平东将军李细枝所统治的河北、京东等路不断蔓延。河北路,叩关而过的女真三十万大军一路南下,由完颜宗弼率领的前锋部队已越过真定。

    小小的笊子村,王老石等人还并不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但在天下的舞台上,三十万大军的南征,意味着以毁灭和征服武朝为目的的战争,已经彻底的吹响了号角,再无余地。一场凶猛的大战,在不久之后,便在正面展开了。

    七月二十四,“群狼”突袭大名府!

    自武朝南迁后,在京东东路、梁山一带经营数年的王山月及独龙岗扈家为首的武朝力量,终于展露了它收敛已久的獠牙。

    自从刘豫在金国的扶持下建立大齐势力,京东路原本就是这一势力的核心,只是京东东路亦即后世的山东梁山一带,仍旧是这势力管辖中的盲区。此时梁山仍旧是一片覆盖数百里的水泊,连带着附近如独龙岗、曾头市等多地,地域偏远,盗匪丛出。

    武朝难治的地方,伪齐同样难治,待到刘豫的朝廷被黑旗军渗透,皇帝在皇宫之后挨打,刘豫南迁,这一片地方便归于了李细枝以及其背后大儒齐砚为首的齐家。李细枝多次剿匪未果,后来费了大力气,平了独龙岗,草草交差。但在其背后,王山月等人籍着“武朝正统”的名义,仍旧能够不断串联、扩大影响。这几年来,已经完成了对整个梁山区域的实际统治。

    附近的山匪望风来投、义士群聚,即便是李细枝麾下的一些心怀正气者,或是王山月主动联系、或是私下与王山月联系,也都在私下里完成了与王山月的通气。这一次随着命令的发出,大名府附近便给李细枝一系真正表演了什么叫“渗透成筛子”。二十四,梁山三万大军忽然出现了大名府下,城外攻城城内混乱,在不到半日的时间内,守护大名府的五万军队全线溃败,带队的王山月、扈三娘夫妇完成了对大名府的易手和接管。

    这几乎是武朝留存于此的所有底蕴的爆发,也是曾经跟随宁毅的王山月对于黑旗军学习得最透彻的地方。这一次,台面上的枪对枪、炮对炮,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大名府乃是女真南下的粮草中继地之一,随着这些时日征粮的展开,朝着这边汇集过来的粮草更是惊人,武朝人的第一次出手,轰然钉在了女真大军的七寸上。随着这消息的传开,李细枝已经聚集起来的十余万部队,连同女真人原本镇守京东的万余军队,便联手朝这边猛扑而来。

    战争随着这第一次攻击轰然扩散。通往水泊以北的道路上,此时也已经是一片狼藉和荒芜,偶尔能够看到空荡荡的废墟和村庄。一支马车队伍,正沿着这道路往北而去。

    此时此刻,能够行走在这种道路上的商队,都非等闲之辈,此时这队伍虽然人少,却也能够看出一名名男子身手的矫捷,前方的马车颠簸,偶尔却有女子的声音传出,那是轻轻的哼唱声,时而是《猗兰操》的“兰之猗猗”,时而是《桃夭》的“之子于归”,偶尔也有《离骚》、《硕鼠》,歌声并无伴奏,听来却让人心旷神怡。

    只是无序的歌声,也透露出了歌者心绪并不平静。

    卢俊义在马车的前方,朝后头看了一眼。

    “师师姑娘,前头不太平,你实在该听话南下的。”

    车子里的女子,便是李师师,她一身粗布衣服,一面哼歌,一面在缝补手中的破衣服。曾经在矾楼中最当红的女子自然不需要做太多的女红。但这些年来,她年岁渐长,颠簸辗转,此时在摇晃的车上缝缝补补,竟也没什么妨碍了。

    “如今的天下,反正也没什么太平的地方了。”

    “往南走总能落脚的,有我们的人,饿鬼抓不住你。”

    “我往西南走,他愿见我吗?”

    “姓宁的又不是胆小鬼。”

    “可我却不愿意见他了。”

    师师低下头笑笑,咬断了手中的细线。片刻后,她放下东西,趴在车窗边沿朝外看,风吹乱了头发。这些年来辗转颠簸,但她并没有变得老弱憔悴,相反,年龄在她的脸上凝固下来,唯有时间化为洒脱的气质,点缀在她的眉眼间。

    卢俊义摇头,叹了口气:“小乙办事去了,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女人的心事。不过,打仗不是儿戏,你准备好了,我也没什么说的。”

    “嗯。”车中的师师点点头,“我知道,我见过。”

    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那是十余年前,她才二十出头,女真人终于来了,强攻汴梁,那时候的她一心想要做点什么,笨拙地帮忙,她想起当时守城的那位薛长功薛将军,想起他的情人,矾楼中的姐妹贺蕾儿,她因为怀了他的孩子,而不敢去城墙下帮忙的事情。他们后来没有了孩子,在一起了吗?

    俱往矣。

    十余年的变迁,这周遭早已天翻地覆。她与宁毅之间也是,阴差阳错地,成了个“旧情人”,其实在许多关键的时候,她是险些成为他的“情人”了,可是造化弄人,到最后变成了遥远和疏离。

    她曾经对他有好感,后来崇拜他,在后来变得无法理解他,如今她理解了一部分,却仍旧有许多无法理解的东西在。世事倾覆,些许感情的萌动早已变得不再重要。得知他“死讯”的几年里,她自大理出来,一路辗转。回想去年,他们在泽州可能险些要有相逢,但他不愿意见她,此后她也不太想见他了。或许有一天,她将所有的事情都看懂了,再去见他吧。

    “对不起啊,宁立恒,我错怪你了。”她希望到那一天,她能对他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然后再去坦诚一段微不足道的情感。不过,现在她还没有这个资格,她还有太多东西看不懂了。

    但也有些东西,是她如今已经能看懂的。

    随着女真的再度南下,王山月对女真的阻击终于打响,而一直以来,陪伴着她由南往北来来回回的这支小队,也终于开始有了自己的事情,前几天,燕青率领的一部分人就已经离队北上,去执行一个属于他的任务,而卢俊义在劝说她南下未果之后,带着队伍朝水泊而来。

    “该去见一些老朋友了。”卢俊义如此说道。

    “……某年纪尚轻时,习枪舞棒,粗识军略,自以为武艺无双,却无人赏识,后来想不到上了梁山,姓宁的那位又灭了梁山。我加入军旅,接着又束手束脚,方知自己并非大将之才。这些年走走看看,如今知道,没得犹豫的余地了。”

    曾经在宁毅手下做事的王家公子,力量已然发动,原本便等待在山东一带的黑旗力量,也终于不再沉默了。距离先相秦嗣源率众守城,武瑞营夏村血战,过去了十余载,距小苍河的浴血而战亦有数年的光景,女真人的再度南来时,仍旧是这一系的力量,首先的站在了这怒潮的前方。

    思及此事,回忆起这十余年的波折,师师心中唏嘘难抑,一股豪情壮志,却也免不了的澎湃起来。

    不久之后,她见到了在目的地聚集的黑旗军队。“焚城枪”祝彪为首,“大刀”关胜,“霹雳火”秦明,“金枪手”徐宁,祝家的祝龙祝虎等将领,都已经在此等待了。随后,“玉麒麟”卢俊义归于队伍。

    这一年的水泊,漫漫芦苇已枯,群雄聚首,给彼此带来了或多或少的唏嘘,但更多的,还是聚于眼前的壮志豪情。相对于此刻要经历的事情,曾经的梁山泊、聚义堂,不过是记忆中的小小浮尘,宋江、吴用等人,也只是留存于过往的跳梁小丑而已。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大战在前。

第七八五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二)

    人音混杂,车马声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大名府,巍峨的古城墙矗立在秋日的阳光下,还残留着数日前肃杀的战争气息,南门外,有苍白的石像静立在树荫中,观望着人群的聚集、离散。

    一场大的迁徙,在这一年的秋末,又开始了。

    驾着车马、拖着粮食的富户,面色惶然、拖家带口的汉子,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的老夫子,大腹便便的妇人拖着不明所以的孩子……间中也有穿着官服的公人,将刀枪剑戟拖在马车上的镖头、武师,轻装的绿林豪客。这一天,人们的身份便又降到了同一个位置上。

    他们的目的地或是富庶的江南,或是周围的山岭、附近居所偏僻的亲族。都是一般的惶然不安,密集而混乱的队伍延绵数十里后逐渐消散。人们多是向南,渡过了黄河,也有往北而去的,不知道消失在哪里的山林间。

    世事轮替,眼前的一幕,在过往的十年间,并不是第一次的发生。女真的数次南下,生存环境的苛刻,令得人们不得不离开了熟悉的故乡。然而眼前的事态比之往常又有着些许的不同。十余年的时间教会了人们关于战争的经验,也教会了人们对于女真的恐惧。

    七月二十四,随着王山月率领的武朝“光武军”里应外合巧取大名府,类似的迁徙状况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出现。战争之中,无论谁是正义,谁是邪恶,被卷入其中的平民都难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女真三十万大军的南下,代表的,便是数十上百万人都将被卷入其中碾碎、无济于事的滔天大劫。

    有人走、便也有人留。大名府的巍峨城墙延绵环绕四十八里,这一刻,火炮、床弩、滚木、石、滚油等各种守城物件正在无数人的努力下不断的安放上来。在延绵如火的旌旗拱卫中,要将大名府打造成一座更加坚强的堡垒。这忙碌的景象里,薛长功腰挎长刀,缓步而行,脑中闪过的,是十余年前守卫汴梁的那场大战。

    十余年前的汴梁,北望长江,在左相李纲、右相秦嗣源的统领下,第一次经历女真人兵锋的洗礼。承接两百年国运的武朝,城外数十万勤王大军、包括西军在内,被不过十数万的女真军队打得四处溃散、杀人盈野,城内号称武朝最强的禁军连番上阵,死伤无数几度破城。那是武朝第一次正面面对女真人的强悍与自身的积弱。

    薛长功在第一次的汴梁保卫战中崭露头角,后来经历了靖平之耻,又伴随着整个武朝南逃的步伐,经历了后来女真人的搜山检海。此后南武初定,他却心灰意冷,与妻子贺蕾儿于南面隐居。又过得几年,贺蕾儿虚弱病危,身为太子的君武前来请他出山,他在陪伴妻子走过最后一程后,方才起身北上。

    汴梁守卫战的残酷之中,妻子贺蕾儿中箭受伤,虽然后来侥幸保下一条性命,然而怀上的孩子已然流产,此后也再难有孕。在辗转的前几年,平静的后几年里,贺蕾儿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也曾数度劝说薛长功纳妾,留下子嗣,却一直被薛长功拒绝了。

    其实回想两人的最初,彼此之间可能也没有什么至死不渝、非卿不可的情爱。薛长功于军队未将,去到矾楼,不过为了发泄和慰籍,贺蕾儿选了薛长功,恐怕也未必是觉得他比那些书生优秀,不过兵凶战危,有个依靠而已。只是后来贺蕾儿在城墙下中间流产,薛长功心情悲恸,两人之间的这段情感,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后来的一路相伴,直至贺蕾儿病重去世,薛长功抱着妻子大哭了一场,将她敛葬。其实他不愿有嗣,又岂只是因为贺蕾儿?因他见识了女真人的强悍,自身又是没有关系一路从军中摸爬滚打起来的将领,深知武朝军队的许多弊端,变无可变。若是女真人必将一路打下来,侵吞整个南武,自己有了子嗣,不过是生作了女真人的奴隶而已。

    而今妻子已去,他心中再无牵挂,一路北上,到了梁山与王山月搭伙。王山月虽然面相柔弱,却是为求胜利连吃人都毫无在意的狠人,两人倒是一拍即合,此后两年的时间,定下了围绕大名府而来的一系列战略。

    此时的大名府,位于黄河北岸,乃是女真人东路军南下途中的防御重镇,同时也是大军南渡黄河的关卡之一。辽国仍在时,武朝于大名府设陪都,便是为了表现拒辽南下的决心,此时正值秋收过后,李细枝麾下官员大肆搜集物资,等待着女真人的南下接收,城池易手,这些物资便全都落入王、薛等人手中,可以打一场大仗了。

    秋风猎猎,旌旗延绵。一路前行,薛长功便见到了正在前方城墙边远望北面的王山月等一行人,周围是正在架设床弩、火炮的士兵与工人,王山月披着红色的披风,手中抱着的,是他与扈三娘的长子已然四岁的小王复。一直在水泊长大的孩子对于这一片巍峨的城市景象明显感到新奇,王山月便抱着他,正指点着前方的一片景色。

    “……自这里往北,原本都是我们的地方,但现在,有一群坏人,正要从你看到的那头过来,一路杀下去,抢人的东西、烧人的房子……爹爹、娘亲和这些叔叔伯伯便是要挡住这些坏人,你说,你可以帮爹爹做些什么啊……”

    “打坏人。”

    “没错,不过啊,咱们还是得先长大,长大了,就更有力气,更加的聪明……当然,爹爹和娘亲更希望的是,等到你长大了,已经没有这些坏人了,你要多读书,到时候告诉朋友,这些坏人的下场……”

    他与孩子的说话间,薛长功已经走到了附近,穿过随行人员而来。他虽无子嗣,却能够明白王山月这个孩子的珍贵。王家一门忠烈,黑水之盟前,辽人南下,王其松率领举家男丁相抗,最终留下一屋的孤寡,王山月乃是其第三代单传的唯一一个男丁,如今小王复是第四代的单传了。这个家族为武朝付出过如此之多的牺牲,让他们留下一个孩子,并不为过。

    “我还是觉得,你不该将小复带到这里来。”

    “小复,看,薛伯伯。”王山月笑着将孩子送到了薛长功的怀中,稍微冲散了将军脸上的肃杀,过得一阵,他才看着城外的景象,说道:“小孩子在身边,也不总是坏事。今日城中宿老联名过来见我,问我这光武军攻下大名府,是否要守住大名府。言下之意是,守不住你就滚蛋,别来连累我们……我指了院子里在玩的小复给他们看,我孩子都带来了。武朝必会尽其所能,光复中原。”

    对于大名府接下来的这场战斗,两人有过无数次的推演和商议,在最坏的情况下,“光武军”钉死在大名府的可能,不是没有,但绝不像王山月说得这般笃定。薛长功摇了摇头。

    “赶在开战前送走,难免有变数,早走早好。”

    “那便是他的造化了。”王山月看看儿子,笑了笑,那笑容旋又敛去:“武朝积弱,即便要改,非一代之功。女真人强大,只因他们自小敢争敢抢,争杀顽强。如果我们这一辈人没有打败他们,我宁愿我的孩子,从小就看惯了刀枪!王家没有软骨头,却并无将才,希望从他开始会有些不同。”

    王山月的话语平静,王复难以听懂,懵懵懂懂问道:“什么不同?”

    薛长功道:“你爹爹想让你将来当将军。”

    这样的期许在孩子成长的过程里听到怕不是第一次了,他这才明白,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薛长功笑了笑,王山月便也笑起来,此时城墙上下热火朝天,午后的阳光却还显得冷淡漠然。大名府往北,辽阔的天空下一马平川,李细枝的十七万大军分作三路,已经越过百里外的刑州,浩荡的旗帜充斥了视野中的每一寸地方,扬起的尘埃遮天蔽日。而在西面十余里外,一支万余人的女真军队,也正以最高的速度赶往黄河岸。

    大齐“平东将军”李细枝今年四十三岁,脸长,朗目而高鼻,他是女真人第二次南下时随着齐家投降的将领,也颇受刘豫重视,后来便成为了黄河东北面齐、刘势力的代言。黄河以北的中原之地沦陷十年,原本天下属武的思维也已经渐渐松散。李细枝能够看得到一个帝国的兴起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女真的崛起乃是天下大势,时势所趋,不容抗拒。但即便如此,当走狗的走狗也并非是他的志向,尤其是在刘豫南迁汴梁后,李细枝势力膨胀,所辖之地接近伪齐的四分之一,比田虎、王巨云的总合还要大,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一方诸侯。

    要维持着一方诸侯的地位,便是刘豫,他也可以不再尊重,但唯有女真人的意志,不可违抗。

    这次的女真南下,不再是往日里的打打闹闹,经过这些年的修养生息,这个新生的大帝国要正式吞并南方的土地。武朝已是夕阳余晖,唯独顺应潮流之人,能在这次的大战里活下来。

    出于这样的考虑,在女真南下之前,李细枝就曾往各处派出亲信厉行整肃自小苍河三年大战之后,这类整肃在伪齐各势力内部几成常态。只可惜在此之后,大名府遭里应外合迅速易手的消息仍旧传了过来。李细枝在勃然大怒之后,也只能按照预案迅速兴兵来救。

    时间是温吞如水,又足以碾灭一切的可怕武器,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时,中原之地抵抗者无数,至第二次南下,靖平之耻,中原仍有众多义军的挣扎和活跃。然而,待到女真人肆虐江南的搜山检海结束,中原一带成规模的反抗者就已经不多了,虽然每一拨上山落草的匪人都要打个抗金的义军名头,实际上还是在靠着下药、劫道、杀人、掳虐为生,至于杀的是谁,无非是更加手无寸铁的汉人,真到女真人勃然大怒的时候,这些义士们其实是不怎么敢动的。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本就是世间至理,能够跳出去者甚少。因此女真南下,对于周围的众多落草者,李细枝并不在乎,但自家事自家知,在他的地盘上,有两股力量他是一直在提防的,王山月在大名府的捣乱,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光武军”的力量令他警惕,但在此之外,有一股力量是一直都让他警惕、乃至于恐惧的,便是一直以来笼罩在众人身后的阴影黑旗军。

    谁也不想像刘豫一样,深更半夜被人在皇宫里打一顿。

    如果说小苍河大战过后,众人能够安慰自己的,还是那心魔宁毅的授首。到得去年,田虎势力忽然变天后,中原众人才又真正体验到黑旗军的压迫感,而在后来,宁毅未死的消息更像是在高调地嘲弄着天下的所有人:你们都是傻逼。

    刘豫在皇宫里就被吓疯了,女真因此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然而金国在天北,黑旗在西南,有怒难言,表面上按下了脾气,内部不知道治了多少人的罪。

    而在此之外,中原的其它势力只能装得太平,李细枝加强了内部整肃的力度,在河北真定,年事已高的齐家老太爷齐砚被吓得几次在夜里惊醒,连连大呼“黑旗要杀我”,暗中却是悬赏了数以百万贯的财货,要取那宁毅的人头,因此而去西南求财的绿林客,被齐砚怂恿着去武朝游说的儒生,也不知多了多少。

    俗话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然而唯有这宁毅,从一开始,冒的便是天下之大不韪,自在金銮殿上如杀鸡一般杀了周,此后招招凶险,得罪武朝、得罪金国、得罪中原、得罪西夏、得罪大理……在他得罪整个天下之后,如李细枝等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一旦被这等凶人盯上,这天下不管是谁,不死也得扒层皮。

    河北的齐老太公上的是华夏奸佞的名册,而在治理京东、河北的几年里,李细枝知道,在梁山附近,有一股黑旗的力量,便是为他、为女真人而留的。在几年的小规模摩擦中,这股力量的讯息逐渐变得清楚,它的领头人,号称“焚城枪”祝彪,自宁毅屠尽梁山宋江一系时便跟随在其身后,乃是一直以来宁毅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武艺高强、心狠手辣,那是得了心魔真传的。

    有这么一帮子人埋在周围,那是迟早要出事的,然而李细枝也不敢真的将手中兵力搭在剿灭黑旗这件事上。时移世易,强悍的辽国已灭,武朝式微、仗着两百年底蕴在做最后挣扎,金国横空出世、群雄辈出,却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大势所趋,至于宁毅的所谓华夏军,便是这混乱的天下孕育出的最诡异的魔头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那王山月率领的所谓“光武军”横在女真南下的道路上乃是必然之事,纵然让他们拿了大名府,毕竟整条黄河如今都在己方手中,总有解决之法。却唯有这面黑旗,李细枝只能期待着他们与光武军貌合神离,又或者偏居天南的华夏军对女真仍有忌惮,见女真此次为取江南,不要提前造次,只要女真人平安过渡,这次的麻烦,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大金两位皇子兴兵南下,王山月所谓光武军取大名府,看似勇猛,实则有勇无谋!对于这支光武军的事情,本帅早与大金完颜昌大人有过商议。这三四万人籍梁山水泊以守,我等想要围剿,事倍功半,难竞其功。但他竟敢出来,如今拿下大名,便是我等将其剿灭之时,故此战,宜缓不宜急!我等第一步,徐徐图之,将其所有军队拖在大名,聚而围之!它若真的厉害,我便将大名围成另一个太原府,宁可杀成白地,不可出其寸甲。斩草除根!永绝其患!”

    曾经景翰十四年的中原,秦氏长子秦绍和率领满城军民苦守太原一年之久,终因孤立无援而城破,满城被屠,秦绍和在逃亡途中被杀,尸身都被女真人剁碎,这成为女真第一次南下之中最为惨烈的事件之一。当初的坚城太原,在十余年后的今天都仍是一片废墟。

    八月初一,大军过刑州后,李细枝在军队的议事中定下了要将王山月等一行人钉在大名府的基调。而在这场议事过去后仅仅片刻,一名探子穿四百里而来,带来了已经没有回转余地的消息。

    “黑旗夺城,自曾头市出!”

    李细枝在大营中坐了半晌:“这么说,王纪牙的两万人,已经没有了?”

    自从武朝以来,京东路的许多地方治安不靖、豪强频出。曾头市多数时候鱼龙混杂,偏于自治,但理论上来说,官员和驻军当然也是有的。

    从李细枝接管京东路,为了提防黑旗的袭扰,他在曾头市一带驻军两万,统军的乃是麾下猛将王纪牙,此人武艺高强,心性缜密、性情残暴。早年参与小苍河的大战,与华夏军有过深仇大恨。自他镇守曾头市,与济南府驻军相呼应,一段时间内也算是压服了周围的众多山头,令得多数匪人不敢造次。谁知道这次黑旗的集结,首先仍旧拿曾头市开了刀。

    七月二十八,一万一千黑旗军突袭曾头市,首先拿下东城城墙,城池大乱后陷入巷战,王纪牙集结大军坚守城南,甚至三度亲自带队冲杀,在第三次带队夺城时被黑旗军突袭,在与“大刀”关胜交手数招后被一刀斩下了头颅。这黑旗带队的,正是黑旗大将祝彪。

    而在击溃王纪牙,轻取曾头市后,黑旗军已经放出消息,要直接朝李细枝、大名府这边杀过来。那传讯探子说起这事,有些畏缩,李细枝喝问两句,才看到了探子带过来的,射入途中城池的传单。

    传单讯息歪歪扭扭,是这样的:李小枝,大人要打仗,小孩子滚开!

    “欺人太甚!”

    砰的一声巨响,李细枝将手掌拍在了桌子上,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站起来后,须发皆张,整个大帐里,都已经是弥漫的杀气。

    然而接下来,已经没有任何侥幸可言了。面对着女真三十万大军的南下,这万余黑旗军不曾韬光养晦,已经直接怼在了最前方。对于李细枝来说,这种行径最为无谋,也最为可怕。神仙打架,小鬼终究也没有躲藏的地方。

    谁都没有躲藏的地方。

    说来也是奇怪,随着女真人南下序幕的揭开,这天下间激烈的战局,仍旧是由“偏安”西南的黑旗展开的。女真的三十万大军,此时尚未过黄河,西南凉山,七月二十一,陆桥山与宁毅进行了谈判。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十万大军陆续进入凉山区域,首先呼应莽山尼族等人,对周围众多尼族部落展开了威慑和劝说。

    对于这一战,无数人都在屏息以待,包括南面的大理高氏势力、西面吐蕃的怨军、梓州城的龙其飞等儒生、此时武朝的各系军阀、乃至于远隔千里的金国完颜希尹,都各自派出了密探、细作,等待着第一记炮声的打响。

    七月二十六,凉山秀峰隘口,已然沉默了数年的和登三县黑旗主力,对着入山的十万大军挥出了第一刀。

第七八六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三)

    时值深秋,小凉山的气温宜人,山上山下,土黄与青绿的颜色混杂在一起,还看不出多少衰败的迹象。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人群,已经漫山遍野的涌来。

    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淹没了视野中所能看到的一切地方。山谷中、山腰上、山麓间,并行的军列延绵十余里的蔓延而来,负责联络、规划路线的斥候与莽山尼族派出的勇士在崎岖的道路间穿行,呼应着附近的众多军列,调整着一拨拨军队的速度。

    由于凉山崎岖的地形所致,自进入山区之中,十万大军便不可能维持统一的军势了。为求稳妥,陆桥山仔细规划,将武襄军分作六部,放慢速度,呼应前行。每一日必在莽山部斥候的辅助下,详细规划好第二日的行程、目标。而在步、骑开道的同时,弓弩、炮兵必紧随其后,避免在任何时候出现军阵的脱节,务求以最稳妥的姿态,推进到集山县的东北面,展开作战。

    尽管速度不快,姿态保守。十万大军推进时,如林的旌旗横扫凉山,犹如洗地一般的壮阔威势,仍旧给了前来接应的莽山部战士极大的信心。武朝上国的威严,名不虚传,凉山局势,自恒罄部落蛮王食猛死后,终于又迎来了再一次的转机。

    莽山部郎哥、莲娘联同陆桥山方面当即派出了使者,前去游说其余各尼族部落。这些事情都是在最初的一两天里开始做的,因为就在这之后,于凉山之中休养了数年,即便莽山部肆虐多时都一直保持收缩状态的华夏军,就在宁毅回到和登后的第二天完成了集结,随后朝着武襄军的方向扑过来了。

    在过去的几年里,和登三县军民接近二十万人,其中军队近六万,除去赶赴徐州的精锐、卫戍三县的部队,这一次,一共出动军队两万四千三百人,其中经历过西北大战的老兵约占四分之一。

    七月二十六这天巳时左右,延绵的黑色旗帜出现在武襄军的视野当中。一个时辰后,热气球飞起来,战斗打响。

    黑旗主攻。武襄军守。

    *************

    砰!砰!砰!

    有整齐的鼓声响起在山麓上,人影前后蔓延,在凉山的山间,一拨拨、一群群,列阵以待,在视野中,几乎要延伸到天的另一头。

    山上有座华夏军的小哨所,这些年来,为维护商道而设,常驻一个排的士兵。如今,以这座华夏军的哨所为中心,进攻部队陆续而来,沿着山麓、坡地、溪谷聚集列阵,队伍多以百人、数百人为一阵,部分铁炮已经在山头上摆开。

    毛一山正在山麓间一片有着矮灌木的不起眼的荒地间与身后的同伴训着话。当初在夏村成长起来的这位武瑞营战士,今年三十多岁了,他眉目稳重、身如铁塔,双手皮肤粗糙,虎口长满老茧,这是战阵外的训练与战阵上的砍杀共同留下的痕迹。

    当初身为刀盾兵起来的他这些年来仍旧负重盾、持钢刀。七八年前在西北宣家坳的一场大战,他、罗业、候五、渠庆、卓永青等人正面面对了不可一世的女真军神完颜娄室,并且将之杀死,立下了大功。大战中幸存的五人经历了小苍河数年的血战洗礼,如今在华夏军中各有职务与位置。毛一山因为性情扎实勇烈,适合前线却并无突出的领导才能,在军中升迁并不快。到如今,他带领的是华夏军第五师第一团的一个加强营,总人数四百,其中半数老兵,其余的新兵,也多是西北残酷环境中锻炼出来的西军残部。

    暂时还没有人能够发现这一营人的特别。又或者在对面漫山遍野的武襄军士兵眼中,眼前的黑旗,都有着同样的神秘和可怕。

    “……我再说一次。第一炮打响后,开始交手,我们的目标,是对面的秀峰北岭。不用急着动手,我们落后一步,沿着侧面那条沟躲爆炸,一旦越过那条沟。拿出你吃奶的力气来往前冲,北岭靠后,路上有炮弹不用管,遇上了是运气差。一连二连攻坚,三连抬炮弹挖沟,四连把周围守好了,最后整个第五师都会往秀峰聚集,根本不用怕”

    伸着那铁饼般的手掌,毛一山缓慢地重复着战斗的步骤,与其说是在安排任务,不如说连他自己都在复习这段战斗计划。待到将话说完,二连长已经开了口:“老大,哪里有人怕?”回头笑道:“有怕的先说出来。”

    山上的鼓点沉重而缓慢,后方有人拿钢刀敲了一下铁盾:“说什么笑话,那边没多少人。”

    “好像有十万。”

    “哈哈哈哈,好多啊。”

    一群人议论着这件事,颇有默契地笑了出来,毛一山也咧开嘴笑,然后举起了手:“好了,不要开玩笑,任务都给我记好了!四年的时间了,我们在北方杀女真人,这些躲在南方的家伙当我们是软柿子。小苍河没有了,西北被杀成了白地,我的兄弟,你们的亲人,被留在那里……是时候……让他们看懂什么叫尸山血海了”

    最后这句话,是从喉咙的最深处吼出来的,说完后,毛一山的眼眶已经微微的发红,他回头望向对面武襄军的军阵。

    小苍河的三年大战已经过去,如今说起来,可以显得豪迈慷慨,但女真精锐的进攻,与百万大军的轮番血战,如今唯有参与过的人能够明白当初的艰难了。

    群山之中的冲突和游击、小苍河的坚守与后来的决堤、血战突围,西北的连番大战。毛一山能够记得的,是身边一位位倒下的身影,是战场上的鲜血与歇斯底里的狂吼,他不知多少次的带队冲杀,手中的钢刀都砍得卷了口子,虎口迸裂、浑身是血、随时都要在尸体堆中倒下的疲倦不知道有多少次,甚至挣扎着从腐臭的尸体堆中爬出来,最终侥幸找到华夏军的大队,也是有过的经历。

    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流淌而过的,是鲜血与硝烟汇集的地狱气息。后方,在一阵整齐的暴喝之后,已经是如林的杀气。

    天空中升起了热气球,毛一山的手掌在身侧晃了晃,拔出了钢刀。

    “走吧。”他说道。

    午时已到。

    黑旗蔓延着冲下山麓,冲过谷地,不久,箭矢和炮声混杂着交错而过。黑旗对武襄军发起冲锋,在长青峡、大王山、秀峰隘等地的锋线上,同时发起了进攻。

    此时暴露在进攻前线上的华夏军规模,最初还不到万人。但对于第一次感受华夏军攻势的武襄军来说,即便是万人规模的攻势,也对其造成了巨大的压力,第一颗热气球从西南升起,随着风力飘向陆桥山本阵,顺路投下了炸药包。华夏军的一部甚至对陆桥山的方向展开了正式的攻击,炮弹的互相攻击打散了一直以来要求步兵的密集型阵型,而凉山的地形也令得武襄军的步兵失去了平原上列阵的从容,到这个时候,武襄军的士兵才惊奇地发现,华夏军中的老兵实际上并不畏惧呼啸的火炮。炮弹在崎岖的山间飞舞、爆炸,华夏军的士兵分散冲锋,不断地籍着地形进行躲藏,而在相对广阔的地形上,火炮的威力,看似厉害,对相对分散的士兵却实则有限。

    冲到近处的华夏军士兵有默契地朝着一点汇集,而与此同时,己方的军阵,已经被对面飞过来的少数炮弹所打散。步兵是不允许后退的,在军法的命令下只能前进,双方的士兵冲撞在了一起,随后被对方硬生生地撞开了混乱的口子。

    第一轮的交手中,便有一小片炮兵阵地被华夏军冲入,有人点燃了火药,引起惊人的爆炸。

    锋线上在交手第一时刻出现的劣势对于武襄军来说还只是可以弥补的小问题,真正被吓到的,或许是一直在陆桥山这边催战请战的莽山部首领郎哥。一直以来,莽山尼族不曾见识过黑旗的真正力量,即便他在山中已经闹了许久,华夏军也一直保持着克制的态度,要联合众多尼族一同对他动手,因此,当武襄军浩荡威武的十万大军听说黑旗杀来,陡然开始保持防守的姿态时,郎哥心中还是颇有疑问的。

    尤其是出动总量最多不过两万余人的黑旗军对武襄军悍然发动进攻时,他一度认为对方全都疯了。

    “这不是他们的意图……准备后羿弩把天上的气球给我射下来”坐镇中军的陆桥山保持着理智,一面吩咐中军压上,用水磨工夫抵住黑旗军的攻势,一面安排专门对付热气球的改造床弩防御天空这些年来,格物之学在太子的支持下于江宁一带兴起,总算也没有太吃干饭,为了提防热气球飞过城墙再制造一次弑君惨案,对于强劲床弩防空的改造,并不是毫无成果。

    午时一刻,华夏军的意图初步展现在陆桥山的眼前。

    在不到一万华夏军的“全面”强攻展开不到一刻钟后,真正属于黑旗的攻坚力量,对秀峰隘口展开了突击,战线疯狂延伸,如同一把钢刀,重重地劈了进去。

    连着在地图上看了两回之后,陆桥山才微微的反应过来,出现在眼前的,是落在旁人眼中自负到近乎疯狂的战术,或许也是真正属于黑旗军才能驾驭的战术。

    此时的十万武襄军,不可避免地在凉山区域内被分割成数股。但为了避免黑旗军的分割打击,陆桥山等人也特意地加强了各部之间的呼应。十万大军,此时呈西北、东南方向延伸,虽然分散的几部各有一定的呼应时间,但理论上来说,还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整体。

    秀峰隘口是被两道小山脉连起来的一道相对平整的通路,算是大军当中的一条分割线,但在“常识”的领域中这条线的意义不大,它将整支大军呈三七开的局面分割成了两部分,但即便如此,陆桥山这边约有七万人,秀峰隘口的另一端也有三万人。在十万人中分出三万来,那也是一支建制完整的大军。

    然而……陆桥山想起了几天前宁毅的态度。

    “我求你,给他们一条活路……”

    “……打仗了。”

    那简简单单的态度,化作了今天简简单单的进攻。

    “不惜一切……抢回秀峰隘!立刻派人过去,让陈宇光他们给我顶住!不求有功!只要顶住!”

    陆桥山发出了命令,此时的秀峰隘,仍有北岭的最后一段在苦苦支撑。与此同时,秀峰隘那一头的山间,远远的甚至能用目力直视的地方,战斗开始了。

    一万五千华夏军分作三股,朝将领陈宇光等人所带领的三万余人冲刷而来,炮声连绵,爆炸升腾而起、震彻群山。陈宇光等将领第一时间摆开了防御的姿态,与此同时,陆桥山率领麾下部队展开了对秀峰隘口疯狂的争夺,所有的大炮朝着秀峰隘集中起来。而在高地上,冲上秀峰的华夏军战士也在山间依着地形疯狂地挖沟和布置铁炮。

    惨烈的攻防从这一刻开始,持续了一整个下午,弥漫的硝烟与血腥味纵横延绵十余里,在凉山的山间飘荡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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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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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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