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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七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四)

    八月的临安,天气开始转凉了,城中热烈而又紧张的气氛,却一直都没有降下来过。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对于靖国难、兴大武、誓死北伐的呼声一直没有降下来过,太学生每个月数度上街宣讲,城中酒楼茶肆中的说书者口中,都在讲述浴血悲壮的故事,青楼中女子的弹唱,也大都是爱国的诗词。因为这样的宣传,曾一度变得激烈的南北之争,逐渐软化,被人们的敌忾心理所替代。投笔从戎在书生之中成为一时的风潮,亦有名噪一时的富商、豪绅捐出家产,为抗敌卫侮做出贡献的,一时间传为佳话。

    七月过后,这热烈的气氛还在升温,时间已经带着恐怖的气息一分一秒地压过来。过去的一个月里,在太子殿下的呼吁中,武朝的数支军队已经陆续抵达前线,做好了与女真人誓死一战的准备,而宗辅、宗弼大军开拨的消息在其后传来,紧接着的,是西南与黄河岸边的战事,终于启动了。

    对于这些事情的终于到来,秦桧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压在他背上的,只是无比的重压。相对于他半年前以及最近几个月积极的活动,如今,一切都已经失控了。

    作为如今的知枢密院事,秦桧在名义上有着南武最高的军事权限,然而在周氏皇权与抗金“大义”的压制下,秦桧能做的事情有限。几个月前,乘着黑旗军抓住刘豫,将黑锅扔向武朝后造成的愤怒和恐惧,秦桧尽全力实行了他数年以来都在绸缪的计划:尽全力捣黑旗,再使用以黑旗磨利的刀剑御女真。情况若好,或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被黑旗行径吓到的建朔帝周雍一度答应了这个计划,长公主周佩也一度站在了他的这边,然而在不久之后,整个计划在推行过程里受到了阻碍。一些与黑旗私相授受的军队的游说倒不是大事,周雍意志的忽然犹豫才让秦桧感到有力难施。最终,十万武襄军被勒令强攻西南的结果令秦桧感到错愕,在这期间他几乎发动了整个朝堂的力量,最终周雍吞吞吐吐的态度还是令他功亏一篑。

    黑旗军于西北抗住过百万大军的轮番攻击,甚至于将百万大齐军队打得溃不成军。十万人有什么用?若不能倾尽全力,这件事还不如不做!

    他疑惑于周雍态度的改变虽然周雍原本就是个优容寡断之人一开始还以为是太子君武暗中进行了游说,但后来才发现,其中的关窍来自于长公主府。一度对黑旗怒不可遏的周佩最后向父亲进了极为冷漠的一番说辞。

    “……宁毅曾在汴梁杀先帝周,后于皇宫之中抓了刘豫。若真不顾金国之威胁,倾全力讨伐,宁毅孤注一掷时,父皇安危若何?”

    三方相争,武朝要先灭黑旗,再御女真,原本就是极具争议的策略,其它的说法不论,长公主真正打动周雍的,恐怕是这样的一番话。你逼急了宁毅,在临安的皇宫难道就真是安全的?而以周雍胆小怕事的性格,竟然深以为然。一方面不敢将黑旗逼到极处,另一方面,又要使原本私相授受的各军队与黑旗割裂,最后,将整个战略落在了武襄军陆桥山的身上。

    与黑旗关系的计划,确实化成了对众多军队的敲打,落实了下去,秦桧也随之推进了整肃各个军队纪律的命令,然而这也只是聊胜于无的整顿罢了。几个月的时间里,秦桧还一直想要为西南的战争添砖加瓦,譬如再调拨两支军队,至少再添进去三十万以上的人,以图死死压住黑旗。然而太子君武携抗金大义,强势推动北防,拒绝在西南的过度内耗,到得七月底,西南正式开战的消息传来,秦桧知道,机会已经错过了。

    这段时间以来,朝廷的动作,不是没有成绩。籍着与西南的割裂,对各个军队的敲打,增加了中枢的权威,而太子与长公主籍着女真将至的重压,努力缓解着曾经日趋紧张的南北矛盾,至少也在江南一带起到了巨大的作用。长公主周佩与太子君武在竭尽所能地强大武朝自身,为了这件事,秦桧也曾数度与周佩交涉,然而进展并不大。

    这也是武朝与女真十余年战争、屈辱、反省中发生的思潮碰撞了。武朝文风兴盛,曾一度过分地讲求谋略、机变,十余年的挨打之后,意识到唯独自身强大才是一切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更加期待不屈不饶的刚强所创造的奇迹,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要尽可能的少借外物。

    太子君武年轻气盛,这样的想法最为明显,相对于对外过度的使用谋略,他更看重内部的团结,更看重南人北人一同聚集在武朝的旗帜下发挥出来的力量,因此对于先打黑旗再打女真的策略也最为厌恶。长公主周佩最初是能看懂现实的,她并非坚定的南北融合派,更多的时候是在给弟弟收拾一个烂摊子,许多时候与更懂现实的人们也更好协调,但在刘豫的事件之后,她似乎也朝着这方面转变过去了。

    虽然先取黑旗,后御女真也算是一种破釜沉舟,但自身力量不够时的破釜沉舟,周佩已经开始下意识的排斥。在几次的商议中,秦桧意识到,她也恨西南的黑旗,但她更加憎恨的,是武朝内部的软弱和不团结,因此西南的战略被她缩减成了对军队的敲打和整肃,女真的压力,被她全力导向了弭平内部的南北矛盾。如果是在以往,秦桧是会为她点头的。

    然而时间已经不够了。

    几个月的时间,秦桧的头上多了半头的白发,整个人也陡然瘦下来。一方面是心中忧虑,另一方面,朝堂政争,也绝不平静。西南战略被拖成四不像之后,朝中对于秦桧一系的弹劾也陆续出现,以各种想法来角度秦桧西南战略的人都有。此时的秦桧,虽在周雍心中颇有地位,终究还比不得当年的蔡京、童贯。西南武襄军入凉山的消息传来,他便写下了折子,自承罪过,致仕请辞。

    对于他的请辞,周雍并不应承,当即驳回。他作为父亲,在各种事务上固然相信和支持一心奋发的儿子,但与此同时,作为天子,周雍也非常信任秦桧稳妥的性格,儿子要在前线抗敌,后方就得有个可以信任的大臣压阵。因此秦桧的折子才交上去,便被周雍大骂一顿驳回了。

    秦桧便二度请辞,西南战略到如今虽然有所变化,最初毕竟是由他提出,如今看来,陆桥山必败,西南局势恶化在即,自己是一定要担责任的。周雍在朝堂上对他的丧气话怒不可遏,私下里又将秦桧安慰了一阵,因为在这个请辞折子上去的同时,西南的消息又传来了。二十六,陆桥山大军于凉山秀峰隘口一带遭到数万黑旗迎头痛击,陈宇光所部的三万余人被一击而溃,溃兵四散入凉山。而后陆桥山本阵七万人遭黑旗军冲击、分割,陆桥山据各山以守,将战争拖入僵局。

    西南战局在入山的第四天便急转直下,秦桧的先知先觉给他挽回了许多颜面,这一日便有众多同僚过来,对他进行安慰和挽留。亦有人说,陆桥山为人聪明、用兵厉害,遭黑旗突袭后猝不及防,但终于稳住阵脚,只要将战略及时调整,整个凉山局势未尝没有转机。秦桧只是摇头叹息。

    将朝中同僚送走之后,老妻王氏过来安慰于他,秦桧一声叹息:“十余年前,先右相嗣源公之心情,或许便与为夫如今类似吧。世间不如意事啊,十有**,纵有拳拳之心,又岂能敌过上意之反复?”

    王氏沉默了一阵:“族中兄弟、孩子都在外头呢,老爷若是退,该给他们说一声。”

    “退,谈何容易?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无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遥望神州泪下……”秦桧笑着摇了摇头,口中念的,却是当初一代权臣蔡京的绝命诗,“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谩繁华,到此翻成梦话……到此翻成梦话啊,夫人。蔡元长权冠朝堂数十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后被活生生的饿死了。”

    女真二度南下时,蔡京被贬南下,他在几十年里都是朝堂第一人,武朝崩溃,罪名也大多压在了他的身上。八十岁的蔡京一路南下,花钱买米都买不到,最终活生生的饿死潭州崇教寺。十余年来,外界说他作恶多端导致老百姓的反感,故有钱也买不到吃的,凸显天下的忠义,实际上百姓又哪来那般明察秋毫的眼睛?

    当年蔡京童贯在前,朝堂中的诸多党争,大都有两人参与,秦桧纵然一路平稳,终究不是出头鸟。如今,他已是一派首领了,族人、门生、朝中官员要靠着吃饭,自己真要退掉,又不知有多少人要重走的蔡京的老路。

    “不过,夫人不必担心。”沉默片刻,秦桧摆了摆手,“至少此次不必担心,陛下心中于我有愧。此次西南之事,为夫釜底抽薪,总算稳住局面,不会致蔡京后尘。但责任还是要担的,这个责任担起来,是为了陛下,吃亏便是占便宜嘛。外头那些人不必理会了,老夫认罚,也让他们受些敲打。天下事啊……”

    他顿了顿:“……都是被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辈坏了!”

    这一晚,京城临安的灯火通明,涌动的暗流掩藏在繁华的景象中,仍显得暧昧而模糊。

    西南凉山,开战后的第六天,爆炸声响起在入夜之后的山沟里,远处的山麓间,有武襄军扎起的一层一层的营寨,营寨的外围,火把并不密集,卫戍的神射手躲在木墙后方,静静的不敢出声。

    营地对面的林地中一片漆黑,不知什么时候,那黑暗中有细微的声音发出来:“瘸子,怎么样了?”

    “不要着急,看到个大个的……”树上的年轻人,跟前架着一杆长长的、几乎比人还高的火枪,透过望远镜对远处的营地之中进行着巡弋,这是跟在宁毅身边,瘸了一条腿的宇文飞渡。他自腿上受伤之后,一直苦练箭法,后来火枪技术得以突破,在宁毅的推进下,华夏军中有一批人被选去练习火枪,宇文飞渡也是其中之一。

    西南三县的研发部中,虽然火枪已经能够制造,但对于钢材的要求仍旧很高,另一方面,机床、膛线也才只刚刚起步。这个时候,宁毅集整个华夏军的研发能力,弄出了少数能够远射的火枪与望远镜配套,这些火枪虽能远及,但每一把的性能仍有参差,甚至受每一颗特制弹丸的差异影响,射击效果都有细微不同。但即便在远距离上的准确度不高,依靠宇文飞渡这等颇有灵性的射手,许多情况下,仍旧是可以依赖的战略优势了。

    “你别乱开枪。”在树下隐蔽处布下地雷,与他搭档的小黑举起个望远镜,低声说道,“其实照我看,瘸子你这枪,现在拿出来有些浪费了,每次打几个小喽,还不太准,让人有了提防。你说这要是拿到北方去,一枪干掉了完颜宗翰,那多带劲。”

    “风物长宜放眼量……老师说了,打仗会推进技术进步,现在这东西,百丈外打三枪才中一枪,每一杆还不能用太久,正好到这种地方混个手熟,回去还能多想想怎么改进。嘿嘿,以后我三百丈内指谁打谁,谁都得叫我爹。抓住一个。”

    宇文飞渡话音才落下,扣动了扳机,夜色中陡然间火光暴绽,树干上都动了动,宇文飞渡抱着那长长的枪杆如猴子一般的下了树,对面营地里一阵骚乱。小黑在树下低声喝骂:“去你娘去你娘,叫你谨慎些,确定是大头头了吗?”

    “看起来像啊,我都等一宿了。”

    “那打中没?”

    “不知道,没看清楚,走了走了。”

    “走那边走那边,你个瘸子想被炸死啊。”

    “你人黑心也黑,没事乱放雷,迟早有报应。”

    两人互相乱损一通,沿着黑暗的山麓手忙脚乱地离开,跑得还没多远,方才躲藏的地方陡然传来轰的一声响,光芒在树林里绽放开来,大概是对面摸过来的斥候触了小黑留下的绊雷。两人相视一笑,朝着山那头华夏军的营地过去。

    八月初二,小凉山开战的第六天,战斗还在持续,说是僵局,更像是华夏军顾忌战损的一种克制。除了七月二十六、二十七,对整个武襄军凶悍到极点的分割吞噬,待到陆桥山收缩军队,开始全面防御,华夏军的攻势,就变得克制而有条理起来。

    所谓的克制,是指华夏军每天以优势兵力一个一个山头的拔营、夜里袭扰、山道上埋雷,再未展开大规模的强攻突进。

    在过去的十余年乃至二十余年间,武朝、辽国都已经走向夕阳状态,将熊熊一窝。从出河店开始,完颜阿骨打率三千七百人打垮辽兵十万,再到护步达岗,两万人追杀七十万人,以少胜多的神话,便一直未有停止。女真的第一次南征,汴梁城下以数万部队先后击垮百万勤王大军,第二次南征破汴梁,第三次一直杀到江南,为抓周雍、搜山检海,打得武朝各路大军溃败如山。而黑旗也曾在小苍河先后打翻大齐的百万之众,看起来游刃有余,利用优势兵力以少胜多,似乎就成了一种惯例。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当士兵的素质达到某个程度以上,战场上的溃败能够及时调整,无法形成倒卷珠帘的情况下,战争的局势便没有一鼓作气解决问题那样简单了。这几年来,武襄军厉行整顿,军法极严,在第一天的失利后,陆桥山便迅速的改变策略,令大军不断修筑防御工事,军队各部之间攻防相互呼应,终于令得华夏军的进攻烈度减缓,这个时候,陈宇光等人率领的三万人溃败四散,整个陆桥山本阵,只剩六万了。

    几天的时间下来,华夏军窥准武襄军防守的弱处,每天必拔一支数千人的营地,陆桥山努力地经营防御,又不断地收拢溃败士兵,这才将局面稍稍稳住。但陆桥山也明白,华夏军之所以不做强攻,不代表他们没有强攻的能力,只是华夏军在不断地摧垮武襄军的意志,令反抗减至最低而已。在西南治军数年,陆桥山自认为已经尽心竭力,如今的武襄军,与当初的一拨兵油子,已经有了彻头彻尾的变化,也是因此,他才能够有些信心,挥师入凉山。

    在他原本的想象里,即便武襄军不敌黑旗,至少也能让对方见识到武朝励精图治、痛定思痛的意志,能够给对方造成足够多的麻烦。却没有想到,七月二十六,华夏军的当头一击会如此凶狠,陈宇光的三万大军保持了最坚定的守势,却被一万五千华夏军的部队当着陆桥山的眼前硬生生地击垮、击溃。七万大军在这头的全力反扑,在对方不到万人的阻击下,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直到对面的林野间硝烟弥漫、血流成河,都未能逾秀峰隘半步。

    这是真正的当头棒喝,此后华夏军的克制,不过是属于宁立恒的冷酷和吝啬罢了。十万大军的入山,就像是直接投进了巨兽的口中,一步一步的被吞噬下去,如今想要掉头归去,都难以做到。

    时已凌晨,中军帐里火光未息,额头上缠了绷带的陆桥山在灯火下奋笔疾书,记录着此次战争中发现的、关于华夏军事情:

    ……黑旗铁炮凌厉,可见过去交易中,售予我方铁炮,并非最佳。此战之中黑旗所用之炮,射程优于我方约十至二十步,我以精兵强攻,缴获对方废炮两门,望后方诸人能够以之复原……

    ……其士兵配合默契、战意昂扬,远胜我方,难以抵挡。或此次所直面者,皆为对方西北大战之老兵。如今铁炮出世,过往之众多战术,不再稳妥,步兵于正面难以结阵,不能默契配合之士兵,恐将退出往后战局……

    ……又有黑旗士兵战场上所用之突火枪,神出鬼没,难以抵挡。据部分军士所报,疑其有突火枪数支,战场之上能远及百丈,不可不细察……

    ……如今所见,格物之法用于战阵,委实有鬼神之效,此后战场对垒,恐将有更多新颖事物出现,穷其变者,即能占尽先机。我方当穷其道理、奋起直追……

    夜色之中有蚊虫在叫,火光熊熊,发出不断持续的细微声响,陆桥山数日未歇,面色苍白,但目光在书写中,不曾有过丝毫轻率,试图将武襄军惨败的经验保留和送出去,警惕他人。不久,有士兵过来报告,说莽山部的首领郎哥负伤被带了回来:这位武艺高强的莽山部首领率领斥候在外狙杀黑旗斥候时不幸触雷被炸,如今伤势不轻。陆桥山听了之后,继续书写,不再理会。

    数万人驻扎的营地,在小凉山中,一片一片的,延绵着营火。那营火浩荡,远远看去,却又像是夕阳的火光,即将在这大山之中,熄灭下去了。

    天亮之后,华夏军一方,便有使者来到武襄军的营地前方,要求与陆桥山见面。听说有黑旗使者到来,满身是伤的郎哥也带着一身的绷带来到了大营,咬牙切齿的样子。

    使者三十余岁,比郎哥更加咬牙切齿:“我乃苏文方堂弟苏文昱,这次过来,为的是代表宁先生,指你们一条生路。当然,尔等可以将我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再放回去,这样子,你们死的时候……我良心比较安。”

    他作为使者,言语不善,满脸不爽,一副你们最好别跟我谈的表情,分明是谈判中拙劣的讹诈手法。令得陆桥山的脸色也为之阴沉了半晌。郎哥最是剽悍,憋了一肚子气,在那边开口:“你……咳咳,回去告诉宁毅……咳……”

    苏文昱看了他一眼:“你是谁,痨病鬼去死,操你娘!”视死如归,满口脏话。

第七八八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五)

    同样是西南大战的第六天,集山县外的山道上,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旗帜,陆陆续续地聚集起来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与之对应的,是卫戍集山县的一面面华夏军的黑旗,宁毅依旧是一身青袍,从和登县赶过来,与这一支支队伍的首领见面。

    与武襄军的战斗还在东北面的山中持续着,凉山之中,曾参与小灰岭之会的各个部落开始出兵了,出兵的目的地是曾经强盛一时的莽山尼族。

    这是属于尼族内部的斗争,千百年来在凉山繁衍生息的尼族各部之间,斗争野蛮而残酷,不足为外人道。但也因此养成了剽悍骁勇的民风,小灰岭的会盟之后,华夏军可以在尼族当中招募部分勇士参军,双方也将进行更多的、更深入的合作与往来,同化的过程或许是漫长的,但至少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端,以及尽量平稳的后方。

    随着宁毅过来的,还有最近稍稍能够放个假的主母苏檀儿,以及宁曦、宁忌等孩子。长期以来,和登三县的物资情况,其实都说不上宽裕,兼且许多时候还得供应吐蕃的达央部落,后勤其实一直都紧巴巴的。尤其是在战争状态展开的时候,宁毅要逼着众多尼族站队,只能等待合适的时机出手,莽山部又针对秋收大肆袭扰,管理后勤的苏檀儿以及同样插手其中的宁毅,其实也一直都在跟手上的物资做斗争。

    就这个层面上来说,陆桥山那种面上说着好话陪着笑,暗地里试图尽量消耗华夏军的策略不是没有道理。当然,无论是谁,也都要面对华夏军被逼到最后决死推一波的后果,这个后果,即便是如今的女真,恐怕都极难承受。

    全力封锁、聚集盟友、延长战线、坚壁清野。如果武朝对黑旗的围剿能够做到这个程度的决意,那么本身储蓄资源不够丰厚的华夏军,恐怕就真要面临底牌全开、两败俱伤的可能。不过,仅仅十万人的来攻,在小灰岭落棋的一刻,这一切也已经被决定下来,不需要再考虑了。

    宁毅与苏檀儿,便也短暂地放松下来。

    在县城外头挥别了象征性地前来会师的尼族众人,宁毅与檀儿沿着山麓往里走,旁边有参差不齐的树木,阳光会从上头落下来,宁曦与宁忌等孩子在城中探望手上的苏文方,不曾跟过来。城市在视野下方,显得繁华而古怪,泥土与砖石的房舍相间,水车转动,一间间工厂都显得忙碌,围墙将城市隔成不同的区域,黑色的烟柱升腾,没有园林,繁忙的城市也显得有些呆板。

    “还记得江宁的院子吧?”一面走,宁毅一面问道。

    “怎会不记得,从小长大的地方。”沿着道路前行,檀儿的步伐显得轻盈,装扮虽朴素,但宁毅问起这个问题时,她依稀还是露出了当年的笑容。那时候宁毅才醒过来不久,逃婚的她从外头回来,锦衣白裙、大红披风,自信而又明媚,如今都已沉淀进她的身体里。

    “多少年没看到了。”

    “进京之后还是回去了的,只是后来小苍河、西北、再到这里,也有十多年了。”檀儿抬了抬头,“说这个干什么?”

    “春节的爆竹、上元节的灯、青楼坊市、秦淮河上的船……我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像是抢了你很多东西。”宁毅牵着她的手,“嗯,确实是抢了很多东西。”

    檀儿看他一眼,却只是笑笑:“十几岁的时候,看着那些,确实觉得一辈子都离不开了。不过家里既然是卖东西的,我也早想过有一天会什么东西都没有,其实,嫁了人、生了孩子,一辈子哪有一直不变的事情,你要上京、我跟你上京,原本也不会再呆在江宁,后来到小苍河,现在在凉山,想一想是出奇了点,但一辈子就是这样过的吧……相公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嗯……突然想起来而已,昨天晚上做梦,梦到我们以前在楼上聊天的时候了。”

    “楼烧了。”檀儿停下脚步,扬起下巴望他,“相公忘了?我亲手烧的。”

    “是啊是啊。”宁毅笑起来。

    檀儿放开他的手,缓步往前,这些年来她身形的改变算不得大,但三十多岁女人,褪去了二十岁时的甜美,取而代之的是身为母亲的收敛与身为妻子的绵柔,此时也有着走过了这么多路程的坚韧:“终究烧了楼,才能住到一起去,也才有如今的曦儿。虽然烧了以后会怎样,我当时也不想清楚,但楼总是要烧的。江宁总是要走出去的,我在和登,有时候心里闷,但看看想想,走出了江宁,再走出京城,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倒是你……”

    她双手抱胸,扭过头来瞪了宁毅一眼:“宁人屠!你又要干什么事情了?”

    “娘子明察秋毫。”宁毅笑得更加灿烂了些,“毕竟在这里这么久了……”

    “谁又要倒霉了?”

    “今天早上,文昱自请去了武襄军那边谈判。”

    “啊?”檀儿脸色蓦变,皱起眉头来。

    “以对陆桥山长期的分析和判断来说,这种情况下,文昱不会有事。你别着急,文方受伤,文昱巴不得弄死他们,他去谈判,可以拿到最大的利益,这是他自己请求过去的理由。不过,我要说的不止是这个,我们在凉山缩得够久了……”他顿了顿,“该出去了。”

    檀儿沉默了片刻:“时候到了?”

    “在这边夹起尾巴缩了好几年,弄到现在,什么跳梁小丑都要来撩拨一下,武朝到这个程度,还敢派陆桥山过来,也该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什么时候倒成了成只吃哑巴亏的人了。”宁毅蹙眉摇了摇头。

    “但是……相公之前说过不出去的理由。”

    “是啊。”宁毅朝着前方走过去,牵了苏檀儿的手,“征服一个地方可以靠武力,黑旗几十万人,真要豁出去,我可以杀穿一个武朝。但是要同化一个地方,只能靠文脉了,小苍河与和登的几年,说什么人人平等、民主、共和、资本、格物乃至于天下大同,真的放到武朝千万人的中间,这些东西会荡然无存,毕竟……他们的日子还过得去。”

    “在黑旗军点的火,认真的说了十年,也只是个火种。真要拉出去,唯一有用的,恐怕也只有高喊人人平等的杀富人、分田地。左端佑走的时候我跟他开个玩笑,说若真是天下都与我为敌,我就开始喊平等、均田地。可是啊,世界如果最终要变好,在变好之前,就要承认目前的差异。”

    “矫枉必然会过正,如果在目前的情况下还政于民,文脉会断绝。如今的儒家体系断了还没什么,但是对于文化和智慧的尊重不能断,文人的自尊不能断,要走到对的路上去,蠢人的开口是不可靠的,最终还是要以智慧为核心,我至少要保证,在新的时代,人们会明白文化的重量,文人自己能认可这个重量,认识到自己的责任,甚至可以因为这种责任,面对强权而不屈不饶,为真理而付出代价。”

    “杀人诛心很简单,只要告诉天下人,你们都是一样的,有智慧跟没有智慧一样,读书跟不读书一样,我打穿武朝,甚至打穿女真,统一这天下,然后杀光所有的反对者。文人嘛,杀过一批再杀一批,多来几次,剩下的就都是跪下的了。但是……将来的也都跪下来,不再有骨头,他们可以为了钱做事,为了好处做事,他们手里的文化对他们没有重量。人们遇上疑问的时候,又怎么能信任他们?”

    “让人们懂理,给每一个人选择的权力,是希望人人都能成为掌舵人。但是文化自尊一断,就算你懂理,信息被蒙蔽后也不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将来我们又会走到老路上。我杀穿武朝,建立另一个武朝,又是何苦来哉?文人有骨头,让人很头痛,但是一个时代要变好,必须要有有骨头的文人,这件事啊……我不能不在乎。”

    两人沿山道往下,远远的也有多人跟随,檀儿笑了笑:“相公这话被人听了,会说你在吹牛。”

    “风物长宜放眼量,不可不未雨绸缪。”宁毅也笑了笑,“但如今时间也差不多了,先走出去一点点吧……最主要的是,败了的必须割肉,如此才能以儆效尤,另一方面,女真要南下,武朝未必挡得住,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没办法婆婆妈妈了,我们先拔几个城,看看效果吧。我请了雍锦年,让他写点东西……”

    “这么说,今年可以出去过年了?”

    “希望能过个好年吧……”

    夫妻俩一路前行,又说了些话,到得山腰时,见到下方有几人沿道路上来了,檀儿笑着指了指前方一名老者:“喏,雍夫子。”

    这老人名叫雍锦年,乃是经左端佑介绍过来的一名儒生,如今在集山负责一些书文的编纂工作。双方打过招呼,宁毅开门见山:“雍夫子,请您过来,是希望接您的笔,为华夏军写一篇檄文。”

    “檄文?”老人眼前一亮。

    “是啊,意思大概是……自景翰朝以来,女真崛起,天下板荡,中原、华夏民族之存续,饱受威胁。华夏军成立以来,华夏军中诸将士,为天下存亡,抛头颅洒热血,虽殒身不恤……建朔年间,中原沦于金贼之手,华夏军于西北抗敌三年,先后击溃伪齐、金**队达百万之众,阵斩女真大将娄室、辞不失,终因身后无缘,辗转南下……”

    ……

    深秋的风已经吹起来了,凉山还显得温暖。武襄军大营,在苏文昱提出让武襄军无条件投降后,双方在各自不善的言辞中宣告了第一次谈判的破裂。

    苏文昱转身离开,挥了挥手。

    “那就再打两天吧!”

    不久,黑色的军旗蔓延,漫山遍野的攻向武襄军的地盘。

    战争还将持续,不久之后,郎哥将得到莽山部被大军围困攻击的消息……

    ……

    “……自华夏军至小凉山中,生息修养,战战兢兢,在内,于当地百姓秋毫无犯,在外以契约、诚信为来往之标准,不曾欺凌与亏欠他人。自武朝更换新君之后,华夏军一直保持着克制与善意,但如今,这份克制与善意,为人所误解。有人将我军之善意,视为软弱!武建朔九年,在女真宗辅、宗弼对江南虎视眈眈,华夏将面临望族灭种之祸的前提下,武朝,以武襄军十万人悍然来犯,宁可在外患最盛之情况下,不顾灭顶之灾,袍泽相残、同室操戈”

    ……

    长江以北的中原,饿鬼们还在膨胀和毁灭着所能见到的一切,汴梁被围困了数月,随着秋日的过去,被饿鬼焚烧的田亩颗粒无收,积蓄已经耗尽。在汴梁附近,无数的城池遭遇了同样的厄运。

    阿里刮率领军队出击,数度击溃和屠杀了遭遇的饿鬼部队,曾经隶属伪齐的数支大军也在竭力地对抗着饿鬼们的进犯,在这个秋天里,有百万之众或饿死,或被杀死在了这片大地之上,尸臭蔓延,瘟疫开始扩散。但饿鬼的数量,仍在以不可抑制的速度不断膨胀。

    被饥饿与病痛侵袭的王狮童已然疯狂,指挥着庞大的饿鬼大军进攻所能见到的每一处:人太多了,他并不介意让饿鬼们尽量多的损耗在战场之上。而粮食已经太少,即便攻下城池,也不能让跟随的人们饱腹太久,饿鬼所到之处,山岭上的树皮草根已经被吃光,秋天过去了,些许的果实也都不再存在,人们架起锅、烧起水,开始吞噬身边的同类。

    一部分掌控地盘的伪齐军阀甚至试图让开道路,令饿鬼们南下,但饿鬼如人海般选择了攻城。江南太远太远,他们只能抓住眼前的每一颗粮食。

    渺小、瘦弱、皮包骨头的人们一路前行,哭泣都已经无泪,绝望伴随着他们,一点一点的随着凉意席卷,就要浸透这片人间地狱。

    无人能挡。

    黑旗的八千精锐躲避着这绝望的海潮,还在赶往徐州。

    ……

    “……对于邻人之短视与愚蠢,华夏军不会坐视和姑息,对于一切来犯之敌,我军都将给予迎头的痛击……今武襄军已败,为保证华夏军之存续,保证凉山居民之生存和利益,保证华夏军一直以来所维持的与各方的商道与往来,在武朝不再能维护以上诸条的前提下,华夏军将自身力量保证我方朝东、朝北等各路商道之安危。在武襄军全面投降的前提下,我方将会接管由凉山往东、往北,直至以梓州为界等各地之卫戍任务……”

    宁毅说到这里,身边的雍锦年抬起头来,张大了嘴……

    ……

    大名府,李细枝率十七万大军抵达了城下,与此同时,祝彪率领的一万一千华夏军穿山过岭,直朝李细枝所在的黄河岸边而来。

    战鼓似雷鸣,旌旗如大海,十七万大军的结阵,巍然肃杀间给人以无法被撼动的印象,然而一万人已经直朝这边过来了。

    “……狂妄小儿,竟真敢与我军开战不成!”

    正让大军准备攻城的李细枝在确认路线后也愣了半晌,这个时候,女真三十万大军的前锋已经越过了真定,距离大名府三百里。

    而就在女真大军于真定过境的第二天,真定爆发了一次针对女真后勤部队的袭击,与此同时,真定城内的齐家老宅响起了爆炸,随后是蔓延的大火,一名名绿林人物在这老宅之中厮杀。针对齐砚的刺杀已经展开,但由于齐家一直以来在这里的经营,搜罗的大量家将和绿林武者,这场里应外合的刺杀最终没能成功杀死齐砚。

    齐砚的两个儿子、一个孙子、部分亲族在这场刺杀中死去。这场大规模的刺杀后,齐砚携带着无数家财、众多亲族一路辗转北上,于第二年抵达金国元帅宗翰、希尹等人经营的云中府定居。

    这些人从此都没有再回到中原……

    ……

    “……我军此次出兵,其一、为保障华夏军商道之利益不受侵害,其二、乃是对武朝众多跳梁小丑之小惩大诫。华夏军将严格履行过往军规,对每城每地心向华夏之群众不犯秋毫,不扰民、不拆屋、不毁田。此次事件过后,若武朝幡然醒悟,华夏军将秉承和平友善的态度,与武朝就损害、赔偿等事宜进行友好协商,以及在武朝承诺华夏军于各地之利益后,妥善商讨梓州等各地各城的管辖事宜……”

    “……华夏军自建立之日起,规行矩步、与邻为善,一直以来得到众多开明人士的支持和帮助。如岭南李成茂(李显农)等,为解决莽山郎哥等肆虐众匪,日日奔走、呕心沥血……呃,我待会再加几个名字……只因有志之士皆明,外侮在前,倾覆在即,唯我华夏各族之存续,为当今天下要务。唯独放下矛盾,携手同心,华夏之人才能够打败女真,光复中原,兴盛我华夏大地……华夏子民不会忘记他们,历史会留下他们的名字,会感谢他们,也希望武朝诸贤达能以为镜鉴,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在此,华夏军承诺,所行诸事皆以华夏利益为重,此后亦绝不首先兴起与武朝的争端,希望此诚意,能令武朝回头。同时,凡有侵害华夏之利益者,皆为我华夏军之敌人,对于敌人,华夏军绝不放纵、姑息,希望此后,不再有此等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件发生,否则,此次之事,即为前鉴。”

    宁毅顿了顿,加上最后一句。

    “勿以为言之不预也。”

    ……

    八月上旬,在西南雌伏数年的安静后,黑旗出凉山。

    黄河岸边,针对李细枝十七万军队的一场大战,凶狠地展开,这是北地对女真军队一系列阻击战的开端,三天的时间内,黄河染血、沉尸断流!

第七八九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厉(一)

    自金灭辽,女真第一次南下后,又过去了十一个年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武建朔九年秋,金国第四度伐武拉开了序幕,三十万大军由东路南下中原。相对于女真第一次南下时人们自发组织抵抗的激烈、以及女真一路屠城的残酷,在经历了伪齐、女真近十年的统治和杀戮后,七月间,中原民众在黄河以北组织的反抗局势,万马齐喑。或许也意味着,武朝在中原的正统统治地位,已经降至低点。

    七月底,真正属于大势力有组织有计划的反抗终于展开。相对于更多取决于人民自觉、如大河汪洋般的民间反抗,此时受明确意志主宰的反抗行为就更像是处心积虑的刺杀,锋芒的对冲凶狠而暴烈,欲在第一时间制敌于死地,拉起气势与优势。

    七月二十四,王山月光武军取大名。

    二十六,李细枝早已蓄势待发的十七万大军往南而来,同时,女真将领乌达率一万原驻中原的女真军队并行而下,赶往黄河岸边,预防王山月手中的梁山水军突袭东路军南下渡头。

    二十八,一万一千黑旗军陡然聚拢,攻破曾头市,在一日的休整后,朝大名府南来。

    八月初四,十七万大军聚拢大名府,预备攻城,城内三万六千余光武军连同前来增员的三千余附近山头义军蓄势以待,这个时候,黑旗军已过高唐,朝着李细枝直扑而来。

    黄河北岸各地的反抗连锁展开,最为激烈的,真定城外突袭女真粮草部队,真定城内,齐砚府邸遭突袭,放火与刺杀事件的频率陡然爆发,河间、高唐等地突现大量传单尽管城内许多人都不识字,却也足够将整个气氛与局势收缩到最为紧迫的程度。连绵爆发的事件犹如急促的战鼓,将整个事态延传开去。

    能够得知整个事态的不仅仅是南下的女真,在这片地方经营多年,大名府下的李细枝此刻或许才是最早收集到每一条线报的人。军队的战争预备已经紧迫到极点,对于大名府的攻城蓄势待发,但黑旗的凌厉冲势不得不让他回头。军中幕僚不断商议,有的紧张有的怀疑。

    “黑旗这是要一鼓作气,与我军决战!”

    “必是疑兵之计!便是黑旗,也不致如此鲁莽!”

    “乌达将军犹在附近,梁山这股黑旗只是偏师,并非主力,一旦被拖住只有自取灭亡!”

    “疑兵!”

    “……别忘了小苍河!”

    “也别忘了四太子宗弼的前锋!”

    幕僚的争吵令人烦闷,李细枝只能摆出霸气而镇定的姿态,一方面徐徐围城,另一方面,调动大名府与高唐中间的卫戍部队一万三千人,同时令麾下大将冯启泽率三万人在途中关卡林河坳布下防线,严阵以待。八月初六,在林河坳关口,冯启泽看到了逼近而来的黑旗部队,此时,林河坳关卡上方,铁炮、弓箭、各种防御已经严阵以待,关内是拥挤的四万三千人,对面,黑旗万人阵中,大刀关胜提着青龙偃月,出阵而来,杀气凛然。

    “要打仗了!彼小儿辈,还不清楚么!”关胜的喊声传上城墙来,有着睥睨四方的蛮横,“土鸡瓦狗速速投降!否则便要死了!”

    “我城坚炮厉,四倍于尔等!鼠辈昏了头,前来送死,正好添我功绩!”

    “你这四倍怕是没去过小苍河!”

    “哈哈,最后夹着尾巴跑掉的是谁!”冯启泽辩才无碍,并不示弱,城下关胜呵呵笑了起来,最后关刀一晃:“那就去死吧!猴子们!”说完,策马而回。

    冯启泽本以为对方还会多说几句,他也好在气势上折服对方,料不到对方说走就走,也只得沉下心来。此时还不到下午,他本人便在城墙上坐下来,命令众士兵、军法队严阵以待,绝不松懈,等待着黑旗的进攻。在提防着黑旗的这些年里,北地众人对于黑旗最大的印象便是小苍河撤退后那无孔不入的渗透能力,为着这些事,李细枝军中也是数度清洗,冯启泽同样加强了城墙上士兵之间的监督。至于渗透之外黑旗军的强悍,那也只有打起全部的精神,以硬碰硬去解决了。

    对面阵地上,黑旗的战鼓一阵一阵,不曾停歇。这是简单的疲兵之计,冯启泽不为所动,到得下午时分,他倒反应过来,与副将道:“我料黑旗用意不在拔林河坳,也不在攻李帅中军。黑旗以心魔为首,狡计百出,不至于强攻坚城,恐有其它目的。”

    副将道:“将军英明,那我等该如何应对?”

    “无须应对。”冯启泽摇头,“如今大名府乃李帅责任所在,黑旗若绕过林河坳救援大名,我等四万大军出动,前后夹击,即便黑旗也不敢如此行险。若其目的不在大名府,便让他们乱来几日,女真主力一到,这小股黑旗插翅难逃。”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直到夜晚降临,城墙上的防御,也没有丝毫松懈。黑暗降临后,两边燃起了火光,对面的鼓声仍旧在继续,如此直到这一日的深夜,子时二刻,鼓声停了。

    火光前推,有一骑当先而出,着盔甲,执暗红长枪,在阵前举起了一只手。

    对阵的两头都被窒息淹没,这沉默持续了片刻。

    “诸位黑旗的弟兄,女真来了!”

    那声音响起来。

    “十一年前,女真第一次南来,祝彪跟随宁先生,于汴梁城下正面击溃了女真人的进攻,守住了汴梁!女真人击垮了汴梁的百万大军,没有击垮我们!”

    “十一年来,从汴梁到小苍河,到梁山再到如今。我见过女真人击垮无数的军队,见过他们屠杀无数的汉人,杀我们的父母侵占我们的土地!很多人跪下了对面的人跪下了!我们没有跪下过!”

    “今天上午,那上头的人大声跟我们说,呵呵,他们四倍于我们,哈哈,有坚城利炮,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黑暗之中,有无数的笑声响起,蔓延而来。

    “一群跪下的人,算是什么?让汴梁城下那些死不瞑目的鬼魂告诉他们!女真在汴梁城下打败一百万人,用了多少兵!让小苍河满山满谷的尸体告诉他们,没有女真人的插手,一百万人算是什么!而女真人没有打败我们,在西北,我们杀了他们的军神完颜娄室,在延州城上,我们亲手砍下了辞不失的人头!”

    “这是大人打仗的地方,是你死我活的地方!我告诉他们了,但是他们不听!诸位兄弟,这些软骨头,不小心挡在前面了。”

    空气已经收紧,沉默降下来,祝彪回过了头,朝城墙上投来目光,然后,鼓声轰然而鸣。

    “全体都有”

    “踩死他们!!!”

    呐喊声如海潮般推来,城墙上方,冯启泽看着这一幕,瞪大了眼睛。

    “疯了……”

    然后他回过头去。歇斯底里。

    “守城”

    黑夜中炮声响起,在夜色中不断爆开,箭雨由上而下的扑落,无数火光又由下而上的升腾,云梯朝城墙上架过来,钩索在巨弩的发射下飞舞而来。冯启泽拔起长刀,高喊“守城”,一面走一面低语:“疯了。”“娘的疯子。”他在城墙上巡视片刻,陡然间警觉地往后看,跟随着他的侍卫一阵惊悚,但冯启泽只是看了他两眼,又咬牙切齿地往前走。

    “传令卢明看好守城的几处要害,若有人异动,杀无赦!军法队都给我提起精神来!”

    “必定有诈必定有诈,一定是里应外合……”

    “……二弟,带人去卢明那里,保护他……看住他!”

    攻城的局面在第一时间激烈到了极点,冯启泽一面巡视,一面预测着自己漏算的地方。然而真正的压力,是在守城的锋线上,这一刻,城上士兵感受到的,是如同女真人攻汴梁时一般无二的猛烈攻势,黑夜之中,华夏军的前锋顺着吊索疯狂而上,城墙上的士兵经历了半日的提心吊胆、鼓声骚扰,以及军法队的高压和疑神疑鬼,尚未来得及第二次换防,攻城持续的时间还未及一刻钟,城防南侧,三名黑旗军先锋登城。

    经历过小苍河血战的先锋持盾挥刀,朝着守城的士兵杀了上去,夜色之中,登城的杀神浑身都是血肉,片刻时间,从后方的云梯上又上来两人。冯启泽率领士兵朝这边援救而来,还未接近,前方的城墙已经被士兵堵起来了,城下火箭还在升腾,冯启泽大喝:“推上去,杀退他们!”

    又有人喊:“不许退!退者杀无赦”

    这头的局面稍稍抵住,另一端,祝彪、关胜踏上了城墙,作为此时黑旗的首领,焚城枪的登城显得格外明显,无数箭矢飞舞过来,祝彪一手持枪,一手托了一张大盾,朝着前方猛烈推撞,关胜则窥准空隙冲出,长刀挥舞,血光弥漫,不久,后方的先锋也都跟上来了。

    沸腾的杀戮沿着破城点城墙两端扩散,又朝中间压了过来。冯启泽歇斯底里,不断挥刀督战,然而城墙下方的士兵竟被杀得不能再上来,炮声偶尔的轰鸣中,过了子时,林河坳城墙易手了,而凶猛的杀戮还在推进。

    武景翰十三年,也就是十一年前,女真南下,李细枝的部队按兵不出,到第二次南下时投靠了女真,小苍河大战时,李细枝地处东面,大肆发展,出兵却最少,冯启泽麾下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虽然也曾经历了战斗,甚至参与过围剿独龙岗,却竟然一次都未曾面对过女真或黑旗精锐级别的全力进攻。

    八月初七,林河坳关卡失手,数万溃兵朝着大名府方向逃去,这天上午,李细枝收到了这个让人头皮发麻的消息。

    黑旗的疯子不要命的杀过来了。

之于“文人”的几句闲话

    写了上788章后,看到一些书评,发现有一些朋友的认知,过分敏感和错误,我写了这章,谈一些粗浅的概念,但是没发,到789章发了之后,又看见一些书评,觉得还是发出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到底什么是文人?

    我们从几千年前甚至几万年前的最初谈起。

    人类的本质在大脑进化定型之后,基本就已经定了,基于人的基本属性就是我们现在的基本属性人要成熟,要获得提升,途径只有一个:反复经历事情,利用思考,获取经验。即便未来,事情也只能这样干。

    人类超越动物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发明了语言文字,让前人的经验可以流传下来,前人代替你去经历事情,思考了,然后有了结论,一代代的积累,人类建立目前的社会。

    看书的意义,就在于获取他人的经验,例如我们看小说,通过模拟一段“经历”,在这段“经历”里思考,获取营养,当你在同样的事情上模拟了十次八次,终于遭到一件真的事情时,心里至少能有个数。

    那么古代文人是什么?

    通过读书,获取了比别人更多的经验,由此成为统治阶级,自然而然地会产生优越感,会瞧不起他人。在近代受到了抨击,更值得一提的是,“文人”拥有更多社会经验,更懂得社会的残酷,当事情压过来,他知道后续有多可怕,容易软弱迂回,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文人没骨头,是真的、没法否认的一个想对属性。

    但是,现代的文人是什么?

    我们的过去叫了太多次“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臭老九”,恍然间只要有人民最好没文人,可是走到现代社会,信息爆炸,书已经到处都是了,你们谁没看过书?谁看不到书?谁看了书以后还能产生真正的阶级差异?

    但人的基本属性没有变,要更成熟、更懂事,你就需要更多的经历,更多的思考,更多人生的横向对比,你是个人你就取不了巧。

    为什么要憎恨文人?

    在现代社会憎恨文人者,恕我直言,是那种真正懒惰的人,他们不去看书,不去提升自己,却依然认为,自己面对某些复杂事情时,能有天然的正确,他们更喜欢不动脑筋,不去努力,却依然比得上那些聪明的、努力的、不断进取的人的这种感觉。

    可是比不上的。

    现代社会打掉了过往的阶级,但是智慧的阶级仍旧存在,在可见的未来依然会存在,它简单的表现在:聪明人办一件事情能更快地找到办法,笨人办砸了,阶级在这件事里得以体现和拉升。

    想要变聪明,一是思考,一是看书。这三十年的发展,阶级已经出现了,意识到教育的重要后,“赢在起跑线上”的概念也出现了,有钱人把孩子放进好的学校,找好的老师,所谓“好”,必然体现在能够协助孩子更快地从书里汲取营养,这些孩子会成为更优秀的人,他们能够在本质上碾压笨人,笨人会成为真正的社会底层。但比较过往,这个阶级并不十分的固定,因为书已经满世界都是了,就看你有没有紧迫感了。

    关于读书有以下几种特质:

    1、阅读可以代理“阅历”,但所得必须乘以思考,也就是说,聪明人可以从书中获得更多,这是无法避免的。

    2、阅读并不能完全取代“阅历”,你在书中阅读某段经历,不断思考,这个思考落到实处,要在现实中对你有益,仍旧要经历一件确实的事件,在这件事里,你可能仍旧手忙脚乱,但如果没有看书,你可能会手忙脚乱十次八次,然后才获得正确的教训。

    3、阅读基于每个人性格的不同,是有开窍这回事的。譬如你漫无目的地看书,在书中经历了一百次,对于现实中需要阅历的缩短,可能只缩短了两三次,但是通过不同书里有目的的横向对比,我们可能更容易找到正确的人生教训,成熟得更快。那些精英学校,因材施教的大学,能干的就是这种事,但只要肯读书,仍旧存在超越的希望。

    4、现代阅读的本质,就是取代“经历”的一种取巧的手段,经历一件事,要花上十天半个月,可能还没办法找到感悟,但十天半个月,你可以看上十多本书。在这个过程里,我们面对这个世界,提升自己的过程,就是不断地“经历”不断地思考,不断地利用每一段经历进行交叉对比,最终找到这个世界的方法论。这本书里说了一个道理,那本书里说了一个,为什么两者同时存在,你可以找到更细的解法和说法,经过更多的对比,你能找到放诸世界皆准的法则。

    5,个人的一点经验:确定目标,求解方程。例如我们看孔子的《论语》,我们要确定,孔子的目标是“培养君子,建立大同社会”,他面临春秋时期的现状,那么《论语》的本质就是,“在春秋时期如何达到大同社会的一些设想”,这个方程的解法中,存在孔子整个人的逻辑架构,如果能看懂这些,如果他面临的是现代社会,“在现代时期如何达到大同社会的一些设想”中,解法必然会不同。看书,抽取写书人的思维方式和逻辑架构,那么在面对事情时,我们将拥有无数的横向对比,这是阅读最根本的一个目的,不在于学会前人的鞠躬作揖,而在于学会他们的逻辑内核。

    这是一些最基本的东西,原本我考虑着不用说,甚至考虑着不用这么浅,但是即便在现在,无条件鄙视“文人”的人还这么多,你们真是鄙视“人文”获取一点点优越感呢,还是真心的轻视“文化”?未来是一个专业的社会,面对事情时,你依靠自己那颗与生俱来的天才头脑,还是专业人士的解说?但是专业人士没有骨头了。文化,人们并不认为文化支撑起了一个社会的框架,人们将之视为仅仅为自己赚钱的工具,那么,能够赚钱的时候,扭曲一点也没什么。当整个社会的专业人士都这样干的时候,有一天他说地沟油没有害处,你是不是得吃?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说的不是群众无条件正确,而是群众对于切身的东西了解最纯粹,譬如说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们看到的雾霾越来越多了,政府就要去解决。群众提要求永远得由群众来提要求,专家做解法,政府去执行,这么一个循环下来,社会得以良性循环。但是在一些扭曲的人心中,他们觉得自己是雪亮的,就是自己什么都对,哪怕我一辈子没看书没动脑,我说社会该如何去做,别人就得信,扯淡么不是?靠中二治国能行我们早就接近真理了,我也中二过,那还不简单,但凡有劣迹的人全杀光不就行了。

    社会最终,要靠智慧来指明方向,这个方向很窄,远不如我们想象的宽。但获取智慧的方式,不会再有变化了,就是让我们的大脑一次一次的“经历”,不断地“思考”交叉“对比”,最终获取一个能够适合世界的基本逻辑框架。人们的天真可爱永远不会接近真理,你躲在家里,不动脑筋,然后鄙视“文人”,永远不会证明你比读书人聪明。要成为优秀的人,可以去经历,可以读很多书代替部分的“经历”,但折算下来,谁也取不得巧,而文人的骨头,就是我们的骨头。

    鄙视古代的文人,在于鄙视因此而来的阶级。在现代鄙视别人读的书多,用的脑子多,那是真正的愚蠢。

    这些东西原本是启蒙的基础知识,但是我看到,我的读者中确实有这样的人,在一个现代社会上,希望藉由鄙视“文人”“文化”,来论证自己没读书没用脑也一样光辉伟大,获取些许优越感。

    获取优越感是人之常情,但是希望我的读者,不要被留在了底层。书永远是强大自身的捷径。

第七九〇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厉(二)

    梓州,秋风卷起落叶,仓皇地走,市集上残留的污水在发出臭气,小半的店铺关上了门,骑士焦急地过了街头,途中,打折清仓的商铺映着商户们苍白的脸,让这座城市在混乱中高烧不下。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商船在连夜撤走,收拾家当预备从这里离开的人们也已经陆续动身,原本属于西南数一数二的大城的梓州,混乱起来便显得愈发的严重。

    往前走的书生们已经开始撤回来了,有一部分留在了成都,立誓要与之共存亡,而在梓州,儒生们的愤慨还在持续。

    “竖子竟敢如此……”

    “他就真不怕天下悠悠众口”

    “朝廷必须要再出大军……”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武建朔九年八月,世事的推进骤然变化,犹如白热的棋局,能够在这盘棋局上相争的几方,各自都有了激烈的动作。曾经的暗涌浮出水面化为怒涛,也将曾在这水面上弄潮的部分人物的好梦猝然惊醒。

    在这天南一隅,精心准备后进入了凉山区域的武襄军遭到了迎头的痛击,来到西南推动剿匪战事的热血儒生们沉浸在推动历史进程的快感中还未享受够,急转直下的战局连同一纸檄文便敲在了所有人的脑后,打破了黑旗军数年以来优待读书人的态度所创造的幻象,八月上旬,黑旗军击溃武襄军,陆桥山失踪,川西平原上黑旗浩荡而出,痛斥武朝后直言要接管大半个川四路。

    华夏军檄文的态度,除了在痛斥武朝的方向上慷慨激昂,对于要接管川四路的决定,却轻描淡写得近乎理所当然。然而在整个武襄军被击溃收编的前提下,这一态度又实在不是妄人的玩笑。

    狼子野心、图穷匕见……无论人们口中对华夏军随之而来的大规模行动如何定义,乃至于口诛笔伐,华夏军随之而来的一系列行动,都表现出了十足的认真。也就是说,无论书生们如何谈论大势,如何谈论名誉声望或是一切上位者该忌惮的东西,那位人称心魔的弑君者,是一定要打到梓州了。

    甚至于,对方还表现得像是被这边的众人所逼迫的一般无辜。

    就在书生们谩骂的时间里,华夏军已经一丝不苟地扫除了凉山附近六个县镇的驻兵,并且还在有条不紊地接管武襄军原本驻军的大营,在凉山雌伏数年之后,擅长情报工作的华夏军也早已摸清了周围的底细,反抗固然也有,然而根本无法形成气候。这是扫荡川西平原的开端,似乎……也已经预示了后续的结果。

    对于真正的智者来说,胜负往往存在于战斗开始之前,冲锋号的吹响,许多时候,只是获取胜利果实的收割行为而已。

    在儒生聚集的伴松居、辛谷堂等地,汇聚的书生们焦急地声讨、商议着对策,龙其飞在其中斡旋,平衡着局势,脑中则不自觉地想起了曾经在京城听李频说过的、对宁毅的评价。他未曾料到十万武襄军在黑旗面前会如此的不堪一击,对于宁毅的野心之大,手段之霸道,一开始也想得过于乐观。

    但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黑旗出兵,相对于民间仍有的侥幸心理,儒生中越是如龙其飞这般知道内幕者,越是心惊胆寒。武襄军十万人的溃败是黑旗军数年以来的首次亮相,宣告和印证了它数年前在小苍河展现的战力不曾下落黑旗军几年前被女真人打垮,此后一蹶不振只能雌伏是众人先前的幻想之一拥有这等战力的黑旗军,说要打到梓州,就不会仅止于成都。

    迫于混乱的局势,龙其飞在一众儒生面前坦诚和分析了朝中局势:当今天下,女真最强,黑旗逊于女真,武朝偏安,对上女真必然无幸,但对阵黑旗,仍有取胜机会,朝中秦会之秦枢密原本想要大举发兵,倾武朝半壁之力先下黑旗,而后以黑旗内部奇巧之技反哺武朝,以求对局女真时的一线生机,谁知朝中博弈艰难,愚人当道,最终只派出了武襄军与自己等人过来。而今心魔宁毅顺水推舟,欲吞川四,情况已经危急起来了。

    “我武朝已偏居于黄河以南,中原尽失,如今,女真再度南侵,来势汹汹。川四路之钱粮于我武朝重要,决不能丢。可叹朝中有不少大员,尸位素餐愚昧短视,到得如今,仍不敢放手一搏!”这日在梓州富商贾氏提供的伴松居中,龙其飞与众人说起这些事情原委,低声叹息。

    “我西来之时,曾于京中拜会秦大人,秦大人委我重任,道一定要推动此次西征。可惜……武襄军无能,十万人竟一击即溃。此事我未有料想,也不愿推卸,黑旗来时,龙某愿在梓州直面黑旗,与此城将士共存亡!但西南局势之危急,不可无人惊醒京中众人,龙某无颜再入京城,但已写下血书,请刘正明刘贤弟进京,交与秦大人……”

    他这番言语一出,众人尽皆哗然,龙其飞用力挥手:“诸位不要再劝!龙某心意已决!其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初京中诸公不愿出兵,乃是对那宁毅之野心仍有幻想,如今宁毅图穷匕见,京中诸贤难再容他,只要能痛定思痛,出重兵入川,此事仍有可为!诸君有用之身,龙某还想请诸位入京,游说京中群贤、朝中诸公,若此事能成,龙某在泉下拜谢了……”

    他慷慨悲壮,又是死意又是血书,众人也是议论纷纷。龙其飞说完后,不理众人的劝说,告辞离开,众人钦佩于他的决绝壮烈,到得第二天又去劝说、第三日又去。拿了血书的刘正明不愿代行此事,与众人一道劝他,蛇无头不行,他与秦大人有旧,入京陈情游说之事,自然以他为首,最容易成事。这期间也有人骂龙其飞沽名钓誉,整件事情都是他在背后布局,此时还想顺理成章脱身逃走的。龙其飞拒绝得便更加坚决,而两拨儒生每日里怼来怼去,到得第五日,由龙其飞在“雁南楼”中的红颜知己、红牌卢果儿给他下了蒙汗药,众人将他拖上马车,这位深明大义、智勇双全的卢果儿便陪了龙其飞一同上京,两人的爱情故事不久之后在京城倒是传为了美谈。

    龙其飞等人离开了梓州,原本在西南搅动局势的另一人李显农,如今倒是陷入了尴尬的境地里。自从小凉山中布局失败,被宁毅顺手推舟化解了后方局势,与陆桥山换俘时回来的李显农便一直显得颓废,及至华夏军的檄文一出,对他表示了感谢,他才反应过来其后的恶意。最初几日倒是有人频繁上门如今在梓州的书生大多还能看清楚黑旗的诛心手段,但过得几日,便有真被蛊惑了的,半夜拿了石头从院外扔进来了。

    龙其飞出了两次面,为李显农发声辩解,舆论一时间被压了下来,待到龙其飞离开,李显农才察觉到周围敌视的眼睛越来越多了。他心丧若死,这一日便启身离开梓州,准备去成都赴死,出城才不久,便被人截了下来,这些人中有书生也有捕快,有人斥责他必然是要逃,有人说他是要去跟黑旗通风报讯,李显农辩才无碍,据理力争,捕快们道你虽然说得有理,但毕竟嫌疑未定,此时如何能随意离开。众人便围上来,将他殴打一顿,枷回了梓州大牢,要等待水落石出,公平发落。

    李显农随后的经历,难以一一言说,另一方面,龙其飞等人进京后的慷慨奔走,又是另一个令人热血又不乏才子佳人的温馨佳话了。大局开始明显,个人的奔走与颠簸,只是巨浪扑击中的小小涟漪,西南,作为棋手的华夏军横切川四路,而在东面,八千余黑旗精锐还在跨向徐州。得知黑旗野心后,朝中又掀起了围剿西南的声浪,然而君武抗拒着这样的提案,将岳飞、韩世忠等众多军队推向长江防线,大量的民夫已经被调动起来,后勤线浩浩荡荡的,摆出了不胜利毋宁死的态度。

    乱世如烘炉,熔金蚀铁地将所有人煮成一锅。

    黄河北岸,李细枝正面对着暗潮化为巨浪后的第一次扑击。

    林河坳失手后,黑旗军疯狂的战略意图展现在这位统治了中原以东数年的大军阀面前。大名府城下,李细枝暂缓了攻城的准备,令麾下大军摆开阵势,预备应变,同时请求女真将领乌达率军队策应黑旗的突袭。

    然而遭到了乌达的拒绝。

    宗辅、宗望三十万大军的南下,主力数日便至,一旦这支军队到来,大名府与黑旗军何足道哉?真正重要的,乃是女真大军过黄河的码头与船只。至于李细枝,率领十七万大军、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果还会害怕,那他对于女真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李细枝其实也并不相信对方会就这样打过来,直到战争的爆发就像是他修筑了一堵坚实的大堤,然后站在大堤前,看着那陡然升起的巨浪越变越高、越变越高……

    八月十一这天的清晨,战争爆发于大名府北面的原野,随着黑旗军的终于抵达,大名府中擂响了战鼓,以王山月、扈三娘、薛长功等人为首的“光武军”近四万人选择了主动出击。

    一边一万、一边四万,夹击李细枝十七万大军,若考虑到战力,即便低估己方的士兵素质,原本也算得上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李细枝沉着地面对了这场狂妄的战斗。

    然后在战斗开始变得白热化的时候,最棘手的情况终于爆发了。

第七九一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厉(三)

    天色灰白,十七万大军在黄河北岸的漫漫秋色间,显得声势浩荡。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北风卷地白草尽折,枯草、灰尘伴随着延绵的阵型铺展向远方,军队的调动间,远处的天际,已经有烽烟升起来了。

    虽然身处巨大的方阵之中,四周士兵偶尔发声,引起的动静汇集而来,依然犹如潮涌。李细枝骑在马上,看着前方军队调动惊起的扬尘,身上的血液也已经变得滚烫。

    即便在最后一刻,他还在揣度着黑旗军杀来的真实目的,是胁迫威慑,令自己不敢放手进攻大名府,还是声东击西,背后有着其他的目的……然而对方终于是杀来了,与之呼应的,还有“光武军”王山月等人打开大名府,由南面结阵冲来的事实。对方的战略意图如此的简单粗暴,自己终于不用再疑神疑鬼,但在这背后透露出来的东西,却也着实令人脸颊冰冷、头脑发寒,犹如被人当面打了一个耳光的屈辱。

    五万人冲击十七万大军,来得如此坚决,背后只能说明,对方自认为战斗力远高于己方,是要在对阵宗辅、宗望等金国大军之前,首先将自己这十余万军队扫出战场。

    确认了这一事实后的愤怒感和屈辱感令得李细枝浑身颤抖,但随后也被他转化成了沸腾的杀意和动力,如果说李细枝心中原本还存着一些虚与委蛇的犹豫,到得此时,要打垮这两方的决心已经主宰了他的脑海。被轻视至此,不打败这五万人,他此后还用做人么。

    十余万大军,在方圆十数里的战场上平摊开去,为了防止大规模的溃败,李细枝将大军拆散成一道又一道的防线,要用绵密的防御来应付黑旗的锋芒。李细枝不曾轻敌,他明白黑旗的攻势之强大,但再强的攻击毕竟只有万人,即便拖,也要将他们拖垮在这片原野上。

    这一天是建朔九年的八月十一,清晨的阳光升起时,华夏军分两路发动了进攻,开始了对李细枝大军的凿穿作战,与此同时,在南面大名府的方向,光武军分为三股,从不同的方向,向李细枝的阵地展开了攻击。

    日光逐渐的升高,大名府北面,二十多万人的鏖战带起的人声、轰鸣的炮声煮沸了天空。箭雨混乱的飞舞,冲杀与爆炸偶尔划过这深秋的山岗,硝烟弥漫,伴随着爆炸,在半空中飘荡。这是小苍河之后,中原之地经历的第一场大战,火炮已经开始变得普及了,无论质量的好坏,双方对于这一武器的运用其实都还不算熟练,在南面的战场上,光武军的部队偶尔穿过阵地,杀穿了对方的炮兵阵地,引起巨大的爆炸,偶尔也有部队在对方的炮火中溃散。

    北面的华夏军面对炮火的态度则要好得多。小苍河三年大战,后来终于南撤,一部分人是宁毅故意留在了中原的,也有一些华夏军士兵与大部队失散,没能南下。失散在中原陆续又归队的,后来大都汇集在梁山一带,加入了祝彪的队伍。这些士兵曾经经历的是最为残酷的战局,在三年的大战中,早已习惯上战场上的呼吸,后世常言老兵怕枪新兵怕炮,这些士兵已经明白炮火的威力与应对方法。在两个时辰的时间里,黑旗军长驱直进,联系击垮李细枝麾下汤定仪、刘辉、耿国安等数支万人队,将攻势推进到距离李细枝五里外的枯草铺一带。

    籍着初期的锐势,光武军于南面发起的进攻也在不断推进,十七万大军组成的防线在李细枝的调动下不断运作着,不时有部队溃败逃散,又有新的队伍顶上去,溃散的部队再被重新收编,战局进行了一个多时辰的时候,李细枝安排在南面防线的将领寇厉率领三千人突然反水,倒戈一击,瞬间引起首当其冲的近万人溃败,李细枝的侄子李玄五率附近军队奋力厮杀,才终于稳住局势。

    不过,尽管在最初的两个时辰里,南面、东北面的攻势都在不断挺近,到得这天正午时,镇于中军的李细枝却终于舒了一口气,在东北面的枯草铺,近四万人终于将黑旗军的攻势延阻在这里,而南面的战斗虽然激烈,此时的推进也已经开始变得缓慢只要能让对方的攻势缓下来,接下来的局面,对自己来说就是优势。

    他是这样想的,原也不错。

    只是到得正午时分,本阵的侧后方,陡然传来了巨大的爆炸,爆炸的烟尘升腾,地动山摇,李细枝回头看去,爆炸竟就发生在侧后方的两百丈外,有人将辎重火药引爆了。战马嘶鸣奔走,混乱已经扩散开来,一队人策马冲来:“黑旗已至,杀李细枝”

    “卢建云倒戈了”

    “竖子找死!”李细枝眉眼一厉,刷的拔起了身侧的大刀,“黑旗攻势已疲!此等小丑不过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今日胜算在我,众儿郎,随我斩杀此贼!我要亲手砍下他的头”

    他此时也不再细究此等近处为何还有内奸黑旗会安排内奸原本就不出奇他也是一生戎马,扬声暴喝中便要亲自冲向那边,但后方的精兵已经阻住了骑兵的冲击。叛乱的众人仓皇的后撤,附近的军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围将过来。李细枝正在大声下令,有浑身染血的骑士从东北的方向狂奔而来,那斥候到得近处滚下马来,第一句话便令得李细枝怔了怔。

    “枯草铺败了”

    “……你说什么!”李细枝脑中空白了片刻,有一瞬间,他挥起长刀朝对方砍过去,然而斥候带着哭腔说了第二句话。

    “汤定仪倒戈,砍了刘辉刘将军的脑袋……”

    “倒……你娘的戈,汤定仪……”

    李细枝浑身发抖,被气到说不出话来,然而五里路并不算远,就在东北面的地方,一片混乱正在开始变得巨大,有军队被裹挟着、溃散着,正在朝这边涌来,李细枝当即点了两万人往前,军法队拔刀,一面要维持秩序,一面收拢溃兵,阻挡杀来的黑旗,然而连锁反应已经出现,先前倒戈的卢建云等人尚未被围困杀死,又有两起反正在军阵中爆发,接着又是辎重爆炸的出现。

    两万人在前方,甫一接触冲来的军阵,便开始溃散了。黑旗在视野中劈波斩浪,蔓延而来,有人声在喊:“华夏军来了,投降免死”李细枝命令军法队开始杀人,他想要带着本阵的精锐冲杀,然而前方面对的,已经是倒卷珠帘的态势。侧面,原本隶属于冯启泽麾下的一支大概五千人的溃兵,此时也高喊着反正,朝着李细枝这边奋力地厮杀过来林河坳之战时,冯启泽心心念念害怕的,就是军队内奸的倒戈,然而那场大战,黑旗的内应始终不曾出现,这支溃兵回到李细枝这里,又被整起队来,谁也料不到在眼下倒戈了。

    二十余万人厮杀了一个上午,到得如今,终于煮成一锅粥,乱得不能再乱了。就在正午的这个时辰里,李细枝见到了他人生中最为玄幻的一幕戏剧,以汤定仪的倒戈为转折点,十七万大军中,因将领被策反临阵倒戈的部队多达两万人,大规模的、小规模的倒戈与政变将他的军队瞬间蚀成了筛子,同时摧垮了十余万大军的军心。

    李细枝双眼血红,率领着麾下两万直系精锐奋力冲杀。不久之后,侄儿李玄五也带着麾下军队过来了。这三万军队在战场上冲突,与之对应的,是十数万大军的溃败和离散。黑旗军、光武军从后方追杀而来,整个战场蔓延十余里,自西侧延伸过大名府,李细枝的直系部队被一路追杀,一直到了大名府西南侧的黄河岸边。

    傍晚时分,一万五千余部队在黄河岸边被围困起来,试图负隅顽抗,在随后的惨烈进攻中,大量的军队被杀得前挤后拥、推入黄河。李细枝被侄儿、亲卫等人护在中央,到得此时,他精气神已丧,不断摇着头,口中只说:“不可能、不可能……”

    如果黑旗军一开始就具备这样多的奸细,那这场战斗根本就不可能进行到中午。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在他的眼前发生了。

    在这之前,他已是中原大地统治一方的诸侯,在这个天下,他本该在在棋局上的落子之人,然而随着战争的爆发,他的十七万精锐大军,面对着五万人的进攻,溃败在一夕之间。

    难以想象在这之前他的军队中有多少的摇摆之人,随着这场毫无转圜余地的战斗的进行,华夏军的内应完成了对摇摆之人的策反工作。

    夕阳正在落下,华夏军开始了劝降,浑身沾满污血、灰尘的李细枝拿起大刀,不愿投降。迎接他亲卫队的是射来的炮弹,李细枝被一发炮弹震倒在地,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挥舞大刀冲向了杀来的华夏军人,对方将他砍翻在了地上。

    “跟你们说过了,大人打仗小孩滚开”

    这一刻的黄河上,无数的尸体随着水波翻涌,大名府外的硝烟还未停歇。这一天,距离完颜宗弼的女真前锋抵达,仅有数日时间了,然而这十七万大军的溃败,也必将在这数日时间里,惊动所有人的目光。

    时间回到二十多天以前,王山月在山岗上与华夏军的祝彪聚首,带来了危险的话题。

    “我有一个不要命的计划,今天带过来给你。”

    “……”

    “自女真南下,中原万马齐喑,已经好些年了。我欲夺大名府,给女真人制造一些麻烦,但是这样的小麻烦恐怕还不够振奋人心,也不能确定让女真人留在大名……黑旗内应无数,先帮我做了李细枝。”

    “……华夏军有内应,但内应又不是神仙,李细枝再无能,十七万人摆在那里,难度大。”

    “你帮我做了李细枝,我不让你帮忙守大名。”

    “……你确实不要命了。”

    “……这些年,李细枝、女真人越来越残暴,但反抗的人越来越少。这次女真的南下,不会再给武朝留余地了,是中原之地,却已经没有多少人敢动手,纵然你们抓了刘豫,归还天下予武朝……黄蛇寨寨主窦明德,一家上下被女真人所杀,眼下也已经不敢螳臂当车,灰山严堪,女儿被金国人抓去折磨后杀了,我去请他帮忙,他不相信我。如果我们能打垮李细枝,能在大名府拖住女真军队,每多一天,他们就能多一分信心……宁毅说得对,救天下,要靠天下人,光靠我们,是不够的。”

    说着这话时,正是星斗漫天之际,王山月一头长发、容貌如女子,目光之中却像是孕育着冷酷的希望。祝彪却更能明白,以华夏军这些年的经营,倾全力击垮李细枝并不是不可能,然而击垮了李细枝,谁来看住大名府,没有李细枝看住大名府,来看大名的,就只能是女真的军队了。

    但王家人一贯如此。二十余年前,辽人南下,王其松率领全家男丁对抗女真军队,悉数被屠,老人被剥皮陈尸,下葬时尸骨都不全。如今,这王家仅剩的男丁也要走上这条道路了。

    “你帮我杀李细枝。”他如此说道。

    “我把大名府……守成另一个太原!”

    至八月十一这天,李细枝的大军在凌厉的攻势下雪崩般的溃败,光武军收编了少量的军队,接管了辎重,但对于不可信任的大部分人,还是在宣传过后放了他们离开了。八月十三,便有自黄蛇寨而来的数百人抵达了大名府,此后每日,都有一拨一拨的人马过来,被光武军收编进去,直至八月十六,完颜宗弼的骑兵推进至大名府百里内,陆续抵达了大名府的义士已多达六千人,这些人或是在女真人的屠刀下失去了家人,或是心怀大义、这些年被女真压迫郁郁难伸的志士,他们大多明白,进了大名府,接下来很难出去了。

    华夏军从大名府离开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天夜里,祝彪在队伍的最后离开。回首大名府,王山月在城头上微笑挥手,衣冠如雪、吴带当风。这一刻,秋意已深,南面的黄河依旧奔腾,月光照耀下的孤城中蕴藏的,是一个无比豪壮的梦想。

    我会拖住女真,有多久拖多久。

    直到……

    ……胜利的到来。

第七九二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厉(四)

    天气已经凉下来,金国大同,迎来了灯火通明的夜色。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叶落近半、衰草早折,北地的冬天就快要到了。但气温中的冷意并未有降下大同繁华的温度,即便是这些时日以来,城防治安一日严过一日的肃杀氛围,也并未减少这灯点的数目。挂着旗帜与灯笼的马车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上,偶尔与列队的士兵擦肩而过,车帘晃开时显露出的,是一张张包含贵气与傲岸的面孔。身经百战的老兵坐在马车前头,高高的挥动马鞭。一间间还亮着灯火的店铺里,肉食者们相聚于此,谈笑风生。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新一轮的南征已然开始,东面三十万大军启程之后,西京大同,成为了金国贵族们关注的焦点。一条条的利益线在这里交织汇集,自马背上得天下后,有的金国贵族将孩子送上了新的战场,欲再夺一番功名,也有的金国权贵、子弟盯上了因战争而来的获利途径:将来数之不尽的奴隶、位于南面的富庶封地、希望士兵从武朝带回的各种珍宝,又或者是因为大军调动、那庞大后勤运作中能够被钻出的一个个空子。

    相对于武朝两百年时间经历的腐蚀,新兴的大金帝国在面对着庞大利益时表现出了并不一样的气象:宗辅、宗弼选择以征服整个南武来获得威慑完颜宗翰的实力。但在此之外,十余年的繁荣与享乐仍旧显出了它应有的威力,穷人们乍富之后凭借战争的红利,享受着世上一切的美好,但这样的享乐未见得能一直持续,十余年的循环后,当贵族们能够享受的利益开始回落,经历过巅峰的人们,却未必肯再度走回贫寒。

    别说贫寒,便是些许的倒退,大抵也是人们不愿意接受的。

    曾经在马背上取天下的老贵族们再要获取利益,手段也必然是简单而粗糙的:高价提供军资、以次充好、籍着关系划走军粮、而后再度售入市场流通……贪欲总是能最大限度的激发人们的想象力。

    贵族们不断的往大同涌来,而对于这些事情的打击,此时在大同一带也已经变得激烈。过去的几天时间里,甚至两位国公的儿子都被抓了起来,被宗翰亲自拿鞭子抽成了重伤,似乎也意味着硬派的老一辈势力对于女真年轻一辈腐坏风气的清理到达的高峰。在完颜宗翰、完颜希尹的亲自坐镇下,大同府衙门的动作激烈,这些日子以来处理了许多权贵子弟,在将这些权贵子弟抓捕、用刑后,再将他们投入了南征的军中,以役代刑。

    但这样的严厉也并未阻止贵族们在大同府活动的前仆后继,甚至因为年轻人被投入军中,一些老勋贵乃至于勋贵夫人们纷纷来到城中找关系求情,也使得城市内外的状况,更加混乱起来。

    不过这样的混乱,也即将走到尽头。

    “……一颗大树,所以会枯死,常常是因为它长了蛀虫,世间纷扰,国事也常常如此。”这繁华的夜里,陈王府阁楼上,完颜希尹正俯瞰着外头的夜色,与身边个头已经颇高的两个少年人说话,这是他与陈文君的两个儿子,长子完颜德重、次子完颜有仪。作为女真贵族圈中最具书卷气的一个家庭,希尹的两个孩子也并未辜负他的期望,完颜德重身材高大,文武双全,完颜有仪虽显瘦弱,但于文事已有心得,纵然比不过父亲的惊采绝艳,放在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是出众的佼佼者了。

    他即将出征,与两个儿子交谈说话之时,陈文君从房间里端来茶水,给这对她而言,世上最亲近的三人。希尹家风虽严,平日与孩子相处,却不见得是那种摆架子的父亲,因此纵然是离开前的训示,也显得极为随和。

    “这些年来,为父常感到世事变化太快,自先皇起事,横扫天下如无物,打下了这片基业,不过二十年间,我大金仍强悍,却已非天下无敌。仔细看看,我大金锐气在失,对手在变得凶狠,几年前黑旗肆虐,便为前例,格物之说,令火器兴起,更是不得不令人在意。左丘有言,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此次南征,或能在那火器变化之前,底定天下,却也该是为父的最后一次随军了。”

    南征北战,戎马一生,此时的完颜希尹,也已经是面容渐老,半头白发。他这般说话,懂事的儿子自然说他龙马精神,希尹挥挥手,洒然一笑:“为父身体自然还不错,却已当不得吹捧了。既然要上战场,当存决死之心,你们既是谷神的儿子,又要开始独当一面了,为父有些嘱托,要留给你们……无需多言,也不必说什么吉利不吉利……我女真兴于白山黑水之地,你们的父辈,年幼时衣食无着、茹毛饮血,自随阿骨打大帝起事,征战多年,打败了无数的敌人!灭辽国!吞中原!走到如今,你们的父亲贵为王侯,你们自小锦衣玉食……是用血换来的。”

    “走到这一步,最能让为父记住的,不是眼前这些亭台楼阁,锦衣玉食。如今的女真人横扫天下,走到哪里,你看到那些人张扬跋扈、一脸傲气。为父记得的女真人不是这样的,到了今天,为父记得的,更多的是死人……自小一块长大的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征战之中的兄弟,打着打着死了,倒在地上,尸首都没人收拾,再回头时找不到了……德重、有仪啊,你们今天过的日子,是用尸体和血垫起来的。不光光是女真人的血,还有辽人的、汉人的血,你们要记住。”

    他说到汉人时,将手伸了过去,握住了陈文君的手。

    “如今天下将定了,最后的一次的出征,你们的父辈会扫平这个天下,将这个富庶的天下垫在尸体上送给你们。你们未必需要再打仗,你们要学会什么呢?你们要学会,让它不再流血了,女真人的血不要流了,要让女真人不流血,汉人和辽人,最好也不要流血,因为啊,你让他们流血,他们就也会让你们不好过。这是……你们的功课。”

    阁楼上,完颜希尹顿了顿:“还有,就是这人心的腐化,日子好过了,人就变坏了……”

    他的话语在阁楼上持续了,又说了好一阵子,外头城市的灯火荼蘼,待到将这些叮嘱说完,时间已经不早了。两个孩子告辞离去,希尹牵起了妻子的手,沉默了好一阵子。

    “你心中……不好过吧?”过得片刻,还是希尹开了口。

    陈文君微微低头,没有说话。

    “我是女真人。”希尹道,“这一生变不了,你是汉人,这也没办法了。女真人要活得好,呵……总没有想活得差的吧。这些年想来想去,打这么久总得有个头,这个头,要么是女真人败了,大金没有了,我带着你,到个没有其它人的地方去活着,要么该打的天下打完了,也就能安稳下来。现在看来,后面的更有可能。”

    “你不好过,也忍一忍。这一仗打完了,为夫唯一要做的,便是让汉人过得好些。让女真人、辽人、汉人……尽早的融起来。这辈子或许看不到,但为夫一定会尽力去做,天下大势,有起有落,汉人过得太好,注定要落下去一段时间,没有办法的……”

    陈文君没有说话。

    眼泪掉下来了。

    ……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城市,满都达鲁策马如飞,焦急地奔行在大同的街道上。

    “快!快”

    口中这样喊着,他还在奋力地挥动马鞭,跟在他后方的骑兵队也在全力地追赶,马蹄的轰鸣间犹如一道穿街过巷的洪流。

    过得一阵,这支队伍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城东一处大宅的门前,封锁前后,破门而入。

    宅邸之中一片惊乱之声,有卫士上来阻拦,被满都达鲁一刀一个劈翻在地,他闯过廊道和惊恐的下人,长驱直进,到得里头院落,看见一名中年男人时,方才放声大喝:“江大人,你的事情发了束手就擒……”

    那江姓官员在女真朝堂上地位不低,乃是时立爱手下一名大员,此次在粮草调动的后勤体系中担任要职,一听这话,满都达鲁进来时,对方已经是满头大汗、脸色煞白、握着一把钢刀的状态,还没来得及冲到人跟前,对方反过了手,将刀锋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该杀的!”满都达鲁冲过去,对方已经是钢刀穿腹的状态,他咬牙切齿,猛地抱住对方,稳住伤口,“谷神大人命我全权处理此事,你以为死了就行了!告诉我幕后是谁!告诉我一个名字不然我让你全家上刑生不如死我说到做到”

    满都达鲁最初被召回大同,是为了揪出刺杀宗翰的凶手,后来又参与到汉奴叛乱的事情里去,待到军队聚集,后勤运作,他又介入了这些事情。几个月以来,满都达鲁在大同破案不少,终究在这次揪出的一些线索中翻出的案子最大,一些女真勋贵联同后勤官员侵吞和运空军资、中饱私囊偷梁换柱,这江姓官员便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他查到这线索时已经被背后的人所察觉,连忙过来抓捕,但看起来,已经有人先到一步,这位江大人自知无幸,犹豫了好半天,终于还是插了自己一刀,满都达鲁大声威胁,又拼命让对方清醒,那江大人意识恍惚,已经开始吐血,却终于抬起手来,伸出手指,指了指一个地方。

    “什么!什么啊!说清楚点!说话!”满都达鲁挥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又挥手打一个耳光。

    但对方终于没有气息了。

    “什么……什么啊!”满都达鲁站起来转了一圈,看着那江大人指的方向,过得片刻,愣住了。

    那里的一堆桌椅中,有一片黑色的桌布。

    “黑旗……”满都达鲁明白过来,“小丑……”

    几个月的时间里,满都达鲁各方破案,早先也与这个名字打过交道。后来汉奴叛乱,这黑旗奸细趁机出手,盗走谷神府上一本名册,闹得整个西京沸沸扬扬,据说这名册后来被一路难传,不知牵扯到多少人物,谷神大人等若亲自与他交手,籍着这名单,令得一些摇摆的南人摆明了立场,对方却也让更多臣服大金的南人提前暴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交手中,还是谷神大人吃了个亏。

    满都达鲁想要抓住对方,但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对方销声匿迹,他便又去负责其他事情。这次的线索中,隐约也有提到了一名汉人穿针引线的,似乎就是那小丑,只是满都达鲁先前还不确定,待到今天破开迷雾了解到事态,从那江大人的伸手中,他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这姓江的已经死了,不少人会因此脱身,但即便是在如今浮出水面的,便牵扯到零零总总将近三万石粮食的亏空,如果全都拔出来,恐怕还会更多。

    “一定抓住你……”

    满都达鲁站起来,一刀劈开了面前的桌子,这外号小丑的黑旗成员,他才回到大同,就想要抓住,但一次一次,或是因为重视不够,或是因为有其它事情在忙,对方一次次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也这样一次一次的,让他感到棘手起来。不过在眼下,他仍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西路大军明日便要誓师启程了。

    今天夜里,还有许多人要死……

    ……

    大同城南十里,西路军大营,延绵的光火和帐篷,充塞了整片整片的视野,无远弗届的延伸开去。

    辎重的车队还在彻夜的忙碌、聚集从许久前开始,就未有停下来过,似乎也将永远的运作下去。

    两道人影爬上了黑暗中的山岗,远远的看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巨大的战争机器已经在运作,即将碾向南方了。

    “姓江的那头,被盯上很久,可能已经暴露了……”

    “没关系,好处已经分完了……你说……”

    “嗯?”

    “你说,我们做这些事情,到底有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呢?”

    “每人做一点吧。老师说了,做了不一定有结果,不做一定没有。”

    卢明坊与汤敏杰站在这黑暗中,看着这浩荡的一切,过得片刻,卢明坊看看目光深沉的汤敏杰,拍拍他的肩膀,汤敏杰陡然转头,听得卢明坊道:“你绷得太紧了。”

    “有吗?”

    “这里的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做完的。”他笑了笑,“我听到消息,东边已经开打了,祝彪出曾头市,王山月下大名府,后来于黄河岸边破李细枝二十万军队……王山月像是打算死守大名府……”

    虽然相隔千里,但从南面传来的军情却不慢,卢明坊有渠道,便能知道女真军中传递的讯息。他低声说着这些千里之外的情况,汤敏杰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这整个天下的洪波涌起,静静地体会着接下来那恐怖的一切。

    建朔九年八月十九,女真西路军自大同誓师,在大将完颜宗翰的带领下,开始了第四度南征的旅途。

    雁门关以南,以王巨云、田实、于玉麟、楼舒婉等人为首的势力已然垒起防御,摆开了严阵以待的态度。大同,希尹挥别了陈文君与两个孩子:“我们会将这天下带回给女真。”

    在南方,于金銮殿上一阵谩骂,拒绝了大臣们调拨重兵攻川四的计划后,周君武启身赶往北面的前线,他对满朝大臣们说道:“打不退女真人,我不回来了。”

    黄河北岸的王山月:“我将大名府,守成另一个太原。”

    那天晚上,看了看那枕戈待发的女真军队,汤敏杰抹了抹口鼻,转身往大同方向走去:“总要做点什么……总要再做点什么……”

    那之后秋雨延绵,兵戈与烽火推下来,延绵的秋雨下在这大地的每一处,大河奔流,浑浊的水汹涌咆哮,伴随着雷一般的声音、杀戮的声音、反抗的声音,砸在所经之处的每一颗巨石上。轰然爆开

第七九三章 碾轮(一)

    巨大的石块划过了天空,伴随着遮天蔽日的箭雨,横越数十丈的距离后狠狠地砸在那巍峨的城墙上。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石头崩碎了往下落,城墙也在摇颤,一些石块划过了墙头,落入满是士兵的城内,造成了令人惨不忍睹的伤亡,城墙上,人们在呼喊声中推出了火炮,点燃引信,炮弹便朝着城外的阵地上落下去。

    武建朔九年,九月初,地狱的祭坛已经吸饱了祭品的鲜血,终于正式地打开了收割的大门。

    女真第四次南征,在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又为之窒息的气氛中,推进到了开战的一刻。吹响这一刻号角的,是女真东路军南下途中的大名府。

    在这之前,所有能做的努力都已经做了起来,王山月的光武军与祝彪率领的黑旗击垮了李细枝的近二十万人,在周围做出了声势浩大的清场。但女真人的杀到代表的是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意义,纵然已经在大名府做出破釜沉舟的姿态,仍旧没有人能够知道,大名府这座孤城能否在女真人凌厉的第一击里坚持下来。

    当年的辽国上京,也是号称能坚守数年的重镇,在阿骨打的率领下,女真人以少打多,出现了仅仅半日取上京的攻城神话当然,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女真人第一次南征,秦绍和率领素质尚不如辽**队的武朝士兵守太原,最终也将时间拖过了一年。无论如何,女真人到了,正戏拉开帷幕,所有的成员,就都到了心怀忐忑地上场,等待宣判的一刻。

    八月十七,黄昏静静地吞没西面的天光,女真“四太子”金兀术亦即完颜宗弼的先锋骑兵抵达大名,在大名府以北扎下了营寨,随后,是女真主力、工匠、后勤们的陆续到来,再接着,大名府附近能够被调动的伪齐军队,驱赶着范围内不及逃走的平民,陆陆续续而又浩浩荡荡地涌向了黄河北岸的这座孤城。

    大帐、旌旗、被驱赶过来的哭哭啼啼的人们,密密麻麻延绵无际,在视野之中汇成可怖而又渗人的汪洋海潮,在此后的每一个清晨或是黄昏,那人群中的哀嚎或啼哭声都令得城头上的人们忍不住为之握拳和落泪。

    战争还未打响,最残酷的事情已经有了预兆。从十余年前起,女真人驱赶着平民攻城便是惯例,第三次南征,将武朝赶出中原后,这片名义上归属伪齐的土地已经奉女真人为主多年。但这一次的南下,面对着大名府的阻碍,完颜宗弼仍旧在第一时间将附近所有的汉人划为乱民,一方面将人潮驱赶过来,另一方面,开始向这些平民做出宣传。

    “……武朝失德于天下,中原之地,本已属大齐多年,不再归武朝所有!我大金与大齐本为兄弟之邦,尔等为大齐人,在此生息天经地义,而今又有这些武朝贼人,占城作乱!尔等记好了,你们的好日子,就是被这些武朝贼子搅乱了的”

    一面如此宣传,一面挑选出人入城劝降,来到城中的人们或是哀求、或是谩骂,都只是大战之前让人难受的开胃菜了。待到他们的劝降哀求被拒绝,被送出城外的人们连同他们的家人一道被抓出来,在城池前方鞭笞至死。与此同时,女真军营中,攻城器械的建造仍在一刻不停地进行。

    九月初四的上午,人潮被驱赶着涌向大名府,哭泣和哀求着的人们趟掉了城外被仓促埋下的第一波地雷,也有的人为女真军队扛起了云梯,试图冲向前方的城池,夺取一线生机。女真人的军法队在后方列阵,汉人面对着汉人,在进入射程后不久,第一波的箭雨如约而至了……

    ……

    战争,从来就不是软弱者可以驻足的地方,当战争进行了十余年,淬炼出来的人们,便都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彤云烧红了天空,隐隐浸出血的颜色来。黄河北岸的大名府,更是已经被鲜血淹没了。九月初四,女真攻城的第一天,大名府的城池下方,被驱赶而来的汉人死伤过万,在女真人屠刀的驱使下,整条护城河几乎被尸体所填满。

    在铺天盖地的箭雨、投石和爆炸中,有的人架起云梯,在呼喊与哭泣中试图登城。而城上扔下了石头。

    没有人知道,女真人的士兵混在了哪里。

    在激烈的攻防当中,女真的军队连续三次对大名府的城防发起了突袭,城墙上方的守军没有疏忽,每一次都针对女真的突袭做出了及时的反应。中午时分甚至有一支女真先锋短暂登上了城墙,随后被正在附近的扈三娘带队斩杀在了城头上,逼退了这次攻击。

    女真人不愿意在大名府损失太多的兵力,但城下汉人们的生命却并不值钱,为了趋势这些人尽力登城,女真人的箭雨、投石朝着城上城下一块招呼过来,这样高烈度的战斗持续了一天,到得这天夜晚战事稍停,城上的士兵稍稍缓过来,都已觉得脱力。至于城下,是无数的尸身,负伤者在尸体中滚动,哀嚎、呻吟、哭泣,鲜血之中,那是令人不忍卒睹的人间惨剧。

    王山月便领着预备兵上来与人轮岗、清点伤兵。到得这天深夜,女真人营地的投石机动起来,又发动了一轮进攻,下方的平民被驱赶着、背了云梯继续架上来,哭泣着让城中的人们放开一条生路。人们从城上红着眼睛将石头砸了下去。

    第二天,激烈的战斗一如往常的持续,城上的士兵扔下了传单,上头写着“若有动静往东跑”,纸条在下方平民中传递起来,女真人便加强了东面的防御,到了第三天,残酷的攻城战在进行,王山月发动城上的士兵大喊起来:“朝西走!快朝西走!”被死亡的压力逼了三天的人们哗变起来,朝着西面汹涌而去,随后,女真人在西面的大炮响了起来,炮弹穿过人群,炸得人肢体横飞,但是在数万的人潮当中,人们根本分不清前后左右,纵然最前方有人停下来,无数的人仍旧在跑,这一阵哗乱将女真人西面相对薄弱的防线冲出了一道口子,大概有上万人从那口子里汹涌而出,没命地逃往远处的林野。

    第四天,这上万人中又有数千人被驱赶而回,继续参与到攻城的死亡队伍当中。

    从第一次的汴梁防御战到如今,十余年的时间,战争的残酷从来都未曾改变。薛长功奔走在大名府的城墙上,监督着长达四十八里的城墙每一处的防御运转。守城是一项艰难而又必须持久的任务,四十八里的长度,每一处肉眼可见的地方,都必须安排足够清醒的将领指挥和应变,白天守了还有夜晚,在最激烈的时候,还必须留下生力军,在随后的空隙中与之轮替。相对于进攻时的注重武勇,守城更多的还要考验将领的思绪缜密、滴水不漏,或许也是如此,太原才会在秦绍和的指挥了最终坚守了一年吧。

    如同十余年前一般的残酷守城中,倒也有一些事情,是这些年来方才出现的。城池上下,在每一个大战前后的空隙里,士兵们会坐在一起,低声说起自己的事情:曾经在武朝时的生活,金人杀来以后的变化,受到的屈辱,已经死去的亲人、他们的音容笑貌。这个时候,王山月或是从后方过来,或是刚刚从城墙上撤下,他也常常会参与到一场又一场这样的讨论当中去,说起曾经王家的事情,说起那满门的英烈、一家的遗孀,和他宁愿吃人也绝不认输的感受。

    这变化便是王山月带来的。它最初来自于那心魔的竹记,王山月自建制光武军起,类似忆苦思甜的会议便常常都会开。这片大地上的文化常是内敛的,大丈夫不会过多的向外人吐露过往,薛长功性情也内敛,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妥,但王山月并不在意,他说起他的爷爷,说起他打不过别人,但王家只有他一个男人了,他就必须撑得起整个家,他吃人只是为了让人觉得怕,但为了让人怕,他不在意把敌人咬死相处许久之后,薛长功才反应过来,这个样貌如女子般的男人,最初可能也是不愿意跟人说起这些的。

    然而说起来了,对于军队却颇有些用处。一些口拙的男人或许只是说一句:“要为孩子报仇。”但跟人说了以后,精气神便确实有所不同。尤其是在大名府的这等绝境中,新加入进来的士兵谈起这些事情,每多怆然,但说过之后,眼中那决死的意味便浓烈一分。

    光武军、华夏军一道打败了李细枝后,附近黄蛇寨、灰山寨等地便有志士来投。这些外来之兵虽然有些志气,但调拨、素质方面总有自己的匪气,纵然加入进来,每每也都显得有自己的想法。大战开始后的第二天,灰山寨的寨主严堪与人说起家中的事情他当时也算得上是中原的富户,女儿被金人奸辱后杀害,严堪找上官府,后来被官府抓起来,还打了八十大板,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家产散去大半才留下一条命,活过来后落草为寇,直至如今。

    这些事情与众人吐露出来,眼前的老寨主便在众人面前哭了一场,随后将麾下几名得力之人散入光武军中,决不再自行其是。到得守城第三天,严堪带队冲杀,击退了一拨女真人的突袭,他侥幸竟未死去,战后半身染血,兀自与人哈哈大笑,快意难言。

    其实这些年来,中原变大齐后,加入光武军的,谁又没有一丝半点的伤心事呢?纵然没有亲人,至少也都亲眼见过战友、朋友的死去。

    听他们说起这些,薛长功偶尔也会想起已经死去的妻子贺蕾儿,想起她那般胆小怕事,十多年前却跑到城墙下来、最终中箭的那一刻……这些年来,他恐惧于女真人的战力,不敢留下孩子在这个世上,对于妻子,却并不觉得自己真有深情大丈夫何患无妻呢?但此刻想起来,却每每能看到那女人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浮现。

    也罢也罢。

    他想,女人啊,反正我也没想过,能一直活下去……

    他是将领,这些相对丧气的话却不太能够说出来,只是偶尔望向城外那惨烈的景象和汹涌的人潮时,他竟每每都能笑出来。而在城内,王山月也在一步一步地给人打气和洗脑。

    “……是啊,武朝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比起女真人来,好到哪里去了吧……看看城外面的那些人,他们很惨,可我们投降又能怎么样?全天下投降了,我们就过得好吗?全都当奴隶女真人不是神仙,他们以前……只是什么都没有,如今我们守住了,知道为什么……如今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打不败他们,靠我们不行……但就算崩碎他们的牙,我们也要把他们留在这里……完颜阿骨打已经死了,吴乞买就要死了,我们拖下去,他们就要内讧,武朝会打回来的……我们拖下去,黑旗军会打回来的……那一万多的黑旗,那个祝彪,只要我们能拖住,他们就能在后头打过来,诸位兄弟……城不好守,我们也不好活,我不知道明天睁开眼睛,你们有谁不在了,或者我不在了……”

    “……但我们要守住,我想活下去,城外头的人也想。女真人不死,谁也别想活……所以我就算死了,也要拉着他们,一起死。”

    “……一起死……”

    弥漫的烽烟被大风卷起,城墙被巨石砸得坑坑洼洼,尸体渐渐的开始发出臭气,失去所有的人们在绝地上一直站住了……

    九月初,女真东路军南下,灭南武的第一战,面对着四万余人镇守的大名府,完颜宗弼曾经做出过最多三天破城的计划,然后三天过去了,又三天过去了,城市在第一轮的进攻中几乎被血淹没,直到九月中旬,大名府仍旧在这一片尸山血海中岿然不动。这座城池在建造之初便是扼守黄河、抵御外敌之用,一旦城中的战士能咬紧牙关熬了下来,要从外头将城防击垮,却委实不算容易。

    此时吴乞买中风已近一年,时代的更替近在眼前,宗辅宗弼两兄弟怎也想不到,南下的第一战,啃在了这样的硬骨头上,他们也想不到的是,除了黑旗,南方汉人竟也渐渐的开始有这样的骨头了。

    西面,完颜宗翰越过雁门关,踏足中原。

第七九四章 碾轮(二)

    时已深秋,西南川四路,林野的郁郁葱葱仍旧不显颓色。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成都的古城墙青灰巍峨,在它的后方,是广袤延伸的成都平原,战争的硝烟已经烧荡过来。

    镇守川四路的主力,原本便是陆桥山的武襄军,小凉山的大败之后,华夏军的檄文震惊天下。南武范围内,咒骂宁毅“狼子野心”者无数,然而在中央意志并不坚定,苗疆的陈凡一系又开始移动,兵逼长沙方向的情况下,少量军队的调拨无法阻挡住华夏军的前进。成都知府刘少靖四处求援,最终在华夏军抵达之前,聚拢了各地军队约八万余人,与来犯的华夏军展开了对峙。

    在华夏军推向成都的这段时间里,和登三县用宁毅的话说忙得鸡飞狗跳,热闹得很。几年的时间过去,华夏军的第一次扩张已经开始,巨大的考验也就随之而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和登的会议每天都在开,有扩大的、有整风的,甚至于公审的大会都在前头等着,宁毅也进入了连轴转的状态,华夏军已经打出去了,占下地盘了,派谁出去管理,怎么管理,这一切的事情,都将成为未来的雏形和模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华夏军成立后第一次分桃子。这些年来,虽然说华夏军也打下了不少的战果,但每一步往前,其实都走在艰难的悬崖上,人们知道自己面对着整个天下的现状,只是宁毅以现代的方式管理整个军队,又有巨大的战果,才令得一切到如今都没有崩盘。

    华夏军击溃陆桥山之后,放出去的檄文不仅震惊武朝,也令得己方内部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之后,所有人才都开始雀跃。沉寂了好几年,东家终于要出手了,既然东家要出手,那便没什么不可能的。

    川四路天府之国,自秦朝修建都江堰,成都平原便一直都是富庶丰茂的产粮之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相对于贫瘠的西北,饿死人的吕梁,这一片地方简直是人间仙境。即便在武朝未曾失去中原的时候,对整个天下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如今中原已失,成都平原的产粮对武朝便更是重要。华夏军自西北兵败南归,就一直躲在凉山的角落中修养,突然踏出的这一步,胃口实在太大。

    但退一步讲,在陆桥山率领的武襄军大败之后,宁毅非要咬下这么一口,武朝之中,又有谁能够挡得住呢?

    突然舒展开的手脚,对于华夏军的内部,委实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内部的浮躁、诉求的表达,也都显得是人之常情,亲戚邻里间,送礼的、游说的风潮又起来了一阵,整风会从上到下每天开。在凉山外征战的华夏军中,由于陆续的攻城略地,对平民的欺辱乃至于随意杀人的恶**件也出现了几起,内部纠察、军法队方面将人抓了起来,随时准备杀人。

    一方面盯着这些,另一方面,宁毅盯着这次要委派出去的干部队伍虽然在之前就有过许多的课程,眼下仍旧免不了加强培训和反复的叮嘱忙得连饭都吃得不正常,这天中午云竹带着小宁珂过来给他送点糖水,又叮嘱他注意身体,宁毅三两口的呼噜完,给吃得慢的小宁珂看自己的碗,然后才答云竹:“最麻烦的时候,忙完了这一阵,带你们去成都玩。”

    “我倒好些年没想过去大城里看了,你的身体健康,我就谢天谢地。”云竹温柔地一笑,“倒是小珂她们,从小就没有见过大地方,这次总算能出去……小珂喝慢点。”

    六岁的小宁珂正咕嘟咕嘟往嘴里灌糖水,听他们说大城市,张开了嘴,还没等糖水咽下:“怎么撕吼呼啊?”便有糖水从嘴角流下来,宁毅笑着给她擦:“快了快了。”

    “什么时候啊?”

    “呃……再过两个月。”

    “哦……”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对于两个月的具体概念,弄得还不是很清楚。云竹替她擦掉衣服上的些许水渍,又与宁毅道:“昨晚跟西瓜吵架啦?”

    “没有,哪有吵架。”宁毅皱了皱眉,过得片刻,“……进行了友好的协商。她对于人人平等的概念有些误会,这些年走得有些快了。”

    “瓜姨昨天把爹爹打了一顿。”小宁珂在旁边说道。

    “什么啊,小家伙哪里听来的谣言。”宁毅看着孩子哭笑不得,“刘大彪哪里是我的对手!”

    “女孩子不要说打打杀杀的。”云竹笑着抱起孩子,又上下打量了宁毅,“大彪是家中一霸,你被打也没什么奇怪的。”

    “什么家中一霸刘大彪,都是你们无知女人之间的谣传,更何况还有红提在,她也不算厉害的。”

    “小瓜哥是家中一霸,我也打不过他。”宁毅的话音未落,红提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云竹便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分开太久,回到凉山的一年多时间里,宁毅与妻儿相处,性情一向平和,也未给孩子太多的压力,彼此的步调再次熟悉之后,在宁毅面前,妻儿们时常也会开些玩笑。宁毅在孩子面前时常炫耀自己武功了得,曾经一掌打死了陆陀、吓跑林宗吾、差点还被周侗求着拜了把子什么的……旁人忍俊不禁,自然不会戳穿他,只有西瓜不时凑趣,与他争夺“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誉,她作为女子,性情豪迈又可爱,自称“家中一霸刘大彪”,颇受锦儿小婵等人的拥戴,一众孩子也大都把她当成武艺上的名师和偶像。

    至于家庭之外,西瓜致力于人人平等的目标,一直在进行理想化的努力和宣传,宁毅与她之间,时常都会产生推演与辩论,这边辩论当然也是良性的,许多时候也都是宁毅基于未来的知识在给西瓜上课。到得这次,华夏军要开始向外扩张,西瓜当然也希望在未来的政权轮廓里落下尽量多的理想的烙印,与宁毅的论辩也愈发的频繁和尖锐起来。说到底,西瓜的理想实在太过终极,甚至涉及人类社会的最终形态,会遭遇到的现实问题,也是数不胜数,宁毅只是稍稍打击,西瓜也多少会有些沮丧。

    对于妻女口中的不实传言,宁毅也只能无奈地摸摸鼻子,摇头苦笑。

    他在下午又有两场会议,第一场是华夏军组建法院的工作推进报告会,第二场则与西瓜也有关系华夏军杀向成都平原的过程里,西瓜带队担任军法监督的任务。和登三县的华夏军成员有许多是小苍河大战时收编的降兵,虽然经历了几年的训练与打磨,对内已经团结起来,但这次对外的大战中,仍旧出现了问题。一些乱纪欺民的问题遭到了西瓜的严肃处理,这次外头虽然仍在打仗,和登三县已经开始准备公审大会,预备将这些问题迎头打压下去。

    这件事导致了一定的内部分歧,军队方面多少认为此时处理得太过严肃会影响军纪士气,西瓜这方面则认为必须处理得更加严肃当年的少女在心中排斥世事的不公,宁愿看见弱者为了保护馒头而杀人,也不愿意接受懦弱和不公平,这十多年过来,当她隐约看到了一条伟大的路后,也更加无法容忍恃强凌弱的现象。

    在半山腰上看见头发被风微微吹乱的女人时,宁毅便恍惚间想起了十多年前初见的少女。如今为人母的西瓜与自己一样,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她身形相对娇小,一头长发在额前分开,绕往脑后束起来,鼻梁挺挺的,嘴唇不厚,显得坚定。山上的风大,将耳畔的发丝吹得蓬蓬的晃起来,四周无人时,娇小的身影却显得微微有些迷惘。

    距离接下来的会议还有些时间,宁毅过来找她,西瓜抿了抿嘴,眯起眼睛,预备与宁毅就接下来的会议论辩一番。但宁毅并不打算谈工作,他身上什么也没带,一袭长袍上让人特意缝了两个古怪的口袋,双手就插在兜里,目光中有忙里偷闲的惬意。

    “走一走?”

    “不聊待会的事情?”

    “反正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现在还有些时间,逛一下嘛。”

    “哦。”西瓜自不害怕,迈开步子过来了。

    由于宁毅来找的是西瓜,因此护卫并未跟随而来,山风袭袭,两人走的这条路并不热闹,偏过头去倒是可以俯瞰下方的和登县城。西瓜虽然时常与宁毅唱个反调,但实际上在自己丈夫的身边,并不设防,一面走一面举起手来,微微拉动着身上的筋骨。宁毅想起杭州那天夜里两人的相处,他将杀皇帝的萌芽种进她的脑子里,十多年后,慷慨激昂化为了现实的烦恼。

    “大彪,摩尼教是信无生老母和弥勒的,你信吗?”他一面走,一面开口说话。

    “信啊。”西瓜眨眨眼睛,“我有事情解决不了的时候,也经常跟弥勒佛说的。”如此说着,一面走一面双手合十。

    宁毅笑起来:“那你觉得宗教有什么好处?”

    “让人心有安归啊。”

    “为什么信教就心有安归啊?”

    “……相公大人你觉得呢?”西瓜瞥他一眼。

    “我觉得……因为它可以让人找到‘对’的路。”

    “怎么说?”

第七九五章 碾轮(三)

    “我觉得……因为它可以让人找到‘对’的路。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怎么说?”

    山风吹拂,和登的山道上,宁毅耸了耸肩。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想找到对的路,所有人做事的时候,都问一句对错。对就行得通,不对就出问题,对跟错,对普通人来说是最重要的概念。”他说着,微微顿了顿,“但是对跟错,本身是一个不准确的概念……”

    “……农民春天插秧,秋天收割,有虫了要杀虫,从和登到集山,要走山路走水路,这样看起来,对错当然简单。但是对错是怎么得来的,人通过千百代的观察和尝试,看清楚了规律,知道了怎样可以达到需要的目标,农民问有学识的人,我什么时候插秧啊,有学识的人说春天,斩钉截铁,这就是对的,因为题目很简单。但是再复杂一点的题目,怎么办呢?”

    “……一个人开个小店子,怎么开是对的,花些力气还是能总结出一些规律。店子开到竹记这么大,怎么是对的。华夏军攻成都,拿下成都平原,这是不是对的?你想要人人平等,怎么做起来才是对的?”

    宁毅笑了笑:“叫一群有学识的人,坐在一起,根据自己的想法做讨论,然后你要自己权衡,做出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对不对?谁能说了算?三十岁的天纵之才?九十岁的博学鸿儒?这个时候往回看,所谓对错,是一种超越于人之上的东西。农民问饱学之士,何时插秧,春天是对的,那么农民心中再无负担,饱学之士说的真的就对了吗?大家基于经验和看到的规律,做出一个相对准确的判断而已。判断之后,开始做,又要经历一次上天的、规律的判定,有没有好的结果,都是两说。”

    “当一个掌权者,不管是掌一家店还是一个国家,所谓对错,都很难轻易找到。你找一群有学识的人来议论,最终你要拿一个主意,你不知道这个主意能不能经过上天的判定,所以你需要更多的紧迫感、更多的谨慎,要每天绞尽脑汁,想无数遍。最重要的是,你必须得有一个决定,然后去接受上天的裁判……能够负担起这种紧迫感,才能成为一个担得起责任的人。”

    “很多人,将未来寄托于对错,农民将未来寄托于饱学之士。但每一个负责的人,只能将对错寄托在自己身上,做出决定,接受审判,基于这种紧迫感,你要比别人努力一百倍,降低审判的风险。你会参考别人的意见和说法,但每一个能负责任的人,都一定有一套自己的衡量方式……就好像华夏军的路,我想了一万遍了,不靠谱的文人来跟你辩论,辩不过的时候,他就问:‘你就能肯定你是对的?’阿瓜,你知道我怎么对待这些人?”

    走在一旁的西瓜笑了笑:“你就把他们赶出去。”

    “我恨不得大耳瓜子把他们打出去。”宁毅也笑,“问出这种问题,就证明这个人的思维能力处于一个非常低的状态,我乐意看见不同的意见,做出参考,但这种人的看法,就多半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他顿了顿,踢一脚路边的石头:“民间喜欢听人纳谏的故事,但每一个能做事的人,都必须有自己刚愎自用的一面,因为所谓责任,是要自己负的。事情做不好,结果会非常难受,不想难受,就在之前做一万遍的推演和思考,尽量考虑到所有的因素。你想过一万遍以后,有个家伙跑过来说:‘你就肯定你是对的?’自以为这个问题高明,他当然只配得到一巴掌。”

    西瓜抿了抿嘴:“所以弥勒佛能告诉人什么是对的。”

    宁毅没有回答,过得片刻,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智慧的路会越走越窄。”

    “嗯?”西瓜眉头蹙起来。

    宁毅看着前道路方的树,想起以前:“阿瓜,十多年前,我们在杭州城里的那一晚,我背着你走,路上也没有多少人,我跟你说人人都能平等的事情,你很高兴,意气风发。你觉得,找到了对的路。那个时候的路很宽人一开始,路都很宽,懦弱是错的,所以你给人****人拿起刀,不平等是错的,平等是对的……”

    “但是再往下走,基于智慧的路会越来越窄,你会发现,给人馒头只是第一步,解决不了问题,但逼人拿起刀,至少解决了一步的问题……再往下走,你会发现,原来从一开始,让人拿起刀,也未必是一件正确的路,拿起刀的人,未必得到了好的结果……要走到对的结果里去,需要一步又一步,全都走对,甚至于走到后来,我们都已经不知道,接下来的哪一步会对。人就要在每一步上,穷尽思考,跨出这一步,接受审判……”

    山上的风吹过来,呜呜的响。宁毅沉默片刻:“聪明人未必幸福,对于聪明的人来说,对世界看得越清楚,规律摸得越仔细,正确的路会越来越窄,最终变得只有一条,甚至于,连那正确的一条,都开始变得模模糊糊。阿瓜,就像你现在看到的那样。”

    “人人平等,人人都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宁毅道,“这是人的社会再过一万年都未必能到达的终点。它不是我们想到了就能够凭空构建出来的一种制度,它的前置条件太多了,首先要有物质的发展,以物质的发展构筑一个所有人都能受教育的体系,教育系统要不断地摸索,将一些必须的、基本的概念融到每个人的精神里,比如说基本的社会构型,如今的几乎都是错的……”

    他指了指山下:“如今的所有人,看待身边的世界,在他们的想象里,这个世界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外物。‘它跟我没有关系’‘我不做坏事,就尽到自己的责任’,那么,在每个人的想象里,坏事都是坏人做的,阻止坏人,又是好人的责任,而不是普通人的责任。但实际上,一亿个人组成的团体,每个人的**,随时都在让这个团体下滑和沉淀,就算没有坏人,基于每个人的**,社会的阶级都会不断地沉淀和拉大,到最后走向崩溃的终点……真实的社会构型就是这种不断滑落的体系,哪怕想要让这个体系维持原状,所有人都要付出自己的力气。力气少了,它都会接着滑。”

    “这种认知让人有紧迫感,有了紧迫感之后,我们还要分析,如何去做才能切实的走到正确的路上去。普通人要参与到一个社会里,他要知道这个社会发生了什么,那么需要一个面向普通人的新闻和信息体系,为了让人们获得真实的信息,还要有人来监督这个体系,另一方面,还要让这个体系里的人拥有尊严和自尊。到了这一步,我们还需要有一个足够良好的系统,让普通人能够恰当地发挥出自己的力量,在这个社会发展的过程里,错误会不断出现,人们还要不断地修正以维持现状……这些东西,一步走错,就全盘崩溃。正确从来就不是跟错误对等的一半,正确是一万条路里的一条路,其余都是错的。”

    “平等、民主。”宁毅叹了口气,“告诉他们,你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解决不了问题啊,所有的事情上让普通人举手表态,死路一条。阿瓜,我们看到的读书人中有很多傻子,不读书的人比他们对吗?其实不是,人一开始都没读书,都不爱想事情,读了书、想了事,一开始也都是错的,读书人很多都在这个错的路上,但是不读书不想事情,就连对的边都沾不上。只有走到最后,沾上对的边了,你才会发现这条路有多难走。”

    “阿瓜,你就走到这里了。”宁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西瓜的性格外刚内柔,平日里并不喜欢宁毅这样将她当成孩子的动作,此时却没有反抗,过得一阵,才吐了一口气:“……还是弥勒佛好。”

    “是啊,宗教永远给人一半的正确,而且不用负责任。”宁毅偏了偏头,“信就正确,不信就错误,一半一半,真是幸福的世界。”

    “但是解决不了问题。”西瓜笑了笑。

    宁毅却摇头:“从终极命题上来说,宗教其实也解决了问题,如果一个人从小就盲信,哪怕他当了一辈子的奴隶,他自己从头到尾都心安。心安的活、心安的死,未尝不能算是一种圆满,这也是人用智慧建立出来的一个折衷的体系……可是人终究会觉醒,宗教之外,更多的人还是得去追求一个表象上的、更好的世道,希望小孩子能少受饥寒,希望人能够尽量少的无辜而死,虽然在最好的社会,阶级和财富积累也会产生差异,但希望努力和智慧能够尽量多的弥补这个差异……阿瓜,哪怕穷尽一生,我们只能走出眼前的一两步,奠定物质的基础,让所有人知道有人人平等这个概念,就不容易了。”

    两人朝着前方又走出一阵,宁毅低声道:“其实杭州那些事情,都是我为了保命编出来忽悠你的……”

    西瓜一脚就踢了过来,宁毅轻松地躲开,只见女人双手叉腰,仰着头道:“你也才三十多岁,反正我会走得更远的!”

    “行行行。”宁毅连连点头,“你打不过我,不要轻易出手自取其辱。”

    “看谁自取其辱……啊”西瓜话没说完,便是一声低呼,她武艺虽高,身为人妻,在宁毅面前却终究难以施展开手脚,在不能描述的武功绝学前腾挪几下,骂了一句“你不要脸”转身就跑,宁毅双手叉腰哈哈大笑,看着西瓜跑到远处回头说一声:“去开会了!杜杀你跟着他!”继续走掉,方才将那浮夸的笑容收敛起来。

    杜杀缓缓走近,眼见着自家小姐笑容舒展,他也带着些许笑容:“东家又费心了。”

    “小珂今天跟人造谣说,我被刘小瓜殴打了一顿,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夫纲难振哪。”宁毅微微笑起来,“呐,她落荒而逃了,老杜你是见证人,要你说话的时候,你不能躲。”

    “小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两人一路前行,宁毅对他的回应并不意外,叹了口气:“唉,世风日下啊……”

    这边低声感叹,那一边西瓜奔行一阵,方才停下,回想起方才的事情,笑了起来,随后又目光复杂地叹了口气。

    智慧的路会越走越窄……

    可除此之外,终究是没有路的。

    她这样想着,下午的天色正好,山风、云朵伴着怡人的秋意,这一路前行,不久之后抵达了总政治部的会议室附近,又与副手打招呼,拿了卷宗和文档。会议开始时,自家丈夫也已经过来了,他神色严肃而又平静,与参会的众人打了招呼,这次的会议商议的是山外大战中几起重大违纪的处理,军队、军法、政治部、参谋部的许多人都到了场,会议开始之后,西瓜从侧面偷偷看宁毅的神色,他目光平静地坐在那儿,听着发言者的说话,神情自有其威严。与方才两人在山上的随意,又大不一样。

    等到众人都将意见说完,宁毅在位置上静静地坐了许久,才将目光扫过众人,开始骂起人来。

    嗯,他骂人的样子,实在是太帅气、太厉害了……这一刻,西瓜心中是这样想的。

    始于杭州,这是他们相遇后的第十五个年头,岁月的风正从窗外的山上过去。

第七九六章 碾轮(四)

    长长的商队转过前方的岔路,去往和登市集的方向,与之同行的华夏军马队便去往了另一边。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卓永青在队伍的中列,他风尘仆仆,额头上还用纱布打了个补丁,明显是从山外的战场上回来,战马的后方驮着个布袋,袋子里有毛一山、侯五等人托他从山外带回来的东西。

    凉山之外,华夏军的攻势迅猛,轻易地已经拿下了通往成都道路上的六七座城镇。由于高度的纪律约束,这些地方的民生并未受到太大程度的损坏,集市上的物资开始流通,有家室的人们便买了些山内见不到的物件托人带回来,有胭脂水粉,也有稀奇糕点。

    这些年来,和登政权虽然大力经营商业,但实际上,卖出去的是武器、奢侈品,买回来的是粮食和众多稀缺实用之物,用于享受的东西,除了内部消化一途,山外运进来的,其实倒不多。

    卓永青本是西北延州人,为了吃粮而来华夏军当兵,后来阴差阳错的斩杀了完颜娄室,成为华夏军中最为亮眼的战斗英雄之一。

    他立下大功,又是升职又是得到了宁先生的面见和勉励,此后将家人也接到小苍河,只是不久之后,伪齐兴大军来犯,接着又是女真的进攻。他的父母先是回到延州,后来又随着难民南下,转移的途中遇上了伪齐的散兵,卓永青那个爱吹牛的父亲带人抵抗、掩护众人逃跑,死在了伪齐士兵的弓箭下。三年小苍河大战,卓永青奋勇杀敌,侥幸未死,来到和登后不到一年,母亲却也因为郁郁寡欢而去世了,卓永青因此便成了孤家寡人。

    他这一路过来,如果说在斩杀完颜娄室的那场战斗里知道了什么叫血性,父亲去世之后,他才真正投入了战争,这之后又立了几次战功。宁毅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方才授意他从武职转文,逐渐走向军队核心区域,到得如今,卓永青在第五军司令部中担任参谋,职衔虽然还不高,却已经熟悉了军队的核心运作。

    几年前,宣家坳斩杀娄室的一战,包括卓永青在内的几名幸存者们一直都还保持着颇为亲近的关系。其中罗业进入军队高层,这次已经跟随刘承宗将军去往徐州;侯五在宣家坳的一战中废了一只手,从军方转业,进入民事治安工作,这次军队出击,他便也随行出山,参与大战之后的众多安抚、安排;毛一山如今担任华夏第五军第一团第二营营长,这是备受器重的一个加强营,攻陆桥山的时候他便扮演了攻坚的角色,此次出山,自然也跟随其中。

    渠庆在武朝时便是将领,如今在总参谋部工作,从台前转向幕后他眼下倒是仍在和登。父母死后,这些人也就成了卓永青的亲人,不时的会聚一聚,每逢有事,大家也都会出现帮忙。

    回到和登,按照规矩先去述职。工作办完后,时间也已经不早,卓永青牵着马去往山腰的家属区。大伙儿住的都不愿,但如今在家的人不多,罗业心中有大事,如今尚未娶妻,渠庆在武朝之时据说生活糜烂他当时还算得上是个兵油子,以军队为家,虽曾娶妻,后来却休了,如今并未再娶。卓永青这边,曾经有不少人过来说亲尤其是在杀了完颜娄室后辗辗转转的,卓永青却一直未有定下来,父母过世之后,他更是有些回避此事,便拖到了如今。

    侯五却是早有家世的,候家嫂子性情温和贤惠时常张罗着跟卓永青安排相亲。毛一山在小苍河也成亲了,取的是个性情爽直敢爱敢恨的西北女子。卓永青才在街头出现,便被早在街口眺望的两个女人看见了他回来的事情并非机密,先前在述职,消息恐怕就已经往这边传过来了。

    “两位嫂子,哥哥让我给你们带东西。”

    “他们老给你闹些麻烦事。”侯家嫂子笑着说道,随后便偏头询问:“来,告诉嫂嫂,这次呆多久,什么时候有正经时间,我跟你说,有个姑娘……”

    被两个女人殷勤招待了一会儿,一名穿军装、二十出头、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便从外头回来了,这是侯五的儿子侯元,加入总情报部已经两年,见到卓永青便笑起来:“青叔你回来了。”

    “是啊是啊,回来送东西。”

    卓永青与侯元说了一阵话,对于卓永青这次回来的目的,侯元看来清楚,待到旁人走开,方才低声提了一句:“青叔跑回来,可不敢跟上面顶,怕是要吃排头。”卓永青便也笑笑:“就是回来认罚的。”如此聊了一阵,夕阳渐没,渠庆也从外头回来了。

    宣家坳幸存的五人当中,渠庆与侯五的年纪相对较大,这其中,渠庆的资历又最高,他当过将领也参与过基层拼杀,半身戎马,以前自有其威严和杀气,如今在总参谋部担职,更显得内敛和稳健。五人一道吃过饭,两名女人收拾家务,渠庆便与卓永青出去散步,侯元也在后头跟着。

    卓永青回来的目的也并非秘密,因此并不需要太过避讳大战之中最突出的几起犯罪和违纪事件,事实上也涉及到了过去的一些战斗英雄,最麻烦的是一名连长,曾经在和登与入山的一名小商人有过些许不愉快,这次打出去,正好在攻城之后找到对方家里,失手杀了那商人,留下对方一个遗孀两个女儿。这件事被揪出来,连长认了罪,对于如何处置,军队方面希望从宽,总之尽量还是要求情,卓永青便是这次被派回来的代表之一他也是战斗英雄,杀过完颜娄室,偶尔军方会将他当成面子工程用。

    “华夏军起义快十年了,这是第一次打出去。但上头最重视的,其实还不是外头。打出去之前,永青你就看到了,风纪抓得最严,一次一次的开会……”渠庆一面走,一面笑着说了这些事情,“不过事情本来也跟你关系不大,你就是个传话的,出了事情,你们那边,也不能没有个表示……知道你是传话的就行,其余的,多看多想少说话。”

    卓永青便点点头:“带队的也不是我,我不说话。不过听渠大哥的意思,处理会从严?”

    “我个人估计会从严,不过从严也有两种,加深处置是从严,扩大打击面也是从严,看你们能接受哪种了……如果是加深,杀人偿命你们认不认?”渠庆说完,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好了,闲话就到这里,说点正事……”

    卓永青连忙摆手:“渠大哥,正事就不用了。”

    “正事一定要说,刚刚才进门,就被你两个嫂子拉过去,下了死命令了……一把年纪了,找个女人。你不要学罗业,他在京城就是公子哥,脂粉堆里过来的。你西北长大的苦哈哈,见过的女人还没有他摸过的多,你父母不在了,我们非得帮你张罗好这件事。来,咱们不玩虚的,什么条件,你画个道,看哥哥能不能接住。”

    卓永青便只是苦脸摇头,他倒也不敢偷奸耍滑原本想过拿一起相亲成亲要挟渠庆,但渠庆对女人看得并不重,他只是玩够了不想再乱来,不代表忌讳相亲,若是自己开个一起去的条件,这位渠大哥一定是顺水推舟,而自己对这件事,却是重视的。

    军部与其余几个部门关于这件事情的会议定在第二天的下午。一如渠庆所说,上头对这件事很重视,几方面碰头后,宁先生与负责军法部的霸刀之首刘大彪也过来了这名女子虽然在另一方面也是宁先生的妻子,但是她性情豪爽武艺高强,几次军队方面的比武她都亲自参与其中,颇得士兵们的爱戴。

    这一系列事情的具体处置,仍旧是几个部门之间的工作,宁先生与刘大彪只算是列席。卓永青记住了渠庆的话,在会议上只是认真地听、公正地陈述,待到各方面的意见都一一陈述完,卓永青看见前方的宁先生沉默了许久,才开始开口说话。

    “几次……甚至是不止几次地问你们了,你们觉得,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华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们跟外头的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武朝,败给了女真人,几百万人像割草一样被打败了,我们杀了武朝的皇帝,也曾经打败过女真。我们说自己是华夏军,这么些年了,胜仗打够了,你们觉得,自己跟武朝人又什么不同了?你们从头到尾就不是一路人了!对吗?我们到底是怎么打败这么多敌人的?”

    “……因为我们意识到没有退路了,因为我们意识到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挣的,我们豁出命去、付出努力把自己变成优秀的人,一群优秀的人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优秀的团体!什么叫华夏?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优秀的、过人的东西才叫华夏!你做出了伟大的事情,你说我们是华夏之民,那么华夏是伟大的。你做了坏事,说你是华夏之民,有这个脸吗?丢人。”

    “武朝两百多年了,文官要权,结党营私党同伐异,武官要钱,拉帮结派层层盘剥吃空饷,以至于文不能谏武不能战!敌人一打过来,当兵的先看身边的人跑不跑。华夏军快十年了,终于打出去了,好日子到了,对吧?你们开的什么好头!你们也是武朝人!逼到极点了,醒悟了,优秀了,才开始能打胜仗,你们的优秀不是爹妈生的!外头那些人,他们都有可能变成你们一样的人!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打跑女真,你们想变成下一个女真!?全给你们当奴隶好不好!”

    “开过好多次会,做过好多次思想工作,我们为自己挣命,做本分的事情,事到临头,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很多人说会开得太多,我看还不够!周侗以前说,好的世道,文人要有尺,武人要有刀,今天你们的刀磨好了,看来尺子不够,规矩还不够!上一个会就是有关法院的会,谁犯了事,怎么审怎么判,接下来要弄得清清楚楚,给每一个人一把清清楚楚的尺子”

    “……还求情、从轻发落、以功抵过……将来给你们当皇帝,还用不了两百年,你们的子弟要被人杀在金銮殿上,你们要被后人戳着脊梁骨骂……我看都没有那个机会,女真人现在在打大名府!王山月跟祝彪拿命在前头跟人拼!完颜宗翰跟完颜希尹也下来了,过雁门关了!我们跟女真人还有一场大决战,想要享福?变成跟如今的武朝人一样的东西?党同伐异?做错了事情自罚三杯?我看你们要死在女真人手上!”

    “我们不是要重建一个武朝,我们要做得更好啊,诸位……这一次,第五军的领导层统统都要写检讨,有份参与这件事的,首先一撸到底……谁让你们来求的这个情……”

    卓永青一面听着这些说话,手上一面刷刷刷的,将这些东西都记录下来。言语虽重,态度却并不是消极的,反而能够看出其中的倾向性来渠大哥说得对,相对于外头的战局,宁先生更重视的是内部的规矩。他如今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参与了好些重要的培训,终于能够看出来其中的稳健内蕴。

    自己是过来挨骂的代表,也只是传话的,因此他倒没有过多的惊慌。这场会议开完,晚上的时候,宁先生又抽空见了他一面,笑着说他“又被推过来了”,又跟他询问了前线的一些情况。

    第二天,卓永青随队离开和登,预备回归成都以南的前线战场。抵达嘉定时,他稍稍离队,去安排落实宁毅交代下来的一件事情:在嘉定被杀的那名商人姓何,他死后留下了遗孀与两名孤女,华夏军这次严肃处理这件事,对于家人的抚恤和安置也必须做好,为了落实这件事,宁毅便随口跟卓永青提了提,让他关注一二。

    卓永青便带着些东西亲自过去了他其实有些私心。

    上一次在嘉定,他其实见到过这一家人,也了解过一些情况。姓何的商人家境也不算太好,本人性格暴躁爱喝酒,可能也是因此才与上门的华夏军发生冲突最后竟然被杀。他的遗孀性情软弱,丈夫死了其实根本不敢出头说话,长女何英还算有些姿色,也有几分倔强若非她的坚持,这次这件事情恐怕根本不会闹大,军队方面的打算大概也是压一压就下去了。

    而这商人的二女儿何秀,是个明显营养不良且身形消瘦的跛子,性格内向,几乎不敢说话。

    她让卓永青想起七八年前的宣家坳。

    那个时候,他身受重伤,被战友留在了宣家坳,村民为他治疗伤势,让自家女儿照顾他,那个女孩子又哑又跛、干干瘦瘦的像根柴禾。西北贫困,这样的女孩子嫁都嫁不出去,那老村户有些想让卓永青将女子带走的心思,但最终也没能说出来。

    女真人来了,哑女被撕光了衣服,而后在他的面前被杀死。从始至终他们也没说过一句话,然而许多年来,哑女的眼神一直都在他的面前闪过去,每次家人朋友让他去相亲他其实也想成亲的那时候他便能看见那眼神。他记得那个哑女叫做宣满娘。

    名叫何秀的跛女让卓永青想起她。

    他便去到合家,敲开了门,一见到军装,里头一个坛子砸了下来。卓永青举手一挡,那坛子砰的碎成几块,一块碎片划过他的额角,卓永青的额上本就有伤,此时又添了一块,血液从伤口渗出来。

    从里头砸坛子的是长女何英,跛女何秀躲在后头,一头长发后的眼神惶恐,卓永青伸手摸了摸渗出的血液,然后举了举手:“没关系没关系,对不起……”他顿了顿,“我叫卓永青,见过面,代表华夏军来告知两位姑娘,对于令尊的事情,华夏军会给予你们一个公平公正的交代,事情不会很长,涉及这件事情的人都已经在调查……这里是一些急用的物资、粮食,先收下应急,不要拒绝,我先走了,伤势没有关系,不要害怕。”

    他拿起马车上的两个袋子往房门里放,何英伸脚来踢:“不要你们的臭东西。”但她哪里有什么力气。卓永青放下东西,顺手拉上了门,然后跳上马车赶快离开了。

    不要吓到了人,下次再来见吧。

    他这样想着,按住伤口往回赶,第二天,便奔赴成都方向而去。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他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也不必多想,因为他上战场了。在这个战火连天的年月,谁又能多想这些呢……

第七九七章 碾轮(五)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威胜。

    从天极宫的城墙往外看去,远处是重重的山峦叠嶂,黄土路延伸,烽火台沿着山峰而建,如织的行人车马,从山的那一端过来。时间是下午,楼舒婉累得几乎要晕倒,她扶着宫城上的女墙,看着这景色缓缓地走。

    过去的这段日子里,楼舒婉在忙碌中几乎没有停下来过,奔走各方整理局势,加强防务,对于晋王势力里每一家举足轻重的参与者进行拜访和游说,或是陈说厉害或是刀枪威胁,尤其是在最近几天,她自外地转回来,又在私下里不断的串联,白天黑夜、几乎未曾睡觉,今天终于在朝堂上将最为关键的事情敲定了下来。

    这件事情,将决定所有人的命运。她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到得此刻,宫城之中还在不断对紧迫的后续事态进行商议。但属于女人的事情:私下里的阴谋、威胁、勾心斗角……到此告一段落了。

    回首望去,天极宫巍峨庄严、穷奢极欲,这是虎王在不可一世的时候大兴土木后的结果,如今虎王已经死在一间微不足道的暗室之中。似乎在告诉她,每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实际上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此时掌握天极宫、掌握威胜的人们,也可能在下一个瞬间,至于倾覆。

    女真人来了,图穷匕见,难以转圜。最初的战斗打响在东面的大名府,李细枝在第一时间出局,然后女真东路军的三十万主力抵达大名,大名府在尸山血海中抗住了半个多月了,与此同时,祝彪率领黑旗试图偷袭女真南下的黄河渡头,未果后辗转逃离。雁门关以北,更加难以应付的宗翰大军,徐徐压来。

    王巨云已经摆开了迎战的姿态这位原本永乐朝的王尚书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猜的清楚,然而接下来的抉择,轮到晋王来做了。

    于是就有两个选择:其一,虽然配合着华夏军的力量干掉了田虎,后来又按照暴露的名单清理了大量倾向女真的汉人官员,晋王与金国,在名义上还是没有撕破脸的。宗翰要杀过来,可以让他杀,要过路,可以让他过,等到大军渡过黄河,晋王的势力就地起义切断后路,不失为一个较为轻松的决定。

    第二,不去低估完颜宗翰、完颜希尹这些女真开国之人的智慧,趁着仍然有主动选择权,说明白该说的话,配合黄河北岸仍旧存在的盟友,整肃内部思想,依靠所辖地域的崎岖地形,打一场最艰难的仗。至少,给女真人创造最大的麻烦,而后若是抵御不住,那就往山里走,往更深的山中转移,甚至于转向西北,如此一来,晋王还有可能因为眼下的势力,成为黄河以北反抗者的核心和首领。如果有一天,武朝、黑旗真的能够打败女真,晋王一系,将创下千古流芳的事业。

    她选择了第二条路。或许也是因为见惯了残酷,不再拥有幻想,她并不认为第一条路是真实存在的,其一,宗翰、希尹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放任晋王在背后存活,第二,就算一时虚与委蛇真的被放过,当光武军、华夏军、王巨云等势力在黄河北岸被清理一空,晋王内部的精气神,也将被一扫而空,所谓在未来的揭竿而起,将永远不会出现。

    在女真人表态之前摆明对立的态度,这种想法对于晋王系统内部的许多人来说,都显得过于大胆和疯狂,因此,一家一家的说服他们,真是太过艰难的一件事情。但她还是做到了。

    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恍然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飞蛾,能躲起来的时候,一直都在躲着。这一次,那光芒太过炽烈了,她朝着太阳飞了过去……

    要死太多的人……

    如此想着,她缓缓的从宫城上走下去,远处也有身影过来,却是本应在里头议事掌局的于玉麟,楼舒婉停下来,看他走得近了,目光中便渗出一丝询问的严肃来。

    “吵了一天,议事暂歇了。晋王让大伙儿吃些东西,待会继续。”

    “那你来干什么?”

    “晋王托我来看看你,你两天没睡了,先到宫中休息一下?”

    “你不用管我,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怎么出兵、怎么打,是你们男人的事了。你去,不要让事情有变。”

    “……好。”于玉麟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点头,拱了拱手。楼舒婉看他转身,方才说道:“我睡不着……在宫里睡不着,待会去外面你的别业休息一下。”

    “嗯。”于玉麟点了点头,“你保重身体。”随后朝大殿那边过去,楼舒婉在宫墙脚下的台阶上坐了片刻,随后才让随行侍从架来马车,离开天极宫。

    于玉麟在外头的别业距离天极宫很近,往日里楼舒婉要入宫,常来这里落脚休息片刻在虎王的年代,楼舒婉虽然管理各种事物,但身为女子,身份其实并不正式,外界有传她是虎王的情妇,但正事之外,楼舒婉居住之地离宫城其实挺远。杀田虎后,楼舒婉成为晋王势力实质的掌权人之一,即便要住进天极宫,田实也不会有任何意见,但楼舒婉与那几近半疯的楼书恒同住,她不想让楼书恒接近威胜的核心,便干脆搬到了城郊。

    尽管此时的威胜城,楼舒婉想住哪里,想办上十所八所富丽堂皇的别业都简简单单,但俗务缠身的她对于这些的兴趣几近于无,入城之时,偶尔只在于玉麟这边落落脚。她是女人,早年外传是田虎的情妇,如今纵然一手遮天,楼舒婉也并不介意让人误会她是于玉麟的情人,真有人这样误会,也只会让她少了许多麻烦。

    马车从这别业的后门进去,下车时才发现前方颇为热闹,大概是于玉麟的堂弟于斌又叫了一群显赫大儒在这里聚会。这些集会楼舒婉也参加过,并不在意,挥手叫管事不必声张,便去后方专用的小院休息。

    这一觉睡得不久,虽然大事的方向已定,但接下来面对的,更像是一条黄泉大道。死亡可能近在眼前了,她脑子里嗡嗡的响,能够看到许多过往的画面,这画面来自宁毅永乐朝杀入杭州城来,颠覆了她过往的一切生活,宁毅深陷其中,从一个俘虏开出一条路来,那个书生拒绝隐忍,纵然希望再小,也只做正确的选择,她总是看到他……他走进楼家的大门,伸出手来,扣动了弩弓,而后跨过厅堂,单手掀翻了桌子……

    如今她也在走这条窄路了。着许多年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早已死去,但在这一刻,她脑子里想起那道身影,那罪魁祸首和她做出许多决定的初衷。这一次,她可能要死了,当这一切真实无比的碾过来,她忽然发现,她遗憾于……没可能再见他一面了……

    脑子里嗡嗡的响,身体的疲倦只是稍稍恢复,便睡不下去了,她让人拿水洗了个脸,在院子里走,然后又走出去,去下一个院子。女侍在后方跟着,周围的一切都很静,大将军的别业后院没有多少人,她在一个院落中走走停停,院子中央是一棵巨大的栾树,深秋黄了叶子,像灯笼一样的果实掉在地上。

    “楼姑娘。”有人在院门处叫她,将在树下失神的她唤醒了。楼舒婉扭头望去,那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青袍男子,面目端方儒雅,看来有些严肃,楼舒婉下意识地拱手:“曾夫子,想不到在这里遇上。”

    “想不到楼姑娘此刻在这里。”那曾夫子名叫曾予怀,乃是晋王势力下颇有名气的大儒,楼舒婉与他有过一些接触,却谈不上熟识。曾予怀是个非常严肃的儒者,这时候拱手打招呼,眼中也并无亲切之意。楼舒婉位高权重,平日里接触这些书生手段是相对柔和的,这时候却没能从迟钝的思维里走出来,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有什么事……想不清楚。

    “楼姑娘总在于大人的府邸出没,有伤清誉,曾某以为,实在该注意一二。”

    那曾予怀拱起手来,认真地说了这句话,想不到对方开口就是批评,楼舒婉微微迟疑,随后嘴角一笑:“夫子说得是,小女子会注意的。不过,圣人说君子坦荡荡,我与于将军之间的事情,其实……也不关旁人什么事。”

    她牙尖嘴利,是顺口的讽刺和反驳了,但那曾予怀仍旧拱手:“流言伤人,名誉之事,还是注意些为好。”

    这人太让人讨厌,楼舒婉面上仍旧微笑,正要说话,却听得对方接着道:“楼姑娘这些年为国为民,尽心竭力了,实在不该被流言所伤。”

    “呃……”楼舒婉愣了愣,“曾……”

    那曾予怀面色仍旧严肃,但眼神清澈,并非作伪:“虽说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有些事情,世事并不公平。曾某早年曾对楼姑娘有所误会,这几年见姑娘所行之事,才知曾某与世人过往之浅薄,这些年来,晋王辖下能够支撑发展至今,有赖姑娘从后支撑。而今威胜货通四方,这些时日以来,东面、北面的人都往山中而来,也正好证明了楼姑娘这些年所行之事的难得。”

    楼舒婉想了想:“其实……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曾夫子看到的,何尝是什么好事呢?”

    “曾某已经知道了晋王愿意出兵的消息,这也是曾某想要感谢楼姑娘的事情。”那曾予怀拱手深深一揖,“以女子之身,保境安民,已是莫大功德,而今天下倾覆在即,于大是大非之间,楼姑娘能够从中奔走,选择大节大道。无论接下来是何等遭遇,晋王辖下百千万汉民,都欠楼姑娘一次谢礼。”

    “呃……”对方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楼舒婉反而没什么可接的了。

    那奇怪书生的话还在说下去:“……其实早几年间,曾某逐渐注意到楼姑娘的不凡,几次相聚,不曾深谈,但曾某注意到楼姑娘似心有所伤,因此不拘小节,纵然做下许多事情,也不欲旁人知晓。曾某深陷其中,对楼姑娘渐生倾慕……”

    “……”

    “这些事情,楼姑娘必然不知,曾某也知此时开口,有些冒昧,但自下午起,知道楼姑娘这些时日奔走所行,心中激荡,竟然难以抑制……楼姑娘,曾某自知……孟浪了,但女真将至,楼姑娘……不知道楼姑娘是否愿意……”

    那曾予怀一脸严肃,往日里也确实是有修养的大儒,这时候更像是在平静地陈述自己的心情。楼舒婉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情,她早年水性杨花,在杭州城里与许多书生有过往来,平日再冷静自持的儒生,到了私下里都显得猴急轻佻,失了稳健。到了田虎这边,楼舒婉地位不低,如果要面首自然不会少,但她对这些事情已经失去兴趣,平日黑寡妇也似,自然就没有多少桃花上身。

    眼前的中年儒生却并不一样,他一本正经地夸奖,一本正经地陈述表白,说我对你有好感,这一切都古怪到了极点,但他并不激动,只是显得郑重。女真人要杀过来了,于是这份感情的表达,变成了郑重。这一刻,三十六岁的楼舒婉站在那黄叶的树下,满地都是灯笼花,她交叠双手,微微地行了一礼这是她许久未用的仕女的礼节。

    “曾夫子,对不住……舒婉……”她想了一瞬间,“身以许国,难再许君了……”她心中说:我说的是假话。

    曾予怀的话语停了下来:“嗯,曾某孟浪了……曾某已经决定,明日将去军中,希望有可能,随军队北上,女真人将至,来日……若然侥幸不死……楼姑娘,希望能再相见。”

    楼舒婉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对方的目光变得清澈起来,但已经没有可说的了,曾予怀说完,转身离开,楼舒婉站在树下,夕阳将无比壮丽的霞光撒满整个天空。她并不喜欢曾予怀,当然更谈不上爱,但这一刻,嗡嗡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停了下来。

    她坐上马车,缓缓的穿过市集、穿过人群忙碌的城市,一直回到了郊外的家中,已经是夜晚,晚风吹起来了,它穿过外头的田野来到这边的院子里。楼舒婉从院落中走过去,目光之中有周围的所有东西,青色的石板、红墙灰瓦、墙壁上的雕刻与画卷,院廊下头的杂草。她走到花园停下来,只有少数的花儿在深秋依然开放,各种植物郁郁葱葱,园林每日里也都有人打理她并不需要这些,往日里看也不会看一眼,但这些东西,就这样一直存在着。

    楼舒婉坐在花坛边静静地看着这些。下人在周围的阆苑屋檐点起了灯笼,月亮的光芒洒下来,映照着花园中央的池水,在夜风的吹拂中闪耀着粼粼的波光。过的一阵,喝了酒显得醉醺醺的楼书恒从另一侧走过,他走到水池上方的亭子里,看见了楼舒婉,被吓得倒在地上,有些畏缩。

    “要打仗了。”过了一阵,楼书恒这样开口,楼舒婉一直看着他,却没有多少的反应,楼书恒便又说:“女真人要来了,要打仗了……神经病”

    “打仗了……”

    “打仗了……”

    院落里沉默了很久很久,楼书恒倒在亭子里打滚,然后靠着柱子坐起来,口中喃喃说话。自从来到虎王的地盘,中原一直都不太平,但由于楼舒婉爬得极快,两兄妹唯一经历过的战争,实际上还是永乐朝的那场起义以及后续的迁徙,楼书恒的心底,依然为之恐惧。

    不知什么时候,楼舒婉起身走了过来,她在亭子里的座位上坐下来,距离楼书恒很近,就那样看着他。楼家如今只剩下他们这一对兄妹,楼书恒一无是处,楼舒婉原本期待他玩女人,至少能够给楼家留下一点血脉,但事实证明,长期的纵欲使他失去了这个能力。一段时间以来,这是他们两人唯一的一次如此平静地呆在了一起。

    “哥,多少年了?”

    “……啊?”

    “你想杭州吗?我一直想,但是想不起来了,一直到今天……”楼舒婉低声地说话,月色下,她的眼角显得有些红,但也有可能是月光下的错觉。

    “……”

    “……是啊,女真人要来了……发生了一些事情,哥,我们忽然觉得……”她的声音顿了顿,“……我们过得,真是太轻佻了……”

    “啊?”楼书恒的声音从喉间发出,他没能听懂。

    “……你、我、大哥,我想起过去……我们都太过轻佻了……太轻佻了啊”她闭上了眼睛,低声哭了起来,想起过去幸福的一切,他们草率面对的那一切,开心也好,快乐也好,她在各种**中的流连忘返也好,直到她三十六岁的年纪上,那儒者认真地朝她鞠躬行礼,他说,你做下为国为民的事情,我喜欢你……我做了决定,就要去北面了……她并不喜欢他。然而,那些在脑中一直响的东西,停下来了……

    如果当时的自己、兄长,能够更加郑重地对待这个世界,是否这一切,都该有个不一样的结局呢?

    她坐在凉亭里,看着另一个世界上的那个楼舒婉。月光正照下来,照亮重重关山,千万里的江河,弥漫着硝烟。

    时光挟着难言的伟力将如山的记忆一股脑的推到她的面前,碾碎了她的过往。然而睁开眼,路已经走尽了。

    她想起宁毅。

    我还不曾报复你……

    而女真人来了……

第七九八章 天地风雨 无梦人间

    楼舒婉并未在软弱的情绪中停留太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于过去的缅怀能够使人内心澄净,但回过头来,经历过生与死的重压的人们,仍旧要在眼前的道路上继续前行。而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来沉溺酒色导致的思维迟钝,楼书恒没能抓住这罕见的机会对妹妹进行冷嘲热讽,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楼舒婉的脆弱。

    此后两天,大战将至的消息在晋王地盘内蔓延,军队开始调动起来,楼舒婉再度投入到忙碌的日常工作中去。武建朔九年九月二十五的这天,晋王田实的使者离开威胜,奔向已经越过雁门关、即将与王巨云大军开战的女真西路大军,同时,晋王向女真宣战并号召所有中原民众抵抗金国侵略的檄文,被散往整个天下。

    飞蛾扑向了火焰。

    生灵涂炭、山河沦陷,在女真入侵中原十余年之后,始终畏缩的晋王势力终于在这避无可避的一刻,以行动证明了其身上的汉人骨血。

    抗金的檄文令人慷慨激昂,也在同时引爆了中原范围内的反抗大势,晋王地盘原本贫瘠,然而金国南侵的十年,丰饶富庶之地尽皆沦陷,民不聊生,反是这片土地之内,拥有相对独立的行政权,后来还有了些太平的样子。如今在晋王麾下生息的民众多达八百余万,得知了上头的这个决定,有人心头涌起热血,也有人悲凉张惶。面对着女真这样的大敌,无论上头有着怎样的考虑,八百余万人的生活、性命,都要搭进去了。

    有人投军、有人迁徙,有人等待着女真人到来时趁机谋取一番富贵功名,而在威胜朝堂的议事期间,首先决定下来的除了檄文的发出,还有晋王田实的率队亲征。面对着强大的女真,田实的这番决定出人意料,朝中众大臣一番劝说未果,于玉麟、楼舒婉等人也去规劝,到得这天夜里,田实设私宴请了于、楼二人。他与于、楼二人初识时还是二十余岁的纨绔子弟,有着伯父田虎的照应,素来眼高于顶,后来随于玉麟、楼舒婉去到吕梁山,才稍稍有些交情。

    到后来天下大乱,田虎的政权偏安于群山之中,田家一众亲属子侄横行无忌时,田实的性情反而安静沉稳下来,偶尔楼舒婉要做些什么事情,田实也愿意与人为善、搭手帮忙。如此这般,待到楼舒婉与于玉麟、华夏军在其后发飙,覆灭田虎政权时,田实则早先一步站到了楼舒婉等人的这边,随后又被推举出来,成了新一任的晋王。

    对于田实,楼舒婉、于玉麟等人一直与其有着很好的关系,但真要说对能力的评价,自然不会过高。田虎建立晋王政权,三兄弟不过猎户出身,田实自小身体扎实,有一把力气,也称不得一流高手,年轻时见识到了惊才绝艳的人物,此后韬光养晦,站队虽敏锐,却称不上是多么热血决断的人物。接下田虎位置一年多的时间,眼下竟决定亲征以抵御女真,实在让人觉得奇怪。

    但对于此事,田实在两人面前倒也并不避讳。

    “……对于亲征之议,朝堂上上下下闹得沸沸扬扬,面对女真来势汹汹,往后逃是正理,往前冲是傻子。本王看起来就不是傻子,但真实情由,却只能与两位私下里说说。”

    田实的私宴设在天极宫高处的花园,自这院子的露台往下看,威胜车水马龙、夜景如画,田实背负双手,笑着叹息。

    “女真人打过来,能做的选择,无非是两个,要么打,要么和。田家自来是猎户,本王小时候,也没看过什么书,说句实在话,如果真的能和,我也想和。说书的师傅说,天下大势,五百年轮转,武朝的运势去了,天下便是女真人的,降了女真,躲在威胜,世世代代的做这个太平王爷,也他娘的带劲……但是,做不到啊。”

    他摇了摇头:“本王与楼姑娘第一次共事,前去吕梁山,比武招亲,入赘那什么血菩萨,当时见到不少英雄人物,只是那时候还没什么自觉。后来宁立恒弑君,转战西北,我那时悚然而惊,区区晋王算是什么,那时候我若惹恼了他,脑袋早就没有了。我从那时开始,便看这些大人物的想法,又去……看书、听人说书,古往今来啊,所谓仁慈都是假的。女真人初掌中原,力量不够,才有什么刘豫,什么晋王,一旦天下大定,以女真人的凶残,田氏一脉怕是要死绝。诸侯王,哪有给你我当的?”

    他的面色仍有稍许当年的桀骜,只是语气的嘲讽之中,又有着些许的无力,这话说完,他走到露台边缘的栏杆处,直接站了上去。楼舒婉与于玉麟都有些紧张地往前,田实朝后方挥了挥手:“伯父性情凶残,从不信人,但他能从一个山匪走到这步,眼光是有的,于将军、楼姑娘,你们都知道,女真南来,这片地盘虽然一直臣服,但伯父始终都在做着与女真开战的打算,是因为他性情忠义?其实他就是看懂了这点,天下大乱,才有晋王处身之地,天下一定,是没有诸侯、枭雄的活路的。”

    “但即便如此,陛下也可以居中坐镇……”楼舒婉走上前去,说了一句。

    “居中坐镇,晋王跟刘豫,跟武朝天子,又有什么区别?楼姑娘、于将军,你们都知道,这次大战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子”他说着话,在那危险的栏杆上坐了下来,“……中原的灯会熄。”

    山风吹过去,前方是这个时代的灿烂的灯火,田实的话溶在这风里,像是不祥的预言,但对于在场的三人来说,谁都知道,这是即将发生的事实。

    “中原已经有没有几处这样的地方了,但是这一仗打过去,再不会有这座威胜城。宣战之前,王巨云私下寄来的那封手书,你们也看到了,中原不会胜,中原挡不住女真,王山月守大名,是破釜沉舟想要拖慢女真人的步子,王巨云……一帮饭都吃不上的乞丐了,他们也挡不住完颜宗翰,我们加上去,是一场一场的大败,但是希望这一场一场的大败之后,江南的人,南武、乃至黑旗,最终能够与女真拼个鱼死网破,如此,将来才能有汉人的一片江山。”

    “既然知道是大败,能想的事情,就是如何转移和重整旗鼓了,打不过就逃,打得过就打,打败了,往山里去,女真人过去了,就切他的后方,晋王的全副家当我都可以搭进去,但如果十年八年的,女真人真的败了……这天下会有我的一个名字,或许也会真的给我一个位子。”

    “一条路是臣服女真,再享福几年、十几年,被当成猪一样杀了,或许还要遗臭万年。除此之外,只能在九死一生里杀一条路出来,怎么选啊?选后头这一条,我其实怕得不得了。”

    他随后回过头来冲两人笑了笑,目光冷冽却决然:“但既然要砸锅卖铁,我居中坐镇跟率军亲征,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名声。一来我上了阵,下面的人会更有信心,二来,于将军,你放心,我不瞎指挥,但我跟着军队走,败了可以一起逃,哈哈……”

    于玉麟便也笑起来,田实笑了一阵子又停住:“但是将来,我的路会不一样。富贵险中求嘛,宁立恒告诉我的道理,有些东西,你得搭上命去才能拿到……楼姑娘,你虽是女子,这些年来我却愈发的佩服你,我与于将军走后,得麻烦你坐镇中枢。虽然许多事情你一直做得比我好,可能你也已经想清楚了,但是作为这个什么王上,有些话,咱们好朋友私下里交个底。”

    “请王上示下。”楼舒婉拱手行礼。

    “跟女真人打仗,说起来是个好名声,但不想要名声的人,也是太多了。威胜……我不敢呆,怕半夜被人拖出去杀了,跟军队走,我更踏实。楼姑娘你既然在这里,该杀的不要客气。”他的眼中露出杀气来,“反正是要砸锅卖铁了,晋王地盘由你处置,有几个老东西靠不住,敢乱来的,诛他们九族!昭告天下给他们八辈子骂名!这后方的事情,即便牵涉到我父亲……你也尽可放手去做!”

    之前晋王势力的政变,田家三兄弟,田虎、田豹尽皆被杀,剩下田彪由于是田实的父亲,软禁了起来。与女真人的作战,前方拼实力,后方拼的是人心和恐惧,女真的阴影已经笼罩天下十余年,不愿意在这场大乱中被牺牲的人必然也是有的,甚至很多。因此,在这已经演变十年的中原之地,朝女真人揭竿的局面,可能要远比十年前复杂。

    楼舒婉简单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楼姑娘手下有人,于将军也会留下人手,宫中的人,可用的你也尽管调拨。但最重要的,楼姑娘……注意你自己的安全,走到这一步,想要杀你的人,不会只有一个两个。道阻且长,我们三个人……都他娘的珍重。”

    他在这高高的露台上挥了挥手。

    人都只能顺着大势而走。

    离开天极宫时,楼舒婉看着繁华的威胜,想起这句话。田实成为晋王只一年多的时间,他还未曾失去心中的那股气,所说的,也都是不能与外人道的肺腑之言。在晋王地盘内的十年经营,如今所行所见的一切,她几乎都有参与,然而当女真北来,自己这些人欲逆大势而上、行博浪一击,眼前的一切,也随时都有倒戈的可能。

    这城市中的人、朝堂中的人,为了生存下去,人们愿意做的事情,是难以想象的。她想起宁毅来,当年在京城,那位秦相爷下狱之时,天下民意汹汹,他是搏浪而行之人,真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本领……

    几日后,宣战的信使去到了女真西路军大营,面对着这封战书,完颜宗翰心情大悦,豪迈地写下了两个字:来战!

    当日,女真西路军击垮王巨云先锋大军十六万,杀人无数。

    不久后,威胜的大军誓师,田实、于玉麟等人率军攻向北面,楼舒婉坐镇威胜,在高高的城楼上与这浩荡的军队挥手道别,那位名叫曾予怀的儒生也加入了军队,随大军而上。

    威胜随之戒严,自此时起,为保证后方运作的严厉的镇压与管制、包括腥风血雨的清洗,再未停歇,只因楼舒婉明白,此刻包括威胜在内的一切晋王地盘,城池内外,上下朝堂,都已化为刀山剑海。而为了生存,独自面对这一切的她,也只能更加的不择手段与冷酷无情。

    在雁门关往南到太原废墟的贫瘠之地间,王巨云一次又一次地战败,又被早有准备的他一次次的将溃兵收拢了起来。这里原本就是没有多少活路的地方了,军队缺衣少粮,器械也并不精锐,被王巨云以宗教形式聚拢起来的人们在最后的希望与鼓舞下前行,隐约间,能够看到当年永乐朝的些许影子。

    大名府的鏖战犹如血池地狱,一天一天的持续,祝彪率领万余华夏军不断在四周骚扰点火。却也有更多地方的起义者们开始聚集起来。九月到十月间,在黄河以北的中原大地上,被惊醒的人们犹如病弱之人身体里最后的白细胞,燃烧着自己,冲向了来犯的强大敌人。

    这是中原的最后一搏。

    在西北,平原上的战火一日一日的推向古城cd。对于城中的居民来说,他们已经许久未曾感受过战争了,城外的消息每日里都在传来。知府刘少靖聚拢“十数万”义军抵抗黑旗逆匪,有捷报也有战败的传言,偶尔还有嘉定等地被黑旗逆匪屠灭一空的传闻。

    有的人在大战开始之前便已逃离,也总有故土难离,或是稍稍犹豫的,失去了离开的机会。刘老栓是这未曾离开的众人中的一员,他祖祖辈辈世居cd,在南门附近有个小铺子,生意一向不错,有第一批人离开时,他还有些犹豫,到得后来不久,cd便四面戒严,再也无法离开了。再接下来,各种各样的传言都在城中发酵。

    黑旗这是武朝的人们并不了解的一支军队,要说起它最大的逆行,无疑是十余年前的弑君,甚至有许多人认为,便是那魔头的弑君,导致武朝国运被夺,从此转衰。黑旗转移到西南的这些年里,外界对它的认知不多,就算有生意往来的势力,平时也不会说起它,到得如此一打听,众人才知道这支悍匪早年曾在西北与女真人杀得昏天黑地。

    得是多么凶残的一帮人,才能与那帮女真蛮子杀得有来有往啊?在这番认知的前提下,包括黑旗屠杀了半个cd平原、嘉定已被烧成白地、黑旗军不光吃人、而且最喜吃女人和小孩的传言,都在不断地扩大。与此同时,在捷报与败绩的消息中,黑旗的炮火,不断往cd延伸过来了。

    到得九月下旬,cd城中,已经时时能看到前线退下来的伤兵。九月二十七,对于cd城中居民而言来得太快,实际上已经放缓了攻势的华夏军抵达城池南面,开始围城。

    刘老栓拿起了家中的火叉,告别了家中的妻儿,准备在危急的关头上城帮忙。

    十月初一,华夏军的冲锋号响起半个时辰后,刘老栓还没来得及出门,cd南门在守军的倒戈下,被攻破了。

    大门在炮火中被推开,黑色的旗帜,蔓延而来……

    武朝,临安。

    且不提西南的战事,到得十月间,天气已经凉下来了,临安的氛围在沸腾中透着志气与喜气。

    黄河以北轰轰烈烈爆发的战争,此时已经被广大武朝民众所知晓,晋王传檄天下的战术与慷慨的北上,似乎意味着武朝此时仍旧是天命所归的正统。而最为鼓舞人心的,是王山月在大名府的坚守。

    光武军在女真南来时首先启衅,夺取大名府,击败李细枝的行为,最初被人们指为鲁莽,然而当这支军队竟然在宗辅、宗弼三十万大军的攻击下神奇地守住了城池,每过一日,人们的心思便慷慨过一日。如果四万余人能够抗衡女真的三十万大军,或许证明着,经过了十年的磨练,武朝对上女真,并不是毫无胜算了。

    与大名府战事同时传播的,还有对当年太原守城战的平反。女真第一次南下,秦嗣源长子秦绍和守住太原达一年之久,最终因为左右无缘,城破人亡,这件事在宁毅谋反之后,原本是禁忌的话题,但在眼下,终于被人们再度拿了起来。无论宁毅如何,当年的秦嗣源,并非一无是处,尤其是他的长子,实在是真正的忠义之人。

    至少景翰帝周在这件事上的处置,是不妥的。

    这番舆论口风的变化,来自于如今掌握了临安下层宣传力量的公主府,但在其背后,则有着更加深层次的原因:其一在于,这么些年来,周佩对于宁毅,是一直带有恨意的,之所以有恨意,是因为她多少还将宁毅视为老师而并非视为敌人,但随着时间的过去,现实的推挤,尤其是宁毅在对待武朝手段上不断变得凌厉的现状,打破了她心底的不能与外人道的幻想,当她真正将宁毅当成敌人来看待,这才发现,埋怨是毫无意义的,既然停止了埋怨,接下来就只能清醒地权衡一番利弊了。

    第二则是因为尴尬的西南局势。选择对西南开战的是秦桧为首的一众大臣,因为害怕而不能尽力的是皇帝,等到西南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北面的战事已经迫在眉睫,军队是不可能再往西南做大规模调拨了,而面对着黑旗军如此强势的战力,让朝廷调些残兵败将,一次一次的搞添油战术,也只是把脸送过去给人打而已。

    如何缓解西南局面,太子君武是表现得很流氓的:你们搞出的事,你们收拾,人家黑旗军在檄文中说得清楚明白,我们要保障商道,暂时占城,你们想拿回去,派人来谈就行了。

    但实际上怎么可能去谈?武朝与华夏军之间乃是不共戴天的弑君之仇,而且一直以来的定性,黑旗军不过是一帮流匪。一旦朝廷派出人去谈判,不管结果如何,这就是官方的认怂,确认华夏军乃是与武朝对等的一支大势力。这种定性,别说谈了不能保证取回川四,就算黑旗真的将cd平原拱手退回,也是武朝不能接受的交换。

    然而当对方的实力真的摆出来时,无论多么不情愿,在政治上,人就得接受这样的现状。

    对于秦绍和的平反,便是转变态度的第一步了。

    天下太大,巨大的变革、又或是灾难,近在眼前。十月的临安,一切都是闹哄哄的,人们宣扬着王家的事迹,将王家的一众遗孀又推了出来,不停地褒奖,书生们投笔从戎、慷慨而歌,这个时候,龙其飞等人也正在京中不断奔走,宣传着面对黑旗匪人、西南众贤的慷慨与悲壮,祈求着朝廷的“天兵”出击。在这场喧嚣之中,还有一些事情,在这城市的角落里静静地发生着。

    李频所在的明堂,这些天里,是相对安静的一处地方。

    在临安城中的这些年里,他搞新闻、搞教育、搞所谓的新儒学,前去西南与宁毅为敌者,大多与他有过些交流,但相对而言,明堂渐渐的远离了政治的核心。在天下事风云激荡的近期,李频闭门谢客,保持着相对安静的状态,他的报纸虽然在宣传口上配合着公主府的步调,但对于更多的家国大事,他已经没有参与进去了。

    但偶尔会有熟人过来,到他这里坐一坐又离开,一直在为公主府做事的成舟海是其中之一。十月初七这天,长公主周佩的车驾也过来了,在明堂的院子里,李频、周佩、成舟海三人落座,李频简单地说着一些事情。

    “……这些年来,想在正面打过华夏军,已近不可能。他们在川四路的攻势看起来所向披靡,但实际上,接近cd就已经放缓了步伐。宁毅在这方面很吝啬,他宁愿花大量的时间去策反敌人,也不希望自己的兵损失太多。cd的开门,就是因为军队的临阵倒戈,但在这些消息里,我关心的只有一条……”

    日光之中,李频缓缓地倒着茶水:“华夏军横扫大半个川四路,一开始还有些违规犯纪的行为,在嘉定,都被揪了出来,进行了很严厉的处置。进了cd,华夏军的士兵与城中百姓几乎秋毫无犯,不拆房、不抢粮,除了必要的抓捕,跟城中居民几乎没有发生太多的冲突。殿下、成先生,武朝军队有几支做得到这样?岳飞的背嵬军或许勉强能到,但也只是勉强,其它的军队,破城之后定这样的规矩,还要执行下去,带兵的就要来诉苦了,这样根本带不了兵……”

    李频顿了顿:“宁毅……他说得对,想要打败他,就只能变成他那样的人。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反复推敲他所说的话,他的所行所想……我想通了一些,也有许多想不通的。在想通的这些话里,我发现,他的所行所思,有许多矛盾之处……”

    “……在他弑君造反之初,有些事情可能是他没有想清楚,说得比较慷慨激昂。我在西北之时,那一次与他决裂,他说了一些东西,说要毁儒家,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其后看来,他的步子,没有这么激进。他说要平等,要觉醒,但以我后来看到的东西,宁毅在这方面,反而非常谨慎,甚至于他的妻子姓刘的那位,都比他走得更远,两人之间,时常还会产生争吵……已经离世的左端佑左公离开小苍河之前,宁毅曾与他开过一个玩笑,大概是说,若是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天下人都与我为敌了,我便均地权……”

    李频端着茶杯,想了想:“左公后来与我谈起这件事,说宁毅看起来在开玩笑,但对这件事,又是十分的笃定……我与左公彻夜长谈,对这件事进行了前后推敲,细思恐极……宁毅之所以说出这件事来,必然是清楚这几个字的恐怖。平均地权加上人人平等……可是他说,到了走投无路就用,为何不是当时就用,他这一路过来,看起来豪迈无比,实际上也并不好过。他要毁儒、要使人人平等,要使人人觉醒,要打武朝要打女真,要打整个天下,如此艰难,他为何不用这手段?”

    “这些年来,反复的推敲之后,我觉得在宁毅想法的后头,还有一条更极端的路子,这一条路,他都拿不准。一直以来,他说着先觉醒而后平等,若是先平等而后觉醒呢,既然人人都平等,为何那些乡绅地主,在坐的你我几位,就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来,为何你我可以过得比旁人好,大家都是人……”

    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他说着这些话,停了片刻:“……世间之事,贵其中庸……华夏军要杀出来了,说话的人就会多起来,宁毅想要走得中庸,我们可以推他一把。如此一来……”

    他喝一口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城市躁动、整个大地也在躁动,李频的目光冷冽而悲凉,像是这世界上最后的安静,都装在这里了。

    弥撒的天光从树隙里照下来,这是让人无法安眠的、无梦的人间……

第七九九章 凛冬(一)

    夕阳落下余晖,和登县城上的灯火便亮起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半山腰上,一座座院落间人声来去显得热闹。

    华夏军总政治部附近,一所种有两棵山茶树的院落,是宁毅惯常办公的地点所在,事务繁忙时,难有早归的日子。十月里,华夏军攻下cd后,已经进入暂时的休整和巩固阶段,这一天韩敬自前方归来,白日里开会,晚上又过来与宁毅碰头。

    韩敬原本便是青木寨几个当家中在领军上最出色的一人,溶入华夏军后,如今是第五军第一师的师长。这次过来,首先与宁毅说起的,却是宁忌在军中已经完全适应了的事情。

    眼下已是建朔九年,宁毅与家人、孩子重聚后,相处也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天下局势混乱,小孩子大都摔摔打打,并不娇气。在宁毅与家人相对随和的相处中,父子、父女间的感情,总算没有因为长时间的分离而断开。

    长子宁曦如今十四,已快十五岁了,年初时宁毅为他与闵初一订下一门亲事,而今宁曦正在责任感的趋势下学习父亲安排的各种数理、人文知识其实宁毅倒无所谓子承父业的将他培养成接班人,但眼下的氛围如此,孩子又有动力,宁毅便也乐得让他接触各种数理化、历史政治之类的教育。

    长子并不让人操太多的心,次子宁忌今年快十二了,却是颇为让宁毅头疼。自从来到武朝,宁毅心心念念地想要成为武林高手,而今成就有限。小宁忌自小谦恭有礼、文质彬彬,比宁曦更像个书生,却不料天赋和兴趣都在武艺上,宁毅未能从小练功,宁忌从小有红提、西瓜、杜杀这些老师教导,过了十岁的当口,基础却已经打下了。

    然而要在武艺上有建树,却不是有个好师傅就能办到的事,红提、西瓜、杜杀乃至于苗疆的陈凡等人,哪一个都是在一次次生死关头历练过来,侥幸未死才有的提高。当父母的哪里舍得自己的孩子跑去生死搏杀,于宁毅而言,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都有自保能力,从小让他们练习武艺,至少身强体壮也好,另一方面,却并不赞成孩子真的往武艺上发展过去,到得如今,对于宁忌的安排,就成了一个难题。

    也是他与孩子们久别重逢,得意忘形,一开始吹嘘自己武艺天下第一,跟周侗拜过把子,对林宗吾不屑一顾,后来又与西瓜打打闹闹,他为了宣传又编了好几套武侠小说,坚定了小宁忌继承“天下第一”的念头,十一岁的年纪里,内家功打下了基础,骨骼渐渐趋于稳定,看来虽然清秀,但是个子已经开始窜高,再稳固几年,估计就要赶超岳云、岳银瓶这两个宁毅见过的同辈孩子。

    宁忌是宁毅与小婵的孩子,继承了母亲清丽的面貌,志向渐定后,宁毅纠结了好一阵,终究还是选择了尽量开明地支持他。华夏军中武风倒也兴盛,即便是少年人,偶尔摆擂放对也是寻常,宁忌时常参与,这时候对手放水练不成真功夫,若不放水就要打得头破血流,一向支持宁毅的小婵甚至因此跟宁毅哭过两次,几乎要以母亲的身份出来反对宁忌习武。宁毅与红提、西瓜商量了许多次,终于决定将宁忌扔到华夏军的军医队中帮忙。

    习武可以,先去学会治伤。

    这也是几个家长的用心良苦。习武难免面对生死,军医队中所见识的残酷与战场类似,许多时候那其中的痛苦与无奈,还犹有过之,宁毅便不止一次的带着家中的孩子去军医队中帮忙,一方面是为了宣扬英雄的可贵,另一方面也是让这些孩子提前见识世情的残酷,这期间,即便是最为有爱心、喜欢帮人的小宁珂,见过两次月都被吓得哇哇大哭,回去之后还得做噩梦。

    休养生息期间军医队中收治的伤员还并不多,待到华夏军与莽山尼族正式开战,而后兵出cd平原,军医队中所见,便成了真正的修罗场。数万乃至数十万军队的对冲中,再精锐的军队也免不了伤亡,纵然前线一路捷报,军医们面对的,仍旧是大量的、血淋淋的伤者。头破血流、残肢断腿,甚至于身体被劈开,肚肠横流的士兵,在生死之间哀嚎与挣扎,能够给人的便是无法言喻的精神冲击。

    然而,这些也就是勇于奋战的英雄。

    将十一岁的孩子扔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最为残忍的成长方法,但这也是唯一能够取代生死历练的相对“温和”的选择了。如果能够知难而退,自然也好,若是撑下来了……想成人上人,原本也就得去吃这苦中苦。那就让他走下去。

    “……要说你这历练的想法,我自然也明白,但是对小孩子狠成这样,我是不太敢……家里的婆娘也不让。好在二少这孩子够争气,这才十一岁,在一群伤兵里跑来跑去,对人也好,我手下的兵都喜欢他。我看啊,这样下去,二少以后要当将军。”

    在房间里坐下,闲聊之后谈起宁忌,韩敬颇为赞赏,宁毅给他倒上茶水,坐下时却是叹了口气。

    “能有其他办法,谁会想让小孩子受这个罪,但是没办法啊,世道不太平,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我在汴梁的时候,一个月就好几次的刺杀,如今更加麻烦了。一帮孩子吧,你不能把他整天关在家里,得让他见世面,得让他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以前杀个皇帝都无所谓,如今想着哪个孩子哪天夭折了,心里难受,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母亲交代……”

    “……也不用这样想。”

    “是做了心理准备的。”宁毅顿了顿,随后笑笑:“也是我嘴贱了,不然宁忌不会想去当什么武林高手。就算成了大宗师有什么用,未来不是绿林的时代……其实根本就没有过绿林的时代,先不说未成宗师,半路夭折的概率,就算成了周侗又能怎么样,将来搞搞体育,要不然去唱戏,神经病……”

    他话说得刻薄,韩敬忍不住也笑起来,宁毅拿着茶杯像喝酒一般与他碰了碰:“小孩子,韩大哥不要叫他什么二少,纨绔子弟是早死之象。最珍贵的还是韧性,一开始让他跟着军医队的时候,每天晚上做噩梦,饭都吃不下。不到一个月,也没有叫苦,熬过来了,又开始练武。小孩子能有这种韧性,我不能拦他……不过,我一开始暗示他,将来是火枪的时代,想要不受伤,多跟着宇文飞渡请教箭法和枪法嘛,他倒好,军医队里混久了,死缠烂打要跟小黑请教什么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唉,本来他是我们家最帅气的孩子,这下要被糟蹋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小婵交代。”

    韩敬也笑:“十三太保功内外兼修,咳,也还是……不错的。”

    “什么内外兼修,你看小黑那个样子,愁死了……”他随口叹气,但笑容之中多少还是有着小孩子能够坚持下来的欣慰感。过得片刻,两人从军医队聊到前线,攻下cd后,华夏军待命整修,一切维持战时状态,但短时期内不做攻打梓州的计划。

    “……封锁边界,巩固防线,先将占领区的户籍、物资统计都做好,律法队已经过去了,清理积案,市面上引起民怨的恶霸先打一批,维持一段时间,这个过程过去以后,大家互相适应了,再放人口和商贸流通,走的人应该会少很多……檄文上我们说是打到梓州,所以梓州先就不打了,维持军事动作的主动性,考虑的是师出要有名,只要梓州还在,我们出兵的过程就没有完,比较方便应对那头的出牌……以威慑促和谈,如果真能逼出一场谈判来,比梓州要值钱。”

    “我虽然不懂武朝那些官,不过,谈判的可能性不大吧?”韩敬道。

    “是不大。”宁毅笑着点了点头,“不过,只要梓州还在他们手里,就会产生大量的利益相关,这些人会去劝朝廷不要放弃西南,会去指责丢了西南的人,会把那些朝堂上的大官啊,搞得焦头烂额。梓州一旦易手,事情定了,这些人的说话,也就没什么价值了……所以先放放,局势这么乱,明年再拿下也不迟。”

    宁毅一面说,一面与韩敬看着房间一侧墙壁上那巨大的武朝地图。大量的信息化作了一面面的旗帜与一道道的箭头,密密麻麻地呈现在地图之上。西南的战火仅只一隅,真正复杂的,还是长江以北、黄河以北的动作与对抗。大名府的附近,代表金人黄色旗帜密密麻麻地插成一个小树林,这是身在前线的韩敬也不免牵挂着的战局。

    宗辅、宗弼九月开始攻大名府,一月有余,大战未果,如今女真军队的主力已经开始南下渡黄河。负责后勤的完颜昌率三万余女真精锐,连同李细枝原辖区搜罗的二十余万汉军继续围困大名,看来是做好了长期围城的准备。

    而最新的一些讯息,则反应在与东路对应的中原西线上,在王巨云的兴兵之后,晋王田实御驾亲征,尽起大军以玉石俱焚之势冲向越雁门关而来的宗翰大军,这是中原之地突然爆发的,最为强势也最令人震撼的一次反抗。韩敬对此心有疑惑,开口跟宁毅询问起来,宁毅便也点头做出了确认。

    中原晋王方向的消息,是由负责与楼舒婉联系的竹记掌柜展五亲自传递过来,随着田实的动身,晋王麾下陆陆续续动员的军队多达百万之众,这是田虎十余年间攒下的家当。

    而随着大军的出动,这一片地方政治圈下的斗争也陡然变得激烈起来。抗金的口号虽然激昂,但不愿意在金人铁蹄下搭上性命的人也不少,这些人随之动了起来。

    大军出动的当天,晋王地盘内全灭开始戒严,第二日,当初支持了田实叛乱的几老之一的原占侠便偷偷派出使者,北上试图接触东路军的完颜希尹。

    当天,早已备下人手的楼舒婉率兵杀入原家,一整个大家族被悉数下狱,第三日便于威胜城中将原家老小满门抄斩,与此同时,朝堂、军队体系中凡与原家有关联者被下狱无数,区区几日内,威胜城中砍下的人头可以筑起一座京观。

    这等凶残暴虐的手段,出自一个女子之手,就连见惯世面的展五都为之心悸。女真的军队还未至太原,整个晋王的地盘,已经化作一片肃杀的修罗场了。

    黄河以北这样紧张的局面,也是其来有自的。十余年的休养生息,晋王地盘能够聚起百万之兵,然后进行反抗,固然让一些汉人热血澎湃,然而他们眼前面对的,是曾经与完颜阿骨打并肩作战,如今统治金国半壁江山的女真军神完颜宗翰。

    反观晋王地盘,除了本身的百万大军,往西是已经被女真人杀得缈无人烟的西北,往东,大名府的反抗即便加上祝彪的黑旗军,不过区区五六万人,往南渡黄河,还要越过汴梁城以及此时实际上还在女真手中的近千里路途,才能抵达实际上由武朝掌握的长江流域,百万大军面对着完颜宗翰,实际上,也就是一支千里无援的孤军。

    所有人都在拿自己的性命做出选择。

    “……当年在吕梁山,曾与这位田家公子见过一次,初见时觉得此人心高气傲、见识短浅,未在做留意。却想不到,此人亦是英雄。还有这位楼姑娘,也真是……了不起了。”

    当年田实、楼舒婉去吕梁时,韩敬等人还在准备代号叫做“殴打小朋友”的战斗,此时翻看着北面传来的众多讯息汇总,才不免为对方感叹起来。

    这些消息之中,还有楼舒婉亲手写了、让展五传来华夏军的一封书信。信函之上,楼舒婉逻辑清晰,语句平静地向以宁毅为首的华夏军众人分析了晋王所做的打算、以及面对的局势,同时陈述了晋王部队必将失败的事实。在这样平静的陈述后,她希望华夏军能够本着皆为华夏之民、当守望相助的精神对晋王部队做出更多的支援,同时,希望一直在西南修养的华夏军能够果断出兵,迅速打通从西南往襄阳、汴梁一带的通路,又或是由西南转道西北,以对晋王部队做出实际的支援。

    让黑旗军在眼下出动,直接打通整个中原的千里疆域,而后与女真部队展开对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在对方平静的陈述与拼命的事实中,韩敬竟或多或少地感到有些敬佩和内疚。当他神色复杂地将这封信交还宁毅的时候,宁毅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感觉如何?”

    “……了不起,而且,她说的也是真话。”

    “是啊,了不起。”宁毅笑了笑,过得片刻,才将那信函扔回到书桌上,“不过,这女人是个神经病,她写这封信的目的,只是拿来恶心人而已,不用太在意。”

    “呃……”

    韩敬心中不解,宁毅对于这封看似正常的书信,却有着不太一样的感受。他是心性决然之人,对于庸庸碌碌之辈,惯常是不当成人来看的,当年在杭州,宁毅对这女人毫无欣赏,即便杀人全家,在吕梁山重逢的一刻,宁毅也绝不在意。只是从这些年来楼舒婉的发展中,做事的手段中,能够看出对方生存的轨迹,以及她在生死之间,经历了何等残酷的历练和挣扎。

    双方的梁子结的太深,然而到得这一刻,却不得不承认,对方是长成真正的人了。尤其是这封书信写过来,她做出了拼命的选择,也知道华夏军绝不可能在此时挥师北上、收复中原,这等置生死于度外的行为却足以让人觉得钦佩,华夏军人钦佩她的同时,宁毅的心情,自然是恶心的。

    这种近乎变态的幽默感,反而也让宁毅在哭笑不得中,产生了一分尊重。

    “早知道当年干掉她……一了百了……”

    与韩敬又聊了一阵子,待到送他出门时,外头已经是星斗漫天。在这样的夜晚说起北地的现状,那激烈而又残酷的战局,实际上谈论的也就是自己的将来,即便身处西南,又能平静多久呢?黑旗与金人的对冲,迟早将会到来。

    平凡的星光中,往北、往东走,冬天的痕迹都已经在大地上降临。往东越过三千里的距离,临安城,有着比大山中的和登繁华百倍的夜色。

    作为如今武朝的心脏,南来北往的人们在这里汇聚,无数关系到整个天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在这里发生、酝酿。眼下,发生在京城的一个故事暂时的主角,叫做龙其飞。

    八月里华夏军于西南发出檄文,昭告天下,不久之后,龙其飞自梓州启程回京,一路上车船快马星夜兼程,此时回到临安已经有十余天了。

    家国危亡之际,也多是英雄辈出之时,此时的武朝,士子们的诗词尖锐悲壮,绿林间有了爱国情怀的渲染,侠士辈出,文武之风比之太平年间都有了长足进步。此外,各种的流派、思想也逐渐兴起,众多文人每日在京中奔走,兜售心中的救国之策。李频等人在宁毅的启发下,办学、办报,也逐渐发展起来。

    自金人南下露出端倪,太子君武离开临安,率各路大军赶赴前线,在长江以北筑起了一道钢铁长城,往北的视线,便一直是士子们关心的焦点。但对于西南,仍有许多人抱持着警惕,西南未曾开战之前,儒士之间对于龙其飞等人的事迹便有着宣传,等到西南战危,龙其飞抵京,这一拨人立即便吸引了大量的眼球。

    对于这些人临阵脱逃的质疑或许也有,但终究相距太远,局势危亡之时又需要英雄,对于这些人的宣传,大都是正面的。李显农在西南遭到质疑被抓后,儒生们说服莽山尼族起兵对抗黑旗军的事迹,在众人口中也大都成了龙其飞的运筹帷幄。面对着黑旗军这样的野蛮魔头,能够做到这些事情已是不易,毕竟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悲壮,也是能够让人感到认同的。

    这一程三千里的赶路,龙其飞在惴惴不安与高强度的奔走中瘦了一圈,抵达临安后,形销骨立,嘴角满是上火的燎泡。抵京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所有认识的儒生下跪,黑旗势大,他有辱使命,只能返京向朝廷呈情,请求对西南更多的重视和援助。

    这等大儒心系家国,向众人下跪请罪的事情,立刻在京城传为佳话,此后几日,龙其飞与众人来回奔走,不断地往朝中大臣们的府上求告,同时也请求了京中众多贤人的帮忙。他陈述着西南的重要性,陈述着黑旗军的狼子野心,不断向朝中示警,述说着西南不能丢,丢西南则亡天下的道理,在十余天的时间里,便掀起了一股大的爱国热潮。

    众多京中大员过来请他赴宴,甚至长公主府中的管事都来请他过府商议、了解西南的具体情况,一场场的诗会向他发出了邀约,各种名士登门拜会、络绎不绝……这期间,他二度拜访了曾经促使他西去的枢密使秦会之秦大人,然而在朝堂的失利后,秦桧已经无力也无心再度推动对西南的征讨,而即便京中的众多大员、名流都对他表示了极度的重视和尊敬,对于出兵西南这件大事,却没有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愿意做出努力来。

    这天深夜,清漪巷口,大红灯笼高高的张挂,巷道中的青楼楚馆、戏院茶肆仍未降下热情,这是临安城中热闹的社交口之一,一家名叫“四海社”的客栈大堂中,仍旧聚集了许多前来此地的名士与书生,四海社前方便是一所青楼,即便是青楼上方的窗户间,也有些人一面听曲,一面注意着下方的情况。

    终于,一辆马车从街口进来了,在四海社的门前停下,身材干瘦、发丝半白、目光泛红却依然热烈的龙其飞从马车上下来了,他的年纪才过四十,一个多月的赶路中,各种担忧丛生,心火煎熬,令得头发都白了一半,但也是这样的样貌,令得众人更加的尊重于他。离开马车的他一手拄着木杖,艰难地站定,暗红的双唇紧抿,脸上带着愤怒,众人围上来,他只是一言不发,一面拱手,一面朝客栈里走去。

    出兵西南是决定一个国家方向的、复杂的决定,十余天的时间没有结果,他认识到是声势还不够浩大,还不够促使如秦大人、长公主等大人们做出决定,然而书生、京中有识之士们终究是站在自己一边的,于是这天晚上,他前去明堂拜会曾经有过一次面谈的李频李德新。

    李德新的报纸如今在京中影响巨大,但这些时日以来,对于龙其飞的回京,他的报纸上只有一些不咸不淡的陈述性的报导。龙其飞心有不满,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对他表示的尊重不够,这才亲自上门,希望对方能够意识到西南的重要性,以国事为重,多多推动捍卫西南的舆论。

    然而李德新拒绝了他的请求。

    此时回到客栈,众人询问起双方商议的结果,龙其飞只是朝着里头走,待到穿过了大堂,才将木杖柱在了地上,片刻,说出一句:“李德新……沽名钓誉之辈……”

    话语愤懑,却是掷地有声,厅堂中的众人愣了愣,随后开始低声交谈起来,有人追上来继续问,龙其飞不再说话,往房间那头回去。待到回到了房间,随他上京的名妓卢果儿过来安慰他,他沉默着并不说话,眼中殷红愈甚。

    “老爷,这是今天递帖子过来的大人们的名单……老爷,天下之事,本就难之又难,你不要为了这些人,伤了自己的身子……”

    卢果儿也是见识过许多事情的女子,说话劝慰了一阵,龙其飞才摆了摆手:“你不懂、你不懂……”

    有些事情,他也不会向这身边的女人说出来。李频今天与他的对话中,痛陈厉害,有些话说得太过,让龙其飞感到心悸。自他回京,众人将他当成了众望所归的领袖,但这也是因为西南的处境所致,如果朝廷真的在实际意义上无法取回西南,他这个意见领袖,又能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李频沽名钓誉,当初说着如何如何与宁毅不同戴天,籍着那魔头太高自己的地位,而今倒是假惺惺的说什么徐徐图之了。另外……朝中的大员们也都不是东西,这中间,包括秦会之!当初他怂恿着自己去西南,想尽办法对付华夏军,如今,自己这些人已经尽了全力,抓捕华夏军的使者、煽动了莽山尼族、九死一生……他推动不了举国的围剿,拍拍屁股走了,自己这些人如何能走得了?

    肉食者鄙。圣人之语说得透彻。他听着外头仍旧在隐约传来的愤慨与议论……朝堂诸公碌碌无为,只有自己这些人,呕心沥血为国家奔走……如此想了片刻,他定下心神,开始翻看那些送来的名帖,翻看到其中一张时,犹豫了片刻、放下,不久之后又拿了起来。

    “……这位似是赵相公门下。”卢果儿在旁边低声说了一句。龙其飞按下那名字,手指敲了敲。

    过得片刻,却道:“君子群而不党,哪有什么门下不门下。”

    那请帖上的名字叫做严寰,官位倒不高,却是左相赵鼎的弟子,而赵鼎,据说与秦桧不睦。

    “……先前见过这位严大人写的文章,胸有正气……或许可以见见。”龙其飞叹了口气,如此说道。

    窗外传来夜风的呜咽声。

    这吹拂的夜风往北一千五百里,刮过城墙上空的寒风正将夜色中的火焰吹得炽烈,大名府北墙,投石器的连续轰击将一处城墙砸开了一个豁口。豁口下方,尸体、碎石、军队冲击时不断运来的泥土沿着围墙堆起了一个倾斜的土坡,在女真人的催促下,城外的士兵嘶喊着朝这处豁口发起了海潮般的攻击。

    城墙上,推来的火炮朝着城外发起了攻击,炮弹穿过人群,带起飞溅的血肉,弓箭,火油、滚木……只要是能够用上的防御方法此时在这处豁口内外凶猛地汇集,城外的阵地上,投石器还在不断地击发,将巨大的石块投向这处高墙。

    “将火炮调过来……诸位!城在人在,城亡我亡”王山月头戴白巾,在夜色之中以沙哑的声音嘶吼,他的身上早已是血迹斑斑,周围的人随着他大声喊叫,然后朝着高墙的豁口处压过去。

    大名府是为了卫戍而建的坚城,整个外墙的厚度有数丈之宽,还不成熟的火炮无法对这样的墙壁造成影响,反倒是投石器还有着些许作用,而城上往城外轰击的火炮能够造成巨大的防御优势。即便如此,一个多月以来,数度登城的敌人还是需要用大的生命去填,王山月几次都率队冲杀在前方……

    这一夜仍旧是如此激烈的厮杀,某一刻,冰冷的东西从天上降下,那是大雪将至前的小颗的冰粒,不多时便哗啦啦的笼罩了整片天地,城上城下无数的火光熄灭了,再过得一阵,这黑暗中的厮杀终于停了下来,城墙上的人们得以生存下来,一面开始清理土坡,一面开始加固地升高那一处的城墙。

    攻城的营地后方,完颜昌在大伞下看着这黑暗中的一切,目光也是冰冷的。他没有鼓动麾下的精兵去夺取这难得的一处豁口,收兵之后,让工匠去修理投石的器械,离开时,扔下了命令。

    “不要闲着,继续把尸体给我投进去!”

    往南数十里。延绵的旌旗象征的是一支规模多大数十万的大军,在过去的时日里,他们陆续的开始渡过黄河。兀术率领先锋首先渡河,回首北顾,黄河河水涛涛,大名府的硝烟已经看不到了,但他相信,不久之后,那座城中的一切,都会消失在完颜昌率领的、数十万汉兵的轮番攻击中。

    大军的前方,是一片不久之前才遭过流民的、废墟般的土地,除了尸体和瘟疫,如今肆虐在这片土地上的,是一支被笼统称为“饿鬼”的流民队伍。

    即便是曾经驻守在黄河以南的女真军队或是伪齐的部队,如今也只能依靠着坚城驻守一方,小规模的城池大多被流民敲开了门户,城池中的人们失去了一切,也只能选择以掠夺和流浪来维持生存,不少地方草根和树皮都已经被啃光,吃观音土而死的人们皮包骨头、唯独肚皮涨圆了,腐烂在野地中。

    这些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一切,如今只能依靠掠夺维生的人们,如今在黄河以南的这片土地上,已经多达数百万之众,没有任何笔触能够准确地形容他们的遭遇。

    好在冬天已经到来,乞丐不能过冬,大雪一下,这数百万的流民,就都要陆续地死去了……

第八〇〇章 凛冬(二)

    冬天到了,黄河以北,大雪陆续地降了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沃州城,战后肃杀的气氛正笼罩在这里。

    这是靠近晋王疆域北沿前线的城池,自女真露出南下的端倪,两三个月以来,城防已经陆续地被加固起来,备战的期间,在晋王地盘内一人之下的女相楼舒婉也曾亲临沃州两次。如今战争已经爆发了,从前线溃退下来的伤兵、成千上万的流民都在这里汇集,短时期内,令沃州附近的局面变得无比肃杀而又无比混乱。

    曾经有一位名叫穆易的小吏,因为家人被害而在城内大发凶性的事情,在这样的时局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越过沃州城往北,太原废墟至雁门关一线,曾经是女真南下后打得最为激烈的一片战场,十数年来,人口锐减、民不聊生。一位名叫王巨云的首领来到这里,以类似于曾经摩尼教的宗旨聚拢了居民,反女真,均贫富,打翻了此地残存的富户后,聚拢起百万义师,在伪齐、女真方面的口中,则被称为“乱师”。

    李细枝曾连同雁门关附近守军对这支乱师展开过两次剿灭,然而两次都是铩羽而归,“乱师”麾下精锐被宗教洗脑,口呼神号、不惧生死、前仆后继。而王巨云用兵有方,两次剿灭的应对中都奇袭对方后勤,李细枝等人剿灭不成,反而被对方夺去不少物资,后来这剿灭便作罢了。

    这一次的女真东路军南下,首当其冲的,也正是王巨云的这支义师队伍,而后,南面的田实传檄天下,呼应而起,百万大军陆续杀来,将太原以北化作一片修罗杀场。

    短短月余时间,在雁门关至太原废墟的绝地里,陆续爆发了四次大战。完颜宗翰这位女真军神兵行如山,在希尹的辅佐下,指挥着麾下的金国猛将银术可、术列速、拔离速、完颜撒八等人首先击溃王巨云的两次来犯,而后击溃晋王来犯的先头部队,不久之后,再将王巨云、田实双方的联合军队击溃。十年前便被焚为废墟的太原城下,汉人的鲜血与尸首,再度铺满了原野。

    然而,即便是先后的四次大败,王巨云的义师,田实的晋王系力量仍旧不曾崩溃。在数度大战之后,数量庞大的伤员、溃兵朝着沃州等地集结而来,北面逃难的流民亦随着南撤,沃州等地并未拒绝这些人的到来,官府在混乱的局面中收治着伤员,安排着逃兵的重新归队,即便对那些皮包骨头的南撤流民,同样准备了至少足够活命的义粥,安排着他们继续南下而行。

    女真南来的十余年,汉人挣扎求存,这等无私的义举,已是多年没有人见过了,短短的时日里,无数的人被晋王的义举感召,一些皮包骨头的人们含泪拿起了武器他们早已过够了这非人间的日子,不愿意继续南下受煎熬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世道,人们即便继续难逃,等待他们的,很可能也只是一条死路、又或者是比死更为困难的煎熬,那还不如把命扔在这里,与女真人同归于尽。而感受到这样的气氛,部分逃离的溃兵,也再度拿起了刀枪,加入到原本的队伍里……

    战争中,有这样让人热泪盈眶的情形,当然也同样有着各种胆怯和卑劣、恐怖和凶残。

    晋王系内部,楼舒婉发动的高压与清洗在展五率领的竹记力量配合下,仍旧在不断地进行,由南往北的每一座城池,但凡有投敌嫌疑者大都被搜捕出来,每一天,都有抄家和砍头在发生。

    这中间自然也有完颜希尹派出的探子和游说者在活跃,同样也有不止一起的冤假错案发生,如果是一个正常的政权,这样的清理足以动摇整个政权的根基,然而在面对着完颜宗翰这种大敌,身后又再无援军的现在,也只有这种冷酷的高压能够保证前线战斗的进行。

    一些士兵不愿意再作战,逃入山中。同时也有贪生怕死又或是想要籍着乱世谋取一番富贵的人们揭竿而起,在混乱的局势中等待着女真“王旗”的到来。沃州附近,这样的局面尤其严重。

    在沃州北面的山林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便先后有五六支聚啸的匪人宣布归顺女真、等待王师到来。他们的声势有大有小,但是趁着局面混乱的时间里,这些人打家劫舍、毁村焚林,甚至有人专门在路上截杀南逃的溃兵,他们堵住道路,威胁小股溃兵加入,若不答应,立刻杀了,尸体被剥光了挂在旗杆上,亦有一支队伍,在路上截杀从南面过来晋王军队辎重,失败之后毁坏道路,甚至扬言要混入沃州城内随意杀人,当女真来时为对方打开城门,弄得附近人心惶惶。

    这一日大雪已停,沃州东面数十里外的一处村庄里升起了道道烟柱,一支匪人的队伍已经洗劫了这里。这支队伍的组成约有五六百人,竖起的大旗上不伦不类地写着“大金沃州镇抚军”的字样,村落被洗劫后,村中壮年男子皆被屠杀,妇女多数遭到**,而后被抓了带走。

    离开的队伍排成了长串,前方为首那人高头大马,着坚铠、挎长刀,身形魁梧,马背上还缚了一名女子,正在挣扎。男人一面策马前行,一面挥手给了那女子几个耳光,女子便再不敢反抗了,他哈哈一笑,甚是得意。

    这为首的男人名叫王敢,先前便是聚啸于沃州附近的山匪一霸,他的武艺强横,自视颇高,女真人来后,他私下里受了招安,更是想好好报效,挣下一番功名,这些时日里,他在周围四处劫掠,甚至按照南下的女真使臣的计谋,往沃州城内放出各种假消息,弄得人心惶惶。此时又行屠村之举,杀了青壮,留下老人、孩子,给沃州城继续造成恐慌和负担。

    女真南下,完颜宗翰与完颜希尹的组合,称得上当世无敌,正面作战,谁也不觉得自己能胜。有了这样的认知,眼下无论是王巨云还是田实、于玉麟,所思所想的,就都不是一次性在战场上打败敌人,败固然能败,逃也是无妨,只要能够最大限度的袭扰、拖住东路的这支大军,黄河以北的战局,就算是达到了目的,而女真的两支军队都急于南下攻武朝,即便晋王地盘内所有的坛坛罐罐都打完,自己将人撤入大山之中,宗翰、希尹这边总不至于还有闲心来赶尽杀绝。

    哪怕集合全天下的力量,打败了女真,只要天下还属于汉人,黄河以北就一定会有晋王的一个位置,甚至于世易时移,将来有了这样的名气,问鼎天下都不是没有可能。

    也是因为早已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前方战场的几次大败,都未能完全打垮两拨军队的指挥体系。王巨云在大败后不断地将溃兵收拢,晋王一方也早已做好败而后战的准备。然而在这样的局面中,对这些混乱地区的掌控就变得迟钝起来。王敢数次作案,在这雪后的天地里,将重心放在了城池以及城池周围的卫戍力量,都未能及时地对周围做出救援。

    这一次也是如此,屠村的队伍带着搜刮的物资与女人沿着小路速度离去,重回山岭,王敢意气风发,一面与旁边副手们吹嘘着这次的战绩、将来的富贵,一面伸手到那女人的衣服里随意揉捏。虽然沃州的北面是真正大军厮杀的战场,但在眼下,他毫不害怕会被沃州附近的军队截住,只因那南来的女真使者先前便已向他做出了确定田实反金,死路一条,就算那坐镇朝堂的女相心狠手辣杀人无数,会选择偷偷给金人报讯的奸细,仍旧是杀不绝的。

    如此趾高气扬地正走过一处山间弯道,山道旁静卧雪中的一颗“巨石”陡然掀了起来,“巨石”下方一根铁棒卷舞、呼啸而起,队伍旁边行走的一名士兵毫无反应,整个人就像是突然被人拖着脖子拔高了半个身形,血肉冲天飞溅。

    “我……操”

    那“巨石”本是伪装,掀起的地方距离王敢不过丈余,中间仅有两名士兵的区隔。漫山白雪中突然升起的动静,王敢是首先反应过来的,他一声吼喊,猛地一拉缰绳,立马挥刀,侧面的另一名士兵已经懒腰一棒打向前方,直撞走在前方的一名副手的马臀。人影凶猛的奔突指撞过丈余的距离。王敢在挥刀之中后颈寒毛直竖,他在仓促中一个侧身,呼啸的棒影从他的额角掠过,砰的一声巨响打在了战马的后脑勺上,就像是打破了一只石鼓,随后战马被轰然撞了出去。

    战马的倾倒犹如山崩,同时撞向另一侧的两名士兵,王敢随着战马往地上轰然滚落,他狼狈地做出了防御性的翻滚,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头上飞了过去那是被来人抛飞的战马背上的女人王敢从地上一滚便爬起来,一只手铲起积雪向后方,身体已经奔向他此时面对的后方队伍,口中大喊:“拦住他!杀了他杀了他”

    那奔跑追杀的身影也是迅速,几乎是跟着翻滚的战马尸体划出了一个小圈,地上的积雪被他的步伐踩得飞溅,后方的还未落下,前方又已爆开,犹如一朵朵绽开的莲花。队列的后方越是六七人的步兵阵,一列后又有一列,长枪如林,王敢大喊着奔向那边,刺客猛追而来,面对枪林王敢一个转身朝里头退去,前方逼近的,是凶猛如火的眼睛。

    这刺杀突如其来,如海啸山崩,他心中根本来不及衡量对方的武艺到底有多高,只是一手圆盾,一手长刀做出了防御,后方的士兵也已经反应过来,长枪如林般从他的身侧刺过去,那狂奔而来的刺客,手中铁棒飞舞,带动了积雪呼啸着击向周围,犹如一个巨大的龙卷,十余杆长枪大半都不是铁制,与那棒影一触,哗啦啦的朝周围荡开,数根白蜡杆的枪身飞舞在天空上。

    说时迟,那时快,身影靠近,铁棒轰的压了上来,撞上王敢的长刀与圆盾,同时将他推向后方的士兵。

    “吼”

    随着那剧烈的撞击,冲上来的汉子一声暴喝,王敢的身体止不住的后踏,后方的十余人在仓促之间又哪里拿得住身形,有人踉跄退开,有人翻滚倒地,王敢整个人飞退了好几步,铁棒收回随后棒影呼啸着横扫而来,他圆盾一挡,手臂都震得发麻,舞动的棒影便从另一边袭来,轰的打在了他的肩膀上,随后便见狂舞的攻击将他吞没了下去。

    这时候仅仅是队伍的前列过了弯道,后方耳听着呐喊忽起,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道路前方的人墙陡然被推开,一道身影挥舞着铁棒,在转眼间推开了人群,将军王敢也是在疯狂呐喊中不断飞退向一旁的山坡,有人试图拦截,有人试图从后方攻击,只见那铁棒狂舞的混乱中有人突兀地倒向一旁,却是脑袋被铁棒带了过去。短短片刻间,棒影挥舞,乒乒砰砰犹如打铁,王敢被推过那混乱的人群,几乎往山坡上飞退了**丈,后方的人都已经被抛开。那棒影忽然间一停,划过天空,朝着后方插下来,轰然声响中,雪地里一块大石崩裂,铁棒插在了那儿。刺客一步不停地逼近前方犹如醉酒般的王敢,一手夺刀,一手哗的拉开他的头盔,揪住人头,将刀锋压了上去。

    粘稠的鲜血中,人头被一刀切了下来,王敢的尸身犹如没了骨头,随着盔甲倒地,粘稠的血液正从中间渗出来。

    “汉儿不该为奴!尔等该死!”

    饱含怒意的声音在内力的迫发下发出,穿过雪岭犹如雷鸣。那刺客提着人头回过身来,铁棒立在一旁的石头里,一时间前后数百匪军竟无一人敢上前。只听他说道:“还不跪下”

    跪自然是不会有人跪的,只是随着这一声暴喝,附近的林间陡然有军号声响起来,随后是大军穿过树林杀来的声音。王敢麾下的前后数百人不过乌合之众,眼见那刺客当着数百人的面生生杀死了首领,此时哗然逃散。

    这刺客拔起铁棒,追将下去,一棒一个将附近的匪人打倒在雪地中,又见远处有人抢了金银、掳了女子欲逃的,发力追将过去。此时树林中有人人群杀出,一部分匪人跪地投降,又有一部分扔了重物,没命地往远处奔逃而去。

    待到两三百匪人扔了兵器趴跪在雪地中,树林中的人也已经出来的差不多了,却见这些人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三十余名,有人偷偷地还想逃走,被那首先冲出来的持棒汉子追上去打得脑浆迸裂,一时间,三十余人绑起近三百俘虏,又救下了一群被掳来的女子,山间道路上,皆是哀求与哭号之声。

    那持棒的汉子远远看着这些被掳来的女人,目光悲切,却并不靠近,眼见俘虏大都被绑成一串,他将目光望向匪人逃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后方有一名面带疤痕的戎装女子过来,向他询问下一步的安排,持棒汉子道:“你们将女人送回村子里,带上还活着的人,把这帮畜生押去沃州城……我去追这些跑掉的。”

    他顿了顿:“女真有使者南下,我要去找出来。”

    这汉子,自然便是折回沃州的九纹龙史进。他自与林冲重逢,后来又确认林冲因送信而死的事情,心灰意冷,唯一牵挂之事,唯有林冲之子穆安平的下落。只是对于此事,他唯一所知的,只有谭路这一个名字。

    史进回到沃州后,数度调查,又拜托了官府的配合,仍旧不曾查出谭路的下落来。此时周围的局势渐渐紧张,史进心中焦虑不已,又召集了赤峰山解体后仍旧愿意跟随他的一些伙计,第一要务虽然仍旧是寻找孩子,但眼看着局势乱起来,他对于这般祸事,终究难以做到置之不理。

    只是有了赤峰山的前车之鉴,史进愿为的,也只是暗地里进行小股的刺杀行动。眼下伏杀了王敢,史进未做多的歇息,朝着前方树林追了过去。他的武艺已臻化境,这一下衔尾追在一名王敢副手的身后,到得第三天,终于发现一名女真派来的使者端倪。

    这乃是一名辽东汉人,隶属于完颜希尹麾下,史进出手拿下这人,拷问半晚,得到的消息不多。他纵横天下,一生磊落,此时虽然是面对敌人,但对于这类毒打拷问,无止境的折磨终究有些反感,到得后半夜,那奸细自杀死去。史进叹了口气,将这人尸身挖坑埋了。

    第二天回到沃州,有义士杀死王敢,救下村人,且俘虏山匪之事已经在城中传开。史进不欲出名,默默地回到落脚的客栈,身边的同伴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有人自称知道穆易之子的下落,希望与他见上一面。

    这人他也认识: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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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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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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