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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一六章 声、声、慢(四)

    天色渐渐的亮起来时,晨风吹过林州城外的山野,阴冷的风高慢而疏离,在空中便显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神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仿佛这个春天,也未对人间表现友好。

    一道道的烽烟、一簇簇的溃兵,在这片山野、丘陵间蔓延,休耕的田地里、道路旁,有曾经流淌的鲜血已变得凝固,有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伏,一只热气球覆盖在田埂的角落里,火焰将大车烧成了冰冷的架子。

    有汉军的人影出现,两个人匍匐而至,开始在尸体上搜索着值钱的东西与果腹的口粮,到得林地边时,其中一人被什么惊动,蹲了下来,心惊肉跳地听着远处风里的声音。

    “……祝彪死了!祝彪死了……”林子里有人聚集着在喊这样的话,过得一阵,又有人喊:“宁毅死了!宁毅死了……”

    更大的动静、更多的人声在不久之后传过来,两拨人在树林间短兵相接了。那厮杀的声音朝着林子这头越来越近,两名搜尸体的汉军脸色发白,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其中一人拔腿就跑!

    另一人随即也转身跑,林子里有人影奔跑出来了,那是丢盔弃甲的士兵,十名、二十名……只在手中提了武器,没命地往外奔逃,林子里有人影追赶着杀出来,十余人的身影在林地边停下了脚步,这边的野地间,五六十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还在没命的狂奔。

    林地边缘的人影扶着树干,疲惫地喘息,不久之后他们爬起来,朝着北面而去,其中一人手上撑着的旗帜,是黑色的。

    小半座的林州城,已经被火焰烧成了黑色,林州城的西面、北面、东面都有大规模的溃兵的痕迹。当那支西面来援的大军从视野远处出现时,由于与本阵失散而在林州城集结、烧杀的数千女真士兵缓缓地反应过来,试图开始集结、拦阻。

    明王军在王巨云的指挥下以高速杀入城内,激烈的厮杀在城市巷道中蔓延。此时仍在城中的女真将领阿里白努力地组织着抵抗,随着明王军的全面抵达,他亦在城池东北侧收拢了两千余的女真部队以及城内外数千烧杀的汉军,开始了激烈的对抗。

    王巨云骑着马,领着大半的部队沿城池往北而行,他看着周围城墙、战场、远远近近的厮杀过后的景象,眉头紧蹙,到得最后,一向不怒而威的老人还是开了口:“初七……初九……怎么打成这样……”

    术列速的攻城是在初七正午,如今甚至还只是初九的早晨,放眼望去的战场上,却处处都有着最为惨烈的对冲痕迹。

    他随即在救下的伤员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华夏军在凌晨时分对激烈攻城的女真人展开反扑,近两万人的军力孤注一掷地杀向了战场中央的术列速,术列速方面亦展开了顽强抵抗,战斗进行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祝彪等人率领的华夏军主力与以术列速为首的女真军队一面厮杀一面转向了战场的东北方向,途中一支支军队彼此纠缠绞杀,如今整个战局,已经不知道延伸到哪里去了。

    当然,也有可能,在林州城看不见的地方,整个战斗,也已经完全结束。

    在战场上厮杀到重伤脱力的华夏军伤员,仍旧努力地想要起来加入到作战的行列中,王巨云冷冷地看了片刻,随后还是让人将伤员抬走了。明王军随即朝着东北面追杀过去。华夏、女真、溃败的汉军士兵,仍旧在地漫长的奔行途中杀成一片……

    ……

    林州以北十里,野菇岭,大规模的厮杀还在阴冷的天空下继续。这片荒岭间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大半,坡地上大片大片的泥泞,加起来足有四千余的士兵在坡地上冲杀,举着盾牌的士兵在冲撞中与敌人一同翻滚到地上,摸起兵器,用力地挥斩。

    有人在嘶哑地咆哮:“术列速死了!术列速死了……”用的是女真人的话,但看起来效果不佳。穿着皮甲毡帽的女真士兵用手指勾起弓弦,满目的赤红中放声呐喊,他的手指在不断的作战中已经鲜血淋淋。

    这样的手指还是将弓弦拉满,放手之际,血液与皮肉飞溅在空中,前方有身影匍匐着前冲而来,将钢刀刺进他的肚子,箭矢越过天空,飞向坡地上方那一面残破的黑旗。

    黑旗附近,亦是厮杀得最为惨烈的地方,人们在泥泞中厮杀冲撞。祝彪抓着随手抢来的大刀狂挥猛砍,每一次挥刀都要劈翻一个敌人,在他的身上,也已经满是鲜血,箭矢嗖的飞来,扎进他的甲胄里,祝彪一脚踢飞眼前的女真汉子,顺手拔出了沾血的箭矢,身体左侧有女真士兵猛地跃来,扣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上的刀光当头斩落。

    祝彪身体猛扑,将对方撞倒在泥地里,双方互相挥了几拳,他猛地一声大喝跃起,手中的箭矢朝着对方的脖子扎了进去,又猛地拔出来,前方便有鲜血噗的喷出,久久不歇。

    战友已经从旁边过来,祝彪伸手拿起一面大盾,大吼道:“随我杀”

    战场在蔓延,距离这边三里外的林地中,关胜领着上千人一路前行,前方,女真人从不同的方向杀过来,关胜拉着斥候的衣服:“术列速在哪里?在哪边?”

    斥候无法回答,他浑身是血,背后中了两箭,脚下在颤抖,但仍旧艰难地站着。关胜放开他:“不管了,先去疗伤……其余人随我杀过去”

    伤疲交加的战士没有太多的回答,有人举盾、有人拿起手弩,上弦。

    “今日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活!哈哈。”关胜自觉说了个笑话,挥了挥手,扬刀向前。

    不久,他们从树林中冲突而出。

    ……

    掀开身上的尸体,徐宁爬出了死尸堆,艰难地摸开眼睛上的血液。

    左脚传来了剧痛,他用短枪的枪柄支撑着站起来,知道小腿的骨头已经断了。

    视野还在晃,尸体在视野中蔓延,然而前方不远处,有一道身影正在朝这头过来,他看见徐宁,微微愣了愣,但还是往前走。

    那是一名浑身浴血的女真老兵,他看见徐宁,然后俯身抄起了地上的一把钢刀,然后走向身旁不远的一匹马。

    女真人慢慢的,爬上了战马。

    徐宁颠簸着往前走了一步,他俯下身子,用短枪拨过了不远处的钩镰枪,握住了枪柄的尾端。

    女真人匍匐在战马上,喘息了片刻,然后战马开始奔跑,长刀的刀光随着奔跑起伏,慢慢扬起在空中。

    徐宁的目光冷漠,吸了一口气,钩镰枪点在前方的地方,他的身形未动。战马飞驰而来。

    女真人一刀劈斩,战马飞跃。钩镰枪的枪尖如同有生命一般的陡然从地上跳起来,徐宁倒向一侧,那钩镰枪划过战马的大腿,直接勾上了战马的马腹。只听一声长嘶,战马、女真人轰然飞滚落地,徐宁的身体也旋转着被带飞了出去。

    那战马数百斤的身体在地面上滚了几滚,鲜血染红了整片土地,女真人的半个身体被压在了战马的下方,徐宁拖着钩镰枪,缓缓的从地上爬起来。

    他一步一步的艰难往前,女真人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张几乎被血色浸红的面孔,钩镰枪的枪尖往他的脖子搭上来了,女真人挣扎几下,伸手摸索着钢刀,但最终没有摸到,他便伸手抓住那钩镰枪的枪尖。

    徐宁将枪尖用力地按了下去,他整个身体都搭在了枪杆上。

    不久,他用木棍固定好断腿,爬上了一匹战马,朝着前方的山野间缓缓的追赶过去。

    ……

    密林之中,有人的脚步声从不同的方向传了过来。

    破旧的庙宇里,十数名负伤的军人察觉到了来人的声音,各自提起了兵器,负伤的老兵推了年轻的士兵一下,让对方离开,那年轻的华夏军士兵摇了摇头。

    战场是以生死来锤炼人的地方,短兵相接,将所有的精神、力量聚集在当头的一刀之中。普通人面对这样的阵仗,挥舞几刀,就会精疲力竭。但经历过无数生死的老兵们,却能够为了生存,不断地压榨出身体里的力量来。

    年轻的士兵未曾经受太多的考验,他在精神上并不怕死,然而早已打得力竭了,反而拖累了同伴,他感到羞愧,因此,此时并不愿意走。

    女真士兵从不同的方向过来了,年轻的士兵举起手弩,与周围的伤兵一道,射出了第一轮的箭矢。外头的女真精锐倒下了数名,随后开始躲避。越来越多的人迅速地过来,有火箭朝破庙中飞舞而来。

    火焰燃烧起来,老兵们试图站起来,随后倒在了箭雨和火焰之中。年轻的士兵抄起刀,冲向庙外。

    他身上中了两箭,但仍在呐喊着往前,一根长枪穿过了他的腹部,然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女真大将的身影。

    术列速跨步往前,一道斩开了士兵的脖子。他的目光亦是严肃而凶戾,过得片刻,有斥候过来时,术列速扔开了手中的地图:“找到索脱护了!?他到哪里去了!要他来跟我汇合”

    这一刻,索脱护正率领着如今最大的一股女真的力量,在数里之外,与秦明、呼延灼、史广恩等人的部队杀成一片。

    这个早晨激烈的厮杀中,史广恩麾下的晋军大多已经陆续脱队,然而他带着本身直系的数十人,一直跟随着呼延灼等人不断厮杀,即便受伤数处,仍未有退出战场。

    “哈哈哈,痛快……”斩杀掉附近的一小拨落单女真,史广恩在激战中驻足,环顾四周,“你们说,术列速在哪里啊!是不是真的已经被我们杀掉了……娘的不管了,老子当兵这么些年,没有一次这样痛快过。兄弟们,今日咱们同死于此”

    他带着身边的一帮手足,冲向前方。

    战斗已经持续了数个时辰,似乎正要变得无穷无尽。在双方都已经混乱的这一个多时辰里,关于“祝彪已死”“术列速已死”的谣言不断传出来,最初只是乱喊口号,到得后来,连喊出口号的人都不知道事情是否真的已经发生了。

    巳时,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率领着士兵真正与术列速发生遭遇战的是厉家铠。这是华夏军中参与了小苍河之战,积军功上来的一员将领,在小苍河之战最后一段时间里,他率领着队伍在西北地方不断对女真人进行骚扰,负责了部分断后工作,后来才率领了残余的战士转移至梁山祝彪的麾下。

    在战斗之中,厉家铠的战术作风极为扎实,既能杀伤对方,又擅长保全自己。他离城突击时率领的是千余华夏军,一路厮杀突破,此时已有大量的伤亡减员,加上沿途收拢的部分士兵,面对着仍有三千余士兵的术列速时,也只剩下了六百余人。

    双方展开一场鏖战,厉家铠随后带着士兵不断骚扰折转,试图摆脱对方的围堵。在穿过一片树林之后,他籍着地利,分开了手下的四百余人,让他们与很可能到达了附近的关胜主力汇合,突击术列速。

    厉家铠率领百余人,籍着附近的山头、林地开始了顽强的抵抗。

    ……

    鹰隼在天空中飞翔。

    卢俊义抬起头,观察着它的轨迹,随后领着身边的八人,从密林之中穿行而过。

    林子里女真士兵的身影也开始变得多了起来,一场战斗正在前方持续,九人身形如梭,犹如深山老林间最为老练的猎人,穿过了前方的树丛。

    穿过树林的人群之中,有一道身影落入眼帘。

    卢俊义微微愣了愣,然后开始盘算自己的筹码,漫长的厮杀中,他的体力也已经耗尽八成,这一路杀来,他与同伴干掉了数名女真军中的将领,但在女真士兵的追杀中,受伤也不轻,背后包扎好的地方还在渗血,左手伤了筋骨,已近半废。

    术列速未曾受到太重的伤,但他身边跟随的女真精锐,此时已经减半,而且大多疲惫,而术列速本身悍勇,他挥动长刀指挥身边的士兵往前,反倒稍有脱队冒进。

    卢俊义看了看身旁跟上来的同伴。

    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他偏了偏头,按住左手,让疼痛变得麻木,侧面,有两名战士做了手势,一前一后绕向远方,他们首先杀出,将目标定为了不远处一名落单的女真小头目。骚动起时,术列速在马上扭过了头,卢俊义等人俯低身体,拔腿狂奔。

    第一拨的手弩箭矢刷的飞过了树林,术列速身下的战马臀部中箭长嘶。然而跟随了术列速一生的这匹烈马没有因此发狂,只是眼睛变得血红起来,口中吐出了长长的白气。

    树林中,距离刷的拉近,人影混乱地冲突,一支箭矢被术列速格开,他身边的卫士冲上来,组成了一道刀枪的长墙,有冲上去的刺客被斩翻在地,亦有人绕着长线往远处狂奔,刹那间的混乱中,卢俊义已经到了近处,双手中的一杆长枪,犹如狂龙出海,刹那间刺死周围的两人,打翻第三人,前方还有两人正在冲来,术列速勒转马头就要离开,卢俊义的枪锋往地上一挫,整个人飞起在空中。

    战马之上,术列速长刀猛刺,卢俊义在半空中身体飞旋,挥起钢铁所制的护手砸了下去,火光暴绽间,卢俊义避开了刀锋,身体朝着术列速撞下去。那战马猛然长嘶倒走,两人一马轰然沿着林间的山坡翻滚而下。

    身体摔飞又抛起,卢俊义死死抓住术列速,术列速挥舞钢刀试图斩击,然而被压在了手边一时间无法抽出。撞击才一停下,术列速顺势后翻站起来,长刀挥斩,卢俊义也已经猛扑向前,从背后拔出的一柄拆骨军刀劈斩上去。

    刀光乒乒乓乓不断的在响,术列速猛退,卢俊义猛冲,后方两名女真士兵冲了上来,砰的一声一包白色的石灰粉爆起在空中,砸了一名士兵满头满脸,卢俊义右手挥刀划起的血痕肉碎都带着白色的粉末冲出,术列速身上已被斩了数道伤痕,那冲上的女真士兵试图阻挡,手腕小腹被两刀斩开,就在此时,术列速背后靠上树干,他一刀斩向卢俊义的胸口,卢俊义不闪不避,刀光当头砍下,旁边的士兵抱住卢俊义的腿,侧面,马声长嘶。

    术列速的战马轰然间撞飞了卢俊义,长长的血痕几乎同时出现在卢俊义的胸口和术列速的头脸上,卢俊义的脚在飞退中往地上踉跄点了两下,手中刀光捅向战马的脖子和身体,那战马将卢俊义撞飞老远,瘫倒在血泊中。

    有女真士兵杀过来,卢俊义站起来,将对方砍倒,他的胸口也已经被鲜血染红。对面的树干边,术列速伸手捂住右脸,正在往地下坐倒,鲜血涌出,这勇猛的女真将领犹如重伤濒死的野兽,睁开的左眼还在瞪着卢俊义。

    卢俊义也在盯着术列速。

    他曾经是河北枪棒第一的大高手。

    曾经也想过要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然而这个机会不曾有过。

    倒是一度家破人亡,含愤落草,面对着宋江,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宁毅说他有勇无谋,他不得已加入竹记,后来渐渐又跟随宁毅造反,宁毅却终究未曾让他领兵。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卢俊义,有些事情就算明白,心中终究有遗憾,但此时并不一样了。

    “玉麒麟”卢俊义,杀术列速于此。

    喊杀声如怒潮一般,从视野前方汹涌而来……

第八一七章 声、声、慢(五)

    徐州,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上落下来,空气寒冷、阴沉得可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华夏第五军第三师参谋李卓辉穿过了简陋的院落,到得走廊下时,脱掉身上的蓑衣,拍打了身上的水滴。

    走过前方的廊院,十数名军官已经在院中聚集,彼此打了个招呼。这是早晨过后的例行会议,但由于昨天发生的事情,会议的范围有所扩大。

    徐州城外,那名华夏军弟兄皮包骨头的尸体还在木棍上挂着。虽然说战争总有死人,被派出城外的手足本就有极大的危险,不至于因为某个人而特别采取行动,但今天,李卓辉的心中还是有些不太一样的想法。

    某些时机,可能已经到了。昨天李卓辉负责查证城外尸体的身份,夜晚又与军中几名将领有所交流,众人的想法有激进有保守,但到得今天,李卓辉还是决定在会议上将事情说出来。

    不多时,师长刘承宗到了院子,众人往房间里进去。碰头会上每日的议题会有好几个,李卓辉一开始报告了城外尸体的身份。

    牺牲者名叫方穆,今年二十九岁,却是华夏军中老斥候了,他十余岁前本是京城之中无家的流浪儿,在当时被竹记收留培养,经历过汴梁保卫战,经历过弑君造反,后来经历过西北的连番大战,在竹记之中做过一段时间的地下工作。

    他在凉山山中已有妻儿,原本在原则上是不该让他出城的,但这些年来华夏军经历了许多场大战,勇猛者颇多,真正坚定又不失圆滑的适合做奸细工作的人手却不多至少在这支八千余人的师队里,这样的人手是缺乏的。方穆主动要求了这个出城的工作,当时说的是到饿鬼群中当奸细,不用战场上硬碰硬,或许更容易活下来。

    “……‘我家中还有妻儿要照顾,我长得又瘦,出了城更容易活着……’他当时是这样说的,却想不到……被发现了……”

    李卓辉说完这些,在座位上坐下了。刘承宗点了点头,议论了一会儿关于方穆的事,开始进入其他议题。李卓辉在心中考虑着自己的想法何时适合说出来给大家讨论,过得一阵,坐在侧前方的特种团团长罗业站了起来。

    “刘师长,诸位,我有一个想法。”

    “说。”刘承宗点了点头。

    “我觉得是时候打一仗了。”罗业道,“打饿鬼,杀王狮童。”

    房间里的军官互相交换了眼神,刘承宗想了想:“为了方穆?”

    “方穆可以成为理由,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觉得时候已经到了。”

    “哦?”

    “我说出这个话,理由有以下几点。”刘承宗目光疑惑地看着罗业,罗业也目光坦然地看回去,随后道:“其一,我们来到徐州的目的是什么?女真三十万大军,我们八千多人,死守徐州,依靠城墙坚固?这在我们去年的军事讨论上就否认过可行性。坚守、巷战、撤离、骚扰……即使在最乐观的形势里,我们也将放弃徐州城,最后转入游击和骚扰。那么,我们的目的,其实是拉长时间,打出名气,尽可能的再给中原乃至长江流域的反抗力量打一口气。”

    “……那么在这样的目的当中,城外这几十万饿鬼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什么?春天就要到了,女真人眼看要杀过来,我们可以指望这几十万饿鬼变成我们天然的屏障,也就是说,我们等着女真人杀光几十万饿鬼,最后来到徐州城下……这看起来是一个很好的思路,但是这个选择,我认为非常消极。”

    “……首先我们考虑饿鬼的战斗力,几十万人快饿死了,骚扰女真人的时候,就算我是完颜宗辅,也觉得很麻烦,但如果女真三十万正规军真的将饿鬼当成是敌人,非要杀过来,饿鬼的抵抗,其实是很有限的。眼睁睁地看着城下被屠杀了几十万人,然后守城,对我们士气的打击,也是很大的。”

    “……其次,城外的女真人已经开始对饿鬼采取分化拉拢的策略,这些挨饿的人在绝望的情况下很厉害,然而……一旦遭遇分化,有了一条路走,他们其实抗拒不了这种诱惑。所以几十万人的屏障,只是看起来很漂亮,实际上不堪一击,但是几十万人的生死,其实很重……”

    罗业顿了顿:“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在徐州城里看着他们在外头饿死,虽然不是我们的错,但还是让人觉得……说不出来的丧气。但是转过来想想,如果我们现在打散这批聚在城下的饿鬼,有什么好处?”

    他举起一只手:“第一,对军心当然有提振的作用。第二,饿鬼因为王狮童而在徐州聚集,一旦杀了王狮童,这幸存下来的几十万人会一哄而散。周围是很惨,南下的路是很难走,但是……一小部分的人会活下来,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功德。第三,有着几十万人的一哄而散,徐州的人或许也能够裹在整个大势里,开始南撤,乃至于徐州以南的所有居民,可以感受到这股气氛,南下找他们最后的活路。”

    “师长,各位。”罗业吸一口气,指了指窗外,“春天已经到了,雪就快融光,这场大战无论如何都要来了。让城外的几十万条人命给我们拖个十天半月?或者让我们自己把主动放到手上,在女真人赶到之前,先做个热身?我们要的是整个中原抗争的力量和决心,像宁先生说的,这出戏我们要演好,那就没必要这么窝窝囊囊的等着女真人动手,万一王狮童真的被女真人策反,我们反而多了一大群的敌人,将来真要撤出徐州,恐怕都难以做到。”

    罗业的话语之中,李卓辉在后方举了举手:“我、我也是这么想的……”刘承宗在前方看着罗业:“说得很漂亮,但是具体的呢?我们的损失怎么办?”

    我有计划李卓辉心中想着。却听得侧前方的罗业道:“我昨夜跟几位团长沟通,连夜赶出了一份计划。饿鬼一旦开始主动进攻,无穷无尽是让人觉得烦,但他们抵抗进攻的能力不足,我们在他们当中安插了不少人,只需要盯住王狮童所在的位置,以精锐力量高速突入,斩杀王狮童不在话下,当然,我们也得考虑杀掉王狮童之后的后续发展,要发动我们已经安插在饿鬼中的暗桩,引导饿鬼四散南下,这中间,需要进一步的完善和几天时间的沟通……”

    罗业将那计划递上去,口中解释着计划的步骤,李卓辉等众人开始点头附和,过了一阵子,前方的刘承宗才点了点头:“可以讨论一下,有反对的吗?”他环顾四周。

    片刻,刘承宗笑起来,笑容之中有了一丝为将者的认真和凶戾。声音响起在房间里。

    “……计划传下去,大家一起议论,李卓辉,我看你也有想法,完善一下,下午出正式的结果。如果没有更明确和详细的反对意见,那就像你们说的……”

    他站起来,拳头敲了敲桌子。

    “春天到了……杀王狮童祭旗!”

    **************

    徐州往西北一千里,战火与烽烟还未消散。

    林州战场,激烈的战斗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回落。

    女真军队的撤退,很难明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到得巳时的末尾,午时左右,大范围的撤退已经开始形成了趋势。王巨云带领着明王军一路往东北方向杀过去,感受到途中的抵抗开始变得软弱。

    金兵在溃退,部分由将领带着的队伍在撤退之中仍旧对明王军展开了反击,也有一部分溃退的金兵甚至失去了互相照应的阵型与战力,遇上明王军的时候,被这支仍旧保有实力军队一路追杀。王巨云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切。

    术列速,与银术可、拔离速等人同为完颜宗翰麾下的核心将领之一,在阿骨打死后,金国分为东西两个权力中枢,完颜宗翰所掌握的军队,甚至足以压过吴乞买所掌控的女真皇族军队。术列速麾下的女真精锐,是王巨云遭遇过的最精锐的部队之一,但眼前的这一次,是他唯一的一次,在面对着女真核心精锐时,打得如此的轻松。

    他并未亲见过去时辰里发生的事情,但途中参与的一切,遭遇到的几乎厮杀到脱力的黑旗幸存士兵,说明了先前几个时辰里双方对杀的惨烈。如果不是亲见,王巨云也实在很难相信,眼前这支撑着黑旗的军队,在一次次对冲中被打散建制,被打散了的队伍却又不断地汇合起来,与女真人展开了反复的厮杀。

    即便是亲眼所见的此刻,他都很难相信。自女真人席卷天下,打出满万不可敌的口号之后,三万余的女真精锐,面对着万余的黑旗军,在这个早晨,硬生生的对方打溃了。

    战场之上各个溃兵、伤兵的口中流传着“术列速已死”的讯息,但没有人知道讯息的真假,与此同时,在女真人、一部分溃散的汉军口中也在流传着“祝彪已死”甚至“宁先生已死”之类乱七八糟的谣言,同样无人知道真假,唯一清楚的是,即便在这样的流言四散的情况下,交战双方仍旧是在这样混乱的鏖战中杀到了现在。

    将近午时一刻,王巨云见到了战场之中正在指挥着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兵救护伤员的祝彪。战场之上,泥泞与鲜血混杂、尸体横七竖八的延绵开去,华夏军的旗帜与女真的旗帜交错在了一起,女真的大队已经撤离,祝彪浑身浴血,身体摇摇晃晃的朝王巨云挥手:“帮忙救人!”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王巨云已经带着众人迅速的冲来帮忙,老人一把扶住了祝彪,祝彪笑了笑,然后挥手:“仔细点看!仔细点看着!有些人没死……”他笑着,“他们就是脱力了,快帮他们起来……”

    战场之上,有许多人倒在尸体堆里没有动弹,但眼睛还睁着,随着厮杀的结束,许多人耗尽了最后的力量,他们或者坐着、或者躺在在那儿休息,休息了往往便醒不过来了。

    一部分战士是在这个时候死去的。

    远处还陆续有人过来,报讯的斥候精疲力竭地在战场上传递着各方的消息,呼延灼联系上了、秦明联系上了、史广恩联系上了,祝彪与王巨云一道接收者这些消息,每次有人幸存的消息被确定,祝彪便笑笑:“这家伙还没死啊……”但也有令人低落的讯息。

    不久之后,有人将关胜、厉家铠的消息传过来,这已经是王巨云派出去的骑手传来的消息了,并且在其后方,也已经有人抬着担架往这头过来,他们跟祝彪、王巨云说起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你们看这个粽子……”

    担架过来时,祝彪指着其中一个担架上的人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卢俊义的身体在那上头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面色煞白呼吸微弱,看起来极为凄凉。

    “胸口的那一刀伤势极重,能不能扛下来……很难说……”

    随军的医官为难地说着情况,有关卢俊义斩杀术列速的消息他也已经知道,因此对其格外看顾。旁边的担架上又有粽子动了动,目光往这边偏了偏。

    “他武功那么高,死不了的。”

    这是厉家铠。他带着一百多人原本试图吸引术列速的注意,等着关胜等人杀过来,随后发现了林子那头的异动,他赶到时,卢俊义与身边的几名同伴已经被杀得无路可走。卢俊义又中了几刀,身边的同伴还有三人活着。厉家铠赶到后,卢俊义便倒下了,不久之后,关胜领着人从外头杀过来,失去主帅的女真军队开始了大规模的撤离,着其它队伍后撤的军令应该也是那时候由接手的将领发出的。

    虽卢俊义一路厮杀的特种兵同伴在此后又有一人重伤不治,仅剩的两人当中,也有一人从那边看过来,道:“杀术列速的最后那一下,他的马……将卢教官撞飞了,若非如此,卢教官怕是撑不到现在……”

    祝彪点了点头,一旁的王巨云问道:“术列速呢?”

    “不知道……女真人没把尸体留下来……”

    王巨云便也点头,拱手以礼,随后医护兵抬了众伤员下去,过得一阵,关胜等人也朝这边来了,又过得片刻,一道身影朝医护队的那头过去,远远看去,是一度活跃在战场上的燕青。

    绵绵陌陌的战场之上有冷风吹过,这片经历了激战的原野、山林、谷底、丘陵间,人影穿行汇聚,进行最后的收尾。篝火点起来了、支起帐篷、烧起热水,不断有人在尸体堆中搜寻着幸存者的痕迹。许多人死了,自然也有许多人活下来,各种讯息大致有了轮廓后,祝彪在坡地上坐下,王巨云望向远方:“此战必然惊动天下。”

    远远的,有人在树下拿着叶片,吹起了一首曲子,与这金戈铁马的氛围绝不相同,却又将周围衬托得温暖而安静。

    “可惜,一战救不回天下。”祝彪说道。

    “总得有个开始。”王巨云的声音总是显得很沉稳,过得片刻,他道:“十余年前在杭州,我与那位宁先生曾有过几次照面,可惜,如今记得不清楚了……有此一战,晋地军心奋起,女真再难自夸无敌,祝将军……”

    他对着祝彪,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却没有说出来。终于只是道:“如此大战过后,该去休息一下,善后之事,王某会在这里看着。保重身体,方能应付下一次大战。”

    祝彪站了起来,他知道眼前的老人也是真正的大人物,在永乐朝他是尚书王寅,文武双全,威严霸气的同时又心狠手辣,永乐朝结束之后,他甚至能够亲手出卖方百花等人,换来另一个崛起的基本盘,而面对着倾覆天下的女真人,老人又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抗金的第一线,将经营数年的整个家当以近乎冷酷的态度投入到了抗金的大潮中去。

    “有劳王帅了。”他向王巨云行了一礼,王巨云便也回忆。随后,祝彪缓缓地朝搭起的帐篷那边走过去,时间已经是下午了,阴冷的天光之下,篝火正发出温暖的光芒,照亮了忙碌的身影。

    王寅看着这些背影。

    很远的地方,女真军队还在凄云惨雾的撤退中陆陆续续地汇合,没有人能够相信眼前的战果。没有人能够相信三万大军在正面的作战中惨败的这个结局,纵横天下二十年来,这是从未出现过的一件事情。

    整个晋地、整个天下,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第一手的消息。威胜城中,楼舒婉在阴冷的气温中抬起头,口中喃喃地进行着算计,她已经有半个多月未曾安睡,这段时间里,她一面安排下各种的谈判、许诺、威胁与暗杀,一面如同守财奴一般的每日每日计算着手头的筹码,希望在接下来的分裂中获得更多的力量。

    许多时候,她头痛欲裂,不久之后,传来的消息会令她好好地睡上一觉,在梦里她会遇上宁毅。

    游鸿卓穿行在昏暗的街巷间,身上带着的长刀出鞘。这些时日以来,威胜正在分裂,无耻的人们鼓吹着投降的理论,开始站队和拉帮结派,游鸿卓杀了不少人,也受了一些伤。

    天极宫中,每日里面对着高耸的城楼,负责着安防的史进心无杂念。如果有一天这巨大的城楼将会倾倒,他将对着外头的敌人,发出绝命的一击。也是在不久之后,光芒会从城楼的那一头照进来,他会听到一些熟悉人的名字,听到有关于他们的讯息。

    女真大营,完颜希尹也在计算着大势的变化。雪融冰消,二十余万军队已蓄势待发,等到林州那必然的战果传来,他的下一步,就要陆续展开了……

    *****************

    南面,徐州,三天后。

    华夏第五军第三师,八千余人的队伍像是渐渐的被什么东西点燃,齿轮扣死,开始逐渐的、快速的运转起来,一些讯息在安静的水面下悄然传递着,战争的气息已经在飞快地酝酿起来。

    徐州知府李安茂察觉到了些许的痕迹,这两天时常过来旁敲侧击,打听情况。

    参谋部里,计划已经做完,各种铺垫与联络的工作也已经走向尾声,二月十二这天的早晨,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参谋部的院子里,有人传来了紧急的消息。

    “徐州城外,情况有变”

第八一八章 你我皆埃尘 生于人世间(上)

    天旋地转,风在远处嘶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棍棒敲下来,咚的一声打在头上,牙关之中便充满了铁锈的味道。人围过来,拖着他走,棍子、拳脚不时的落下,他没有反抗,嘿嘿的笑。

    鲜血便从口中溢出来了,令得被绳索绑住,踉跄前行的他显得格外狼狈、格外狰狞。

    一群人拖着他,朝前方地形崎岖的山坳里过去了……

    伴随着殴打的路途,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的,泥水伴随着秽物而来的臭气裹在了身上,相对而言,身上的殴打反倒显得无力,在这一刻,痛楚和谩骂都显得无力。他低垂着头,还是嘿嘿的笑,目光望着这大片人群脚步中的空隙。

    春天已经到了,山是灰色的,过去的半年,聚集在这里的饿鬼们砍倒了附近所有树木,烧尽了一切能烧的东西,吃光了山川之间所有能吃的动物,所过之处,一片死寂。

    他看着这边,目光之中,也便是一片死寂。

    武建朔十年春,二月十二。

    我叫王狮童。

    这是我的归所……

    ……

    天气阴冷又潮湿,手持刀棍、衣衫褴褛的人们抓着他们的俘虏,一路打骂着,朝那边的山头上去了。

    山间砾石如丛,树木早已伐尽,不利于居住,因此环顾四野,也见不到饿鬼们来往的踪迹。越过这边的那头,视野的尽出有座破烂的木屋。这是饿鬼们巡视放哨的最远处,房舍的前方,一群人正在等待着。为首四人或高或矮,尽是饿鬼中的头目,他们心中惴惴不安,等待着人群将被殴打得满头是血的王狮童拖到了房舍前的空地上,扔进水洼里。

    王狮童的脑袋浸在水里,片刻才陡然翻滚着跪起来,口中一阵咳嗽,吐出了泥浆。

    “怎么样有没有人看到!”有头目已经在旁边偷偷地问起来,喽们回答着:“杀光了杀光了……这姓王的,不敢还手,就被我们打倒绑起来了……”

    “没有还手?”

    “是是是……是啊……”

    那头目的脸色陡然变了变,吩咐了喽:“到周围看看。”随后拔出刀来,将刚刚站起来的王狮童一脚踢翻。

    王狮童倒在地上,咳了两声,笑了起来:“咳咳,怎么?修国,怕了?怕了就放了我呗……”

    “姓王的你少虚张声势!你落在我们手上,我们怕你”名叫臧修国的头目挥刀指着他,王狮童从地上坐起来,臧修国退了半步,这动作令得王狮童又笑出来,环顾四周。

    “武丁,朝元,大义叔,嘿嘿……是你们啊。”

    “草你娘!装神弄鬼!”听得王狮童这般说话,名叫武丁的头目猛地冲了过来,举起手中的棒子,朝着他身上一棒挥了下去,王狮童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口中吐出鲜血来,他蜷缩着身子,武丁还要冲过去,不远处围了白头巾的老者将手中的木杖顿在了地上:“行了!”

    武丁呸地吐了一口口水,转身离开。王狮童在地上蜷缩了好久,身体抽搐了一会儿,渐渐的便不动了,他目光望着前方荒地上的一颗才发芽的青草,愣愣地出神,直到有人将他拉起来,他又将目光环顾了四周:“嘿嘿。”

    笑了笑,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事,神情低落下去,过得片刻才道:“你们既然抓了我,也抓了其他人吧?”

    “知道就好!”武丁说着一挥手,有人拉开了后方木屋的大门,房间里一名身穿单衣的女人站在那儿,被人用刀架着,身体正瑟瑟发抖。这是陪伴了王狮童一个冬天的高浅月,王狮童扭头看着他,高浅月也在看着王狮童,这位饿鬼的可怕首领,此时全身被绑、鼻青脸肿,身上满是血渍和泥渍,但他这一刻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而温暖。

    “王兄弟。”名叫陈大义的老人说了话。

    “嗯?”

    “真正决定对你动手,是老朽的主意……”

    “知道,知道了。”王狮童点头,回过身来,看得出来,尽管是饿鬼最大的首领,他对于眼前的老人,还是颇为尊重和看重。

    “要除掉你,是女真人的主意,你也知道的,对吧?”

    “……啊,知道、知道……”王狮童看看高浅月,失神了片刻,然后才点点头。对他这等光棍的反应,武丁等几位头目都现出了疑惑的神情。老人双唇颤了颤。

    “我们……为什么这样做,你也知道?”

    “知道。”这一次,王狮童回答得极快,“……没路走了。”

    听到这句话,老人朝后方的木桩上坐了下去:“这不该是你说的话。”

    “没路走了。”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老人握紧了木杖,陡然站起来,声音震动了周围,过得片刻,他伸手指了指王狮童,“王兄弟,这不是你该说的话!你说有路走的,什么时候你都说是有路走的!你跟大伙儿说过……王兄弟,你……你救过我的命,你救过我一家的命!”

    “小瑶还是死了。”

    “但你救过我一家的命!我女儿的死不是你的错!王兄弟,女真人来了,我没想过……我没想过真的要杀了你……”

    老人的话说到这里,旁边的武丁等人变了脸色:“陈老头!”老人手一横:“你们给我闭嘴!”

    他的威严明显高于周围几人,话音一落,房舍附近便有人作势拔刀,人们互相对峙。老人没有理会这些,扭头又望向了王狮童:“王兄弟,天要变暖了,你人聪明,有义气有担当,真要死,老朽随时可以代你去死,我就想问你一句话……接下来要怎么走,你说句话,别像之前一样,躲在女人的窝里一声不吭!女真人来了,雪要没了,是打是降该做个决定了”

    “没有路了。”王狮童目光平静地望着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那笑容既坦然又绝望,周围的空气一时间仿佛窒息,过了一阵,他道:“去年,我杀了言兄弟之后,就知道没有路了……严兄弟也说没有路了,他走不下去了,所以我杀了他,杀了他之后,我就知道,真的走不下去了……”

    他笑起来,笑中带着哭音:“先前……在泽州,那位宁先生建议我不要南下,他让我把所有人集中在中原,一场一场的打仗,最后打出一批能活下来的人,他是……魔鬼,是畜生。他哪来的资格决定谁能活下去我们都没有资格!这是人啊!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说到这里,他的咆哮声中已经有眼泪流出来:“可是他说的是对的……我们一路南下,一路烧杀。一路一路的害人、吃人,走到最后,没有路走了。这个天下,不给我们路走啊,几百万人,他们做错了什么?”

    王狮童哭了出来,那是男人悲恸到绝望的哭声,随后长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忍住泪水:“我害死了所有人哪,嘿嘿,陈伯……没有路了,你们……你们投降女真吧,投降吧,但是投降也没有路走……”

    “没有路你就杀出一条路来!就跟你以前说的那样,我们跟你杀!只要你一句话。”老人手杖连顿了好几下。王狮童却摇了摇头。

    “没有了,也杀不出来了,陈伯。我……我累了。”

    那边武丁将头往后仰了仰,名叫臧修国的头目舔了舔嘴唇,到得此刻,他们才终于知道了这次事情如此顺利的原因,眼前这带领他们纵横年余、暴戾凶残的鬼王变得如此好制服的原因。

    只有老人怔怔地望了他好久,身体仿佛突然矮了半个头:“所以……我们、他们做的事,你都知道……”

    “嘿嘿,一帮蠢货。”

    “你不想活了……”

    “……”

    “但是大伙还想活啊……”

    王狮童低下了头,怔怔的,低声道,:“去活吧……”

    “你……”老人走过来,举起木杖砰的挥在了王狮童的头上,王狮童身体偏了偏,老人顿着那拐杖,终于转身走:“我成全你!”

    “老陈。”

    老人回过头。

    “让我自己来啊。”

    “呵呵,你……”寒冷的风从这房舍与山间吹过,老人气极了,随后又挥了挥拐杖,他身边的随行人员便冲过去,抽刀给王狮童割开了绳索。这事做完,老人带着人就走,臧修国也随即跟上,武丁与名叫王朝元的头目互望一眼,道:“我看着他死!”

    王朝元扯了扯嘴角:“我留一半人。”

    王狮童没有再管周围的动静,他扯掉绳索,缓缓的走向不远处的木屋。目光转过周围的山野时,寒风正一如既往的、每一年每一年的吹过来,目光最远处的山间,似有树木发出了新枝。

    这个世界,他已经不眷恋了……

    他走进去,抱住了高浅月,但身上泥血太多了,他随后又放开,脱掉了褴褛的外衣,内里的衣服相对干燥,他脱下来给对方罩上。

    “对不起啊,还是走到这一步了……”王狮童说着,“不过,没有关系的,我们在一起,我陪着你,不用害怕,没关系的……”

    他给高浅月拉开了堵住嘴的布团,女人的身体还在颤抖。王狮童道:“没事了,没事了,一会儿就不冷了……”他走到房舍的角落,拉开一个暗格,暗格里有一桶松油,王狮童打开它,往房间里倒,又往自己的身上倒,但随后,他愣了愣。

    高浅月从门口跑出去了,惊呼声从外头传来,他走到门口,叫了一声住手。门外重叠叠的都是人,他们围住这里,在这里注视着鬼王的自杀。这些人本就饥渴了一个冬天,看见高浅月主动跑出来,有人拦住了她,有人便要去拉她,高浅月抱住身子,无路可去。

    “没事的。”房间里,王狮童安慰她,“你……你怕这个,我会……我会先送你走,我再来陪你。放心不痛的、不会痛的,你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泪,又带着笑容,张开双手,口中说着话。

    “你回来啊,浅月……”

    这一刻,外头所有的人,都不在他的眼中,他的眼中只有那哭泣的、惶恐的女子,那是他在这个人间所残留的,唯一有光芒的东西了。

    “你回来啊……”

    他哭道。

    “那外面和里面……是一样的啊”

第八一九章 你我皆埃尘 生于人世间(下)

    “那外面和里面……是一样的啊……”

    天地孤寂,风吹过荒山野岭,呜咽地离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男人的声音诚恳切虚弱,在女人的目光中,化为深沉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希冀。松油的味道正弥漫开。

    但女人没有过来。

    高浅月抱着身子,周围皆是方才留下来的饿鬼们,眼见情势僵持了片刻,后方便有人伸过手来,女人用力挣脱,在泪水中尖叫,王狮童抄起半张板凳扔了过来。

    “再敢动手老子死前也杀了你”

    他率领饿鬼近两年,自有威严,有的人只是作势要往前来,但一时间不敢有动作,人声喧哗之中,高浅月能跑的范围也越来越少,王狮童看着这一幕,在门里道:“你过来,我不会伤害你,他们不是人,我跟你说过的……”

    “啊”女人的尖叫声响起来,“你不是人!”

    王狮童怔住了。

    “王狮童,你不是人。”高浅月哭着,“你们杀了我的全家,毁了我的身子,他们不是人,你就是人!?王狮童,我恨你们所有人,我想我爹娘,我怕你们!我怕你们所有人,畜生,你们这些畜生……”

    女人本就胆小,嘶吼尖叫了片刻,声音渐小,抱着身子瘫坐在了地上,低头哭起来。

    王狮童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她,他咽下一口口水,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挥去一些什么,但终究没能办到。人群中有嘲笑的声音传来。

    世界是一场噩梦。

    曾经有过奋力的挣扎。

    但终于,那最后一丝的、透出光芒的地方,还是闭合起来了。

    人群中,有人靠近过来,托起了坐在地上的女人,女人的尖叫声便远远传来。一如过去的一年间,无数次发生在他眼前的景象,那些景象伴随着修罗一般的屠场,伴随着火焰,伴随着无数人的哭泣与疯狂的恣意的笑声。无数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哭喊在他的脑海里盘旋,那是地狱的模样。

    “这样走不下去了……你还要不要做人”隐约的呐喊声中,他杀死了他最好的兄弟,已经被饿得皮包骨头的言宏。

    “这天下都是恶人……不过没事的,只要有我,会带着你们走出去……只要有我……”无数的、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这眼神都化为血红。天上地下、人海四周,到处都是人的声音,哭泣声、恳求声、人在活生生的饿死之前发出的声音不该有声音的,然而王狮童看着他们,躺在地上的、皮包骨头的尸体,在那偶尔动一动的眼神和唇间,似乎都在发出渗人的声音来。

    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

    直接看着人们饿死的景象,会将每一个人都活生生地逼疯,每一个夜里,那无数的人会伸上来、抓住他、啃食他,直到将他吃的一干二净。他会从梦里醒来,贪婪地、疯狂地吮吸身旁那柔软的、生者的气息,女人总是显得温顺,像他儿时驯养的小猫狗,他们生活在天堂里。

    “我会保护你的,别怕……”

    ……

    “……嗯。”

    ……

    …………………………………………………………………………………………假的。

    ……

    王狮童抱着头,哭了起来。

    外头的人群里,有人撕开了高浅月的衣服,更多的人,看看王狮童,终于也朝这边过来,女人尖叫着挣扎,试图奔跑,乃至于求饶,然而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跑向王狮童的方向。女人身上的衣服终于被撕掉了,饿鬼们将她拖得双腿离了地,撕她的裤子。哗的便有数片布条被撕了下来,有声音呼啸而来,砸在人堆里,松油溅开了。

    “动手。”那声音发出来,许多人还没意识到是王狮童在说话,但站在近处的武丁已经听见,握住了手中的棍子,王狮童的第二声喊声已经发了出来。

    “辛老二!尧显!给我动手”

    武丁身边,有人陡然间拔刀,斩向了他的脖子。

    人群之中,在刹那间,也有许多人呐喊出声,刀光扬了起来,便有鲜血高高的飚飞到空中,旁边人影轰然间倒下。

    厮杀或者说屠杀,转眼间扩大。

    这辛老二乃是武丁身边的心腹,尧显更是跟随王朝元已久,王朝元撤走半数人,剩下的一半,多数都是尧显手下。众人哪里能料到一开始已毫无反抗的王狮童到得眼下还能叫得动人,一大群人转眼间便挨了刀枪,血腥的气息弥漫开来,武丁虽在王狮童大吼第一声时便有了准备,但转眼之间也被身边倚为心腹的刀客杀得连连后退,身上血痕连连溅开。

    这场剧烈的厮杀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动手的或许只是少数,但发难的时机太好,片刻之后大部分武丁、王朝元的手下已经倒在了血泊里,武丁被辛老二砍倒在地,身中数道,小腿几乎断做两截,在惨叫之中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王狮童也劈翻了两人,手中着仍在滴血的刀走向高浅月,被撕得衣衫褴褛的女人连连后退,王狮童蹲下去拉住她的一只手。

    “嘘、嘘……没事了、没事了……”名叫尧显的男人拿来一床破毯子,王狮童接过去,给高浅月裹住了身子,想要伸手安抚一下她,但高浅月低着头又下意识地退后,王狮童站了起来,目光之中闪过迷惘与空白。

    “你们干什么!你们这些蠢货!他已经不是鬼王了!你们跟着他死路一条啊,听不懂吗……”血泊的那一侧,武丁还在鲜血中嘶喊。周围一群站着的人也多少有着些许疑惑。辛老二开口道:“鬼王,回来就好。”他自然是王狮童麾下的心腹,此时也更加关心王狮童的状态,是否回转,是否想通。

    王狮童赤膊着上身,走到一边的一根木桩上,怔怔地坐下了。如此过得好一阵,他低声开口:“有没有……黑旗军的人啊?”

    吹过的风声里,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阵可怕的沉默,王狮童也等了片刻,又道:“有没有华夏军的人?出来吧,我想跟你们谈谈。”

    鬼王空洞的眼神扫过了所有人,如此又过了好一阵,血泊中的武丁嘲弄地笑了起来:“咳咳……你、你这个疯子,你……”

    人群之中,尧显缓缓地踏出了一步,站在了王狮童的面前。

    王狮童抬头看着他,尧显面颊消瘦、目光凝重,在对视之中没有多少的变化。

    “原来是你啊……”

    “华夏军方承业,我负责跟着你……恭喜鬼王,终于想通了。”

    “我没有想通……”王狮童低喃了一句,“我终究是输了……”

    “老师说,你只是溺水了。”

    “……溺水……老师?”王狮童看着方承业,片刻,明白过来对方口中的老师到底是谁。此时鸟鸣正从天空中划过,他最后道:

    “我有一个请求……”

    *****************

    天色阴霾,徐州城外,饿鬼们渐渐的往一个方向聚集了起来。

    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有人陆续地走了上去,这人群中,有辽东汉人李正的身影。有人大声地开始说话,过得一阵,一群人被手持刀兵的人们押了出来,要推在高台前杀光。

    分而食之。

    台上人的话没有说完,骚乱又从不同的方向过来了,有人冲上高台,有人从各个方向围拢,亦有人被砍倒在地上。巨大的混乱里,绝大多数的饿鬼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那浸满鲜血的暗红色的大髦终于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鬼王缓缓而来,走向了高台上的人们。

    有人咆哮,有人嘶吼,有人试图煽动台下的人群做点什么。名叫陈大义的老人柱着拐杖,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从下方上来的王狮童经过了他的身边,过不多时,士兵将意欲逃跑的众人抓了起来,包括那外来的、辽东的汉人李正押在了高台的边缘。

    李正试图说话,被旁边的士兵拿刀伸在嘴里,绞碎了舌头。

    鬼王走过来,一个一个地砍下了跪在这里的作乱者们的人头。

    他将人头向篝火,篝火熊熊地燃烧起来。

    ……

    阴沉的天空下,“饿鬼”们的部队,终于开始分散了,他们一半开始绕过徐州城往南走,一部分跟随着他们唯一能依靠的“鬼王”,去往了最近的,有粮食的方向。

    那是北方的,女真的军营。

    时间又过去了几日,不知什么时候,延绵的军阵犹如一道长墙出现在“饿鬼”们的眼前,王狮童在人群里声嘶力竭地、大声地说话。终于,他们奋力地冲向对面那道几乎不可能逾越的长墙。

    那浸着鲜血的、暗红色的大髦奔行在人群的最前方,汹涌的脚步声,犹如惊动整片大地的春雷,前方女真人的身影在视野中开始变得清晰,王狮童咽下了口水。

    “好饿啊……”

    春天已经到来。

    整片大地之上仍旧是一片荒芜的死色。

    “轰”的炮弹飞过来。

    王狮童奔跑在人群里,炮弹将他高高的推向天空……

    好饿啊……

    ……

    很远的远方,女人的身影溶入了护送的队伍,踏上了南下的路程。

    不知道在这样的路程中,她是否会向北方望向哪怕一眼。

    “……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们,能将她送去南边……”

    “……希望你们,能够保证她的衣食,希望你们,能够为她寻觅一位夫婿……”

    “……希望她能够在永远不会经历战乱的地方生活,希望她的夫婿能疼爱她,希望她儿孙满堂,希望在她老的时候,她的儿孙会孝顺她,希望她的脸上永远都能有笑容……”

    “……希望她忘了我,希望她永远……永远也不会想起曾经的,这段噩梦……”

    “……我希望她……”

    ……走向幸福。

    ……

    不知什么地方,有眼泪和笑容在交汇。

    他的身体飞起在天空中……

    天佑五年,那是距今三十三年前的春天,孩子出生在真定以西一户富贵的人家当中。孩子的父母信佛,是十里八乡交口称赞的仁善之人,却是老来放得此一子。天佑六年周岁,父母带着他去庙中游玩,他坐在文殊菩萨的脚下不肯离开,庙中主持说他与佛有缘,乃菩萨坐下青狮下凡,而家人姓王,故名王狮童。

    佛主慈悲,文殊菩萨更是智慧的象征,王狮童自幼聪慧,十七岁中了秀才,二十岁中了举人,父母虽然过世得早,但家中殷富,又有贤妻产下一名同样聪慧的儿子。

    景翰十三年,女真南下,二十一岁的王狮童带领着附近的乡人百姓撤入山中,躲避兵祸,女真人撤兵后,虽然家宅被毁,但得到庇护的百姓却无一人横死,王狮童起出家中积蓄,借给附近农人恢复生计。

    然而此后数年,天灾**终于接踵而至,年幼体弱的孩子在因战乱而起的瘟疫中死去了,妻子从此一蹶不振,王狮童守着妻子、照拂乡民,天灾到来时,他不再收租,甚至在此后为了十里八乡的流民散尽了家财,善良的妻子在不久之后终于伴随着伤心而去世了。临死之际,她道:我这一生在你身边过得幸福,可惜接下来只有你孤零零的一人了……

    王狮童埋葬了妻子,带着流民南下。

    只要有我在……便不会丢下你们一人……

    他向他们做出了承诺……

    ……

    武建朔十年,二月。

    王狮童飞向高空……

    在此之前,已用尽一生的挣扎……

    ……

    饿鬼们还在延绵无尽的大地上奔跑。

第八二〇章 沉落前夕 最后光芒

    晋地,迟来的春雨已经降临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灰暗的城池浸在水里,水里有血的味道。凌晨时分,漆黑的阁楼上,游鸿卓将伤药敷上肩头,疼痛的感觉传来,他咬紧了牙关,努力地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动静。

    已带着细碎缺口的长刀就搁在腿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伤药敷好,绷带拉起来,系上衣服,他的手指和牙关也在黑暗里颤抖。阁楼侧下方细碎的动静却已到了尾声,有道人影推开门进来。

    “老五死了……”那人影在阁楼的一侧坐下,“姓岑的没有找到。”

    游鸿卓靠在墙壁上,没有说话,隔着薄薄墙壁另一头的黑暗里只有夜雨淅沥。这样安静的夜,只有置身其中的参与者们才能感受到那夜幕后的汹涌波浪,无数的暗潮在涌动堆积。

    来到威胜之后,迎接游鸿卓的是一次又一次的亡命搏杀,在田实的死经历过酝酿后,这城市的暗处,每一天都飞溅着鲜血,投降者们开始在明处、暗处活动,热血的义士们与之展开了最原始的对抗,有人被出卖,有人被清理,在选择站队的过程里,每一步都有生死之险。

    前线的战斗已经展开,为了给妥协与投降铺路,以廖义仁为首的大族说客们每一日都在谈论北面不远的局面,术列速围林州,黑旗退无可退,必然全军覆没。

    但是面对着三万余的女真精锐,那万余黑旗,毕竟还是迎战了。

    他们竟然……不曾退却。

    厮杀的这些时日里,游鸿卓认识了一些人,一些人又在这期间死去,这一夜他们去找廖家麾下的一名岑姓江湖头领,却又遭了伏击。名叫老五那人,游鸿卓颇有印象,是个看起来干瘦可疑的汉子,方才抬回来时,浑身鲜血,已然不行了。

    因为身上的伤,游鸿卓错过了今夜的行动,却也并不遗憾。只是这样的夜色、沉闷与压抑,总是令人心绪难平,阁楼另一面的男人,便多说了几句话。

    “你说……还有多少人站在我们这边?”

    “黑旗纵横天下,不知道能把术列速拖在林州多久……”

    不论林州之战持续多久,面对着三万余的女真精锐,甚至其后二十余万的女真主力,一万黑旗,是走不掉了。这几天来,私下里的讯息汇集,说的都是这样的事情。

    夜色漆黑,在冰冷中让人看不到前路。

    但游鸿卓闭上眼睛,握住刀柄,没有回答。

    为刀百辟,唯心不易。他学会用刀时,首先学会了变通,但随着赵氏夫妇的指点,他逐渐将这变通溶成了不变的心思,在赵先生的教导里,曾经周宗师说过,文人有尺、武人有刀。他的刀,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前方越是黑暗,这把刀的存在,才越有价值。

    这两年来,虽然从未跟人提起,但他时常也会想起那对夫妇,在这样的黑暗中,那一对前辈,也必然也某个地方,用他们的刀剑斩开这世道的路吧,恰如曾经的周宗师、今日死去的同伴一样,有这些人存在、或存在过,游鸿卓便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陡然间将眼睛睁开,手按上了长刀。

    黑暗的夜色中,传来了一阵动静,那声响由远及近,带着隐约的金铁摩擦,是城中的军队。这样激烈的对抗中,威胜城的护城军都分成了两面,谁也不知道对方会在何时发难。这大雨之中奔跑的护城军带着火光,不多时,从这处宅子的前方跑过去了。

    去的是天极宫的方向。

    “我去看。”

    游鸿卓的身影已经无声地起来,卷起一张雨布,泥鳅一般的从阁楼的窗口滑出去,他在屋顶上奔跑,大雨之中朝四周望去,确定跑过去的只有那一小队士兵,才放下心来。

    如果是大队士兵在此时涌向天极宫,或许就意味着一场政变已经开始,那个时候,他们这些人,也都将投入到战斗里去。

    而在这样的夜里,小队的士兵,步伐如此急促,意味着的或许是……传讯。

    游鸿卓回到阁楼,靠在角落里沉寂下来,等待着黑夜的过去,伤势稳定后,加入那即便无穷无尽的新一轮的厮杀……

    ……

    沉重的夜色里,守城的士兵带着浑身泥泞的斥候,穿过天极宫的一道道大门。

    林州战场上的最新讯息,在第一时间被传来威胜,斥候翻山越岭,却在降临的大雨和黑暗中摔断了腿,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在初十的凌晨抵达威胜。

    这是最为紧急的消息,斥候选择了楼舒婉一方控制的城门进来,但由于相对严重的伤势,传讯人精神萎靡,守城的将领和士兵也不免有些心惊肉跳,联想到这两日来城中的传闻,担心着斥候带来的是黑旗败阵的消息。

    披着衣服的楼舒婉第一时间抵达了议事厅,她刚刚上床准备睡下,但实际上吹灭了灯、无法闭眼。那断腿的斥候淋了一身的雨,穿过空旷而寒冷的天极宫外围时,还在瑟瑟发抖,他将随身的信函交给了楼舒婉,说出消息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包括搀在他身边还不及出去的守城小将。

    “……华夏军败术列速于林州城,已正面打垮术列速三万余女真精锐的进攻,女真人损伤严重,术列速生死未卜,军队后撤二十里,仍在溃退……”

    “……什么?”楼舒婉站在那里,门外的寒风吹进来,扬起了她身后黑色的披风下摆,此时俨然听到了幻觉。于是斥候又重复了一遍。

    而传讯的信上也是这样说的。

    “炭火怎么还没来,医官呢,为这位壮士疗伤,为他安置住处。”她的目光迷乱,简单的信函看过两遍还显得茫然,口中则已经连续开口,下了命令,那斥候的模样实在是太虚弱了,她看了他两眼,“撑得住吗,包扎之后,我想听你亲口说……林州的情况……他们说……要打很久……”

    为上位者本不该将自己的心绪全盘托出,但这一刻,楼舒婉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林州之战,术列速初四动身,初六到,初七打,局势在初六实际上已经明了。黑旗既然未走,如果打不退术列速,那便再也走不了女真多马,打一仗后还能从容撤退的情况是不可能的。而即便要分胜负,三万女真精锐打一万黑旗,有脑子的人也大都能够想到个大概。

    这是初十的凌晨,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楼舒婉也难免觉得这是个恶劣的阴谋,然而,这斥候的身份却又是信得过的。

    “撑得住……”那斥候强撑着点头,随后道,“女相,是真的胜了。”

    “……华夏军携林州守军,主动出击术列速大军……”

    “……打得极为惨烈,但是,正面击溃术列速……”

    “……华夏一万二,击溃女真精锐三万五,期间,华夏军被打散了又聚起来,聚起来又散,但是……正面击溃术列速。”

    医官来了,斥候被搀往一旁,风吹进来,楼舒婉身后的披风在晃,令她的身形显得极为单薄,但她没有感觉到寒冷,静静地走到书桌边,沉默了许久:“传我命令……”她这样说着,然而声音极低,随后也并未发出什么命令来,消瘦的脸庞上是疲倦的双眼,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晶晶地滴下来。

    她流了两行眼泪,抬起头,目光已变得坚毅。

    “传我命令”

    夜晚的风正凛冽,威胜城就要动起来。

    ……

    天渐渐的亮了。

    游鸿卓从睡梦中惊醒,马队正跑过外头的街道。

    雨还在下,有人远远的敲响了锣声,在呼喊着什么。

    他仔细地听着。

    不久之后,游鸿卓披着蓑衣,与其他人一般推门而出,走上了街道,相邻的另一所房子里、对面的房舍里,都有人出来,询问:“……说什么了?”

    “林州捷报,华夏军大败女真军队,女真大将术列速生死未卜”

    “一万二千华夏军,连同林州守军两万余,击溃术列速所率女真精锐与贼军共计七万余,林州大胜,阵斩女真大将术列速”

    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响,人们从房间里冲出来,奔上春雨中的街道。

    城郊廖家老宅,人们在惶恐地奔走,一头白发的廖义仁将手掌放在桌子上,嘴唇在激烈的情绪中颤抖:“不可能,女真三万五千精锐,这不可能……那女人使诈!”

    “叔公,好多人信了,我们这边,亦有人传讯来……二房三房闹得厉害,想要收拾东西逃走……”

    “守城的军队已经集结起来了,吴襄元他们接了命令,那女人要乘机动手了……这消息过来,我怕下头有人已经开始反水……”

    “愚蠢、愚蠢找他们来,我跟他们谈……局面要守住,女真二十余万大军,宗翰、希尹所率,随时要打过来,守住局面,守不住我们都要死”

    无数的命令已经以天极宫为中心发了出去,混乱正蔓延,矛盾要变得尖锐起来。

    天极宫中,侍女袁小秋走进房间,悄然系紧了被风吹动的帘子,经过床前时,她看到洗漱过后的女相自这些时日以来第一次的进入了安眠,她抱着被子,脸庞白皙而消瘦,嘴角微微舒展开,像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是袁小秋第一次看见女相放下负担后的笑容。

    她静静地离开了房间,拉上房门,外头的广场上,雨还在下,远远的、高耸的城墙上,有一道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那儿,正在凝望天极宫外的景象,那是史进。

    云层依旧阴霾,但似乎,在云的那一端,有一缕光芒破开云层,降下来了。

    **************

    那是虚假的光芒。

    女真大营,将领正在集结,人们议论着从南面传来的讯息,林州的战报,是如此的出人意料,就连女真军队中,第一时间都以为是遇上了假消息。

    “说不定是那心魔的骗局。”接到讯息后,军中将领完颜撒八沉吟良久,得出了这样的猜测。

    但不久之后,事情被确认是真的。

    更多的细节上的讯息也随之汇集过来了。

    小小的帐篷里,完颜希尹一个一个地询问了从林州撤下来的女真士兵,亲自的、足足的询问了将近一天的时间。宗翰找到他时,他沉默得像是石头。

    “如何?”

    “……没有诈。”

    “……”

    “……一万两千余黑旗,林州守军两万余,其中一部分还被我方策动。术列速急于攻城,黑旗军选择了突袭。虽然术列速最终重伤,但是在他重伤之前……三万五千人对一万二千的黑旗,实际上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局面太乱,汉军只做添头,没什么用处,黑旗军被一次一次打散,我们这边的人也一次一次打散……”

    希尹冷静地说着这些话:“……打散之后又集结起来,集结之后又打散,但是在术列速被重伤之前,三万五千人,已经在战败的边缘了,也就是说,即便没有他的重伤,这一战也……”

    他张开嘴,最后的话没有说出来,宗翰却已经完全明白了,他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三十年来天下纵横,经历战阵无数,到老了出这种事,多少有点伤心,不过……术列速求胜心切,被钻了空子,也是事实。谷神哪,这事情一出,南面你安排的那些人,怕是要吓破胆子,威胜的小姑娘,恐怕在笑。”

    希尹也笑了起来:“大帅已经有了计较,不必来笑我了。”

    “嗯。”宗翰点了点头。

    “明日出征。”

    昏暗的天空中,女真的大营犹如一片巨大的蚁穴,旌旗与战号、传讯的声音,开始随着着初春的雨声,涌动起来。

    当阴谋走不下去,真正庞大的战争机器,便要提前苏醒。

    田实终究是死了,分裂毕竟已出现,即便在最艰难的情况下,击溃术列速的军队,原本不过万余的华夏军,在这样的大战中,也已经伤透了元气。这一次,包括整个晋地在内,不会再有任何人,挡得住这支军队南下的步伐。

    与此同时,徐州之战拉开帷幕。

    春雷划过天空,天地惊蛰。

第八二一章 焚风(一)

    随着北地春雨的降下,大片大片的积雪融化了,持续了一个冬季的白色逐渐失去它的统治地位,黄河上游,随着轰隆隆的融冰开始进入河床,这条母亲河的水位开始了显著的增长,咆哮的河水卷积着冬日里漫布河床两侧的污垢奔腾而下,黄河两岸的雨幕里一片萧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由黄河而下,越过滚滚长江,南面的天地在早些时日便已苏醒,过了二月二,春耕便已陆续展开。广阔的土地上,农夫们赶着耕牛,在阡陌的农田里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长江之上,来去的商船迎着风浪,也早已变得忙碌起来。大大小小的城池,大大小小的作坊,来往的商队片刻不息地为这段盛世提供着力量,若不去看长江北面层层叠叠已经动起来的百万大军,人们也会由衷地感叹一句,这真是盛世的好年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确实是好年景。

    临安城内,聚集的乞儿向路人兜售着他们可怜的故事,侠客们三五结伴,拔剑赴边,书生们在此时也终于能找到自己的慷慨激昂,由于北地的大难,青楼妓寨中多的是被卖进来的姑娘,一位位清倌人的歌唱中,也往往带了许多的悲伤又或是悲壮的色彩,商旅来来去去,朝廷公务繁忙,官员们时常加班,忙得焦头烂额。在这个春天,大伙儿都找到了自己合适的位置。

    北地的战事、田实的悲壮,此时正在城中引来热议,黑旗的参与在这里是微不足道的,随着宗翰、希尹的大军开拨,晋地正要面对一场灭顶之灾。与此同时,徐州的战端也已经开始了。太子君武率领大军百万坐镇北面防线,是书生们眼中最关注的焦点。

    与此同时,有识之士们还在关注着西南的情况,随着华夏军的停战檄文、要求共同抗金的呼吁传出,一件与西南有关的丑闻,出人意料地在京城被人揭开了。

    这件丑闻,关系到龙其飞。

    自从去年夏天黑旗军图穷匕见入侵蜀地开始,宁立恒这位曾经的弑君狂魔再度进入南武众人的视野。此时虽然女真的威胁已经迫在眉睫,但当局面突然变作三足鼎立后,对于黑旗军这样来自于侧后方的巨大威胁,在许多的场面上,反倒成为了甚至超越女真一方的重要焦点。

    毕竟无论是从聊天还是从显摆的角度来说,跟人谈论女真有多强,无疑显得思维陈旧、老生常谈。而让众人注意到侧后方的盲点,更能显出人们思维的与众不同。黑旗威胁论在一段时间内水涨船高,到得十月十一月间,抵达京城的大儒龙其飞带着西南的第一手资料,成为临安社交界的新贵。

    之前便有提到,初抵临安的龙其飞为了挽回局面,在渲染自己只手补天裂的努力同时,其实也在各处游说权贵,希望让人们意识到黑旗的强大与狼子野心,这中间当然也包括了被黑旗占据的成都平原对武朝的重要。

    然而形势比人强,对于黑旗军这样的烫手山芋,能够正面捡起的人不多。即便是曾经力主讨伐西南的秦桧,在被皇帝和同僚们摆了一道之后,也只能默默地吞下了苦果他倒不是不想打西南,但若是继续主张出兵,接下里又被皇帝摆上一道怎么办?

    由于这样的原因,龙其飞的诉求碰了壁,在恼羞成怒中,他投入左相赵鼎门下,兜出了曾经秦桧的颇多烂事,以及他最初怂恿大伙儿去西南捣乱,此时却再不管西南后患的丑态。

    年关期间,秦桧因此腹背受敌,装了无数孙子才得到皇帝周雍的谅解。此时,已是二月了。

    这个二月间,为了配合北面即将到来的大战,秦桧在枢密院忙得焦头烂额,每日里家都难回,对于龙其飞这样的小人物,看起来已经无暇顾及。

    至于龙其飞,他已然上了戏台,自然不能轻易下去,几个月来,对于西南之事,龙其飞忧心忡忡,俨然成为了士子间的领袖。偶尔领着太学学生去城中跪街,此时的天下大势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学生忧心爱国乃是一段佳话,周雍也已经过了最初当皇帝恨不得天天玩女人结果被抓包的阶段,当初他让人打杀了喜欢嚼舌头的陈东,如今对于这些学生士子,他在后宫里眼不见为净,反倒偶尔开口嘉奖,学生得了嘉奖,夸奖皇帝圣明,双方便和乐融融、皆大欢喜了。

    在龙其飞身边首先出事的,是跟随他东来的青楼头牌卢果儿。这位女巾帼在危急关头下药蒙翻了龙其飞,然后陪他逃离在黑旗威胁下岌岌可危的梓州,到京城奔走之事,被人传为佳话。龙其飞出名后,作为龙其飞身边的红颜知己,卢果儿也开始有了名气,几个月里,纵然摆出已委身龙其飞的姿态,不怎么出门,但慢慢的其实也有了个小小的社交圈子。

    然而在龙其飞这边,当初的“佳话”实际上另有内情,龙其飞心中有鬼,对于身边的女人,反而有些芥蒂。他许诺卢果儿一个妾室身份,随后抛开女人奔走于名利场中,到得二月间,龙其飞在偶尔的几次相处的空隙中,才察觉到身边的女人已有些不对。

    他原本也是人杰,当下按兵不动,私底里调查,随后才发现这自西南边陲过来的女人早已沉浸在京城的花花世界里不能自拔,而最麻烦的是,对方还有了一个年轻的书生姘头。

    二月十七,北面的战争,西南的檄文正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子夜时分,龙其飞在新买的宅邸中杀死了卢果儿,他还未曾来得及毁尸灭迹,得到卢果儿那位新相好报案的官差便冲进了宅子,将其捉拿下狱。这位卢果儿新结识的相好一位忧国忧民的年轻士子挺身而出,向官府告发了龙其飞的丑陋,其后官差在宅子里搜出了卢果儿的手书,原原本本地记录了西南诸事的发展,以及龙其飞在逃亡时让自己勾结配合的丑陋真相。

    下狱的第三天,龙其飞便在铁证之下一一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包括他害怕事情败露失手杀死卢果儿的来龙去脉。这件事情一时间震动京城,与此同时,被派去西南接回另一位有功之士李显农的官差已经上路了。

    你方唱罢我登场,待到李显农沉冤昭雪来到京城,临安会是怎样的一种境况,我们不得而知,在这期间,始终在枢密院忙碌的秦桧未曾有过半点动静在之前他被龙其飞抨击时未曾有过动静,到得此时也不曾有过当人们想起这件事、说起来时,都不由得由衷竖起大拇指,道这才是宠辱不惊、一心为国的无私大员。

    在这春雨潇潇的二月间,一些知道内情的人们在听说了事态的发展后,便也大多一笑置之。

    周佩听说龙其飞的事情,是在去往皇宫的马车上,身边人大概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她只是叹了口气,便将之抛诸脑后了。此时战争的轮廓已经变得明显,弥漫的硝烟气息几乎要熏到人的眼前,公主府负责的宣传、内政、搜捕女真斥候等诸多工作也已经极为繁忙,这一日她正要去城外,突然接了父亲的宣召,也不知这位自开年以来便有些忧心忡忡的父皇,又有了什么新想法。

    进入宫中,背负双手的周雍正在御书房前的屋檐下踱步,不知在冥思苦想些什么,周佩口称拜见之后,皇帝满脸笑容地过来扶她:“乖女儿你来了,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他道,“来来来,外面冷,先到里头来。”

    周佩进了御书房,在椅子前站住了,满脸笑容的周雍双手往她肩膀上一按:“吃过了吗?”

    “父皇有什么事,但说……”

    “没什么事,没什么大事,就是想你了,哈哈,所以召你进来看看,哈哈,怎么着?你那边有事?”

    周佩目光炯炯地盯了这不靠谱的父亲两眼,然后出于尊重,还是首先垂下了眼帘:“没什么大事。”

    “看起来瘦了。”周雍诚恳地说道。

    “父皇关心女儿身体,女儿很感动。”周佩笑了笑,表现得温和,“只是到底有何事召女儿进宫,父皇还是直说的好。”

    “咳咳,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周雍有些为难,“就是有件事啊,为父这几日来冥思苦想,其实也还没有想通,只是想……找你来参详参详,毕竟女儿你足智多谋,当然,呃……”

    “……”

    周雍“呃”了半晌:“就是……西南的事情……”

    “西南何事?”

    “姓宁的说,相求和……”周雍盯着女儿,“皇儿觉得,此事怎么样?”

    周佩明白过来。自女真的阴影袭来,这不靠谱的父亲面上不说,实际上日日担忧。他智慧有限,平日里纵情享乐,到得此时再想将脑子拿出来用,便有些勉强了。晋地田实死后,西南随即发出檄文,停止攻打梓州,并呼吁武朝停止与西南的对立,以最大的力量对抗女真。

    黑旗已占据大半的成都平原,在梓州止步,这檄文传到临安,众议纷纷,但是在朝廷高层,跟一个弑君的魔头谈判仍旧是完全不可突破的底线,朝廷诸多大员谁也不愿意踩上这条线。

    从武朝的立场来说,这类檄文看似大义,实际上就是在给武朝上眼药,给出两个无法选择的选项还假装豁达。这些天来,周佩一直在与暗中宣传此事的黑旗奸细对抗,试图尽量抹掉这檄文的影响。谁知道,朝中大臣们没上钩,自己的父亲一口咬住了钩子。

    周佩忍住怒意:“父皇明知,与弑君之人谈判,武朝道统难存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宁毅不过花言巧语、巧言令色罢了,他心知肚明武朝没得选……”

    “唉,为父何尝不知道此事的为难,一旦说出来,朝廷上的那些个老学究怕是要指着为父的鼻子骂了……可是女儿,形势比人强哪,有些时候可以蛮横,有些时候你横不过,就得认输,女真人杀过来了,你的弟弟,他在前头啊……”

    周雍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为父当这皇帝,一开始是赶鸭子上架,想当个好皇帝,留个好名声,但毕竟也没个头绪,可女真人那年杀来的状况,为父还是记得的,在海上漂的那半年,江南杀成白地了,死的人多啊。为父对不住他们,最对不住的是你弟弟,抛下他就走了,他差点被女真人追上……”

    “君武他性子烈、刚直、聪明,为父看得出来,他将来能当个好皇帝,但是咱们武朝如今却还是个烂摊子。女真人把这些家当都砸了,咱们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些天为父细细问过朝中大臣们,怕还是挡不住啊,君武的性格,折在那里头,那可怎么办,得有条后路……”

    周雍言语诚恳,低声下气,周佩静静听着,心中也有些感动。实际上这些年的皇帝当下来,周雍虽然对儿女颇多纵容,但实际上也已经是个爱摆架子的人了,平素还是称孤道寡的居多,此时能如此低声下气地跟自己商量,也算是掏心窝子,而且为的是弟弟。

    但纵然心中感动,这件事情,在台面上终究是过不去。周佩正襟危坐、膝盖上握紧双拳:“父皇……”

    “所以啊,朕想了想,就是瞎想了想,也不知道有没有道理,女儿你就听听……”周雍打断了她的话,谨慎而小心地说着,“靠朝中的大臣是没有办法了,但女儿你可以有办法啊,是不是可以先接触一下那边……”

    “父皇!”周佩的火气当时就上来了。

    但周雍没有停下,他道:“为父不是说就接触,为父的意思是,你们当年就有交情,上次君武过来,还曾经说过,你对他其实颇为仰慕,为父这两日忽然想到,好啊,非常之事就得有非常的做法。那姓宁的当年犯下最大的事情是杀了周,但如今的皇帝是咱们一家,若是女儿你与他……咱们就强来,只要成了一家人,那帮老家伙算什么……女儿你现在身边横竖也没人,那渠宗慧该杀……老实说,当年你的亲事,为父这些年一直在内疚……”

    皇帝压低了声音,手舞足蹈地比划,这令得眼前的一幕显得格外戏剧性,周佩一开始还没有听懂,直到某个时候,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了起来,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门,这其中还带着心底最深处的某些地方被窥见后的无比羞恼,她想要站起来但没有做到,手臂扬了扬,不知挥到了什么地方。

    身穿龙袍的皇帝还在说话,只听茶几上砰的一声,公主的左手硬生生地将茶杯打破了,碎片四散,随后便是鲜血流出来,猩红而粘稠,触目惊心。下一刻,周佩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陡然跪下,对于手上的鲜血却毫无察觉。周雍冲过去,朝着殿外放声大喊起来……

    皇宫里的小小插曲,最终以左手缠着绷带的长公主失魂落魄地回府而告终了,皇帝打消了这异想天开的、暂时还没有第三人知道的念头。这是建朔十年二月的末尾,南方的许多事情还显得平静。

    大名府、徐州的惨烈战事都已经开始,与此同时,晋地的分裂实质上已经完成了,虽然藉由华夏军的那次胜利,楼舒婉悍然出手揽下了不少成果,但随着女真人的拔营而来,巨大的威压实质性地降临了这里。

    到得后来,楼舒婉、于玉麟、林宗吾、纪青黎等各家势力占据了威胜以西、以南的部分大小城池,以廖义仁为首的投降派则割裂了东面、北面等直面女真压力的众多区域,在实质上,将晋地近半区域化为了沦陷区。

    在宣布投降女真的同时,廖义仁等各家在女真人的授意下调动和聚集了军队,开始朝着西面、南面进军,开始第一轮的攻城。与此同时,取得林州胜利的黑旗军往东面奔袭,而王巨云率领明王军开始了南下的征途。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在楼舒婉等人的配合下,与一干教众取得了盖州极其以东、以南的三座城池的统治权,同时也获得了大量的物资军备。

    三月间,大军首当其冲兵临威胜,于玉麟、楼舒婉据城以守,谁也未曾想到的是,威胜尚未被打破,希尹的伏兵已经发动,盖州守将陈威倒戈,一夕之间变天内讧,银术可随即率骑兵南下,令得林宗吾所率的大光明教成为晋地抗金力量中首先出局的一支队伍……

第八二二章 焚风(二)

    “血沃中原哪……”

    三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成都平原,嘉定以南名为陈村的小村庄里,由去年冬天开始的土建工程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

    先一步完工的村东头的院落中有一栋二层小楼,一楼房间里,宁毅正将昨日传来的讯息陆续看过一遍。在书桌那头的娟儿,则负责将这些东西一一整理归档。

    虽然身居南方,但这看似偏僻的村落眼下却算得上是整个天下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金国、中原、武朝的各种讯息每日里都在传过来,紧急的讯息多半简短一些,后续的补充则相对详细。

    中原正在进行的三场大战,眼下正是被密切注意的焦点,当然,大名府的围城持续的时日已久,徐州之战还在最初的相持,讯息不算多。晋地的局面才是真正的一日三变,晋地的负责人每三日将情报汇总一次,使人带过来,这天看到林宗吾麾下起内讧的消息,宁毅便皱起了眉头,然后将那情报扔开。

    “白瞎了好东西!”他低声骂了一句。

    自从华夏军归于西南,打通商道的努力从一开始就有往晋地使劲,到后来杀了田虎,田实、楼舒婉等人掌权后,许多先进的弩弓、大炮乃至器械原理华夏军都优先援助了那边,再加上田虎的十年经营,晋地的家当其实颇为丰厚。

    田实死后的晋地分裂,实际上也是这些资源的再次抢夺和分配,即便对林宗吾这样先前有过节的家伙,楼舒婉乃至于华夏军方面都使了相当大的力气让他们上位,甚至还损失了部分能够拿到的好处。谁知道这胖子椅子还没坐热就被人打脸,让宁毅觉得看见这名字都晦气。

    “什么?”娟儿凑了过来。

    “我帮条狗都比帮他好!”宁毅点着那份情报,撇嘴不爽,娟儿便笑了起来,管理华夏军已久,事务缠身,威严日甚,也只有在少数家人独处的时候,能够看到他相对肆无忌惮的样子。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故意为之的。

    晋地的几条讯息后,南面的消息也有,淮南方向,韩世忠的军队已经开始接纳由北面陆续下来的流民这是当初由王狮童率领的,越数千里而下的“饿鬼”余部,当然,更多的可能还是中原家破人亡,被裹挟而来的难民们经历这样漫长的灾难之后,他们的数量实际上已经不多了。

    “饿鬼”,这场持续了年余,在中原波及数百万人生命的大灾难,最终落下帷幕,幸存之人大约在五到十万之间。这个数目也还在陆续的减少,由于总数已经大幅度下降的原因,南方的官府在太子君武的授意下对这些已然饿到皮包骨头的难民们展开了营救和收留工作。

    令宁毅感到欣慰的是,君武并未盲目地让这些民众进入南面社会,而是命令官府和军队展开了集中收治,一方面预防疾病,另一方面避免这些失去一切而且多数吃过人的难民对江南社会造成巨大的冲击。

    可以想象,如果贸然将这些苦命人放进普通人的社会之中,感受到道德失序且失去了一切的他们,可以为了一口吃喝干出些什么事情来。而经历了掠夺与厮杀的洗礼之后,这些人在短时间内,也必然难以像其它难民般溶入社会,加入小作坊或是其他一些地方安静地工作。

    这样的事实,与同情心无关。

    有关于王狮童临终前的请求,方承业也将之补充在了这次的讯息上,一道捎来了。

    在有关王狮童的事情上,方承业做出了检讨,在去年的上半年,方承业就应该发动力量将之杀死。但一来对于王狮童,方承业有着一定的同情,以至于这样的行动意志并不坚决;二来王狮童本人极为聪明,虽然他的目标鲁莽,但对饿鬼内部以及自己身边的掌控一直都很严。两个原因叠加起来,最终方承业也没有找到足够好的下手时机。

    到得去年下半年,女真人已经南下,这时候中原早已生灵涂炭。华夏军的前线人员认为饿鬼或许还能对宗弼的队伍起到一定的阻滞作用,刺杀王狮童这种成功率不高的计划,又被暂时的搁置下来。

    从后往前看,若是在去年上半年由方承业发动前线人员不惜一切代价杀死王狮童,或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百万生灵,最终在情报上占据的位置,其实并不多。宁毅看了两遍,叹了口气,事实上,如果真能预测一切事情的发展,他在泽州杀死王狮童、打散饿鬼反倒更加顺手。方承业未能发动计划的一个前提,实际上也是因为王狮童本身就是不俗之人,百万饿鬼成型之后,想要在内部刺杀他的成功率,毕竟太低了。

    “有关饿鬼的事情,归档到文库去吧,也许后来人能总结出个教训来。”

    娟儿将情报默默地放在了一边。

    饿鬼的事情已经盖棺,传过来的只能算是总结,这份情报后,便是各地少数可能有价值又可能只是热闹的花边新闻了,临安城中的状况,各个青楼茶肆间最为流行的讯息是一份,关于龙其飞的事情也在其间,宁毅看后将之扔到一边,结束了上午的第一项工作。

    随后是关于治安体系的一场会议。

    自去年出兵占领成都平原,华夏军治下的民众扩张何止百万。统治这样大的一片地方,不是有几万能打的军队就行,而在和登三县的几年里,虽然也培养了一部分的事务官,但终究还是不够用的。

    过去的武朝,或者说整个儒家体系中,统治地方一直都是皇权不下县的玩法,这与封建社会的政治资源状况是相配套的。但对于华夏军来说,将地方完全归于乡绅已经不明智,这是因为华夏军的纲领融合了部分的民主思想,讲求民权与民智,但同时,打土豪分田地的做法,一样不适合眼前的状况。

    在后世,经历了百年的屈辱,再加上《资本论》、马列这一系列颇为严谨的理论和纲领支持,到令得这种彻底的变革走出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框架来。在眼下,武朝阔气了两百年,屈辱不过十年,过于激进的手段很容易变成一场无法停止的狂欢,纵然不至于步入方腊的后尘,实际上也难以产生良好的结果,这一直是宁毅想要避免的。

    而在眼下,华夏军关于“华夏”这一块的提法,要求人们变革自强,拥有自己的权力,捍卫自己的权力,但一时间,也无法被底层民众深刻理解。毕竟在过去的上千年,读书人扛起一切社会责任,苦哈哈们埋头工作就是深入人心的分工方式。令军队“自强”,可以用军法,令民众觉醒却无法强制,因此,“华夏”的提法固然能在小苍河那种艰难时期振奋人心,却很难在和平的西南成为推动一切的核心理念。

    那么,在此时的西南,能够成为核心理念的到底是什么?宁毅选择的仍旧是契约精神。

    将退役或是负伤的老兵调配到各个村落成为华夏军的代言人,制约各地乡绅的权力,将华夏军在和登三县推行的基本的人权与律法精神写成简单的条例,由这些老兵们监督执行,宁可让执法相对机械化,打击各地为富不仁的情况,也是在这些地方逐渐的争取民心。

    而为了令各地乡绅对于老兵的腐化速度不至于太快,不断进行的思想工作便是极为必要的事情。而这种模式,与美国早期的治安官模式,其实也有一定的类似。

    从现实层面上来说,华夏军眼下的状况,其实一直都是一支在现代军队理念维持下的军管政府,在女真的威胁与武朝的**中,它在一定的时期内依靠战绩与军纪保持了它的强大与高效。但如果在这种高效逐渐回落后即将近一代华夏军不可避免地要回归到生活中的轮回完成后如果宁毅所放下的理念,无论是民主、人权、封建还是资本不能落地成型,那么整个华夏军,也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分崩离析的后果。

    到如今,宁毅所花费功夫最多的,一是契约精神,二是基本人权。讲契约、有人权,做生意,其实也是在为工业革命、乃至资本主义的第一轮落地做准备。因为无论其它的主义会否成型,格物所推动的工业革命萌芽,对于宁毅而言都是真正触手可及的未来。

    而在眼前较短的时期内,令这个治安体系尽量踏实地运作起来,彻底完成对成都平原的掌控,也有着另一轮现实的意义。华夏军在和登三县时约有六万军队,如今近一万去了徐州,五万多人即便加上一定的民兵要保证成都平原的统治,也只是堪堪够用。在女真南下的局面里,如果将来真要做点什么,宁毅就必须尽快地从手中抠出足够多的生力军来。

    从老兵之中选择出来的治安资源相对够用,随着这个开春,和登储备的一百九十八名识字启蒙级别的教师也已经分往成都平原各处,进行一定周期的流动开班,教授识字与算学。

    而军中的医疗资源早在去年就已经被放了出去。与此同时,华夏军商业部一方自去年开始就在积极联络当地的商贾,进行鼓动、牵线与帮扶身在凉山附近,过去华夏军进行的商贸活动也与不少人有过来往,到得此时,真正麻烦的是成都平原外围的局面紧张,但随着女真的威胁日甚,华夏军又发布了停战檄文之后,到得三月间,外围的紧张局势其实已经开始缓解,成都平原上的商业状况,陆续地开始回暖了。

    这各种各样的事情,令得如今的宁毅又开始进入连轴转的状态里,下午、晚上……听各种报告、开会、接见要见的人……到得夜里回到家中,孩子多已睡下,院子里也不见得喧闹了,这时候与几个妻子的见面还显得安静,有时候与云竹坐在房檐下,与她说起临安传来的消息……

    “啊,现在那里的花魁叫做施黛黛了,是个西域女人……唉,世风日下,名字太不讲究……”

    有时候与檀儿、小婵等人相约煮个面条做宵夜,时间虽然晚了,他亲自动手,却也并不累。

    有时候使唤锦儿过来按按头,有时候欺负红提、又或是被西瓜欺负……这样的时候,是他每天最放松的时刻。

    其实也并不多。

    西南虽然平静,但有时候他深夜从梦中醒来,鼻中嗅到的,仍是梦里硝烟的味道。

    “怎么了?”浅睡的妻子也会醒过来。

    “没什么……你没变成戏法,我也没砌成房子啊。”

    这话说来有些遗憾,对于两人来说,却是很温暖的回忆了。随后妻子会说起孩子。

    “……打完仗了,让他们去砌吧。”

    话题逐渐转开,宁毅望向窗外的月光时,硝烟的味道,仍未散去……

    ……

    黄河北岸,细雨潇潇中,兵戈交击的声音密集地响在一起,一场战争正在进行。

    箭雨飞舞、马声长嘶,盾牌与枪阵冲撞在一起,臂系黄巾的信众军队杀入前方的阵型里。

    “哇啊”战场的锋线上,一道奔行的身影犹如浑身浴血的佛陀,随着雷霆般的怒吼,这身影撞进前方的人群里,双手持刀,朝着对方帅旗所在的方向一路砍杀。这些投降女真的汉军士兵被这沾满鲜血的巨人杀破了胆,转身逃跑,巨人在无力的抵抗中几乎杀出了一条血路,跑得慢的几名士兵被他装得满地打滚。

    这场遭遇战,降军的胜算本就不高,前锋的一侧被冲散,败势顿显,帅旗下的将领策马欲逃,那浑身是血的巨人便顺着人群冲了过来,身形快逾奔马。

    雨幕之中,一人一骑、一前一后,在这混乱的战场之上拉近了距离,马上的将军回身一箭,那身影顺手挥出,箭矢转眼抛飞无踪,眼见对方越来越近,将军胆气已泄,放声大喊:“我投降,饶命……”

    然而对方狂吼着冲了上来。

    这是天下第一人,林宗吾。

    那巨大的身形从侧面靠上战马,便听轰然一声,水花四溅,战马在奔跑中被硬生生地撞飞出去,连同马上的将军在泥泞中飞砸翻滚,那将军头昏脑涨,还未爬起来,林宗吾冲到他身边,抓起他的脖子,猛然间将他甩了起来。

    百多斤的身体,炮弹一般的飞往旁边,砸上了一小队逃跑的士兵,再落地时身体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林宗吾冲过去,夺来钢刀狂杀猛砍,率领着麾下的士兵,一路追杀……

    这场小小的胜利与屠杀,稍稍振奋了士气,信众们搜刮了战场,回到十余里外山间的寨子里时,天已经开始黑了,寨子里满是信奉大光明教的士兵与家属,军中的骨干们已经开始宣传今日的胜利,林宗吾回到房间,洗过之后,换了一身衣服。黑夜降临了,雨已经停住,他离开营帐,面带笑容地穿过了寨子,到得外围的黑暗处时,那笑容才收敛了起来。

    他往暗处走。

    虽然体型庞大,但作为武艺天下第一人,山间的崎岖挡不住他,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称得上危险的地方。这段时间以来,林宗吾习惯在黑暗里沉默地看着这个寨子,看着他的这些信众。

    寨子后方的小广场上,部分信众正在练武,旁边有些孩子也在咿咿呀呀地练。

    不知什么时候,林宗吾回到寨子里,他从黑暗的角落里出来,出现在一位正在挥舞木棍的小孩身前,小孩吓了一跳。

    “……如来……伯伯?”

    待到看清楚之后,那孩子才发出了这样的称呼。

    孩子名叫穆安平,是那疯魔一般的林冲的儿子,在得知真相之后,对于孩子的安置,林宗吾便已经有了主意。然而那时候他还在忙碌着晋地的局势,想着在天下占一席之地,整个事情被耽搁下来,到如今,这些忙碌都过去了。

    林宗吾摸着他的头,叹了口气。

    “从今日起,你叫平安,是我的弟子……我来教你武艺,将来有一天,你会是天下第一人。”

    这一刻,没有大的排场,也没有众人隆重的祝贺,即便是眼前的孩子,也仍懵懵懂懂地眨着眼睛,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寨子中篝火明灭,各种声音嘈杂而混乱,如同这天下一般,在雨里舞动……

    ……

    大名府。

    投石车在动。

    三月里,厮杀还在持续,原本坚固的城墙已千疮百孔,城头的防线岌岌可危,这场惨烈的攻城战,即将步入尾声了……

第八二三章 焚风(三)

    阳春三月,庭院里的新树已发芽了,骤雨初歇,树枝上的绿意浓的像是要化成水珠滴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的爷爷,我记得是个古板的老家伙。”

    “……出身便是书香世家,一辈子都没什么出奇的事情。幼而好学,年少中举,补实缺,进朝堂,然后又从朝堂上下来,回到家乡教书育人,他平时最宝贝的,就是存在那里的几屋子书。现在想起来,他就像是大伙儿在堂前挂的画,一年四季板着张脸严肃得不得了,我那时候还小,对这个爷爷,平素是不敢亲近的……”

    “……辽人杀来的时候,军队挡不住。能逃的人都逃了,我不害怕,我那时候还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家里人都聚集起来了,我还在堂前跑来跑去。老头子在厅堂里,跟一群硬邦邦的叔叔伯伯讲什么学问,大家都……正襟危坐,衣冠整齐,吓死人了……”

    “……我哇哇大哭,他就指着我,说,家里的骨血有一个人传下去就够了,我他娘的……就这样跟着一帮女人活下来。走之前,我爷爷牵着我的手……我忘了他是牵着我还是抱着我,他拿着火把,把他宝贝得不得了的那排屋子放火点了……他最后被剥了皮,挂在旗杆上……”

    院子里,厅堂前,那样貌犹如女子一般偏阴柔的书生端着茶杯,将杯中的茶倒在屋檐下。厅堂内,房檐下,武将与士兵们都在听着他的话。

    “……他不喝酒,所以敬他以茶……我后来从奶奶那边听完这些事情。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去死前做得最认真的事情不是磨利自己的刀枪,而是整理自己的衣冠,有人衣冠不正还要被骂,神经病……”

    “……我,从小什么都不理,什么事情我都做,我杀过人、生吃过人,我不在乎自己衣冠不整,我就要别人怕我。老天就给了我这么一张脸,我家里都是女人,我在京城学堂上学,被人取笑,后来被人打,我被人打不要紧,家里只有女人了怎么办?谁笑我,我就咬上去,撕他的肉,生吞了他……”

    “……后来有一天,我十三岁,一个京城当官的家伙欺负我家没有男人,调戏我那性子弱的姑妈,我扑上去撕了他半张脸,掏了他的一只眼睛,嚼了。周围的人吓坏了,把我抓起来,我指着那帮人告诉他们,只要我没死,迟早有一天我会到他家去,把他家老老小小生吞活剥……后来我就被送到北边来了……那家伙现在都不知道在哪……”

    他将第二杯茶往泥土中倒下。

    “……我在北方的时候,心中最牵挂的,还是家里的那些女人。奶奶、娘、姑妈、姨妈、姐姐妹妹……一大堆人,没有了我她们怎么过啊,但后来我才发现,就算在最难的时候,她们都没输给……哈哈,输给你们这帮男人……”

    “……我这样的性格,原本也更应该跟着那宁魔头一起做事,但后来我没跟上去,不是因为家里的这些亲人……说起来也怪,宁魔头动手造反的时候,我跟他的关系也挺好的,但他就是没有通知过我,一点端倪都没有露出来……”

    “……我王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可我自小就没觉得自己读过多少书,我想当的是侠客,最好当个大魔头,所有人都怕我,我可以保护家里人。读书人算什么,穿着书生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杀敌?可是啊,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迂腐的……那帮迂腐的老东西……”

    他在地上,倒下第三杯茶,眼中闪过的,似乎并不只是当年那一位老人的形象。喊杀的声音正从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一身长袍的王山月在回忆中停留了片刻,抬起了头,往厅堂里走。

    “……那帮老东西啊,我却不得不尊重他们……”

    他走到厅堂那头的桌边,拿起了高高的冠帽。

    “……诸位都是真正的英雄,过去的这些日子,让诸位听我调度,王山月心有惭愧,有做得不当的,今日在这里,不一一向诸位道歉了。女真人南来的十年,欠下的血债罄竹难书,我们夫妻在这里,能与诸位并肩作战,不说别的,很荣幸……很荣幸。”

    将高高的帽子戴上,缓慢而沉稳地系上系带,用长长的簪子固定起来。然后,王山月伸手抄起了桌上的长刀。

    “……诸位,看起来大名府已不可守,我们在这里拖住这些家伙半年,该做的已经做到,能不能出去我不敢说。在眼下,我心中只想亲手向女真人……讨回过去十年的血债”

    刀锋的寒光闪过了厅堂,这一刻,王山月一身雪白袍冠,看似文质彬彬的脸上露出的是慷慨而又豪迈的笑容。

    “诸位兄弟,女真势大,路已走绝,我不知道我们能走到哪里,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活着出去,即便能活着出去,我也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我们能将这笔血债,从女真人的手中讨回来。但我知道、也确定,终有一天,有你我这样的人,能复我华夏,正我衣冠……若在场有人能活着,就帮我们去看吧。”

    他笑了笑:“……现在,我们去讨债。”

    有应和的声音,在人们的步伐间响起来。

    武建朔十年三月二十三,大名府外墙被攻破,整座城池,陷入了激烈的巷战之中。经历了长达半年时间的攻防之后,终于入城的攻城士兵才发现,此时的大名府中已密密麻麻地构筑了许多的防御工事,配合炸药、陷阱、四通八达的地道,令得入城后稍稍松懈的军队首先便遭了迎头的痛击。

    不过失去城墙的防守毕竟已经被削弱太多。坐镇大名府的女真将领完颜昌长于内政后勤,兵法以保守著称,他指挥着二十余万的汉军入城清扫,掘地三尺步步为营的同时,大肆的招降愿意投降的、陷入绝路的守城军队,于是到得破城的第三天,便已经开始有小股的部队或个人开始投降,配合着女真人的攻势,破解城内的防御线。

    亦有军队试图向城外展开突围,然而完颜昌所率领的三万余女真直系部队担起了破解突围的任务,优势的骑兵与鹰隼配合扫荡追逐,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生离大名府的范围。

    被王山月这支军队突袭大名,此后硬生生地拖住三万女真精锐长达半年的时间,对于金军而言,王山月这批人,必须被全部杀尽。

    逐步攻城扫荡的同时,完颜昌还在紧紧盯住自己的后方。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于林州打了胜仗的华夏军在稍稍休整后,便自西北的方向奔袭而来,目的不言自明。

    挟着大败术列速的威势,这支军队的行踪,吓破了沿途上不少城池守军的胆子。华夏军的行踪几度出现在大名府以北的几个屯粮重镇附近,几天前甚至瞅了个空隙突袭了北面的粮仓肃方,在原本李细枝麾下的军队大部分被调往大名府的情况下,各地的告急文书都在往完颜昌这边发过来。

    但完颜昌视若无睹。

    至于三月二十八,大名府中有半数地方已经被清扫光,这个时候,女真的军队已经不再接受投降,城内的军队被激起了哀兵之志,打得顽强而惨烈,但对于这种情况,完颜昌也并不在乎。二十余万汉军部队从城市的各个方向进入,对着城内的万余残兵展开了最为猛烈的攻击,而三万女真士兵屯于城外,无论城内死了多少人,他都是按兵不动。

    他在等待华夏军的过来,虽然也有可能,那只军队不会再来了。

    一万三对战术列速的三万五千人,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伤元气,如果这支军队不过来,他就先吃掉大名府的所有人,然后转头以优势兵力淹没这支黑旗残兵。如果他们鲁莽地过来,完颜昌也会将之顺口吞下,从此底定江北的战事。

    ……

    时间回去两天,大名府以北,小城肃方。

    在夺得了这里的仓储后,自林州血战中转战过来的华夏军队伍,得到了一定的休整,吃了几天的饱饭。

    林州的一场大战,虽然最终击败术列速,但这支华夏军的减员,在统计之后,接近了一半,减员的半数中,有死有重伤,轻伤者还未算进去。最终仍能参与战斗的华夏军成员,大约是六千四百余人,而林州守军如史广恩等人的参与,才令得这支军队的数目勉强又回到一万三的数量上,但新加入的人手虽有热血,在实际的战斗中,自然不可能再发挥出先前那般顽强的战斗力。

    对于能否继续援救大名府,军队当中有过多次的讨论。在原本的计划中,华夏军援防晋地,助晋王地盘首先建立起一个相对牢固的抗金联盟,而后在稍有余裕之时向晋王借兵,突袭大名府协助王山月突围,这是最为理想的状态。如今自然是不可能了。

    一万三千人对阵术列速已经极为面前,在这种残破的状态下,再要突袭有女真军队三万、汉军二十余万的大名府,整个行为与送死无异。这段时间里,华夏军对周边展开多次骚扰,费尽了力量想要得到完颜昌的反应,但完颜昌的应对也证实了,他是那种不出奇兵也绝不好应付的堂堂将领。

    对于这样的将领,甚至连侥幸的斩首,也不必有期待。

    不去救援,看着大名府的人死光,前去救援,大家绑在一起死光。对于这样的选择,所有人,都做得极为艰难。

    但到得这天夜里,决定还是做出来了……

    ……

    三月二十六,肃方镇外的校场附近,有一堆堆的篝火烧起来。

    在之前的华夏军中,就时常有整肃军纪或是提振军心的动员会,吸收了新成员之后,这样的会议更加的频繁起来。即便是新加入的华夏军成员,此时对这样的聚会也已经熟悉起来了。会场以团为单位,这天的动员会,看起来与前些日子也没什么不同。

    东侧的一个会场,参谋李念随着史广恩入场,在稍稍的寒暄之后开始了“讲课”。

    “……在小苍河时期,一直到如今的西南,华夏军中有一众称呼,叫做‘同志’。何谓‘同志’?有共同志向的朋友之间,互相称呼同志。这个称呼不勉强大家叫,但是是非常正式和郑重的称呼。”

    “……华夏军的志向是什么?我们的祖祖辈辈从千万年前生于斯长于斯,我们的祖先做过很多值得称颂的事情,有人说,中国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我们创造好的东西,有好的礼仪和精神,因此称之为华夏。华夏军,是建立在这些好的东西上的,那些好的人,好的精神,就像是眼前的你们,像是其它华夏军的兄弟,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女真,我们绝不屈服,在小苍河我们打败了他们!在林州我们打败了他们!在徐州,我们的兄弟仍然在打!面对着敌人的践踏,我们不会停止抵抗,这样的精神,就可以称之为华夏的一部分。”

    “……这世上还有其它很多的美德,即便在武朝,文臣真正为国事操心,武将战死于杀场,也都称得上是华夏的一部分。在平时,你为百姓做事,你关心老弱,这也都是华夏。但也有肮脏的东西,曾经在女真第一次南下之时,秦丞相为国家尽心竭力,秦绍和死守太原,最终无数人的牺牲为武朝挽回一线生机……”

    “……但是为了朝堂争斗、勾心斗角,朝廷对太原不做援救,以至于太原在苦守一年之后被打破,满城百姓被屠,太守秦绍和,身体被女真剁碎了,头挂在城门上。京城,秦丞相被下狱,发配三千里最终被杀死在路上。宁先生金殿上宰了周!”

    “……这些年来,小苍河也好,西南也罢,很多人说起来,觉得即便要造反,也不必杀了周,否则华夏军的退路可以更多,路可以更宽。听起来有道理,但事实证明,那些觉得自己有退路的人做不了大事情!这些年来,武朝的路越走越窄了,而我们华夏军,从小苍河的绝境中杀出来,我们越来越强!就是我们,打败了术列速!在西南,我们已经打下了整个成都平原!为什么”

    李念挥着他的手:“因为我们做对的事情!我们做优秀的事情!我们一往无前!我们先跟人拼命,然后跟人谈判。而那些先谈判、不成之后再妄想拼命的人,他们会被这个天下淘汰!试想一下,当宁先生看见了那么多让人恶心的事情,看到了那么多的不公平,他吞下去、忍着,周继续当他的皇帝,一直都过得好好的,宁先生如何让人知道,为了那些枉死的功臣,他愿意豁出去一切!没有人会信他!但他杀了周,这条路很难走,但是不把命豁出去,天下没有能走的路”

    “……我们这次南下,大家多少都明白,我们要做什么。就在南边,完颜昌带着二十多万的软骨头在进攻大名府,他们已经进攻半年了!有一群英雄,他们明知道大名府附近没有援军,进去之后,就再难全身而退,但他们依然搭上了全副家当,在那里坚持了半年的时间,完颜宗弼带着三十万大军,试图攻打过他们,但没有成功……他们是了不起的人。”

    呼啸的火光映照着人影:“……但是要救下他们,很不容易,很多人说,我们可能把自己搭在大名府,我跟你们说,完颜昌也在等着我们过去,要把我们在大名府一口吃掉,以雪术列速惨败的耻辱!诸位,是走稳妥的路,看着大名府的那一群人死,还是冒着我们深入险地的可能,尝试救出他们……”

    “……那一群人中,他们很多在女真人南下的过程里失去了家人,很多人因为反抗没有了兄弟姐妹、父母亲人,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们义无反顾。那一位王山月王将军,他全家的男人在过去的反抗里都已经死绝了,他是王家唯一的独苗,但他留在了大名府。在去年,夺大名府的过程里,这位王将军说,不需要华夏军再来营救……”

    “就在两天前,大名府的城墙已经被攻破了,城内现在正在打最后的巷战……”

    风打着旋,从这广场之上过去,李念的声音顿了顿,停在了那里,目光环顾四周。

    “我们要去营救。”

    他道。

    “因为这是对的事情,这才是华夏军的精神,当这些英雄,为了抵抗女真人,付出了他们所有东西的时候,就该有人去救他们!哪怕我们要为之付出很多,哪怕我们要面对危险,哪怕我们要付出血乃至生命!因为要打垮女真人,只靠我们不行,因为我们要有更多更多的同志之人,因为当有一天,我们陷入那样的险境,我们也需要千千万万的华夏之人来救援我们”

    “这世道是一条很窄的路!豁出命才能走过去!这些杂碎挡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就用自己的刀砍碎他们,用自己的牙齿撕碎他们,诸位……诸位同志!我们要去大名府救人了!这一仗很难打,非常难打,但没有人能正面挡住我们,我们在林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他的声音已经落下来,但并非低沉,而是平静而坚定的语调。人群之中,才加入华夏军的人们恨不得喊出声音来,老兵们沉稳岿然,目光冷峻。火光之中,只听得李念最后道:“做好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发。”

    他挥挥手,将发言交给任团长的史广恩,史广恩眨着眼睛,嘴唇微张,还处于振奋又震惊的状态,方才的高层会议上,这名叫李念的参谋提出了很多不利的因素,会上总结的也都是这次去将要面临的局面,那是真正的九死一生,这令得史广恩的精神颇为灰暗,没想到一出来,负责跟他配合的李念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他心中热血翻涌,恨不得立刻杀到女真人面前,给他们一顿好看。

    李参谋真是了不得……用力的鼓掌中,史广恩心中想到,这仗打完之后,要好好地跟李参谋学学这般讲话的本领。

    但这样的机会,始终没有到来。

    三月二十八,大名府救援开始后一个时辰,参谋李念便牺牲在了这场激烈的大战之中,此后史广恩在华夏军中征战多年,都始终记得他在参与华夏军初期参与的这场动员会,那种对现状有了深刻认知后仍旧保持的乐观与坚定,以及随之而来的,那场惨烈无已的大援救……

2017年总结

    先跟大家道个歉,最近一年,更新实在是有些糟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我进入三十岁后的第三个年头,三十而立,平心而论,有很多可以说的,可以炫耀的。网文行业蓬勃发展,我赚的钱也多了起来,不像前几年那样仍旧需要为花销操心了,17年,《赘婿》卖掉了版权,影视剧开始做了,我得了两个奖,一个是“第二届网络文学双年奖”的银奖,一个是“茅盾网络文学新人奖”,当了湖南网络作家协会的副主席,参与了几次活动,接受过几次采访,可以说很是满足虚荣心了。

    跟家人的生活基本上了正轨。我们买了一条小狗,两个多月的边牧,小狗进到家里十天,我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里,早睡往往做不到,但必须早起,给小狗做吃的,给它换笼子下的尿不湿,清理粪便,每天盯着教小狗在哪里上厕所之类,小狗取名叫小熊,很是可爱。

    之所以买了这条小狗,是因为身体不得不开始锻炼了,去年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已经做不了一个引体向上,我有胆结石和脂肪肝,可能还有更多的问题。在长期埋头写书的过程里,我很少抽出时间锻炼,即便在意识到问题之后,断断续续的锻炼其实也解决不了多少问题。边牧是运动量极大的狗,一岁之后它们每天的运动量大概是三十公里起步,甚至能跑九十公里,买之前我们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买了之后查资料,我说也罢。

    也罢,如果一切理想,这条小狗会折腾我十多年,大概能让我保持一个好的身体抵达写作的彼岸,这十天虽然每天都累,但是前天晚上在小区的公园里,我发现自己能做一个引体向上了……无论如何,这就是我三十三岁时的状况,对于这一切是否值得,我无法衡量。

    小狗终于能在纸尿布上上厕所,进笼子也不闹了,这两天我挤出时间来,泡上咖啡坐在电脑前码字,忽然有种久违的新鲜感,像是我以前上学时的感觉,上完课、写完了作业,我在自习课或是课间的空余时间里埋头写下一个故事的开端,对于文学的美感充满了憧憬。

    今天二十六,一七年还有几天就要过去了,晚上九点多我将小狗扔进笼子时间已经不允许我写出一章完整的赘婿来,我写了一个小开头,觉得有趣,然后找到一首很久没有听过的、于我而言却非常重要的歌来,是王筝的《对你说》,写《隐杀》的时候我曾经反复地听这首歌,我想象一个母亲看着孩子、轻哼着对他将来的憧憬,然而这个晚上我却忽然看见自己。

    “和你一样我也不懂未来还有什么

    我好想替你阻挡风雨和迷惑

    让你的天空只看见彩虹

    直到有一天你也变成了我……“

    我十多岁的时候心怀对文学的爱好,在当时已逐渐变得灰暗的生活中,它总能给我暂居的地方,我在其中看见一个一个新的世界,体会一段又一段的人生。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放弃了大学,在工作的间隙中写各种各样让我觉得新奇的东西,我看人心中所想,每当想通一件事情,都为之兴奋雀跃。

    我憧憬巴尔扎克、憧憬雨果、憧憬鲁迅、憧憬路遥、憧憬史铁生……憧憬每一个抵达完美境界的作者。就像我之前说过的,《赘婿》出来人们说我有野心,没有啊,我小学四年级的目标也是写《战争与和平》,没有这种想法的人,对我来说反而无法理解。

    我三十三岁了,与过去的不同在哪里呢?我想,在于我已经能够丈量出与完美之间的具体的距离。十几岁二十岁时,我只知道最终要去到某个地方,距离无比遥远,我反而充满了斗志与享受的情绪。但随着我逐渐量清楚了与完美的距离,生活与文学于我,就变得愈发严苛起来。而丈量清楚了距离,不代表我这辈子能够达到它,但此后的每一步,我都只能战战兢兢了。

    我现在看着以前那个在窘迫中拥抱文学的自己,很是羡慕,我有很多话想说给他听,但真是太快了,他转眼间就变成了我。

    我想着,将来的我也会变成其他人。

    不久之前有人在微博上私信我,是经常会有的一种信息:这人认为我的《隐杀》写得最好,他当初跟得很爽,《赘婿》写得渣,他不喜欢,他跑去发帖,被人删帖禁言了,这人认为,他是真心觉得《赘婿》渣的,他翻来覆去气不过,还非得跑来跟我说这些……似乎在期待我的某种回答。

    我看过一眼之后,把人拉进了黑名单。

    我从不挽留谁,我也从不在意谁谁谁喜欢我的哪本书,我不在意这种“真诚”,那对我真的毫无意义。

    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每个人都在往前走,我三十岁时想写的东西与二十岁时必然不同,我三十岁看见的世界与二十岁必然存在差异,当我四十岁时回忆我的青春,与《隐杀》里描写的感觉,必然也有差别,前些时间我回忆《隐杀》,我想写点关于顾家明、叶灵静、柳怀沙他们四十岁、五十岁时相濡以沫的故事,在我脑子里的感觉很温馨、也很窝心。

    最终我也没写。

    时间太残酷,《隐杀》已经挺好了,不必再让人哭了。

    在微博上我已经成为一个与很多人不一样的人,写的东西很严肃,跟我二十岁的时候太不一样,二十岁的时候我也喜欢轻松的和乐融融的东西,如今不写了。写书的时候,我把一些所谓的大道理掰开揉碎了放进去,微博上我通常不这样宽容,因为微博是我消遣的地方,只由着我的性子来,懒得管受众。在我的想法逐渐与思维简单的朋友格格不入的过程里,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那些顽固老人一样,说着只有自己能懂的东西,叹息于世界的堕落,人们的不可救药。

    那个时候,我是变得深刻了,还是变得腐朽了呢?我想,也都有可能。

    我只能保证,我变化的方向,必然经过我的反复思考。

    我以前跟人说,赘婿大火的时候我可以选择一个超级赚钱的方向,假如我的质量下降了,每天更新了,那时候的我也会说服自己,更新才是对读者最大的责任,而后去嘲笑一个月更几章的人没有职业道德。那一个“我”必然不会认为自己身上有任何的不对。

    如今的我,将来的我,也是这样。

    一个八年前喜欢《隐杀》的人,希望八年后的我继续写《隐杀》,很遗憾哪。当我愿意写《隐杀》的时候,我们撞上了,这是缘分。当我想写《赘婿》的时候,这是我跟其他人的缘分,到我下一本书,那也会是跟另一些人的缘分。所以我从不纠结这些,想法合拍的时候,人们来了,不合拍的时候,走了。与其想着伺候好几万几十万的读者,我想,我只能做好我自己。所以大家看到了,呵,我也没有太多的粉丝,我更愿意将之视为一段志趣相投的缘分。

    一八年快到了,新的一年,活动大概会尽量减少,希望能够以今晚这种兴致盎然的心情,尽快地完成《赘婿》,希望我的身体能好起来,希望小狗乖乖的,希望文学女神能一如既往地给我以关照,希望大家也都能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另:简体版《赘婿》已交稿,进入校对阶段,一八年应该能在书店买得到了。

    此致,敬礼。

第八二四章 焚风(四)

    “快快快……”

    “当心……”

    “莫挡住了伤员……”

    “让开!让开”

    乱糟糟的声音汇集在一块儿,城门处涌入的士兵堵塞了道路,各种气息弥漫开来,硝烟的味道、焦臭的气息、血腥的气息……在人们的呼喊、伤兵的呻吟、负伤战马的嘶鸣中绘出名为战争的画面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队穿着明黄衣甲的近卫士兵从城墙上下来,加入到疏导道路与人流的工作中去,道路一侧,楼舒婉正快步地绕上城墙,自城头朝外望去,溃兵自山间一路延绵而回。

    “叫运粮的车队掉头,自西南门出,这边暂时不能走了。”

    “往西南走需得绕上好一段……”随行的官员道。

    “那就绕一段。”

    “是。”

    官员接了命令离开,下了城墙,汇入那片混乱的人群里。楼舒婉也朝着下头走,身边有亲信的卫士,史进亦一路跟随。走下城墙的过程里,楼舒婉又迅速地发了两道命令,一是控制住城内的溃兵在固定的地方休整,不许扩散至全城,二是希望在外头的于玉麟所部能够截断溃兵之后的追兵。

    晋地分家之后,以廖义仁为首的诸多大族势力投靠女真,在归顺女真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尽起麾下之兵,朝于玉麟、楼舒婉等不肯归降的势力杀来,原本能够兴兵百万有余的晋王势力,首先面对的便是内讧的境况,而在第一线的汉兵身后,宗翰、希尹举兵一路推来,排山倒海地压向威胜。

    威胜以北依地利而筑的五道防线,如今已经破了四道,于玉麟在外征战,楼舒婉于威胜一面稳定人心内政,一面迁走军民物资,而每一日传来的消息,都是战败的讯息与人们死去的噩耗,重伤兵营每日运出的尸首堆积如山,血腥的气息即便在巍峨的天极宫中,都变得清晰可闻。

    “……西面梓河有一段,去年桥塌了,春汛之时,马车不易行。让李护一带浮桥队过去,遇水搭桥,三天的时间,这队粮食一定要送到,必须赶回来送第二批……另外,通知何易……”

    队伍正自街边穿过,旁边是前行的溃兵群,穿一袭黑衣的女人说到这里,忽然愣了愣,随后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侧前方走去,这令得溃兵的队伍稍稍顿了顿,有人识得她的身份,一时间有些惶恐。女人走到一列担架前,辨认着担架之上那满脸鲜血的面孔。

    担架上的男人闭着眼睛、气息微弱,也不止是晕过去了还是太过虚弱,他的嘴唇微微地张着,因痛苦而颤抖,楼舒婉掀开盖在他身上的染血的白布,看到他双膝之下的状况时,目光微微颤了颤,然后将白布掩上。

    “……断了双腿,说不定还能活,楼大人……”

    史进从一旁靠过来,低声朝她示意队伍后方引速度减缓而引起的骚乱,楼舒婉点点头,朝着后方退去,滚滚的人流向前,不一会儿,将担架上的男人推向了视野看不见的远方。身边有亲信问道:“大人,要我去问问此人被送到哪里吗?”

    楼舒婉怔了怔,下意识的点头,随后又摇头:“不……算了……只是认识……”

    认识,但不亲切,或许也并不重要。

    担架上的中年男人叫做曾予怀,去年开战之前曾在那满是灯笼花的院子里向她表白的古腐学究,与女真人开战了,他上了战场。楼舒婉不曾关注于他,想来他这样的人会在某支军队里担任书文吏员,有时候想想,或许这迂腐学究在某个地方忽然死去了,她也不会知道,这就是战争。

    她没想过这曾予怀会在如此的战乱之中活到了今天,也从不曾想过,她与他之间,还会有这样的惊鸿一瞥。担架之上,那曾予怀的双腿齐膝而断,随后被这滚滚向前的人流淹没下去。

    就如同被这战争大潮猛然吞没的无数人一样……

    她握紧双拳,过得片刻,才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咽下了笼罩全身的窒息感,举步往前。

    “……通知……通知何易,文殊阁那边,我没时间去了,其中的藏书,今晚必须给我全部装上车,器玩可以晚几天运到天极宫。藏书今夜未出门,我以军法处理了他……”

    这一路前行,随后又是马车,回到天极宫时,一队队车马正从侧门往宫城里过去,这些车马之上,一部分装的是这些年来晋地搜集的珍奇器玩,一部分装的是火油、树木等物,宫中内官过来禀报部分大臣求见的事情,楼舒婉听过名字之后,不再理会。

    她与史进等人登上天极宫的城墙,天空之中夕阳正坠下,城池内外的纷乱映入眼帘。火油与器玩往宫内去,断腿的曾予怀此时已不知去了哪里,城池内许许多多的人想要逃出去,却也有人仍旧在城外新垦的土地上翻地、耕种,期待着这场无明的业火总会放一些人以活路。

    城墙之下,有人吵吵嚷嚷着过来了。是先前来求见的老官员,他们德高望重,一路登墙,到了楼舒婉面前,开始与楼舒婉陈述那些珍稀器玩的重要性与珍贵性。

    “……我将它们运入宫中,只是为了好好地保护起它们。这些器物,只是虎王往日里搜集,诸位家中的珍宝,我可是秋毫无犯。诸位大人不必担心……”

    楼舒婉拿出公式化的言辞来回答了众人,众人却并不买账,有的当场出言揭穿了楼舒婉的谎言,又有的苦口婆心地叙述这些器玩的珍贵,劝说楼舒婉拿出部分运力来,将它们运走便是。楼舒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诸位老大人皆德高望重,学识渊博,可知越王勾践与吴王阖庐的故事?”

    她身体疲惫,扶着城墙,微微顿了顿,双目中的眼神却是清冽。

    “太史公《史记。越王勾践》一章有载:‘元年,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勾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败于李。’意思不用我说了吧?”

    她说起这故事,众人神情微微迟疑。对于故事的意思,在场自然都是明白的,这是越王勾践继位后的第一战,吴王阖庐听说越王允常去世,兴兵讨伐勾践,勾践选出一队死士,开战之前,死士出列,当着吴兵的面前全数拔剑自刎,吴兵见越人这般不要命,士气为之夺,终于大败,吴王阖庐亦是在此战重伤身死。

    落下的夕阳彤红,巨大的晚霞仿佛在焚烧整片天际,城头上单手扶墙的黑衣女子身形既单薄却又坚定,晚风吹动了她的衣袂与裙摆,但在这衣裙的身体,此时看来,竟如钢铁一般,顶天立地,无法动摇。

    她看着一众大臣,众人都沉默了一阵。

    “宗翰若来,我一片瓦也不会给他留下……你们中有人可以告诉他。”

    众人互望一眼,悚然而惊。随后纷纷开始表态自己的抗金决心。

    城墙下,器玩与引火物去往宫内,运往宫外、城外的,只有武器与粮食。

    城头上的这阵交涉,自然是不欢而散了,众人离开宫城,在听过楼舒婉的态度后,感觉不快的其实也只是少数。宫城内,楼舒婉回到房间里,与内官询问了展五的去处,得知对方此时不在城内后,她也未再细问:“祝彪将军领的黑旗,到哪里了?”

    “方才的消息,昨日夜里,已至大名府。”

    “……”楼舒婉沉默许久,一直安静到房间里几乎要发出嗡嗡嗡的细碎声响,才点了点头:“……哦。”

    晚霞从天际横扫过去,一切终将被这狂潮所噬。

    这年五月,当宗翰率领的军队叩开威胜的城门时,整座城池在熊熊大火中烧了三天,付之一炬。一如楼舒婉所说的,连一片瓦都未给女真人留下。

    *************

    西南的四月,晚春的天气开始变得晴朗起来,成都平原上,春耕早已结束。

    卓永青担任着第五军与总参谋部之间的联络官,暂居于陈村。

    二月间他与嘉定的跛女何秀定下了亲事,虽说是定亲,但整个过程,他自己也有些稀里糊涂,男方这边,是由候五、渠庆等兄长出面全权操办的,女方那边,当初对他极有意见的姐姐何英却也成了这门亲事坚定的促成者这或许是考虑到妹妹内向而跛脚,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丈夫的缘故。

    虽然事情大多由他人操办,但对于这场亲事的点头,卓永青本人自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定亲的仪式有宁先生亲自出面主持,算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不过,定亲之后,卓永青便被姐姐何英当成了劳力使用,叫唤着他帮忙春耕、种地,不再客气。尽管如此,这位当姐姐的却也并不懒惰,卓永青下地插秧时,她也下地插秧,耕作的速度甚至不必卓永青这年富力强的小伙子慢,这等事情令卓永青刮目相看。而两人劳作之事,妹妹何秀便往往在田间看着,为两人带来饭食、饮水。这样的劳作虽然繁忙,许多时候,却也能让卓永青感觉到内心的平静。

    陈村内部的气氛,却并不轻松。

    华夏军管理体系的扩大,是在为第五军的开拨出征做准备,在相隔数千里外黄河北面、又或是徐州附近,大战已经连番而起。参谋部的众人虽然无法北上,但每日里,天下的讯息归总过来,总能激起众人的敌忾之心。

    晋王的死去令人心悸,祝彪所部、王巨云所部、于玉麟所部在奋战中表现出来的坚决意志又令人振奋,术列速战败的消息传来,整个参谋部里都仿佛是过节一般的热闹,但随后,人们也忧心于接下来局面的危急。

    三月间,参谋部里有不少人都在私下里与宁毅又或是一众高级参谋提意见,指出大名府局势的不可破解,希望前线的祝彪能够稍作转圜,面对着死局不要硬上,卓永青偶尔也参与到这样的讨论中去,能够看得出来所有人眼中的苦涩和犹豫。

    宁先生未对这些意见发表看法,往日里的宁先生若有看法,会对参谋部的众人做出讲解、拿下决定,但唯独这件事情,他的目光严肃,却从不曾开口,最终这数千里外的指令和建议也未有发出。

    四月初三,北面祝彪所率领的华夏军如今称一十七军的战场决定被加急送到了陈村。三月二十六的夜晚,十七军参谋部做出了营救王山月光武军的决定和部署,消息送到之时,整场战役可能已经落下了帷幕。

    到四月初八这天的傍晚,卓永青过来向宁毅汇报事情,两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七岁的小宁珂给他端来了茶水,然后在院子里玩。事情汇报到一半,有人送来了加急的情报,宁毅将情报打开看了看,沉默在那里。

    一旁热心的小宁珂意识到了些许的不对,她走过来,小心地望着那低头凝视情报的父亲,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宁珂道:“爹,你哭了?”

    宁毅探手过去,将女儿搂在腿边,沉默了片刻,他抬起头来:“哪有?”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宁毅对待周边的态度总是亲切温和,但实际上却稳重自持,内里还带着些许的冷漠。待到执掌整个华夏军的大局后,至少在卓永青等人的眼中,“宁先生”这人对待一切都显得稳重从容,无论精神还是为人都如同钢铁一般的坚韧,只有在这一刻,他看见对方站起来的动作,微微颤了颤。

    他的眼中,并没有女儿所说的眼泪,只是低着头,缓慢而郑重地将手中的情报对折,随后再对折。卓永青已经不自觉地肃立起来。

第八二五章 焚风(五)

    夕阳将落幕了,西方的天际、山的那一头,有最后的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小村落的附近,河流蜿蜒而过,春汛未歇,河里的水涨得厉害,远处的田野间,道路蜿蜒而过,军马走在路上,扛起锄头的农人穿过道路回家。

    夏日即将到来,空气中的湿气稍稍褪去了一些,令人身心都感到舒爽。西南祥和的傍晚。

    宁毅在河边,看着远处的这一切。夕阳沉没之后,远处燃起了点点灯火,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提着灯笼过来,女子高挑的身影,那是云竹。

    她在距离宁毅一丈以外的地方站了片刻,然后才靠近过来:“小珂跟我说,爹爹哭了……”

    宁毅拉过她的手,微微笑了笑:“……没有。”

    “前头的情况不好?”

    “嗯,祝彪那边……出了事。”

    “祝彪他……”云竹的目光颤了颤,她能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重量。

    宁毅摇了摇头,看向黑夜中的远方。

    “不知道……”他低喃一句,随后又道:“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那就是……”

    “十七军……没能出来,损失惨重,近乎……全军覆没。我只是在想,有些事情,值不值得……”

    他平静的语气,散在春末夏初的空气里……

    **************

    北地,大名府已成一片无人的废墟。

    战争之后,惨无人道的屠杀也已经结束,被抛在这里的尸体、万人坑开始发出恶臭的气息,军队自这里陆续撤离,然而在大名府周边以百里计的范围内,搜捕仍在不断的继续。

    至于四月十五,最后撤离的军队押解了一批一批的俘虏,去往黄河北岸不同的地方。

    从四月下旬开始,河北东路、京东东路等地原本由李细枝所统治的一座座大城之中,居民被杀戮的景象所惊动了。从去年开始,藐视大金天威,据大名府而叛的匪人已经悉数被杀、被俘,连同前来营救他们的黑旗匪军,都一样的被完颜昌所灭,数千俘虏被分作一队一队的死囚,运往各城,斩首示众。

    四月,夏日的雨已经开始落,被关在囚车之中的,是一具一具几乎已经不成人形的身体。不愿意投降女真又或是没有价值的伤残的俘虏此时都已经受过严刑,有许多人在战场上便已重伤,完颜昌则让医官吊住了他们的一条命,令他们痛苦,却决不让他们死去,作为反抗大金的下场,以儆效尤。

    东路军的战线此时已经推至徐州,接管中原的进程,这时候早已经开始了,为了推进战争而起的杂税苛捐,官吏们的高压与杀戮已经持续半年,有人反抗,多数在屠刀下死去,而今,抵抗最激烈的光武军与传说中唯一能够抗衡女真的黑旗军神话,也终于在人们的眼前破灭。

    洛州,当运送俘虏的车队进入城市,道路两旁的人们有的茫然,有的迷惑,却也有少数知道情况者,在街边留下了眼泪。流泪之人被路边的女真士兵拖了出来,当场斩杀在街道上。

    深州城,小雨,一场劫囚的袭击突如其来,这些劫囚的人们衣着褴褛,有江湖人,也有普通的平民,其中还夹杂了一群和尚。由于完颜昌在接手李细枝地盘后进行了大规模的搜剿,这些人的手中刀枪都不算齐整,一名面容消瘦的大汉手持削尖的长竹竿,在奋勇的厮杀中刺死了两名兵丁,他随后被几把刀砍翻在地,周围的厮杀之中,这浑身是血、被砍开了肚子的大汉抱着囚车站了起来,在这厮杀中大喊。

    “我也是华夏军!我也是华夏军!我……不该离开西南。我……与你们同死……”

    他最后那句话,大概是与囚车中的俘虏们说的,在他眼前的最近处,一名原本的华夏军士兵此时双手俱断,口中舌头也被绞烂了,“嗬嗬”地喊了几声,试图将他已经断了的半截手臂伸出来。

    冲过来的士兵已经在这汉子的背后举起了钢刀……

    河间府,斩首开始时,已是倾盆大雨,法场外,人们黑压压的站着,看着钢刀一刀一刀的落,有人在雨里沉默地哭泣。这样的大雨中,他们至少不必担心被人看见眼泪了……

    武建朔十年三月二十八,大名府外,华夏军对光武军的营救正式展开,在完颜昌已有防备的情况下,华夏军仍旧兵分两路对战场展开了突袭,在意识到混乱后的半个时辰内,光武军的突围也正式展开。

    破釜沉舟式的哀兵突袭在第一时间给了战场内围二十万伪军以巨大的压力,在大名府城内的各个街巷间,万余光武军的亡命搏杀一度令伪军的队伍后退不及,踩踏引起的死亡甚至数倍于前线的交锋。而祝彪在战争开始后不久,率领四千军队连同留在外围的三千人,对完颜昌展开了最激烈的突袭。

    完颜昌沉着以对,他以麾下万余精兵应对祝彪等人的袭击,以万余军队以及数千骑兵阻挡着一切想要离开大名府范围的敌人。祝彪在进攻之中数度摆出突围的假动作,而后反扑,但完颜昌始终不曾上当。

    二十万的伪军,即便在前线溃败如潮,源源不断的生力军仍旧如同一片巨大的泥沼,拖住众人难以逃离。而原本完颜昌所带的数千骑兵更是掌握了战场上最大的主动权,他们在外围的每一次突袭,都能够对突围部队造成巨大的伤亡。

    这期间,以燕青为首的策反小队仍旧活跃于战场之上,他们游说了数支伪军队伍,让他们私下里稍稍放水、或是求情、或是威胁,随后也得到了一部分伪军部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于不断散播的完颜昌已死的消息还在战场上引起了不少的混乱。

    但这一切,仍旧无法在残酷的战争天平上,弥补太过渺茫的力量差距。

    二十八的夜晚,到二十九的凌晨,在华夏军与光武军的奋战中,整个巨大的战场被猛烈的撕扯。往东进的祝彪队伍与往南突围的王山月本队吸引了最为激烈的火力,储备的干部团在当晚便上了战场,鼓舞着士气,厮杀殆尽。到得二十九这天的阳光升起来,整个战场已经被撕裂,蔓延十数里,突袭者们在付出巨大代价的情况下,将脚步踏入周围的山区、林地。

    此时已有大量的士兵或因重伤、或因破胆而被俘。整场战争仍旧未曾因此停歇,完颜昌坐镇中枢组织了大规模的追击与搜捕,同时继续往周围女真控制的各城下令、调兵,组织起庞大的包围网。

    三月三十、四月初一……都有大大小小的战斗爆发在大名府附近的密林、水泽、山川间,整个包围网与搜捕行动一直持续到四月的中旬,完颜昌方才宣告这场大战的结束。

    短时间内没有多少人能知道,在这场惨烈至极的突袭与突围中,有多少华夏军、光武军的军人和将领牺牲在其中,被俘者包括伤员,超过四千之数,他们大多在受尽折磨后的两个月内,被完颜昌运至各个城池,屠杀殆尽。

    也有一部分能够确定的情报,在二十九这天的凌晨,突袭与转进的过程里,一队华夏军士兵深陷重重包围,一名使双鞭的将领率队不断冲杀,他的钢鞭每次挥落,都要砸开一名敌人的头颅,这将领不断冲突,浑身染血犹如战神,令人望之胆寒。但在不断的厮杀之中,他身边的士兵也是越来越少,最终这将领无穷无尽的围堵之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这是一身戎马,虽一度归于梁山却终于回到正途的英雄,“双鞭”呼延灼。

    二十九临近天明时,“金枪手”徐宁在阻挡女真骑兵、掩护友军撤退的过程里牺牲于大名府附近的林野边缘。

    华夏军团长聂山,在天将明时率领数百敢死队反扑完颜昌本阵,这数百人犹如钢刀般不断突入,令得防守的女真将领为之胆寒,也吸引了整个战场上多支军队的注意。这数百人最终全军尽墨,无一人投降。团长聂山死前,全身上下再无一处完好的地方,浑身浴血,走完了他一声苦行的道路,也为身后的友军,争取了一丝渺茫的生机。

    超过五成的突围之人,被留在了第一晚的战场上,这个数字在之后还在不断扩大,至于四月中旬完颜昌宣布整个战局的初步结束,华夏军、光武军的一切编制,几乎都已被打散,尽管会有部分人从那巨大的网中幸存,但在一定的时间内,两支军队也已经形同覆灭……

    在女真人的讯息中,祝彪、关胜、王山月……等诸多将领皆已传死亡,人头高悬。

    ***************

    马车缓缓而行,驶过了黑夜。

    “我有时候想,我们也许选错了一个颜色的旗……”

    “相公之前不是说,黑色最坚定。”

    “但是每一场战争打完,它都被染成红色了。”

    马车在道路边安静地停下来了。不远处是村落的口子,宁毅牵着云竹的手下来,云竹看了看周围,有些迷惑。

    “我很多时候都在想,值不值得呢……豪言壮语,以前总是说得很大,但是看得越多,越觉得有让人喘不过气的重量,祝彪……王山月……田实……还有更多已经死了的人。也许大家就是追求三百年的循环,也许已经非常好了,也许……死了的人只是想活着,他们又都是该活的人……”

    黑暗之中,宁毅的话语平静而缓慢,犹如喃喃的耳语,他牵着云竹走过这无名村落的小道,在经过昏暗的溪流时,还顺手抱起了云竹,准确地踩住了每一颗石头走过去这足见他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杜杀无声地跟在后方。

    宁毅的说话,云竹并未回答,她知道宁毅的低喃也不需要回答,她只是随着丈夫,手牵着手在村落里缓缓而行,不远处有几间土房子,亮着灯火,他们自黑暗中靠近了,轻轻地踏上楼梯,走上一间土屋顶部的隔层。这土屋的瓦片已经破了,在隔层上能看到夜空,宁毅拉着她,在土墙边坐下,这墙壁的另一边、下方的房屋里灯火通明,有些人在说话,这些人说的,是关于“四民”,关于和登三县的一些事情。

    宁毅静静地坐在那儿,对云竹比了比手指,无声地“嘘”了一下,随后夫妻俩静静地依偎着,望向瓦片破口外的天空。

    “革新和启蒙……上千年的过程,所谓的自由……其实也没有多少人在乎……人就是这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们想要的永远只是比现状多一点点、好一点点,超过一百年的历史,人是看不懂的……奴隶好一点点,会觉得上了天堂……脑子太好的人,好一点点,他还是不会满足……”

    他的话语从喉间轻轻地发出,带着些许的叹息。云竹听着,也在听着另一边房屋中的话语与讨论,但事实上另一边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在和登三县,也有不少人会在夜里聚集起来,讨论一些新的想法和意见,这中间许多人可能还是宁毅的学生。

    “……革新、自由,呵,就跟大多数人锻炼身体一样,身体差了锻炼一下,身体好了,什么都会忘记,几千年的循环……人吃上饭了,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厉害到极限了,至于再多读点书,为什么啊……多少人看得懂?太少了……”

    宁毅的话语还在继续,那只是叹息,微微的叹息,云竹听着,却也知道,自己的丈夫并非为口中的这些事情而迷茫。此时那头的房间里已经换了一个人开口,某一刻,云竹听得那人说道:

    “……咱们华夏军的事情已经说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那些种地的为何低人一等?地主豪绅为何就要高高在上,他们施舍一点东西,就说他们是仁善之家。他们为何仁善?他们占了比别人更多的东西,他们的子弟可以上学读书,可以考试当官,农民永远是农民!农民的儿子生出来了,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低人一等的世道。这是天生的不公平!宁先生说明了很多东西,但我觉得,宁先生的说话也不够彻底……”

    “……因为宁先生家中本身就是商贾,他虽然入赘但家中很有钱,据我所知,宁先生吃好的穿好的,对衣食都相当的讲究……我不是在这里说宁先生的坏话,我是说,是不是因为这样,宁先生才没有明明白白的说出每一个人都平等的话来呢!”

    “……看看那些农户,尤其是连田都没有的那些,他们过的是最惨最辛苦的日子,拿到的最少,这不公平吧……我们要想到这些,宁先生很多话说得没有错,但可以更对,更对的是什么。这世道每一个人都是平平等等的,我们连皇帝都杀了,我们要有一个最平等的世道,我们应该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跟其他人,是生来就没有差别的,我们的华夏军要想成功,就要匀贫富!树平等”

    这些词语许多都是宁毅曾经使用过的,但眼下说出来,意思便颇为激进了,下方吵吵嚷嚷,云竹失神了片刻,因为在她的身边,宁毅的话语也停了。她偏头望去,丈夫靠在土墙上,脸上带着的,是安静的、而又神秘的笑容,这笑容宛如看到了什么难以言述的东西,又像是有着些许的苦涩与伤感,复杂无已。

    “……我有时候想,这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呢……”

    他最后低喃了一句,没有继续说话了。隔壁房间的声音还在持续传来,宁毅与云竹的目光望去,夜空中有亿万的星辰旋转,银河浩渺无际,就投在了那屋顶瓦片的小小破口之中……

    屋顶之外,是辽阔的大地,无数的生灵,正冲撞在一起。

    ****************

    武建朔十年,三月二十七。

    奔袭往大名府的华夏军绕过了长长的道路,傍晚时分,祝彪站在山头上看着方向,旗帜招展的队伍从道路下方绕行过去。

    关胜从下方过来:“看什么呢?”

    祝彪望着远处,目光犹豫,过得好一阵,方才收起了看地图的姿态,开口道:“我在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想到了?”

    “……没有。”

    “你猪脑壳,我料你也想不到了。嘿,不过话说回来,你焚城枪祝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今天婆婆妈妈起来了。”

    “……我不太想一头撞上完颜昌这样的乌龟。”

    “……”关胜沉默了片刻,“我也不想。”

    祝彪笑了笑:“所以我在想,如果姓宁的家伙在这里,是不是能想个更好的办法,打败完颜昌,救下王山月,毕竟那家伙……除了不会泡妞,脑子是真的好用。”

    “我只知道,姓宁的不会不救王山月。”

    “是啊……”

    两人站在那儿,朝远处看了片刻,关胜道:“想到了吗?”

    “没有。”

    “那就走吧。”

    那两道身影有人笑,有人点头,随后,他们都没入那滚滚的洪流当中。

    ……

    废墟之上,仍有残破的旗帜在招展,鲜血与黑色溶在一起。

    ……

    五月,威胜沦陷。

    不久之后,徐州沦陷。

第八二六章 焚风(六)

    离开那小小的村落,淙淙的溪流声似乎还在耳边轻响,宁毅提着小灯笼,与云竹沿来时的驿道前行,马车跟在后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回首望去,那小村子的点点灯光变得稀薄起来,与这夜晚的天地溶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的不同了。握着丈夫的手,云竹仍旧能够感觉到他情绪中的压抑,这是北地传来的战报所导致的,但对于在那房间的上头听到的那些言论,却并未成为他困扰的因由。

    这些年来跟随着丈夫**折折,对于宁毅、西瓜等人在做的事情,云竹看他们数年的讨论,虽不参与,却也已经能够理解。此时走出了好远,云竹才轻声地说起了这件事。

    “那是……钟鹤城钟夫子,在学堂之中我也曾见过了的,这些想法,平时倒没听他说起过……”

    发出橘色光芒的灯笼一路往前,道路的那头,有背着篓子的两人走过来,是不知去往哪儿的农户,走到前方时,侧着身体有些拘束地停在了驿道边,让宁毅与身后的车马过去,宁毅举着灯笼,向他们示意。

    两名农户便从这里过去,宁毅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走在远处的星光里,方才说道。

    “若是这钟鹤城有意在学堂里与你认识,倒是该小心一点,不过可能性不大。他有更重要的使命,不会想让我看到他。”

    “嗯?”云竹秀眉微蹙,“他是……来捣乱的?我还以为他是受了阿瓜的影响。”

    宁毅笑了笑:“说是阿瓜的影响也没错。”

    “但是你说过,阿瓜极端了。”

    “思维的开端都是极端的。”宁毅冲着妻子笑了笑,“人人平等有什么错?它就是人类穷尽千万年都应该去往的方向,如果有办法的话,今天实现当然更好。他们能拿起这个想法来,我很高兴。”

    “立恒就不怕惹火烧身。”看见宁毅的态度从容,云竹多少放下了一些心事,此时也笑了笑,脚步轻松下来,两人在夜风中往前走,宁毅微微的偏了偏头。

    “与人谈平等的时候,最大的一个疑问,就是聪明人跟笨蛋能不能平等,有能力的人跟无能的人能不能平等,懒人跟勤奋的人能不能平等。其实当然是不能的,这不在于道理的不能,而在于根本做不到,但是有能力的人跟无能的人差别到底在哪里?懒人和勤奋的人到底是怎样造成的?云竹,你在学校教书,有教而无类,但聪明的孩子不一定能学得好,笨蛋也许更刻苦,如果你遇上一个朽木不可雕的家伙,会觉得是你教不好还是天下所有人都教不好?”

    “有时候是觉得天下没人能教好了。”云竹莞尔一笑,随后又道,“但当然,有些老师费些心思,总有教孩子的办法。”

    “这天底下,谁都能变好,谁都能变得有用,聪明的孩子有不同的教法,笨孩子有不同的教法,谁都有成材的可能。那些让人仰之弥高的大英雄、大圣人,他们一开始都是一个这样那样的笨孩子,孔子跟刚才过去的农户有什么区别吗?其实没有,他们走了不同的路,成了不同的人,孔子跟云竹你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云竹连忙道。

    宁毅却已经拉着她的手笑了出来:“没有的。这就是人人平等。”

    “……每一个人,都有平等的可能性。能成人上人的都是聪明人吗?我看未必。有些聪明人性子不定,不能钻研,反而吃亏。笨人反而因为知道自己的笨拙,穷而后工,却能更早地取得成就。那么,那个不能钻研的聪明人,有没有可能养成钻研的性格呢?办法当然也是有的,他若是遇上什么事情,遇上惨痛的教训,知道了不能定性的害处,也就能弥补自己的缺点。”

    “……司马公有云: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大凡有过一番事业的人,生平往往不是一帆风顺的,其实,也就是这些磨难,让他们理解自己的渺小无力,而去探寻这世间一些不能改变的东西,他们对世间了解得越丰富,也就越能轻松驾驭这世间的东西,做出一番亮眼的事迹来……”

    “……人人平等,是在可能性上的平等。每个人都能通过学习、通过自律、通过不断的归纳和思考,获得智慧,最终达到平等,都成为优秀的人。但是,什么事情都不去做,生下来就想要平等,坐在家里抱着脑袋,期待跟那些努力厮杀拼命的人一样平等,那就是开玩笑,当然……如果这能做到也是挺好的,但一定做不到。”

    宁毅回头看了看:“刚才走过去的那两个农民,我们一开始来的时候,他们会在路边跪下。他们在心里没有平等的念头,这也不是他们的错,对他们而言,不平等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不平等里,就算有人想要变得优秀,就算他们本身再聪明,他们没有钱,没有书,没有老师。这是对他们的不公平。但如果有人优秀、努力、拼命、耗尽了一切在变得更厉害,有人好吃懒做,临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这两种人的平等又是对平等最大的讽刺。”

    “在一代人的心里种下平等的认同感,至于找到如何能够平等,那是千万年的事情。有人好吃懒做,他为什么好吃懒做?他从小经历了怎样的环境,养成了这样的性格,是不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好,那么,对于日子过得很好的小孩子,老师有没有办法,将紧迫感教得让他们感同身受?”

    “能够拼命的人,为什么他能拼,是因为以前家境太穷,还是因为他享受成就感?事实上,关于一个优秀的人要怎么做,一个人若是愿意看书,三十岁时就都已经都懂了,区别只在于,如何去做到。勤奋、克制、努力、认真……世上千万的孩子生出来,如何有一个厉害的体系,让他们经过学习后,激发出他们优秀的东西,当世上所有人都开始变得优秀时,那才是人人平等。”

    或许是平日里对这些事情想得极多,一面走,宁毅一面轻声地说出来,云竹沉默不语,却能够明白那背后的伤感。祝彪等人的牺牲若是他们真的牺牲了这便是他们牺牲的价值,又或者说,这是自己丈夫心中的“不得不为”的事情。

    土路转过一个弯,远处的天幕下,有华夏军军营的火光在蔓延,星星点点的映衬着天上的银河。夫妻俩停了一下,提着那小灯笼,站在路边的树下看着。

    “我们这一世,怕是看不到人人平等了。”云竹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

    “那是上千年上万年的事情。”宁毅看着那边,轻声回应,“等到所有人都能读书识字了,还只是第一步。道理挂在人的嘴上,非常容易,道理溶入人的心里,难之又难。文化体系、哲学体系、教育体系……探索一千年,也许能看到真正的人的平等。”

    “所以,哪怕是最极端的平等,只要他们真心去研究,去讨论……也都是好事。”

    宁毅说到这里,话语已经变得更轻,他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随后云竹似乎听到了一句:“我得感谢李频……”

    这句话疑似风声,云竹望过去:“……嗯?”

    “什么?”宁毅微笑着望过来,未待云竹说话,忽然又道,“对了,有一天,男女之间也会变得平等起来。”

    “啊?”

    “等到男女平等了,大家做类似的工作,负类似的责任,就再也没人能像我一样娶几个老婆了……嗯,到那时候,大家翻出老账来,我大概会让人口诛笔伐。”

    他这样说着,将云竹的手按到了唇边,云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想来……也挺有意思的……”

    “……不过这辈子,就让我这么占着便宜过吧。”

    他说完这句,目光望向远处的军营,夫妻俩不再说话,不久之后,在路边的草坡上坐了下来。

    暖黄的光芒像是聚集的萤火虫,云竹坐在那儿,扭头看身边的宁毅,自他们相识、相恋起,十余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除却最初几年的平静,此后十余年的时间,他们都像是乘着小舟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纵然从官宦人家中出来,云竹也从未想过后来会经历这样变化的人生,那时的她住在河边的小楼上,每日里看着那书生从门口奔跑过去,他们偶尔有平平静静的问候和招呼,她幻想着这一辈子能够作为她的妾室或是外室安安静静地过去。

    江宁终于已成过往,此后是即便在最离奇的想象里都不曾有过的经历。当初沉稳从容的年轻书生将天下搅了个天翻地覆,逐渐走进中年,他也不再像当年一样的始终从容,小小的船舶驶入了大海,驶入了风浪,他更像是在以搏命的姿态一丝不苟地与那巨浪在抗争,即便是被天下人惧怕的心魔,其实也始终咬紧着牙关,绷紧着精神。

    这些年来,云竹在学堂之中教书,偶尔听宁毅与西瓜谈起关于平等的想法,她是能听得懂的,也会觉得心中一阵发烫。但在这一刻,她看着坐在身边的男人,却只是回想到了当初的江宁。她想:不管我怎么样,只希望他能好好的,那就好了。

    她伸出手去,想要抚平他微蹙的眉头。宁毅看了她一眼,未曾听到她的心声,却只是顺手地将她搂了过来,夫妻俩挨在一块儿,在那树下馨黄的光芒里坐了一会儿。草坡下,溪流的声音真淙淙地流过去,像是许多年前的江宁,他们在树下聊天,秦淮河从眼前流过……

    不久之后,宁毅回到院子,召集了人手继续开会,时间一刻不歇,这天夜里,外头下起雨来。

    **************

    时间一刻不歇。

    黄河两岸,大雨瓢泼。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就如同这大雨之中的每一颗雨滴,它自顾自地、一刻不停地划过天地之间,汇集往溪流、江河、大海的方向。

    当它们汇集成片,我们能够看到它的去向,它那巨大的破坏力。然而当它落下的时候,没有人能够顾及那每一滴雨水的去向。

    中原,世情的暴雨已经下了一年。

    这是其中一颗平平凡凡的雨水……

    黑夜。

    轰隆隆的声音在咆哮着,水流卷过了村庄,冲垮了房屋,大雨之中,有人呼喊,有人奔跑,有人在漆黑的山间乱窜。

    闪电划过夜空,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前方的景象,山坡下,大水浩浩汤汤,淹没了人们平日里生活的地方,无数的杂物在水里翻滚,屋顶、树木、尸体,王兴站在雨里,浑身都在发抖。

    山坡上,有少部分逃出来的人还在雨中呼喊,有人在大声哭叫着家人的名字。人们往山上走,泥水往山下流,有的人倒在水中,翻滚往下,黑暗中便是歇斯底里的哭叫。

    这场大雨还在继续下,到了白天,爬到山顶的人们能够看清楚周围的景象了。大河在黑夜里决堤,从上游往下冲,尽管有人报讯,村子里逃出来的生还者不过十之二三。王兴拖了一小袋吃的鱼干出来,全部家当已经没有了。

    雨没有停,他躲在树下,用树枝搭起了小小的棚子,浑身都在发抖,更多的人在远处或者不远处哭喊。

    许多人的家人死在了大水之中,生还者们不仅要面对这样的伤心,更可怕的是一切家当乃至于吃食都被大水冲走了。王兴在小棚子里发抖了好一阵子。

    天大亮时,雨渐渐的小了些,幸存的村民聚集在一起,然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他们看见王兴提着那袋鱼干过来,手中还有不知哪里找来的半只锅:“家里只有这些东西了,淋了雨,以后也要霉了,大家伙煮了吃吧。”

    王兴平日在村里是最为吝啬油滑的破落户,他长得尖嘴猴腮,懒惰又胆小,遇上大事不敢出头,能得小利时丑态百出,家中只他一个人,三十岁上还不曾娶到媳妇。但此时他面上的神色极不一样,竟拿出最后的食物来分予他人,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当然,此时骤逢大难,心中的疑惑归疑惑,随后众人便生起火来,将那鱼干分了,吃下充饥。分食鱼干的时候,村中的幸存者们却没有发现王兴的踪影,到得此后不久,一位小孩子转过山后的大石,又看到了奇怪的事情。

    王兴蹲在石头后面,用石片在挖掘着什么东西,然后挖出一条长长的油布包裹的物体来,打开油布,里头是一把刀。

    此时天上还有雨水落下,王兴被大雨淋了一晚,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犹如一条失魂落魄的落水狗,加上他原本长得就不好,这一幕看起来令人浑身发寒。

    孩子被吓得不轻,不久之后将事情与村中的大人们说了,大人们也吓了一跳,有人说莫不是什么都没有了这家伙准备杀人抢东西,又有人说王兴那胆小的性格,哪里敢拿刀,必定是孩子看错了。众人一番寻找,但自此之后,再未见过这村中的破落户。

    就在他们四处寻找之际,王兴已经走在远离这边的山路上了。

    中原的大雨,其实已经下了十余年。

    从女真第一次南下开始,到伪齐的建立,再到如今,日子从来就没有好过过。黄河自古以来说是母亲河,但居于黄河两侧的居民既爱它又怕它,即便在武朝统治的兴盛期,每一年治黄的花费都是天价,到得刘豫统治中原,大肆搜刮财物,每一年的治黄工作,也已经停了下来。

    十年以来,黄河的决堤每况愈甚,而除了水患,每一年的瘟疫、流民、征兵、苛捐杂税也早将人逼到生死线上。至于建朔十年的这个春天,引人注目的是晋地的反抗与大名府的激战,但早在这之前,人们头顶的洪水,早已汹涌而来。

    自去年下半年女真出征开始,中原的征兵与苛捐杂税已经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完颜昌接手李细枝地盘后,为了支援东路军的南征,中原的钱粮赋税又被提高了数倍,他命令汉人官员处理此事,凡征粮不利者,杀无赦。

    最初的几个月里,原本李细枝地盘上的事务官员,几乎被换了一大半,至于被“换”下去的,人头都已被挂在了城墙上示众。中原汉人家中的存粮已然被完全掏空,官员们只要够残暴,基本上倒还有一条活路。

    至于另一条活路便是当兵吃粮,李细枝死时,近二十万大军被打散,完颜昌接手军务后,不多时便将剩余军队调动起来,同时发动了征兵。围攻大名府的日子里,冲在前线的汉军们吃得如同乞丐,有的在战争里送命,有的又被打散,到大名府城破的日子,这附近的汉军连同各地的卫戍“部队”,已经多达四十万之巨。

    这些“部队”的战力或许不高,但是只需要他们能够从百姓手中抢来钱粮便够,这一部分钱粮归于他们自己,一部分开始送往南方。至于三月,大名府城破之时,黄河以北,已不仅仅是一句民不聊生可以形容。吃人的事情,在许多的地方,其实也早已经出现。

    王兴是个胆小鬼。

    曾经有几个人知道他被强征去当兵的事情,当兵去攻打小苍河,他害怕,便跑掉了,小苍河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他才又偷偷地跑回来。被抓去当兵时他还年轻,这些年来,时局混乱,村子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能够确认这些事的人也渐渐没有了,他回到这里,胆小又猥琐地过日子。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被华夏军抓去过西南的经历。

    他太怕死了,被抓去西南,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宣讲,华夏军的日子也不好过,军规多,最初那段时间也饿肚子,王兴受不了了,后来谎称自己有老母在家中,被华夏军放了回来。

    这来来去去,辗转数千里的路程,更加磨灭了王兴的担子,这世间太可怕了,他不想死不想冲在前头忽然的死了。

    这些年来,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到得这一年,有征粮的军人冲进家中,将他打得半死,他简直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但也慢慢地熬了过来。晋地还在打,大名府还在打,那些心中有勇气的英雄好汉,还在反抗。

    自己成不了这样的人,很多人都成不了,这是人之常情。王兴心中这样告诉自己,而这个天下,只要有这样的人、有华夏军那样的人在不断反抗,终究是不会灭的。

    在华夏军的那段时间,至少有些东西他还是记住了:迟早有一天,人们会赶走女真人。

    到了那一天,好日子终究会来的。

    但自己不是英雄……我只是怕死,不想死在前头。

    他心中这样想着。

    直到四月里的那一天,河边大水,他手气好,竟趁机捕了些鱼,拿到城中去换些东西,忽然间听到了女真人宣传。

    大名府破了,黑旗军败了。

    他心中忽然垮下来了。

    他在城中等了两天的时间,看见押解黑旗军、光武军俘虏的车队进了城,这些俘虏有的残肢断体,有的重伤濒死,王兴却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来,那便是华夏军人。

    不久之后,他们都被斩杀在刑场之上,人头滚滚而下。

    在女真人的宣传里,光武军、华夏军全军覆没了。

    日子过得再苦,也总有些人会活着。

    有些人想要活得有志气、有些人想要活得有人样、有些人只是弯腰而不至于跪下……终究会有人冲在前头。

    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怕死,即便跪下,我也没有关系的,我终究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没有我这么怕死……我这么怕,也是没有办法的。王兴的心中是这样想的。

    武朝败了,先前还有各路的义军,义军渐渐的销声匿迹了,后来有光武军、有晋王,即便光武军、晋地败了,至少还有黑旗。然而这些都没有了……我们却还未曾打败女真呢。

    中原的盖子,压下来了,不会再有人反抗了。回到村子里,王兴的心中也渐渐的死了,过了两天,大水从夜里来,王兴浑身冰凉,不断地发抖。其实,自在城中看到砍头的那一幕起,他心中便已经明白:没有活路了。

    他留了少许鱼干,将其余的给村人分了,然后挖出了已然生锈的刀。两天后一名抢粮的汉军被杀的事情发生在距离村子数十里外的山路边上。

    王兴带着杀人后抢来的些许粮食,找了一块小舢板,选了天色稍稍放晴的一天,迎着风浪开始了渡河。他听说徐州仍有华夏军在战斗。

    在黄河岸边长大,他从小便明白,这样的情况下渡河半数是要死的,但没有关系,那些反抗的人都已经死了。

    最胆小的人,也已经没有活路了。

    中原的雨,还在下。

    许许多多的东西,便在暴雨中逐渐发酵……

    与此同时,在完颜昌的指挥下,有二十余万的大军,开始往梁山水泊方向围困而去。光武军与华夏军覆灭之后,那边仍有数万的家眷生存在水泊中的岛屿之上。仅仅两千余的军队,此时在那里守护着他们……

第八二七章 焚风(七)

    北地的战争还在继续,南面也并不太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名府之战的消息传到西南后,又过了几天,大雨时下时歇,岷江水位高涨,也已经进入汛期了。

    虽然心中牵挂着黄河以北的战况,然而自水势报急开始,宁毅与华夏军的队伍便开拨往都江堰方向过去了。

    在后世看来,成都平原是天府之国,然而每年对这边危害最大的,便是水灾。岷江自玉垒山口进入成都平原,由西往东南而去,却是地地道道的地上悬江,河水与平原的落差近三百米之多,故此成都平原自秦时开始便治水,到得另一段历史上的宋朝时期,治水才系统起来,都江堰成型后,大大缓解了这里的水患压力,天府之国才渐渐名副其实。

    但即便如此,到了二十世纪,成都平原也曾相继发生过两次特大的水患,岷江与下游沱江的泛滥令得整个平原成为泽国。此时亦然,若是岷江守不住,接下来的一年,这平原上的日子,都会相当难过,华夏军短时间内想出川,就成为真正的痴人说梦了。

    而眼下华夏军面临的,还不仅仅是天灾的威胁,针对华夏军控制了成都平原的现状,情报部门早已收到了武朝试图暗中破坏决堤岷江的线报。

    这类制造洪水,水淹三军的绝户之计,在许多的武朝书生口中颇有市场,当年女真人攻汴梁时,决黄河以退敌的想法便在许多人的脑子里转过,并非多大的秘密。华夏军初占成都平原,若真是遭遇大水,接下来一两年,都像是挂上了一个大包袱,因此,虽然看起来危言耸听,若是真有人要做事,那也绝不出奇。

    一方面要抵御天灾,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藉由一次大的事件加深并不牢固的统治基础,四月上旬,华夏第五军所有政治部门全部出动,同时调动了四万军人,发动岷江附近村县近五万民众参与了抗洪固堤的工作事实上,早期的宣传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做了,四月水势加大时,华夏军也增加了发动的规模,宁毅亲自上前线坐镇,在征用民工和宣传管理方面,也算是动用了全副的家当,这一次抗洪过后,华夏军占领成都平原时抢下来的一些钱粮,也就花的差不多了。

    但这样的大动作,让附近民众与军队联合起来,近距离内体会到华夏军严肃的军纪与治理洪水的决心,自然也是有好处的。上前线的以军队为主,有治水经验的民工为辅,而为了各地联动的迅速,对于未上前线固堤的民众,分派到各村县的管理人员便发动他们修理和开拓道路,也算是为日后留下一笔财产。

    四月中下旬,成都平原上空每日灰蒙蒙的,大雨不时的下。宁毅在都江堰附近的县城边上找了几间房子坐镇中枢,也是为了威慑想要在这场天灾里打主意的跳梁小丑们。外头的消息每日里便都向着这边聚集过来,四月十九,完颜昌在黄河以北完成大名府扫荡后,迅速展开下一步动作的消息过来了。

    梁山水泊,光武军与独龙岗数万家属聚集之处,镇守的军队,如今仅两千余人。

    相隔数千里的距离,纵使着急上火,也是无济于事,拿到消息的这一刻,估计被完颜昌逼迫的几十万汉军已经快完成集结了。

    不过,到得四月二十三,有稍好的消息传来。

    大名府的那一场大战之后,仍旧幸存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出现了踪迹,梁山水泊的附近,或是数百人建制,或是数十人、十余人、甚至孤身一人的幸存者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幸存者们虽然不多,许多的消息,却是令人感到唏嘘。

    这些人中,有的是在女真封锁下的荒山野岭中熬过了半个月,才终于艰难的突破防线的,有的是受了重伤而侥幸不死的,他们的战友大多死了,有的失散,有的被抓,他们的身上各有伤势,但渐渐的,又往这边聚集回来。

    一部分人受到了敌人或是附近民众的帮助,有少数的几拨人明显是被搜山的汉军成员放过去了,也有的光武军或是华夏军的成员在负伤后被附近的民众藏了起来,待到完颜昌的下一步是攻梁山的消息传来,这些人再也待不住,许多人便是带着仍旧未愈的伤势,往梁山方向赶回去。

    这说来也是奇怪,女真人征服中原的十年间,最初人们的反抗情绪有过一段时间的高涨,但渐渐的,反抗的人大多死了,剩下的人开始趋于麻木。到这一次的女真南下,光武军攻打大名府,真正响应者其实已经不多。而在这其中,尤其是对华夏军这面旗帜,大部分人抱有的并非是好感。

    在世人眼中看来,华夏军的存在,虽然脱胎于汉人,取名为华夏,但绝大部分的中原人恐怕只会将他们看成与女真人一般无二的修罗人物。因此,华夏军在中原,一直是没有任何群众基础的。

    然而,大名府的惨败之后,至少在黄河以北这片土地上,许多已然无以聊生的人们,似乎……至少有一点点开始接受他们了。

    大名府最后突围的光武军加上前来帮忙的华夏军,总共接近三万人,估计的牺牲数字此时还没有任何人能够统计出来,但至少半数往上,数千人被俘,惨烈的屠杀已然开始。幸存者们不知道还有多少的幸存者们渐渐的回来,朝着梁山方向,参与一场很可能更加惨烈的战争。

    犹如星星之火。

    四月二十七,确定牺牲的将领名单逐渐报回来,俘虏们在一座座城池间陆续被屠杀的惨剧也被记录,传了回来。此时岷江的水势已愈发猛烈,华夏军各部固堤抗洪的同时,情报部门还在报回各个地方关于亲武势力预备决堤的传言,逐一筛查。

    到得五月初四,一拨人准备作乱决堤的传言被证实,为首者乃成都本地大儒陈嵩。陈氏原是川蜀望族,华夏军占领成都平原后,一部分士绅举家逃离,陈家却并未离去,待到今年春汛开始,陈家认为岷江的水患最能对华夏军造成影响,于是暗中串联了部分江湖豪侠,晓以大义,预备在合适的时候下手。

    陈嵩原以为这件事情最难过的是心理关,谁知道这次汛期一来,华夏军整批整批的出动,虽然也发动了大拨的民众,但提防附近的看守和巡查都极其严密。到得五月里华夏军进家门控制住所有人,陈嵩准备了的大量火药还未想好到哪里去下手。

    抓捕陈氏一族极其党羽的行动声势颇大,宁毅随行坐镇。抓住陈嵩是在陈氏一族距离岷江不远的一处别苑,宁毅见到了这位须发半白的老人两人之前便有过几次见面,这一次,老人不再有以前看来的浑噩无神,在自家的厅堂内将宁毅破口大骂了一顿。

    宁毅拉起椅子坐在前方,静静地听他骂完了。

    在以往与儒生打交道尤其是对年轻的书生士人宁毅喜欢与对方心平气和地辩论一番,但这一次,他没有争辩的兴趣,殉道者各种各样,钱希文、秦嗣源、康贤、他未曾见过的王其松……对于心存死志的人,争辩便失去意义了。

    他只是目光严肃地听老人骂完了,方才开口:“十天以后,你和你的家人会在几千人面前举行公审,有罪从严,对于决堤的必要,你到时候再说吧。”

    回去的路上,大雨渐渐变成了小雨,中午时分,宁毅等人在途中的驿站休息,前方有披着蓑衣的三骑过来,见到宁毅等人,下马进店,前方那人脱了蓑衣,却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却是一贯为宁毅处理琐事的娟儿,她带来了北面的一些消息。

    此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名府附近乃至于梁山的一些讯息已经开始变得清晰,部分人的死讯得到核实,包括徐宁、呼延灼、聂山等人的牺牲被反复确认,却也有秦明、厉家铠、薛长功等将领,已经回到了梁山上。这第一批回来的将领和士兵有四千余人,算是大名府突围战中真正保留下来的主力了。

    由于在完颜昌长达半个月的封锁和扫荡中,部分军队和士兵被打得极散,这些士兵的陆续回归又或者不再回归恐怕都有可能,而且数量应该不大了。

    “也就是说……将近三万人,最多剩了六千……”驿站的房间里,听完娟儿的简单呈报,宁毅喃喃低语。

    “有很多人被抓,那边的人,在策划营救。”

    “别想了,完颜昌又不是死人,以做事稳妥著称的家伙,公开杀人,就是想要钓鱼。”梁山的情况紧急,到得这几天,消息又开始变得清晰,前线的情报人员一一归总,第一时间发来了大量的消息,以至于几张情报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宁毅一面看,一面皱眉出声。

    娟儿站了片刻,宁毅看她一眼,微微苦笑:“坐吧。这两天事情太多,我心情不好,你也不用站着……待会我得写封信去梁山……”

    “呃……”娟儿的表情有些奇妙,“最后一页……报告了一件事。”

    “什么?”宁毅皱了皱眉,翻过来最后一页。

    见宁毅开始看,娟儿抿了抿嘴,坐到一边的凳子上。

    最后一页纸上,写的是李师师将要成亲的事情。

    营救光武军的行动,九死一生,但在正常战役中,华夏军也是拼尽了全力,去争取那一线生机。完颜昌手下的汉军日子过得极其艰难,燕青率领的情报队伍就曾费了大力气,试图说服部分汉军将领放水甚至倒戈,这样的行动自然有成功有失败,但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是,原本身在梁山的李师师,同样参与了这场行动。

    在得知华夏军打败术列速往东南而来的时候,李师师便知道祝彪等人不可能不去营救已然陷入死地的王山月,当华夏军出征时,从梁山出来的她也做出了自己的行动,她去游说了一名汉军的将领,名叫黄光德的,试图让对方在围攻中放水,以及在战役进入围捕阶段后,让对方帮忙救人。

    这黄光德原本是武朝的一名举人,早年在京城由于没有靠山,中举之后一直补不了实缺,他游荡京城,很长一段时间曾夜宿矾楼。那时候师师姑娘正当红,黄光德自然难以亲近,与她不过数面之缘,到得李细枝统治时期,黄光德在其手下倒是扶摇而上,此时在完颜昌调动的汉军当中,还算是相对有实力的将领了,手下有万余兄弟,亦有许多心腹,做得了一些事情。

    李师师找上黄光德,黄光德最初纠结不已,然而到得后来,不知答应了什么条件,终于还是伸出了援手。此时方才知道,师师姑娘乃是答应了黄光德嫁与他作妾也亏得已然年近五十的黄光德胆大,又或是怀念着当年的美好年华,铤而走险此时,师师姑娘已然住进黄府的后院中去了。

    宁毅将这消息细细看完,眉头蹙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再翻回前面,将整个消息大略过了一遍,他此时自然知道娟儿的表情为何,心中的怒意愈甚,将那情报一把放在了四方桌上:“梁山那头的情报负责人是谁?”

    娟儿眨了眨眼睛:“呃,这个……”

    “神经病啊!”宁毅站起来,一把拍在了桌子上,“一个情报人员,事无巨细叽叽喳喳的全写上!写故事啊!黄光德四十九岁也要告诉我?李师师三十多岁的人了,成个亲,两行就能写完的事情写一整页,他嫌我时间太多?以为我对什么事情感兴趣!?若是两情相悦就让他们在一起,若是逼良为娼就把这个黄光德给我作了!有必要写过来给我看?”

    宁毅的声音在房间里已经吼起来:“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是以为我和李师师有一腿!谁他妈在乎我跟李师师有没有一腿!几万人死了!一群英雄把命留在了战场上,他们的几万家属就快要被屠杀!写这么重要情报的地方,他给我写了整整一页的李师师!神经病!发来这份情报的家伙必须做出严肃的检讨!”

    娟儿点了点头,将那情报收起来,宁毅生了片刻的气,复又坐下:“今晚我会写封信去梁山,至少……鼓励一下他们。梁山几万家属,加上几千人,虽然占着地利,但是过不过得去,很难说。西南这边,几十万人的生死和将来也在这里挂着,一个人的消息,实在没必要占这么多,人家就不能是两情相悦吗……”

    他看一眼娟儿:“你也神经病……”

    娟儿低了低头:“我以为……你至少是有些关心师师姑娘的……”

    “认识这么些年了,在京城的时候,人家也还算照顾吧……但关心又怎么样,看了这种情报,我难道要从几千里外发个命令过去,让人把师师姑娘救出来?真要是两情相悦,现在孩子都已经怀上了。”

    宁毅摸摸鼻梁,顿了顿,他看看娟儿:“而且啊,我跟人师师姑娘,还真没有一腿……”

    娟儿便笑了笑,两人不再说起这个话题,中午吃完饭,冒着小雨回去都江堰前线,外界便又有许多消息到了,其中一则是:武朝长公主府特使成舟海,不日便至。

    “……老朋友了,欢迎他来。”宁毅道。

    ***************

    抵达都江堰附近时,已经过了端午,五月初七,天气晴朗起来,成舟海骑着马在护卫队伍的随行下,看到的是附近乡民热火朝天的修路景象。华夏军的军人参与其中,另有戴着红袖章的管理人员,站在大石头上给修路的乡民们宣讲打气。

    “这是为何?”

    “宁先生说,懂治水的工人和部队在前方抗洪,后方的大伙儿一块保证道路的通畅,都是为了治水,一块的出力。”跟在成舟海身边的华夏军人员解释道。

    成舟海点了点头:“水治好后,这边的路也修好了,大家伙相处得也好了……滴水不漏,是宁立恒的风格。”

    这一路所见,大都是这样的劳动景象,到得一处有许多人看病的军医营地边,成舟海见到了宁毅。两人不见已有十余年的时间,宁毅步入中年,成舟海则年近五十,他从马上下来,向宁毅拱手,宁毅便也过来回了一礼,两人对望,都笑着没有说话。

    随后宁毅偏了偏身子,指向远处:“那里,我儿子。”

    “宁忌,跟着当大夫的那个。”成舟海笑了笑,他在秦嗣源手下时便有用谋过甚的毒士评价,这些年跟着周佩做事,乃是公主府的大管家,对于宁毅这边的各类情报,除了李频,恐怕就是他最为关注和清楚。

    他随后道:“要让岷江决堤的消息,是我放出来的,有些人也是我安排的。”

    宁毅点了点头,未及答话,成舟海笑道:“给点好处,我不跟你从中作梗。”

    “你要是做得到,算我输了。”宁毅便也笑了。

第八二八章 焚风(八)

    五月中旬,黄河以北,晴与雨轮番的交替,大地之上,一座一座的城池,气氛阴沉而肃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相对于十年前的中原,如今仍旧在片大地上生存的人,已经不多了。大量的村庄和土地已近荒芜,土砖或茅草的房屋在炎热与阴雨的交替间坍圮与腐坏,年久失修的道路间,逃难的人群摇摇晃晃的走,路边有饿死的、销瘦的尸骨。

    俨如流民般窘迫的军队,在一座一座的城池间调动起来。在京东东路、河北东路的大片地方,超过二十万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在梁山附近区域,形成了巨大的包围和封锁圈。

    大名府之战的余韵未消,新的战火早已在酝酿了。

    当然,相对于完颜昌主导攻打大名府时的滴水不漏,数十万军队对梁山水泊的围困就稍显混乱与无序。当初完颜昌以三万精锐坐镇战局,待到光武军与华夏军玩命突围,完颜昌虽然沉着应对,但整支军队在光武军与华夏军破釜沉舟般的攻势下还是产生了巨大的伤亡。

    如今,不过两万人的女真军队需要压住四分之一个中原的局势,对于围困梁山的战斗,能够派出督战者便不多了,而二十万军队的调动与聚集,对于这些原本就军资匮乏的汉军来说,也有着极大的负担,抵达梁山附近后,这些军队打渔的打渔,劫掠的劫掠,除了将周围弄得民不聊生,对于整个防线的封锁,反而难以起到实质上的作用。

    对于这样的状况,完颜昌也已经尽到了他的全力,慢慢的调集船只,将来能够对整个梁山发动进攻就已经能达到目标。无论这些汉军的姿态多么的消极,二十余万人扑向岛上数万的老弱妇孺,总归是能把华夏军、光武军的最后一条生路切死的。而在他这边,虽然也能够随意斩杀或是替换新的汉军将领,但在督战的女真军队不够的情况下,杀来换去的,能起到的意义也已经不大了。

    据说,有少部分的军人,也正在陆陆续续地潜回梁山那也正好一网打尽了。

    二十万人打几万老弱妇孺如果还能输,那便换上一批接着打,反正在这片地方的征兵,耗的也总是中原汉人的血气,完颜昌并不在乎要往其中塞多少人。

    五月十二这天,天气由阴渐渐转晴,梁山水泊南岸的一处芦苇荡边,有一支车队沿着崎岖的道路过来了。车队前方骑马的是一名样貌平平无奇、须发半白的将领,他身形虽然看来还结实,但即便穿了将军服,看来也还是毫无刚硬之气。车队抵达水边时,将军身边的一名男子快走几步,吹响了口哨,便有几艘小船自芦苇荡中驶来。

    吹响口哨的男子身材中等,样貌看来也非常不起眼,却是做了易容的“浪子”燕青。见到小船过来,后方的马车中,有一名皂衣长发的女子掀开车帘出来,那是虽然年纪已到三十余岁,气质沉淀却又愈发显得清澈的李师师。

    她自小有慧眼佛心,许多事情看得清楚,这些年来虽然心忧天下,辗转奔走,心志却愈发清晰从无迷惘。这也令得她即便到了如今身形样貌仍旧如少女般的清丽,但眼神之中又有着洞彻世事后的清澈。上善若水,三十余岁的她更像是一颗水晶了。

    马上的老将军朝这边看过来,许久都没有眨眼,直到燕青从那边走回来,向他拱手:“黄将军,先前得罪了。”这位名为黄光德的将领方才叹了口气:“不得罪不得罪,快走吧,以后不认识。”他的语气之中,有些遗憾,也有些豁达。

    师师也走了过来:“黄先生,谢谢了。”

    “唉,罢了,罢了……”黄光德连连挥手,“烦你们了,从今往后最好都不要看到。”

    “从今往后,我等与黄将军不认识。”有几道身影从后方的马车上出来,为首那人说了这句话,这人头上缠了纱布,一道翻起的狰狞刀疤仍旧从露出的双眼之间显露了端倪,皮开肉绽,甚是可怖,黄光德看了他一眼便即转开,口中嫌弃:“那帮大忙了。”

    “只是异日各自为战,战场上遇见了,黄将军还请保重。当然,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咳咳……王某绝不推辞。”这说话之人虽被纱布缠头,但仪表气度却显得庄严,只是说话中咳了两声,显然伤势还在。他的身边跟着一名穿了男装的高挑女子,面带杀气,却断了左手,只是从样貌上能够看得清楚,这女子便是扈三娘。

    他们的身后,跟随的是十数名或伤或残的汉子,但许多人即便身上带伤,此时仍旧显出了一股惊人的肃杀之气。这些从修罗场上回转的士兵不多时便陆续上船。

    李师师与黄光德在这边聊了一阵,黄光德骑在马上,始终未曾下来,然后师师也行礼上船去了。小船开动时,燕青却还留在岸边,与这黄光德搭了几句话。

    大名府突围的那一夜,燕青做的是后方工作,但危险丝毫不逊于前线,好在他武艺高强,终于成为第一批脱险的人。这之后他与在后方养伤的卢俊义等人联系上,开始了对同伴的营救工作,前些日子师师姑娘传出消息来,说她预备嫁与这黄光德做妾,又言道救了些人,燕青便明白其中猫腻,前两天偷偷跟随黄光德,预备朝对方下手。

    谁知真到要下手时,才发现着黄光德并没有太多防备的意思,他领着燕青去见了偷藏起来的李师师,这才发现,李师师所在的那处别苑中,还偷藏了部分光武军、华夏军伤兵,这其中,最让人意外的,是见到了王山月与扈三娘。

    这对夫妻竟然未死,对于两支反抗的军队来说,实在是太大的惊喜。而黄光德此时居然匿藏了王氏夫妇,冒的风险可想而知,燕青心知自己不能再对黄光德动手,师师恐怕要搭上自己,谁知与黄光德聊了一阵,才知此人心中想的竟是赶快将李师师与王山月等人送走。他一时间藏匿这些人已经冒了大风险,若是将李师师藏在外宅,以后岂不是随时都可能会死。

    黄光德的话是这样说,但到得此时,李师师上了船,马上的老人看着那身影远去的目光久久不曾挪开,燕青便知道此人心中,对李师师实在也是有心思的。

    “黄将军既如此舍不得,何不带着军队上梁山呢?”燕青这句话说出来,心中暗骂自己嘴欠,好在一旁的黄光德只是瞥了他一眼。

    “与你们上梁山,岂不是去送死?你们还能活几天?”

    燕青低头摸摸鼻子,便不再劝了。

    此时阳光从水泊的湖面上照射过来,远远近近的芦苇飘荡,师师从船上站起身来,朝这边行了一礼,黄光德望着这身影,微微的抬手挥了挥。

    十余年前汴梁的繁华犹在眼前,那时候,他一路考试中举,到得京城游历,虽然想要补实缺的事情并不顺利,但在矾楼的朝朝夕夕,仍旧是他心中最为明亮艳丽的记忆。

    女真人来了,汴梁沦陷,中原一天一天的残破下去,陈旧的城池、坍圮的房屋、路边的累累白骨,是他看在眼中的现状,如果稍有不慎,也会是他明天的样子。

    相隔十余年,李师师身上带着的,仍旧是武朝最好时候的感觉,黄光德的心底沉湎于此,他一面拒绝了李师师,另一方面又很不坚定地在战场中伸了手,救下了人之后,心底又在担心何时会事发。女真人杀气汉人官员来,是毫不客气的,而时间拖得越久,即便身边的人,可能都不再可靠。

    也是因此,他根本不敢碰李师师,先不说这女人属于心魔宁毅的传言,若是真娶了她作妾,眼下他要对华夏军和光武军做的帮忙,他都觉得是在送死。

    在芦苇摇晃的水泊边上,年近五旬的黄光德将军久久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芦苇与霞光之中,像是着十余年来一直都在挥别的过往。回过头,他需要面对的,是与所有人一样惨烈的未来了。

    燕青叹了口气,去往另外的方向,虽然对于心狠手辣的人来说,华夏军方面还可以用这样的秘密来威胁这位黄将军,然而在眼下的局势里,对方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华夏军也只能将这样的谢意,记在心中而已。

    连日的大雨,水泊绵延涨溢。在视野所不能及的远处的另一道岸边,有一些身影推下了扎起的木筏,开始穿过水道,往梁山的方向过去。

    这一边的小船队同样驶向梁山,小船的末尾,李师师屈膝而坐,回望来时的方向。这些时日以来,她原本也已经做了献身的准备,但黄光德做出的选择,令她感到唏嘘。

    对于黄光德此人,除了感激她自然没有更多的感情,到得此时,感慨之余她也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一旁的扈三娘过来问她感情上的事:“你真的喜欢那个姓宁的?他可不是什么好人……还有,你要是喜欢,你就去西南嘛。”

    师师拖着她的一只衣袖,便只是笑笑。她喜欢宁毅?曾经自然是的,如今到了这个年纪,见过太多的事情,是与不是的界限就变得相当模糊了。天下大乱,太多人死在了眼前,她想要做事,却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四处的求告、甚至于跪人,若是真要嫁给某个人,以换取更多人的性命,师师觉得……自己其实也不介意了。

    但回过头来,若真要说喜欢她当然又是喜欢的。那是很淡很淡的喜欢了,预备嫁给黄光德时,她特意央求华夏军在这边的情报人员发信往西南,如今心中平静下来,可以安安静静地想想,在西南的宁毅知道这个消息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呢?

    只是这样想着,她心中便觉得很是有趣。

    船队行驶了一段时间,视野的远处,又有一列筏子出现,远远的打了暗号,竟然像是自己人,待驶得尽了,师师陡然站起来,她突然发现,对面的筏子上站的,除了光武军与华夏军的成员,也有祝彪与卢俊义。

    八百里梁山水泊,虽然也有风浪,但平素便是小船也都能渡,对面虽是小小木筏,身上扎了绷带的祝彪站在上头,却也仍旧神气活现。这边的小船船头,整个头都被包起来的王山月朗声道:“前几日,新坊那边有高手劫囚,是不是你们俩啊?”

    “那还用说,你焚城枪彪哥已经天下无敌很久了,埋伏下三五只猫猫狗狗怎么挡得住我……呃,还有这位卢跟班的配合咦?这包子头你是什么妖怪!?”

    王山月虽然受伤包着头,但语音未变,祝彪大声的说话明显是调侃,师师在船尾已经笑了出来。这边王山月傲然地哼了一声,伸手开始结下缠在头上的绷带。

    待到那绷带解下来,只见王山月原本看来美丽如女子的脸上一道刀疤劈下,此时仍旧皮肉绽开未曾愈合,入目狰狞不已。王山月道:“受了点伤。”言语之中颇有些自得的神气,那边木筏上有人看了这模样原本难过,此时却又笑了起来。其实,王山月自小便苦恼于自己的样貌偏阴柔,眼下这一刀破相,他不仅不难过,反倒对自己狰狞的刀疤感到颇为满意。

    祝彪愣了愣,然后捂着肚子哈哈笑起来,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哈,你这家伙也有今天……”他这样一笑,其余人也跟着大笑起来,王山月与这边船上的人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对于扈三娘断了一只手的事情,祝彪等人也并不在意,嘻嘻哈哈地说着:“将来可以跟杜杀学学刀法,他就是断了一只手才变得那么厉害的。”

    不一会又说:“你们夫妻将来行走绿林,可以取个外号叫‘天残地缺’,哈哈哈哈”

    这没节操的调侃中,各种笑声响起在水面上,若是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们是打了场大胜仗回来呢。

    船队一路往前,过了一阵,湖面上有一艘大船驶来,众人便陆续上了那大船。远远的,水泊中的梁山进入了视野,岛屿之上,一排巨大的招魂幡正在飘扬,水面上有纸钱的痕迹。祝彪与王山月一道站在船头时,祝彪看了王山月一眼,一把将对方推飞了出去,他站在船头兀自嚣张,也在此时,有人在船舷一侧喊起来:“大家看,那边也有人。”

    视野的一端,又有几艘小船正从远处朝这边过来,船上的人用力摇晃着手臂那也是从外头回来的人们了。船上的人大笑着打招呼,师师也在笑,忽然间,眼泪便簌簌地流下来了。这一瞬间,看见岛上那些飘扬的白幡,她忽然觉得,像是有无数的小船,正从四面八方的朝这小岛之上回来,那是成千上万的英灵,正在战鼓与笑声的引导下,在向着这里聚集。

    回家了。

第八二九章 焚风(九)

    各种各样的消息,越过重重关山,往北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云中府、此时亦称大同,五月间正是天光最好的时节,穿过城池的风都带着清爽怡人的气息,作为宗翰治理的金国“西朝廷”的核心所在,云中府一带功臣、贵族云集。虽然随着南征大军的出发,金国内部对底层的整肃越发严格,但在社会的上层,眼下正是交往宴请的季节。

    在城池周围许许多多的宅邸与别苑中,大大小小的宴会每日里都在进行,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一年金国贵族中有志向者大都已经随着军队出发,留在境内的各类暴发、纨绔子弟,也遇上了最好的时节,宴请宾朋、一掷千金,是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彰显自己实力的手段。

    云中府城南,一处阔气而又古朴的老宅子,最近成了上层社交圈的新贵。这是一户刚刚来到云中府不久的人家,但却有着如海一般深邃的内蕴与积蓄,虽是外来者,却在短时间内便引起了云中府内许多人的瞩目。

    这户人家来自中原。

    以大儒齐砚为首的齐氏一族,曾经盘踞武朝河东一地真正望族,去年从真定迁来了云中。对于世家大族,俗语有云,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一般的家族富不过三代,齐家却是阔气了六七代的大氏族了。

    虽然对于积军功而上的金国贵族来说,有些人下意识地不把武朝的望族当一回事,但金国的高层还是有志一同地给予了齐家足够的礼遇。对于曾经的金国高层来说,马上得天下易,到得如今,马上治天下已经成了一个问题,金国中二代腐坏、不成材的难题也摆在了一众开国者的眼前。纵然马背上打天下,性格鲁莽者众多,但真正有见识之人,也都已经开始看到这些事情了。

    齐砚因此得到了巨大的礼遇,一部分坐镇云中的老大人时常将其召去问策,谈笑风生。而对于性格火爆好攀比的金国二代年轻人来说,虽然多少看不惯齐家被高抬,但齐氏一族年轻人对于享乐的研究,又要远远超过这些暴发户的蠢儿子。

    一来二去,虽然众人嘴上说着不要,但这些时日以来齐家读书人们举办的高质量的宴会还是迅速征服和引领了城中享乐的潮流,一时间成为了众人眼中的焦点。到得五月间,已经有许多的金国贵族子弟与齐家的年轻人们开始称兄道弟了。

    自这月初开始,随着南面一些捷报的传来,齐家与金国高层的走访和宴请,变得愈发隆重起来,甚至举行了几场盛大的祭奠和庆祝。缘由是因为去年发生在真定府的,逼迫着齐家北上的那一场刺杀。

    在那场由华夏军策动发起的刺杀中,齐砚的两个儿子,一个孙子,连同部分亲族殒命。由于反金声势凶猛,年迈的齐砚只能举族北迁,然而,当年梁山屠苏家,那宁人屠都荡平了整个梁山,此时黑旗屠齐家,积威多年的齐砚又岂肯善罢甘休?

    一方面北上,一方面运用自己的影响力配合金国,与华夏军作对。到得三月底四月初,大名府终于城破,华夏军被卷入其中,最后全军覆没,完颜昌俘虏匪人四千余,一批一批的开始斩杀。齐砚听得这个消息,大喜过望又老泪纵横,他两个亲生儿子与一个孙子被黑旗军的刺客杀了,老人恨不得屠灭整支华夏军,甚至杀了宁毅,将其家中女子全都投入妓寨才好。

    此时这大仇报了一点点,但总也值得庆祝。一面大肆庆贺,另一方面,齐砚还着人给远在辽阳的完颜昌家中送去白银十万两以示感谢,他修书一封给完颜昌,请求对方匀出部分华夏军的俘虏送回云***他杀死以慰家中子孙在天之灵。五月间,完颜昌欣然允诺的书信已经过来,关于如何虐杀这批仇人的想法,齐家也已经想了许多种了。

    这样的氛围里,老人并不知道,比真定府主导刺杀的燕青、甚至比灭梁山的心魔宁毅更为恶毒的阴影,此时已经朝齐家笼罩了下来。

    指挥着几车蔬果进入齐家的后院,押车的商贩下来与齐府管事交涉了几句,结算银钱。不久之后,车队又从后院出去了,商贩坐在车上,笑嘻嘻的脸上才显出了些许的冷然。

    车队行驶到市集,商贩下来了,穿街过巷,到得一处安静的院落,才取掉头上的帽子,扯掉嘴角的胡须,到得此时,他的脸色也变得阴郁起来。这是汤敏杰,阴沉的脸色也是他听到南面大名府战报后几日的寻常颜色了。

    走进房内,他脸上的阴郁稍稍褪去,卢明坊已经等在房中了:“怎么样?近来你脸色不太好。”

    “大名府的事情,太惨了。”汤敏杰坦率地说道。

    卢明坊沉默片刻:“有些事情,终不是你我就能力挽狂澜的,还是那句话,你心中太着急了,注意身体,另外,注意隐藏,我知道,你先前的行动都有些激烈,一部分人已经注意到你了。”

    自女真人预备南征开始,汤敏杰以激进的手段陆续做了几件大事,最初煽动汉奴起义,让史进南下送汉奸名单,到后来暗中牵线、又威胁金人官员,黑了预备南下的军粮,接着又串联了金国内部的纨绔仗着权势倒卖军资……

    他一个人做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可能动摇整个南方战局,但因为手段的激进,有几次露出了“小丑”这个代号的端倪,如果说史进北上时“小丑”还只是云中府一个平平无奇的代号,到得如今,这个代号就真的在高层通缉名单上挂到了前几号,好在这几个月来,汤敏杰又有收敛,让外头的风声稍微收了收。

    “嗯,我知道躲好的。”朋友和战友双重身份的劝说,还是令得汤敏杰微微笑了笑,“今天是有什么事吗?”

    “大喜事。”

    “嗯?”卢明坊难得这样说话,汤敏杰眉头微微动了动,只见卢明坊目光复杂,却已经真心的笑了出来,他说出两个字来:“占梅。”

    “找到了!?”汤敏杰猛然抬头,卢明坊笑着点头。

    “找到了,找到了……还没有死,她还有一个孩子,还没有死,如今人在辽阳,我准备过去……”

    卢明坊的语气已经在克制,但笑容之中,兴奋之情还是溢于言表,汤敏杰笑起来,拳头砸在了桌子上:“这消息太好了,是真的吧?”

    “多半属实。一旦确认,我会立刻安排她们南下……”

    两人说着这事,在房间里笑得都如孩子一般。占梅,全名王占梅,这是当年太原城破时最后守在秦绍和身边的小妾的名字,这些年来在华夏军的寻找名单上,一直排在首位。

    说起这件事,两人欣喜了一阵,对于十余年来这对母子到底是如何存活下来的,卢明坊没有开口,汤敏杰也不曾提起。

    过得一阵,卢明坊道:“这件事情,是不容有失的大事,我去了辽阳,这边的事情便要全权交给你了。对了,上次你说过的,齐家人要将几名华夏军兄弟压来这里的事情……”

    “我会安排好,你放心吧。”汤敏杰回答了一句,随后道,“我跟齐家上下,会好好庆祝的。”

    “……”听出汤敏杰话语中的不祥气息,再看看他的那张笑脸,卢明坊微微愣了愣,随后倒也没有说什么。汤敏杰行事激进,许多手段得了宁毅的真传,在操纵人心用谋狠毒上,卢明坊也并非是他的对手,对这类手下,他也只能看住大局,其余的不多做指手画脚。

    “其余的不说了。”略顿了顿,卢明坊拍了拍他的肩膀,“该做的事情,你都清楚,还是那句话,要谨慎,要保重。天下大事,天下人加在一起才能做完,你……也不要太心焦了。”

    “我明白的。”汤敏杰笑着,“你那边是大事,能够将秦家大公子的骨血保下来,这些年她们肯定都不容易,你替我给那位夫人行个礼。”

    “会的。”

    说完这些,汤敏杰挥别了卢明坊,待到走出院子,他笑着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阳暖洋洋的,有这样的好消息传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他又想到齐家。

    真开心。

    ……

    是杀人的时候了。

    ***************

    卢明坊在北面得到王占梅的讯息时,西南的大水还在咆哮。

    都江堰,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傍晚时分,岷江边上的草棚里,这几日一直同行的宁毅与成舟海在这里等待着雨势的减少,无聊的时候,宁毅递给他一把炒过的蚕豆。

    成舟海并不是来决堤的,他是来谈生意的,虽然如果能决堤他或许也会做,但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代表周佩跟宁毅谈些实际的事情。

    许多年来,这是长公主府跟华夏军的第一次接触。成舟海带来的手下与华夏军总参谋部的人员负责具体谈判事宜,而在宁毅与成舟海两人之间,话则要好说得多,当然,这些时日以来,两人谈及的,也大都是一些琐事。

    西南这边,宁毅家中的状况啦,对孩子将来的忧虑啦,在北面大名府打得败仗、王山月与祝彪的情况。而在成舟海的口中,则大都说起了宁毅走后这十余年,相府一系众人的状况,公主府的状况,公主与驸马之间的情况……

    “……唉,世界就是这样,小孩子要长大,大人要变老,老人会死,物是人非嘛……”

    “临安城可是比以前的汴梁还繁华,你不去看看,可惜了……”

    “临安临安,临时安全一下,名字都不吉利,接下来有你们受的……这几天都在治水,要不然我带你去集山看一下,让你感受什么叫做工业繁华……纸厂外面的水已经不能喝了。”

    “早年就觉得,你这嘴巴里总是些乱七八糟的新名字,听也听不懂,你这样很难跟人相处啊。”

    “性格偏激一点,我还对不住您了。”

    “你杀了景翰帝之后,我倒觉得不奇怪了。像你说的,不是神经病,也做不了这种糟心事。”

    雨水从草棚边上像帘子一样的落,两人磕着蚕豆,咔擦咔擦响,说到这事,宁毅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身上都在颤:“那王八蛋,老成你知不知道我上朝的时候他在说什么话……我没跟人说过,我学给你听啊……”

    他将那日金銮殿上周说的话学了一遍,成舟海停下磕蚕豆,仰头叹了口气。这种无君无父的话他毕竟不好接,只是沉默片刻,道:“记不记得,你动手之前几天,我曾经去找过你。”

    “嗯……宗非晓发现了一些事情,我的人杀了他,你那时候也觉得我要动手了。”宁毅点点头,“确实是要动手了。”

    “我以为你要对付蔡京或者童贯,或者还要捎上李纲再加上谁谁谁……我都受得了,想跟你一块干。”成舟海笑了笑,“没想到你后来做了那种事。”

    “那时候告诉你,估计我活不到今天。”

    “嗯。”成舟海点点头,将一颗蚕豆送进嘴里,“当年要是知道,我一定是想办法杀了你。”

    “现在呢?”

    “现在……杀你有何用?”成舟海道,“如你所说,这儒家天下出了问题,李频是想杀了你,也有他的道理,但我不想,你既然已经开始了,又做下这么大的盘子,我更想看你走到最后是什么样子,如果你胜了,如你所说,什么人人觉醒、人人平等,也是好事。若你败了,我们也能有些好的经验。”

    “成兄豁达。”

    “只是有些心灰意冷了。”成舟海顿了顿,“若是老师还在,第一个要杀你的就是我,然而老师已经不在了,他的那些说法,遇上了困境,如今即便我们去推起来,恐怕也难以服众。既然不教书,这些年我做的都是些务实的事情,自然能够看到,朝堂上的诸位……束手无策,走到前头的,反倒是学了你的君武。”

    他往嘴里放了一颗蚕豆:“只是君武的路子,太过刚强,外患一消,也再难长久。你这边……我倒是看不太懂,也不必太懂了……”

    成舟海说到这里,垂下的眉宇间,其实有着深深的疲惫。虽然早年被秦嗣源评价为手段狠毒无顾忌,但在成舟海这边,一个最大的主心骨,便是作为老师的秦嗣源。秦嗣源被害下狱,最终流放死于途中,要说成舟海心中没有恨意,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扶住武朝又是秦嗣源思维中最核心的东西,一如他所说,宁毅造反之前如果跟他坦白,成舟海纵然心中有恨,也会第一时间做掉宁毅,这是秦嗣源的道统,但由于过度的没有顾忌,成舟海本人的心中,反倒是没有自己的道统的。

    秦嗣源死后,路怎么走,于他而言不再清晰。尧祖年死后,觉明、康贤等人也去了,闻人不二跟随这君武走相对激进的一条路,成舟海辅佐周佩,他的行事手段固然是高明的,但心中的目标也从护住武朝渐渐变成了护住这对姐弟虽然在某些意义上,这是二而一的一件事,又终究有些不同。

    年初周雍的一番瞎闹令得周佩心绪大乱,但内心平静下来之后,周佩也只得承认在这次女真南征局势下武朝的弱势,终于还是将成舟海派来,决定暗中与华夏军势力进行一定程度的利益交换,这也是在外敌来袭前提下,周佩方面能够放下心结,所作出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了。

    年初周雍胡来的背景,成舟海略略知道一点,但在宁毅面前,自然不会提起。他只是大概提了提周佩与驸马渠宗慧这些年来的恩怨过节,说到渠宗慧杀人,周佩的处理时,宁毅点了点头:“小姑娘也长大了嘛。”

    成舟海看着宁毅:“公主殿下早不是小姑娘了……说起来,你与殿下的最后一次见面,我是知道的。”

    “嗯?”

    “那是你去梁山之前的事情了,在汴梁,殿下差点被那个什么……高沐恩轻薄,其实是我做的局。后来那天晚上,她与你告别,回去成亲……”

    蚕豆咔擦咔擦的响,宁毅点头:“唔,这样说起来,真是好多年了。”

    “公主殿下她……”成舟海想要说点什么,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了……”

    “她的事情我当然是知道的。”未曾察觉成舟海想说的东西,宁毅只是随意道,“伤和气的话不说了,这么多年了,她一个人守寡一样,就不能找个合适的男人吗。你们这些长辈当得不对。”

    成舟海笑出声来:“以殿下的身份,怎么找,谁敢来?殿下敢找谁?而且你也说了,殿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两边打起来的时候,你把消息放出去怎么办。”

    宁毅失笑:“瞧不起人是吧?这种事情我保证,一定不干。”

    “不是还有女真人吗。”

    “……那倒是。”

    说起女真,两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才又将话题岔开了。

    天色阴沉沉的,大雨之中,前方的江水轰鸣,在看似随意的闲聊之中,草棚下的彼此其实都明白,成舟海来到西南的这一步,极为艰难,虽然所有的生意仍旧是在暗地里进行,但这已经是周佩在放下心结后能做出的最大牺牲和努力了,而着牺牲和努力的前提,是因为这场天地的翻覆,已经近在眼前。

    就在他们闲聊的此刻,晋地的楼舒婉焚烧了整个威胜城,她与于玉麟带着军队踏入山中,回望过去,是满城的烟火。徐州的数千华夏军连同几万的守城军队,在抵挡了兀术等人的攻势数月之后,也开始了往周边的主动撤离。北面一触即发的梁山战役在这样的局势下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

    接下来,由君武坐镇,岳飞、韩世忠等人领兵的武朝襄阳、镇江防线,就要与女真东路的三十万大军,短兵相接。

    有近两百万的军队,充塞在这延绵千里的防线上,他们就是为挡住女真的两路大军而来的,然而考验即将到来的这一刻,对于武朝军队的战斗力,所有人的心中,却都捏着一把汗。

    五月间岷江的河水咆哮而下,即便在这满山的大雨之中磕着蚕豆悠闲闲聊,两人的鼻间每日里嗅到的,其实都是那风雨中传来的硝烟弥漫的气息。

    就仿佛整片天地,

    都在焚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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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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