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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三〇章 掠地(一)

    五月二十三,徐州往西四十里,萧县以北山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色晴朗,空气安静又显得沉闷,鹰在天上飞。

    崎岖的山道蔓延,远远的消失在山麓的密林里,在山道前方的坡地间,人的呼吸声汇集起来。

    火药的味道飘散在人群间,铅弹被压入枪膛。

    黑色的旗帜一字蔓延,近千人的队列,已经在坡地上排开了。

    罗业站在石头上,看着天上的鹰,大地上隐隐传来颤动声,敌人即将到来。

    这是徐州大撤退的整个战局中的一隅。

    自武建朔九年女真人向南发起进攻,至于建朔十年的上半年,在女真东西两路大军的南侵中,中原之地,陆续爆发了数场轰轰烈烈的大规模阻击战,晋地整个化为火海,大名府光武军的抵抗,也最为惨烈。而在此期间,徐州一地的抵抗,则相对平稳,除了冬日里被近百万饿鬼围城,到建朔十年的上半年,完颜宗辅、宗弼展开攻城后,徐州据守不到三个月,便在五月中旬开始了撤离。

    相对于大名府五万军队抵抗了半年之久,最后突围还搭上前来营救的华夏军万余,幸存不过数千人的壮烈。徐州的这场战争在诸多吹毛求疵者眼中是不够轰轰烈烈的,至少对于原本邀请华夏军过来守城的徐州知府李安茂而言,华夏军的万人援军加上他在徐州拉起的数万队伍,至少也该在这四战之地死守半年甚至一年才好。若能杀身成仁,那也全了他对武朝的忠义。

    然而刘承宗等人从一开始便没有做这样的打算。

    自这支万人的华夏军来到徐州开始,便一直在做徐州附近居民南撤的工作。李安茂已存决死之意,对于疏散民众并没有多少看法,反而是尽力地做了大量的配合。到后来徐州城外饿鬼散去,女真人杀来,城中剩余居民趁着开春上路南去,刘承宗与城内近五万的徐州守军进行了顽强的防守。

    女真东路军三十余万,自去年入冬开始便在做攻城的准备工作,数万人防守徐州城池两个多月,随后刘承宗等人便在一次会议上打晕李安茂,夺了他的兵权,宣布了徐州的撤离决议。

    挂在李安茂麾下的士兵数量多达五万,但本就成分复杂,一部分是反正之前的刘豫部队,另一部分不过是为吃粮而入伍的游散之人。李安茂拉起五万余人壮声势,想将华夏军拖在这里,但这五万人原本就没有战斗力,华夏军到来之后,与这些人一同训练,整肃军纪,开会谈心,这才将他们战力提起来一部分。眼下华夏军说要走,徐州守军中便再没有肯听李安茂命令死守的,对这经历了两月战争的数万人的收编,顺理成章地化为了现实。至少在撤退的过程里,还真没有人敢不听华夏军的调配。

    徐州自古是四战之地,城池居于盆地之中,周围皆是地形复杂的山岭与河流,崎岖的地形易守难攻。宗辅宗弼的东路军为求速胜,选择的也是猛烈攻城而非将城池围成死地的战略,女真人围三阙一,数万军队的突围并不艰难,此后的撤离过程才遭到了女真大军的猛烈追击。

    但对于整个撤退的计划,华夏军自去年便开始勘探、推演,待到大军出城,刘承宗以华夏军的骨干力量分为数股,选择崎岖地形有条不紊地进行阻击、撤退,后方女真数万追兵从不同方向涌来,反而被打得狼狈不堪。到得五月二十三这天,萧县以北朝先岭,成为整个大撤退的前沿支点。

    过万的辽东军正从附近杀来,领军者是辽东汉人将军刘光继,而华夏军一方是罗业率领的近一千二百人的特种团。他们是作为华夏第五军的一个实验兵种而组成的,整个配备并未经历实战,但组成整个特种团的却都是华夏军中的老兵了。

    这支特种团在先前的徐州守城战中表现得中规中矩,并未使用他们全员配备上的新武器——因为在守城战中的效果并不见得好。到得此时选在朝先岭做防守,一是因为此处地形最为理想,二是因为附近友军撤退后,这一处山口位于前线的突出点上,防守的压力可能最大,而还有罗业并未跟太多人说过的第三点:按照先前的战术推演,这一处地方最有可能遭遇到敌人军中先锋大将的光顾。

    而女真军中最厉害的先锋大将,莫过于几乎主导了整个东路军进攻态势的女真“四太子”,金兀术。

    在罗业看来,这里是最合适让新武器发挥光芒的地方。

    如果事有可为,他想拿个人头。

    只可惜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杀过来的并不是兀术。

    这一年的女真南征,距离第一次南下已经过去十余年,东西两路大军兴兵近六十万——虽然经过了数年时间的修养,但曾经打下“满万不可敌”威名的女真士兵不可能扩张到这个数目,事实上,新加入军队的女真孩子,其实也很难再现当年那从白山黑水中杀出来的勇武了。

    于是整个军队,便有众多它族的加盟,如女真国内第二等的渤海人、契丹人、奚人、汉人等等,虽然在后世而言一家汉不说两家话,但在这个年月里,辽东汉人是看不起南人的,在他们眼中,勇武的女真人自然更值得追随,跟随着女真人在南征过程中闯下一番功名,也是极为理所应当的事情。

    辽东汉人此时在金国地位不高,也是因此,为了提高地位,只能拼命。刘光继是宗弼麾下的一员猛将,他性情暴戾,以治军严苛、用兵凶猛著称。在他的军营里,最初每天要将一名汉奴鞭笞至死,以给众多辽东士兵惊醒懦弱的下场:“不敢流血的就去当奴隶!”后来太宗立下法令不得随意杀死汉奴,刘光继便每天剁去一名汉奴的手脚,若重伤至死,以他的地位,也只是交钱认罚——事实上在宗弼的维护下,即便罚金,刘光继基本上也是不需要付的。

    双方照面之前,海东青与斥候便传来了讯息,阻隔在前方路口的,约是华夏军的一支千人队,由于前方地势开始收窄,战斗打起来对于进攻一方不利,而且华夏军先到,地势稍高一点的地方必然已经安排火炮,进攻的第一波,自己这边必然要承受巨大的损失。

    将对方军阵纳入视线的第一时间,刘光继在千里镜中也发现了对方那奇怪的排成长列的阵势。此时的步兵阵多以方阵为主,即便大炮的出现对于方阵造成了巨大的威胁,但仍旧需要保持方阵,否则战场之上容易混乱,而且经受不起对方的冲锋。但前方的阵列仅仅是两到三排人,手上拿的是——华而不实的突火枪。

    武朝的这类烟火武器,几十年前就已经有了,然而基本没什么大的作用,射程短威力差,容易爆膛炸自己眼睛。虽然自华夏军崛起后,各方势力对于火药都变得极为重视,但至少对于这突火枪,暂时还未曾在哪场大战役中发挥光彩。

    刘光继知道华夏军的威名,这时候看见不太能理解的画面,他皱了皱眉,然而在他的背后,并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在宗弼的命令中,他必须迅速地突破朝先岭,切入正在撤退的华夏军的中路。

    即便有大炮,也是一样打……

    略看了看对方的整个防御线,刘光继咬了咬牙,这样的收缩地形中,自己要进攻,对方的大炮是最怕的武器。但没有其它的办法,在过往的经验中,大炮越是猛烈,进攻也越要激烈,唯有一口气突破到对方阵地当中,才能打破对方的防御策略。好在自己这边,人手终究是够的。

    “娘的!人死鸟朝天……”刘光继冲自己的手掌吐了两口口水,随后挥动了长刀:“吹号!儿郎们,都给我准备好——”

    凄烈的号声响在这山口之中了,各军列阵,刘光继策马而行,在己方军阵前大声地鼓舞着士气。另一端,罗业的目光沉稳,他走下观察的大石头,来到阵型一侧,接过鼓槌,开始用力敲打起前方的大鼓来。

    鼓声轰鸣,随着呼吸而动,军列中的士兵端起了如林的枪口。战场厮杀,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这一刻,渴望着迅速决定战斗的双方都将士气提振到了最高。

    这一天的午时三刻,刘光继的军队展开了冲锋。周围的地势复杂,迂回包抄已经太远,他不可能等下去了。在军令的驱赶下,军队的前锋在一支轻骑队伍的带领下呈扇形涌入山口的坡地,大炮的声音响了起来,军列如潮水般涌上,这支辽东军队歇斯底里的呐喊,射出了第一波箭矢。

    华夏军的一方,面对着射来的箭矢,长长的队列纹丝不动地举枪站立着。由于队列狭长,这仓促而来的抛射并未造成多少的伤亡,有稀稀拉拉的几人中了箭。前方的冲锋汹涌而来,轻骑马队与后方士兵拉开了距离,阵型随着地势收缩开始汇集。有人的手高高的举在空中。

    “稳住——”

    “稳住——”

    ……

    “……”

    ……

    “放!”

    ……

    扇形的山口处,马队已汹涌而来,一排长长的火枪轰然发射了。六十余丈的看起来并不长的阵列,三百声枪响,三百簇青烟,三百发的铅弹越过了地面,同时向前延伸,血花在前方绽放开来。

    火枪发射之后,士兵已迅速的蹲下。随着变化的鼓声,第二队的三百支火枪已经举起来。

    “第二队预备——”

    “——放!”

    青烟在无数轰鸣中升腾。

    “稳住!”

    “第三队预备——”

    “——放!”

    收缩的坡地,化为吞没生命的巨口。

    这是徐州大撤退的一隅,它并未阻止住女真人南下的步伐,在当时,也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在整个徐州大撤退的过程中,刘承宗利用复杂的地形优势展开反攻,先后击溃了数万试图抢功的女真追兵,收割了女真东路军的数千人头。而在五月二十三这天朝先岭的战斗中,罗业打散了刘光继的疯狂进攻后展开反攻,于未时二刻斩杀了因为战局失利而率队冲锋的刘光继,进而打散整个攻击队伍。

    在女真人与华夏军进行的一系列战役中,面对着华夏军这样的武勇,女真方面渐渐的也见怪不怪了。

    ****************

    闪电霎时间亮起来,轰鸣的雷声震动天空。

    成都,雷雨。

    茶楼的房间里,成舟海面色阴沉地站在窗边,听着下方的街道与广场上传来的沸腾的人声。一场公审大会已经进入尾声了,人群之中骂声几乎掩盖了天上的雷声:“杀了那老东西——”

    “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人——”

    “杀!杀杀杀——”

    这场公审大会,审判的是先前预备决堤岷江的大儒陈嵩一众党羽。这些人是四月二十七被抓住的,原本准备十天左右进行公审,但为了将整个事情做得完备,打出华夏军方面法院的名气和口碑,整个流程走得相当细致,一切证据、证词与抓捕过程也都通过报纸和说书的方式对外公布。到得这天,陈嵩被判处死刑,以及其一众党羽的处置决定陆续宣布,虽然猝不及防的下起大雨,成都城内前来围观的人群仍旧将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在整个审判推进的过程里,来到了这边的成舟海一直在跟宁毅协商,希望以某些妥协或是利益交换的方式换下这位义无反顾的老儒生,然而宁毅始终不曾松口。此时当众宣判,整个事情业已尘埃落定,成舟海的神情明显的并不愉悦。他是城府颇深之人,但在宁毅这边,却也并不在乎表现出这样的情绪来。

    “下方的陈嵩,比之当年的钱希文如何?当年女真人杀到汴梁,你也好,老师也好,都曾考虑过决黄河,你在夏村甚至都做过前期的准备!怎么,他就是坏人,你就是好人了!?”

    他用手敲打着窗户,望向正坐在房间里喝茶的宁毅。此时房间里除了他与宁毅,还有秦绍俞与宋永平两人,宋永平被成舟海带来谈与华夏军进行的“生意”的,他带来宋永平,宁毅便找来被林恶禅打断腿后坐了轮椅的秦绍俞复杂谈判事宜,以平衡生意中的人情问题。此时宁毅放下茶杯,抬了抬眼睛。

    “当年钱老殉道,只是牵连自己,他是肯定比不上的。汴梁之祸,面对的是女真人,若是实在打不过了,只能同归于尽,如果你们把华夏军看成跟女真人一样的异族,那我跟老秦,确实跟这陈嵩没区别。不过我至少不搞大屠杀,多少比女真人好一点吧。”

    “亡其道统与亡其国家的区别有多大?”

    “你要抬杠那确实没有多大,但我要亡道统也是确实了你们的道统有问题之后,而且你我都找不到改良办法之后。又不是因为我是个小孩子,你如果接受我的看法,然后说服我,我是会改正的。如果你不想抬杠,陈嵩就是个王八蛋,你我都清清楚楚,无论从人心还是从利益上来说,杀他我都理直气壮。你如果坐在我的位置,你会让一个准备决岷江来反对我的人活着!?”

    这几日里,两人充满火药味的抬杠已经不是第一次,秦绍俞与宋永平两人也都只能置身事外。事实上,成舟海是为了代表公主府与宁毅合作而来,宁毅这边也并不藏私,这些时日以来,带着成舟海参观了许多地方,甚至于此时在运作的部分兵器工厂,基于格物学发展而来的部分先进理念,都一一向成舟海透露出来。

    宁毅并不在意成舟海学去华夏军的东西,甚至于他更像是主动的在“污染”成舟海的思维。这天上午他们原本参观的是成都城里一家新建的火枪工坊,还未看得透彻,便来这里参观公审。成舟海与宁毅争论了片刻,事情业已尘埃落定,他也不再强求。

    双方都沉默了片刻后,成舟海才说道:“我知道你对火器一直极为热衷,然而突火枪这东西,武朝原本便有,你真打算将它放到战场上去?我知道这东西,用起来繁琐,容易炸到自己,射程不如弓箭,这些问题,你都解决了?”

    “当然没解决。”宁毅拿着茶杯,“但事情总会慢慢解决,弓箭的潜力已经到头了,一把好弓做起来,两三年的时间都有,一个神射手的培养,十几年的时间。火枪一开始确实问题很多,如今也只是慢慢追平射程,但是随着流水线技术的进步,它的制作慢慢的会比弓箭快得多,射手的培养也很简单,将来就算是一个女人拿着枪,都能打死你。人力有穷,物力无穷,格物之学,还远远没看到头呢。”

    “那……这东西卖给我?”

    “可以啊。”宁毅笑着说道。

    成舟海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一旁宋永平、秦绍俞的眉头也都皱了起来,秦绍俞的目光是轻松的,宋永平则多少显得警惕。

    ——有阴谋。

    宁毅叹了口气,站起来,却并不避讳:“我可以卖给你们火枪,我甚至可以卖给你们整个格物学的理念,你们如果真能学起来,打败女真人,那当然最好。但你们学不起来,敌人来时,你们想要点好东西,但格物之道无穷无尽,永远有更好的东西,如何保证自己永远看到更好的东西,那么所有人都得打开自己的思维,不可被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捆绑。民要使知之,你们敢吗?今天君武可以推动格物,不过是因为今天要打仗,仗打完了,民还是使由之比较好。“

    “火枪卖给你们就卖给你们,不怕你们仿制,你们仿制好了,我又有更好的火枪了。而且仿制也未必现实,你们时间不多了。”宁毅笑了笑,手指敲打了一下茶几,“今天早上传来的加急消息……”

    他道:“西路军……希尹带先锋渡河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不久之后,都江堰附近出现管涌的消息传来,宁毅便带着人奔赴回抢险前线——哪里都有自己的问题。女真一方,为了应对国内随时出现的问题,东西两路大军都不得不加快了自己南下的速度,五月底,希尹带领西路军的前锋率先渡过黄河,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襄阳前线,配合东路军进攻镇江一线的战略意图。

    在渡江之后不久,希尹便接到了之前在徐州前线战场传来的消息,朝先岭火枪的出现,更引起了他的警惕。事实上,火器的潜力被发掘出来之后,华夏军、武朝、金国三方都在研究它的应用,在希尹负责的大造院内,也曾研究过突火枪,但并未出现决定性的突破。

    接到消息的这天,浩浩荡荡的大军正在黄河南岸的港口集合,旌旗如林蔓延。希尹站在港口外的城头,恍然间像是看见了西南那支华夏军的身影,那支在这十余年内不断反抗的汉人军队。如今女真的军势仍旧占据上风,如果继续下去,女真仍然会占据上风,但是……

    要趁着这一战的机会,底定天下。

    他没有再多想,只是在心中再次确定了南下之初的想法。

    如果他还年轻,他或许并不愿意配合宗辅宗弼那西路军的攻势,而是更愿意自己一方扫荡整个武朝,最好宗辅宗弼等人还能多出点黄天荡那样的篓子。

    但这一刻,希尹将这样的想法收了起来。

    临安,六月。

    天气炎热得只能听到蝉鸣的声音。

    公主府的书房里,冰镇的莲子羹放在桌上,已经不再凉爽了,房间也没有过堂风。天南地北各方的讯息在这处书桌上聚集。周佩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来,她的额上有汗珠,面上却微微有些苍白,她觉得空气压抑,将一只手抚在左边的胸口上。砰砰砰砰,那里传来的是犹如鼓声般的响动。

    在她的面前,有从西南传来的消息,有从北面传来的消息。事情未曾到来之前,人们可以幻想各种各样的转机或者解法,但这一刻,事态越来越清晰和稳固下来,能够从日常的工作中不断推进的准备,已经到达能力的极限了。

    长江以北的前线地区,战争的准备已经推到了能够推动的极限,军粮与军械的运输、分配,对奸细的清理、对防线的巩固,力量都已经用到了极限。每一天都在杀人,偶尔还会出现被逼反的流寇,但这也是为了维持整个战局的必要。至于西南传来的讯息,成舟海每隔几天都会将各种见闻与铁血的消息写在信上送过来,周佩能够看见的,也是在各类消息中弥漫的硝烟与绷紧的那根心弦。

    这样的气息让她感到心悸,就像是赌徒等待着打开骰钟的前一刻,像是犯人等待着宣判出口的那一瞬间。整个临安城的气息都压抑而沉默,这一刻,没有官员与主战派唱反调,皇宫之中,周雍已经连续数日未曾去过后宫……

第八三一章 掠地(二)

    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的交汇之处,镇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飞行的水鸟绕过江面上的点点白帆,繁忙的港口映照在炎炎的烈日下,人行来去,接近正午,城市仍在迅速的运转。

    “镇江一地,百年来都是繁华的重镇,幼时府中的老师说它,东西枢纽,南北通蘅,我还不太服气,问难道比江宁还厉害?老师说,它不光有长江,还有大运河,武朝商贸繁华,此地重中之重。我八岁时来过这,外头那一大圈都还没有呢。”

    烈日洒下来,城西山头翠绿的榉树林边映出凉爽的树荫,风吹过山头时,树叶簌簌作响。榉树林外有各色野草的山坡,从这山坡望下去,那头便是镇江繁忙的景象,巍峨的城墙环抱,城墙外还有延绵达数里的居民区,低矮的房舍连着运河边上的渔村,道路从房舍之间通过去,沿着河岸往远处辐射。

    山林更高处的山头,更远处的江岸边,有一处一处驻扎的军营与瞭望的高台。此时在这榉树林边,为首的男子随意地在树下的石头上坐着,身边有跟随的年轻人,亦有跟随的侍卫,远远的有一行人上来时坐的马车。

    “武朝两百年来,镇江只有眼下看起来最繁华,虽然几年以前,它还被女真人打破过……建朔二年,搜山检海,如桦,还记得吧。术列速率兵直取扬州,我从江那边逃过来,在这里认识的你姐姐。”

    坐在石头上的男人面目仍显得清秀端方,但颌下蓄须,身着普通员外的便服,目光虽然显得温和,但依旧有着他的威严。这是武朝太子周君武,坐在一侧草地上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听他说到这里,微微颤抖一下,点了点头。

    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名叫沈如桦,乃是如今太子的小舅子,君武所娶的第三名妾室沈如馨的弟弟。相对于姐姐周佩在婚姻上的纠结,自小志存高远的君武将成亲之事看得极为平淡,如今府中一妻五妾,但除沈如馨外,其余五名妻妾的家中皆为世家豪门。太子府四夫人沈如馨乃是君武在当年搜山检海逃亡途中结识的患难之交,不说平日里最为宠爱,只说是在太子府上最为特殊的一位夫人,当不为过。

    但今日的沈如桦,却明显并不轻松,甚至于看起来,整个人微微发抖,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君武看着前方的镇江,沉默了片刻。

    “建朔二年,那是八年前了,我逃到镇江,不久之后,女真人渡江开始攻城,我先一步逃了。女真人破城之后,十日未封刀,死了将近五万人。如桦你们一家,镇江知府先派人送到了外头,活下来了,你记得吧?五万人……”

    君武回忆着过去的那场浩劫,手指微微抬了抬,面色复杂了许久,最后竟怪异地笑了笑:“所以……实在是奇怪。死了五万人,半座城都烧没了,八年时间,你看镇江,繁华成这个样子。城墙都圈不住了,大家往外头住。今年镇江知府粗略统治,这一地的人口,大概有七十五万……太奇怪了,七十五万人。女真人打过来之前,汴梁才百万人。有人高高兴兴地往上报,多难兴邦。如桦,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啊?”

    沈如桦丧着脸,看着几乎要哭出来。君武看了他片刻,站了起来。

    “我告诉你,因为从北边下来的人啊,最先到的就是江南的这一片,镇江是南北枢纽,大家都往这边聚过来了……当然也不可能全到镇江,一开始更南边还是可以去的,到后来往南去的人太多了,南边的那些大家大族不许了,说要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出了几次问题又闹了匪患,死了不少人。镇江七十五万人,六十万都是从北边逃过来的家破人亡或者拖家带口的难民。”

    他指着前方:“这八年时间,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剩下的六十万人,像乞丐一样住在这里,外头密密麻麻的房子,都是这些年建起来的,他们没田没地,没有家当,六七年以前啊,别说雇他们给钱,就算只是发点稀粥饱肚子,然后把他们当牲口使,那都是大善人了。一直熬到现在,熬不过去的就死了,熬下来的,在城里城外有了房子,没有地,有一份苦力活可以做,或者去当兵卖命……很多人都这样。”

    “……比牲口好一点。”君武冲着沈如桦笑了笑,“我偷偷地去看过不少人,比牲口好点,他们也就过得下去了,说,就希望多过几年太平日子,从江宁到镇江,从镇江到临安,几百万人过这样的日子,给他们一点活路,富人呢,让他们去做工,家里有田亩的,雇着他们种地……”

    他吸了一口气,右手握拳在身侧不自觉地晃,顿了顿:“女真人三次南下,掳走中原的汉人以百万计,那些人在金国成了奴隶,金国人是真的把他们当成牲口来用,养活金国的肉食之人。而武朝,丢了中原的十年时间,几百万上千万的人家破人亡,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把他们当牲口用,随便给点吃的,做事啊、耕地啊,各个地方的商事一下子就繁荣起来了,临安繁华,一时无两。有人说我武朝丢了中原痛定思痛,因此多难兴邦,这就是多难兴邦的原因啊,如桦。我们多了整个中原的牲口。”

    君武的目光盯着沈如桦:“这么多年,这些人,本来也是好好的,好好的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儿父母,中原被女真人打过来之后,幸运一点举家南迁的丢了家产,稍微多一点颠簸,老父母没有了,更惨的是,父母妻儿都死了的……还有父母死了,妻儿被抓去了金国的,剩下一个人。如桦,你知道这些人活下来是什么感觉吗?就一个人,还好好的活下来了,其他人死了,或者就知道他们在北面受苦,过猪狗不如的日子……镇江也有这样家破人亡的人,如桦,你知道他们的感觉吗?”

    “生不如死……”君武将拳头往胸口上靠了靠,目光中隐隐有泪,“武朝繁华,靠的是这些人的家破人亡……”

    “姐夫……”沈如桦也哭出来了。

    “但他们还不知足,他们怕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乞丐,搅了南边的好日子,所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其实这也没什么,如桦,听起来很气人,但实际很平常,这些人当乞丐当牲口,别打搅了别人的好日子,他们也就希望能再太太平平地过几年、十几年,就夹在镇江这一类地方,也能过日子……但是太平不了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过了片刻。

    “扬州、镇江一带,几十万大军,就是为打仗准备的。宗辅、宗弼打过来了,就快要打到这里来。如桦,打仗从来就不是儿戏,马马虎虎靠运气,是打不过的。女真人的这次南下,对武朝势在必得,打不过,以前有过的事情还要再来一次,只是镇江,这六十万人又有多少还能活得到下一次天下太平……”

    “为了让军队能打上这一仗,这几年,我得罪了很多人……你不要觉得太子就不得罪人,没人敢得罪。军队要上来,朝堂上指手画脚的就要下去,文官们少了东西,背后的世家大族也不开心,世家大族不开心,当官的就不开心。做起事情来,他们会慢一步,每个人慢一步,所有事情都会慢下来……军队也不省心,大族子弟进军队,想要给家里要点好处,关照一下家里的势力,我不准,他们就会阳奉阴违。没有好处的事情,世人都不肯干……”

    君武冲沈如桦笑笑,在树荫里坐了下来,絮絮叨叨地数着手头的难事,如此过了一阵,有鸟儿飞过树顶。

    “这些年……军法处置了很多人,该流的流,该杀的杀,我的手下,都是一帮孤臣逆子。外头说皇家喜欢孤臣逆子,其实我不喜欢,我喜欢有点人情味的……可惜女真人没有人情味……”他顿了顿,“对我们没有。”

    君武双手交握,坐在那儿,低下头来。沈如桦身体颤抖着,已经流了许久的眼泪:“姐、姐夫……我愿去军队……”

    “装模作样的送到军队里,过段时间再替下来,你还能活着。”

    “我、我不会……”

    君武望向他,打断了他的话:“他们觉得会,他们会这样说。”

    “我、我只拿了七百两,没有更多了,他们……他们都……”

    “七百两也是死罪!”君武指向镇江方向,“七百两能让人过一辈子的好日子,七百两能给上万人吊一条命,七百两能给七十个兵发一年的饷……是,七百两不多,如果是在十多年前,别说七百两,你姐姐嫁了太子,别人送你七万两,你也可以拿,但今天,你手上的七百两,要么值你一条命,要么值七百万两……证据确凿,是有人要弄你,弄你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要对付我,这些年,太子府杀人太多,还有人被关在牢里正要杀,不杀你,其他人也就杀不掉了。”

    “沈如桦啊,打仗没那么简单,差一点点都不行……”君武将眼睛望向另一边,“我今天放过你,我手下的人就要怀疑我。我可以放过我的小舅子,岳飞也能放过他的小舅子,韩世忠多少要放过他的儿女,我身边的人,也都有这样那样亲近的人。军队里那些反对我的人,他们会将这些事情说出去,信的人会多一点,战场上,想逃跑的人就会多一点,动摇的多一点,想贪墨的人会多一点,做事再慢一点。一点一点加起来,人就很多了,所以,我不能放过你。”

    他的眼中似有泪水落下,但转过来时,已经看不见痕迹了:“我有一妻五妾,与你姐姐,相处最为单纯,你姐姐身体不好,这件事过去,我不知该怎样再见她。你姐姐曾跟我说,你自幼心思简单,是个好孩子,让我多关照你,我对不起她。你家中一脉单传,好在与你相好的那位姑娘已经有了身孕,待到孩子出世,我会将他接过来……好好抚养视如己出,你可以……放心去。”

    君武一开始说起对方的姐姐,话语中还显得犹豫,到后头渐渐的变得斩钉截铁起来,他将这番话说完,眼睛不再看沈如桦,双手撑住膝盖站了起来。

    这些年来,尽管做的事情看来铁血杀伐,实际上,君武到这一年,也不过二十七岁。他本非独断专行铁血严厉的性格,更多的其实是为时局所迫,不得不如此掌局,沈如馨让他帮忙照顾弟弟,实际上君武也是弟弟身份,对于如何教导小舅子并无任何心得。此时想来,才真正觉得伤心。

    至于那沈如桦,他今年仅仅十八岁,原本家教还好,成了皇亲国戚之后行事也并不张扬,几次接触,君武对他是有好感的。然则年少慕艾,沈如桦在秦楼之中爱上一女子,家中钱物又算不得多,周边人在这里打开了缺口,几番来往,怂恿着沈如桦收下了价值七百两银子的钱物,准备给那女子赎身。事情尚未成便被捅了出去,此事一时间虽未在下层民众之中波及开,然而在军政上层,却是已经传开了。

    无人对此发表意见,甚至没有人要在民众之中传扬对太子不利的言论,君武却是头皮发麻。此事正值备战的关键时间,为了保证整个体系的运作,军法处卯足了劲在清理害群之马,后方转运体系中的贪腐之人、以次充好的奸商、前方军营中克扣军饷倒卖军资的将领,此时都清理了一大批,这中间自然有各个大家、世族间的子弟。

    若是放过沈如桦,甚至于旁人还都帮忙遮掩,那么以后大家多多少少就都要被绑成一块。类似的事情,这些年来不止一起,唯独这件事,最令他感到为难。

    抬一抬手,这世上的众多事情,看起来仍旧会像以前一样运作。然而那些死者的眼睛在看着他,他知道,当所有的士兵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那一刻,有些东西,是会不一样的。

    他起身准备离开,即便沈如桦再求饶,他也不理会了。然而走出几步,后方的年轻人并未开口求饶,身后传来的是哭声,然后是沈如桦跪在地上磕头的声音,君武闭了闭眼睛。

    “天下沦亡……”他艰难地说道,“这说起来……原本是我周家的过错……周家治国无能,让天下受罪……我治军无能,因此苛责于你……当然,这世界上,有人贪腐几十万两而不死,有人拿走七百两便杀无赦,也总有人一辈子未曾见过七百两,道理难说得清。我今日……我今日只向你保证……”

    他顿了许久:“我只向你保证,待女真人杀来,我上了战场……必与女真人流尽最后一滴血,无论我是何身份,绝不苟且偷生。”

    君武并未加重语气,简简单单地将这番话说完。沈如桦嚎啕大哭,君武走上马车,再未往外看上一眼,吩咐车驾往军营那边去了。

    这一天是建朔十年的六月初七,女真东路军已经在徐州完成修整,除原本近三十万的主力外,又调集了中原各地的伪齐汉军近三十五万人,一方面追击围剿刘承宗的西进队伍,一方面开始往扬州方向聚集。

    此时在镇江、扬州一带乃至周边地区,韩世忠的主力已经籍助江南的水网做了数年的防御准备,宗辅宗弼虽有当年搜山检海的底气,但攻破徐州后,还是没有贸然前进,而是试图籍助伪齐部队原有的水师以辅助进攻。中原汉军部队虽然良莠不齐,行动迟钝,但金武双方的正式开战,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情,短则三五日,多不过一月,双方必然就要展开大规模的交锋。

    大战开始前的这些夜晚,镇江仍旧有过通明的灯火,君武有时候会站在漆黑的江边看那座孤城,有时候整夜整夜无法入眠。

    白日里有许多事情,多是公事,自然也有沈如桦这一类的私事。要处斩沈如桦的日期定在六月初十。初八这天晚上,本该坐镇临安的周佩从京城赶了过来。

第八三二章 掠地(三)

    近六月中旬,正是炎热的三伏天,镇江水师军营中燥热不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女真人已至,韩世忠已经过去江北预备大战,由君武坐镇镇江。虽然太子身份尊贵,但君武平素也只是在军营里与众士兵一道休息,他不搞特殊,天热时大户人家用冬日里储藏过来的冰块降温,君武则只是在江边的山腰选了一处还算有些凉风的房子,若有贵客来时,方以冰镇的凉饮作为招待。

    初八晚上才刚刚入夜不久,打开窗户,江上吹来的风也是热的,君武在房间里备了简单的饭菜,又预备了冰沙,用以招待一路赶来的姐姐。

    这样的天气,坐着颠簸的马车整日整日的赶路,对于许多大家女子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不过这些年来周佩经历的事情众多,许多时候也有长途的奔走,这天傍晚抵达镇江,只是看来面色显黑,脸上有些憔悴。洗一把脸,略作休息,长公主的脸上也就恢复往日的刚毅了。

    这些年来姐弟俩扛的担子极重,君武颌下蓄须,掩住了面孔上天生的稚气,周佩身边私事难有人可说,戴起的便是雍容肃穆疏远的面具,面具戴得久了,往往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梳洗过后的周佩面色稍显苍白,神色疏离并不讨喜,虽然在亲弟弟的面前稍微柔和了些许,但实际上缓解也不多。每次看见这样的姐姐,君武总会想起十余年前的她,那时的周佩虽然聪慧骄傲,实际上却也是漂亮可爱的,眼下的皇姐,再难跟可爱沾边,除自己外的男人看了他,估计都只会觉得害怕了。

    对于周佩婚姻的悲剧,周围的人都不免唏嘘。但此时自然不提,姐弟俩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见面一次,力气虽然使在一块儿,但话语间也难免公式化了。

    稍作寒暄,晚饭是简单的一荤三素,君武吃菜简单,酸萝卜条下饭,吃得咯嘣咯嘣响。几年来周佩坐镇临安,非有大事并不走动,眼下大战在即,忽然来到镇江,君武觉得可能有什么大事,但她还未开口,君武也就不提。两人简单地吃过晚饭,喝了口茶水,一身白色衣裙显得身形单薄的周佩斟酌了片刻,方才开口。

    “镇江这边,没什么大问题吧?”

    这是礼貌性的开口了,君武只是点头笑了笑:“没事,韩将军已经做好了打仗的准备,后勤上,许光庭有八千发炮弹没到,我正在催他,霍湘手下的三万人这几天过江,他行动迟缓,派人敲打了他一下,其余没什么大事了。”

    周佩点了点头:“是啊,就这些天了……没事就好。”

    “皇姐忽然过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周佩端着茶杯,沉默下来,过了一阵,“我收到江宁的消息,沈如馨病倒了,听说病得不轻。”

    君武心中便沉下去,面色闪过了片刻的阴郁,但随后看了姐姐一眼,点了点头:“嗯,我知道,其实……旁人觉得皇家锦衣玉食,但就像那句一入侯门深似海,她自嫁给了我,没有多少开心的日子。这次的事……有邹太医看着她,听天由命吧。”

    此时的婚姻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家小户胼手胝足相依为命,到了高门大户里,女子过门几年婚姻不谐导致郁郁寡欢而早早去世的,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沈如馨本就没什么家世,到了太子府上,战战兢兢规行矩步,心理压力不小。

    她与君武之间虽然算是彼此有情,但君武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心中能有一份记挂便是不易,平素却是难以关心细致的——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了。这次沈如桦出事被推出来,前前后后审了两个月,沈如馨在江宁太子府中不敢求情,只是身心俱伤,最终吐血晕厥、卧床不起。君武人在镇江,却是连回去一趟都没有时间的。

    “我听说了这件事,觉得有必要来一趟。”周佩端着茶杯,脸上看不出太多神色的波动,“这次把沈如桦捅出来的那个清流姚启芳,不是没有问题,在沈如桦之前犯事的窦家、陈家人,我也有治他们的办法。沈如桦,你如果要留他一条命,先将他放到军队里去吧。京城的事情,下头人说话的事情,我来做。”

    君武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脸色是真的沉下去了。这些年来,他受到了多少的压力,却料不到姐姐竟真是为了这件事过来。房间里安静了许久,夜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已经有些许凉意了,却让人心也凉。君武将茶杯放在桌子上。

    “皇姐,如桦……是一定要处理的,我只是想不到你是……为了这个过来……”

    周佩看着他,目光如常:“我是为了你过来。”

    “我没事的,这些年来,那么多的事情都顶住了,该得罪的也都得罪了。大战在即……”他顿了顿:“熬过去就行了。”

    由于心中的情绪,君武的说话稍稍有些强硬,周佩便停了下来,她端了茶坐在那里,外头的军营里有队伍在走动,风吹着火光。周佩冷漠了许久,却又笑了一瞬。

    “沈如桦不重要,但是如馨挺重要,君武,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了。我朝重文轻武,为了让军队于战事能自决,你保护了很多人,也挡住了很多风雨,这几年你都很强硬,扛着压力,岳飞、韩世忠……江南的这一摊子事,从北面过来的逃民,很多人能活下来多亏了有你这个身份的硬抗。刚强易折的话早几年我就不说了,得罪人就得罪人。但如馨的事情,我怕你有一天后悔。”

    君武愣了愣,没有说话,周佩双手捧着茶杯安静了片刻,望向窗外。

    “……南渡的这些年来,我们姐弟心都硬了很多,别人看起来害怕,其实是不得已。小弟你知道,我成亲后并不开心,我不喜欢驸马,后来处理了他,别人说我心硬,眼睛里只有权力,将要要当孤家寡人、当武则天。处理渠宗慧的时候我没有手软,就算今天,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时间这样过,我很多时候,也想有自己的家人……我这一世不会有了。”

    她眼角凄凉地笑了笑,一闪即逝,随后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说的,不是父皇和小弟你,你们永远是我的家人。”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君武心中也渐渐明白过来,皇姐过来的理由是什么,当然,这件事情,说起来可以很大,又可以很小,难以衡量,这些天来,君武心中其实也难以想得清楚。

    他沉默许久,随后也只能勉强说道:“如馨她进了皇家的门,她挺得住的。就算……挺不住……”

    他随后一笑:“姐姐,那也毕竟只是我一个身边人罢了,这些年,身边的人,我亲自下令杀了的,也不在少数。我总不能到今天,前功尽弃……大家怎么看我?”

    “也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大。也许……”周佩低头斟酌了片刻,她的声音变得极低,“也许……这些年,你太强硬了,够了……我知道你在学那个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变成那个人,如果你在把自己逼到后悔之前,想退一步……大家会理解的……”

    这一番话,周佩说得极其艰难,因为她自己也并不相信。君武却能明白其中的情绪,姐姐已经走到了极端,没有办法后退了,纵然她明白只能这样做事,但在开战之前,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弟弟或许能有一条后悔的路。君武隐约察觉到这矛盾的心绪,这是数年以来,姐姐第一次露出这样优柔寡断的心思来。

    他便只是摇头。

    周佩便不再劝了:“我明白了……我派人从皇宫里取了最好的药材,已经送去江宁。前方有你,不是坏事。”

    姐弟俩便不再说起这事,过得一阵,夜晚的燥热依旧。两人从房间离开,沿山坡吹风乘凉。君武想起在江宁的沈如馨,两人在搜山检海的逃难途中结实,成亲八年,聚少离多,长久以来,君武告诉自己有必须要做的大事,在大事之前,儿女私情不过是摆设。但此时想到,却不免悲从中来。

    姐姐的过来,便是要提醒他这件事的。

    “不是所有人都会变成那个人,退一步,大家也会理解……皇姐,你说的那个人也说起过这件事,汴梁的百姓是那样,所有人也都能理解。但并不是所有人能理解,坏事就不会发生的。”走了一阵,君武又说起这件事。

    周佩眼中闪过一丝凄然,也只是点了点头。两人站在山坡边上,看江中的点点灯火。

    “这些年,我经常看北面传来的东西,每年靖平帝被逼着写的那些诏书,说金国的皇帝待他多好多好。有一段时间,他被女真人养在井里,衣服都没得穿,皇后被女真人当着他的面,百般侮辱,他还得笑着看,跪求女真人给点吃的。各种皇妃宫女,过得妓女都不如……皇姐,当年皇家中人也虚荣,京城的看不起外地的闲散王爷,你还记不记得那些哥哥姐姐的样子?当年,我记得你随老师去京城的那一次,在京城见了崇王府的郡主周晴,人家还请你和老师过去,老师还写了诗。靖平之耻,周晴被女真人带着北上,皇姐,你记得她吧?早两年,我知道了她的下落……”

    周佩望向君武,君武惨然一笑:“女真人带着她到云中府,一路之上百般凌辱,到了地方怀孕了,又被卖到云中府的青楼中当妓女,孩子怀了六个月,被打了一顿,流产了,一年以后居然又怀了孕,然后孩子又被下药打掉,两年之后,一帮金国的权贵子弟去楼里,玩得起兴比谁胆子打,把她按在桌子上,割了她的耳朵,她人疯了,后来又被打断了一条腿……死在三年前……她算是活得久的……”

    君武尽量平静地说着这件事:“外人说起皇家、说起朝堂上的斗争,无所不用其极,汉高祖的皇后吕雉,为了争风吃醋可以将人砍掉手脚,何其残忍……皇姐你能想得到那位周晴郡主被这样对待时候的感觉吗?那些事情又到眼前了,女真人已经过来了……”

    “我知道的。”周佩答道。这些年来,北方发生的那些事情,于民间固然有一定的传播限制,但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有心,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君武看着远处的江水:“这些年,我其实很怕,人长大了,慢慢就懂什么是打仗了。一个人冲过来要杀你,你拿起刀反抗,打过了他,你也肯定要断手断脚,你不反抗,你得死,我不想死也不想断手断脚,我也不想如馨就这样死了,她死了……有一天我想起来会后悔。但这些年,有一件事是我心里最怕的,我从来没跟人说过,皇姐,你能猜到是什么吗?”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是女真人……”

    周佩便望着他。

    君武沉默可半晌,指着那边的江水:“建朔二年,军队护送我逃到江边上,只找到一艘小船,护卫把我送上船,女真人就杀过来了。那天成千上万的人被术列速带着人杀进江里,有人拼命游,有人拖着别人淹死了,有拖家带口的……有个女人,举着她的小孩子,小孩子被水卷进去了,我站在船上都能听到她那时候的喊声。皇姐,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吗?”

    君武瞪大了眼睛:“我心里觉得……庆幸……我活下来了,不用死了。”他说道。

    夜里的风刮过了山坡。

    “这么多年,到夜里我都想起他们的眼睛,我被吓懵了,他们被屠杀,我感觉到的不是生气,皇姐,我……我只是觉得,他们死了,但我活着,我很庆幸,他们送我上了船……这么多年,我以军法杀了很多人,我跟韩世忠、我跟岳飞、跟无数人说,我们一定要打败女真人,我跟他们一起,我杀他们是为了抗金大业。昨天我带沈如桦过来,跟他说,我一定要杀他,我是为了抗金……皇姐,我说了几年的豪言壮语,我每天晚上想起第二天要说的话,我一个人在这里练习那些话,我都在害怕……我怕会有一个人当场跳出来,问我,为了抗金,他们得死,上了战场的将士要浴血奋战,你自己呢?”

    “那天死了的所有人,都在看我,他们知道我怕,我不想死,只有一艘船,我装模作样的就上去了,为什么是我能上去?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我说了这么多的大话,我每天晚上问自己,女真人再来的时候,你扛得住吗?你咬得住牙?你敢流血吗?我有时候会把刀拿起来,想往自己手上割一刀!”

    君武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朝着左臂比划了一下。周佩面色变幻,两步过去,抓起了君武的左手手臂,掀开他的衣袖。

    手臂上没有刀疤,君武笑了起来:“皇姐,我一次也下不了手……我怕痛。”

    “你、你……”周佩面色复杂,望着他的眼睛。

    “我最怕的,是有一天女真人杀过来了,我发现我还会怕痛、怕死,我怕再有一天,几万百姓跟我一起被挤到江边,我上了那艘船,心中还在庆幸自己活下来了。我怕我义正辞严地杀了那么多人,临到头了,给自己的小舅子法外开恩,我怕我义正辞严地杀了自己的小舅子,到女真人来的时候,我还是一个胆小鬼。这件事情我跟谁都没有说过,但是皇姐,我每天都怕……”

    “我什么都怕……”

    他说到这里,目光凄然,眼眶之中已经变成红色,牙关却已经用力地咬了起来。是啊,这个世上又有谁不怕呢,他不过是个生于皇族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罢了。害怕着流血,害怕牺牲,害怕打败仗,害怕经历那一切一切的惨剧。而在现实的考验真正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这天夜里,姐弟俩又聊了许多,第二天,周佩在离开前找到闻人不二,叮嘱若是前方战事危急,一定要将君武从战场上带下来。她离开镇江回去了临安,而软弱的太子守在这江边,继续每天每天的用铁石将自己的内心包围起来。

    初十这天中午,十八岁的沈如桦在镇江城中被斩首示众了,江宁太子府中,四夫人沈如馨的身体状况日趋恶化,在生与死的边界挣扎,这只是如今着尘世间一场微不足道的生死沉浮。这天夜里周君武坐在军营一侧的江边,一整个晚上未曾入眠。

    此时,北面,女真完颜宗弼的东路前锋大军已经离开徐州,正在朝盱眙方向进发,距离扬州一线,不到三百里的距离了。

    扬州周围,天长、高邮、真州、泰州、镇江……以韩世忠所部为核心,包括十万水师在内的八十余万大军正严阵以待。

    武建朔十年,六月二十三,江南大战爆发。

第八三三章 掠地(四)

    烽火延烧、战鼓轰鸣、爆炸声犹如雷响,震彻城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扬州以北天长县,随着箭雨的飞舞,无数的石弹正带着点点火光拋向远处的城头。

    城墙之上的城楼已经在爆炸中垮塌了,女墙坍圮出缺口,旌旗倾倒,在他们的前方,是女真人进攻的前锋,超过五万大军聚集城下,数百投石器正将塞了火药的空心石弹如雨点般的拋向城墙。

    天长县城之中,是由韩世忠麾下部将解元率领的三万大军——位于扬州以北锋线上的天长县,位于女真南下途中首当其冲的位置,城池虽小却易守难攻,三万军队驻守,辅以铁炮两百余门,已经是颇为够用的防守阵仗,然而随着完颜宗弼率领的女真前锋抵达,第一轮展开的,却也是远超众人想象的猛烈进攻。

    自宁毅推行格物之道,令火炮在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过程中发出光彩,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余年。这十余年中,华夏军是格物之道的鼻祖,在宁毅的推进下,技术积累最厚。武朝有君武,女真有完颜希尹主持的大造院,双方研究与制造并行,然而在整个规模上,却要数女真一方的技术力量,最为庞大。

    十年时间,女真先后三次南侵,掳走中原之地数百万汉民,这其中女真人视普通汉民为奴隶,视女人如牲口,最为重视的,其实是汉民中的各类工匠。武朝两百年积累,本是中原最为繁荣发达,这些匠人被掳去北地,为各个势力所瓜分,纵然失去了创造活力,做普通的手工却不在话下。

    反观武朝,虽然格物之道的威力已经得到部分证明,但面对宁毅的弑君之举,各类书生儒士对此仍旧有所避讳,只说是一时奏效的小道,对于君武的努力推进,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舆论上的支持终究是没有的。舆论上不鼓励,君武又不能强行征用全天下的工匠为备战干活,研究活力虽然高于金国,但论起规模来,君武在江宁攒下的那些家当,终究比不过女真的举国之力。

    简陋的空心弹爆破技术,数年前华夏军已经有了,自然也有出售,这是用在火炮上。然而完颜希尹更为激进,他在这数年间,着工匠精确地控制引线的燃烧速度,以空心石弹配固定引线,每十发为一捆,以射程更远的投石器进行抛射,严格计算和控制发射距离与步骤,发射前点燃,力求落地后爆炸,这类的攻城石弹,被称作“天女散花”。

    抵达天长的第一时间,宗弼将这炮弹用在了战场上。

    在前三轮用于计算的试射完成之后,数百门投石器的半数开始抛击“天女散花”,数千石弹的同时飞落,由于控制引线的方式还是太过原始,半数的在空中便已经熄火或是爆炸开,真正落上城头而后爆炸的不过七八分之一,小小的石弹威力也算不得太大,然而仍旧造成了众多守城士兵在第一时间的受伤倒地。

    残肢断腿四散,鲜血与硝烟的气息霎时间都弥漫开来。宗弼站在战阵之中,看着前方城头那爆炸真如开花一般,烟尘与哀嚎笼罩了整个城墙。

    他凶狠的眼角便也微微的舒展开了些许。

    阿骨打的几个儿子之中,排行第四又名兀术的完颜宗弼最是悍勇激进,他年纪较小,刚开始上阵时,女真人几乎已经覆灭整个辽国了,兀术勇武有余、谋略不足,落在纵横天下戎马一生的一些老将眼中,便只是个平平常常的王子而已。

    兀术却不甘心当个寻常的王子,二哥宗望去后,三哥宗辅过于稳妥温吞,不足以维持阿骨打一族的威仪,无法与掌控“西朝廷”的宗翰、希尹相抗衡,向来将宗望视作榜样的兀术便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女真伐武十余年,兀术最是热衷,他承袭了完颜一族的悍勇,每战当先,到得第三次南下,已经成为皇族中的主导之人了。整个搜山检海,兀术在长江以南纵横厮杀,几无一合之将,只不过周雍躲在海上不敢归来,其时女真人对南面之地也是可攻不可守,兀术不得不收兵北归,这一次,便在黄天荡受了点挫折,最困了四十余天,这才杀出去。

    领兵之人谁能百战百胜?女真人久历战阵,即便阿骨打、吴乞买、宗翰宗望等人,偶尔也有小挫,谁也没将黄天荡当成一回事。只是武朝的人却为此兴奋不已,数年以来,每每宣扬黄天荡乃是一场大胜,女真人也并非不能打败。这样的状况久了,传到北方去,知道内情的人哭笑不得,对于宗弼而言,就有点郁闷了。

    大胜你母亲啊大胜!被围了四十多天又没死几个人,最后自己用火攻反击,追杀韩世忠追杀了七十余里,南人居然恬不知耻敢说大胜!

    宗弼心中固然这样想,然而挡不住武朝人的吹嘘。于是到这第四次南下,他心中憋着一股火气,到得天长之战,终于爆发开来。只因这解元亦是韩世忠麾下先锋大将,随着女真大军的到来,还在拼命宣扬当初黄天荡打败了自己这边的所谓“战绩”,兀术的火气,当时就压不住了。

    在他的心中,无论是这解元还是对面的韩世忠,都不过是土鸡瓦狗,这次南下,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击破这群人,用以威慑江南地区的近百万武朝军队,底定胜机。

    炮弹往城墙上轰炸了三轮,已经有超过四千发的石弹消耗在对这小城的进攻当中,配合着半数实心巨石的轰击,仿佛整个城池和大地都在颤抖,战马上的宗弼挥起了令旗,宣布了进攻的命令。

    弥漫的硝烟之中,女真人的旌旗开始铺向城墙。

    女真第四度伐武,这是决定了金国国运的战争,崛起于这个时代的弄潮儿们带着那仍如日中天的骁勇,扑向了武朝的大地,片刻之后,城头响起火炮的炮击之声,解元率领队伍冲上城头,开始了还击。

    天长之战开始后的第二天,在女真人异常强烈的攻势下,解元率军队弃城南撤,兀术令骑兵追击,韩世忠率军自扬州杀出,接应解元进城,途中爆发了惨烈的厮杀。六月二十七,原伪齐大将孙培芝率十万人开始围攻高邮,长江以北,激烈的战火在辽阔的大地上蔓延开来。

    六月二十七,孙培芝围攻高邮同日,由此地往北千余里的梁山水泊,十余万大军的进攻也开始了,由此,拉开耗时漫长而艰难的梁山保卫战的序幕。

    扬州往西一千三百余里,原本镇守汴梁的女真大将阿里刮率领两万精锐抵达南阳,预备配合原本南阳、邓州、新野的十余万汉军进逼襄阳。这是由完颜希尹发出的配合东路军进攻的命令,而由宗翰率领的西路军主力,此时也已渡过黄河,接近汴梁,希尹率领的六万前锋,距离南阳方向,也已经不远。

    而就在阿里刮大军抵达南阳的当天,岳飞率背嵬军主动杀出襄阳,强攻邓州,当晚邓州守将向北面告急,阿里刮率军杀往邓州解围,六月二十九,包括九千重骑在内的两万女真精锐与严阵以待蓄意围点打援的岳飞所部背嵬军在邓州以北二十里外发生接触。

    肃杀的秋天就要到来了,江南、中原……纵横数千里延绵起伏的大地上,战火在延烧。

    与此同时,北地亦不太平。

    金国西朝廷所在,云中府,夏秋之交,最为炎热的天气将进入尾声了。

    一场未有多少人察觉到的惨案正在暗地里酝酿。

    高月茶楼,一身华服的辽东汉人邹文虎走上了楼梯,在二楼最尽头的包间里,与相约之人见了面。

    与他相约的是一名女子,衣着朴素,目光却桀骜,左边眼角有泪痣般的疤痕。女子姓萧,辽国“萧太后”的萧。“红娘子”萧淑清,是云中一地有名的悍匪之一。

    辽国覆灭之后,金国对契丹人有过一段时间的打压和奴役,屠杀也进行了数次。但契丹人勇烈,金人要治理这么大一片地方,也不可能靠屠杀,不久之后便开始使用怀柔手段。毕竟此时金人也有了更加适合奴役的对象。辽国覆灭十余年后,部分契丹人已经进入金国朝堂的高层,底层的契丹民众也已经接受了被女真统治的事实。但这样的事实即便是绝大多数,亡国之祸后,也总有少部分的契丹成员仍旧站在反抗的立场上,或是不打算脱身,或是无法脱身。

    萧淑清是原本辽国萧太后一族的后裔,年轻时被金人杀了丈夫,后来自己也受到凌辱奴役,再之后被契丹残存的反抗势力救下,落草为寇,渐渐的打出了名声。相对于在北地行事不便的汉人,即便辽国已亡,也总有不少当年的遗民怀念当时的好处,也是因此,萧淑清等人在云中附近活跃,很长一段时间都未被剿灭,亦有人怀疑他们仍被此时身居高位的某些契丹官员庇护着。

    见邹文虎过来,这位一向心狠手辣的女匪面目冷漠:“怎么样?你家那位公子哥,想好了没有?”

    “我家主子,有些心动。”邹文虎搬了张椅子坐下,“但此时牵扯太大,有没有想过后果,有没有想过,很可能,上头整个朝堂都会震动?”

    萧淑清眼中闪过不屑的神情:“哼,胆小鬼,你家公子是,你也是。”

    “哎,萧妃别这么说嘛,说事就说事,糟践人名声可不地道,这么些年,姓邹的没被人说过胆小,不过你也别这样激我,我又不是傻子。”萧氏一族当初母仪天下,萧淑清打出名气之后,渐渐的,也被人以萧妃相称,面对对方的不屑,邹文虎扣了扣鼻子,倒也并不在意。

    “知道你不胆小,但你穷啊。”

    “看萧妃你说的。”邹文虎望着对方,过得片刻,笑道,“……真在点子上。”

    “少贫嘴。”萧淑清横他一眼,“这事情早跟你说过,齐家到女真人的地方,搞的这么大声势,什么书香门第百年世家,那些女真人,谁有面子?跟他玩玩没关系,看他倒霉,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齐家在武朝百年积蓄,这次全家北上,谁不眼红?你家公子,说起来是国公之后,可惜啊,国公老子没留下东西,他又打不了仗,这次有骨气的人去了南边,将来论功行赏,又得起来一批人,你家公子,还有你邹文虎,以后靠边站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玩着手指头:“这次的事情,对大家都有好处。而且老实说,动个齐家,我手下那些玩命的是很危险,你公子那国公的牌子,别说我们指着你出货,肯定不让你出事,就算事发了,扛不起啊?南边打完以后没仗打了!你家公子、还有你,家里大小孩子一堆,看着他们将来活得灰头土脸的?”

    听她说着话,邹文虎脸上露着笑容,倒是渐渐凶戾了起来,萧淑清舔了舔舌头:“好了,废话我也不多说,这件事情很大,齐家也很大,我是吃不下,我们加起来也吃不下。点头的不少,规矩你懂的,你如果能代你们公子点头,能透给你的东西,我透给你,保你安心,不能透的,那是为了保护你。当然,如果你摇头,事情到此为止……不要说出去。”

    说到最后这句,萧淑清的眼中闪过了真正的凶光,邹文虎偏着头看自己的手指,斟酌片刻:“事情这么大,你确定参加的都干净?”

    “干净?那看你怎么说了。”萧淑清笑了笑,“反正你点头,我透几个名字给你,保证都有头有脸。另外我也说过了,齐家出事,大家只会乐见其成,至于出事以后,就算事情发了,你家公子扛不起?到时候齐家已经到了,云中府一群饿狼都只会扑上去,要抓出来杀了交代的那也只是我们这帮亡命徒……邹文虎,人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你这样子,我倒真有点后悔请你过来了。”

    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行、好……其实萧妃你猜得到,既然我今天能来见你,出来之前,我家公子已经点头了,我来处理……”他摊摊手,“我不能不小心点哪,你说的没错,就算事情发了,我家公子怕什么,但我家公子难道还能保我?”

    “行,邹公的为难,小女子都懂。”到得此时,萧淑清终于笑了起来,“你我都是亡命之徒,以后多多照顾,邹公懂行,云中府哪里都有关系,其实这中间许多事情,还得请邹公代为参详。”

    邹文虎便也笑。

    “略尽绵薄之力……怪也怪这齐家太张扬,得罪了一帮有钱的公子哥,得罪了我这样的穷鬼,得罪了萧妃这样的反贼,还得罪了那不要命的黑旗匪类,他不死谁死?反正他要死,家当总得归别人,眼下归了你我,也算做善事了,哈哈哈哈……”

    房间里,两人都笑了起来,过得片刻,才有另一句话传出。

    “对了,至于下手的,就是那张不要命的黑旗,对吧。南边那位皇帝都敢杀,帮忙背个锅,我觉得他肯定不介意的,萧妃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秋天来了……

第八三四章 掠地(五)

    相对安静的院子,院子里简陋的房间,汤敏杰坐在椅子上,看着手中皱巴巴的信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桌子对面的男人衣衫破旧如乞丐,是卢明坊离开之后,与汤敏杰接头的华夏军成员。

    信函以暗码写就,解读起来是相对费时的,汤敏杰看过一遍,眉头微蹙,随后才将它缓缓撕去。

    “江南已经开打了,金兀术在扬州打得很凶……现在看起来,最意外的是他所用的攻城器械,空心石弹十个为一组,以投石器抛上城墙,压着城头打,威力不小。金国这边之前大肆加工石弹,我们以为是用作地雷或者其它用途,也觉得它对延时引爆的控制还不够,没想到这边还是大概的解决了问题,这是我们的疏忽。”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好在投石器械组装不易,适合的只是攻城。”

    汤敏杰摇头:“若宗弼将这东西放在了攻徐州上,猝不及防下,我们有很多的人也会受伤。当然,他在徐州以北休整了一整个冬天,做了几百上千投石机,够用了,所以刘将军那边才没有被选作首要进攻的对象……”

    他的目光转动着、思考着:“嗯,一是延时引线,一是投石器械抛出去,对时间的掌控一定要很准确,投石器械不会是仓促组装的,另外,一次一台投石器抛十颗,真落到城墙上爆炸的,有没有一两颗都难说。光是天长之战,估计就用了五千发,东路的宗弼也好,西路的宗翰也罢,不可能这样一直打。我们现在要调查和估计一下,这几年希尹到底偷偷地做了多少这类石弹。南边的人,心里也好有个数。”

    “嗯,大造院那边的数字,我会想办法,至于这些年整个金国造出这类石弹的量,要查清楚可能不容易……我估计就算完颜希尹本人,也不见得有数。”

    “有个大概数字就好,另外这件事情很奇怪,希尹身边的那位,之前也没有透出风声来,希尹这次藏得真深,炮弹的组合,肯定也是外地进行的……要么那一位变节了,要么……”

    “那位夫人变节,不太可能吧?”

    “我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汤敏杰点头,眼珠转动,“那就是说,她也被希尹完全蒙在鼓里,这就很有意思了,有心算无心,这位夫人应该不会错过这么重要的消息……希尹早就知道了?他的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我们这边还安不安全?”

    汤敏杰说到这里,看看对面的同伴,同伴也愣了愣:“与那位夫人的联系不算太密,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暴露了,我们应该不至于被拖出来……”

    他这样说着,也并不确定,汤敏杰脸上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笑:“算了,以后留个心眼。无论如何,那位夫人变节的可能性不大,接到了扬州的战报后,她一定比我们更着急……这几年武朝都在宣传黄天荡打败了兀术,兀术这次憋着火狂攻扬州,我看韩世忠未必扛得住。卢老大不在,这几天要想办法跟那位夫人碰个头,探探她的口风……”

    对面点点头,汤敏杰道:“另外,这次的事情,得做个检讨。这么简单的东西,若不是落在扬州,而是落到徐州城头,我们都有责任。”

    “是。”

    “那……没别的事了吧?”

    “完颜昌从南边送过来的弟兄,听说这两天到……”

    “这事我知道。你那边去落实炮弹的事情。”

    汤敏杰点头,没有再多说,对面便也点点头,不再说了。

    这次的接头就此结束,汤敏杰从房间里出去,院子里阳光正炽,七月初四的下午,南面的讯息是以加急的形式过来的,对于北面的要求虽然只重点提了那“天女散花”的事情,但整个南面陷入战火的情况还是能在汤敏杰的脑海中清晰地构画出来。

    对于工作的失误让他的思绪有些愤懑,脑海中略微反省,先前一年在云中不断策划如何破坏,对于这类眼皮子底下事情的关注,竟然有些不足,这件事往后要引起警惕。

    在院子里稍稍站了一会儿,待同伴离开后,他便也出门,朝着道路另一端市场混乱的人流中过去了。

    眼前的这一片,是云中府内鱼龙混杂的贫民区,穿过市场,再过一条街,既是三教九流云集的庆应坊。下午未时,卢明坊赶着一辆大车从街道上过去,朝庆应坊那头看了一眼。

    他没有进去。

    庆应坊借口的茶楼里,云中府总捕头之一的满都达鲁略略压低了帽檐,一脸随意地喝着茶。副手从对面过来,在桌子边上坐下。

    “有些问题,风声不对。”副手说道,“今天早上,有人看到了‘吃屎狗’龙九渊,城南的也垓那边,有人借道。”

    满都达鲁端着茶杯,喃喃自语:“最近城里有什么大事吗。”

    “黑旗军要押进城?”

    “黑旗军那档子事,城是不许进城的,早跟齐家打了招呼,要处理在外头处理,真要出事,照理说也在城外头,城里的风声,是有人要浑水摸鱼,还是故意放的饵……”

    “说不定都有?”

    “齐家那边呢?”

    “这两天还在开门宴客,看来是想把一帮公子哥绑一块。”

    “但是护城军那边没动作。”满都达鲁笑了笑,道:“奇怪。”

    下午的阳光还耀眼,满都达鲁在街头感受到诡异气氛的同时,庆应坊中,一些人在这里碰了头,这些人中,有先前进行商议的萧淑清、邹文虎,有云中黑道里最不讲规矩却恶名昭彰的“吃屎狗”龙九渊,另有数名早在官府通缉名单之上的亡命之徒。

    人群一侧,还有一名面色苍白看来销瘦的公子哥,这是一位女真贵人,在邹文虎的介绍下,这公子哥站在人群之中,与一众看来便不善的亡命匪人打了招呼。

    这是女真的一位国公之后,名叫完颜文钦,爷爷是早年跟随阿骨打起事的一员猛将,只可惜英年早逝。完颜文钦一脉单传,父亲去后靠着爷爷的遗泽,日子虽比常人,但在云中城里一众亲贵面前却是不被重视的。

    如果可能,完颜文钦也很愿意跟随着军队南下,征伐武朝,只可惜他自幼体弱,虽自觉精神勇猛不输先祖,但身体却撑不起这般无畏的灵魂,南征大军挥师之后,别的公子哥儿整日在云中城里玩乐,完颜文钦的生活却是极其苦闷的。

    眼下见到这一干亡命之徒,与金国朝廷多有深仇大恨,他却并不畏惧,甚至面颊之上还显出一股兴奋的潮红来,拱手不卑不亢地与众人打了招呼,一一唤出了对方的名字,在众人的微微动容间,说出了自己支持众人这次行动的想法。

    “……齐家人,傲慢而浅薄,齐家那位老人家,儿子被黑旗军的人杀了,他便向完颜昌要来十余名黑旗军的俘虏。俘虏明日到,但关押之地不在城中,而在城南新庄的齐家别业,那位老人家不光要杀这帮俘虏,还想籍着这帮俘虏,引出黑旗军在云中府的奸细来,他跟黑旗军,是真的有深仇大恨呐。”

    完颜文钦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大家伙都在盯着城外的别业,至于城内,大家不是没上心,而是……咳咳,大伙儿不在乎齐家出事。要动齐家,咱们不在城外动手,就在城里,抓住齐砚和他的三个儿子五个孙子四个重孙,运出城去……下手只要有分寸,动静不会大。”

    他顿了顿:“齐家的东西不少,诸多珍物,一部分在城里,还有许多,都被齐家的老头子藏在这天下各处呢……汉人最重血脉,抓住了齐砚与他这一脉的后人,诸位好好炮制一番,老人家有什么,自然都会吐露出来。诸位能问出来的,各凭本事去取,取回来了,我能替诸位出手……当然,诸位都是老江湖,自然也都有手段。至于云中府的,你们若能当场拿走,就当场拿走,若不能,我这边自然有办法处理。诸位觉得如何?“

    “城里要是出了事,我们怕是很难跑啊。”前方龙九渊阴测测地道。

    完颜文钦便也笑起来:“诸位英雄不用骗我,一来诸位进出云中不是第一次了,保命手段必然是有,否则你们敢来此聚会,早该死了……”

    他话语不善,众人面露凶光,但完颜文钦毫无畏惧:“二来,我自然明白,此事会有风险,旁的保证恐难取信诸位。我完颜文钦,烂命一条,我与诸位同行。明日行事,我先去齐府赴宴,你们确定我进去了,再行动手,抓我为质,我若欺骗诸位,诸位随时杀了我。而即便事情有意外,有我与一帮公卿子弟为质,怕什么?走不了吗?要不,我带诸位杀出去?”

    完颜文钦说到这里,露出了轻蔑而疯狂的笑容。完颜一族当初纵横天下,自有霸气凛冽,这完颜文钦虽然从小体弱,但祖辈的锋芒他时时看在眼里,这时候身上这无畏的气势,反倒令得在场众人吓了一跳,无不肃然起敬。

    确实,眼前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保证,众人总是难以信任对方,然而对方如此身份,直接把命搭上,那是再没什么话可说的了。保险做到眼前这一步,剩下的自然是富贵险中求。当下即便是最为桀骜的亡命之徒,也不免对那完颜文钦说上几句恭维之话,刮目相看。

    当下又对第二日的步骤稍作商议,完颜文钦对一些信息稍作透露——这件事虽然看起来是萧淑清联系邹文虎,但完颜文钦这边却也早已掌握了一些情报,例如齐家护院人等状况,能够被买通的关节,萧淑清等人又已经掌握了齐府内宅管事护院等一些人的家境,甚至已经做好了动手抓住对方部分家人的准备。略做交流之后,对于齐府中的部分珍奇宝物,储藏所在也大都有了了解,并且按照完颜文钦的说法,事发之时,黑旗成员已经被押至云中,城外自有动乱要起,护城军方面会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头,对于城内齐家的小乱,只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一说,众人自然也就明白,对于眼前的这桩买卖,完颜文钦也已经勾连了其它的一些人,也难怪他此时开口,要将云中府内的齐家珍藏一口吞下。

    对这些内情,众人倒不再多问,若只是这帮亡命徒,想要瓜分齐家还力有未逮,上头还有这帮女真大人物要齐家倒台,他们沾些边角料的便宜,那再好不过了。

    一帮人商议作罢,这才各自打着招呼,嘻嘻哈哈地离去。只是离去之时,或多或少都将目光瞥向了房间一侧的一面墙壁,但都未作出太多表示。到他们悉数离开后,完颜文钦挥挥手,让邹文虎也出去,他走向那边,推开了一扇暗门。

    房间里,有三名女真男子坐着,看其样貌,年龄最大者,恐怕也未过四十。完颜文钦进去时,三人都以刮目相看的眼神望着他:“倒是想不到,文钦看来文弱,心性竟果决至此。”

    “家祖当年纵横天下,是拿命博出来的前程,文钦自幼心向往之,可惜……咳咳,老天爷不给我战场杀敌的机会。此次南征,天下要定了,文钦虽不如诸位家大业大,却也有数十吃饭的嘴口要养,往后只会更多,文钦名不足惜,却不愿这一家子在自己手上散了。世间凶恶,弱肉强食,齐家是笔好买卖,文钦搭上性命,诸位兄长可还有意见否?”

    他似笑非笑,面色无畏,三人互相对望一眼,年纪最大那人拿起两杯茶,一杯给对方,一杯给自己,随后四人都举起了茶杯:“干了。”

    几人都喝了茶,事情都已谈定,完颜文钦又笑道:“其实,我在想,诸位哥哥也不是有了齐家这份,就会满足的人吧?”

    三人微微错愕:“文钦不会是想向那帮玩命的家伙动手吧?”

    “天下之事,杀来杀去的,没有意思,格局小了。”完颜文钦摇了摇头,“朝堂上、军队里诸位哥哥是大人物,但草莽之中,亦有英雄。如文钦所说,这次南征过后,天下大定,云中府的局势,慢慢的也要定下来,到时候,诸位是白道、他们是黑道,黑白两道,很多时候其实未必非得打起来,双方携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诸位哥哥,不妨考虑一下……”

    三人目光相对,完颜文钦双手互握,言语之中带着蛊惑的声音:“往日里,这些龙蛇混杂的人物,不会走到一道来,就算走到一道,多半也很难携手,但这次是个好机会,这笔买卖若是做得好,往后咱们将这些人统一起来,云中府的黑道人物,就算是都到咱们手下来了,有三位哥哥的关系,加上黑道没有阻碍,做点什么不能发财?我听人说,武朝绿林,有所谓的武林盟主,有盟主,必然有盟……嘿,世界上的事,怕结盟,一旦结盟,比起乌合之众,那可是大不一样的事……”

    “世界上的事,怕结盟?”年纪最长那人看看完颜文钦,“想不到文钦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识,这事情有趣。”

    他看看其余两人:“对这结盟的事,要不,咱们商议一下?”

    女真人的这次南下,打着覆灭武朝的旗号,带着巨大的决心,所有人都是知道的。天下一定,因军功而崛起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少,众人心中明白,留在北方的女真人心中,更有忧患意识。完颜文钦一番煽动,众人倒真看到了一丝希望,当下又做了些商量。

    待到互相告辞离开,完颜文钦的身体微微摇晃,颇显虚弱,但脸上的潮红愈甚,显然今天的事情让他处于巨大的兴奋之中。

    出身于国公家中,完颜文钦自幼心气甚高,只可惜柔弱的身体与早去的爷爷确实影响了他的野心,他自小不得满足,心中充满怨愤,这件事情,到了一年多以前,才忽然有了改变的契机……

第八三五章 掠地(六)

    随阿骨打起事,积累战功最后被追封为国公身份,完颜文钦的家庭在云中府虽然说来窘迫,但那也只是跟同等级的各种公子哥儿相对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能够随时进宫面圣,台面上的人物都能打招呼的家族,每年的封赏,都足以让众多普通人开开心心过一辈子。

    只是金国初立,许多事情、规矩都处于动荡期,热脸面有人捧,冷门槛没人踏,完颜文钦的国公爷爷已经去世,一脉单传本人又体弱多病,家庭落魄是可以预见的。这样的环境,顶个大名头才令人感到愤懑憋屈。

    完颜文钦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不能习武只能写文,但说真的,生长于女真一族,大家都崇尚勇力的前提下,他身边也没有那般学文的环境——谷神固然学识渊博,那也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这才被人尊重。完颜文钦自小被人冷落嘲弄——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学文的心思后来也渐渐淡了。

    但他喜欢听说书,听故事。

    早年女真崛起,灭辽伐武,无论辽人武人之中,都有学识渊博之辈,家中给他找来一些老师,脾气暴躁的完颜文钦听得烦了,将人打骂出去,甚至挥剑杀了几个老东西。但听说书的习惯他却一直都有,早几年一名自武朝掳来的老学究渐渐受到完颜文钦的喜爱。

    这位武朝的老学究说起故事来,引人入胜又绝不粗俗,为他说过一些故事间或教了他一些南面的成语或是词汇。完颜文钦一开始倒还未察觉,与人来往间顺口说出几个词句来,解释一番,家中人觉得小主子聪明哪,家中有希望啦,赞叹夸耀一番,完颜文钦这才感受到读书的好处、有见识的好处。

    他对那老学究慢慢重视起来,这才知道老人名叫戴沫,在汴梁本也是有些名气地位之人。完颜文钦让戴沫给他说书,说书之余偶尔谈及各种知识,对天下对周围的见识、看法,完颜文钦的各种观念自此才“成长”起来。

    生长在北地环境里的完颜文钦自小觉得没有希望了,过去只是脾气暴躁随意打骂人,戴沫给他一一梳理,又讲述了众多文弱之人亦能建功立业的故事,完颜文钦心潮澎湃,这才找到了一条路,他也渐渐的明白过来,女真以武力建国,但国家安定之后,有见识的文人才是国家最需要的,拳头不能再解决问题,能解决问题的,只是自己的头脑。

    如此看到了希望,到得去年,名叫戴沫的老人一场大病,完颜文钦怕就此没了书听,要求家里人无论如何都要治好他,为此甚至出手了家中的一样珍藏。老人病愈之后,向完颜文钦吐露了真言,他乃是承袭春秋鬼谷之道、纵横之道的传人,胸中学问,最讲究人与人之间的博弈,只可惜学问的力量也是有穷的,他的领会未到最深处,武朝积弊又深,他本欲报国,却无力回天,被掳来金国后,本欲就此带着胸中学问去到地下,却未曾料到遇上如此殷厚的小主……

    在戴沫口中,鬼谷纵横之道研究的是这世道的学问,思维灵活随机应变,绝不是死读书就能学好的——完颜文钦一想,那自己天生该是这一道的传人哪。

    金国已安定十年,对于武朝的文事,素来心向往之,完颜文钦憋屈了近二十年,终于等到了这样的奇遇——在他听过的各种故事中,主人公乃厚德之人,遇上这样的奇遇绝不未过,更何况看看别的女真人对汉奴的欺压,自己对着戴沫的态度,反复想想那也是俯仰无愧哪。此后一年时间,他听这戴沫说起世上各种险恶之事,人心诡谲,成局破局之法,自此打开了胸中一片新的天地,戴沫偶尔还会跟他说起各种励志的故事,激励他前行。

    去年年底,完颜文钦礼贤下士,主动提出拜戴沫为师,自此以师以父待之,戴沫感激涕零。他原本只有一女,在兵祸当中已然死了,却想不到临到老来,有了这样的儿子和传人,可以养老送终。

    在戴沫的讲解之中,完颜文钦逐渐意识到了女真国内的各种问题,自己的各种问题。想指着爷爷国公的身份吃一辈子几辈子,那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事情,也绝不现实,男儿功名只自项上取,自己上不了战场,想要在云中站稳脚跟,那就的有自己的家当、力量。

    此时云中府内都是开国之后,完颜文钦这种冷门槛是没办法把手伸到别人那里去的,然而自齐家到来,他便看到了希望,这半年多时间,戴沫每天每天的给完颜文钦分析局势,研究可行的计划,又私下里调查了云中府周边各种黑道的情报。

    到得黑旗军的俘虏要被送来的消息确定,对付齐家的整个计划,也终于有了着力点。云中府外的萧淑清等人以为她们是主导者,拉了自己入局,却根本不知道背后操盘起头的,是自己这一边。

    到得整个计划都已定下的半个月前,费了半年心机、殚精竭虑的老人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临死之时,戴沫与完颜文钦说,他无法看到对方在金国国内崛起的样子了,只希望他将来能走出一条光辉大道来,将这鬼谷、纵横之道发扬光大。

    眼见老人已死,完颜文钦心中再无半点顾虑和犹豫,对于将自己放入局中打消众人疑虑的方式,也再无半点害怕。男儿功名自项上取,自己要以天地为棋,若是连命都不敢搭上,将来成得了什么事!

    如此这般,到得这天,一切终于顺利成局。完颜文钦坐着轿子离开了庆应坊,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同一时刻,汤敏杰已经驾着运菜的车出了城,他这些时日的经营,与城门的卫兵每日都有往来,搜查并不严格。离开城池范围后,马车拐向城外的一座荒山,停下时,有一名身材干瘦灰头土脸的女子从车里爬出来。

    汤敏杰领着他往山上走,穿过树林,在林子边上看到了一片坟墓,其中一块墓碑上写的是“戴抒远之墓”,女人瞬间便是满脸泪水,跪在了坟前。

    汤敏杰看着周围。

    “戴公在生之时,对你很是记挂,我本欲带他见你,但他说,他身饲虎狼,害怕自己心生软弱,待到事成之后,自有相见的机会。但没想到,一个月以前,他忽然病倒,可能是心中已有预兆,他反复跟我提起你,说后悔没能再见你了,对不住你……戴公生前曾说,身为男儿,让妻儿受此大难,身为官员,国家万民受苦,武朝千万男儿,大罪难赎,他余生数载,只为赎罪而活,这却又……更加的对不住你了。当然,他也是因为知道,你这几年已经过得相对安稳,才能安得下心思来,若她知道你仍在受苦,他必然会以你为先。”

    地上的女人磕头,后又不断摇头,泣不成声。汤敏杰沉默了片刻。

    “戴公做了了不得的事情,当初女真人加诸在你们身上的一切,我们都会慢慢的讨回来……但你不能再待在这边了,我安排了车马人手,你先一步南下,再晚一些,各关卡都要戒严……”

    山道那边有人影过来,打了手势,汤敏杰拍了拍女子的肩膀:

    “戴姑娘,该动身了……”

    过得一阵,女子从地上爬起来,抹着眼泪,然后转身,伸手按在了汤敏杰的胸口上,发出了沙哑而虚弱的声音:“答应我,别放过他们……别让我爹爹白死……”

    汤敏杰看着她,偏了偏头。

    这一刻,他的目光温柔,露出不带半点杂质的、清澈的笑容。

    “一路保重。”

    ****************

    金天会十三年七月初五,是个寻常而又并不寻常的日子,云中府,若有似无的肃杀气氛在凝聚,许多人并无察觉,却也有人提前感受到了这样的端倪。

    完颜希尹的豫王府中,其次子完颜有仪正在打扮妆容,陈文君从外头进来,看了他一阵:“怎么了?打扮如此漂亮,是要去会哪家的姑娘啊?”

    “娘。”完颜有仪向她行了礼,却微微有些犹豫,“不敢欺瞒娘亲,儿子想去齐府赴宴。”

    陈文君皱起眉头来,她虽是汉人身份,对于叛武投金的齐家却向来不喜,大儒齐砚几次投帖拜访她这位晚辈女子,陈文君都未有答应,当然,在诸多场面上,她自然也不会太过明显地说出不喜欢齐家的话来。

    “齐家今日又开宴席?什么东西让你忍不住啦?”

    完颜有仪笑起来:“齐家今日可是下了血本,请人过去品赏《金桥图》,据闻是正品,儿子也只是想过去看看。”

    “画圣之作,难怪你心痒如此。”陈文君笑了笑,《金桥图》乃唐朝画圣吴道子的作品,希尹的两个儿子中,完颜德重书法过人,完颜有仪爱习画作,也难怪忍不住。她皱着眉头略想了想,随后沉下目光来。

    “今日就不要去齐家了,有些奇怪,你且忍忍。”

    “娘……”

    “好了。”陈文君笑起来,“这样,我答应你,你这几日不去齐家,异日为娘亲自为你去齐家求取《金桥图》,让你拿回家来,私下里品赏几日,好不好?”

    “可……为什么啊?齐家要出事?”

    “谁知道?齐家与黑旗有旧,这次事情做过了,抓了黑旗的俘虏到云中,说是要凌迟、要虐杀,看吧,有人要发疯,齐家迟早倒霉吃亏……你爹爹以前教过的,君子立身以德、厚德方可载物,再怎么说,他是武朝人,在武朝世家百年,占尽了便宜,又不是受了罪,完全不念旧国,天下人心不容……”

    陈文君絮叨起来,到得后来,脸色渐沉,完颜有仪面色也肃穆起来,谨然受教。

    日头到得高处,渐又落下,到得傍晚时分,完颜文钦离开了家,与先前打了招呼的几名公子哥儿朝齐府的方向过去,齐府外的街道上,踩点的行人也已经到了,在不起眼的后门位置,汤敏杰驾着马车,拖了最后加送的半车蔬果进入齐府。城外名叫新庄的一片地方,黑旗军的俘虏已经被押送到了地方,城里城外的许多势力,都将眼线放了过来。

    七月初五,这是江南大战开始后的第八天,扬州的攻城战已经进入白热化的状态,襄阳的交锋也已经有了第一波的胜负,近两百万大军或已经、或即将进入战火,整个天下都已经被拖入巨大的涡旋。晚上亥时,震惊天下的云中惨案,于焉爆发。

第八三六章 掠地(七)

    武建朔十年七月中旬,晋地南面,延绵的山岭,旌旗在招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晋宁府西北,延虎关,新修的关隘,小半座都已经陷入火海之中,在已经被击破的南面城墙,密密麻麻的士兵正一队一队地往城中涌进去,在如林的旌旗之下,火焰晃动着士兵煞白的脸。

    在已经被击破的城池当中,厮杀还在凶猛地持续着,于玉麟率领队伍籍助城池中的工事死守不退,投石器与重弩朝关卡破口的方向连番发射。身上缠着绷带的于玉麟站在城池的最高处,指挥着战斗,火焰将焦灼的气息往天空中蒸腾。

    自城墙被击破后,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日一夜,城内的顽抗不见停歇,以至于在关卡外头进攻的士兵也没有当初的锐气。但无论如何,占据优势、规模庞大攻击军队还在不断地将队伍往关卡里塞,延虎关以东的山间,密密麻麻的都是等待着前进的士兵身影。

    自正月二十二田实遇刺身亡,二月底三月初,以廖义仁为首的降金派系实质上完成了对晋地的瓜分,五月威胜破城,在楼舒婉决绝的命令下,整座城池付之一炬。此时,完颜宗翰、希尹所统领的西路军选择直接南下,任命以廖家为首的众势力主持对晋地反金力量的剿灭。

    楼舒婉等人弃威胜后撤往西面、南面的重重山岭,依靠越来越崎岖的地势与关隘进行防守。而刚刚投靠金国的投降派势力则不顾一切地调集重兵,往这个方向推来,七月初八,延虎关在困守月余后因一队士兵的倒戈,被对面撕开一道口子。

    在延虎关以西,不愿意降金的百姓还在密密麻麻地进入楼舒婉等人所辖的山中,在延虎关东南方向,带领明王军试图前来救援的王巨云被领兵五万余的投降派大将陈龙舟阻隔,陷入激烈的厮杀之中。

    残阳如血,地势崎岖的山间,游鸿卓挥刀厮杀,他面目狰狞,浑身是血,可怖的伤口正从他的肩头延伸往下。这一处山间,接受了任务的十二名绿林人护送着斥候杀向延虎关,要向于玉麟报告安惜福率小股部队绕行而来的消息,然而在途中被降金军队的斥候发现,一番厮杀过后,如今只剩包括游鸿卓在内的五人了。

    对面有长枪刺来,游鸿卓一声大喝糅身而上,顺着枪势投入对方枪影范围之内,长刀已顺势斩出,对方一个闪避,枪身推开了孤注一掷的游鸿卓,随后收枪突刺。已受伤力竭的游鸿卓身形晃动了一下,眼看着枪尖刺到眼前,却已无法躲避,便在此时,有人影从旁边过来,那长枪在空中节节断碎,一道庞大的身影抓起飞碎在空中的枪尖,在前行中顺手插进了那持枪者的脖子。

    “……这是雁南的王家枪,灵动有余,但内蕴不足,适合战阵厮杀,但若是你内力深厚,造诣高他一筹,便不足为惧……炮锤,如今打得最好的,当属南方的陈凡,在这两人手中,简直辱没了武功,傻把式……这使刀的原本学的是虎形,空有架子,毫无气势,你看我手中的虎……”

    游鸿卓身形踉跄,那身影已经走入人群,步伐看起来倒也不快,然而随着声音的传开,那身影一拳一脚间,袍袖飞舞呼啸,罡风如雷,前方杀来的斥候身影便像是遭遇了战场上飞舞的局势,顷刻间左飞右倒,到后来他打出虎形拳,空气中隐隐能听到猛虎般的咆哮,挡在他前头的身影血洒长空,犹如爆开了一般。

    如此深厚的内劲,已臻化境的武学造诣,游鸿卓只在当年的赵氏夫妇,以及如今在女相身边的八臂龙王身上隐隐看到过。他此时受伤太重,目光已然摇晃。在这高手到来之前,双方已经有过激烈的厮杀,如今对面尚有十一二人,不一阵便被杀得只剩最后一名持枪者,只见那身形庞大的来着手朝后方一挥,将一名先前躲在树下的孩子召了过来。

    “……为师先前说过,绿林间使枪,讲究一寸长一寸强,对付他怎么办?平安,刀拿出来,今日他是你的……”

    后方那孩子身形矮小,看来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此时的游鸿卓自然不可能再记得他当初曾在泽州救过的那名孩子了——这名叫平安的孩子身形颤抖,在师父的喝声中拿出了匕首,却不敢上前。

    前方那人只是哈哈一笑:“平安,为师说过什么?人在江湖,侠义为先,如今天下动荡,这些奸贼投靠金国人,欺我汉家江山,吃里扒外死有余辜,想想这些天来为师带你看过的那些景象,想一想这些天来看过的那些该死的金兵,想一想那些跟你一样大小的孩子!不要害怕!他们该死!该杀!他们是比你虚长几岁,身形高大些,但脖子也是软的!今日为师替你压阵,你去见见他们的血——”

    这人说着,伸手抓起那孩子的衣襟,猛地将孩子扔了出去,那孩子的身影在空中惊呼翻转,前方最后一名持枪的斥候忍不住挥枪刺上来,这边那武艺高强的庞大身影袍袖呼啸挥舞,孩子的身影落上枪身,只听当当当的几下,人影往地上撞飞出去,持枪的男子倒在地上,又爬起来,伸手摸了摸脖子,鲜血飚出来,落到正从地上爬起来的孩子的脸上——持枪者的喉咙已经被匕首划开了。

    “哈哈哈哈,好——”游鸿卓听见浑厚的笑声在耳边想起来,残阳如血弥漫,“平安!好!从今日起,你便是堂堂男儿,再不逊于任何人了——”

    乱世的氛围已变,即便是眼前这样的景象,慢慢的恐怕也会见怪不怪。弥漫的硝烟升腾上天下,人们在天空下厮杀与挣扎。

    梁山水泊,小船穿行过芦苇荡,船上的人们屏住了呼吸,看见尸体浮动在前方的水面上,沿着尸体前行,厮杀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随后他们杀出芦苇荡,朝着更前方开阔水域上的战场汇集过去。

    炮响如雷,箭矢飞舞,士兵在船上、水上、水底各处展开厮杀,一艘大的官船上,火药被点燃了,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火焰涌出船舱,船只带着弥漫的硝烟往水底沉下去。

    西南,成都平原。夏日里的汛情已经转缓,在完成了抗洪任务,守住华夏军第一年的扩张成果后,华夏第五军重新回到训练备战的节奏之中,小范围的征兵也已经有序地展开,理论上来说,一旦完成这一年的秋收,西南的华夏军就可以进入新一轮的扩军节奏了。

    张村,华夏军核心所在,总参谋部,早在六月间就已经进入到紧张里状态里了。一方面接收外界信息,研究女真军队的各种薄弱点,另一方面,根据先前传来的消息,推算和预测战争的发展状况,事实上,考虑到未来必然会发生的战争,各种有针对性的战争准备,此时也必须提交项目,沟通后勤,开始做起来了。

    东西两路战况的讯息每日一传,在张村进行汇总,每天也总会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让所有人聚集进行分组的分析和讨论,之后又会有各种任务分配到每一个人的头上,例如根据已经确定的战况分析女真高层诸如宗翰、希尹、宗辅、宗弼等将领的战争思维和习惯倾向,再根据对他们每个人的心理分析建立粗步的逻辑框架,分析他们下一步可能做出的决定。

    虽然看起来像是纸上谈兵,但对部分思维简单的将领的行为预测,还是已经有了相当的准确度了。

    最近几日,在这总参谋部里,最让众人啧啧称道的,是西路军方向上岳飞的战术动向。他在襄阳经营已久,随着女真人的到来,却是他首先出击,围困邓州而后打援。

    女真将领阿里刮原本镇守汴梁,籍着在中原的搜刮,聚起了上万重骑兵——对于铁浮屠重骑,一段时间内曾经是金人热衷的发展方向,只是后来榆木炮、火药使用得愈发厉害,再到铁炮出世后,希尹一方意识到了重骑的局限,才渐渐叫停。不过大规模的披甲重骑在战场上仍旧是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阿里刮接手了原本金国的部分铁浮屠,后来又在中原大量的补充,将铁浮屠丧心病狂地扩充到近万之数,这次见岳飞攻邓州,他急吼吼地便碾杀了过来。

    岳飞的背嵬军于邓州以北二十里的地方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战场的挑选与布防,双方短兵相接之后,双方展开激烈的厮杀,岳飞巧妙地构筑起数道铁炮的防线,阿里刮试图以重骑兵正面推垮对方的炮阵,在先后推翻背嵬军两道阵地后,进入到大规模的铁炮包围里,遭遇了激烈的攻击。

    这惨烈的一战双方损失都不少,背嵬军死伤数千,被摧毁铁炮百余门,阿里刮一方在悍然突进中一开始尝到了甜头,后来泥足深陷无法自拔,投入巨大的重骑兵当场折损近千余,有三千余骑因战马重伤而失去战斗力,步兵折损两千余。待到阿里刮骇然收兵,背嵬军撤回,又在邓州城下击溃来援的新野军队,斩首近三千,完成了希尹到来之前的一次迎头痛击。

    待到希尹抵达南阳,背嵬军从容退回襄阳,火气上来的希尹直接解了阿里刮的职,贬为先锋,此后大军修整,不再进攻,也算是认可了岳飞麾下这支背嵬军的战力。

    至于扬州,兀术在城下展开狂轰滥炸已有几日,自后方宗辅大军压上,与前来解围的傅定康所部十万大军展开对峙,前锋已开始厮杀,高邮方向上猛烈的战火也并未停歇,目前大部分参战军队都已到位,但论起战果还需要几日的发展。

    到得七月十一这天,参谋部里众人聚集起来开会,名叫彭越云的小参谋递交了有关韩世忠可能已经开始耍阴招的战术推论,众人围绕这战术一番议论,宁毅也过来了,讨论片刻,又有新的情报送到。宁毅看了第一份,笑着塞给其他人。

    “或许说中了,看起来,韩世忠未来还真有可能弃扬州以引宗弼上钩。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这份是江南传过来的关于难民疏散的消息报告,看起来,小太子那边已经做好了放弃长江以北每一处的思想准备,长江以南才是选定的决战地……当然,要把这个局做好,肯定还是要花时间,看韩世忠什么时候放弃扬州吧……嗯……”

    宁毅一面说着,一面看传来的第二份情报,到得此时,他微微皱眉,脸上是涵义复杂的笑容。众人朝这边望过来,宁毅沉默片刻,将情报交给众人,脸上有些纠结。

    “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众人看了那情报,先是皱眉,随后恍然,接着兴奋,然后却也神色复杂起来,各自对望。

    “是小汤啊……”

    “这……这家伙太狠了吧……”

    “今晚是不是得加餐?”

    “女真人要疯,这是好还是不好……”

    “呃,大家说说,这个消息……是我们先拿到还是女真东西两路大军先知道……”

    “……他们知不知道是我们做的啊?”

    “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点不太想跟那个家伙挂上关系,要不然我们先发个声明,说这事跟我们没关系?”

    “要不然,撇清关系的申明,我们在女真人发疯之前发?”众人的议论声中,宁毅看了众人一眼:“这样子,显得比较逼真啊哈哈哈哈……”

    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请报上是云中惨案的消息。

    七月初五,一众反金匪人入云中,本欲至大儒齐砚府中劫掠,捉齐氏一族后即行撤离,然而行事之中出错,先是齐府家丁顽抗,稍稍打乱了一众匪人的步调,而后,时立爱之长孙时远济被离奇卷入事件之中,被人割喉而死,将整个事件卷入了完全失控的方向上。

    时立爱乃是北面汉人中名气最高者之一,金灭辽时,他便在辽国为官,其时武朝有数度相召,时立爱觉得武朝腐朽,推脱不去,并且严肃警告整个家族的人不得出仕。

    直到后来金国一统,时立爱投靠金国,大受重用,到得如今,他是宗翰麾下乃至于整个女真朝廷上的汉臣之首,封国公,知枢密院事。宗翰南征后,云中府的大小事务,便是他在主持。

    若以实权而论,便是几个女真国公甚至于王爷加起来,恐怕都比不过如今的时立爱。这一晚别的女真勋贵被卷入齐家之事,恐怕都还不会闹大,然而首先死的,却是时立爱的长孙。

    时远济在傍晚失踪后不久,时家便已经察觉到了不对,此后云中府全城戒严,进入齐家的一种匪人走无可走,面对着时立爱长孙的尸体,开始了此后一系列疯狂的举动。

    这一夜,入城的数百匪人在云中府内奔走厮杀,疯狂求生四处放火,正值天干物燥的秋天,不知为何,一些地方又囤积有火油,这一夜大风吹刮,云中府内火势延绵,烧荡了无数房舍,竟有数千人在这场混乱与大火中丧生。而在一众匪人求生的过程里,十数名被当成人质的女真勋贵子弟也先后丧命,死状惨烈。

    而在这场巨大的混乱里,黑旗军的探子还顺势进入了险些被火势波及的大造院,进行了一番破坏。

    时间回到七月初五那一日的晚上。

    齐府之中,完颜文钦在看见时远济尸体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就懵逼了……

第八三七章 掠地(八)

    彤红的颜色映上夜空,而后是人声的呼喊、哭叫,树木的叶子顺着热浪飞舞,风在呼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夜晚的风出乎意料的大,烧荡的火焰陆续吞没了云中府内的几条长街,还在往更广的方向蔓延。随着火势的加剧,云中府内匪人们的肆虐疯狂到了最高点。

    在了解到时远济身份的第一时间,萧淑清、龙九渊等亡命之徒便明白了他们不可能再有投降的这条路,常年的刀口舔血也更加明确地告诉了他们被抓之后的下场,那必然是生不如死。接下来的路,便只有一条了。

    夜晚的城池乱起来后,云中府的勋贵们一部分讶异,也有少部分听到消息后便露出恍然的神情。一帮人对齐府动手,或早或迟,并不奇怪,有着敏锐嗅觉的少部分人甚至还在盘算着今夜要不要入场参一脚。此后传来的讯息才令得人心惊后怕。

    希尹府上,完颜有仪听到混乱发生的第一时间,只是惊叹于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的敏锐,随后大火延烧,终于一发不可收拾。紧接着,自家当中的气氛也紧张起来,家卫们在聚集,母亲过来,敲响了他的房门。完颜有仪出门一看,母亲穿着长长的斗篷,已经是准备出门的架势,旁边还有兄长德重。

    “齐家出事,时远济死了,萧淑清等一帮乱匪在城内流窜纵火,今夜风大,火势难以抑制。城内水龙数量不足,咱们家中起出二十架,德重你与有仪领头,先去请示时家世伯,就说我府中家卫、水龙队皆听他指挥。”

    陈文君年近五旬,平日里纵锦衣玉食,头上却已然有了白发。不过此时下起命令来,干净利落不逊须眉,让人望之凛然。

    “时世伯不会动用咱们府上家卫,但会接纳水龙队,你们送人过去,然后回来呆着。你们的父亲出了门,你们便是家中的顶梁柱,只是此时不宜插手太多,你们二人表现得干净利落、漂漂亮亮的,别人会记住。”

    她说着,整理了完颜有仪的肩头和袖口,最后严肃地说道,“切记,情况混乱,匪人自知无幸,必做困兽之斗,你们二人身边,各带二十亲卫,注意安全,若无其它事,便早去早回。”

    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兄弟接了命令去了,城外,护城军已经大规模的调动,封锁城池的各个出口。一名勋贵出身的护城军统领,在第一时间被夺下了兵权。

    时立爱出手了。

    这个夜里,火焰与混乱在城中持续了许久,还有许多小的暗涌,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悄然发生,大造院里,黑旗的破坏烧毁了半个库房的图纸,几名作乱的武朝工匠在进行了破坏后暴露被杀死了,而城外新庄,在时立爱长孙被杀,护城军统领被夺权、重心转移的混乱期内,早已安排好的黑旗力量救下了被押至新庄的十数黑旗军人。当然,这样的消息,在初五的夜里,云中府尚无多少人知晓。

    汤敏杰穿过街巷,感受着城内混乱的范围已经被越压越小,进入暂居的简陋小院时,感受到了不妥。

    刀锋从旁边递过来,有人关上了门,前方黑暗的房间里,有人在等他。

    刀锋架住了他的脖子,汤敏杰举起双手,被推着进门。外头的混乱还在响,火光映上天空再映照上窗户,将房间里的事物勾勒出隐约的轮廓,对面的座位上有人。

    “华夏军中,就是你们这种人?”

    “什什什什、什么……诸位,诸位大王……”

    “别装疯卖傻,我知道你是谁,宁毅的弟子是这样的货色,实在让我失望!”

    “嘿嘿……我演得好吧,完颜夫人,初次见面,用不着……这样吧?”

    汤敏杰示意了一下脖子上的刀,然而那刀没有离开。陈文君从那边缓缓站起来。

    “听听外头的声音,很得意是吧?你的花名是什么?小丑?”女人在黑暗里摇着头,压抑着声音,“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呃……让坏人不开心的事情?”汤敏杰想了想,“当然,我不是说夫人您是坏人,您当然是很开心的,我也很开心,所以我是好人,您是好人,所以您也很开心……虽然听起来,您有点,呃……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得意?哼,也确实,你这种人会觉得得意。”陈文君的声音低沉,“对付了齐家,暗杀了时立爱的孙子,连带弄死了十多个不成器的孩子,在大造院炸了一堆废纸,连累了被你蛊惑的那些可怜人,也许城外你还救下了十多位黑旗英雄的命。你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女真朝堂上下会因此震怒,在前线打仗的那些人,会拼了命地杀人!每攻下一座城,他们就会变本加厉地开始屠杀百姓!没有人会挡得住他们!但是这一边呢?杀了十多个不成器的小孩子,除了泄愤,你以为对女真人造成了什么影响?你这个疯子!卢明坊在云中辛辛苦苦的经营了这么多年,你就用来炸了一团废纸!救了十多个人!从明天开始,整个金国都会对汉奴进行大清查,几万人都要死,大造院里那些可怜的匠人也要死上一大堆,只要有嫌疑的都活不下去!卢明坊在整个云中府的布置都完了!你知不知道!”

    “呃……”汤敏杰想了想,“知道啊。”

    “你……”

    “但是打仗不就是你死我活吗?完颜夫人……陈夫人……啊,这个,我们平时都叫您那位夫人,所以我不太清楚叫你完颜夫人好还是陈夫人好,不过……女真人在南边的屠杀是好事啊,他们的屠杀才能让武朝的人知道,投降是一种妄想,多屠几座城,剩下的人会拿出骨气来,跟女真人打到底。齐家的死会告诉其他人,当汉奸没有好下场,而且……齐家不是被我杀了的,他是被女真人杀了的。至于大造院,完颜夫人,干我们这行的,有成功的行动也有失败的行动,成功了会死人失败了也会死人,他们死了,我也不想的,我……其实我很伤心,我……”

    黑暗中的汤敏杰说着,喉间发出了哭声。陈文君胸膛起伏,在那儿愣了片刻:“我觉得我该杀了你。”

    脖子上的刀锋紧了紧,汤敏杰将哭声咽了回去:“等一下,好、好,好吧,我忘记了,坏人才会今天哭……等一下等一下,完颜夫人,还有旁边这位,像我老师经常说的那样,我们成熟一点,不要吓唬来吓唬去的,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觉得今天这出戏效果还不错,你这样子说,让我觉得很委屈,我的老师以前经常夸我……”

    “那是因为你的老师也是个疯子!看到你我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疯子!”陈文君指着窗户外头隐约的喧闹与光芒,“你看看这场大火,就算那些勋贵死有余辜,就算你为了泄愤做得好,今天在这场大火里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他们中间有女真人有契丹人也有汉人,有老人有孩子!这就是你们做事的办法!你有没有人性!”

    “风太大了。”汤敏杰瞪着眼睛,“风、风太大了啊……”

    陈文君在黑暗中看着他,愤怒得几乎窒息,汤敏杰沉默片刻,在后方的凳子上坐下,不久之后声音传出来。

    “虽然……虽然完颜夫人您对我很有偏见,不过,我想提醒您一件事,今天晚上的情况有点紧张,有一位总捕头一直在追查我的下落,我估计他会追查过来,如果他看见您跟我在一起……我今天晚上做的事情,会不会忽然很有效果?您会不会忽然就很欣赏我,您看,这么大的一件事,最后发现……嘿嘿嘿嘿……”

    他在黑暗里笑起来,房间里陈文君等人陡然收紧了目光,房间外头的屋顶上亦有人行动,刀光要斩过来的前一刻,汤敏杰挥动双手:“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都是开玩笑的,我的老师跟我说,危险的时候开玩笑会很有效果,显得你有幽默感、会讲笑话,而且不那么怕死……完颜夫人,您在希尹身边多少年了?”

    陈文君没有回答,汤敏杰的话语已经继续说起来:“我很尊重您,很佩服您,我的老师说——嗯,您误会我的老师了,他是个好人——他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到了敌人的地方做事情,希望非到万不得已,尽量遵循道义而行。可是我……呃,我来之前能听懂这句话,来了之后,就听不懂了……”

    “我看到这么多的……恶事,人世间罄竹难书的惨剧,看见……这里的汉人,这样受苦,他们每天过的,是人过的日子吗?不对,狗都不过这样的日子……完颜夫人,您看过手脚被砍断的人吗?您看过那些被穿了琵琶骨的汉奴吗?看过妓院里疯了的妓女吗?您看过……呃,您都看过,嘿嘿,完颜夫人……我很佩服您,您知道您的身份被拆穿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可您还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我不如您,我……嘿嘿……我觉得自己活在地狱里……”

    “我从武朝来,见过人受苦,我到过西北,见过人一片一片的死。但只有到了这里,我每天睁开眼睛,想的就是放一把火烧死周围的所有人,就是这条街,过去两家院子,那家女真人养了个汉奴,那汉奴被打瘸了一条腿,被剁了右手,一根链子拴住他,甚至他的舌头都被割掉了,牙被打掉了……他以前是个当兵的,嘿嘿嘿,现在衣服都没得穿,皮包骨头像一条狗,你知道他怎么哭吗?我学给您听,我学得最像了,他……嗯嗯嗯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汤敏杰学的哭声在黑暗里渗人地响起来,随后转变成不可抑制的低笑之声:“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吓到您了,我烧死了好多人,啊,太残忍了,不过……”

    他脑袋摇晃了半晌:“唔,那都是……那都是风的错。那是……唔……”

    房间里再度沉默下来,感受到对方的愤怒,汤敏杰并拢了双腿坐在那儿,不再狡辩,看来像是一个乖宝宝。陈文君做了几次深呼吸,依然意识到眼前这疯子完全无法沟通,转身往门外走去。

    “这件事我会跟卢明坊谈,在这之前你再这样乱来,我杀了你。”

    扔下这句话,她与跟随而来的人走出房间,只是在离开了房门的下一刻,背后忽然传来声音,不再是方才那插科打诨的滑头语气,而是平稳而坚定的声音。

    “完颜夫人,战争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一族死一族活,您有没有想过,倘若有一天,汉人打败了女真人,燕然已勒,您该回去哪里啊?”

    陈文君的步伐顿了顿,还没有说话,对方陡然变得欢快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了。

    “嘿嘿,华夏军欢迎您!”

    陈文君牙关一紧,抽出身侧的匕首,一个转身便挥了出去,匕首飞入房间里的黑暗之中,没了声息。她深吸了两口气,终于压住怒气,大步离开。

    房间里的黑暗之中,汤敏杰捂住自己的脸,动也不动,待到陈文君等人完全离去,才放下了手掌,脸上一道匕首的划痕,手上满是血。他撇了撇嘴:“嫁给了女真人,一点都不温柔……”

    夜在烧,复又渐渐的平静下去,第二日第三日,城市仍在戒严,对于整个事态的调查不断地在进行,更多的事情也都在无声无息地酝酿。到得第四日,大量的汉奴乃至于契丹人都被揪了出来,或是下狱,或是开始杀头,杀得云中府内外血腥一片,初步的结论已经出来:黑旗军与武朝人的阴谋,造成了这件惨绝人寰的案件。

    但在内部,自然也有不太一样的看法。

    关于云中惨案整个事态的发展线索,很快便被参与调查的酷吏们清理了出来,先前串联和发起整个事情的,乃是云中府内并不得意的勋贵子弟完颜文钦——虽然诸如萧淑清、龙九渊等作乱的头领级人物大多在乱局中负隅顽抗最终死去,但被抓捕的喽啰还是有的,另外一名参与勾连的护城军统领完颜方在时立爱的施压下,也吐露了完颜文钦勾结和煽动众人参与其中的事实。

    这样的事件真相,已经不可能对外公布,无论整件事情是否显得短视和愚蠢,那也必须是武朝与黑旗一道背上这个黑锅。七月初六,完颜文钦整个国公府成员都被下狱进入审理流程,到得初七这天下午,一条新的线索被清理出来,有关于完颜文钦身边的汉奴戴沫的情况,成为整个事件发作的新源头——这件事情,毕竟还是不难查的。

    审理案件的官员们将目光投在了已经死去的戴沫身上,他们调查了戴沫所遗留的部分书籍,对比了已经死去的完颜文钦书房中的部分书稿,确定了所谓鬼谷、纵横之学的骗局。七月初九,捕头们对戴沫生前所居住的房间进行了二度搜查,七月初九这天的夜晚,总捕满都达鲁正在完颜文钦府上坐镇,手下发现了东西。

    戴沫有一个女儿,被一道抓来了金国境内,按照完颜文钦府中部分家丁的口供,这个女儿失踪了,后来没能找到。然而戴沫将女儿的下落,记录在了一份暗藏起来的文稿上。

    看到那份文稿的一瞬间,满都达鲁闭上了眼睛,心底收缩了起来。

    戴小娥自被抓到金国后,便被分予完颜宗辅名下为奴,且于一年半之前,抵达云中府的针织作坊做女工,这期间,曾有完颜宗辅的家奴领着戴小娥,远远地让戴沫看了一眼……

    “……死间……”

    这一刻,戴沫留下的这份文稿犹如沾了毒药,在灼烧着他的手掌,如果可能,满都达鲁只想将它立刻扔掉、撕毁、烧掉,但在这个傍晚,一众捕快都在周围看着他。他必须将手稿,交给时立爱……

    夕阳正落下去。

    汤敏杰走在云中府的街头,鼻间都是血腥的气息,他看着周围的一切,神色卑微、谨慎、一如往常。

    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游戏。

    如果可能,我只想连累我自己……

第八三八章 掠地(九)

    七月初五的云中惨案在天下浩浩荡荡的大战局势中惊起了一阵波澜,在扬州、襄阳一线的战场上,一度成为了女真大军进攻的催化剂,在此后数月的时间里,或多或少地导致了几起惨绝人寰的屠杀出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战争便是这样,即便没有云中惨案,此后的一切会否发生,人们也无法说得清楚。曾经在武朝搅动一时风云的齐氏家族,在这个晚上的云中府里是默默无闻地死去的——至少在时远济的尸体出现后,他们的存在就已经无足轻重了。

    以齐砚为首的部分齐家人一度被围困在府中的一座木楼里,乱局扩张之后,木楼被大火点燃,楼中无论老少妇孺还是成年青壮,多被这场大火付之一炬。叱咤中原一生的大儒齐砚带着两个曾孙子躲在楼中的水缸里,但火势太盛,随后木楼倒塌,他们在水缸之中被活生生地憋闷死了,类似于死亦五鼎烹的豪言,却不知死前受了多少的苦楚。

    对于云中惨案在外界的定论,不久之后就已经确定得清清楚楚,相对于武朝奸细参与其中大搞破坏,人们更加倾向于那黑旗军在背后的阴谋和捣乱——对外则两者并行,定义为武朝与黑旗军双方的携手,堂堂武朝正朔,已经跪在了西南魔头面前云云。

    内部却有暗潮在汹涌。

    七月初九晚,云中府将戴沫最后遗留的手稿交到时立爱的案头,时立爱在看过之后将手稿烧毁,并且下令此乃奸人挑拨之计,不再往后追查。但整个消息,却在女真中高层里渐渐的传开,无论是真是假,杀时立爱的孙子,矛头指向完颜宗辅,这事情复杂而诡异,耐人寻味。

    长久以来,女真东西朝廷相互制衡,也相互依存。阿骨打在时,自然有着毫无疑问的权威,吴乞买身体尚好时,一切也都安然无事。但总的来说,皇朝建立之后,阿骨打的直系血亲乃是一派力量,这力量核心在东朝廷,最初以阿骨打的第二子完颜宗望为首,宗望往下,三子宗辅、四子宗弼(兀术),声望与力量,却是比不过最初几乎是作为太子培养的宗望的。

    而在西面,军神完颜宗翰(粘罕)、完颜希尹,乃至于当初的不败战神完颜娄室等重将集合起来,铸成了西朝廷的威仪。女真分为东西两片,并不是因为真有多大的利益斗争,而只是因为辽国地盘太大,互相信任的两个核心更容易做出治理。在先前的年月里,幻想着东西两个朝廷的碰撞,坐收渔利,那不过是一帮武朝书生“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臆想而已。

    宗望的死扩大了摩擦的可能性。阿骨打第三子宗辅相对老实敦厚,毫无兄长的霸气,宗弼霸气有余谋略不足,甚至由于过度高傲刚愎的个性,小时候没少挨过完颜希尹的揍。当宗辅被宗弼怂恿着要接下兄长的班,东西两面的摩擦也渐渐开始出现。但这个时候,纵横一生可与阿骨打并肩的完颜宗翰,也不过是将宗辅宗弼兄弟当成无知的小辈罢了。

    吴乞买倒下,女真发动第四次南征,是对于国内矛盾的一次极为克制的对外宣泄——所有人都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并且已经看出了上头人的选择——这个时候,即便对双方的开战进行挑拨,例如宗辅打希尹,希尹害宗辅,人们也能很容易地看出,真正得利的是南方的那批人。

    归根结底,女真国内的猜疑程度还没有到南方武朝朝廷上的那种程度,真正坐在这个朝堂上方的那群人,仍旧是驰骋马背,杯酒可交生死的那帮开国之人。

    时立爱的身份却最为特殊。

    他是汉族世家,根基深厚,他身在云中,留守西朝廷,在金国的官位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略等于管国家政事的宰相,与管理兵事的枢密使相对,但同时又任汉军统领,若是完全不明白这其中关窍的,会觉得他是西朝廷老大宗翰的心腹,但事实上,时立爱乃是曾经阿骨打第二子宗望的军师——他是被宗望请出山来的。

    宗望的军师,常年身居西朝廷,完颜希尹视他为友,完颜宗翰对其倚重,他本身又有自己的家族势力。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用于平衡南北两方的一位身份最复杂的人物,表面上看,他忠心于东朝廷,宗望死后,理所当然他忠心于宗辅,然而宗辅杀他的孙子?

    表面上看来,这事情当然是假的。但如果是假的,谁得了好处?黑旗和武朝得不到好处。而如果是真的,这中间就太过耐人寻味。

    得知整个事件线索在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指向宗辅。谷神府中的陈文君一时间有些恍惚,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这一天仍是七月初九的深夜,到第二天,她按兵未动,整个云中府也像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七月十一这天,阳光明媚,陈文君在菜店后院找到了正在整理瓜菜的汤敏杰,她的出现似乎令汤敏杰吓了一大跳。“哇”的一声捂住了还有伤的脸,眼睛骨碌碌地往周围转。

    陈文君走上前去,一直走到了他的身边:“为什么栽赃的是宗辅?”

    “什什什、什么?”

    “不要装糊涂,我承认小看了你,可为什么是宗辅,你明明知道,时立爱是宗辅的人。”

    汤敏杰摸摸下巴,然后摊开手愣了半天:“呃……是……啊……为什么呢?”

    “你想暗示些什么?还有什么后招没放出来?”陈文君皱着眉头,“时立爱叛变东朝廷了?宗辅要敲打他?粘罕要为夺权做准备,故意挑拨宗辅与时立爱?还是说,你想将矛头指向其他什么人的身上……”

    陈文君低声说着她的推论,站在一旁的汤敏杰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待到对方严厉的目光转过来,低喝道:“这不是儿戏!你不要在这里装傻!”汤敏杰这才抿嘴,拼命点头。

    “其实……是这样的。”汤敏杰斟酌一番,“完颜夫人,您看啊,戴沫是个武朝的官员,他被抓过来快十年了,老婆死了,女儿被糟蹋,他心中有怨,这一点没问题吧?我找到了心里有怨气的他,把完颜文钦给教坏了,嘿嘿……这也没有问题,都是我的阴谋诡计。然后戴沫有个女儿,她刚被抓过来,就被记在完颜宗辅的名下了……”

    他双手比划着:“那……我有什么办法?我倒想把她记到宗翰大帅的名字下面去,但我才来了多久?我没想那么多啊,我就想耍耍阴谋诡计杀几个金国的公子哥儿,你们聪明人想太多了,这不好,您看您都有白头发了,我以前都是听卢老大说您人美精神好来着……”

    陈文君不为所动:“即便那位戴姑娘确实是在宗辅名下,初五晚上杀谁总是你选的吧,足见你故意选了时立爱的长孙下手,这便是你蓄意的操纵。你选的不是宗翰家的子侄,选的也不是我家的孩子,选了时家……我要知道你有什么后手,挑拨宗辅与时立爱反目?让人觉得时立爱已经站队?宗辅与他已经决裂?还是接下来又要拉谁下水?”

    “真的没有了!”汤敏杰低声强调着,随后搬起一箱瓜菜放好,“你们这些聪明人就是难打交道,啰啰嗦嗦疑神疑鬼的,我又不是什么神仙,就是杀人泄愤,你以为时立爱的孙子好跟吗,盯了多久才有的机会,当然就是他了,呃……又来……”

    他絮絮叨叨地说话,钢刀又架到他的脖子上了,汤敏杰被气得闭上了眼睛,过得片刻眼睛才睁开,换了一副面孔:“嘻,杀宗翰家的人有什么好处?杀你家的两个孩子,又有什么好处?完颜夫人,女真人选择了南征而不是内讧,就说明他们做好了思想上的统一,武朝的那些个书生觉得一天到晚的挑拨离间很有意思,这么说,就算我抓住您家里的两个孩子,杀了他们,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完颜宗辅,您也好,谷神大人也好,会对完颜宗辅寻仇吗?”

    他张开手:“怎么可能?肯定是华夏军的人干的,肯定是武朝的人干的啊!我再换个说法,就算真是宗辅干的,您知道的清清楚楚,两边会打起来吗?亲者痛仇者快啊夫人,不可以打啊谷神大人。下面的人都会拉住您和您的丈夫,这件事,一定得是坏人做的,就算谷神大人要寻仇,这件事也闹不大,不过啊,时立爱的孙子死了,宗辅干的,嘿嘿嘿,真是奇怪……”

    汤敏杰一面说,一面拿那古怪的目光望着身边持刀的女卫士,那女子能跟随陈文君过来,也必然是有不小本领的心性坚定之辈,此时却不由得挪开了刀锋,汤敏杰便又去搬东西。压低了声音。

    “大家会怎么想,完颜夫人您刚才不是看到了吗?聪明人最麻烦,老是爱琢磨,不过我家老师说过,凡事啊……”他神色夸张地附上陈文君的耳边,“……怕琢磨。”

    “这个答案满意了?你们就去琢磨吧,其实根本没那么多事情,都是巧合,初五晚上的风那么大,我也算不到,对吧。”汤敏杰开始做事,随后又说了一句,“以后你们不要再来,危险,我说了有人在盯我,没准什么时候查到我这里,看到你们,完颜夫人,到时候你们跳进汤锅都洗不干净……唔,汤锅……呃,洗不干净,呼呼呼呼,哈哈哈哈……”

    他低声说着,似乎察觉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无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陈文君看着他,皱了一阵眉头,最后说道:“时立爱原本踩在两派中间,韬光养晦已久,他不会放过任何可能,表面上他压下了调查,暗地里必然会揪出云中府内所有可能的敌人,你们接下来日子难过,小心了。”

    这话说完,转身离开,身后是汤敏杰无所谓的正在搬东西的情景。

    时间已是秋天,金黄的叶子落下来,齐府宅邸的废墟里,衙役们正在清场。满都达鲁站在烧毁的院落旁,若有所思。

    副手从一旁过来:“大人,怎么了?”

    “那晚的事情太乱,有些东西,还没有弄清楚。”满都达鲁指着前方的废墟,“一部分齐家人,包括那位老人家,最后被活生生的烧死在这里,跑出来的太少……我找到烧了的门板,你看,有人撞门……最后是谁锁上的门?”

    “呃,大人……”副手微微犹豫,“这件事情,时老大人已经开口了,是不是就……而且那天晚上龙蛇混杂的,自己人、东边的、南边的、西南的……怕是都没有闲着,这要是查出南边的还没什么,要真扯出萝卜带着泥,大人……”

    “是啊,不查了。”满都达鲁皱了皱眉。

    副手从旁边跟上来:“而且,将对着时老大人的事栽赃给三殿下,小的一直觉得,有些蹊跷,太奇怪了,倒不像是武朝或者黑旗干的……总觉得,还会有事……”

    细细碎碎的猜测消失在秋天的风里。七月中旬,时立爱出面,守住了齐家的众多财物,交还给了云中惨案这天幸存下来的齐家幸存者,此时齐砚已死,家中堪当顶梁柱的几个中年人也已经在火灾当晚或死或伤,齐家的子孙战战兢兢,试图将大量的珍宝、田契、文物送到时家,寻求庇护,另一方面,也是想着为时氏长孙死在自己家中而道歉。

    时立爱分文未收,只是代表金国朝廷,对于受到惨案袭击的齐家表示了道歉,同时放出了话来:“我看今后,还有谁敢在大金国动你齐家一草一木!即便皇亲国戚,我大金也绝不放过!”

    云中惨案就此定调,除了对武朝、对黑旗军的谴责,无人再敢进行多余的议论。这段时间里,消息也已经传到前线。坐镇南阳的希尹看完所有信息,一拳打在了桌子上,只叫人通知后方的宗翰大军,加速前进。

    只要这一战能够底定胜局,接下来再多的跳梁小丑也不足为惧,自然可以慢慢收拾。但如果此战不顺,后方的敌人已经在撬金国的根基了,先前东西两方在南征默契中压下的矛盾,恐怕都要爆发开来……

    八月,金国的范围内时局开始变得古怪起来,但这古怪的气氛在短时间内并未进入天下人、尤其是武朝人的眼中。除了一直在紧盯北地局势的华夏军中枢以外,更多的人在数年之后才稍稍注意到金国这段时间以来的人心思变。

    虽然在吴乞买病倒之后,许多女真权贵就已经在为未来的走向做准备,但那场规模浩大的南征压住了许多的矛盾,而在此后看来,金国内部局势的逐渐走向恶化,许多若有似无的影响却是从这场云中惨案开始的。

    而在这段时间里,坐镇云中的时立爱大规模地清理着当地汉奴中的可疑者,将整座城池杀得人头滚滚。一方面籍着丧亲之痛,无人敢触这位老人的霉头,他在扩大着时家的力量,不得不对受到的侵犯做出应对。另一方面,这位在辽、金政坛更替中浮沉一世的老人似乎也已经隐约察觉到阴谋背后的那份凶险。

    在他生命最后时日留下的部分稿件来看,时立爱在这段时间内对云中府汉人的雷霆手段,也正是为了揪出隐藏在阴影背后的那疑似西南“心魔”的力量。然而云中府背后的那道阴影,安静地沉默了下来,他没有递出与此有关的进一步后手,而是将句点划成了一个问号,撇清关系,任其在人们的心中发酵。

    这是后话。

    武建朔十年的秋天,我们的目光离开云中,投向南方。仿佛是云中惨案的消息在一定程度上激励了女真人的进攻,七月间,扬州、襄阳两地都陷入了白热化的战火之中。

    在扬州城,韩世忠摆开守势,据城防地利以守,但女真人的攻势凶猛,此时金兵中的不少老兵都还留有着当年的凶悍,参军南下的契丹人、奚人、辽东人都憋着一口气,试图在这场大战中建功立业,整个军队攻势凶猛异常。

    八月,韩世忠假意弃扬州南逃,金兀术欣喜若狂,率大军追击,要阵斩韩世忠首级以示天下,随后遭受韩世忠部队的伏击与反扑。在扬州城头,金兀术以大量攻城器械狂轰滥炸,隐占上风,到得这一战,却被韩世忠包围斩杀女真士兵三千余,他本人被大炮波及落马,险被生擒。

    这一战成为整个东线战场最为亮眼的一次战绩,但与此同时,在扬州附近战场上,所有参战军队共一百五十余万人,其中武朝军队占九十万人,分属十二支不同的队伍,约有半数在第一场作战中便被击溃。溃败之后这些队伍向镇江大营方面大吐苦水,理由各不相同,或有被克扣军资的,或有友军不力的,或有刀枪都未配齐的……令君武头痛不已,连连骂娘。

    但相对于十余年前的第一次汴梁保卫战,十万女真部队在汴梁城外陆续击溃上百万武朝援军的状况而言,眼下在长江以北不少部队还能打得有来有往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了。

    溃败的军队被聚拢起来,再度编入建制之中,已经经历了战火的士兵被慢慢的选入精锐部队,身在镇江的君武根据前线的战报,每一天都在裁撤和提拔将官,将可战之兵喂入韩世忠等大将的编制里。江南战场上的士兵许多都未曾经历过大的血战,也只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断过滤提纯。

    九月间,扬州防线终于崩溃,战线逐渐推至长江边缘,而后陆续退过长江,以水师、镇江大营为核心进行防守。

    十月,江北未经历女真袭击的部分地区还在进行顽抗,但以韩世忠为首的大部分军队,都已经撤回了长江南面。从江宁到镇江,从镇江到江阴,十万水师船只在江面上蓄势待发,随时观察着女真大军的动向,等待着对方军队的来犯。

    这一天,临安城里,周雍便又将女儿召到宫中,询问战况。诸如女真部队在哪里啊,什么时候打啊,君武在镇江应该要撤离吧,有没有把握之类的。

    周佩便再度解释了北面战场的情况,虽然江北的战况并不理想,终于还是撤过了长江,但这原本就是当初有心理准备的事情。武朝军队毕竟不如女真部队那般久经战火,当初伐辽伐武,后来由与黑旗厮杀,这些年虽然部分老兵退下去,但仍旧有相当数量的精锐可以撑起部队来。咱们武朝军队经过一定的厮杀,这些年来给他们的优待也多,训练也严格,比起景翰朝的状况,已经好得多了,接下来淬火开锋,是得用血浇灌的。

    江北三个月的大战,有胜有败,但真正见过血的士兵,还是有相当多的都活下来了,女真人想要渡江而战,未占地利,君武他们当初便想过,若第一波进攻,女真人攻势凌厉,便以江北练兵,以江南决战,至于镇江大营被层层拱卫,水路陆路皆四通八达,君武在那儿,自然无事。

    周雍便连连点头:“哦,这件事情,你们心中有数,当然是最好。不过……不过……”

    这位最近时常显得憔悴的皇帝在房间里走动,喉间有话,却是犹豫了好久:“不过……”

    “父皇心中有事,但说无妨,与女真此战,退无可退,女儿与父皇一家人,必然是站在一起的。”

    她加重了话语中“退无可退”的声调,试图提醒父亲某些事情,周雍面上露出笑容,连连点头看着她:“嗯,是有一件事情,父皇听别人说起的,女儿你不要多心,这也是好事,只不过、只不过……”

    “……”周佩礼貌地偏了偏头,盯着他,目光炯然。

    “父皇是听说,女儿你先前派人去西南了……”周雍说完这句,双手晃了晃,“女儿,不要生气,父皇没有其它的意思,这是好……呃,随便女儿做的是什么事,父皇绝不干涉、绝不干涉,只是父皇近来想啊,如果有些事情……要父皇配合的,说一声……父皇得心里有数,女儿,你……”

    周雍带着笑容,向她示意,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周佩站在那儿,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当了十年的皇帝之后,他头上白发参差,也已经显得老了,他是自己的父亲,作为皇帝他并不合格,多数的时候他更像是一个慈父——其实在更早以前他既不像皇帝也不像慈父,在江宁城的他只像是一个毫无修养和节制的败家王爷。他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来的呢?

    建朔二年,女真南来,他被追到海上,漂流了半年的时间,回来之后,他渐渐有了一个慈父的样子。或是心中对君武的内疚,或是终于明白亲情的可贵。周佩与君武逐渐满足于这样的父亲,即便坐上皇帝的位子,你还能要求他怎么样呢。

    但不知为何,到得眼前这一刻,周佩的脑海里,忽然感到了厌恶,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情绪。即便这个父亲在皇位上再不堪,他至少也还算是一个慈父。

    但这一刻,战争已经打响快四个月了。

    临安依然显得太平,女真人尚未渡过长江,但只有周佩明白,这些时日以来,从长江江岸往南方的道路上,已经有多少拖家带口之人踏上了流浪与迁徙,长江以北,已经有多少人失去了家人、甚至失去了生命,长江南岸一带,又是怎样的一副焦灼与肃杀的气氛。

    而这一刻,周佩忽然看清楚了眼前面带笑容的慈父目光里的两个字,多年以来,这两个字的涵义一直都在挂在父亲的眼中,但她只觉得寻常,只有到了眼下,她陡然意识到了这两个字的一切涵义,转眼之间,脊背发凉,全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那两个字是

    ——恐惧。

第八三九章 掠地(十)

    黎明之前的最后一刻光景,火焰在大地之上疾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山岭、树林、河流、城寨……长长的队列在黑夜之中调集,传令的声音、脚步的声音、马的嘶鸣声……各种各样的声响煮沸了夜色,汇集在一起。

    武建朔十年十一月中旬,樊城西北,数十万的军队正向着同一个方向汇集。

    这里是完颜宗翰率领的女真西路军与以背嵬军为首的西集团军的战场,整场大战,已经持续了近三个多月。

    西路战场以分据汉水南北两侧的襄阳、樊城体系为核心,据汉水以守。女真一方,宗翰南征大军主力二十六万之众,配合原本伪齐众军阀能够调动的汉军近四十万,以总兵力多达七十万的规模,进攻以十四万背嵬军为核心,周围十数支部队组成的多达八十余万的防御阵势。

    兵力的数字或有水分,力量亦有参差,但即便砍去近半的虚数,也有前前后后近百万的大军,填塞在襄樊两城附近方圆百里的范围内,结结实实地打了三个多月了。

    若以女真开国之时的战力与战绩来衡量,只是二十六万之众的核心队伍,已经是能够扫平整个天下的可怕力量。但此一时彼一时,一来已经经历了三次南侵,对于女真的可怕,武朝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二来,在主战派与太子君武的努力下,八年的时间,南武经济膨胀产生的巨大力量,半数已经投入到战备之中来,扬州、镇江体系、襄樊体系更是重中之重。

    以举国物力堆砌起来的防御力量,在此时为武朝赢来了一定的喘息之机。

    在夺回襄阳的数年之内,岳飞对于襄樊两城,并未抱持死守、呆守的想法。以汉水为凭,襄樊城池两侧的岸边、山间、各险要关键之处上筑起城寨、水寨二十余座。这次女真的南来期间,西路守军于各城寨屯驻重兵,互相呼应,一方面籍城防之利削弱女真攻击,另一方面,岳飞以汉水运送精兵,呼应各处甚至于主动出击。攻击女真大军的薄弱之处以及战力不高的参战汉军。

    三个多月的时间里,背嵬军先后打出九次大的胜仗,一次击败完颜撒八率领的铜狼军主力,一次正面击退拔离速,后与银术可、宗翰交手皆全身而退,这位年纪才三十出头的岳将军不仅用兵勇猛果决,而且军法严苛、令行如山,战场之上,凡有后退半步者、斩,凡有动摇军阵者、斩,溃退者、斩,不遵号令者、斩,遵令迟缓者、将官杖八十,贬入先锋……

    八月一场大战,负责防守侧翼的武将李怀麾下六万大军因指挥失误被一击即溃,战后岳飞令人将李怀押上城头当场斩杀,九月中旬樊城西北香城寨被女真大军集火,有四千余人率先溃逃,岳飞令背嵬军结阵压上,迎着溃逃的人群毫不留情地挥刀,陆续斩杀溃逃士兵近两千,令得剩余的两千余士兵竟生生地停下脚步,不少人被吓破了胆,宁愿转头迎上女真人,也不敢再跑向背嵬军的刀锋。

    十月,兵部尚书彭光佑的侄子彭海因酗酒纵乐延误军机,岳飞将当晚酗酒的几名军官一同抓上处刑台,拔出君武从周雍那里讨来的长剑,将延误军机等数人悉数斩杀。

    往日里岳飞得君武器重,经营襄樊,他军法森严,甚至严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其余军队中人也只是听说而已。在平素不少大事上,岳飞这人与其他武将来往,也并不显得严肃,他对于军中规矩抓得严,众人也只觉得是他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的领地意识。

    谁知这次大战开打,君武将西路各军交由岳飞统一率领调配,这军法竟在战场上扎扎实实地落到了旁人的头上。

    李怀领兵六万,亦是武朝军中大将,说起级别与岳飞平级,资历甚至更老,平素对他姿态极低、恭敬有加的岳飞竟因为他的指挥失误,便将他抓去一刀砍了头。

    战场之上各军队执行军法,亦有严格的,然而当天香城寨败像已呈,面对着不是自己属下的军队,背嵬军毫不犹豫地挥刀,这原本就犯忌讳。谁知道四千人逃跑,背嵬军结结实实地杀了一半,后方两千人若未曾停下,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岳飞甚至能当场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这样的决绝,就真的令人头皮发麻了。

    彭光佑兵部尚书,军队之中关系无数,平时岳飞也与其关系良好。彭海出事后,同样在襄樊一地参战,资历、声望最隆的宿将刘光世亦找到岳飞,替彭海说情,岳飞取出天子之剑以双手奉给刘光世:“若欲救彭,请公以此剑杀我。”将刘光世满肚子的话堵在喉咙里,最终拂袖离去。

    别说从其余地方调集的数十万军队,这段时日以来,即便背嵬军内部,亦有许多士兵为着严格的军法所苦,毕竟即便练兵,也并非手底下人数越多越好,数年以来,感受到北面传来的压力,背嵬军扩充到十四万之众,其中的精锐,也难说有否过半。

    三个月的时间下来,襄阳一地犹如巨大的修罗场,双方只是战死人数便已突破十万,彼此伤亡还在不断地向上推高。但不少人也已经能够看出来,若无这等严苛的军法约束,没有背嵬军在其中的活跃,襄樊一线的汉水防御,恐怕早已破裂。

    自开战以来,女真军队进攻的力量是惊人的。

    作为跟随阿骨打起事的老臣,长久以来女真军队中的第一名将,当完颜宗翰摆开了放手一搏的态度,襄樊一线的武朝军队面对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压力。

    一如曾经陆桥山在西南所感受到的战况一般,随着火炮等新武器的出现与大规模的应用,战场上的局势,已经有了许多新的变化。曾经只能以方阵约束的步卒队伍在大量摆放的火炮面前很容易便出现巨大的损失,若只是呆头呆脑地挨打,步兵阵打不了多久恐怕就会直接崩溃。

    虽然在火炮出现的前期,部分人认为骑兵受到了克制,但由于火炮的阵地限制,转移缓慢等因素,高速机动的进攻与灵活的战术又被提上了首要的议程,而无论骑兵还是步兵,士气或是训练不足、素质未到一定程度的“老爷兵”们,除了躲在城墙后还能起些作用,到了战场之上,已经失去意义了。

    如果回到十余年前的第一次东京保卫战,汴梁附近的百万勤王大军,在十余万的背嵬军前,也必将不堪一击。

    三个月里,背嵬军打了九次规模较大的胜仗,但在襄樊附近,宗翰、希尹等人以猛烈的攻势不断拔除城外的各个营寨,到十一月,大半的城寨都已被弃守或攻破。十一月十三这晚,汉水边名为伏牛城的城垒附近,武朝武辉营主将施云鹏率领四万军队在转移途中遭遇金**队,双方接触已到了夜间,互相都已经停下了转进的步伐,双方在小规模内摩擦不断,各自却都已经派出求援的部队,施云鹏的身后,伏牛城驻扎了刘光世的六万主力,更远处陆陆续续有十余万大军可以调动赶来。

    十一月十四早晨,当东方的天际划出第一缕鱼肚白时,金武两方已有将近四十万大军赶到了伏牛城附近,岳飞带领四万背嵬军精锐,与希尹、银术可等人女真精锐主力,陆续进入战场。

    大战自这日晨间爆发,此后陆续又有近二十万人从各处赶来,拉开了襄樊之地自开战以来最庞大的一场战斗的序幕。整场大战在汉水之畔持续了十余天,岳飞指挥着大军不断摆开阵势、构筑防线,将战场逐步转移至伏牛城寨附近,依靠地利与兵力优势与女真大军展开对峙与攻防,十一月十七,宗翰率领麾下亲兵三万“屠山卫”加入战场,背嵬军掩护其余部队后撤之中与其展开战斗。

    这屠山卫乃是宗翰多年以来经营的最精锐卫士,三万余人多是女真士兵中数一数二的勇气,有的甚至年过四旬,虽然力气回落,但无论战场上的意识还是勇气都已达到巅峰。岳飞率领着背嵬军与其鏖战半日,最终惜败后撤。

    此后武朝军队据伏牛城寨、配合水师以守,女真大军的攻城器械也已经往这边压来,至十一月底,双方都积累了巨大的伤亡数字,这一处城寨被女真人拔除,武朝军队退守襄樊,却依旧控扼着汉水的支配权。

    襄阳惨烈而顽强的拉锯战中,同样的十一月底,天下爆发了几件大事。

    在西南,华夏军的中枢之地张村,当宁毅见到那鬼祟前来的武朝使臣,听对方说完那异想天开的计划后,宁毅整个人也陷入了愣神的状态之中。

    这秘密前来的武朝使臣名叫曹吉,样貌端方,眉眼却显得灵动圆滑,他是代表武朝皇帝周雍过来释放善意的。在对方的口中,按照周雍的想法,彼此在先前也打过交道,甚至于见过面——那是在江宁的时候了——宁毅既然是君武、周佩的老师,那就是一家人,而今女真势大,武朝危难,华夏军在先前的檄文中又说过,危难之时要一致对外,不可同室操戈。周雍希望华夏军能够出兵,共抗金狗,履行承诺。

    当然,至于如何出兵的细节,周雍本人其实也没有多少的章程,只说华夏军这边如果有意愿,武朝方面必然全力配合。至于如何配合,周雍方面认为理想的状态是宁毅这边能找个人出来,在这等为难的时候调停一下,反正多做宣传,他在那边,只要有个台阶可以下,他就顺势能下来……巴拉巴拉,反正是这么个意思。

    宁毅反复询问数次,终于确定这中间完全没有君武或者周佩等人的参与,考虑到此时正在激烈进行的大战,宁毅又与总参等数人商议之后,给周雍修书一封,信中诚恳告知了此事的难度,并且强调,如果周雍真能有这种想法,就将整个事情交给周佩或是君武方面,大家仔细地、开诚布公地来将事情谈一谈。

    建朔十年的十二月里,这件事情俨如一场奇妙的玩笑,宁毅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要笑起来,又觉得充满了古怪的讽刺和虚幻感,俨如一则辛辣而有趣的寓言。当然,无论是他还是参与这件事的任何一个人,都仍未想到这件事情随后可能造成的那噩梦般的后果。

    这年十二月,江南少雪,只是天地格外阴冷。

    临安城的皇宫之中,周雍,这位身形渐渐消瘦,鬓角发白、容貌颓废的皇帝收到了西南方面的回信。这是宁毅的手书,措辞也并不公式化,话语亲切而有礼,这令得周雍的内心开始暖起来。

    此时此刻,周雍所在的御书房的桌子上,已经堆满了各处而来的战报,他甚至让人在墙上挂起了大大的地图,以他能看懂的方式,标注着各地的战况。为帝这么些年来,周雍从未如此勤政过,但这半年以来,他每天每天,都在看着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让他感到冷,还不如西南那封信让人觉得温暖。

    最让他感到寒冷的,其实还不是这些战报,那是即便他最亲的儿女都不曾知道的一些东西。

    在御书房角落的箱子里,压着的是有关于靖平之耻、有关于已经被抓去北方的那位堂兄周骥、有关于这些年来因女真而起的一切惨烈之事的记录。成为武朝君主之后,有些人觉得他无能无知,他的能力固然有限,却又哪有那么无知?

    在为帝的最初,他只是觉得女真人厉害,不久之后才开始想到要面临的现状。他逃到扬州,觉得已经够远了,在行宫之中醉生梦死,然而女真人很快便杀过来,他逃到海上,因为心中的恐惧甚至落下了自己的孩子,待到女真人退去,回到了岸上,来到了临安,他看似昏庸,实际上对于外界的事情,想知道想看到的,终究能够看到。

    女真人有多厉害,他知道了,女真人会对他做些什么,从每年每年那些北面传过来的东西里,他也能看清楚了,堂兄周骥在北地过得是怎样的猪狗不如的日子;靖平之耻,那些亲族,那些皇子公主受到的是怎样的遭遇——如果只是当故事听一听,或许咬牙切齿一番也就算了,但这就是他的将来。

    就算躲在最厚实的城墙里,看着城外千万士兵拱卫又怎样?他们打不过女真人啊。

    真杀过来了,真到打了败仗的那天,自己躲不过去的。

    周雍当过纨绔王爷,他游戏人间,欺压过百姓,但即便是他,也做不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现在,这些东西要掉在他的头上了。几百万士兵?千万黎民?说来很多,真要败,几个月的时间,自己就在被抓了北上的路上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这些年来,每年每年也会看那周骥的消息,咬牙切齿感到无比的屈辱和愤怒。但这些年来,周雍本人其实也在黑暗的角落里,每年每年都看到那些东西,他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桌上的战报,每一天每一天写来的东西,他看得懂,那数字的对比、防线每一天每一天的南撤……女儿孤家寡人,已经铁了心,儿子豁出去一切,在前头拼命,想让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放心,这些事情,他都看得懂。

    因此,他派出了使臣,暗地里找了西南沟通。当然事情是相当难的,他其实也不知道宁毅这弑君大罪要如何抹过去,但对方心中的温和态度却多少让他觉得,这个开头还不错。只要对方有心,他皇帝都杀了,其它的事情还能有多大难处。

    周雍不敢将事情告诉周佩,这个冬天,又找女儿旁敲侧击说了两次,周佩的话语愈发坚硬决绝后,周雍觉得女儿是没办法沟通了。

    看来,作为皇帝,我可以先向西南释放善意。周雍心中这样想着,然后愈发觉得有道理,自己是皇帝,一言九鼎,只要把事情做了个开头,臣子那边想压下去是压不下的,西南方面,那宁毅如此机灵,自然就会顺势把事态接下……

    如此这般,灾难的种子便在周雍的心中开始发芽了。

    同一时间,完颜宗辅大军强渡长江,在江宁附近抢夺了码头,与武朝水师、陆军展开了大规模的战斗,双方各有伤亡。君武在镇江书写着给朝廷的贺年奏表,详述了交战双方的力量对比,彼此的优势与劣势,同时指出,金国吴乞买卧床已近一年,身体每况愈下,汉水、长江防线此时犹未被攻破,并且我方数支精锐大军已经有了与女真人你来我往的战力,来年只需拖住女真大军,即便战事一时居于劣势,只要将女真人拖入泥潭,我武朝必胜,女真终将战败。

    这样的奏表固然有部分夸张,然而整个战略思维却不能说错,甚至确实是摆在众人眼前,可以到达和实现的未来图景。十二月十六,奏表尚未往南面送,江宁之战还在持续,加急的军情自东面而来,送到了镇江。

    十四,兀术于江阴,强渡长江。

    君武从房间里站了起来,过了不久,他冲出房门。

    “……截住他。”

    只有这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回荡,当然,这一瞬间,他只是下意识地察觉到了不对,却尚未想到整个事情会引发多么巨大的连锁反应。

    江阴东南,小雪。

    庞大的骑兵绕过了城池,正在往南走。兀术在山岗上,目光之中,有他惯常的凶戾和严肃。

    东路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兵部队,超过五万人,全都在他这里了。

    希尹发来的密函在他的袍袖里揣着,密函上的字迹几乎都已经变得模糊了。若在往常,希尹不喜欢他,他也并不喜欢希尹,然而在众多的大事上,兀术却不得不承认希尹的眼光和智慧。这一次的南征,希尹并未对东路军表现出太多的敌意,早先与这边共同沟通和谋划了战略,云中惨案过后,希尹还陆续发来了紧迫的提醒和建议。

    宗辅和兀术采纳了建议。

    武朝的小太子想将决战之地拖在镇江,拖在江南,但真正的决战之地,不在这里。

    十二月,兀术的骑兵避开决战。

    直指临安!

已更新,说声感谢。

    嗯,八三九已更,有些话想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我而言,这两年来没有抢月票了,所以发的单章,往往就是今晚没有什么的,其实也根本不是每晚都有,有时候灵感连上,一个月也更不了几章,对这样的事情常常反省,效果其实也没多少。

    其实呢,我向来是个很冷静的人,我偶尔跟人说写作,说读者,读者是我需要严肃对待的敌人。没有人会因为我长得帅或者我很可爱又或者很可怜而给予我耐心,月更这种速度,谁都想要放弃我,所以写作是一种很严肃的博弈,读者会因为各种原因想要放弃我,我需要给读者留下来的理由,每当我一个月没有更新,我会越发严苛地对待下一章:如果你写出来一章垃圾,那你连最后留住读者的理由,都完全失去了。

    在写作上我都跟人这样说,但实际上又常有不一样的东西。

    这本书写了七年了,我自己都从没想过要写这么久,七年的时间,很多读者看了、走了,我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对于写作我只能选择一个方向,我只能找到我能力的顶点,把它做出来,但读者千千万万,他们因为烦了、腻了、因为思想和口味不同了,选择离开,挽留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因为根本做不到。我之前说过我很感谢每一程同行的人,我很感谢看这篇东西的大家,但是今天我想说,很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情,很多时候我试图找到大家心中的共性,去表达一些东西,然而有共性必有差异。很多读者看我的书看了这么多年,或者看到现在的读者,其实或许可以发现,我的性格其实一点也不合群,从小我就是个孤僻的家伙,我宁愿按照自己的思路来看待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好像写了这么一本破书,前面写家庭、爱情,然后江湖、然后庙堂、商战、战争……等等等等,一些人看起来很奇怪,一路以来告诉我这个文该怎么写那个文该怎么写……我是个很骄傲的人,我一直压在嘴里的话是:说写文,你们懂个屁啊。

    我六岁的时候看过一部革命历史启蒙丛书,那里写的战争从不排兵布阵,却让人热血沸腾,我三十多岁了,写的战争,其实就是当时看书的感觉。这个故事我说过。当然又有很多人来说,战争文的模式是怎样的……但说写文,你们……

    我想说的是什么呢?我把事情想清楚了,然后往前走,我写一本这样的书,因为我觉得书应该这样写,我跟别人说,留下与否都是个人的选择,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喜欢这样的书。

    我断断续续的更新已经很久了,这个月说挑战二十更,二十更算是什么?在起点什么都不算,但我恐怕还是挑战不了,今天第十更。我现在的写作手法极度耗脑力,我十二点写完,可能三点都睡不着,七点多可能又起来了,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前几天早上起来头痛欲裂,泡个热水澡然后吐的稀里哗啦的,好在第二天又好了,第二天烟灰打赏了百万盟……说这些不是博同情什么的,只是这么一个工作现状,然后……一个月更了**章的时候,书评区有人说“这本书多久没更新了,出来炒作了?”嗯,更新**章的效果就相当于炒作了……

    起点开了个一个什么战队活动,书友们兴高采烈地去参加了——我暂时还没弄清楚那是什么活动,然后是大家的打赏,昨天书友群里的好多朋友都来打赏,四个盟主“狼瞑”“一剑滔天”“隐杀丶简素言”“仅在等人”……我要感谢的却不是这个。

    谢谢大家对这样的一本书所保持的热情,谢谢大家能够接受这样的一个模式,能够看懂他们,能够不为这家国天下的转折感到奇怪,谢谢看到了现在仍能觉得有趣的所有人,谢谢你们。

    说几句漂亮话,恐怕也掩盖不了断更时的烦闷和无聊,但我不会妥协的,没得妥协了,一本书写了七年,我只能努力看到自己能力的极限,并且尽我所能地做到我的极限,只希望这本书有一天写完了,大家看见它完整的样子,能够想起追更时的心情,觉得有价值并且有趣。

    会继续更的,不要老说我发单章就断更……

第八四〇章 掠地(十一)

    西南,忙碌的秋季过去,随后是显得热闹和富足的冬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武建朔十年的冬季,成都平原上,经历了一次丰收的人们渐渐将心情安定了下来,带着忐忑与好奇的心情习惯了华夏军带来的新奇安宁。

    夏秋之交那场巨大的赈灾配合着适当的宣传树立了华夏军的具体形象,相对严格也相对清廉的执法队伍压平了市井间的不安波动,四处行走的的医疗队伍解决了部分穷苦人家原本难以解决的病痛,老兵坐镇各村镇的安排带来了一定的铁血与杀伐,与之相对应的,则是配合着华夏军队伍以雷霆手段肃清了许多流氓与匪患。偶尔会有唱戏的班子虽医疗队行走各处,每到一处,便要引来满村满乡人的围观。

    有部分的新作坊在各处建立起来,安置了部分无家可归又或是家庭贫苦的闲人,几处大城之间的商贸于夏季已恢复如初,到了冬天,便有了不少新的景象。

    女真人迫近之后,武朝的各大族、军阀体系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暗地里都在联系华夏军,购买更多的武器——这中间自然也有华夏军四处游说的功劳——双方的默契在夏天便已经建立,到得夏末,已经有大量的铁锭、矿石、芒硝等原本已经禁运的物资堂而皇之地进入华夏军所在的区域,用以换走新出产的、质量更好的铁炮、地雷等武器。

    此外,由华夏军出产的香水、玻璃器皿、镜子、书籍、衣物等奢侈品、生活用品,也顺着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军火生意开始大规模地打开外部市场。部分本着富贵险中求原则、跟随华夏军的指导建立各类新产业的商人,此时也都已经收回投入的成本了。

    这一年的十一月,一支五百余人的队伍从远处的吐蕃达央部落启程,在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后抵达了成都,领队的将军身如铁塔,渺了一目,乃是如今华夏第七军的统帅秦绍谦。同时,亦有一支队伍自东南面的苗疆出发,抵达成都,这是华夏第二十九军的代表,领头者是许久未见的陈凡。

    属于华夏军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于这一年的十二月,在成都召开了。

    这是华夏军所举行的第一次大规模的运动会——原本类似的比武活动活动在华夏军中时常有,但这一次的大会,不仅是由华夏军内部人员参与,对于外界过来的绿林人、江湖人甚至于武朝方面的大族代表,也都来者不拒。当然,武朝方面,暂时倒没有什么官方人士敢参与这样的活动。

    有关于江湖绿林之类的事迹,十余年前还是宁毅“抄”的各种小说,藉由竹记的说书人在各处宣传开来。对于各种小说中的“武林大会”,听书之人内心向往,但自然不会真的发生。直到眼下,宁毅将华夏军内部的比武活动扩展之后开始对全民进行宣传和开放,一时间便在成都附近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在成都平原数百里的辐射范围内,此时仍属于武朝的地盘上,都有大量绿林人士涌来报名,人们口中说着要杀一杀华夏军的锐气,又说着参加了这次大会,便呼吁着大伙儿北上抗金。到得大雪降下时,整个成都古城,都已经被外来的人群挤满,原本还算充裕的客栈与酒楼,此时都已经人满为患了。

    尽管运动会弄得声势浩大,此时分别掌握华夏军两个端点的秦绍谦与陈凡亲自过来,自然不止是为了这样的玩乐。江南的大战还在继续,女真欲一战灭武朝的意志坚决,无论是武朝拖垮了女真南征军还是女真长驱直进,建朔十一年都将是天下局势转变的关口。另一方面,梁山被二十几万大军围攻,晋地也在进行顽强却惨烈的抵抗,作为华夏军的中枢和主体,决定接下来战略方向的新一轮高层会议,也已经到了召开的时候了。

    同时,秦绍谦自达央过来,还为了另外的一件事情。

    今年五月间,卢明坊在北地确认了当年秦绍和妾室王占梅与其遗腹子的下落,他前去辽阳,救下了这对母子,而后安排两人南下。此时中原已经陷入滔天的战火,在经历了十余年的苦难后身体虚弱的王占梅又不堪长途的跋涉,整个南下的过程非常艰难,走走停停,有时候甚至得安排这对母子休养一段时间。

    南下的途中,经过了正籍着水泊之利不断反抗的梁山,后来又与流窜在汴梁东南的刘承宗、罗业的部队相遇。王占梅几度病倒,这期间她希望华夏军的护送者将她留下,先送孩子南下,以免途中生变,但这孩子不愿意离开母亲,于是停停走走间,到得这一年的十一月底,才终于抵达了成都。

    秦绍谦是来看这对母子的。

    太原城破之后被掳北上,十余年的时间,对于这对母子的遭遇,没有人问起。北地卢明坊等工作人员自然有过一份调查,宁毅看过之后,也就将之封存起来。

    抵达成都的王占梅,年龄只是三十几岁,比宁毅还略小,却已经是满头稀疏的白发了,一些地方的头皮明显是遭到过伤害,左边的眼睛只见眼白——想是被打瞎的,脸上也有一块被刀子绞出的伤疤,背微微的驮着,气息极弱,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上一阵。

    至于跟随着她的那个孩子,身材干瘦,脸颊带着些许当年秦绍和的端方,却也由于瘦弱,显得脸骨突出,眼睛极大,他的眼神时常带着畏缩与警惕,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指是被人剁掉的。

    见到这对母子,这些年来心性坚毅已如铁石的秦绍谦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流下泪来。倒是王占梅虽然历尽苦楚,心性却并不昏暗,哭了一阵后甚至开玩笑说:“叔叔的眼睛与我倒真像是一家人。”后来又将孩子拖过来道,“妾终于将他带回来了,孩子只有小名叫石头,大名尚未取,是叔叔的事了……能带着他平安回来,妾这一生……对得起相公啦……”

    小名石头的孩子这一年十二岁,或许是这一路上见过了梁山的抗争,见过了中原的大战,再加上华夏军中原本也有许多从艰难环境中出来的人,抵达成都之后,孩子的眼中有了几分外露的硬朗之气。他在女真人的地方长大,早年里这些硬气必然是被压在心底,这时候渐渐的苏醒过来,宁曦宁忌等孩子偶尔找他玩耍,他颇为拘谨,但若是比武打斗,他却看得目光有神,过得几日,便开始跟随着华夏军中的孩子练习武艺了。只是他身体瘦弱,毫无基础,将来无论心性还是身体,要有所建树,必然还得经过一段漫长的历程。

    对于宁毅而言,在诸多的大事中,随王占梅母子而来的还有一件小事。

    梁山成为大战中心之后,被祝彪、卢俊义等人强行送出的李师师随着这对母子的南下队伍,在这个冬天,也来到成都了。

    先前时局危乱,师师与宁毅有旧,或多或少的又有些好感,外界好事者将两人看成一对,李师师跟随着卢俊义的队伍到处游历时,在苏檀儿的放任下,这一传言也越传越广。

    这一传言保护了李师师的安全,却也在某种程度上阻隔了外界与她的往来。到得此时,李师师抵达成都,宁毅在公事之余,便稍稍的有些尴尬了。

    他只做不知道,这些时日忙碌着开会,忙碌着运动会,忙碌着各方面的接待,让娟儿将对方与王占梅等人一道“随随便便地安排了”。到得十二月中旬,在成都的比武大会现场,宁毅才再度见到她,她眉目安静雍容,跟随着王占梅等人,在那头似笑非笑地看她。

    与王占梅打过招呼之后,这位旧友便躲不过了,宁毅笑着拱手,李师师探过头来:“想跟你要份工。”

    “嗯?”

    “这几年,跟随卢大哥燕大哥他们行走各处,情报与人脉上头的事情,我都接触过了。宁大哥,有我能做事的地方,给我安排一个吧。”

    她话语平静,倒是这声“宁大哥”,令得宁毅稍稍恍神,依稀之中,十余年前的汴梁城中,她也是这样怀着热枕的心情总想帮这帮那的,包括那场赈灾,包括那惨烈的守城。此时看看对方的眼神,宁毅点了点头:“过几日我空出时间来,好好商量一下。”

    “好。”师师笑着,便不再说了。

    十二月十八,已经临近小年了,女真兀术南渡、直朝临安而去的消息加急传来,在宁毅、陈凡、秦绍谦等人的眼前炸开了锅。又过得几日,临安的许多消息陆续传来,将整个事态,推向了他们先前都未曾想过的难堪状态里。

    到十二月二十五这天,宁毅、秦绍谦、陈凡、庞六安、李义、何志成等华夏军高层大员在早会前碰头,后来又有刘西瓜等人过来,互相看着情报,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不用过年了,不用回去过年了。”陈凡在念叨,“再这样下去,元宵节也不用过了。”

    “说得好像谁请不起你吃元宵似的。”西瓜瞥他一眼。

    “我说的是没办法回去陪倩儿。你们狗男女在一起亲亲我我,不懂我们出门在外的感觉。”陈凡看着宁毅与西瓜两人。

    宁毅低头看着情报,口中道:“你们狗男女在一起亲亲我我,不懂要回家下跪的男人的感觉。”

    他话语平静刻板,只是说完后,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秦绍谦面目平静,将凳子往后搬了搬:“打架了打架了。”

    众人一阵起哄,自然不可能真打起来,嘻嘻哈哈之后,各自的脸上也都有些忧虑。

    为了武朝的局势,整个会议已经延长了数日,到得如今,事态每日都在变,以至于华夏军方面也只能静静地看着。

    临安——甚至于武朝——一场巨大的混乱正在酝酿成型,仍没有人能够把握住它将要去往的方向。

    事情的开端,起自腊八过后的第一场朝会。

    十二月初十,临安城下了雪,这一天是例行的朝会,看来普通而寻常。此时北面的战事仍旧焦灼,最大的问题在于完颜宗辅已经疏通了运河航道,将水师与重兵屯于江宁附近,已经预备渡江,但即便危急,整个事态却并不复杂,太子那边有预案,群臣这边有说法,虽然有人将其作为大事提起,却也不过按部就班,一一奏对而已。

    朝堂之上所有派系的大员:赵鼎、吕颐浩、秦桧、张浚……等等等等,在眼下都尚未有发动争端的打算,战争固然是一等大事,武朝千里江山、临近年关的诸般事情也并不少,风平浪静的一一奏对是个水磨工夫。到得巳时快要结束时,最后一个议题是东南民乱的招抚事宜,礼部、兵部人员先后陈述,事情讲完,上方的周雍开口询问:“还有事情吗?”

    此时有人站了出来。

    这是不好的讯息。赵鼎的精神紧了起来。通常来说,朝堂奏对自有程序,绝大部分要上朝奏对的事情都得先过宰相,临阵发难,自然也有,那通常是党争、政争、孤注一掷的表现,并且也极犯忌讳,没有任何上司喜欢不打招呼胡乱往上头捅事情的下属,他往后看了一眼,是个新进的御史。

    但御史台何庸不曾打过招呼,赵鼎看了一眼何庸,对方也满脸严肃不解。

    这新进的御史名叫陈松贤,四十五岁,科举半生今年中的榜眼,后来各方运作留在了朝堂上。赵鼎对他印象不深,叹了口气,通常来说这类钻营半生的老举子都比较安分,如此铤而走险或许是为了什么大事,但更多的是昏了头了。

    侧耳听去,陈松贤顺着那东南招安之事便满口八股,说的事情毫无新意,诸如时局危急,可对乱民网开一面,只要对方忠心报国,我方可以考虑那边被逼而反的事情,并且朝廷也应该有所反省——大话谁都会说,陈松贤洋洋洒洒地说了好一阵,道理越来越大越来越虚浮,旁人都要开始打呵欠了,赵鼎却悚然而惊,那话语之中,隐隐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闪过去了。

    “……而今女真势大,灭辽国,吞中原,正如日中天,与之相抗,固须有断头之志,但对敌我之差距,却也不得不睁开眼睛,看个清楚……此等时候,所有可用之力量,都应该团结起来……”

    说到这句“团结起来”,赵鼎陡然睁开了眼睛,一旁的秦桧也猛地抬头,随后互望了一眼,又都望向那陈松贤。这番依稀耳熟的话语,分明乃是华夏军的檄文之中所出。他们又听得一阵,只听那陈松贤道。

    “……而今有一西南势力,虽与我等旧有嫌隙,但面对女真来势汹汹,实际上却有了后退、合作之意……诸公啊,战场局势,诸位都明明白白,金国居强,武朝实弱,然而这几年来,我武朝国力,亦在迎头赶上,此时只需有数年喘息,我武朝国力兴盛,光复中原,再非梦话。然……如何撑过这几年,却不由得我等再故作天真,诸公——”

    “你住嘴!乱臣贼子——”

    陈松贤正自呐喊,赵鼎一个转身,拿起手中笏板,朝着对方头上砸了过去!

    顷刻间,朝廷之上乱成一团,赵鼎的喝骂中,一旁又有人冲上,御史中臣何庸已经涨得满脸通红,此时在大骂中已经跪了下来:“无知小儿,你昏了头,陛下、陛下啊,臣不知御史台竟出了如此失心狂悖之人,臣不察,臣有罪!臣请立刻罢去此獠官职,下狱严查……”

    又有人大喝:“陛下,此獠必是西南匪类,不可不查,他定然通匪,而今竟敢来乱我朝纪……”

    各种各样的吼声混在了一起,周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跺着脚阻止:“住手!住手!成何体统!都住手——”他喊了几声,眼见场面依旧混乱,抓起手边的一块玉如意扔了下去,砰的打碎在了金阶之上:“都给我住手!”

    如此这般,众人才停了下来,那陈松贤额上挨了赵鼎一笏,此时鲜血淋淋,赵鼎回到原处抹了抹嘴开始请罪。这些年官场沉浮,为了功名犯失心疯的不是一个两个,眼下这陈松贤,很显然便是其中之一。半生不仕,而今能上朝堂了,拿出自以为高明实则愚蠢至极的言论希望一步登天……这贼子,仕途到此为止了。

    周雍在上头开始骂人:“你们这些大臣,哪还有朝廷大员的样子……危言耸听就危言耸听,朕要听!朕不要看打架……让他说完,你们是大臣,他是御史,就算他失心疯了,也让他说完——”

    陈松贤顶着额上的鲜血,猛地跪在了地上,开始陈述当与黑旗修好的建议,什么“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什么“臣之性命事小,武朝存亡事大”,什么“朝堂衮衮诸公,皆是装聋作哑之辈”。他已然犯了众怒,口中反倒更加直接起来,周雍在上方看着,一直到陈松贤说完,仍是气呼呼的态度。

    “他说完了!朕说了让他说完!打人?成什么样子!你们哪里像是朕的宰相!朕的大臣!女真人要来了!议议看吧!”他这话说完,猛地站起来:“退朝!都给我回去反省!”

    对于和解黑旗之事,就此揭过,周雍生气地走掉了。其余朝臣对陈松贤怒目而视,走出金銮殿,何庸便揪住了陈松贤:“你明日便在家待罪吧你!”陈松贤大义凛然:“国朝危殆,陈某死不足惜,可叹尔等短视。”做慷慨就义状回去了。

    陈松贤的话并不足议,赵鼎等人已经在思考对方背后是否与黑旗的乱党有联系,在考虑将对方下狱的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在第二天发生了。这天周雍又主动开了朝会,将众人从家中召出:“昨日之事,朕想了想……”

    周雍看着众人,说出了他要考虑陈松贤提议的想法。

    顿时间,满朝文武都在劝解,赵鼎秦桧等人都知道周雍见识极浅,他心中害怕,病急乱投医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一群大臣有的开始说道统,有的开始设身处地为周雍分析,宁毅弑君,若能被原谅,将来最该担心的就是皇帝,谁还会尊重皇帝?因此谁都可以提出跟黑旗妥协,但唯独皇帝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周雍犹犹豫豫,优柔寡断,但就是不肯打消这样的想法。

    到得此时,赵鼎等人才意识到了些许的不对劲,他们与周雍打交道也已经十年时间,此时细细一品,才意识到了某个可怕的可能性。

    十二这天没有朝会,众人都开始往宫里试探、劝诫。秦桧、赵鼎等人各自拜访了长公主周佩,周佩便也进宫劝诫。此时临安城中的舆论已经开始浮动起来,各个势力、大族也开始往皇宫里施压。、

    十三亦无朝,到十四这天开朝会时,周雍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反弹的巨大,将这话题压在了喉间。

    直到十六这天下午,斥候加急传来了兀术骑兵渡过长江的消息,周雍召集赵鼎等人,开始了新一轮的、坚决的请求,要求众人开始考虑与黑旗的和解事宜。

    这一次,皇帝梗了脖子铁了心,汹涌的讨论持续了四五日,朝臣、大儒、各世家豪绅都逐渐的开始表态,部分军队的将领都开始上书,十二月二十,太学生联名上书反对如此亡我道统的想法。此时兀术的军队已经在南下的途中,君武急命南面十七万大军堵截。

    二十二,周雍已经在朝堂上与一众大臣坚持了七八天,他本身没有多大的毅力,此时心中已经开始后怕、后悔,只是为君十余载,素来未被冒犯的他此时胸中仍有点起的火气。众人的劝说还在继续,他在龙椅上歪着脖子一言不发,金銮殿里,礼部尚书候绍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然后长长的一揖:“请陛下深思!”

    他这句话说完,脚下猛然间发力,身子冲了出去。殿前的卫士陡然拔出了兵器——自宁毅弑君之后,朝堂便加强了保卫——下一刻,只听砰的一声渗人的巨响,候绍撞在了一旁的柱子上,有红白之物飚得满地都是。

    所有人都呆住了,周雍颤巍巍地站起来,身体晃了晃,然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完了……

    ……

第八四一章 掠地(十二)

    起来的时候还是凌晨,走出房门到院子里,拂晓前的夜空中挂着稀疏的星星,空气冷而宁静,院外的警卫室里亮着橘色的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扣好身上的衣服,宁毅走到静悄悄的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水时打了几个呵欠,然后揉着脸让自己清醒起来。

    夜里做了几个梦,醒来之后迷迷糊糊地想不起来了,距离早晨锻炼还有些许的时间,锦儿在身边抱着小宁珂兀自呼呼大睡,看见她们沉睡的样子,宁毅的心中倒是平静了下来,轻手轻脚地穿衣起床。

    没有点亮油灯,宁毅在黑暗的客厅中坐了一阵子,窗棂透着外头的星光,折射出月牙般的白色来。过得一阵,有一道身影进来:“睡不着?”

    却是红提。

    “没事,吵醒你了?”

    红提只是一笑,走到他身边抚他的额头,却被宁毅抱着在腿上坐下来:“做了几个梦,醒来想事情,看见锦儿和小珂睡得舒服,不想吵醒她们。你睡得晚,其实可以再去睡会。”

    “嗯。”红提回答着,却并不走开,搂着宁毅的脖子闭上了眼睛。她早年行走江湖,风吹雨打,身上的气质有几分类似于村姑的淳朴,这几年心中安定下来,只是跟随在宁毅身边,倒有了几分柔软妩媚的感觉。

    夫妻俩抱着坐了一阵,宁毅才起身,红提自然不困,过去厨房打洗脸水,这个时间里,宁毅走到门外的院落间,将前两天铲在院落一角的积雪堆起来。经过了几天的时间,未化的积雪已然变得坚硬,红提端来洗脸水后,宁毅兀自拿着小铲子制作雪人,她轻轻叫了两声,然后只好拧了毛巾给宁毅擦脸,随后给自己洗了,倒去热水,也过来帮忙。

    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堆成雪人的主体,宁毅拿石头做了眼睛,以树枝做了双手,后又用两只雪球捏出个葫芦,摆在雪人的头上,葫芦后插上一片枯叶,退后叉着腰看看,想象着一会儿孩子出来时的样子,宁毅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然后又与无奈的红提击掌而贺。

    两人朝着院外走去,黑色的天幕下,张村之中尚有稀稀疏疏的灯火,街道的轮廓、房屋的轮廓、河边作坊与水车的轮廓、远处军营的轮廓在稀疏火光的点缀中依稀可见,巡逻的士兵自远处走过去,院落的墙壁上有白色石灰写就的标语。宁毅避开了河道,绕上张村一侧的小小山坡,越过这一片村庄,成都平原的大地朝着远处延伸。

    宁毅望着远处,红提站在身边,并不打扰他。

    光点在夜幕中渐渐的多起来,视野中也渐渐有了人影的动静,狗偶尔叫几声,又过得不久,鸡开始打鸣了,视野下头的房舍中冒气白色的烟雾来,星辰落下去,天空像是抖动一般的露出了鱼肚白。

    时间是武建朔十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旧的一年又要过去了。来到这里十余年的时间,最初那深宅大院的古色古香仿佛还近在眼前,但眼下的这一刻,张村的点点滴滴倒更像是记忆中另一个世界上的农家村落了,相对整齐的土路、院墙,院墙上的石灰文字、清晨的鸡鸣狗吠,隐约之间,这个世界就像是要与什么东西连接起来。

    但这自然是幻觉。

    离开了这一片,外头仍旧是武朝,建朔十年的后头是建朔十一年,女真在攻城、在杀人,一刻都未有停歇下来,而即便是眼前这看起来新奇又坚固的小小村落,如果落入战火,它重回断壁残垣恐怕也只需要眨眼的时间,在历史的洪流前,一切都脆弱得仿佛海滩上的沙堡。

    停留了片刻,宁毅绕着山坡往前慢跑,视野的远处渐渐清晰起来,有战马从远处的道路上一路飞驰而来,转进了下方村落中的一片院子。

    “应该是东边传过来的消息。”红提道。

    宁毅点点头:“不急。”

    绕着这山坡跑了一阵,军营中号声也在响,士兵开始出操,有几道身影从前头过来,却是同样早早起来了的陈凡与秦绍谦。天气虽然寒冷,陈凡一身单衣,半点也看不出冷意来,秦绍谦倒是穿着整齐的军装,可能是带着身边的士兵在训练,与陈凡在这上头遇见。两人正自交谈,见到宁毅上来,笑着与他打招呼。

    “立恒来了。”秦绍谦点头。

    陈凡笑道:“起来这么晚,夜里干嘛去了?”

    “成年人了有点城府,开口就问夜里干嘛了,看你这饥渴的样子……”宁毅笑着损了陈凡一句,“聊什么呢?”

    “说你黑心东家,腊月二十八了,还不给手下人放假。”

    “你对家不放假,猪队友又在做死,我给你放假,你睡得着?”

    两人互相膈应,秦绍谦在那边笑了笑:“刚才跟陈凡在说,周雍那边做了那么多事,咱们怎么应对……一开始想不到这位皇帝老爷这么乱来,都想笑,可到了今天,大家也都猜不到后果这么严重。兀术剑指临安,武朝人心不齐,周雍毫无担当,若真的崩了,后果不堪设想。”

    宁毅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随后又严肃下来:“当初就跟他说了,这些事情找他一对儿女谈,谁知道周雍这神经病直接往朝堂上挑,脑子坏了……”他说到这里,又笑起来,“说起来也是好笑,当年觉得皇帝碍事,一刀捅了他造反,现在都是反贼了,还是被这个皇帝添堵,他倒也真是有本事……”

    他说到这里,几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陈凡笑了一阵:“现在都看出来了,周雍提出要跟咱们和解,一方面是探大臣的口风,给他们施压,另一头就轮到我们做选择了,刚才跟老秦在聊,如果这时候,我们出来接个茬,也许能帮忙稍微稳一稳局势。这两天,总参那边也都在讨论,你怎么想?”

    他看着宁毅,宁毅摇了摇头,目光严肃:“不接。”

    听他说出这句话,陈凡眼中明显放松下来,另一边秦绍谦也微微笑起来:“立恒怎么考虑的?”

    “这种事情你们也来考我。”宁毅失笑,“皇室威严本就是统治的根本,我杀了周喆,周雍都能认怂,他这个皇帝还有谁会怕?朝廷上的那帮人都能看得懂的,就算把我放在同样的位置,我也不会让皇帝做这种蠢事,可惜周雍太天真……”

    他叹了口气:“他做出这种事情来,大臣阻拦,候绍死谏还是小事。最大的问题在于,太子决意抗金的时候,武朝上下人心基本上还算齐,就算有二心,明面上也不敢动。周雍走了这一步,私下里想投降、想造反、或者至少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人就都会动起来了。这十多年的时间,金国暗地里联络的那些家伙,现在可都按不住自己的爪子了,另外,希尹那边的人也已经开始活动……”

    宁毅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已经通知武朝的情报人员动起来,不过这些年,谍报工作重心在中原和北边,武朝方向大多走的是商事路线,要抓住完颜希尹这一线的人员,短时间内恐怕不容易……另外,虽然兀术可能是用了希尹的盘算,早有预谋,但五万骑前后三次渡长江,最后才被抓住尾巴,要说江阴军方没有希尹的暗子,谁都不信。这种风口浪尖上,周雍还自己这样子做死,我估计在襄阳的希尹听说这消息后都要被周雍的愚蠢给吓傻了……”

    “周雍要跟我们和解,武朝稍微有点常识的读书人都会去拦他,这个时候我们站出来,往外头说是振奋民心,实际上那反抗就大了,周雍的位子只会更加不稳,我们的队伍又在千里之外……陈凡你那一万多人,敢穿插一千多里去临安?”

    “成都这边也才刚刚稳下来,趁着过年开运动会征的一万五千多人还没有开始训练,远水救不了近火。接周雍一嗓子,武朝更快崩盘,我们倒是可以早点对上宗翰了。”宁毅笑了笑,“另外,咱们出来造反,靠的就是齐心,如今地方刚刚扩大,人心还没稳,突然又说要帮皇帝打仗,先前跟着我们的兄弟要凉了心,新加入的要会错意,这顺道还捅自己一刀……”

    他说到这里,话语渐渐停下来,陈凡笑起来:“想得这么清楚,那倒没什么说的了,唉,我本来还在想,咱们要是出来接个话,武朝的那帮读书人脸上不是都得花花绿绿的,哈哈……呃,你想什么呢?”

    他看见宁毅目光闪烁,陷入沉思,问了一句,宁毅的目光转向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刚才在想,如果我是完颜希尹,现在已经可以冒充华夏军接茬了……”

    “呃……”陈凡眨了眨眼睛,愣在了那儿。

    ****************

    临安,天亮的前一刻,古色古香的院落里,有灯火在游动。

    将近年关的临安城,过年的氛围是伴随着紧张与肃杀一道到来的,随着兀术南下的消息每日每日的传来,护城军队已经大规模地开始调集,一部分的人选择了弃城远走,但大部分的百姓仍旧留在了城中,新年的气氛与兵祸的紧张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每日每日的,令人感受到五味杂陈的心颤与焦灼。

    长公主府中的景象亦是这样。

    负责生活的管事与下人们张灯结彩营造着年味,但作为公主府中的另一套行事班子,无论是参与谍报还是参与政治、后勤、军事的众多人员,这些时日以来都在高度紧张地应对着各种事态,一如宁毅所说的,对手尚未休息,猪队友又在争分夺秒地做死,办事的人自然也无法因为过年而停歇下来。

    两套班子奇异地穿插在一起,既相互包含,又互不干涉,形成了无比奇妙又特殊的一幕景象。

    而对于公主府的人事而言,所谓的猪队友,也包括如今朝堂上的一国之主:长公主的父亲,当朝天子周雍。

    如果只是金兀术的忽然越黄河而南下,长公主府中面对的事态,势必不会如眼前这般令人焦头烂额、心急如焚。而到得眼下——尤其是在候绍触柱而死之后——每一天都是巨大的煎熬。武朝的朝堂就像是忽然变了一个样子,组成整个南武体系的各家族、各势力,每一支都像是要变成周家的阻力,随时可能出问题甚至反目成仇。

    各方的谏言不断涌来,太学里的学生上街静坐,要求皇帝下罪己诏,为死去的候绍正名、追封、赐爵,金国的奸细在暗地里不断的有动作,往各处游说劝降,仅仅在近十天的时间里,江宁方面已经吃了两次的败仗,皆因军心不振而遇敌溃败。

    武朝两百余年的经营,真正会在这时候摆明车马降金的固然没多少,然而在这一波士气的冲刷下,武朝本就艰难经营的抗金局势,就更加变得岌岌可危了。再接下来,可能出什么事情都有不奇怪。

    朝堂之上,那巨大的波折已经平息下来,候绍撞死在金銮殿上之后,周雍整个人就已经开始变得一蹶不振,他躲到后宫不再上朝。周佩原本以为父亲仍旧没有看清楚局势,想要入宫继续陈说厉害,谁知道进到宫中,周雍对她的态度也变得生硬起来,她就知道,父亲已经认输了。

    周佩与赵鼎、秦桧等人紧急地碰头,互相确认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弭平影响,共抗女真,但这个时候,女真奸细已经在暗地里活动,另一方面,就算大家避而不谈周雍的事情,对于候绍触柱死谏的壮举,却没有任何儒生会静静地闭嘴。

    对于赵鼎、秦桧、吕颐浩这一类朝堂顶层大员来说,闭嘴不谈论周雍这次引起的整个事态,固然是没有问题。但等而下之,对于中下层官员乃至于将出仕的儒生而言,皇帝的是非对错,以及这次做下如此事情后的解决,乃至于对候绍壮举的歌颂与定性问题,却是不能不说清楚的。

    而哪怕只是谈论候绍,就必定论及周雍。

    这段时日以来,周佩时常会在夜里醒来,坐在小阁楼上,看着府中的情形发呆,外头每一条新信息的到来,她往往都要在第一时间看过。二十八这天她凌晨便已经醒来,天快亮时,渐渐有了一丝睡意,但府外亦有送信者进来,关于女真人的新消息送到了。

    这是关于兀术的消息。

    十二月十四开始,兀术率领五万骑兵,以放弃大部分辎重的形式轻装南下,途中烧杀抢掠,就食于民。长江到临安的这段距离,本就是江南富庶之地,虽然水路纵横,但也人口密集,尽管君武紧急调动了南面十七万大军试图堵截兀术,但兀术一路奔袭,不仅两度击溃杀来的军队,而且在半个月的时间里,杀戮与劫掠村庄无数,骑兵所到之处,一片片富庶的村庄皆成白地,女子被奸淫,男子被杀戮、驱赶……时隔八年,当初女真搜山检海时的人间惨剧,依稀又降临了。

    兀术的军队此时尚在距离临安两百里外的太湖西侧肆虐,紧急送来的情报统计了被其烧杀的村落名字以及略估的人口,周佩看了后,在房间里的大地图上细细地将方位标注出来——这样无济于事,她的眼中也没有了最初看见这类情报时的眼泪,只是静静地将这些记在心里。

    鸡鸣声远远传来,外头的天色微微亮了,周佩走上阁楼外的露台,看着东面天边的鱼肚白,公主府中的侍女们正在打扫院子,她看了一阵,无意间想到女真人来时的情景,不知不觉间抱紧了手臂。

    陡然间,城市中有警报与戒严的钟声响起来,周佩愣了一瞬,迅速下楼,过得片刻,外头院子里便有人狂奔而来了。

    “什么事!?”

    “报,城中有奸人作乱,余将军已下令戒严抓人……”

    对于临安城此时的卫戍工作,几支禁军已经全面接手,对于各类事情亦有预案。这日晨间,有十数名匪人不约而同地在城内发动,他们选了临安城中各处人流密集之所,挑了高处,往街道上的人群之中大肆抛发写有作乱文字的传单,巡城的士兵发现不妥,立刻上报,禁军方面才根据命令发了戒严的警报。

    周佩坐着车驾离开公主府,这时候临安城内已经开始戒严,士兵上街追捕涉事匪人,然而由于事发突然,一路之上都有小规模的混乱发生,才出门不远,成舟海骑着马赶过来了,他的面色阴沉如纸,身上带着些鲜血,手中拿着几张传单,周佩还以为他受了伤,成舟海稍作解释,她才知道那血并非成舟海的。

    “……前方匪人逃窜不及,已被巡城卫士所杀,场面血腥,殿下还是不要过去了,倒是这上面写的东西,其心可诛,殿下不妨看看。”他将传单递给周佩,又压低了声音,“钱塘门那边,国子监和太学亦被人抛入大量这类消息,当是女真人所为,事情麻烦了……”

    周佩拿起那传单看了看,陡然间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复又睁开。传单之上乃是仿黑旗军书写的一片檄文。

    文中言道,先景翰帝周喆无才无德,纵容六虎,祸乱武朝,且倒行逆施,杀害忠臣秦嗣源,而今的英明圣上周雍大仁大德,面对此天地倾覆、民族危亡之大难,不计过往愿与华夏军和解,华夏军上下亦感恩戴德,愿意重归武朝,谁知朝中奸相赵鼎、长公主周佩等人不顾天下大义,为把持朝政,行牝鸡司晨之举,竟然于宫中软禁当今圣上。

    文中随后号召,为天下大义,民族存亡,请临安、武朝诸忠义之士救出周雍,去锄奸相,整肃朝纲,以此共抗女真,还天下以朗朗乾坤。

    周佩看完那传单,抬起头来。成舟海看见那双眼之中全是血的红色。

第八四二章 煮海(一)

    突如其来的戒严给原本热闹的临安城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先前努力营造的年味在冰冷的压力中也变得淡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十二月二十九,马车穿过集市时,李频从车帘的缝隙中望出来,看见了街市上行走的人们的隐带惶然而又略显迷惘的眼神。

    由于禁军的戒严,传单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控制。但所谓的控制,也只是禁止了消息往下层民众之中传播,对于真正武朝中上层的人员,已经入了太学学子眼中的东西是压不住的。

    禁军在其后的加强巡逻,京城气氛的肃杀,乃至于众多中上层官员、各个势力的紧张和异动,终究会将种种氛围一层一层的传递下来。先前未曾离开的人们,此时在街头购买最后的年货,却也不自觉地交换着各种信息。年关近在咫尺,阴影终究降下来了。

    感受到了这种奇怪与不谐,人们总想做点什么,但下层民众的行动终究是无足轻重的。在临安城,在这片天下,许多的人、许多的事情都早已行动或正在行动起来。

    李频将街头的景象收入眼帘,深沉而忧郁的目光却没有太多的波动,他早年跟随秦绍和守太原,后来在西北对抗过宁毅,再后来经历中原沦陷的那场灾难,他跟随着流民走过绝望的南逃之路。类似的东西,他早已见过太多了。

    马车穿街过巷,最终从长公主府的后门进去,于后方的院落中停了下来。李频从车上下来,掀开车帘,里面是黑布包裹的一个箱状物,随他而来的御者与护卫连同两名公主府卫士一道抬了那箱子下来,随后公主府的一名管事领着李频,进入公主府的深处。

    透过各处门廊折转的缝隙,早有不少人已经在公主府聚集了。

    李频与抬着箱子的人走进公主府内部的书房之中,过了一阵,周佩先到,随后是成舟海领着六名年龄高矮各不相同但眼神都显得干练的男人进来了,他将六人一一介绍:“都是信得过的老朋友了。”李频便与六人也一一打招呼,其中几人,他先前也已经认识。

    命下人端来茶水之后,周佩摒退了除心腹护卫以外的下人,让众人在房中坐下。李频坐下片刻,目光打量了余人几圈后,才又站起来:“在座多是旧识,时间紧迫,就不拐弯抹角了。先前在下于临安兴学、办报,兴学虽无建树,办报倒是有几分成果。报纸之事,本就是与众人通传天下消息,时间久了,许许多多的消息倒是会自己往在下这边来,几年的时间,李某趁着闲暇无事,将许多看似无用的消息加以整理归类,分析其中端倪……而今兀术已南来,女真各类布置,或已经发动,或发动在即,这些东西,该拿出来了。”

    他如此说着,众人将目光投向了地上那黑布包裹的箱子,成舟海已经过去将黑布掀开,李频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递过去,之后又掏出了一本蓝封册子。

    “风起于萍末,牵一发而动全身……世间万事皆有关联,这道理往日也都懂,但这些年来,将之用得最为炉火纯青者,终究要数如今在西南的宁立恒。箱子中的那些消息,李某能够看出来端倪的,皆已记录下来,余者托赖诸位再做分析、参详,我武朝大员、大族之中,与女真已有联系者,心志不坚者,已被游说者,能找出来一个,便是一个……”

    房间里灯火有些暗,李频话语平静,看来面色却有些惨白,只是道:“兀术五万人攻不破临安,所行者无非攻心之策,这些手腕原本心魔最是擅长,近年来,北面希尹等人依样而行,常有建树。皆因心魔所行之法,阴谋阳谋交替而计,一旦形成大势,便难以抵挡,而这大势,女真十年前便已经有了。这十年里心魔苦苦挣扎求一线生机,女真挟大势而来,游说、策反每每有事半功倍之效……”

    他如此说着,房间里一人道:“然而,有了德新这箱东西,守住临安,已多了数成把握了。想那希尹虽然聪慧,毕竟出身蛮夷,阴谋心术虽趁一时之利,总不能颠倒乾坤,我等方才商议,也如德新一般推测,兀术五万骑兵轻装而下,破临安必无可能,只要稳住后方,太子殿下必能找到反击之策。”

    李频轻轻摇了摇头,看对方一眼,又叹息着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希望如此,却也不可大意。我这些年回顾北方三十年来有所载之讯息,女真一族,自起事时起,便异常悍勇,对外说满万不可敌,此事固然没什么争论了,然而世人所知不多的是,女真覆灭辽国的过程中,对于攻城器械的使用、战法的研习,还并不熟练。这样的情况下,当年女真克辽国上京临潢府,仅仅用了半日时间,这中间固然有许多侥幸与巧合,但其中的许多事情,令人深思。”

    “……女真灭辽之后,俘获大量辽国匠人,这才渐渐熟悉众多攻城器械,到后来南侵,攻城之术迅速圆融,尤其是在中原沦陷的过程中,金国人对于俘虏的价值首重匠人。这中间的许多事情,与宁毅的想法不谋而合……金国的兴盛,只在阿骨打、吴乞买、宗翰、希尹这一代人之手,他们固然出身蛮荒,但胸中并无成见,只要是好的事情,便迅速地学起来,这一点,我武朝诸公,不如他们。”

    他的目光扫过一圈,众人的眼中也都已肃然起来:“西北大战之后,娄室、辞不失皆被黑旗斩于阵上,宗翰等人对黑旗之重视,更甚于我朝,希尹建大造院,女真人举国之力支持,太子兴格物,众人却都是冷眼旁观,皆以为将来打败了女真,此等奇淫小道便可顺手弃之。这几年来,女真不仅大造院做得有声有色,希尹私下里仿照西南,结成队伍不断往我武朝这边游说许诺,软硬兼施……”

    他叹了口气:“……如田实于晋地反金,壮士断腕肃清内部做得何其惨烈,最终还是被希尹一朝刺杀,满盘皆输。这次女真南下,对我朝势在必得,东西两路大军已暂弃前嫌,兀术既然冒险南下,希尹对临安的算计,恐怕不会只有眼前的这一点点,诸位不可不察……”

    李频说到这里,拱了拱手,众人便也都郑重地点头、拱手。过得一阵,众人开始分析李频拿来的讯息时,李频与成舟海、周佩去到了一旁的房间里,说起另外一件更为紧迫之事

    “……昨日李兄传来的消息,我们这边已有察觉,计划已定,正待李兄过来,做最后参详……”

    十二月二十九,临安被薄薄的积雪覆盖,公主府中忙碌成一片,到得这日夜间,又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地过来。其中一名身披蓑衣、风尘仆仆的旅客,是深夜时分进到公主府的范围里的,他解掉蓑衣、摘除斗笠,火光之中,头上已是参差的白发,但却仍旧气势如山,目光威严。这是曾经的六扇门总捕,如今的漕河帮帮主,铁天鹰。

    他的目光望向这深夜里的院廊,不远处的房门下,已经有熟人在跟他打招呼了……

    ……

    同样的十二月二十九,襄阳、樊城防线。

    投石机抛出巨大的石块,在轰响中摇撼着巍峨的城墙,攻城的战役,一如既往地在进行。

    十二月里,宗翰大军已经在稳扎稳打中陆续拔除了襄樊周围的所有堡垒城寨,其主力部队与数十万计的投降汉军围困了樊城,同时发起大规模的攻势试图垄断汉水,襄阳一地的水师与对方展开了几次大战,虽以胜绩收场,但无法击溃对方的有生力量,部分金兵已陆续从上下游渡河,对襄樊之地的完全合围,在一月间便要成为现实了。

    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校场上,数万的士兵陆续地集结起来,岳飞走上前方的台子,向一众士兵说了话,然后他取来烈酒,祭洒于地。

    十二月三十,凌晨,襄樊以东两百里。率领六万军队已经在东进路上的希尹,收到了襄阳传来的加急情报。

    二十九深夜,岳飞率四万精锐背嵬军弃城而出,一支三万余以水师沿汉水南下,一支以骑兵出城,在宗翰大军的合围完成之前,奔袭至南面武安暂做休整。

    希尹将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严肃的脸上有一丝笑容。

    襄樊一地,来来去去打了将近五个月,纵然武朝军队依靠地利据守,但这对于豁出了一切试图进攻的宗翰大军而言,也已经是无比漫长的作战。五个月里,彼此逐渐熟悉,对于镇守襄樊的这位年轻将领,宗翰与希尹的心中,也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襄樊两城重要无比,是阻挡住女真西路军覆灭武朝的一个重要支撑点,但眼前这一战的重心,并不在这里——尤其是在女真方面基于灭亡武朝的前提下,即便攻破了襄阳,往南还有武朝的千里之地。

    但这里,又聚集了武朝的半壁的军力。

    宗翰试图一点点地拔除襄樊周围的助力,以女真军力为主,辅以大量的中原汉军,直接围死襄阳,即便不以破城为目的,也要将这个支点围死。与此同时,派出精锐军队插入武朝腹地,扩大整个乱局。

    但很显然,对方放弃了襄樊。

    没有这位年轻的岳鹏举,没有最核心的一部背嵬军,襄樊的围城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就在宗翰等围城军要逐渐合围,逐渐磨死武朝水师有生力量的前一刻,对方以精锐突围了。

    汉水这一部的武朝水师,目前仍旧占据优势,往南进长江,而后沿长江而下,最终将抵达镇江,不用说,另一支集举国之力凑出的一万骑兵,选择的目的地,也必然是镇江与临安之间的修罗战场。

    “好吧……”

    摇曳的光芒中,希尹轻轻地,说了一句。

    帐外是无数延绵的军帐,鹅毛大雪真飘然而下,百余里外的汉水之上,背嵬军的船队在漫天风雪之中,冲向两千多里以外的将来……

    ……

    覆亡的可能性降临的前一刻,千军万马都在聚集起来,从朝廷大员、士兵将军、到绿林豪侠、贩夫走卒……临安附近,有人离开,也有人过来……

    除夕将至,铁天鹰在临安城中的高处,拿着千里镜偷偷地观望一户人家的动静。这是临安城里多处行动中的一处,铁天鹰是作为专业人士回来帮忙坐镇的,曾经的六扇门总捕只是个吏员身份,入不得高层人士法眼,但这些年来,他跟随着李频做事,与宁毅作对,后来又率领漕河帮传递了诸多情报,使得他拥有了远比当年重要的身份和资历。

    成舟海从外头走了进来:“怎么样了?”

    “三十多人,是想要卖命搏富贵的亡命之徒,院子外头有火雷火药埋设的痕迹,若是负隅顽抗,动静会很大……”

    “若是不行,让禁军拖火炮过来,先将这里炸平。”

    “嗯,成大人的考虑不无道理。不过在下的人已经有了些安排,还是先让他们试试。”

    似乎有点话不投机,两边都安静了下来。事实上,当年秦嗣源出事,铁天鹰是落井下石的人之一,当面怼过李频、怼过秦绍谦,与成舟海自然也有不愉快,这些年来铁天鹰跟随李频做事,是因为有了西北的同行与和解,与成舟海之间,却谈不上融洽。

    但到得今天,当初谈不上融洽的许多人,也都聚集过来了,此时的公主府中,亦有铁天鹰当年结过梁子的仇家,有他当年的同僚,彼此都已经老了,又到了此时此刻,许多的事情,已不必放在心中。

    “当年你随李频,去过西北。”安静了一阵子,成舟海道。

    “嗯。”

    “尚在京城之时,你也曾盯过宁立恒,对他观感如何?”

    “当年将他当成小人物,追杀方百花、方七佛途中结了梁子,一直想顺手杀了他……后来知道,自然是笑话。”铁天鹰此时年纪也已经老了,说起这事,微微一笑,“这些年行走天下,对姓宁的,固然是希望他死了,一干二净,但毕竟有些话,他说得对。”

    “嗯?什么话?”

    “铁某一开始跑江湖,后来当年在六扇门当差,靖平之耻后,心灰意冷,又离开六扇门,回到江湖,转转折折起起落落,有时候是愚钝,有时候是想逃,有时候,学着当年汴梁的百姓,骂骂女真人,骂骂黑旗军,到了眼下,却只得回来临安,做这些早都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事情,想得明明白白。”老人回过头笑了笑,笑容之中有疲惫、有释然、亦有复杂到无以复加之后的简单和纯粹。这时候,虚掩的窗外,整个临安城,无数的人在走。

    ……

    “他们这一辈子哪……只得靠自己挣命……”

    ……

    阴霾、铁青。

    无远弗届的天空与大地间,大雪纷飞。

    有无数的虚影在这片天空下对冲,兀术的骑兵朝临安而来,铁天鹰走向敌人,无数的人走向他们的敌人,船帆破开大雪,铁骑纵横,穿过阡陌的大地,烟火爆炸,飞上天空。

    西南,雌伏的巨兽,动了起来……

已更,来个单章 。

    标题原本想写“本月无更,求月票”的,想想还是不作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八四二已经更了,三月份前十天没更,后来完成了十二章,谢谢大家打赏了很多很多的盟主,又被我骗了很多很多的月票,尽力了,最近的更新节奏确实是我身体能负荷的极限,四月份生活节奏应该能稳下来,三十天,继续挑战一下二十章,当然质量至上,尽力而为。

    今天比较活跃的新群群主跟我说,让我宣传一下正版阅读的这个群,上一章末尾发了,现在再提一下,赘婿集中营,群号四七四九七八八二七(474978827)。为什么呢,想起来觉得挺心酸的,我可爱的读者们哪……三月份更新效果还不错,两个白银大盟,一帮盟主还有大家,俨然看到了搞事的希望,群里问我,下个月抢不抢月票,我说断更成这样怎么抢,真要抢月票,至少按目前的节奏多更两三个月吧,那边又问最近连不连更啊,按照我的想法当然希望天天更,这帮人说,好,我们五月抢月票!

    他们嗨起来了我还没底呢,忐忑不安中。

    书友群呢,除了水一水聊聊天,管理是希望真要抢月票的时候大家一起弄一弄,有个组织。我偶尔觉得,如果能多更几章,搞点事情有助于大家看书的心情——但实在断更得一塌糊涂。所以事情是这个样子,有兴趣的就进去玩玩,反正能留到现在的也都是一帮神经病了……我要真能更到五月,更到六月,对吧,毕竟新的一年,暂时还是有个好的展望的……

    要是……没有要是,不愉快的事情就不聊了嘛。加群就好,祝各位神经病玩的愉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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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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