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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七八章 前夜(下)

    冬天已经来了,山岭中升起渗人的湿气。

    剑阁改旗易帜,在剑阁东南面的山岭间,金国的军营延绵,一眼望不到头。

    各色军旗参差混杂,最多的是上绘金边红日的三角旗,其余的五色铁塔、龙纹黑边等等,都是纯正女真军队的旗帜。

    在此外,奚人、辽人、辽东汉人各有不同旗帜。有的以海东青、狼、乌鹊等图腾为号,拱卫着一面面巨大的帅旗。每一面帅旗,都象征着某个曾经震惊天下的英豪名字。

    这其中,曾经被战神完颜娄室所统领的两万女真延山卫以及当年辞不失统领的万余直属军队仍旧保留了编制。几年的时间以来,在宗翰的手下,两支军队旗帜染白,训练不休,将这次南征视作雪耻一役,直接统领他们的,便是宝山大王完颜斜保。

    华夏军与女真有仇,女真一方也将娄室与辞不失的牺牲视作奇耻大辱。南征的一路过来,这支军队都在等待着向华夏军讨还当年主将被杀的血债。

    中军大帐,各方运转数日之后,这日上午,此次南征中西路军里最重要的文臣武将便都到齐了。

    除希尹、银术可此时仍在主持东线事务外,眼下聚集在这里的女真将领,以完颜宗翰为首,下有拔离速、完颜撒八、真珠大王完颜设也马、宝山大王完颜斜保、高庆裔、讹里里、达赉、余余……中间大部分皆是参与了一二次南征的老将,另外,以深受宗翰重用的汉臣韩企先总管物资、粮草运筹之事。

    此外,还有不少在这一路上投降女真的武朝将领如李焕、郭图染、候集……等等被召集过来,列席会议。

    绘有剑阁到成都等地状况的巨大地图被挂起来,负责说明的,是文武双全的高庆裔。相对于心思缜密的汉臣韩企先,高庆裔的性格强悍刚烈,是宗翰麾下最能镇压一方的外臣。这次南征的计划中,宗翰与希尹原本打算以他留守云中,但后来还是将他带上,总领此次南征队伍中的三万渤海精兵。

    “剑阁已下,大战在即!”

    走到众人面前,身着软甲的高庆裔双眉极是浓密,他过去曾为辽臣,后来在宗翰麾下又得重用,平时修文事,战时又能领军冲阵,是极为难得的人才。众人对他印象最深的可能是他常年垂下的眉眼,乍看无神,张开眼睛便有杀气,一旦出手,行事果决,雷厉风行,极为难缠。

    “过去数日,诸位都已经做好了与所谓华夏军交战的准备,今日大帅召集,便是要告诉诸位,这仗,近在眼前。诸位过了剑阁,一举一动,请谨遵军法行事,再有丝毫逾越者,军法不容情。这是,此次大战之前提。”

    高庆裔的眉眼扫过大营的后方,没有过度的加重语气,随后便拿起杆子,将目光投向了后方的地图。

    “我们的前方,是黑旗镇守西南的华夏第五军,总数六万,如今已全面前压至梓州、黄明县、雨水溪一线。自最前方黄明、雨水溪至梓州这四十余里地的范围,便是此次南征最关键的一段。”

    他用木杆画了个圆圈,从剑阁到梓州,总路程百里,大路有两条,黄明县、雨水溪便靠近这两条路的分界点。华夏军将前线压到这里,显然,不止是打算在梓州打一场守城战。

    对于征战多年的宿将们来说,这次的兵力比与对方采取的战略,是比较难以理解的一种状况。女真西路军南下原本有三十万之众,路上有损伤有分兵,抵达剑阁的主力只有二十万左右了,但途中收编数支武朝军队,又在剑阁附近抓了二三十万的汉人平民做炮灰,若是整体往前推进,在古代是可以号称百万的大军。

    而对面的华夏军,主力也只有六万余。

    死守城池尚不足用,更何况将战线推到半途中来,就算剑阁与梓州之间多有山岭险隘,要做防守,又哪里比得上城墙好用。

    但面对着这“最后一战”前的华夏军,女真将领并未盲目托大,至少在这场会议上,高庆裔也不打算对此做出评价。他让人在地图边挂上一条写有名单的字幅。

    “黑旗军中,华夏第五军乃是宁毅麾下主力,他们的军队称呼与武朝与我大金都不同,军往下称之为师,而后是旅、团……总领第五师的大将,何志成,河东宁化人,景翰年间于秦绍谦麾下武瑞营中为将,后随宁毅造反。小苍河一战,他为华夏军副帅,随宁毅最后撤离南下。观其用兵,按部就班,并无亮点,但诸位不可大意,他是宁毅用得最顺手的一颗棋,对上他,诸位便对上了宁毅。”

    “第五军下第一师,师长韩敬,原为吕梁山青木寨头领,如今乃是华夏军中吕梁山一系的头人。据我方所知,此为宁毅最早布线练兵之所,第一次汴梁大战,便是此人领两千青木骑兵南下,釜底抽薪偷袭牟驼岗……此人用兵矫健灵动,应变能力强,有谋略识大局,极为难缠,一旦左右开战,此人极有可能被安排成预备队伍,策应救援。”

    “……华夏第五军,第二师,师长庞六安,原武瑞营将领,秦绍谦造反嫡系,观此人用兵,稳健,善守,并不善攻,好正面作战,但不可轻敌,据之前情报,第二师中铁炮最多,若真与之正面交战,对上其铁炮阵,恐怕无人能冲到他的面前……对上此人,需有奇兵。”

    “第三师,师长刘承宗,去年带人去了徐州,今年九月转入梁山一带,是鲁王(完颜昌)殿下的麻烦了。武瑞营秦绍谦麾下数名将领,唯此人有帅才,若在此地,或许是最难对付的一拨人,但如今,不必理会他。”

    “第四师师长,渠正言,这是黑旗军造反后方才加入其中,由宁毅提拔起来的嫡系,武靖平之后,他加入黑旗军,从最底下的士兵开始,在西北与小苍河数年大战期间迅速窜起。”

    “……如今华夏军诸将,大多还是随宁毅起事的有功之臣,当年武瑞营众将,何志成、李义、庞六安、刘承宗皆居高位,若说真是不世之材,当年武瑞营在他们手下并无亮点可言,后来秦绍谦仗着其父的背景,专心训练,再到夏村之战,宁毅使劲手段才激起了他们的些许志气。这些人如今能有相应的地位与能力,可以说是宁毅等人知人善用,慢慢带了出来,但这渠正言并不一样……”

    “加入黑旗军后,此人先是在与西夏一战中崭露头角,但当时不过立功成为黑旗军一班之长,即十夫长。直到小苍河三年大战结束,他才渐渐进入众人视野之中,在那三年大战里,他活跃于吕梁、西北诸地,数次临危受命,后来又收编大量中原汉军,至三年大战结束时,此人领军近万,其中有七成是仓促收编的中原军队,但在他的手下,竟也能打出一番成绩来。”

    高庆裔目光扫过四周,微微顿了顿:“当年辞不失大帅领军攻西北,破延州,宁毅率兵迅速包抄,达赉将军领兵万余就在近处,欲与辞不失合击宁毅,结果遭一支华夏军阻击,此军战力虽不强,但截击骚扰不休,最终拖住达赉将军一日一夜之久,以至于宁毅自密道破城,辞不失大帅殁于延州。”

    “当时的那支军队,便是渠正言仓促结起的一帮中原兵勇,其中经过训练的华夏军不到两千……这些消息,后来在谷神大人的主持下多方打探,方才弄得清楚。”

    他这番话一说,在坐众人不禁为之动容。达赉双手握拳,目光坚毅,却没有说出什么来,当时为了给娄室报仇,辞不失率大军征西北,他是其中一名副将,到小苍河决口,辞不失被杀,西北真是被杀得血流成河,双方你来我往,不死不休。

    那时的华夏军已经杀红了眼,人一日少过一日,士气竟一日高过一日,面对着女真轮番的攻势,中原陆续而来的援兵,华夏军不断展开反击,真是带着股要拉全天下陪葬的绝望感。

    对于那样的疯子,有点理智的人都不免感到害怕,中原的百万汉军到后期被吓破了胆,辞不失死后达赉临危受命,带了女真军队与华夏军周旋,其时他也在考虑着如何不被这帮家伙拉了同归于尽。

    当然,后来他们才知道,小苍河大战的后半程,宁毅已经在安排往南转移,他在百万汉军之中安插间谍,展开舆论战,渲染华夏军已经豁出一切拉人陪葬的氛围,暗地里则是趁着斩杀辞不失的威势转移力量。达赉等人被前线的猛烈攻势所迷惑,终于没能阻止华夏军的抽身南遁。

    再之后,虽然由他、银术可等人领军屠尽了整个西北大地泄愤,但这整件事情,却仍旧是他生命中最难忘却的奇耻大辱。

    对战华夏军,对战渠正言,达赉早已在私下里数次请战,此时自然不多开口。众人低声交流一两句,高庆裔便继续说了下去。

    “……这渠正言在华夏军中,被视为宁毅的弟子,他参加过宁毅的授课,但能在战场上做到此等地步,乃是他本身的天赋所致。此人武力不强,但在用兵一项上,却深得‘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之妙,不容小觑,甚至有可能是西南华夏军中最难缠的一位将军。”

    “……另外,这华夏第五军第四师,据传被称为特种作战师,为渠正言出谋划策、执行军务的参谋长陈恬,是宁毅的弟子,宁毅每有奇思妙想,也多在这第四师中做验证,接下来的大战,对上渠正言,何等战法都可能出现,诸位不可掉以轻心。”

    “……第五军第五师,师长于仲道,西北人,种家西军出身,算得上是种冽死后的托孤之臣。此人在西军之中并不显山露水,加入华夏军后亦无太过突出的战绩,但操持军务井井有条,宁毅对这第五师的指挥也如臂使指。之前华夏军出凉山,对阵陆桥山之战,负责主攻的,便是华夏第三、第五师,十万武朝军队,摧枯拉朽,并不麻烦。我等若过于轻敌,将来未必就能好到哪里去。”

    “另外,西边传来消息,宁毅安排在吐蕃、大理交界达央部落的两万精锐,已经拔营东进了,这两万余人,都是参与了小苍河大战,而且多是最后撤离的精锐队伍。谷神大人派了使臣,试图策动如今避在吐蕃的郭药师,抄底达央……但郭药师闻之色变,不敢动手……”

    高庆裔讲述着这次大战的参与者们,如今华夏军的高层——这还只是开头,女真人平日里或许便有不少议论,后方投降的武朝将领们却不免为之咋舌。

    对于华夏军中的许多事,他们的了解,都没有高庆裔这般详细,这桩桩件件的讯息中,可想而知女真人为这场大战而做的准备,恐怕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方方面面的开始了。

    这十余年来,虽然在武朝常常有人唱衰金国,说他们会迅速走上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结局,但这次南征,证明了他们的力量并未衰减太多。而从宗翰、高庆裔这些将领的重视之中,他们也渐渐能够看得清楚,位于对面的黑旗,到底有着怎样的轮廓与面目……

    *****************

    上午的作战会议开完之后,第五军第二师的队伍便要从梓州开拨。

    中午时候,上万的华夏军士兵们在往军营侧面作为食堂的长棚间聚集,军官与士兵们都在议论这次大战中可能发生的情况。

    长棚一侧,宁毅与众多高层军官同样在这边落座用餐,总参谋长李义,二师师长庞六安,一师师长韩敬,四师的渠正言等人都聚集在此,此外,还有二师的部分旅、团长。众人聚集起来议论战事,倒也并不避讳周围的士兵。

    “这次的仗,其实不好打啊……”

    “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哪次好打过。”

    “完颜阿骨打死后到现在,金国的开国功臣中还有活着的,就基本在这里了……嗯,只少了吴乞买、希尹、银术可……”

    “主力二十万,投降的汉军随随便便凑个二三十万,五十万人……他们也不怕路上被挤死。”

    “他们还抓了几十万百姓,加起来算个护步达岗了,哈哈。”

    “乐观可以,不要轻敌……拔离速、撒八、余余、讹里里、高庆裔、宗翰一家子……都是十年前就攻过汴梁的宿将,手上人命无数,不是老爷兵比得了的。以前笑过他们的,现在坟头树都结果子了。”

    “没有轻敌,我现在手上就在出汗呢,看看,不过啊,都清楚,没得退路……五十万人,他们不一定赢。”

    “不对,谁家坟头会种树啊……”

    “……得这样想,小苍河打了三年,然后这边缩了五六年,中原倒了一片,也该我们出点风头了。否则人家说起来,都说华夏军,运气好,造反跑西北,小苍河打不过,一路跑西南,后来就打了个陆桥山,很多人觉得不算数……这次机会来了。”

    “理论上来说,兵力悬殊,守城确实比较稳妥……”

    “没有办法的……五六万人连同宁先生全都守在梓州,确实他们打不下来,但我若是宗翰,便用精兵围梓州,武朝军队全放到梓州后头去,烧杀劫掠。梓州往后一马平川,我们只能看着,那才是个死字。以少打多,无非是借地势,搅浑水,将来看能不能摸点鱼了……比如说,就摸宗翰两个儿子的鱼,嘿嘿嘿嘿……”

    “哎……你们第四军一肚子坏水,这个主意可以打啊……”

    “这叫攻其必救,机密、机密啊……桀桀桀桀……”

    “懂,懂……桀桀桀桀桀桀……”

    华夏中高层军官里,对于这次大战的基本思想已经统一起来,此时饭桌上聊起,当然也并不是真正的机密,无非是在开战前大家都紧张,几个不同军队的军官们遇上了随口调侃爽一爽。

    宁毅对这类事情并不阻止,偶尔自己也会参与其中倒点坏水。看着隔壁桌的团长、参谋们各自瞎掰,他与韩敬、渠正言等人也在调侃扯皮。

    女真人杀来,死守梓州并不现实,只能从梓州往前,先籍着崎岖的山林地势做文章。庞六安率领的第二师是阻击的主力,下午便拔营,第二师拔营后,随之而来的是一支五千余人组成的驮马队伍,这原本是华夏军商业部的全副马匹家当,如今拨归韩敬指挥。

    西南虽然有成都平原,但在成都平原外,都是崎岖的山路,走这样的山路需要的是矮脚的滇马,战场冲阵虽然不好用,但胜在耐力出众,适合走山路险路。梓州往剑阁的战场上,若是出现什么急需救援的情况,这支马队会提供最好的运力。

    华夏军中,韩敬用兵灵动,也指挥过马队,适合当这中间的救火队,不过最近这几天,四师师长渠正言便缠上了他,死乞白赖地跟他分了三百匹马,然后又想多要两百匹。每日里还缠着韩敬说:“我有一个想法,将来很可能有用,韩兄考虑一下帮我……”

    对于渠正言这个整天愁眉苦脸而又一本正经在想事情的“小老头”,韩敬有时候愿意帮忙,有时候就比较崩溃:“开什么玩笑,为你这种天时地利人和都要配得上的计划,我要将命令下到连级,你走开你走开,你让下面人专心打仗好不好!”

    “不用不用,韩师长,我只是在你守的那一边选了那几个点,女真人非常可能会上当的,你只要事先跟你安排的几位团干部打了招呼,我有办法传信号,我们的计划你可以看看……”

    “看看你个蛋蛋,太复杂了,我大老粗看不懂。”

    “不对不对,韩师长用兵灵活不拘一格,正好配合……配合一下。”

    “老子以前是土匪出身!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算计!你别夸我!”

    “……那你分我两百匹马。”

    “……我……”韩敬气得不行,“我分你个蛋蛋!”

    这样的事情偶尔发生,韩敬便趁着吃饭到宁毅这里来告状,宁毅挥着手并不参与:“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要不你打他一顿吧,渠正言看着就不经打……”

    其实这样的事情倒也并非是渠正言胡闹,在华夏军中,这位师长的行事风格相对特殊。与其说是军人,更多的时候他倒像是个随时都在长考的棋手,身形单薄,皱着眉头,表情严肃,他在统兵、训练、指挥、运筹上,有着极其出色的天赋,这是在小苍河几年大战中崭露出来的特质。

    在那三年最残酷的大战中,华夏军的成员在历练,也在不断死去,中间磨砺出的人才众多,渠正言是最为亮眼的一批。他先是在一场大战中临危接下排长的职位,随后救下以陈恬为首的几位参谋成员,之后辗转抓了数百名破胆的中原汉军,稍作整编与恐吓,便将之投入战场。

    以这数百汉军的底子,他救下上百被困的华夏军人,随后双方并肩作战。在一场场残酷的奔走、战斗中,渠正言对于敌人的战略、战术判断近乎完美,而后又在陈恬等人的辅助下一次一次在生死的边缘游走,有时候甚至像是在故意试探阎王爷的底线。

    例如以不到两千人的队伍策动七千余中原汉军进攻达赉的上万主力,这两千人还被分成两批,一批扮主力,一批扮援兵,每到前线快被击溃时,“援兵”便恰好出现给自己人打强心剂。在小苍河打得最危险的几次战斗中,他扮神又扮鬼,不光骗敌人,而且骗自己——当然骗得最多的还是投降的汉军,而这些汉军中幸存的,如今倒也都是华夏军的正式成员了。

    这一次次的走钢丝只是无奈,好多次仅以毫厘之差,可能自己这边就要全线崩溃,但每一次都让渠正言摸鱼成功,有时候宁毅对他的操作都为之咋舌,回想起来脊背发凉。

    也是因为这样的战绩,小苍河大战结束后,渠正言升任旅长,后来兵力增加,便顺理成章走到师长的位置上,当然,也是因为这样的风格,华夏军内部说起第五军第四师,都特别喜欢用“一肚子坏水”形容他们。

    渠正言的这些行为能成功,自然并不仅仅是运气,其一在于他对战场运筹,敌方意图的判断与把握,第二在于他对自己手下士兵的清晰认知与掌控。在这方面宁毅更多的讲究以数据达成这些,但在渠正言身上,更多的还是纯粹的天赋,他更像是一个冷静的棋手,准确地认知敌人的意图,准确地掌握手中棋子的做用,准确地将他们投入到合适的位置上。

    而另一方面,在于参谋部中陈恬等人对他的辅助。

    宁毅在华夏军中的讲课,前期重于术、后期重于道。陈恬、汤敏杰等人,皆诞生于前期重于术的倾向里,对各种手段的分析,对目的的强调,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第四师的参谋部里,宁毅的学生众多,平时的信条是“没有不能用的点子,只看你如何去落实”,陈恬是务实派,整天皱着眉头想的便是如何去落实各种点子。

    他们倒也并不追求脑力风暴,而是无论是怎样的问题,陈恬只考虑落实,在后世或许能称得上是行动力大师。也是有陈恬的辅佐,渠正言众多作死的行为,才能更加妥帖地落实下来。

    这对搭档整天皱眉长考,偶尔会被宁毅说成是愁眉苦脸二人组,不过渠正言更像是单纯的棋手,旁人对他的观感正面,陈恬偶尔在计划成功后会心满意足地嘿嘿笑,则被一帮人认为“是个贱人”。

    第四师的计划和预案不少,有的只能自己完成,有的需要与友军配合,渠正言跑来骚扰韩敬,其实也是一种沟通的方式,若是计划靠谱,韩敬心中有数,若是韩敬反对激烈,渠正言对于第一师的态度和倾向也有足够的了解。

    他之前也骚扰了庞六安与于仲道,庞六安大气,于仲道敦厚,双方的交涉,没有与韩敬之间这么戏剧化。

    “对了,我还有个想法,先前没说清楚……”

    “说你个蛋蛋,吃饭了。”

    “那边的达赉,小苍河之战里,原本要救援延州,我拖了他一日一夜,结果辞不失被老师宰了,他必定不甘心,这次我不与他照面,他走左路我便考虑去右路,他去右路,我便选左。若有什么事,韩兄帮我拖住他。我就这么说一说,当然到了开战,还是大局为重。”

    “干嘛?你怕他?”

    “陈恬说,先晾一晾他,比较好动手。我觉得有道理。”

    “……嘿嘿,你们果然一肚子坏水。”

    “……我们还有个想法,他出现了,可以以我做饵,诱他上钩。”

    “……嗯,怎么搞?”

    “战局瞬息万变,具体的自然到时候再说,不过我须得跑快一些。韩将军再分我两百匹马……”

    “……你走开。”

    “都是为了华夏嘛。”

    渠正言皱着眉头,一脸真诚。

    如此这般,双方互相扯皮,宁毅偶尔参与其中。不久之后,人们收拾起玩闹的心情,军营校场上的军队列起了方阵,士兵们的耳边回响着动员的话语,脑中或许会想到他们在后方的亲人。

    烽烟肃穆,杀气冲天,第二师的主力就此开拨。宁毅与李义、渠正言、韩敬等人站在路边的木台上,庄严敬礼。

    数十里外的前线,也早有兵力在卫戍。在更为复杂和广袤的崇山峻岭间,斥候们的冲突与厮杀,则已展开和持续数日了……

    *****************

    女真军营的大帐里,高庆裔将木杆落在地图上。

    “……这个时候,我方的斥候,已经在西南三十到六十里范围的山林间,与黑旗军的斥候短兵相接。据斥候回报,他们在西南山林间稍微能走的道路上,几乎都已埋下土雷……”

    “……这些年,黑旗军在西南发展,火器最强,正面交战倒是不惧土雷,驱赶汉民趟过一阵就是。但若在猝不及防时遇上这土雷阵,情况可能会非常凶险……”

    高庆裔说到这里,后方的宗翰望望营帐中的众人,开了口:“若华夏军过于依赖这土雷,西南面的山里,倒可以多去趟一趟。”

    “大帅所言极是。”高庆裔点头,随后再次举杆,“除土雷外,华夏军中有所依仗者,首先是铁炮,华夏军手工厉害,对面的铁炮,射程可能要有余我方十步之多……”

    “……如我方一般,此时华夏军中,已经有了大量的手掷火雷,单手掷出,可及数十步,对上此物,步兵冲阵已毫无威力……”

    “……再者,诸位将军都需小心,华夏军中,有特制火枪,弹丸发射可远及百丈之遥。据探子回报,华夏军好在密林之中发射此物,故各军前行之际,随军斥候都须分散百丈,净空隐患,不可掉以轻心……”

    “……热气球……”

    “……火枪阵……”

    巨大的营帐中,高庆裔一项一项地列举出对面华夏军所拥有的杀手锏,那声音就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底,后方的汉将渐渐的为之色变,前方的金军将领则大都显出了嗜血、决然的神色。

    风吹过,似乎还有雾气在山里流淌,曾经身为老猎人的金国斥候们在林间小心地前行,见到不寻常的动静与地貌时,便扔过去石头。身携长刀的华夏军斥候们,也正从不同的地方潜行过来。

    厮杀掠起,偶尔甚至会夹杂土雷的爆炸声,有时候甚至会看到林中仍有的稀罕鸟儿飞起来。

    这些声音,就是这场大战的前奏。

    数十万大军屯驻的延绵军营中,女真人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这是在宗翰、希尹等人的主持下,女真人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开始的积累。待到高庆裔将整个局势一桩桩一件件的讲述清楚,完颜宗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随后,开始了他的排兵布阵……

    ****************

    黄河以北,刘承宗率领的华夏第五军第三师,已经越过了大名府。

    去年对王山月等人的一场救援,祝彪率领的华夏军山东一部在大名府折损过半,女真人又屠了城,引发了瘟疫。如今这座城池只是孤独的月下凄凉的废墟。

    军队在废墟前祭奠了死难的同志,之后折向仍被汉军包围的梁山泊,要与梁山内部的祝彪、王山月等人内外夹攻,凿开这一层封锁。

    一路之上饿殍满地,山东已成人间地狱了。

    ……

    晋地的反击已经展开。

    十月初,于玉麟率兵杀回威胜,廖义仁等人仓惶溃逃。

    楼舒婉回到这座一度投入了无限热情的城池,此时被大火烧过的这座城池还未恢复过来,火焰的废墟里只有不多的如孤魂野鬼般的饥民。

    但不久之后,听说女相杀回威胜的消息,附近的饥民们逐渐开始向着威胜方向汇集过来。对于晋地,廖义仁等大族为求胜利,不断征兵、盘剥不休,但只有这菩萨心肠的女相,会关心大伙的民生——人们都已经开始知道这一点了。

    当初开垦的田地业已荒废,当初金碧辉煌的宫殿已然坍圮,但只要有人,这一切终将再度建设起来。

    西南大战迫在眉睫的讯息也已经传到这里。

    楼舒婉定下了威胜的重建计划,但这一切的前提,仍旧建立在西南能够支撑住的条件下。

    “不要让我失望啊……宁毅。”

    冬日将至,田地不能再种了,她命令军队继续攻城掠地,现实中则仍旧在为饥民们的口粮奔走发愁。在这样的空隙间,她也会不自觉地凝望西南,双手握拳,为远在天边的杀父仇人鼓了劲……

    ……

    东南的大海上,龙船舰队靠海岛休整,补充了物资。

    周佩肃清了一些三心二意之人,此后封官许愿,振奋士气,掉头等待着后方追来的另一只船队。

    太湖舰队,领队的将军叫做胡孙明,降金之后带队出海追击,此时已到了近处。

    不能永远逃亡,在女真人的威势下,也不好轻易靠岸。周佩握紧了手中最后的力量,知道必须要打胜这一仗!

    这一刻,她也豁出了她的一切。

    ……

    同一时刻,君武带兵杀出江宁,在兀术等人的围追堵截下,开始了去往福建方向的逃亡旅程。

    这屈辱的旅程,既是磨砺、又是练兵,无论如何,他不能再被女真的大军围死在长江边上……

    ……

    江南西路。

    击溃了三支汉军后,陈凡带着他麾下的军队开始迅速地转移西撤,躲避着一路追赶而来的术列速骑兵的追杀。

    队伍爬过高高的山麓,卓永青偏过头看见了壮丽的夕阳,红色的光芒洒在起伏的山间。

    渠庆从后方走过来:“大好河山呐。”

    如此说了一句,这位中年男人便步伐矫健地朝前方走去了。

    卓永青奔跑两步,在延绵的队伍中,追向前方。

    ……

    西南。

    大战前的气息并不总是紧张肃杀。

    鹰嘴岩附近的关隘口,战前最后一批的准备物资被马队送了过来,看押马队的还有妇女队的人——华夏军人力资源紧缺,女性早已开始在作坊中做事,一些军人家属在战事也担负起了她们的责任——带领属下驻扎此处的毛一山看见妻子陈霞也混在了队伍里。

    这有点像是以权谋私。

    “你好久没回去了,人家想在打起来之前过来看看你。”

    陈霞是性格火烈的西北女子,家里在当年的大战中死去了,后来嫁给毛一山,家里家外都操持得妥妥帖帖。毛一山率领的这个团是第五师的精锐,极受倚重的攻坚团,面对着女真人将至的态势,过去几个月时间,他被派遣到前方,回家的机会也没有,或许意识到这次大战的不寻常,妻子便这样主动地找了过来。

    “嗯,这也没什么。”毛一山默许了妻子这样的行为,“家里有事吗?石头有什么事情吗?”

    毛一山与陈霞的孩子小名石头——山下的小石头——今年三岁,与毛一山一般,没显出多少的聪明来,但老老实实的也不需要太多操心。

    陈霞摇了摇头:“没事,石头也好好的。”

    “嗯……”毛一山点头,“前面是我们的阵地。”

    西南的山中有些冷也有些潮湿,夫妻两人在阵地外走了走,毛一山给妻子介绍自己的阵地,又给她介绍了前方不远处凸起的险要的鹰嘴岩,陈霞只是这样听着。她的心中有担忧,后来也不免说:“这样的仗,很危险吧。”

    “打得过的,放心吧。”

    “打得过,也很危险吧。女真人有五十多万呢。”

    “嗯……总是会死些人。”毛一山说,“没有办法。”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毛一山沉默了一阵。

    “……我十多年前就当了兵,在夏村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那一仗打得难啊……不过宁先生说得对,你一仗胜了还有十仗,十仗过后还有一百仗,总得打到你的敌人死光了,或者你死了才行……”

    “军队造反,上了青木寨,到了小苍河,董志原一战,身边的人死了快一半……跟娄室打,跟女真人打,一仗一仗的打,死到现在,当初跟着起事的人,身边没几个了……”

    毛一山回忆着这些事情,他想起在夏村的那一场战斗,他自一个小兵刚刚觉醒,到了现在,这一场场的战斗,似乎仍旧无穷无尽……陈霞的眼中溢出泪水来:“我、我怕你……”

    “……但若是无人去打,咱们就永远是西北的下场……来,高兴些,我打了半辈子仗,至少如今没死,也不见得接下来就会死了……其实最重要的,我若活着,再打半辈子也没什么,石头不该把半辈子一辈子搭在这里头来。咱们为了石头。嗯?”

    他捧着皮肤粗糙、有些胖胖的老婆的脸,趁着四野无人,拿额头碰了碰对方的额头,在流眼泪的女人的脸上红了红,伸手抹掉眼泪。

    “而且,宁先生之前说了,若是这一战能胜,咱们这一辈子的仗……”

    “咱们这一辈子的仗……”毛一山看着远处的鹰嘴岩:“就该走过一半了。”

    晦暗的天光就要被山里的石头吸进去,夫妻俩走在这里,看了毫不出奇的景色,如此度过了大战之前的、最后安宁的时光。

    妻子离开之后,毛一山依照惯例,磨亮了自己的刀,尽管在成为团长之后,他已经很少在前线冲阵了,但这一次,或许会有机会。

    与家人的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成为永诀。

    但重要的是,有家人在后头。

    他们就只能成为最前方的一道长城,结束眼前的这一切。

    无论是六万人、六千人、六百人……甚或六个人……

    十月下旬,近十倍的敌人,陆续抵达战场。厮杀,点燃了这个冬季的帷幕……

第八七九章 凶刃(上)

    该如何来描绘一场战争的开始呢?

    就如同你一直都在过着的平凡而漫长的生活,在那漫长得近乎枯燥历程中的某一天,你几乎已经适应了这本就享有一切。你走路、聊天、吃饭、喝水、耕地、收获、睡眠、修葺、说话、玩乐、与邻人擦肩而过,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看见千篇一律,似乎亘古不变的景色……

    有人将你从这样的理所当然中,陡然拉拽出来。

    没有心理准备——当然那几乎是无论如何提前建设都不会拥有的东西。你感到生气、愤怒……然后看见的便是邻人的头颅与猩红的鲜血,你的脑袋和灵魂还无法接受与容纳这一切,在那你漫长的仿佛带着天地至理的人生中,所见过的最多的血也不过是邻人打架时推搡造成的后果,又或是县里讲土匪杀手时带来欢呼的行刑。世上真有如此之恶吗?它为何又会在这一天到来呢?为何又会让生于世间的自己遇到呢?

    想清楚这一切,需要漫长的时光……

    ……

    周元璞是剑阁以西青川县郊的一名小员外。周家世居青川,祖上出过举人,住在这小地方,家中有良田数百亩,十里八乡说起来也算得上诗书传家。

    虽然毗邻剑阁险关,但西南一地,早有两百年不曾遭逢战事了,剑阁出川地势崎岖,山中偶有匪事,但也闹得不大。最近这些年,无论是与西南有贸易往来的利益团体还是镇守剑阁的司忠显都在刻意维护这条路上的秩序,青川等地更是平安得犹如世外桃源一般。

    周元璞活到二十四岁的年纪,接了还算富裕的家业,娶有一妻一妾,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六岁,儿子四岁。一路过来,平安喜乐。

    这一切并非慢慢失去的。

    早先的几日,附近乡县的人们还偶尔说起了那似乎极为遥远的战事,有人说起过女真人的残暴,考虑了要不要离开,也有人说起,不管女真人占了哪里,岂不都得留人种点粮食?

    这样的议论只是星星点点,没有让大部分人产生过度的反应,周元璞也只是在脑海里认真地思虑了几次。

    十月十七这天深夜,他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突然被拖下床来。冲进院子里的匪人多数看起来还是汉兵,唯有领头的几人穿着奇怪的外族衣装。此时外头村子里已经哭喊成一片了,这些人似乎认为周元璞是家境较好的员外,领了女真的“大人”们过来搜刮。

    周元璞与家中妻妾、儿女、仆人们被拉出房间,为首的一名汉人问他存粮在哪,家中的钱物都藏在哪,周元璞犹然浑浑噩噩,外族人却并不多言,他们拖起家中的一名仆人,将人吊在树上,便直接拿刀剖了人的肚子,血腥的气息吓倒了所有人。

    周元璞便交代了家中存粮的地方,收藏字画古玩金银的地方,他哭着说:“我什么都给你,不要杀人。”众人去搜刮时,外族人便拖着他的妻子,要进房间。

    妻子哭号反抗,外族人一巴掌打在她头上,女人脑袋便磕到台阶上,口中吐了血,眼神当时便涣散了。眼见母亲出事的女儿冲上去,抱住对方的腿想咬,那外族人一刀杀了小女孩,然后拖了他的妾室进去。

    妾室不敢反抗,几名外族人先后进去,然后是其他人也轮流进去,妻子躺在地上身体抽搐,眼神似乎还有反应,周元璞想要过去,被打翻在地,他抱住四岁的儿子,已经完全没了反应,心中只在想:这莫不是夜里做的噩梦吧。

    夜黑得愈发浓烈,外头的哭喊与嚎啕渐渐变得细微,周元璞没能再见到房间里的妾室,头上留着鲜血的妻子躺在院落里的屋檐下,目光像是在看着他,也看着年幼的孩子,周元璞跪倒在地上哭泣、恳求,不久之后,他被拖出这血腥的院落。他将年幼的儿子紧紧抱在怀中,最后一眼见到的,还是躺倒在冰冷屋檐下的妻子,房间里的妾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

    漫长的山道中升起迷雾了,人们被绳索绑缚,被驱赶到一起。往前走的过程里,又有人被杀死在路边。

    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的不真实。

    在此后数日的浑浑噩噩中,周元璞脑中不止一次地想到,女儿是死了吗?妻子是死了吗?他脑中闪过人们被开膛破肚时的情景——那岂是人世间该有的情景呢?

    不是说好了,不管占了哪里,都得留人种点粮食的吗?

    自己给了粮食,给了珍玩,给了一切的积蓄。为什么还不够呢?

    山里的迷雾来了又去,他抱着孩子在湿滑的山道间前行,中间被发了些如猪潲一般的稀粥。孩子似乎也被吓傻了,并没有过多的哭闹。

    他们随着军队一路向前,然后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人们的眼前出现了奇怪的事物,古旧县城低矮的城墙,县城外小山上一排排的沟豁,黑色的延绵的军旗,他们被围起来,看管了一两日,然后,有人驱赶着他们走向前方。

    ……

    黄明县城。

    眼见着对面阵地开始动起来的时候,站在城墙上方的庞六安放下了望远镜。

    从梓州赶来的华夏第五军第二师全体,如今已经在这边卫戍完毕,过去数日的时间,女真的大队陆续而来,在对面林立的旌旗中可以看到,负责黄明县战场压阵的,便是女真宿将拔离速的核心队伍。

    黄明县城前方的空地、山岭间容纳不下过多的军队,随着女真军队的陆续赶来,周围山岭上的树木倾倒,迅速地化为防御的工事与栅栏,两边的热气球升起,都在察看着对面的动静。

    庞六安在城墙上观望的同时,也能隐约看见对面坡地上巡视的将领。对于战场的动员,两边都在做,黄明县城内外阵地负责防守的华夏军士兵们在沉默中各自按部就班地做好了卫戍准备,对面的军营里,偶尔也能见到一队队虎贲之士集结嘶吼的景象。

    攻城的器械、投石的车辆,也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迅速地组装起来了。

    与这个时代的战绩最强军队主力的正面交锋,正式纳入视野范围。

    十月二十五,上午,拔离速在军营之中下了命令。

    “试试他们。”

    作为炮灰的民众们便被驱赶起来。

    庞六安放下望远镜,握了握拳头:“操。”

    城头上的炮口微调了方向,战鼓响起。

    ……

    两军对垒的战场上,人们哭喊起来。

    周元璞抱着孩子,不知不觉间,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最前方。视野的两方都有肃杀的声音在响。

    周元璞的脑袋稍微的清醒过来。

    “放了我的孩子——”

    他举起了四岁的儿子,在两军阵前用尽了全力的哭喊而出。然而无数人都在哭喊,他的声音旋即被淹没下去。

    不久之后,四岁的孩子在拥挤与奔跑中被踩死了。

    在蓦忽而过的短暂时日里,人生的遭遇,相隔天与地的距离。十月二十五黄明县战争开始后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曾经以周元璞为顶梁柱的整个家族已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点到即止,也没有对妇孺的优待。

    这是剑阁附近成千上万家庭、人众经历的缩影,即便有人幸而存活,这场经历也将彻底改变他们的一生。

    然而,再巨大的愤怒都不会在眼前的战场中激起半点波澜。夹杂着天南海北无数家庭利益、倾向、意志的人们,正在这片天空下对冲。

    **************

    武朝建朔最后一年的那个冬天,爆发于西南群山之间、决定整个天下走势的那一场大战,既像是为一个持续两百余年的大帝国唱响的挽歌,又像是一个新的时代在孕育于爆发间铺陈的声响。它犹如大河远来,汹涌澎湃,却又稳重厚实。

    人们知道,所有的积累与沉默,都将在这里被揭开。

    为了这一场战役,女真人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随着完颜宗翰命令的下达,数以十万计的军队开始有条不紊地开拨前行。此时,第一批的工兵队已经勘探和搭建好了道路,以女真精锐为主力的先锋部队也已经在途中占好了关键的位置。

    从剑阁至黄明县城、至雨水溪两条道路各有五十余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山道过去仅仅负担着商队通行的责任,在数十万大军的体量下立刻就显得脆弱不堪。

    仅仅是在军队正式拔营后的第三天,由拔离速、讹里里率领的前锋部队就各自抵达了预定交战位置,开始选地扎营。而无数的军队在长达数十里的山道间蔓延成长龙,冬日山间阴冷,原本还算结实的山道不久之后就变得泥泞不堪,但韩企先、高庆裔等将领也早已为这些事情做好了准备。

    工兵队与归附较好的汉军精锐迅速地填土、修路、夯实地基,在数十里山道延伸往前的一些较为开阔的节点上——如原本就有人聚居的十里集、苍火驿、黄头岩等地——女真部队扎下军营,随后便驱使汉军部队砍伐树木、平整地面、设置关卡。

    即便华夏军真的凶悍勇毅,前线一时不胜,这一个个关键节点上由精锐组成的关卡,也足以挡住素质不高的仓惶后撤的军队,避免出现倒卷珠帘式的大败。而在这些节点的支撑下,后方一些相对精锐的汉军便能够被推向前方,发挥出他们能够发挥的力量。

    女真开国二十余年,完颜宗翰曾经无数次的打出以少胜多的战绩,他下方的将领也早已习惯豁出性命一波猛攻,对面如潮水般溃退的景象。在实际作战中摆出如此沉稳的态度,在宗翰来说或许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但考虑到娄室、辞不失的遭遇,女真军中倒也没有多少人对此感到多余。

    山中作战,一时间能够摆开的兵力并不多,华夏军在山中几处关键节点的加塞,使他们在短时间内不会遇上悬殊兵力的碾压,然而只要保持通路不会出现大问题,女真精锐兵力一波一波地上,这是整个天下都不会有人扛得住的凶猛攻势——至少在眼下,这一想法还是全天下的共识。

    车辚辚马萧萧,士兵的身影如蚁群般在山麓间延伸,各种各样的军旗招展如密林,巨大的热气球不时的升起在天空中,密林上方,间或有海东青飞旋。以十万计数的军队犹如灌入窄道的洪水,只要突破前方的加塞点,他们的前方,便会是一马平川。

    又或者,至少是胜利的一半。

    十月底,正面战场上的第一波试探,出现在东路战线上的黄明县城出山口。这一天是十月二十五。

    而早在三天前,自黄明县城、雨水溪对峙线朝剑阁方向延伸的崎岖山岭中,复杂无比的斥候战,就已经不约而同地开始升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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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往今来,无论在哪只部队当中,能够担任斥候的,都是军中最值得信任的心腹与精锐。

    放诸于现代军队意识尚未觉醒的时代里,这一道理极为浅显:吃饷卖命之人卑微、低贱,没有主观能动性的情况下,战场之上即便要驱使士兵前进,都得以极度严苛的军法约束,想要将士兵放出去,不加管束还能完成任务,这样的士兵,只能是军队中最为精锐的一批。

    为将者的近身亲卫、世家大族的家丁又或是豢养的虎狼之士,至少是能够随着战局的发展获得好处的人,才能够诞生这般主动作战的心思。

    今年三十二岁的邹虎便是原本武朝军队的斥候之一,手下领一支九人组成的斥候中队,卖命于武朝将领侯集麾下,一度也曾参与过襄樊防线的抵抗,后来侯集的军队触犯军法过多,在岳飞跟前收了不少气。他自称腹背受敌,压力极大,终于便投降了女真人。

    邹虎对此并无意见。

    他是山中猎户出身,幼时贫苦,但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练出了一番穿山过岭的本事。十余岁参军,他身体不错,也早见过血,于侯集军中被当成虎贲精锐培养。

    侯集是性情传统的将军,练兵讲究一个凶性。认为没有虎狼的性子,如何上阵杀敌?这十余年来,武朝的资源开始往军队倾斜,侯集这样的领兵人也得到了部分官员的拥护,在侯集的麾下,士兵的张扬跋扈、欺凌乡人,并不是罕见的事情。邹虎的性子初时还算淳朴,在这样的环境下过了十余年,性情也早已变得凶残起来了。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这世上本就弱肉强食,拿不起刀来的人,原本就该是被人欺凌的。

    自己这些吃饷的人豁出了性命在前头打仗,其他人躲在后头享福,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若还得不了好处,那就真是天理不公。

    ——侯集麾下的精锐,素来是在这样的声音中过日子的,到了一些摩擦、比试的环节上,他手下这帮凶残暴戾的虎狼之士,多少也能挣下一些面子。这令他们变本加厉地坚定了信念。

    到得后来,大军调拨襄樊防线,岳飞六亲不认地整肃军纪,侯集便成为了被针对的重点之一。襄樊大战本就激烈,前线压力不小,邹虎自认每次被派出去——虽然次数不多——都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求生路,如何耐得后方还有人拖自己后腿。

    再后来战局发展,襄樊周围各个营寨系数被拔,侯集于前线投降,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平日里再说起来,对于自己这帮人在前线卖命,朝廷重用岳飞这些青口白牙的小官胡乱指挥的行径,更是添油加醋,甚至说这岳飞小儿多半是跟朝廷里那生性淫荡的长公主有一腿,因此才得到提拔——又或者是与那狗屁太子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朝廷如此昏聩,岂能不亡!

    参与了女真部队,日子便好过得多了。从襄樊往剑阁的一路上,虽然真正富裕的大城镇都归了女真人搜刮,但作为侯集麾下的精锐斥候部队,许多时候大伙儿也总能捞到一些油水——而且几乎没有敌人。面对着女真老帅完颜宗翰的进军,襄樊防线溃败后,接下来便是一路的摧枯拉朽,就算偶尔有敢抵抗的,实际上反抗也极为微弱。

    男儿生于世上,这样子打仗,才显得爽利!

    众人每日里说起,互相道这才是投了个好东家。侯集对于武朝没有多少情感,他自小贫苦,在山中也总受地主欺负,当兵之后便欺负别人,心中早已说服自己这是天地至理。

    投靠女真数月之后,侯集跟麾下的弟兄说话时,又渐渐能说出一些更有“道理”的言辞来,例如武朝腐朽,灭亡乃天地定数,大金崛起正符合了世道轮转的定数,这次跟了大金,子孙后代便也有两三百年的福享——对照武朝便能想得明白。大伙儿及时选边,立下功绩,将来在这天下便能有一席之地。

    总之,打完这仗,是要享福啦!

    **月间,大军陆陆续续抵达剑阁,一众汉军心中自然也有害怕。剑阁雄关易守难攻,一旦开打,自己这帮归附的汉军多半要被当成先登之士上阵的。但不久之后,剑阁居然开门投降了,这岂不更加证明了我大金国的天命所归?

    没了剑阁,西南之战,便成功了一半。

    十月里军队陆续过关,侯集麾下主力被安排在剑阁后方压阵运粮,邹虎等斥候精锐则首先被派了进来。十月十二,军中文官登记与复核了各人的名册、资料,邹虎明白,这是为防止他们阵前叛逃或是投敌做的准备。而后,各个军队的斥候都被集合起来。

    被动员起来的斥候精锐足有万人之多,女真人中的精锐老卒便超过两千,负责统领斥候部队的,是金国宿将余余。

    “……光只斥候便一万多……灭国之战,这架子是搭起来啦……”

    与身边弟兄说起的时候,邹虎仿着平时诗集看戏时听到的口吻,言语颇为轻佻,但心中也不免为止震撼和与有荣焉。

    “……前方那黑旗,可也不是好惹的。”

    队中有人这样说时,邹虎也点头,拿出口头禅来:“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这世上道理,大伙儿可还看得不够么,大帅养咱们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兜着,为什么?你够凶你就有吃的……武朝早就没戏了,那姓宁的确实凶,杀了皇帝,咱们不也是忍不了那帮家伙才反的么。你们身边,也都是这世上最凶的人……将来你是吃肉还是吃屎,打了西南这一仗,没人能说闲话了。”

    “……为什么进来的是咱们,其他人被安排在剑阁外头运粮了?因为……这是最凶的人才能进来的地方!”

    邹虎如此给麾下的士兵打着气,心中既有恐惧,也有激动。投靠女真之后,他心中对于汉奸的骂名,还是颇为介意的。自己不是什么汉奸,也不是胆小鬼,自己是与女真人一般凶残的勇士,朝廷昏聩,才逼得自己这帮人反了!如那心魔宁毅一般!

    而今大伙儿都聚在西南了,这就是天底下最厉害人的战场,打完这一仗,挣下大大的功名,天下人自然要对自己刮目相看。当然,到那个时候,也不必自己去解释什么,天下都是大金的,自己眼前自然也会有一场富贵在等着。

    斥候部队集结,女真宿将余余在高台上巡视的那一刻,邹虎便确定了这一点。在那接受巡视的校场上,前后左右哪里都是精锐的虎贲之士。属于女真人的斥候队一看便是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最难缠的老兵——这是完颜宗翰都最为倚重的部队之一。

    此外,渤海人、辽人、辽东汉人的队伍,也都是此时全天下最为精锐的斥候成员。便是自己这帮由各个归附军队里选出来的,又有哪一个不是手上沾了无数献血的精英中的精英——稍微差一点的,只配在后方劫掠和押粮,连剑阁都进不来,因为这边太他妈挤了。

    这样的阵容杀过去,自己这边怎么输?

    女真人向斥候们宣布了杀敌立功的细则,斥候部队不久便被分批次地派出去。在长达数十里的山道附近,周围斥候首先要建立起来的,是一道长达百丈的防线——这是为了避免黑旗斥候部队对女真将领的偷袭、对道路的破坏,而最为精锐的一批人,则被放出去到崎岖的山间寻找能够通过的小路。

    剑阁附近群山环绕,车马难行,但过了最崎岖的大剑山小剑山山口后,虽然亦有峭壁悬崖,却并不是说完全不能行走,女真部队人手充足,若能找出一条窄路来,随后让无足轻重的汉军过去——无论损伤是否巨大——都将彻底打破人手不足的黑旗军的阻击谋划。

    由于本身的力量还不被信任,邹虎与身边人最开始还被安排在相对后方一些的固定岗上,他们在崎岖山岭间的制高点上蹲守,呼应的人手还很充足。这样的安排危险并不大,随着前方的摩擦不断加剧,队伍中有人庆幸,也有人躁动——他们皆是军中精锐,也大都有山地间行走生存的绝技,不少人便恨不得展示出来,做出一番亮眼的成绩。

    汉军部队在战场上或许远远比不上女真人,那都是一帮兵油子烂泥扶不上墙,但若论单兵技巧,斥候当中毕竟也有大量心气高的人物存在。有的在山中奔行一日不见疲惫,有的穿山过岭如履平地,有的善于隐藏,有的杀气外露猛兽见之都要瑟瑟发抖,有的陷阱布置精巧常人难避,他们往日里也受到过重视,此时既然降了,自然也想露一手惊一惊那帮眼高于顶的女真人。

    从剑阁出发往黄明县城,走过十里的地方,有一处相对开阔的聚居点叫做十里集,此时已经被拓宽为军营了。邹虎小队看守的地方便在附近的山中,每日里看着密密麻麻的士兵砍伐树木,一日一变样,真像是有移山填海的威力。

    他每日夜间便在十里集附近的军营休息,不远处是另一批精锐聚居的营地:那是归附于女真人麾下的江湖人的聚集地,约有八百人之多,都是这些年陆续归附于宗翰麾下的绿林高手,其中有一部分与黑旗有仇,有一部分甚至参与过当年的小苍河大战,其中领头的那帮人,都在当年的大战中立下过莫大的功勋。

    这帮绿林人也多是汉人,双方人员偶尔便有来往,绿林人手上多有武艺绝活,原本眼高于顶,邹虎等精锐斥候身上也有绝技,互相展露之中,便都存了一分敬意。对面作为头目之一的一名绿林大豪名叫任横冲的,外号“覆血神拳”,与邹虎相见投缘,闲聊时说起前方的华夏军来,便道:“那宁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年在汴梁被逼得跟孙子一样,就算小苍河,老子杀他手下的小崽子也杀了许多。”

    邹虎这才知道对方当初在汴梁便认得那宁毅,小苍河之战又有战绩,当下悉心请教,任横冲便说起小苍河时与华夏军的作战,又说起他当年在京城与宁毅结了梁子,后来便立誓要以杀死宁毅为目标。

    ——在这之前不少绿林人士都因为这件事折在宁毅的手上,任横冲总结教训,并不鲁莽地直面宁毅。小苍河之战时,他率领一帮徒子徒孙进山,手底下杀了不少华夏军成员,他原本的外号叫“红拳”,后来便成了“覆血神拳”,以显霸气。

    小苍河之战后,任横冲得女真人赏识,暗中资助,专门研究与华夏军作对之事。华夏军转往西南后,任横冲还来做过几次破坏,都没有被抓住,去年华夏军下除奸令,罗列名单,任横冲置身其上,身价更是飞涨,这次南征便将他作为精锐带了过来。

    任横冲是颇有心气之人,他习武有成,半生得意。当年汴梁局势风云变幻,大光明教教主发动天下群豪进京,任横冲是作为淮南绿林的领军人物上京的。那时他成名已十余年,被称为绿林名宿,实际上却不过三十出头,真可谓意气风发前途远大,当时进京的一些人物年纪老迈,即便武艺比他高强的,他也不放在眼里。

    在那时的任横冲看来,自己将来是要成为周侗、方腊、林宗吾一般的武林大宗师的。那时权倾一时的秦嗣源下台,女真又被打退,百废待兴,京城之地可谓天空海阔,就等着他上台表演。谁知后来一帮人追杀秦嗣源,一切都被葬送在那场屠杀里。

    那一天汴梁城外的野地上,任横冲等人看见那心魔宁毅站在远处的土坡上,脸色苍白而怨忿地看着他们,林宗吾等人走上去嘲笑他,任横冲心中便想过去朝这传闻中有“宗师”身份的大魔头做出挑战,他心中想的都是大出风头的事情,然而下一刻便是无数的骑兵从后方跃出来。

    即便天下第一的林宗吾,当时也是掉头就跑,任横冲外号“红拳”,但面对骑兵的冲撞,拳法真是屁用也不抵。他被战马冲撞,摔在地上磕碎了一颗牙,满嘴是血,后来又被拖着在地上摩擦,裤子都被磨掉,浑身是伤。一帮绿林人士被骑兵追杀到晚上,他光着屁股在尸体堆中装死,屁股上被扎了一枪都没敢动弹,这才保全一条性命。

    对于从小养尊处优的任横冲来说,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屈辱的一刻,没有人知道,但自那以后,他愈发的自尊起来。他费尽心机与华夏军作对——与鲁莽的绿林人不同,在那次屠杀之后,任横冲便明白了军队与组织的重要,他训练徒子徒孙互相配合,暗地里伺机杀人,用这样的方式削弱华夏军的势力,也是因此,他一度还得到过完颜希尹的接见。

    即便是面对着眼高于顶的女真人,任横冲自认也不落于下风。大军终于杀到西南,他心中憋着劲要像当年小苍河一般,再杀一批华夏军成员以立威,心中早已沸腾。与邹虎等人说起此事,开口勉励要给那帮女真瞧瞧,“什么叫做杀人”。

    过去数日,往前探路的精锐女真斥候陆陆续续都有受伤被抬回来的,一些是被地雷炸伤,一些是落入了华夏军的配合伏杀中,对于华夏军的凶狠,已经陆续有人感受到了。

    不久之后,他们得到了前进的机会。

    十月十九,前锋部队已经在对峙线上扎下营寨,构筑工事,余余向更多的斥候下达了命令,让他们开始往交界线方向推进,务求以人数优势,杀伤华夏军的斥候力量,将华夏军的山间防线以蛮力破开。

    任横冲带领麾下百余徒子徒孙,当天便出发了。

    邹虎是其后的一批,这时候,他还没有感受到太多的东西,作为已经滞后的斥候队,理论上来说,即便他们赶到前方,剩给他们的机会也不多了。川蜀山势复杂,能走的路终究也就那么多,数千人分几百批朝前方犁过去,能剩给后方的,没多少东西。

    山路难行,斥候精锐往前推的压力,两天后才传到前线位置上。

    这时候总管华夏军斥候部队的是霸刀出身的方书常,二十这天下午,他与第四师参谋长陈恬碰头时,收到了对方带来的进攻命令。宁毅与渠正言那边的说法是:“要开打了,瞎了他们的眼睛。”

    此时,分拨到方书常手上统一调配的斥候部队共有四千余人,半数是来自第四师渠正言手下专为渗透、猎杀、斩首等目的训练的特种作战小队。剑阁附近的山路、地形早先半年便已经经过反复勘探,由第四师参谋部规划好了几乎每一处关键地点的作战、配合预案。到二十这天,一切被完全确定下来。

    当天下午和晚上组织了出发前的安排和动员会。二十一,除原本就在山中作战的一千五百余人,以及方书常手头保留的五百预备队外,共有两百个以班为规模的基本特种作战单位,从不同方向上,被投入到前方的山岭之中。

第八八〇章 凶刃(中)

    热气球升起在天空中,风声呼啸,吹过视野间起伏的山峦。

    初冬的山岭入目青灰,起起伏伏间犹如一片奇异的海洋,山岭间的道路像是破开海洋的巨龙,随着军队的行进朝前方蔓延。远处的树林起伏跌宕,林间藏着噬人的深渊。

    蜀地地势雄奇,李白曾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事实上,被形容为难于上青天的这片道路,已经属于进入蜀地相对易行的关口了。

    剑阁往西,金牛道往北,后世被称为龙门山断裂带的一片地方,属于真正的天堑。往南的大小剑山,虽然也是道路崎岖,断崖密布,但金牛道穿山过岭,不少驿站、村落附于道旁,送行来往客商,山中亦能有猎户出入。

    过去能在这般崎岖的山岭间穿行的,毕竟也只是附近家贫无着的老猎户了。密集的山林,崎岖的地形,普通人入林不久,便可能在山间迷路,再也无法回转。十月中旬,第一波成规模的战斗便爆发在这样的地形里。

    籍着升空的热气球又或是建在高处的瞭望塔,偶尔能看见爆炸的动静出现在远处的密林间或是山涧里。

    华夏军斥候随身带有名为手榴弹的爆炸物,女真的斥候部队也随身携带能以明火引燃的火雷。除这二者引起的剧烈声响外,林间的多数厮杀外界并不容易看到,只是会有惨叫声远远传来,偶尔能见到林间升起的烟雾,又或是不知从哪里遥遥传来的“砰”然声响,大路上的部队便知道那厮杀在进行。

    最初的几日,林间发生的还是虽然激烈却显得分散的战斗,开始交手的两支部队谨慎地试探着对手的力量,远远近近零星的爆炸,一天大概数十起,偶尔有伤者从林间撤出来,为首的女真斥候便向上头的将官报告了华夏军的斥候战力。

    这些斥候都是女真军中最为精锐的老兵,他们或是北方山中最严苛环境里锻炼出来的猎户,或是尸山血海里幸存下来的战士,感觉敏锐,放入山林里无论是生存找路、还是博杀熊虎,都不在话下。且许多人在军中颇有名望,放在哪支部队里都是受将领信任的心腹。余余一开始便动用这些心腹之人,其一是信任他们,其二是为了得到最准确的反馈。

    初次交手的反馈随着伤者与后撤的斥候队迅速传回来,在西南发展了数年的华夏军斥候对于川蜀的山地没有丝毫的陌生,第一批进入山林且与华夏军交手的精锐斥候取得了些许战果,伤亡却也不小。

    在最初的几天的摩擦里,其实无法判断准确的伤亡比——但这样的情况倒也没有出乎女真上层的意外——在百人以下的小规模冲突中,即便是武朝军队也常常能打出两眼的战绩来,汉人不缺勇毅之士,更何况是斩杀过娄室与辞不失的黑旗军。

    二十,事先安排的后续斥候陆续进山,对于这些非女真系的斥候们,军队高层开出了极高的赏格:杀黑旗军士兵一名赏钱百贯,军官则在此基础上递增,连级往上有田亩、官衔甚至于爵位封赐,活捉以三倍计。

    武朝社会贫富差距巨大,贫苦人家一年散碎开销不过数贯钱,从八品县令的月俸十五贯左右,已经相对富裕。这里普普通通一颗人头便值铜钱百贯,斥候又大都是军中精锐,杀上几个肩上带着花的,那便一辈子富裕无忧。

    用于奖励的金银装在箱子里摆在道路上几个驿站军营旁,晃得人眼花,这是各军斥候直接便能领的。至于军队在战场上的杀敌,赏赐首先归于各军军功,仗打完后统一封赏,但基本上也会与斥候领的人头价相差无几,即便战死沙场,只要军队军功到位,赏赐将来仍旧会发至各人家中。

    以这样的赏格而论,“买”完整个华夏军的人头,完颜宗翰需要花出去的银钱至少是数千万贯往上走,但他并不介意。

    辽国仍在时,武朝每年给付辽国的岁币只是银钱便过了百万贯,而依靠贸易武朝一转手又以倍计地赚了回去。童贯当年赎买燕云十六州,与北地大小家族、朝中各路官僚凑了价值数千万贯的财物,到头来他伐辽有功,收复燕云,名声大振,这数千万贯财物众人岂不还是会从百姓手上捞回去。

    及至金国踏平中原、覆灭武朝,一路上破家灭族,抄出来的金银以及能够抓回北地生产金银的奴隶又何止此数。若正能以数千万贯的金银“买”了华夏军,此时的宗翰、希尹等人还真不会有半点吝啬。

    这是底定天下的最后一战了。

    这样巨大的利益与荣耀当中,不仅仅是斥候,甚至于中层下层的各个士兵都在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二十二,那苍莽山林中斥候的冲突陡然开始变得激烈,女真人投入的兵力、华夏军投入的兵力在同一时间、同一节点上选择了加码。

    自二十二的下午起,崎岖的山岭间能看到的最为明显的冲突特征,并不是偶尔便传来的爆炸声,而是从林间升腾而起的黑色烟柱与山火:这是在林地的混乱环境中交手后,不少人选择的混淆局面的策略,一些山火旋起旋灭,也有一些山火在初冬已相对干燥的环境中熊熊蔓延,籍着呼啸的北风,掀起了莫大的声势。

    浓烟滚滚在山间飞舞,烧荡的痕迹十数里外都清晰可见,居住在林地里的动物四散奔逃,间或爆发的厮杀便在这样的混乱状况中展开。

    林间的大火多数由女真一方的渤海人、辽东人、汉军斥候引起。

    虽然女真人开出的巨额悬赏令得这帮艺高人胆大的军中精锐们迫不及待地入山杀敌,但进入到那苍莽的林间,真与华夏军军人展开对抗时,巨大的压力才会落到每个人的身上。

    川蜀的山林看来广袤辽阔,擅长山间奔走的也确实能够找到许多的道路,但崎岖的地形导致这些道路都显得狭窄而危险。未曾遇敌一切好说,一旦遇敌,会展开的便是最为激烈与诡谲的厮杀。

    以十人为一组,原本就是为了林间厮杀而训练准备的华夏军斥候穿着的多是带着与山林景色类似颜色的服装,每人身上皆携带大威力的手弩。乍然遭遇时,十名成员从不同方向封锁道路,只是从不同角度射来的第一波的弩箭就足以让人胆寒。

    除弩箭外,投掷的手榴弹每人皆携带了两三颗,狭窄道路上若遭遇这样的爆炸,委实让人进退两难。

    手弩、火雷等物以外,十名成员各有不同的侧重与配合,部分小队成员带着便于攀爬的精钢钩爪、能够让人如猿猴般上下山岭的滑轮组,亦有少量精锐小组带有狙击枪往前行动的,他们占领高处,利用望远镜观察,朝附近小队发出信号。

    女真斥候中固然也有海东青、有不少百步穿杨的神射手、有擅长攀爬山岭险峰的身负绝技之人,但在这些华夏军小队成系统的配合与前压下,这一天首先遇敌的斥候队伍们便遭遇到了巨大的伤亡。

    成百上千的斥候部队在入山口的大路上还显得拥挤与热闹,进入山林,选择不同的道路分散开来,不时还会遭遇过去几天入山的女真斥候精锐后撤的身影。他们作为生力军替补上去,华夏军的数百支特种作战小队也已经陆续杀来,到得下午,林间厮杀混乱,部分幸存的斥候放起大火,一些火焰熊熊燃烧。

    部分归顺了女真一方的斥候部队哭爹骂娘,他们在这林间固然“人多势众”,但各个队伍的战力有高有低、风格各有不同,互相之间的调配与前行进度亦有不同。一些部队正在前方厮杀,眼见着后方火焰竟蔓延了过来……

    而另一方面,华夏军各个特种作战小队早先便有个大概的作战计划,这还是开战初期,小队之间的联系紧密,以不同区域占领各个制高点上的核心团队为调配,进退有序,基本上还没有出现太过冒进的队伍。

    这些时日来,虽然也曾遇上过对方队伍中异常厉害的老兵、猎手等人物,有的突然出现,一箭封喉,有的隐匿于枯叶堆中,暴起杀人,产生了不少伤亡,但以交换比来说,华夏军始终占着巨大的便宜。

    按照后来的统计,二十二,在林间厮杀中死去的女真附属斥候部队约在六百以上,华夏军伤亡过百。二十三、二十四,双方伤亡皆有减少,华夏军的斥候战线总体前推,但也有数支女真斥候部队愈发的熟悉山林,占领了林间前方几个重要的观察点。这还是开战之前的小小损失。

    余余适应着这一状况,对于山间作战做出了数项调整,但总的来说,对于部分附庸部队作战时的生硬应对,他也不会过于在意。

    二十五,拔离速率领的数万军队在黄明县城外做好了准备,数千汉人俘虏被驱赶着往县城城墙方向前进。

    黄明县由原本坐落在这里的驿站小镇发展起来,并非坚城。它的城墙不过三丈高,面对山口一边的总长度四百六十丈,也就是后世一千五百米的样子。城墙从开阔地一直蜿蜒到南边的山坡上,山坡地势较陡,令得这一段的防御与下方形成一个“l”形的夹角,几架防御距离较远的投石车连同大炮在这里摆开,负责观察的热气球也高高地飘着这边的城头上方。

    城墙北端毗邻一道六七仗的山涧,但在靠近城墙的地方亦有过城小路。随着俘虏被驱赶而来,城头上的士兵高声喊话,让这些俘虏朝着城北方向绕行求生。后方的女真人自然不会允许,他们先是以箭矢将俘虏们朝南面赶,随后架起大炮、投石车朝着北端的人群里开始发射。

    人群哭喊着、拥挤着往城墙下方过去,箭矢、石块、炮弹落在后方的人堆里,爆炸、哭喊、惨叫混杂在一起,血腥味四散蔓延。

    挤到城墙下方的俘虏们才算是脱离了炮弹、投车等物的射程,他们有的在城下呼喊着希望华夏军开城门,有的希望上方掷下绳索,但城墙上的华夏军士兵不为所动,一部分人朝着城北蔓延而去,亦有人跑向城南的崎岖山坡。

    事实上,此时唯有城北山涧与城墙间的小路是逃生的唯一通道。女真军阵之中,拔离速静静地看着俘虏们一直被驱赶到城墙下方,中间并无地雷爆开,人群开始往北面拥挤时,他命令人将第二批大约一千左右的俘虏驱赶出去。

    这批俘虏当中混杂的是一支百人左右的弓箭队,他们籍着汉俘们的掩护拉近了与城墙之间的距离,开始朝着城墙下往北奔逃的俘虏们射箭,一些箭矢零零星星地落在城头上。

    庞六安下令开炮。

    三发炮弹自黄明县城城墙上呼啸而出,落入混杂了弓箭手的人群当中。此时女真人亦有稀稀拉拉地往奔跑的俘虏后方开炮,这三发炮弹飞来,夹杂在一片呼喊与硝烟当中并不起眼,拔离速在站马上拍了拍大腿,眼中有嗜血味道。

    他挥手命令部下放出第三批俘虏。

    这一批俘虏亦有千人,与先前不同的是,女真人给这些俘虏发放了几十架做工粗糙的云梯。

    “……想要往城北逃,你们过不去!前方县城城墙不高,黑旗军以华夏自居,你们只要上去了,他们便不会杀人!扛着梯子逃命去吧!跑得慢的,当心女真人的大炮!”

    被押在俘虏前方呼喊的是一名原本的武朝官吏,他身上带血,鼻青脸肿地朝俘虏们传达女真人的意思。俘虏之中大量拖家带口者,扛了梯子哭喊着往前方奔跑过去。有的人抱了孩子,口中是听不出意义的求饶声。

    这一刻,城墙上的华夏军人正将盾牌、刀枪、门板等物朝城下的人群中放下去,以让他们防御流矢。眼见战场那端有人扛起云梯过来,庞六安与参谋长郭琛也只沉默了片刻。

    “……让人喊话,叫他们不要带云梯,人群中有奸细,不要中了女真人的计策。”

    郭琛如此下令,随后又朝炮兵那边传令:“标定距离。”

    大嗓门的士兵在城头拿着简易的喇叭拼命朝着前方呼喊。

    前方的“战场”之上,没有士兵,只有拥挤奔逃的人群、呼喊的人群、哭泣的人群,鲜血的腥味升腾起来,夹杂在硝烟与内脏里。

    这是整个战场上最“温柔”的开始,拔离速的眼中带着嗜血的狂热,看着这一切。

    对于女真人来说,这只是一场简单的甚至还没有放开手干的屠杀,但他享受于敌人的进退两难,对面将领所表露出来的东西——无论是果决还是愤怒都会让他感到满足。

    对于华夏军来说,这也是说来残酷实际上却无比寻常的心理考验,早在小苍河时期许多人便已经经历过了,到得如今,大量的士兵也得再经历一次。

    女真人横扫天下,如果需要俘虏,成百上千万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在话下,拔离速驱赶着他们向前,追赶他们、屠杀他们。若城墙上的士兵因此表现出丝毫的手软或是破绽,这成千上万人之后,拔离速、宗翰等人不会介意再赶十万、百万人过来,斩杀于战阵前方。

    拥着云梯的俘虏被驱赶了过来,拉近距离,开始汇入前一批的俘虏。城墙上呼喊的士兵声嘶力竭。庞六安吸了一口气。

    “开炮。”

    城墙上,士兵落下火把,铁炮的炮口发出轰然声响,炮弹从火光中冲出,从那如海的人潮上方飞了过去。

    一发炮弹之后、又是一发,接着是第三发,气浪喷薄间,一些人被炸飞出去,有人断了手脚,哭喊凄厉。

    “哈哈哈哈……”拔离速在战马上笑起来,后续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去。

    战场各个方位上的投石车开始趁着这样的混乱缓缓地朝前推进,炮阵推进,第四批俘虏被驱赶出去……女真人的大营里,猛安(千夫长)兀里坦与一众部下整备完毕,也正等待着出发。

    这是女真人中身经百战的先锋战将,早在阿骨打仍在时,兀里坦便是拔离速麾下的心腹勇将。此次进攻华夏军,对于宗翰、希尹来说意义重大,许多人也将之作为征服天下的最后一个阻碍来看待,但用兵的谨慎、准备的充分并不代表军队中的人们失去了当初的锐气。

    面对着黄明县这一阻碍,拔离速摆开阵势之后,兀里坦便向主将请命,希望能够在这一战中率阵先登,夺取为娄室、辞不失等元帅复仇之战的开门首功。拔离速答应下来。

    随着俘虏们一批又一批的被驱赶而出,女真军队的阵型也在缓缓推进。午时左右,射程最远的投石车陆续将黄明县城墙纳入攻击范围,以逸待劳的华夏军一方首先以投石车朝女真投车营地展开攻击,女真人则迅速固定器械展开反击。这个时候,能够从黄明县以北小道逃离战场的民众还不足十一,战场上已化为平民的绞肉机。

    未时一刻,午后最令人烦闷和疲倦的时间点上,血腥的战场上爆发了第一波**,兀里坦率领的千人队稍稍改换了装扮,裹挟着又一批的平民朝城墙方向开始了推进。他预定了攻击地点,将千人队分为十批,自不同路径朝前方杀来。

    拔离速骑在战马上,目光平静地看着战场,某一刻,他的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战场上依旧哭喊喧嚣,双方的投石车相互进攻,女真人架起的投石车已经被砸碎了五架,而在黄明县城城墙下,不知多少人被飞来的巨石滚成了肉酱。石块的飞舞带来巨大的破坏,一刻也没有停下。但在黄明县城城头,某个时间点上,气氛却像是陡然间安静了下来。

    拔离速感受到了这片刻的安静。

    城墙之上,庞六安陡然前冲,他拿起望远镜,迅速地扫视着战场。守在城头的华夏军士兵当中的一些老兵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们在盾牌的掩护下朝外张望,军队中部分还没有太多经验的新手看着这些经历了小苍河时期的老兵的动静。

    “嘿嘿……他娘的,终、于、敢、过、来、了……”

    长刀被拔出刀鞘,喉间发出的声响,压抑到骨髓里,蔓延在城头的是如同屠宰场一般的狰狞气息。

    “……过来了,要开炮吗?”

    黄明县的城墙不过三丈,若是敌人靠近,迅速地便能登城作战,庞六安的目光扫过这被四溢的血腥、凄厉的哭嚎充斥的战场,牙齿磨了磨。

    “……先见血。”

第八八一章 凶刃(下)

    厮杀于千万人的战场上,混沌无序的战场,很难让人产生上瘾的好感。

    箭矢飞舞、刀枪纵横,无数有着杰出头脑或是体魄、有希望成为英雄的人,轻易的倒在了一次次的意外当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不大,在战场的各种意外当中尤其平等,常常只会令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当然也有例外。

    女真猛安兀里坦随大军征战已近三十年的时间。

    三十年的光阴,他跟随着女真人的崛起历程,一路厮杀,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战争的胜利。

    出河店大捷、护步达岗大捷、攻上京、击云中、灭辽国、伐武朝……兀里坦见识过阿骨打气吞天下的雄伟英睿,目睹过吴乞买力搏虎熊的的惊人勇武,体会过完颜娄室作战的激烈狂放,见证过宗翰率兵的运筹帷幄……

    一路过来,大大小小上百场战役,兀里坦时常担任攻坚先登的将领冲击城头或是敌人的前阵。理论上来说,这是伤亡最大的部队之一,但仿佛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些战役当中,兀里坦率领的部队多数都能有所斩获。

    即便是一时无功又或是伤亡惨重的部分战役里,这位作战勇猛的女真勇将也从未丢了性命或是误了军机。而即使进攻未果,兀里坦一队作战的勇猛凶残也往往能给敌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是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

    在女真军中,他其实是与宗翰、希尹等人同样资深的将领。军队中官位只至猛安(千夫长),是因为兀里坦本身的领军能力只到这里,但纯以攻坚能力来说,他在众人眼里是足以与战神娄室相比拟的猛将。

    打了上百战役以后,战争就变成了兀里坦人生的全部。在战争的空隙间他也会进行其他的一些娱乐调剂身心,但最令这名女真猛将渴望的,还是率领军队以最凶猛的姿态击破敌人防御、踏足敌人城头的那种感觉。

    就如同当年娄室攻坚城蒲州,先锋进攻不下,娄室带着三名身披甲胄的壮士亲自登城,区区四个人在城头将武朝士兵杀得心惊胆寒,后方军队蜂拥而上——这样的战绩,在女真军中,也算不得就是独一份。

    出河店三千余人击破号称十万的辽国大军,护步达岗两万人杀得七十万人掉头溃逃,兀里坦也曾一次一次在正面击溃号称死战的敌人,冲上貌似坚强的城头,在他的前方,敌人被杀得胆寒。这样的时刻,能让人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这样的时刻,能让人感觉到自己真的站在这个天下的顶峰。女真人的满万不可敌,女真人的杰出在那样的时刻都能表露得清清楚楚。

    这让他能理直气壮地掠夺和享受这天下供养的一切。对于如此优秀的自己来说,拥有和享受一切,岂不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黑旗军是女真人这些年来,很少遇上的敌人。娄室因战场上的意外而死,辞不失中了对方的计策被偷了后路,对方确实与辽国、武朝的土鸡瓦狗不太一样,但同样也不同于大金的勇猛——他们仍旧保留了武朝人的奸诈与算计。

    这或许就是软弱的武朝在灭国威胁下能够达到的极致了。面对着这样的军队,兀里坦与许多的女真将领一样,并未感觉到畏惧,他们纵横一生,到如今,要击溃这一帮还算像样的敌人,再次向整个天下证明女真的无敌,此时四十四岁的兀里坦只感觉到久违的激动。

    若是让中原、武朝、甚至是东面朝廷已经开始腐化的那帮软骨头来打仗,他们或许会驱使众多的炮灰先将对方打成疲兵。但宗翰没有这样做,拔离速也没有这样做,一路向前要负责攻坚的始终是真正的精锐,这也让兀里坦感到满足,他向拔离速请求了先登的资格和荣誉,拔离速的点头,也让他感受到荣耀和骄傲。

    这帮人操着阴谋和算计的心,在真正的勇武上,终究是比不上自己。这一次,在正面击溃对方,堂堂正正昭告世人的一刻,终于到了——

    十月二十二,未时过半,兀里坦登上黄明县城墙,成为黄明战场乃至整个西南战役中第一位登上华夏军城头的女真将领。

    *************

    初冬正午的阳光仿佛是要彰显自己存在一般的高悬在天空之中,带来的光和温度却丝毫都压不住这山间战场上积累的杀气。

    上万平民被屠杀奔跑的混乱场景里,抬着云梯、木杆的女真军队籍着人群的掩护,逼近了黄明县城。似乎是忌惮于平民的死伤,城墙上的炮弹发射,始终还有所节制,一发一发地试图将平民驱散开来。

    第一支逼近城墙的云梯队伍遭到了城头弓箭、弩矢的招待,但周围两支队伍已经迅速压上了,军队中最精锐的勇士爬上同伴们抬着的云梯,有人直接抱住了木杆的一端。

    “先登——”

    人群之中发出如雷的大喊,第一批四架云梯、八根木杆上皆有士兵,已经在冲锋之中将头部抬了起来。

    三丈高的城墙,直接爬是爬不上去的,但籍着冲锋中抬起的云梯或是木杆、竹竿,却是转眼之间就能上到顶端。

    箭矢与弩矢在空中飞舞,炮弹掠过战场上空,血腥气弥漫,巨大的投石机正将石块掷过天空,在呼啸间发出令人胆寒的巨响,有人从木杆上掉落下来。对于这次变装后的冲锋,城头上竟似没有发现般并未展开全力的阻拦,令得兀里坦微微有些疑惑。

    但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冲啊——”

    “封妻荫子,便在前方——”

    这一刻,他的心中只有沸腾的热血。图穷匕见,冲锋的军队终于与哭喊的平民完全分开。东面营地间的拔离速看着这一切,西面城墙上庞六安静静地观望,城墙上的士兵呼吸出血腥的味道来。

    城墙内侧,一名士兵握紧手上的投矛,微微地蓄力。攀在云梯上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的一瞬间,他猛地将手中的投矛掷了出去!

    投矛飞过女墙,飞过城下人影的头顶,朝着云梯上士兵的面门陡然钻了进去。城下女真人的嘶吼陡然间犹如雷鸣,城墙上,也有人大喊而出。

    “来啊——”

    数名女真士兵如虎狼般的跃上女墙,等待他们的是露出了獠牙的刀枪,华夏军的士兵举起盾牌,推了上来,碰撞声中发出轰然巨响,有人就像是被奔跑的马车撞击到,吐着鲜血朝后方倒飞跌落。

    这一瞬间登城的士兵都不怕死,他们身材魁梧高大,是最凶残的军队中最凶残的军人,他们扑上城墙,眼中泛着血腥的光芒,要朝着前方突进,他们身体的每一个潜在语言都在彰显着无畏与凶残。

    但等待着他们的,是与他们有着同样气势,却渴盼已久、以逸待劳的战场老兵!

    “见——血!”

    同样的呼喊在城墙上爆响而起,冲上城头的先登士兵在转眼间遭到了迎头的痛击,有的在当头的刀光中被砍碎了头脸,有的被一根根的长矛刺穿身体,穿起在城墙之上,甚至掉落城下时,他还在呼喊挥刀,有人被巨大的盾牌撞倒在女墙的夹缝间,反抗之时便被刀光斩碎了手骨,盾牌挪开,巨大的铁锤挥舞下来,在沉闷的钝响里,他的五脏六腑都被重重地打碎。

    第一批的数人转眼间被城墙吞没,第二批人又飞快而凶狠上登上了墙头,兀里坦在奔跑中爬上旁边云梯的前端,他一身铁甲,手持带了尖齿的八角铁锤,如雷狂呼!

    城墙上的厮杀中,参谋郭琛走往城墙一侧的炮兵阵:“标定他们的后路!一个都不能放回去!”

    城墙稍后一点的投石机阵地上,士兵将早已经过精确称重打磨的石块抬上了抛兜,女真一方的战阵上,士兵们则将名为天女散花的炸弹抬了过来。

    拔离速的身前,已经有准备好的将领在等待冲锋的命令,拔离速望着那边的城墙。

    兀里坦半蹲在前进的云梯上,已经被高高的举起来,转眼间,云梯的前端,越过女墙!

    “我乃大金先锋兀里坦!谁来领死——”

    这如雷的暴喝真有张飞喝断当阳桥的一般的凶猛,它响起在城头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附近冲锋的女真士兵也就有了主心骨,他们朝这边靠过来。

    踏足城墙的一瞬间,兀里坦挥舞铁锤,轰的一声,将前方一名华夏军士兵砸得盾牌破裂,踉跄退开,旁边有人持弩射击,但几根弩矢都在盔甲上弹开了,兀里坦一声大笑,前冲一步又是一锤,只见前头也是一名身形魁梧的华夏军士兵,他双手举着盾牌,用力地挡住了这铁锤的挥砸。盾牌是铁木结构,外层的木屑横飞,但那士兵扛着盾牌,竟是硬生生地挤上前来,轰然一脚踢在了兀里坦的小腹盔甲上。

    “呀——”

    兀里坦倒退一步,并未感到有半点疼痛,他倒转铁锤又是一挥,还未至力道最大的地方又听轰的一声,被华夏军士兵持铁盾挡了一下。一道寒光猛然袭来,斩在兀里坦的盔甲上,兀里坦并未受到伤害,只是腿上又被猛地蹬了一脚。

    兀里坦抬腿踢开那名挥刀的士兵,手中铁锤又要挥打,附近两名持盾的华夏军士兵一人靠在盾上撞他手臂,令一人挥起盾牌便往他喉间砸来,兀里坦挥拳挡开,另一只手上放开铁锤,反手拔刀猛斩,这一刀又砍在了盾上。

    此时兀里坦面对的是三名华夏军士兵,两名拿着大铁盾,一名持刀的已经被踢开。侧面一名登城的女真士兵朝这里跃来,侧面持铁盾的士兵挥盾拔刀迎了上去。

    短短片刻间,兀里坦与前方那持盾的华夏军士兵交手数次,他力大沉猛,挥刀或是出拳间,对方都只是用铁盾全力格挡才能挡下,但每次格挡开兀里坦的进攻,对方也要照着兀里坦身上猛撞过去,兀里坦一身铁盔,对方奈何不得他,他在片刻间竟也奈何不得对方。就在这呼吸间的交手之中,兀里坦的左肩轰的一声响,先前被他踢开的挥刀士兵拖着一只铁锤砸了过来。

    “死来——”

    兀里坦挥刀冲撞,不再理会前方的铁盾,那挥舞铁锤的士兵朝后退了一步,随后趋进挥锤,砰的又是一声巨响打在他的肋下,随后是翻转的铁盾边缘打在他的膝盖上,兀里坦又朝侧面退一步,铁锤呼啸打在他的头顶铁盔上。

    “众将士——”

    他的脑中便是嗡的一声,刀光猛挥,然后身上又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铁盔对他的防御支持很大,但不知道为什么,周围扑上来的士兵始终没有冲到自己身边,他被打得挤到女墙边,膝盖上连续被铁盾砸了几下后,腿似乎是断了,他挥刀反抗,铁锤又砸在他的头上,染血的视野中,左右两侧想要冲来的女真士兵都被砍翻在地上。

    “去你的——”

    “铁乌龟——”

    先前一名持盾的士兵将试图救援的女真先锋打翻之后,捡起了兀里坦掉在地上的铁锤,两只铁锤一面铁盾照着缩在城墙内侧的女真将领一下一下地挥砸,听起来像是打铁的声音在响。

    这其实都是华夏军中最为凶悍的老兵,他们或许没有穿着全身的铁甲,但打仗的章法凶猛而娴熟,兀里坦的每一下挥刀反抗都被他们躲开或是砸开。登城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兀里坦的暴喝似乎还在众人耳边回荡,他缩在城墙的内侧,脑袋上的铁盔便被一下一下的砸扁了,他的脑袋自然也碎在了铁盔里。

    女真人的率众登城,靠的是最坚定精锐的士兵以强打弱,在城墙上稳住阵脚片刻,以给后来的军队打开缺口。但若是登城的地方面对同样的精锐,几个人、十几个人的陆续登城,结不成作战的阵势没有任何的配合,却是连站都站不住的。

    拔离速观望片刻,那边巨石飞来,有两架投石车已经在这片刻间陆续倒下,随后是第三架投石车的解体,他的心中已然有了明悟。

    先前双方你来我往的打了两三个时辰,自己这边投石车倒了不过五架,就在进攻终于打响的这一刻,投石车陆续倒下——对方也在等待自己的进退两难。

    “于先。”拔离速点了一名汉将,“即刻进攻!”

    冲锋的号令响起来了,此时,兀里坦进攻的那段城墙上,已有近百人被吞噬下去,杀气冲天,此时才有人从城墙上泼出火油、粪水,扔下滚木礌石。他们见血已够,不准备等着人上来了,更多的弓箭也开始从城上射下来,云梯纷纷被砸碎,要将下方的进攻军队陷入进退两难的险地里。

    女真阵地上,冲锋的态势已经展开,黄明县城头两端,炮阵也都做好了准备,负责炮兵的团长李东目光炽烈:“都给我做好准备,师长有令,那边要过来,这边的想逃跑,那就都给我一锅烩了——”

    冲锋的士兵如海潮般杀来时,城墙上的炮声响起了,无数的花朵开放在冲锋的人群里,转眼间,成百上千人堕入地狱——

    拔离速在巨大的喧嚣中沉默了片刻。

    女真人的铁炮打不到城头上,他随后下令,朝着战场上的平民全力开炮。

第八八二章 热身间隙 片语家书

    阳光明媚,梓州往黄明县之间的山路上,到处都是人。

    往前行进的医疗队、后勤队,从黄明县战场上送过来的平民、伤员,前后奔行传讯的通讯队军人……各色各样的身影,充斥在蜿蜒的道路上,号令声、哭泣声、呼喊声汇成一片。

    “各队前进靠右行!右!右!老乡,这边是右,让一让——”

    负责疏导交通的红袖章在道路的中央大喊,勉强维持着整个通路的顺畅。

    来来去去的过程当中,早已经过各种训练的军人指挥起来没有太多的压力。最难指挥的自然是从黄明县战场上撤下来的平民,他们才经历了人生之中最为恐怖的一幕,有许多人身上带血,或许还经历了家人死去的冲击,有的人浑浑噩噩地往前走,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偶尔有人跌跌撞撞地迎上对面的队伍,被触碰到之后,趴在地上大哭。

    负责疏导的红袖章们便要及时地指挥人将他们搀扶回队伍里去。

    少数情况下,这些失去理智的人们甚至会大声与旁人吵起来,这时候便只能采取一些强制性的措施。虽不人道,但眼下自然是必要的。

    由于事先便已经做好各种预案,此时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摩擦出现,但耽误事情的大延误,毕竟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黄明县往梓州的这一段道路,毕竟已经相对好走了。女真人此时行进的剑阁至黄明县一段,遭遇的自然有更多的麻烦。在华夏军参谋部所做的各种预案对比当中,人数较少的己方在交通上还是占了便宜的。

    在道路中途临近的开阔地上,负责收留平民的营地帐篷延绵开去。

    能够从黄明县战场上幸存下来的武朝平民来到这边,首先接受的便是看管和隔离,这个过程里,华夏军中安排了大量宣传人员先给他们开会做宣讲,让他们先指认出人群里有可能是女真奸细的一部分人员,如此过滤一遍,接着才会被送往后方的聚居地。

    数以十万计的炮灰当中,只要女真将领稍有智商,都会在里头掺杂进奸细,这些奸细,多半也是投降了女真的汉军成员。他们态度模糊,挑拣困难,若华夏军占了上风,他们甚至都愿意加入这一边,但在女真人开出的悬赏与外在局势的变化中,这些人也都会是随时可能跳出来的定时炸弹。

    反正汉军的命不值钱,随手塞进一个军的人送到对面,头痛的只会是敌人。

    如果我是坏蛋,我一定这样干——虽然一直以来都是个好人,但宁毅对这类事情,也算是相当有心得了。

    “……黄明战场上,拔离速是在下午未时左右发动的全面进攻……以猛安兀里坦为先锋率千人登城,攻城无果后,这支千人队难以回撤,拔离速遂命汉军于先队发动总攻,正面攻击遭到炮兵团阻击,死伤惨重……”

    大道旁边的山峰上有瞭望塔高高地立着,宁毅与巡视的小队一路爬了上来。从这边的山上朝前方望去,黄明县正在起伏的树海尽头隐约可见,山岭的深处还有烟柱升腾——山火还在蔓延——秘书处的徐少元复述着昨日的战况。

    “……为了营救兀里坦队,此后拔离速先后发动三次大规模进攻,并且下令对平民开炮,搅乱了整个战场局势,女真人在这一波的攻势下再度靠近黄明县城墙,登城作战,造成了一些损伤……庞师长传过来的消息是,二十五一天,我军伤亡仅百人,多数还是他们投过来的巨石与炸弹造成的伤亡。”

    “……而女真部队伤亡保守估计,超过五千人,于先一部遭遇三轮饱和炮击后,出现大规模溃逃现象,女真人的军法队也杀了些人,另外,当时拔离速命令炮轰平民……”

    “一比五十!”听到这个数字,队伍中的宁曦难掩兴奋,宁毅微微笑了笑:“死的多数是于先的汉军队吧。”

    在一旁的参谋长李义此时点了点头:“兀里坦是女真精锐,拔离速命他攻城,有一鼓作气的打算,但庞六安手下多数老兵,他们登城是占不了任何便宜的。看到这个场面,拔离速立刻命令汉军和其他附属部队做饱和进攻,再炮打战场上的平民,搅乱局面。其一,让兀里坦的精锐部队能浑水摸鱼退下来,其二,他是要试探城墙上大炮的杀伤力。”

    李义说到这里,望了望宁曦:“这中间透露出一个关键的想法,宁曦你看不看得到?”

    宁曦蹙了蹙眉,想了片刻:“他们、他们……能接受这样的损失?”

    “……说明他们,没有轻视我们。”宁毅叹了口气,拍拍孩子的肩膀,“女真人打了二三十年的顺风仗了,在他们自己的心理,理当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强的军队。这样的心态下,他们理论上不会接受过高的战损,用兀里坦这种先锋猛将做第一波攻击,有这种心理的体现。如果一切正常,兀里坦的部队在城墙上站住脚,二十五一天,黄明县就应该被攻破。”

    “但是这样的情况没有出现,拔离速立即让汉军的炮灰往前冲,而后连续发动三波攻势,把战场进攻推到饱和,再后来,没有动用主力精锐,付出巨大的伤亡后撤掉……说明至少在拔离速这样的女真军队高层眼中,认为有必要用这样的损伤来探明华夏军的战力极限在哪里。这个‘必要’,证明他们没有在这场战争中小看我们,甚至是高看了我们很多,才来发动西南这场战役。”

    宁曦点了点头,李义道:“宗翰和希尹认为,女真人的崛起已经到了巅峰,内部已经有腐化的问题,而汉人中崛起的华夏军目前仍在不断上升,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女真会有亡国之患,因此他们将西南战役作为女真长存的最关键一战来看待。黄明这第一天打下来,就能知道,他们能接受速胜,但也能接受双方战力悬殊,要慢慢熬的可能,这样才是最麻烦的。”

    宁毅将目光望向下方道路便的难民营地:“平民伤亡多少?”

    “第二师统计的是大概的数字,整个一天被驱赶上前的平民大概在一万五到一万八之间,最终我们救下的……”徐少元看看统计,看看下方,“……三千六百多人。其中伤员七百多。”

    瞭望塔边的队伍里沉默了片刻,宁毅随后笑起来:“说起来啊,参谋部前期讨论计划的时候,陈恬这家伙帮女真人想了个很脏的战略,他认为,女真人攻西南的时候,天下已尽归他们所有,他们可以将投降的汉军部队塞到难民炮灰里,我们还不得不接,要过滤出来又非常的麻烦。”

    “有鉴于此,陈恬说,女真人可以考虑在襄湖、川蜀一带驱赶上百万、甚至数百万的平民,抄家、抢走粮食和所有的东西,然后从剑阁口驱赶百万、两百万甚至三百万的人到我们这边来,当炮灰也好,直接送也行,女真人只要考虑打开一条通路,我们根本消化不了。不出一年,我们全都死翘翘……”

    山坡下难民的营地看来凄惨,但这样的事情也不过是个开端罢了。宁毅口中说起陈恬的事活跃气氛,笑容中带着感叹,一边的李义也露出复杂的失笑。宁曦皱眉想了片刻:“若真是这样,那怎么办……不过周君武才在长江边上打了个倒卷珠帘……”

    “这里打不起来,不管是剑阁口还是金牛道的各处山口,女真人只要守住了,百万平民一定回不去。”

    “那……有什么办法应对吗?”

    “阳谋很难应对。”宁毅笑道,“陈恬说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有点目瞪口呆。这件事的可能性很小,因为发展预期不可控,女真人随时能发动几十万上百万大军,也没必要打这种窝囊仗,但如果他们真怂到这个地步,一边打一边拼命往里头送人,大家真哭都哭不出来,崩盘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为什么参谋部里都说陈恬一肚子坏水呢,跟渠正言天生一对……”

    宁毅看着下方的难民营,说完这个笑话,目光才渐渐严肃起来。

    “乐观不起来,黄明县一比五十,说是饱和攻击,实际上女真人的进攻根本没有饱和,精锐上场,投石车铁炮全部推上去,整个伤亡比会大幅度拉近。拔离速是女真老将,既然有心理准备,很快就能找到黄明县防御力量的临界点。雨水溪那边,讹里里按兵不动,也是在等着拔离速的动手结果,到时候对我们才是真正的考验。”

    宁毅看了那战报,然后伸手在上头弹了弹,苦笑着交给李义:“唉,看吧,还有讨债的在后头。战前就反复说了,炮弹给我省着点用,庞六安跟李东这两个家伙,败家败了一天,大炮轰了五千多人,这是嗨得不行啊……回头一合计,报告就打过来了,跟我们报备炮弹可能不够的问题。”

    华夏军中,纯作战层面的事情归参谋部和各军领导层管,宁毅虽然负责全局操盘,偶尔也分析一番,直接的插手不多。但军需后勤,各种物资生产、筹集、调配,却都还把在宁毅的手上,先前分析黄明战况,宁毅说起来严肃,实际上的担心还不多,此时被人要账要到头上,宁毅倒是垮了肩膀,怒极反笑了。

    “几年积蓄都掏出来了,后面没日没夜全力赶工,我从哪里再给他们加码……徐少元,回去写封信给我骂死他们,计划就是计划,多的没有了。”他拍了拍双手,“得,我就知道,这一仗打三个月,全都喝西北风去。”

    前方群山莽莽,道路蜿蜒,宁毅在山上说起这些,倒还带这些笑意。一旁宁曦皱着眉头苦苦算账,到得僻静处,才找到父亲询问:“爹,东西真的不够吗?”宁毅看着这已经渐渐长成大人的儿子,也是好笑:“走,带你算账去。”

    到得下午,父子俩便回了指挥所,拿了算盘埋头算账。庞六安打了一天的大炮便开始仗着战绩申请更多的物资,其实想要多点东西的,又何止这一支军队。

    战前任务调配里,各军的物资都已经瓜分清楚,未来几个月后方的产出也已经分完。宁毅手头上只留了少许余量,但每支军队也在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从宁毅手上抠出来,过去一段时间最让宁毅唉声叹气拍桌子的,也就是这类事情。

    与女真人作战这件事,在他而言感觉更像是个年迈的地主被下头的儿子瓜分家产一般,有种一辈子继续半个子都剩不下的凄凉感。他偶尔被各军的报告气到发笑,苦中作乐尔。

    当然在这件事上大家也都没有私心,甚至这种博弈也非常必要。宁毅所能做的也只是不时发文把前头的师长们痛骂一番,说他们败家,然后又到后头去督促工人加班加点,督促宣传部门不断鼓励大家发挥主观能动性。他偶尔自嘲,自己这黑心资本家的本色,倒算是发挥到极限了。

    即便如此,物资的缺量还是很大。早些年为了维持和登三县的运作,基本上能卖的都卖出去了。大宗的买卖是铁炮,被宁毅压在手上的是手榴弹。攻下成都平原后过得宽裕些了,开始全力备战,但总的军资存量还是不多的,这一战毕竟是打得早了。

    父子俩在房间里算了半个下午的账,到得出门时,外头已经在宣传和庆祝黄明县一换五十的大胜。宣传队敲锣打鼓地过去,宁曦的表情就像是个突然发现自家原来是个空壳子的地主家的傻儿子,表情有些心虚和尴尬。

    “都是钱……生产力啊。”宁毅感慨一番,拍拍儿子的肩膀,“成都有个新厂子,我是打算让你去学习一下的,这些管理,才是将来的重中之重。”

    “……我、我不去。”宁曦反应过来,“爹,你又骗我。”

    “说的都是真话。”宁毅的目光诚恳而平静,“不过你有自己的想法,也好,那就先呆在梓州吧。”

    宁毅的表情没有露出半点破绽,二十六这天的黄明县城,又经历了一**战,庞六安减少了炮击的频率,战场上的损伤有所减少。而即便不开炮,黄明县城头的战力依然坚强逾钢铁。这还只是战争的开局,拔离速将攻击的结果与部分结论传回女真军队的每一位头领处。

    山中斥候部队交锋时点起的大火倒是愈发广泛地蔓延开了,一比六左右的交换,对于为了赏金而进山的附属部队而言,是难以承受的巨大威胁,即便女真高层已经下令不许轻易放火,然而一旦遇袭,生死关头谁还管得了命令,无论浑水摸鱼还是掉头逃命,放一把火都是首选的策略。

    华夏军的斥候暂时选择了维持战线的按兵不动,部分女真精锐斥候慢慢则开始适应于华夏军的作战,偶尔前冲占领了关键位置时被自己人的大火隔绝,回去之后骂娘不止,有一部分则永远地没能回去。

    所有人都明白,开头的试探与僵持,不会持续太久的时间,一旦试探完毕,等待着华夏军的,必然会是女真人大规模的、高强度的反复的冲锋与换子,双方炮阵对轰,即便你上我下,女真人也不至于会处在绝对的劣势。最重要的是:无论人力物力,他们换得起。

    二十六这天夜晚处理完事情,宁毅拿出信纸给后方的家人写信,给苏檀儿的信中是这样写的:

    我发现,孩子长大以后,远没有小时候那般可爱了,告诉雯雯、宁珂、宁霜、宁凝,爹最喜欢她们了,她们的哥哥都不讨喜。

    嗯,宁河还小,则与她们是一样可爱的。

    ……

    不久后苏檀儿便也写信过来:

    昨日收到曦儿的书信,道你总是想要骗他去后方,实在是有些老人家的陈腐习气了,他要做个爽利的青年人,道这方面不该学你。

    他有了自己的辨别,我心中感到高兴,当然,信中则是骂了他的。

    你便不要再与他置气。

    ……

    ——我会与他置气!

    ——高兴你妹啊!

    宁毅被妻子的信气得脸都黑了。

    但相对于战争,这些倒算是难以言喻的开心事。

第八八三章 业火煎熬 风雪低咆(上)

    在战争开始的间隙里,两世为人的宁毅,与妻子感叹着孩子长大后的不可爱——这对他而言,毕竟也是从未有过的新颖体验。

    而真正值得庆幸的,是许许多多的孩子,仍旧有着长大的可能和空间。

    为了争取这样的空间,西南早已被全线动员起来。黄明县山口的第一波交手则持续了四天,拔离速将试探性的交手化为一轮轮有针对性的强攻。

    二十五过后的三天里,辞不失下意识地控制攻势,降低伤亡,庞六安一方在没有面对女真主力时也不再进行大规模的开炮。但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女真一方被驱赶向前的军队伤亡仍已过万,战力折损逼近一万五千之数。

    这样的伤亡数字绝大部分都源自于冲到前线的投降汉军精锐。虽然他们混杂在大量的、被反复驱赶上阵的平民当中,虽然城墙之上不再对他们展开大规模的炮击,虽然前方的城墙高不过三丈……但即便只是展开白刃的防御战,这些无法结阵登城的士兵在面对城头的黑旗精锐时,也只能算是冲上前去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屠杀而已。

    攻城战本就不是对等的作战,防御方无论如何都在阵势上占上风。即便不算居高临下、随时可能集火的铁炮,也去掉滚木礌石弓箭金汁等种种守城物件,就以肉搏刀枪定胜负。三丈高的城墙,依靠云梯一个一个爬上去的士兵在面对着配合默契的两到三名华夏军士兵时,往往也是连一刀都劈不出去就要倒在地下的。

    即便是以凶悍无畏、士气如虹著称,杀遍了整个天下的女真精锐,在这样的情况下登城,结局也没有半点的不同。

    兀里坦这样的先锋猛将凭借盔甲的防御坚持着还了几招,其余的女真士兵在凶悍的冲撞中也只能看见同样凶悍的铁盾撞过来的情形。铁盾的配合令人绝望,而铁盾后的士兵则有着与女真人相比也绝不逊色的坚定与狂热,挪开盾牌,他们的刀也同样嗜血。

    对于与女真人一战的预热,华夏军内部是从十年前就已经开始的了。小苍河过后到如今,各种各样的宣传与鼓舞更为扎实、更为厚重也更有使命感。可以说,女真人抵达西南的这一刻,更为期待和饥渴的反而是已经在憋闷中等待了数年的华夏军。

    不过一千五百米的城墙,首先被安排上去的,也是早先曾在各个军中比武里获得名次的华夏军精锐,在战争刚刚开始,神完气足的这一刻,女真人的凶悍也只会让这些人感到热血沸腾——敌人的凶悍与死亡加起来,才能给人带来最大的自豪感。

    士兵们将汹涌而来却无论如何都在人数和阵型上占下风的登城者们有条不紊地砍杀在地,将他们的尸体扔落城墙。领军的将领也在珍惜这种低伤亡厮杀的快感,他们都知道,随着女真人的轮番攻来,再小的伤亡也会逐渐累积成无法忽视的伤口,但此时见血越多,接下来的时间里,自己这边的士气便越高,也越有可能在对方涛涛人海的攻势中杀出一条血路。

    二十七,开战第三天的下午,冲到城墙边上的汉军士兵便不太敢登城了。他们也不都是傻子,这第一轮的攻击不见得能够敲开前方这堵看似低矮的城墙,冲到城下的伤亡已经不低。但若是沿着云梯上去,两三天的时间里那上头就像是饕餮巨口,基本上是有多少吞多少。除了一些人登城的瞬间吓破了胆往下跳,其余能下来的,只有尸体。

    二十八,拔离速将数名汉军将领斩杀在阵前。

    到得这一天,附近崎岖的山林之中仍有大火不时燃烧,黑色的烟柱在林间的天空中肆虐,焦灼的气息弥漫在远远近近的战场上。

    二十九这天,天空中却逐渐降下了小雨。拔离速停止了黄明县山口前的进攻,开始了第一轮的统计和休整——也必须开始休整了,后方道路的运力有限,即便伤亡的多是炮灰,补充也总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这次休整仅仅持续了三两日,十一月初一,天气转晴,初三雨水溪战役打响,初四,由大造院一路跟随过来的女真工匠队组装起四辆巨大的——前方覆盖沙袋、铁板——足以抵御炮击的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克服起伏地形的宽轮攻城车,由士兵们推着,朝黄明县城开始了正式进攻。

    直到建朔十一年过去,西南的战斗,再也没有停息过。

    *****************

    天下的战火,同样不曾停歇。

    十一月中旬,东海的海面上,飞扬的朔风鼓起了波涛,两支庞大的船队在阴霾的海面上遭遇了。率领太湖舰队已然投靠女真的将领胡孙明目睹了龙船舰队朝这边冲来的景象。

    “击溃那帮老爷兵!活捉前朝公主周佩,他们都是贪生怕死之人!见大金杀来,一卒未损弃国而逃!天命已不归武朝了——”

    在作战动员的大会上,胡孙明歇斯底里地说了这样的话,对于那看似硕大无朋实则打眼笨拙的巨大龙船,他反而认为是对方整个舰队最大的弱点——一旦击溃这艘船,其余的都会士气尽丧,不战而降。

    但龙船舰队此时并未以那宫殿般的大船作为主舰。公主周佩身着纯白色的丧服,登上了中央战船的高处,令所有人都能够看见她,随后挥起鼓槌,擂鼓而战。

    胡孙明一度以为这是替身或是诱饵,在这之前,武朝军队便习惯了各种各样兵法的运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早已深入人心。但事实上在这一刻,出现的却并非假象,为了这一刻的战斗,周佩在船上每日练习挥槌长达两个月的时间,每一天在周围的船上都能远远听见那隐约响起的鼓声,两个月后,周佩的手臂都像是粗了一圈。

    在得知她要上阵的打算时,有的官员曾经来劝说过周佩,她的出现或许能鼓舞士气,但也必然会成为整个船队最大的破绽。对于这些看法,周佩一一驳回了。

    世间再大,也已退无可退。父亲去世、弟弟生死未卜的这一刻,她想的其实也没有太多。

    鼓声在海面上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所有战船拱卫着周佩一路进攻,此后,太湖舰队哗变、崩溃,胡孙明被哗变的士兵逼入大海,后来又被捞了上来,等待他的是不久之后的凌迟处死。

    周佩在东南海面上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同时,君武在岳飞、韩世忠等人的辅佐下,杀出江宁,开始了往东南方向的逃亡之旅。

    这一路上宗辅、宗弼衔尾追杀,韩世忠、岳飞一前一后,先后组织了数次大战。十一月底,他们夺回苏州,稍作休整,处理了一批投敌的官员,又释放了一批曾经被迫害的人。

    从大狱里走出来,雪已经洋洋洒洒地落下来了,何文抱紧了身体,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犹如乞丐,眼前是城市颓丧而混乱的景象。没有人搭理他。

    他曾经是文武双全的儒侠,武朝危殆,他也曾经心怀热血地为国奔走。何文一度去过西南想要刺杀宁先生,谁知后来因缘巧合加入华夏军,甚至与宁毅视若女儿的林静梅有过一段感情。

    他看着华夏军的发展,却并未信任华夏军的理念,最终他与外界联系被查了出来,宁毅劝说他留下未果,终于只能将他放回家中。

    何文回到苏州家里之后,苏州官员查出他与华夏军有瓜葛,便再度将他下狱。何文一番辩解,然而当地官员知他家中颇为富足后,计上心来,他们将何文严刑拷打,随后往何家勒索钱财、地产。这是武建朔九年的事情。

    建朔十年,何文身在牢狱,家中便渐渐被盘剥干净了,父母在这一年上半年郁郁而死,到得有一天,妻儿也再未过来看过他,不知道是否被病死、饿死在了牢狱外头。何文也曾想过逃狱,但他一只手被打断,在牢中又生过几场大病,终究已没了武艺——其实此时的大牢里,坐了冤狱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他在牢里,渐渐知道了武朝的消亡,但这一切似乎跟他都没有关系了。到得这日被释放出来,看着这颓丧的一切,世间似乎也再不需要他。

    他沿着往日的记忆回到家中老宅,宅子大概在不久之前被什么人烧成了废墟——或许是乱兵所为。何文到周围打听家中其余人的状况,一无所获。白皑皑的雪降下来,正要将黑色的废墟都点点掩盖起来。

    何文跪在雪地里,发出凄然的、难听的声音——他喉咙嘶哑,此时却是连哭声都无法正常地发出来了。

    过去的一年间,女真人肆虐江南,妻子与孩子在那恶吏的欺凌下无论是否存活,恐怕都难以逃开这场更为巨大的**,何文在苏州城里寻觅半月,君武的大军开始从苏州撤离,何文跟随在南下的平民群中,浑浑噩噩地开始了一场血腥的旅途……

    ***************

    北方,雪一天大过一天,天地已渐渐的被冰雪覆盖起来。

    云中府倒还有些人气。

    汤敏杰抱着劈好的柴禾,颤颤巍巍地进了看似许久未有人居住的小屋,开始蹲在炉子边生火。他来到这边数年,也已经习惯了这边的生活,此时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最为土里土气的老农。炉子里点起火苗后,他便拢了袖子,一面发抖一面在火炉边像蛤蟆一样的轻轻跳动。

    天气,毕竟是太冷了。

    能够在这种冰天雪地里活下来的人,果然是有些可怕的。

    嘿嘿嘿……我也不怕冷……

    他在心中模拟着这种并不真实的、变态的想法,随后外面传来了有规律的敲门声。

    汤敏杰呼出一口白气站了起来,他依然拢着袖子,佝偻着背,过去打开门时,冷风呼啸袭来!

    “唔……”

    风雪狂卷,汤敏杰的脚步忍不住朝后方退去,冲进来那人已经揪上他的衣服,汤敏杰的手往上一格,那人手一缩,又是一进,按住了汤敏杰的喉咙,碰的一声将他按在了后方的墙壁上。

    冷风还在从门外吹进来,汤敏杰被按在那儿,双手拍打了对方手臂几下,脸色渐渐涨成了红色。

    此时出现在房间里的,是一名腰间带刀、横眉竖目的女子,她掐着汤敏杰的脖子,咬牙切齿、目光凶戾。汤敏杰呼吸不过来,挥舞双手,指指门口、指指火炉,随后到处乱指,那女子开口说道:“你给我记住了,我……”

    “呕、呕……”

    汤敏杰的舌头渐渐地伸出来,伸的老长,湿哒哒的口水便要从舌尖上滴下来,滴到对方的手上,那女子的手这才放开:“……你记住了,我要杀你……”汤敏杰的喉咙才被放开,身子已经弯了下去,拼命咳嗽,右手手指随意往前一伸,就要点到女子的胸脯上。

    “你——”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房间里,女人手上的钢刀已经拔了出来,汤敏杰恍如未觉,躬着身子捂着喉咙转了几圈,径直跑去关了房门,随后跑到火炉边那看刚刚生起却又熄灭了的火苗。他坐在地上,目光控诉:“你神经病啊!”

    “你是真的找死——”女子举刀向着他,目光依旧被气得颤抖。

    “我找你娘亲!咳咳咳——”汤敏杰咳了几声,虽然坐在地上,话语却更凶一些,“死破鞋!装纯洁啊!被卖过来当了几年丫鬟,忘记自己是谁了是吧!”

    汤敏杰的话语恶毒,女子听了双眼顿时充血,举刀便过来,却听坐在地上的男子一刻不停地破口大骂:“——你在杀人!你个婆婆妈妈的贱货!连口水都觉得脏!碰你胸口就能让你后退!干什么!被抓上来的时候没被男人轮过啊!都忘记了是吧!咳咳咳咳……”

    他揉着脖子又咳了几声,从地上站起来,面对着对方的刀尖,径直走过去,将脖子抵在那儿,直视着女子的眼睛:“来啊,破鞋!现在看起来有点样子了,照这里捅啊。”

    汤敏杰继续往前走,那女人手上抖了两下,终于撤回刀尖:“黑旗军的疯子……”

    汤敏杰揉着脖子扭了扭头,随后一打响指:“我赢了!”

    他转身走回火炉旁边,继续生火,口中道:“疯不疯的不关你们的事,在这种地方,都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你每次见我都要威胁我两句,我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怎么,你是一条狗啊?每次都要在主人身边帮着吠两句,不然不自在是吧?你想威胁我什么?把我千刀万剐?我又欺负你主子了?”

    那女子手臂颤抖,人反倒冷静下来了,咬了咬牙:“……夫人上次见你之后,情况就很不对劲,甚至生了一场大病最近才好,你……夫人对我、对我全家都有再造之恩,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不再威胁,汤敏杰回过头来,起身:“关你屁事!你夫人把我叫出来到底要干嘛,你做了就行。婆婆妈妈的,有事情你耽误得起吗?”

    女子点了点头,这时候倒不再生气了,从衣袖的夹层里拿出几张纸来,汤敏杰一把接过,坐到炉火边的地上看起来:“嗯,有什么不满啊,威胁啊,你现在可以说了……哎呀,你家夫人够狠的,这是要我杀人全家?这可都是女真的官啊……”

    女人站在房间中央俯视他,此时却也没话可说了,过得一阵,汤敏杰看完资料,确认一遍后直接扔进旁边的火里,抬起头来:“你家夫人的想法是什么?没跟你说吗?”

    “夫人让我转达,你跟她说的事情,她没有办法做决定,这是她唯一能给你的东西,怎么用,都随便你……她尽力了。”

    “……”

    汤敏杰沉默了片刻。

    “……可以理解。”他道。

    随后又道:“谢谢她,我很敬佩。”

    女人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转身离开,要拉开门时,声音在后头响起来。

    “过去十年时间,有上百万人在这里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有上百万的女人,在这里当妓女、当狗,你也当过的。有机会离开就离开,没有人怪你,但如果你要留下来学人打仗,那就不要忘了,你当过狗。”

    女人的手握在门栓上顿了顿:“我知道你们是英雄好汉……但别忘记了,世上还是普通人多些。”

    “……是啊,不过……那样比较难过。”

    这句话犹如叹息,从后方传来,女人推门而出,转头关门时,看见那来自黑旗军的代号“小丑”的男人正蜷在炉边烤火,这个时候,在这人的身上倒看不出方才的恶毒与凶狠来了。

    外头正是白皑皑的大雪,过去的这段时间,由于南面送来的五百汉人俘虏,云中府的状况一直都不太平,这五百俘虏皆是南面抗金官员的家眷,在路上便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因为他们,云中府已经出现了几次劫囚、暗杀的事件,过去十余天,传闻黑旗的人大规模地往云中府的水井中投入动物尸体甚至是毒药,人心惶惶之中更是案件频发。

    女人并不知道有多少事件跟房间里的男人真正有关,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必然没有置身事外。

    过去一年多的事件里,房间里的男人做出的一些事情,令敌我双方都有些为之恐惧。五百俘虏抵达云中后,夫人救下了两百人,但不知为什么,为着这男人说的一些诛心之言,夫人病倒了一段时间,醒来之后便让她送来这些资料。那是掌管汉奴后续处置的一些官员资料,包括他们家人、把柄、弱点,这些年的搜集,都已经被送了出来。

    她踏上雪白的长街,一路朝着谷神府上回去。心中知道,接下来的云中府,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但白色的大雪掩盖了喧嚣,她呵出一口水汽。被掳到这边,转眼间许多年。渐渐的,她都快适应这里的风雪了……

第八八四章 业火煎熬 风雪低咆(下)

    漫漫的风雪也已经在山东降下。

    自大名府战役结束之后,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山东各地饿殍满地,民不聊生。

    被完颜昌派过来围剿梁山的二十余万汉军彻底破坏了当地本就已经崩溃的秩序,普通的百姓早已活不下去了,饥饿的乱军、流民、马贼、山匪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区别,种下的粮食还未成熟便被各个势力争抢收割,一丘田带着一丘田的鲜血,一车粮往往伴随着不止一车的尸体,一些幸存者甚至已经开始习惯人肉的味道。

    黄河自夏以来,数次决堤,每一次都带走大量生命,梁山附近,依水而居的各个军队倒是依靠着鱼获延长了生命。双方偶有交锋,也不过是为了一口两口的吃食。

    聊胜于无的秋收过后,双方的厮杀最为激烈,祝彪与王山月率领山中精锐出来狠狠地打了一次秋风。梁山南面两支数量超过三万人的汉军被彻底打散了,他们搜刮的粮食,被运回了梁山之上。

    军队被打散之后,士兵只能变成流民,连能否熬过这个冬天都成了问题。部分汉军闻风色变,原本因为附近粮食给养不足而暂时分开的数支部队又靠拢了一些,领军的将领碰头后,不少人私下里与梁山接触,希望他们不要再“自己人打自己人”。

    “……咱们也是活不下去了,被完颜昌赶着来的,你们凶你们厉害,你们去打完颜昌啊。周围真的没粮了,何苦非来打我们……这样,只要抬抬手,我们愿意交出一些粮来……”

    活在夹缝间的人们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原本是被赶着来围剿梁山的军队私下里却向梁山交起了“保护费”。祝、王等人也不客气,收取了粮食之后,暗地里开始派人对这些队伍中尚有血性的将领进行拉拢和策反。

    也就是在秋收过后不久,刘承宗的部队抵达梁山,大规模的攻击再度展开,击溃了水泊附近的包围网。几支在先前交“保护费”行为中表现得不情不愿的军队被打散了,其余的队伍溃败逃离,退避三舍观望着事情的发展。

    十一月,完颜昌命将领高宗保率领四万军队南下处置梁山黑旗之事。这四万人并非仓促收集的汉军,而是由完颜昌坐镇中原后又从金国境内调集的正式军队,高宗保乃渤海人中名将,当初灭辽国时,也曾立下不少战功。

    在完颜昌看来,当初大名府之战,山东一地的黑旗与武朝军队已折损大半,名存实亡。他这一年来将山东困成死地,里头的人都已饿成柴禾干,战力必然也难复当初了。唯一可虑者,是刘承宗的这支部队,但他们之前在徐州附近搞事,来来回回打了不少仗,如今人数不过五千,给养也早已用尽。已女真正式军队压上去,就算对方躲进水寨难以进攻,但亏总该是吃不了的。

    这只是他的想法。

    实际用兵之中,十一月中旬,高宗保与黑旗第一战便获得了胜利,刘承宗等人且战且退,似乎想要退入水泊后路。高宗保意气风发,挥师突进,祝彪、王山月等人便在等待着他冒进的这一刻,飞速进军夺取高宗保后路粮草辎重,高宗保欲回师救援,前方一度被他们“击溃”的刘承宗部队陡然展露锋芒,强攻而来。

    由金国调来的这四万大军,确实有一部分老兵作为骨架,但论及战力,自然还是比不上真正的女真精锐部队的。高宗保这一刻才意识到不对,当他整顿部队全面应战时,才发现无论前方还是后方,遭遇到的都已是没有半点花俏和水分的百炼精钢了。

    高宗保还想放火烧毁辎重,然而四万大军轰然崩溃,高宗保被一路追杀,十一月底逃回完颜昌帐前,力陈我方“不是对手”。并且对方军队实乃黑旗当中精锐中的精锐,譬如那跟在他屁股后头追杀了一路的罗业率领的一个突击团,据说就曾在黑旗军内部比武上屡获第一殊荣,是攻防皆强,最是难缠的“疯子”队伍。

    完颜昌被这场大败、以及高宗保为粉饰失败而吹的牛气得险些砸烂了桌子。在过去的数月时间里,不光是梁山的情况开始变得紧张,晋地原本占尽优势的廖义仁方面也在楼舒婉、于玉麟等人组织的进攻下节节败退,不断地向女真方面请求支援。

    虽然为了支持南面的战争、以及为了将来的统治考虑,完颜昌搜刮中原是以竭泽而渔、耗光中原所有潜力为方针的。但到得这一刻,这些被扶植起来的苟且势力的无能,也确实令人感到震惊。

    他们甚至连最后的、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的力量都无法鼓起来。

    高宗保失利的这场大战后,祝彪、刘承宗等人已实质上掌握了山东,虽然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冬天里也看不出多少的变化。完颜昌派出部分军队南下收拢溃兵,随后命令各部汉军加强了防守。他坐镇保定,麾下的两万余精锐则依旧按兵不动。

    十二月初三,保定府白皑皑的一片,风雪呼号,一名身披大髦的男子冒着风雪进了完颜昌的王府,正处理公事的完颜昌笑着迎了出来。

    过来拜访的是在年初的大战之中几乎重伤濒死的女真大将术列速。此时这位女真的将领脸上划过一道深深的疤痕,渺了一目,但高大的身躯当中仍旧难掩兵戈的戾气。

    “末将听说了高宗保之败,忍不住想来询问王爷,对梁山之敌,接下来有何打算。”

    完颜昌与术列速也算得上是一辈子的战友了,术列速是纯粹的将军,而作为阿骨打堂弟的完颜昌先后辅佐宗望、宗辅,更像是个可靠的老叔父。两人见面,术列速进入客厅之后,便直接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将军有以教我?”

    “末将愿领兵前往,平梁山之变!”

    “将军是想报仇吧?”

    “王爷想以不变应万变?”

    “当然要是要剿的,我已命人,在三月内,调集大军十五万,再攻梁山。”

    “王爷请恕末将直言,小苍河之战车鉴在前,面对黑旗这等军队,汉军去得再多,不过土鸡瓦狗尔。中原局势至此,于我大金声誉不利,故末将斗胆请王爷授我精兵。末将……愿抬棺而战!”

    年初的一场大战,面对着黑旗,术列速原本便有不胜则死的决意,谁知后来他与卢俊义互换一刀,战马冲来将两人都留下一条性命,术列速醒来之后,每念及此,深以为耻。此时这女真宿将再说起抬棺而战,脸上自有一股决然凶戾的死气在。

    完颜昌知道这些同伴的豪迈与义气,此时沉默了片刻。

    “……大名府之战后,梁山上头元气已伤,此刻就算加上新到的刘承宗所部,可战之兵也不过万余,于中原损害有限。再者,东西两路大军南下,占了秋收之利,而今江南粮草皆归我手,宗辅也好,粘罕也罢,半年内并无粮草之忧。我眼下确实还有精兵两万余,但思来想去,无须冒险,一旦大军回返,梁山也好,晋地也罢,自然一扫而平,这也是……大伙儿的想法。”

    他口中的“大伙儿”,自然还有众多利益牵系之人。这是他可以跟术列速说的,至于其它不能明说却彼此都了解的理由,或许还有术列速乃西朝廷宗翰麾下将领,完颜昌则支持东朝廷宗辅、宗弼的理由。

    术列速沉默了片刻。

    “……此次南征,大帅、谷神等所言最多者,其实并非征战的艰难,而是我大金近年来的稳妥……王爷可还记得,当年虽太祖起事时,那是何等的心情豪迈,护步达岗以两万击七十万大军而胜,打出了我女真满万不可敌的声势……往日里手上有两万兵,可荡平天下,而今……王爷啊,我们竟守在这里,不敢出去么?”

    术列速的言语其实有些激烈,但完颜昌的性情温和,倒也没有生气,他站在那儿与术列速一道看着堂外风雪,过得一阵也叹了口气。

    “……将军所言,我何尝不知啊……那,我再想想吧。”

    这话或许是敷衍,但术列速也没再坚持了。此时风雪呼号着正从门外鼓舞进来,两人的年纪虽已渐老,但此时却也没有坐下。

    “当年豪迈,末将心中还记得……若王爷做下决定,末将愿为女真死!”

    然而,直到第二年春天,完颜昌也终究没能定下出击的决心。

    ***************

    中原的局面令完颜昌感到苦涩,那么自然而然的,处于另一边的楼舒婉等人,便或多或少地尝到了些许甜头。

    于玉麟攻城略地,廖义仁节节败退,当封山的大雪降下来,虽然账面上一合计,能够感受到的还是无数张嘴嗷嗷待哺的紧张,但总的来说,希望的曙光,终于展露在眼前了。

    九月里,山东方面的黑旗军偷偷地跑来晋地,为了刘承宗的北上向楼舒婉暂借了些许的补给。楼舒婉将从牙缝里省出的些许粮食给对方运了过去,这期间也将过来低声下气求援助的华夏军使节膈应得不要不要的,当着华夏军官员臭骂半个月宁毅对方也不敢还嘴,令她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

    到得十月十一月,刘承宗等人在梁山附近击溃了高宗保的军队,这消息不仅助长了晋地抗金武装的士气,缴获高宗保粮草辎重后,华夏军的人还回赠了晋地诸多的辎重作为礼物。楼舒婉在这场投资里大赚特赚,整个人都像是吃胖了三分。

    到得十二月间,“女相”心情舒畅,常与人说着这次能过个好年了。

    事实上,从杭州离开的这许多年来,楼舒婉这还是第一次与人提起要“过年”的事情。

    西南被战事笼罩,整个十一月里,突破性的变化并不多,偶尔消息传出,双方的攻防或是“惨烈”,或是“焦灼”。在外界的注视中,作为女真擎天之手的完颜宗翰摆开了他最强的战力、最坚定的决心,要凿开西南天地的一道口子。而华夏军挡住了这排山倒海的攻势,在西南的隘口岿然不动。整整一个月时间,外界能够隐约看到的,仅仅是女真一方的惨烈伤亡与不死不休的意志,在女真人这般坚定的意志力,没有人会怀疑,西南的黑旗能站稳在那,也必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如果说在之前的议论与幻想中,人们对于西南军队的战力还有着些许的怀疑或轻蔑,到得这一刻,越来越长的攻防时间足以抹掉所有人心中肤浅的怀疑。而今中原已陷,武朝沦亡,真正能被称为天下最强的,便是西南正在交锋的这两股力量了。

    西南能够撑住第一波的攻击,也是让楼舒婉更为好过得原因之一,她心中不情不愿地期待着华夏军能够在这次大战中幸存下来——当然,最好是与女真人两败俱伤,天下人都会为之欢喜。

    这样的心情里,也有小小的插曲在她所统治的土地上发生——一支从西北而来的似乎是新崛起的势力,派人与身在中原的他们进行接洽,想向楼舒婉购买铁炮、炸药等物,据说还带着不菲的财物贿赂官员。

    楼舒婉做出了拒绝。

    西北一向是天下人并不注意的小角落,小苍河大战后,到得如今更是始终没能回复元气。往日里是女真人支持的折家独大,其余的无非是些土包子组成的乱匪,偶尔想要到中原捞点好处,唯一的结果也只是被剁了爪子。

    最近晋地太乱,楼舒婉无暇它顾,只听说折家镇不住场子出了内乱,接下来可想而知,必然是无数马匪横行争夺山头的情景了。

    这支势力欲向中原买炮,胆子和抱负都是不小的,但楼舒婉一方的物资紧张,自用尚嫌不足,哪里还有剩下的能够卖出去。这便没有了交易的前提。另一方面,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楼舒婉费了大力气去维持下方官员的清廉与公正,维持她好不容易在百姓中得来的好名声,对方拿着金银古玩贿赂官员——又不是带来了粮草——这令得楼舒婉观感更是恶劣了几分。

    她拒绝了这批商人的提议。

    同样的时间里,怀着同样目的而来的一批人拜访了此时仍旧掌管着大片地盘的廖义仁。

    中原眼看不支,自己麾下的地盘在楼舒婉与于玉麟这对狗男女咄咄逼人的攻势下眼看也要不保,廖义仁一方面不断向女真求援,一方面也在焦灼地考虑后路。西北商队带来的原本折家收藏的珍玩正是他心头所好——一旦他要到大金国去养老,自然只能带着金银珍玩去开路,对方莫非还能允许他将军队、刀枪带过去?

    另一方面,对方需要大量的铁炮、火药等物,说明对方手上有人,而且还都是西北过来的亡命之徒。这样的认知令廖义仁计上心来,互相试探过后,廖义仁向对方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在漫天呜咽的风雪中,廖义仁与一众廖家子弟怀着新奇的目光,见到了那支从风雪中而来的马队,以及马队最前方那高大的身影。

    蒙古扎兰达部落首领扎木合,带着传说中草原汗王铁木真的意志,在这多灾多难的一年的最后时日里——正式踏足中原。

    廖义仁,开门揖客。

    “——欢迎!”

    这一刻,风雪咆啸着过去。

    他热情洋溢的声音,在后世的历史画卷上,留下了痕迹。

第八八五章 狂兽(上)

    山脉延绵,在西南方向的大地上勾勒出激烈的起伏。

    涌动的铅云下,白的雪洋洋洒洒地落在了大地上。从襄樊往剑阁方向,千里之地,有的混乱,有的死寂。

    原本坚固的城池在过去的数月里,被敲开了大门,数十万大军肆虐而过带来的伤害至今未曾弥退。焦黑的废墟间,仍有衣裳破旧的人们在其中寻找着最后的希望;遭兵匪肆虐的村庄里,老迈的夫妇在寒冷的家中渐渐的死去;流走的难民聚集于这片土地上少数仍未被击破的城池外,大雪降下之后,便也开始大批大批地冻饿致死了。

    大地往剑阁延伸,数十万军队密密麻麻的犹如蚁群,正在渐渐变得寒冷的土地上构筑起新的生态群落。与军营相邻的山间,树木已经被砍伐殆尽,每一天,取暖的烟柱都在庞大的军营当中升腾,犹如参天摩云的树林。一些军营当中每一日都有新的战争物资被造好,在牛车的运送下,去往剑阁那头的战场方向,部分自给自足的军队还在更远处的汉人土地上肆虐。

    过去的一个秋天,军队横扫千里之地所搜刮而来的秋收果实,此时大都已经屯集于此。与之对应的,是数以百万计的完全失去了过冬粮食、过往积蓄的汉民。用于支撑西南大战的这片后勤营地,兵力多达数十万,辐射的警戒范围数百里。

    十一月,完颜希尹已经抵达此地坐镇,他所等待和警戒的,是从吐蕃达央方向翻山越岭而来的一支两万人的黑旗队伍。这是经历小苍河鲜血浇灌的华夏军最精锐的复仇部队,由秦绍谦带领,犹如一条毒蛇,将刀锋指向了金国聚集剑阁之外的数十万军队。

    若非希尹为攻打黑旗之事筹备数年,详细了调查了这支部队的状况,女真大军的后防恐怕会被这支军队一击即溃,到时候已经进入西南的女真精锐恐怕连剑阁都难以出来,铁锁横江,上下不得。

    于是十一月间,希尹抵达此地,接下这头几万女真精锐的指挥权,算是针对着这支军队,重重地落下了一子。秦绍谦便明白己方的动作已经被发现,两万余人在山间安安静静地停留了下来,到得此时,还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

    有些事情,没有发生时说出来让人难以相信,但希尹心中明白,若是西南战事失利。这安安静静观望着战况的两万人,将在女真人的后路上切下最凌厉的一刀。

    女真会失利吗?——自己这边暂时无人做此想法。但这帮等待着复仇的黑旗军,却显然将此作为了切切实实的未来在考虑着。

    前方战事开始还不久,宁毅便在后方放下了这把钢刀,偷袭、投机……甚或是等待着女真逃亡途中将整个西路军赶尽杀绝。这种大胆和狂妄,令希尹感到不悦。

    他冷静地整编和训练着后方这些投降过来的汉军部队,一步一步地挑选出其中的可用之兵,同时组织起充分的后勤物资,支援前线。

    视线再从这里出发,过剑阁,一路延伸。苍茫的山岭间,蔓延的队伍织出一条长龙,龙身的节点上有一个一个的军营。人类活动的痕迹从军营辐射出去,山林之中,也有一片一片漆黑斑秃的情景,厮杀与火焰创造了一处处难看的癞痢头。

    十二月间,铅青的天空下偶有雨雪,道路泥泞而湿滑,虽然女真人组织了大量的后勤人员维护道路,往前的运力渐渐的也维持得愈发艰难起来。前行的军队伴着牛车,在泥水里打滑,有时候人们于山间拥挤成一片,每一处运力的节点上,都能看到士兵们坐在火堆前瑟瑟发抖的景象。

    剑阁往前,人的身影,牛车、马车的身影充斥了延绵达五十里的泥水山道。在女真元帅宗翰的鼓舞和动员下,前行的女真部队显得坚强,被强制往前的汉军队伍显得麻木,但队伍仍在延伸。一些山间崎岖的地方甚至被人们硬生生地开辟出了新的道路,有人在山间大喊,衣着怪异、表情各异的斥候部队不时从林间出来,搀扶同伴,抬着伤员,休整之后又一**地往山里进去。

    为了降低道路的压力,前线的伤员,此时基本已经不再往后方转移,死者在战场附近便被统一烧毁。伤员亦被留在前线治疗。

    天晴的时候,热气球会高高地升起在天空中,阴雨大风之时,人们则在提防着树林间有可能出现的小规模突袭。

    华夏军偷袭金国部队,金国的斥候有时候也会突袭华夏军。

    混乱的道路延绵五十里,南面一点的战场上,名为黄明县的小城前方狼藉遍地、尸块纵横,炮弹将土地打得坑坑洼洼,散架的投石车在地面上留下残余的痕迹,各式各样攻城器械、乃至铁炮的残骸混在尸体里往前延伸。

    几架巨大的、足以抵御炮击的攻城盾车垮塌在战场各处。这盾车的样貌犹如一个与城墙齐高的直角三角形,前方是厚厚的耐炮击的表面,后方斜角的坡度足以上人,攻城的士兵将它推到城墙边,攻城的士兵便能从坡上成群结队地登城,以展开阵型的优势。如今,这些盾车也都散架在战场上了。

    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女真人依靠各种器械有过数次的登城作战,但并没有多大的意义,散兵登城会被华夏军人集火,成群结队地往上冲也只会遭遇对方投掷过来的手榴弹。

    在城墙上的华夏军军人死光之前,登城作战而后一鼓胜之成为了一种完全不切实际的企图。这段时日以来,真正能给城墙上的防御者们造成损伤的,似乎只有弓箭、火雷、投石车或是强行推到前方往城墙上发射的铁炮,但华夏军在这方面,依旧有着绝对的优势。

    对于在这边主持战事的拔离速来说,还有更为令人崩溃的事情发生在前方。

    对黄明县的进攻,是十一月月初开始的,在这个过程里,双方的热气球每日都在观察对面阵地的动静。进攻才刚刚开始,热气球中的士兵便向拔离速报告了对方城中发生的变化,在那小小的城池里,一道新的城墙正在后方数十丈外被修建起来。

    华夏军组织了大量的工程人员,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拆掉了城中的建筑——一些准备工作其实早已做好,只是用前方的建筑做了伪装——他们迅速扎起铁、木结构的框架,建好地基,投入原本就从其他房屋中拆下来的土方、石块,灌入灰色的“泥浆”……在仅仅半个月的时间里,黄明县前方抵御着女真人的轮番猛攻,后方便建起了一道灰扑扑的数丈高的新城墙。

    在构筑新城墙的过程里,名为宁毅的华夏军首脑甚至还有数次出现在了施工的现场,指手画脚地参与了一些关键地方的施工。

    对于拔离速而言,这简直是一记恶劣无比的耳光。

    但这也令得这位女真名将沉下心来,放弃了诸多的幻想。他以大量的生命和物资交换着城墙上的生命和物资,到得十二月中旬,黄明县城的第一道城墙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拔离速手下轮番参与进攻的队伍损伤多达数万,其中被其视为主力的女真嫡系伤亡亦破了五千。

    往城墙上一**地打添油战术、顶着炮轰往前伤亡会比较高。但若是凭借人力优势持续、饱和轮番进攻的情况下,交换比就会被拉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拔离速组织了数次时间高达**天的轮番进攻,他以洋洋洒洒的汉军散兵铺满战场,尽可能的降低对方炮击效率,间或佯攻、强攻,前期还有大量汉民俘虏被驱赶出去,一**地让城墙上头的黑旗军神经完全无法放松。

    这场大战前期城墙上的黑旗军明显斗志昂扬,但到得后来,城头也渐渐沉默下来,一波又一波地承受着拔离速的猛攻。在女真付出巨大伤亡的前提下,城头上死伤的人数也在不断上升,拔离速组织炮阵、投石车偶尔对城头一波集火,然后又命令士兵夺城,但每一次也都被华夏军士兵反夺回来。

    北面的雨水溪战场,地势相对低洼,此时进攻的阵地早已化作一片泥泞,女真人的进攻往往要越过沾满鲜血的泥地才能与华夏军展开厮杀,但附近的树林相对而言容易通过,因此防御的战线被拉长,攻防的节奏反而有些诡异。

    这边的防御并非是籍着没有破绽的城墙,而是占领了关键点的数处高地,控扼住通向后方的主路,前前后后又有三道防线。附近溪流、树林其实多有小路,阵地附近也并未被完全封死,但若是不管不顾强行突破,到后头被困在狭窄的山道间踩地雷,再被华夏军有生力量前后夹攻,反倒会死得更快。

    因为这样的状况,附近山头之间犹如一个巨大的**阵,华夏军往往要看准时机主动出击,创造战果,女真人能选择的战术也愈发的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双方你来我往,女真人吃了几次亏,也硬生生地拔掉了华夏军前线的一个阵地。

    负责镇守这边阵地的是华夏第五军第五师的于仲道,十二月初的一次战斗力,双方在泥泞与冰冷的泥水中短兵相接,彼此伤亡都不小。四师渠正言领着半个团不到五百人的一支队伍穿山过岭进行反突击,直捣雨水溪这边女真人的军营外围,当时指挥雨水溪作战的女真将领讹里里正要领人突袭,被渠正言瞅准空档截住,差点将对方当场斩杀。

    后方出事的动静传到前方,女真人前线大乱,伤亡惨重,渠正言眼见杀不掉讹里里,当即指挥士兵往雨水溪阵地方向突进。

    他的突进异常坚决,让人手中拿了颗脑袋大喊:“讹里里已死!前后夹攻灭了他们!”从前线撤回想要援救主将的女真人多达数千,但乍看这进攻的姿态,真以为受了前后夹击,稍稍犹豫,被渠正言从队伍中央突了出去。

    鲜血的腥味在冬日的空气中弥漫,厮杀与对冲每一日都还在这山岭间蔓延。

    雨水溪、黄明县再往西南走,山间的道路上便能看到不时跑过的担架队与援兵队伍了。驮马背着物资,拉着炮弹、火药、粮草等补给,每天每天的也都在往战场上送过去。建在山坳里的伤兵营地中,不时有惨叫声与呼喊声传出来,棚屋之中烧开水冒出的热气与黑烟萦绕在营地的上空,看来像是奇奇怪怪的雾气。

    宁忌奔出帐篷,将木盆中的血水倒在营地边的沟渠里,没有丝毫的歇息,便又转去棚屋给木盆之中倒上开水,奔跑回去。战场后方的伤兵营,理论上来说并不安全,女真人并不是软柿子,事实上,前线战场在哪一日突然溃败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甚至于可能性相当大。但小宁忌还是死缠烂打地来了这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能接受的底线了。

    伤兵营附近不远,又有延绵开去的战俘营,十一月里战俘营收留的多是战场上幸存下来的百姓,到得十二月,渐渐有突入雨水溪的汉军部队被围堵后投降,送来了这里。

    这些人并不值得信任,能被宗翰选上加入这场大战的汉军部队,要么战力出众要么在女真人看来已相对“可靠”,他们并不是小苍河大战时被轮番赶入山中的那种队伍,短时间内基本是无法吸收的。

    这些人在附近呆不了几天,不能将他们迅速转移的最大理由也是因为道路问题。负责看守他们的华夏军工作人员会对他们进行一轮快速的审查,宣教工作也在第一时间展开。早先已离开主力军队参与后方治安工作的侯五是这边的负责人之一,此时参与战场情报管理工作的侯元顒因此得以过来见了父亲几次。

    曲折的道路延伸往梓州、往西南的成都平原中一路展开。冬日里的成都平原云层极低,放眼望去天空像是罩着压抑的铅青的盖子。一家家的作坊正在一处处城池间全力运作,大大小小的高炉在阴霾的天空下吞吐着光焰,赶着牛车、推着独轮车、乃至挑着担子的人们也正源源不断地将各种物资往梓州方向、剑阁方向汇集过去,这是与剑阁外物资输送类似的情景。

    这也是两只巨兽在冬日的天空下厮杀的情景……

    **************

    十二月十九,小年未至,阴雨连绵。

    一个多月以来,每一次降雨,都会带来一场最惨烈的厮杀,因为在女真人一方认为,降雨会带走火器的差距,眼下已经是他们最能占到便宜的时间。

    雨水溪附近岔路,道路并不宽敞的鹰嘴岩方向上,毛一山在手中哈出热气,握紧了拳头,视野之中,黑压压的身影正在朝这边推进。

    一场决定性的战斗,就要在这一刻爆发……

第八八六章 狂兽(中)

    天气阴而灰暗,雨淅沥沥的下,在屋檐下织成帘子。

    梓州作战指挥部的院落里,会议从下雨后不久便已经在开了,一些必要的讯息陆续派人传递了出去。到得上午时分,紧急的处置才告一段落,接下来要等到前线消息回馈过来,方才能做出进一步的调配。

    回到办公的房间里,随后是短暂的空闲期,娟儿端来热水,拿着刀片为宁毅剃去颌下的胡须,宁毅坐在桌前,手指敲打桌面,仰着下巴,目光陷在窗外阴霾的天色里。

    “还有几天就小年……这个年没得过了。”

    “别动。”

    娟儿聚精会神,手指按到他的脖子上,宁毅便不再说话。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外间的雨声倒仍在响。过得一阵,便有人来报告雨水溪方向上讹里里趁着雨势展开了进攻的消息。

    “消息这个时候传到,说明凌晨下雨时讹里里就已经开始动员。”师长韩敬从外头进来,同样也收到了讯息,“这帮女真人,冒雨打仗看起来是上瘾了。”

    “讹里里在女真军中以果决勇猛著称,不奇怪。”宁毅道,“这个时候,黄明那边估计也已经打起来了。”

    “就像你说的,拔离速是个神经病。”

    “这样换下去,我们也划不来,这也算是心理战的一种。”宁毅与他交谈几句,拿起房间里的蓑衣,“我准备去城墙上一趟,你去吗?”

    “好。”韩敬点点头。

    一旁的娟儿拿起房间里的两把雨伞,宁毅挥了挥手:“不用伞,娟儿你在这里呆着,有重要情报让人去城墙上叫我回来。”

    他披上蓑衣,走出房间,口中呼出的便是明显的白气了,伸手到雨里便有冰冷的感觉浸上来,宁毅望向旁边的韩敬:“说有一种表演方法,身临其境,你可以想到更多细节。前线都是在这种环境里打仗的,开了半晚上的会,头晕脑胀,我去醒醒脑子。”

    韩敬便也披上了蓑衣,一行人走进雨幕里,穿过了院落,走上街道,梓州的城墙便在不远处矗立着,附近多是屯兵之所,路上岗哨井然。韩敬望着这片灰色的雨幕:“渠正言跟陈恬又动手了。”

    宁毅笑了笑:“你怎么知道的?看见他们了?”

    “昨晚人手调得急,一帮人从十二号岗哨借道过去,我猜是他们。”

    “计划半个月前就提上去了,什么时候发动由他们全权负责,我不知道。不过也不奇怪。”宁毅苦笑着,“这两个浪货……渠正言带着五百人乱冲,才说了他,希望这次没跟着过去。”

    “应该没有,不过我猜他去了雨水溪。前面砸七寸,这边咬蛇头。”

    “他是订上讹里里了吧,上次就跑人家面前浪了一波。”

    阴雨之中,两人低声调侃。

    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前线战事焦灼,你来我往,也不仅仅是主路上的对冲。黄明县看似在呆打换子,私下里拔离速挖过几条地道试图绕开县城又或是干脆挖塌城墙,对于黄明县城附近的崎岖山梁,女真一方也派出过敢死队进行攀援,试图绕道入城。

    雨水溪方面的战况更为多变。而在战场往后延伸的山岭里,华夏军的斥候与特种作战部队曾数度在山间集合,试图靠近女真人的后方通路,展开强攻,女真人当然也有几支部队穿山过岭,出现在华夏军的防线后方,这样的奇袭各有战绩,但总的来说,华夏军的反应迅速,女真人的防守也不弱,最后彼此都给对方造成了混乱和损失,但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这一刻,能够出现在这里的领兵将领,多已是全天下最出色的人才,渠正言用兵犹如魔术,到处走钢丝偏偏不翻船,陈恬等人的执行力惊人,华夏军中多数士兵都已经是这个天下的精锐,往大了说宁毅还杀过皇帝。但对面的宗翰、希尹、拔离速、讹里里、余余等早已干翻了几个国家,顶尖之人的交锋,谁也不会比谁优秀太多。

    在取得决定性的战果前,这样你来我往的交锋,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为了命令执行的迅速,宁毅并不干涉任何局部战场上的指挥权,这个时候,渠正言安排的突袭队伍或许已经在穿过昏暗天幕下的崎岖山林,女真一方将领余余麾下的猎手们也不会坐视机会的流走——在这样的雨天,不仅仅是火炮要受到压制,原本可以飞上高空展开观测的热气球,也已经失去作用了。

    会有斥候们遭遇到对方的主力部队,更为激烈与艰难的厮杀,会在这样的天色里更为频繁地爆发。

    宁毅与韩敬往城墙上走过去,阴雨浸润着古朴城墙的台阶,流水从墙壁上淙淙而下,蓑衣里的感觉也变得湿冷,呼出来的都是白气。

    “说起来,今年还没下雪。”

    “要是在青木寨,早两个月就快封山了,天气好了,我有点不适应。”

    “今年不过年了,你说明年还有没有年过?”

    “只要能让女真人难过一点,我在哪里都是个好年。”

    “……哎,这句话挺好,我让宣传队写到墙上去……”

    踏上城墙,宁毅伸手接着落下来的水滴,抬眼望去,阴霾的云层压着山麓延伸往视野的远方,天地宽广却低沉,像是翻滚着飓风的海面,被倒放在了人们的眼前。

    宁毅想象着前线的冰寒刺骨。士兵们正在这样的冰冷中厮杀。

    这样的厮杀,可能仍旧不会出现突破性的结果,一个半月的正式作战,华夏军抗住了女真人一轮又一轮的进攻,给对方造成了巨大的伤亡。但总体来说,华夏军的战损也并不乐观,超过八千人的伤亡,已经渐渐逼近一个师的减员。

    这不是面对什么土鸡瓦狗的战斗,没有什么倒卷珠帘的便宜可占。双方都有足够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前期只能是一轮又一轮高强度的、枯燥的换子,而在这样的攻防节奏里,彼此采取各种奇谋,或许某一方面会在某一时刻露出一个破绽来。如果不行,那甚至有可能就此换到某一方全线崩溃。

    黄明县城拔离速的疯狂进攻,一方面是因为诡计确实在实行,但没有效果,另一方面,也正是在不动声色地冲击对方的心理底线:“我是个疯子,就这样跟你换到最后。”他是面无表情的优秀赌徒,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战术不断优化,但方针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就那样用巨大的伤亡换走了庞六安四千人,如今还在继续换。

    宁毅也在不动声色地继续换。

    梭哈就是这样,谁若是着急,谁就会出现第一个破绽。

    韩敬走在城墙边上,双手“砰”地砸上青石的女墙,水花在阴霾里溅开。宁毅感受着阴雨,遥望天际,没有说话。

    然而到得傍晚时分,鹰嘴岩有意外的讯息传了过来。

    ****************

    雨水溪,一轮一轮的厮杀被击退在鹰嘴岩附近的坡道上。

    鹰嘴岩是雨水溪附近的狭窄通道之一,算得上易守难攻,但一个多月的时间以来,也已经经历了数轮的突袭与冲锋。

    对这个小阵地进行进攻的性价比不高——如果能敲开当然是高的,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这里算不得最理想的进攻地点,在它前方的通路并不宽敞,进来的过程里还有可能受到其中一个华夏军阵地的截击。

    只有在前线进攻趋于饱和时,女真人才会对鹰嘴岩展开一轮快速又猛烈的突袭,如果突不破,通常就得迅速地退走。

    但鹰嘴岩也有着它的重要性在,它的前方是一道漏斗形的坡地,女真人从上方下来,进入漏斗的窄道和谷地。外头宽敞的漏斗口并不适合构筑防御,敌人进入鹰嘴岩与附近岩壁构成的窄道后,进入一片葫芦形的开阔地,随后才会面对华夏军的阵地。

    这片阵地后方的山路与雨水溪一带的复杂地形交汇不多,也就是说,一旦鹰嘴岩被突破,雨水溪的援军很难在短时间内进行救援,雨水溪的阵地就会被攻破这里的女真人完全绕过去。

    如果华夏军在这边聚集重兵,女真人可以完全不理会这边。女真人若是对这边展开强攻,一旦无果又可能被围死在这片谷地里。这种看似重要又形如鸡肋的地方对双方而言其实都有些尴尬。

    十二月十九这天清晨,女真人对雨水溪展开了全面进攻。辰时,鹰嘴岩第一次接战。

    称不上疯狂但也颇为有力的进攻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午时方至,一轮惊人的进攻陡然出现在交战的锋线上,那是一队看似寻常战斗素质却无比老练的冲锋队伍,还未接近,毛一山便察觉到了不对,他奔上山坡,举起望远镜,口中已经在召唤预备队:“二连压上,左边有问题!”

    左侧战线压力陡然增大,一些女真战士冲上快被尸体和麻袋填平的坡道,战袍之下,俱是鳞甲,后方枪林汹涌而来。

    “手榴弹——”

    有人呐喊,战士们将手榴弹先扔了一波,十余颗中有两颗爆开了,但威力算不得太大,华夏军战士微微后退,组成盾阵轰然撞上来!

    毛一山所站的地方离接战处不远,雨中似乎还有箭矢弩矢飞过来,软弱无力的狙击,他举着望远镜不为所动,不远处另一名观察员奔跑而来:“团、团长,你看那边,那个……”

    两人望着同样的方向,谷地那头黑压压的军阵后方,有人也在举着望远镜,朝这边进行着观望。

    “那是不是……”观察员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毛一山放下望远镜,从坡地上大步走下,挥舞了手掌:“命令!全团听令——”

    同一时刻,外间的整个雨水溪战场,都处于一片白热化的攻防当中,当鹰嘴岩外二号阵地险些被女真人强攻突破的消息传过来,此时身在指挥所与于仲道一块讨论战情的渠正言微微皱了皱眉,他想到了什么。但事实上他在整个战场上做出的预案很多,在瞬息万变的战斗中,渠正言也不可能得到全部精确的讯息,这一刻,他还没能确定整个事态的走向。

    许多讯息,在后来进行的复盘当中才能完全地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

    鹰嘴岩的上空呜咽着北风,正午的天气也如同傍晚一般阴霾,雨水从每一个方向上冲刷着山谷。毛一山调动了全团——此时还有八百一十三名——战士,同时召集的,还有四名负责特种作战的士兵。

    “讹里里来了。”他对四名士兵简短地说清楚了所有情况。

    “按照预定计划,两名先上,两名预备。”毛一山指向谷口那座直指云天的鹰嘴巨岩,风雨正在上头打旋,“过去了不一定回得来,这种雨天,你们老大说的靠不靠谱,我也不知道,你们去不去?”

    “徐营长炸山炸了一年。”其中一人道。

    “我们就是为今天准备的。”另一人道。

    “那就去吧。”毛一山挥了挥手,随后,他走入自己的弟兄当中:“全体准备——”

    毛一山大吼道:“上!菜!了——”

    这一天正午,讹里里率领亲兵,坚决而果断地投入到鹰嘴岩的进攻当中,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甚至没有打出自己的旗帜。这一刻,华夏军前方阵地上的雨棚遮盖等物早已被击毁殆尽,炮火的威胁被将至最低,原本作为防御工事的墙壁也多已被击毁填平了,华夏军一方所占的,仅仅是一个上下坡的便宜。

    讹里里心中的血在沸腾。

    毛一山的心中亦有热血翻涌。

    两道身影沿着崎岖的山壁往鹰嘴岩上过去,某一刻,讹里里发现了这一幕。

    几名善于攀援的女真斥候同样奔向山壁。

    鹰嘴岩的构造,华夏军中的炸药师傅们早已研究了多次,理论上来说能够防水的一系列爆破物早已被安放在了岩壁上头的各个裂缝里,但这一刻,没有人知道这一计划是否能如预期般实现。因为在当初做计划和沟通时,第四师方面的技师们就说得有些保守,听起来并不靠谱。

    厮杀在前方翻涌,毛一山晃动着手中的钢刀,目光沉静,他在雨中吐出长长的白汽来。冷静地做着简单的布置。

    但即便那取巧的计划不能实现,他的心中也不会有丝毫的动摇,越过时光的漫漫长河,走过一轮又一轮战斗的考验,当年从夏村之中走出来的战士,如今已经能够面对任何恶意的肆虐了。

    凶狠的女真精锐如潮水而来,他微微的躬下身子,做出了如山一般沉稳的姿态。

    霪雨纷飞,狂风怒号。

    钢铁与钢铁,冲撞在一起——

第八八七章 狂兽(下)

    “稳住……”

    “注意钩子!”

    “不死万万年,此次能回去,大家都是我最亲的弟兄。”

    “封官赐爵,好处少不了大家的……所以都打起精神来,把命留着!”

    低咆的风里,前行的人影穿过了悬崖与山壁,名为邹虎的降兵斥候跟随着绿林大豪任横冲,拉着绳子穿过了一处处难行之地。

    “若是事情顺利,咱们这次拿下的功勋,封妻荫子,几辈子都用不完!”

    邹虎脑中响起的,是任横冲在出发之前的激励。

    黑旗与金人之间的斥候战自十月二十二正式开始,到得今天,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这段时日里,他们这群从汉军中被调动过来的斥候们,遭受了巨大的伤亡。

    在各种人头奖赏的激励下,战场上的斥候精锐们,最初也曾爆发惊人的战斗激情。但不久之后,穿行林间配合默契、冷静地展开一次次杀戮的华夏军士兵们便给了他们迎头痛击。

    与山林类似的迷彩服装,从各个制高点上安排的监控人员,各个队伍之间的调动、配合,抓住敌人集中射击的强弩,在山道之上埋下的、越来越隐蔽的地雷,甚至于从不知多远的地方射过来的枪声……对方专为山地林间准备的小队战法,给这些依靠着“奇人异士”,穿山过岭本事吃饭的精锐们好好地上了一课。

    只是课程费,是以人命来交付的。

    邹虎所率领的十人队,在所有被排斥的斥候小队中算是运气较好的,由于负责的区域相对滞后,坚持过一个月后,十人当中仅仅死了两人,但基本上也没有捞到多少功劳。

    他与覆血神拳任横冲又有了两次接触,这位绿林大豪欣赏邹虎的本领,便召上他一起行动。

    任横冲在各类斥候队伍当中,则算是颇得女真人看重的官员。这样的人往往冲在前头,有收益,也面对着更为巨大的危险。他麾下原本领着一支百余人的队伍,也猎杀了一些黑旗军成员的人头,手下人损失也不少,而到得十二月初的一次意外,众人终于大大的伤了元气。

    那时华夏军方面组织的一次雨夜突袭,超过三百人在崎岖的山间集合后,朝着女真人所控制的山道上一处临时的屯兵点杀过来。或许是因为平时便进行了详细的探查,黑夜中他们迅速地解决了外围警戒点,杀入泥泞的营地当中,军营骤然遇袭,一时间几乎引起哗变。

    这若是在平地之上,黑夜之中人们四散溃逃乱喊乱杀几乎不可能再聚拢,但山道之间的地形阻止了逃亡,女真人反应也迅速,两支队伍飞快地堵住了前后去路,营地之中的汉军虽然遭遇了屠杀,但终于还是撑了下来将局面拖入胶着的状况里。

    黑旗军一方眼看谋划失败,便开始往黑暗里迅速撤走,此时山路也难行,女真长官认为最好是衔住对方的尾巴追杀一阵,对方在这种混乱的状况里也难免要付出一些代价,众人追将过去。山上几颗手榴弹在雨里成功爆破,震溃了原本就湿滑的山壁,造成了泥石流,许多人被就此吞没。

    任横冲一行人在这次意外中损失最大,他手下徒子徒孙本就有损伤,这次过后,又有人破胆离开,剩下不到二十人。邹虎的手下,只一人幸存下来。

    此时山中的作战愈发凶险,幸存下来的汉军斥候们已经领教了黑旗的凶狠,入山之后都已经不太敢往前晃。有的提出了离开的请求,但女真人以通路紧张,不允许后退为由拒绝了斥候的后退——从表面上看这倒也不是针对他们,山路运输确实越来越难,即便是女真伤员,此时也被安排在前线附近的军营中诊治。

    士气低落,无法后撤,唯一的庆幸是眼下彼此都不会拆伙。任横冲武艺高强,之前带领百余人,在战斗中也拿下了二十余黑旗人头为功绩,这时候人少了,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功绩反倒多了起来。

    但任横冲却是精力充沛又极有魄力之人,随后的时日里,他煽动和鼓励手下的人再取一波富贵,又拉了几名高手入伙,“共襄盛举”。他似乎在之前就已经预想了某个行动,在十二月十五过后,得到了某个确切的消息,十九这天凌晨,黑夜中下起雨来。原本就伏在前线附近的一行二十七人,跟随任横冲展开了行动。

    行动之前,没有几个人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但任横冲毕竟还是具有个人魅力的上位者,他沉稳霸气,心思缜密而果决。出发之前,他向众人保证,此次行动不论成败,都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出手,而一旦行动成功,将来封官赐爵,不在话下。

    众人知道,这是要做一场大事了。

    但在任横冲的煽动下,邹虎心想,人的一生,也总该经历这样的一场冒险的。

    他们绕行在崎岖的山间,避开了几处瞭望塔所在的位置。此时天公作美,阴雨连连,许多平日里会被热气球发现的地方终于能够冒险通过。前行期间又有数次的危险发生,经过一处崖壁时,邹虎险些往崖下摔落,前方的任横冲伸过来一只手提住了他。

    “小心行事,咱们一道回去!”

    任横冲如此鼓励他。

    这一天行至午时,天空仍旧黑压压的一片,山风呼号,众人在一处山梁边停下来。邹虎心中隐约知道,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绕过了前方雨水溪的修罗场,似乎是到了黑旗军战场的后方来了。

    “事到如今,此行的目的,可以告知诸位兄弟了。”

    任横冲开口,众人心中都都砰砰砰的动起来,只见那绿林大豪手指前方:“越过此处,前方便是黑旗军收治伤兵的营地所在,附近又有一处俘虏营地。今日雨水溪将展开大战,我亦知道,那俘虏当中,也安排了有人哗变生乱,咱们的目标,便在这处伤兵营里。”

    他这话说完,有人便反应过来:“照啊,若是前后都乱起来,咱们进了伤兵营,想要多少人头,那便是多少人头……”

    任横冲却笑了起来:“哈哈,平日里我或许想要多拿几颗人头邀功,但此时,兄弟却小瞧任某了。我与那宁人屠有旧,安排了人在西南数年,今日出手,岂会将几颗人头放在眼里。”

    有人脸色陡然刷白:“刺、刺杀宁人屠……”

    他这声音一出,众人脸色也陡然变了。

    宁毅弑君造反,心魔、血手人屠之名天下皆知,绿林间对其有众多议论,有人说他其实不擅武艺,但更多人认为,他的武艺早便不是天下第一,也该是数一数二的大宗师。

    当年方腊都没能杀了他,周侗与其又有惺惺相惜的交情,他覆灭梁山,林宗吾与他几度照面都吃了大亏,后来又有一招翻天印打死陆陀的传闻。若非他计谋杀人实在太多,远胜于一般大宗师杀人的数量,恐怕人们更熟悉的该是他绿林间的战绩,而不是弑君的暴行。

    纵然绿林间真正见过心魔出手的人不多,但他挫败无数刺杀亦是事实。此时任横冲带着二十余人便来杀宁毅,虽然说起来豪迈可敬,但不少人都生出了只要对方一点头,自己掉头就跑的想法。

    好在一片冷雨之中,任横冲挥了挥手:“宁魔头生性谨慎,我虽也想杀他之后一劳永逸,但许多人的车鉴在前,任某不会如此鲁莽。此次行动,为的不是宁毅,而是宁家的一位小魔头。”

    他指着前方:“宁毅的次子宁忌,今年区区十三岁,几年来宁毅为了打磨他,安排他在军医队中帮忙,我探查清楚,眼下此子就在前方的伤兵营中,暗中的护卫不会多。并且我赌他们料不到咱们能这样穿山过岭,直抵后方。一旦前后战局乱起来,咱们一齐出手,抓住宁毅的儿子,这就是泼天的大功劳。”

    风声鼓舞而过,雨仍旧冷,任横冲说到最后,一字一顿,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厉害,热血涌上来,心中亦有冰冷的感觉涌上来。

    “这事情、这事情……咱们动了他的儿子,那是从今往后都要被他盯上了……”

    有人低声说出这句话,任横冲目光扫过去:“眼下这战,你死我活,诸位弟兄,宁毅此战若真能扛过去,天下之大,你们以为还真有什么活路不成?”

    众人面色变幻,有的人目光坚定起来,邹虎咬了咬牙:“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退路么!”

    “没错,女真人若不胜,咱们也没活路了。”

    “武朝烂到家了,自己找死,天下大势如此,终究挡不住的。”

    “没错,咱们一行二十八人,瞧瞧过来没被发现,没有一位兄弟折在路上,这是老天爷的意思了。”

    一番私语,众人定下了心神,当下穿过山梁,躲避着瞭望塔的视线往前方走去,不多时,山路穿过晦暗的天色划过视野,伤兵营地的轮廓,出现在不远的地方。

    他们顶着作为掩护的灰黑布片,一路靠近,任横冲拿出望远镜来,躲在隐匿之处细细观察,此时前线的战斗已进行了将近半天,后方紧张起来,但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战场那头,营地之中只是偶有伤员送来,不少军医大夫都已赶赴战场忙碌,热气蒸腾中,任横冲找到了预想中的身影……

    ……

    雨水溪战场,披着蓑衣的渠正言爬到了山麓高处的瞭望塔上,举起望远镜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况,偶尔,他的目光越过阴霾的天色,在心中计算着某些事情的时间。

    ……

    距离雨水溪七里外的盘山道附近,一名又一名的士兵趴在湿透了的草木间,借助地形隐匿住自己的身影。

    陈恬越过了一道又一道的身影,爬到最前方,抢过观察员手里的望远镜:“怎么样?”

    “与之前看到的,没有变化,北面哨塔,那人在打盹……”

    陈恬静静地看着:“虽是女真人,但看来身子虚弱……哼哼,二世祖啊……”

    山麓间的雨,延绵而下,乍看起来只是树林与荒地的山坡间,人们静静地,等待着陈恬发出预想中的命令。

    某一刻,命令通过耳语的形式传开。

    “……准备。”

    ……

    纷纷扬扬的细雨冷入骨髓,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运送伤员,因此只有少量伤员被送到了战场后方的伤兵总营地里。

    陆续送来的伤兵不多,但营地中的大夫赶赴战场,此时也少了大半。宁忌参与了上午的急救,眼见着有三名伤重的斥候在眼前死去了。

    这个数字在眼下不算多,但随着事情的告一段落,身上的血腥味似乎带着战士死去后的某些残留,令他的心情感到压抑。他没有立刻去巡视之前伤兵们聚集的帐篷,找了无人之处,处理了在先前治疗中沾血的各种用具,将钢制的小刀、缝针等物放到热水里。

    东西还没洗完,有人匆匆过来,却是附近的俘虏营地那边发生了紧张的情况,安排在那边的军人已经做出了反应,这匆匆过来的大夫便来找宁忌,确认他的安全。

    “我没有事。”宁忌想了想,“对了,昨日俘虏那边有没有人意外受伤或者吃错了东西,被送过来了的?”

    在兄长与参谋团的设想当中,自己跑到靠近前线的地方,非常危险,不仅因为前线崩溃之后这里可能没法安全逃脱,而且若是女真人那边知道自己的所在,可能会派出一些人来进行攻击。

    例如安排一部分俘虏,在被俘之后装作伤病,被送到伤兵营这边来救治,到得某一刻,这些伤病员俘虏趁这边放松警惕集中发难。若是能够抓住宁毅的儿子,对方很有可能采取类似的做法。

    大夫摇了摇头:“先前便有命令,俘虏那边的救治,我们暂时不管,总之不能将两边混起来。所以俘虏营那边,已派了几人常驻了。”

    宁忌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外头传来呼喊的声音,却是前方营地又送来了几位伤者,宁忌正在洗着道具,对身边的大夫道:“你先去看看,我洗好东西就来。”

    俘虏营地那边没人送过来,让宁忌的心情多少有些低落,若不然,他便能去碰碰运气看看其中有没有高手潜伏了。宁忌想着这些,从开水房的窗口朝外间望了望——之前兄长也说过,营地的防御,总有破绽,破绽最大的地方、防御最薄的地方,最可能被人选做突破点,为了这个念头,他每天早上都要朝伤兵营周围观望一番,幻想自己若是坏人,该从哪里下手,进来捣乱。

    此时这一望,宁忌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来。

    也许是想错了——他放下了开水房窗户,转身走向一旁装器械的木盆,换了一锅开水,便端着往外走。

    营地各处都有人穿行,但此时整个伤兵营中,在雨中走来走去的人毕竟是不多。一个哨塔已经被替换,有人从附近崖壁上下来,换上了白色的衣服。宁忌端着那盆开水走过了两处营帐,一道身影从前方岔来。

    那人伸手。

    宁忌的眉头动了动,也伸手:“大哥帮我端着。”

    水盆一倾,开水哗的倒在了那人胸前。

    寒冷与滚烫在那人身上交替,那人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只是保持着巨大的紧张感没有叫唤出声,在那人身侧,两道身影都已经前冲而来。

    宁忌此时只是十三岁,他吃得比一般孩子好些,身材比同龄人稍高,但也不过十四五岁的面容。那两道身影呼啸着抓向前方,指掌间带出罡风来,宁忌的左手也是往前一伸,抓住最前方一人的两根手指,一拽、一带,身体已经飞快后退。

    前方那刺客两根手指被抓住,身体在空中就已经被宁忌拖起来,微微旋转,宁忌的右手下垂,握着的是给人切肉削骨的钢制小刀,闪电般的往那人腰身上捅了一刀。

    这刹那间,被倒了开水的那人还在站着,前方两人进一人退,前方那刺客手指被抓住,拧得身体都旋转起来,一只手已经被眼前的孩子直接拧到背后,变成标准的手被按在背后的擒敌姿态。后方那刺客探手抓出,眼前已经成了同伴的胸膛。那少年手上握着短刃,从后方直接绕过来,贴上脖子,随着少年的退后一刀拉开。

    同伴的血喷出来,溅了步伐稍慢的那名刺客满头满脸。

    这个时候,宁忌已经轻轻地退后两步了,他一个转身直接走进后方无人的物资帐篷。前方的雨中,有身影倒下。

    刺客朝后方打出紧急的手势,有人从远处陡然发力,溅起泥水要狂奔而来,两名失败的刺客扑向帐篷,帐篷里刷的射出一支弩矢,刺客仓促一躲,弩矢前段带着的竹节带着锐利又刺耳的破风声响,飚向天空。

    “操!”

    先前被开水泼中的那人咬牙切齿地骂了出来,明白了这次面对的少年的心狠手辣。他的衣服毕竟被雨水浸湿,又隔了几层,开水虽然烫,但并不至于造成巨大的伤害。只是惊动了营地,他们能动手的时间,可能也就只是眼前的一瞬了。

    抓住了这孩子,他们还有逃跑的机会!

    他与同伴猛扑向前方的帐篷。

    “来得好!”

    前方的帐篷里,一道剑光如雷霆斩出,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整条手臂带着鲜血飞舞在了半空中。

    宁忌如幼虎一般,杀了出来!

    ……

    鹰嘴岩。

    攻守的两方在雨水之中如洪流般冲撞在一起。

    攀援的身影冒着风雨,从侧面一路爬到了鹰嘴岩的半山上,几名女真斥候也从下方疯狂地想要爬上来,一些人竖起弩矢,试图做出短距离的射击。

    点火的地方在鹰嘴岩上的一处石块裂缝中,引线埋了数日,由特制的纸张包裹,并未被雨水弄湿,点火之人攀在那风雨之中,反复尝试着吹亮火折子。

    一名特种兵将绳索挂在了原本就已嵌在暗处的铁钩上,身形荡起来,他籍着绳索在岩壁上行走,杀向利用铁爪等物爬上来的女真斥候。

    崖壁上的厮杀,在这一刻并不起眼。

    讹里里只是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又朝后方下来的谷口望了一眼,确定了此时撤退的麻烦程度,便再不多想。

    “攻——”

    他下着这样的命令。

    鹰嘴岩上似乎点燃了光点,两名特种兵试图顺着山壁攀援离开,女真斥候在后方追杀,要将他们逼下平地。讹里里朝那边挥了挥手:“给我宰了他们。”

    一个小队朝那边围了过去。

    鹰嘴岩静静地在雨中矗立。

    毛一山望着那边。讹里里望着交战的锋线。

    某一刻,第一声沉闷的爆炸在岩体中出现,随后是陆续的闷响之声,沉闷的火光伴随烟尘,像是在巨大的岩石上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此时华夏军的爆破技术还无法纯粹使用蛮力完全爆开那巨大的石块,他们利用了岩石上一道原本就有裂缝埋入火药,爆炸响完之后,谷底中尚未参战的大部分人都朝那边望了过去。讹里里没有扭头,他深吸了两口气,大喝道:“进攻!”前方的女真人士气如虹!

    “算了!”毛一山挥动长刀,沉下心神来,就在这时,巨大的鹰嘴岩中部,逐渐的裂开了一条石缝,片刻,巨岩朝着谷口滑落。它先是缓缓移动,随后化作轰然之势,坠落下去!

    大地在雨中震动,巨石携着无数的碎片,在谷口筑起一道丈余高的碎石墙壁,后方的人声还能听到,讹里里道:“叫他们给我爬过来!”

    葫芦形的谷底,讹里里的近千亲卫都已经聚集在这里。

    前方,是毛一山率领的八百黑旗。

    讹里里提起长刀,朝战线走去:“此战没有花俏了。”

    这许多年来,女真人从不畏战。

    毛一山抹了抹口鼻。

    “杀光他们!”

第八八八章 血雨

    火光在风雨之中颤抖跳跃,吞噬灰黑的引线,没入钢铁之中。

    寒风之中发出火焰喷薄的巨响,铁制的炮膛朝后方震动,铁球在灰暗的雨水中推开明显的纹路,越过了厮杀的战场。

    炮弹上燃烧的引线在半空中被雨水浸灭,但铁球依旧朝着人头之上落下去,碰的一声令得人影在雨中飞舞,带着飞溅的鲜血滚落人群,泥水轰然四溅。

    哗的声响之中,前冲的女真老兵没有眨眼,也没有理会同伴的倒下,他的身体正以最有力量的方式舒展开,举臂、跨步、挥手,他的臂膀同样划过灰暗的雨幕,将无数雨滴划开在天地间,比手臂长一些的铁矛,正朝着空中飞舞。

    伴随着一根铁矛之后的,是十数根同样的铁矛,它们呼啸着冲过战场上空,冲过对撞的锋线,掠过在雨里招展的黑旗,它们有的在举起的盾牌前砸飞,也有着带着沉重的惯性,穿过了华夏军士兵的胸膛,将染血的尸体扎穿在地面上。

    鲜血混合着山间的雨水冲刷而下,不远处两支军队前锋位置上铁盾的冲撞已经变得歪歪扭扭起来。

    “开炮!换实心弹!”毛一山在雨里大喝,“二营二连跟上!”

    又一轮投矛,从前方飞过来。那铁制的投枪扎在前方的地上,歪歪扭扭参差交杂,有华夏军士兵的身体被扎在那儿,口中鲜血翻涌兀自大喝,几名军中勇士举着盾牌护着医官过去,但不久之后,挣扎的身体便成了尸体,远远投来的铁矛扎在盾身上,发出渗人的巨响,但士兵举着铁盾纹丝不动。

    随后又有预备队上去,举盾而行,那渗人的巨响便不时的响起来。

    与此同时,几门大炮的基座扎在泥水里,不时的发出炮弹,轰入敌人阵型的后方。华夏军中已有开花弹,但原理上是以炮膛的轰击点燃炮弹外的引线,靠引线延迟点燃炮弹内的炸药,这样的弹药在雨里便没有太多的杀伤力。

    这一刻,前线的对峙退回到十余年前的方阵对冲。

    盾牌组成的墙壁在交战的锋线上推挤成一块,后方的同伴不断向前,试图推垮对方,长矛顺着盾牌间的空隙朝着敌人扎过去。华夏军人偶尔投出手榴弹,一些手榴弹爆炸了,但大部分还是落入泥水当中——在这片谷地里,水已经淹没到了对峙双方的膝盖,一些推挤的士兵倒在水里,甚至因为没能爬起来被活活淹死。

    大雨吞噬了弓弩的威力,毛一山将还能用的炮弹与先前好不容易节约下来的手榴弹都投入了战斗,女真人一方选择的则是锐利而沉重的投枪,投枪越过盾阵后扎进人堆里,成为了收割生命的利器。

    这是女真宿将讹里里早已定下的攻坚方式。在技术力量还未拉开决定性差距的这一刻,他选取的战法也确确实实的拉近了双方的交换比。

    就在鹰嘴岩砸下之后,双方展开正式厮杀的短短片刻间,交战双方的伤亡数字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攀升着。锋线上的呐喊与嘶吼令人心神为之战栗,他们都是老兵,都有着悍不畏死的坚决意志。

    眨眼间,队伍中的同伴倒下,后方的预备队便已经压了上来,双方的反应都是同样的迅速。但首先打破僵局的还是华夏军一方的战士,女真人的投枪虽然能在华夏军的盾阵后方造成巨大的伤亡,但毕竟手榴弹才是真正的破阵利器,随着两颗幸运的手榴弹在前方持盾战士的背上爆炸,女真人的阵型陡然凹陷!

    盾阵前冲,锐利的刀枪沿着这破绽便杀了出去,这批女真战士是真正的精锐,一些战士的身上穿戴的甚至是鱼鳞铁甲,但转眼间也被劈翻在地。

    头上又是一轮投枪飞来,女真人的阵线在付出巨大代价后朝着两边分开,他们后方的援兵冲撞上来!

    士兵总数也不过两千的阵型充斥在山谷当中,每一次交战的锋线数十人,加上后方的同伴大概也只能形成一次一两百人的对冲,因此虽然后退者意味着失利,但也绝不会形成千人万人战场上那种阵型一溃就全面崩盘的局势。这一刻,讹里里一方付出二三十人的损失,将交战的前线拖入谷底。

    前冲的线与防御的线在这一刻都变得扭曲了,战阵前方的厮杀开始变得混乱起来。讹里里大声嘶吼,让人冲击前方战线的一侧。华夏军的战线由于中央前推,两侧的力量稍稍减弱,女真人的侧翼便开始推过去,这一刻,他们试图变成一个布口袋,将华夏军吞在中央。

    “女真万胜——”

    “轰了他们!”

    还能射出的炮弹轰然击上山壁,带着石块往人群里砸下,有两门炮在这潮湿的环境之中哑火了,后勤兵跑过来通知手榴弹告罄的消息。华夏军的预备队自山坡而下,女真人的阵型自谷底压上来。投枪呼啸,炮弹轰鸣,双方的激战,在片刻间被直接推到白热化的程度。

    ……

    迎着山间的风雨,特制的箭头划过了天空,与空气擦出了锐利的鸣响。

    起起伏伏的山林间,小心奔走的女真斥候察觉了这样的动静,目光穿过树隙确定着方向。有爬到高处的斥候被惊动,四顾周围的山岭,一道声响消没之后,又一道声响从里许外的树林间飞出,片刻又是一道。这响箭的讯息在转眼间接力着去往雨水溪的方向。

    这个午后,渠正言接到了动手的讯息。

    目光之中,第五师看守的几个阵地还在经受人手占优的女真部队的不断冲击,渠正言放下望远镜:

    “反攻的时候到了。”

    雨水溪复杂的地貌环境下,一支支预备队正穿过雨中的小路,奔向战场的前方。

    ……

    雨水溪后方数里之外,伤兵营地里。

    响箭掠过了天空。

    在邹虎的眼前,名为任横冲的绿林大豪脚下陡然发力,身形犹如炮弹,撞开了洋洋洒洒的冷雨,泥水在他的脚下轰然四溅,在雨中开成一朵朵的莲花。转眼间延伸向那已绽开鲜血的营帐。

    伤兵营附近,士兵不会少,响箭飞出之后,留给他们的,就只是眼下这片刻的反应时间。但目标已纳入视野,任横冲的力量,转眼间催至巅峰。

    宗师高手的猝然发力,恐怖如斯。邹虎头皮发麻,为止咋舌,也为止振奋,在这一瞬间,他身体之中也是血脉贲张,力量狂飙。

    只要能在片刻间拿下那少年,伤兵营里,也不过是些老弱病残罢了。

    自己一行人,仍能逃走。

    脑中转过这个念头的一刻,他朝前方奔出了两丈,视野远端冲出帐篷的少年人将最先抵达的三人转眼间斩杀在地,任横冲犹如风暴般逼近,最后一丈的距离,他手臂抓出,罡风破开风雨,少年的身形一矮,剑风挥舞,竟与任横冲换了一招。

    挥出的拳掌砸上帐篷,整个营帐都晃了一晃,半面帐篷被哗的撕在空中。任横冲也是奔跑得太快,脚步蹬开地面,在帐篷前轰轰轰的蹬出一个半圆形的惯性轨迹来,手臂便要抓住那少年。

    这一刻,他们疏忽了伤兵也有轻伤与重伤的分别。

    任横冲的后方,一双手臂在布片上陡然撑起了吞天噬地的轮廓,在任横冲狂奔的惯性还未完全消去之前,朝他劈头盖脸地罩了下去。

    帐篷整个兜住了任横冲,这绿林大豪犹如被网住的鲨鱼,在布袋里疯狂出拳。名叫宁忌的少年回身掷出了做手术的短刀,他没再管任横冲,而是提着古剑朝邹虎等人这边杀来。任横冲的身后,一名持刀的汉子手上升起刀光,刷刷刷的照了被帐篷裹住的人影疯狂劈砍,转眼间鲜血便染红了那团布片。

    任横冲撕开布片,半个身体血肉模糊,他张开嘴狂嚎,一只手从旁边猛地伸过来,按住他的面门,将他轰的一声砸在泥水里,猛地一脚照他胸膛狠狠踩下。旁边穿着宽松衣服的持刀汉子又照这绿林大豪脖子上抽了一刀。

    这第一波被响箭惊醒冲来的,都是伤员。

    邹虎脚底发软,转身便跑。

    更多伤员的身影破开雨幕,与士兵一道朝这里冲过来了……

    ……

    鹰嘴岩。

    白热化的交战在狭长的谷地间持续了半个时辰,前头的小半个时辰里还有过数次结成阵势的盾阵交锋,但之后则只剩下了持续而疯狂的散兵交锋,女真人一次一次地冲上坡地,华夏军也一次又一次地冲杀而下。

    大炮渐渐的不再响起了,女真人一方仍在掷出投枪,华夏军人将投枪捡起,同样指向女真人的方向。鲜血与牺牲每一刻都在推高。

    交战的双方在这一刻都有着速胜的理由。

    讹里里担心着华夏军的援兵的终于赶到,令他们无法在这里站住脚,毛一山也担心着谷口碎石后女真的援兵不断爬进来的情况。双方的数次冲杀都已经将刀锋推到了对方将领的眼前,讹里里几度带兵在泥水里厮杀,毛一山带着预备队也已经投入到了战场的前方。

    天色阴霾如寒夜,慢慢悠悠却仿佛无穷无尽的冬雨还在降下,人的尸体在泥水里迅速地失去温度,湿漉漉的谷地,长刀划过颈项,鲜血飞洒,耳边是无数的嘶吼,毛一山挥舞盾牌撞开前方的女真人,在没膝的泥水中前行。

    “向我靠拢——”

    “女真万胜——”

    有锋锐的投矛几乎擦着颈项过去,前方的泥水因战士的奔行而翻涌,有同伴靠过来,毛一山竖起盾牌,前方有长刀猛劈而下。

    嘭的一声,毛一山手臂微屈,肩膀推住了盾牌,籍着冲势翻盾,钢刀猛地劈出,对方的刀光再度劈来,两柄钢刀沉重地撞在空中。四周都是厮杀的声响。

    手持长刀的女真将领退后两步,他的同伴以长枪串起了四面盾牌,抬着过来,毛一山大喝:“结盾——”身边的同伴靠上来,小小的盾阵乍然间成型,“冲!”

    双方的脚步都推开了水波,盾牌狠狠地撞在一起,有人全心用力,有人挥刀厮杀,有人脚下打滑,盾阵两边不少人摔落泥水当中。毛一山拖起同伴,撑起铁盾全力挥砸,讹里里连人带刀嘭的一声被荡开一步,他站稳身子双手握刀,这边毛一山身形低伏,马步如山岳般扎实,盾牌后的眼神,与对方交错。

    “杀——”

    阴雨之中,泥水之中,人影奔涌冲撞!

第八**章 痕迹 杀场

    前线的战事还未蔓延过来,但随着雨势的持续,梓州城早已进入半戒严状态当中。

    临近城墙的军营当中,士兵被禁止了外出,处于随时出动的待命状态。城墙上、城池内都加强了巡逻的严格程度,城外被安排了任务的斥候达到平时的两倍。两个月以来,这是每一次雨天到来时梓州城的常态。

    牛车运着物资从西南方向上过来,一部分并未进城便直接被人接手,送去了前线方向。城内,宁毅等人在巡逻过城墙之后,新的会议,也正在开起来。

    “……前线方面,手榴弹的储备量,已不足之前的两成。炮弹方面,黄明县、雨水溪都已经连发十几次补货的请求了,冬日山中潮湿,对于火药的影响,比我们之前预想的稍大。女真人也已经看清楚这样的状况……”

    “……他们看清楚了,就容易形成思维的定势,按照总参方面之前的计划,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开始考虑主动出击,夺取主动权的问题。毕竟一味死守,女真那边有多少人就能赶上来多少人,黄明县的伤亡过了五万,那边还在拼命赶过来,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接受百分之百的损耗……但如果主动出击,他们各路人马夹在一起,顶多两成损耗,他们就得崩溃!”

    “……年关,咱们双方都知道是最关键的时刻,越是想过年的,越是会给对方找点麻烦。我们既然有了不过和平年的准备,那我认为,就可以在这两天做出决定了……”

    小小的房间里,会议是随着午饭的声音在开的,李义、韩敬、宁毅等几个高层首脑聚在这里,端着饭菜谋划接下来的战略。宁毅看着前方地图吃饭,略想了想。

    “理论上来说,女真那边会认为,我们会将过年作为一个关键节点来看待。”

    他顿了顿,拿着筷子在晃。

    “我们会猜到女真人在件事上的想法,女真人会因为我们猜到了他们对我们的想法,而做出对应的做法……总之,大家都会打起精神来堤防这段时间。那么,是不是考虑,从今天开始放弃一切主动进攻,让他们觉得我们在做准备。然后……二十八,发动第一轮进攻,主动断掉他们绷紧的神经,接下来,大年初一,进行真正的全面进攻,我想砍掉黄明县这颗头……”

    众人想了想,韩敬道:“如果要让他们在大年初一松气,二十八这天的进攻,就得做得漂漂亮亮。”

    “还得考虑,女真人会不会跟我们想到一块去,毕竟这两个月都是他们在主导进攻。”

    这类大的战略决定,往往在做出初步意向前,不会公开讨论,几人开着小会,正自议论,有人从外头奔跑而来,带来的是加急程度最高的战场情报。

    传令兵将情报送进来,宁毅抹了抹嘴,撕开看了一眼,随后按在了桌子上,推向其他人。

    “雨水溪,渠正言的‘吞火’行动开始了。看起来,事情发展比我们想象得快。”

    他端起碗开始扒饭,消息倒是简简单单的,其余人一一看过情报后便也开始加紧了吃饭的速度。期间只有韩敬调侃了一句:“故作镇定啊,诸位。”

    “绷住,绷住。”宁毅笑道。

    不久之后,战场上的消息便轮番而来了。

    建朔十一年的十月底,西南正式开战,至今两个月的时间,作战方面一直由华夏军方面采取守势、女真人主导进攻。

    但随着战争的推移,双方各个军队间的战力对比已逐渐清晰,而随着高强度作战的持续,女真一方在后勤道路维持上已经逐渐出现疲惫,外围警戒在部分环节上出现僵化问题。于是到得十二月十九这天中午,此前一直在重点骚扰黄明县后路的华夏军斥候部队陡然将目标转向雨水溪。

    午时一刻,陈恬率领三百精锐陡然出击,截断雨水溪后方七里外的山道,以炸药破坏山壁,大肆破坏周围关键的道路。几乎在同一时刻,雨水溪战场上,由渠正言指挥的五千余人打头,对讹里里大营的四万余人,展开全面反攻。

    一如之前所说的,如果始终采取守势,女真人一方永远承受百分之百的战损。但若是选择主动进攻,按照之前的战场经验,女真一方投降的汉军将在一成损失的情况下出现溃败,辽东人、渤海人可以顽抗至两成以上,只有部分女真、辽东、渤海人精锐,才能出现三成死伤后仍继续拼杀的情况。

    在这方面,华夏军能接受的损伤比,更高一些。

    这一刻的雨水溪,已经经历了两个月的进攻,原本被安排在冬雨里继续攻坚的部分汉军部队就已经在机械地磨洋工,甚至于一些辽东、渤海、女真人组成的部队,都在一次次进攻、无果的循环里感到了疲惫。华夏军的精锐,从原本复杂的地势中,反扑过来了。

    渠正言指挥下的坚决而凶猛的进攻,首先选择的目标,便是战场上的降金汉军,几乎在接战片刻后,这些军队便在迎头的痛击中轰然溃败。

    这一年在秋末的江宁城外,宗辅驱赶着百万降军围城,一度被君武打成惨烈的倒卷珠帘的局面。汲取了东面战场教训的宗翰只以相对精锐坚定的降军提升军队数量,在过去的进攻当中,他们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随着攻守之势的反转,他们没能在战场上坚持太久的时间。

    数以万计的交锋的身影,推开了山间的雨势。

    鹰嘴岩困住讹里里的消息,几乎在渠正言展开攻势后不久,也迅速地传到了梓州。

    指挥所的房间里,传令的身影奔走,气氛已经变得热烈起来。有战马冲出雨幕,梓州城内的数千预备兵正披着蓑衣,离开梓州,赶往雨水溪。宁毅将拳头砸在桌子上,从房间里离开。

    李义从后方赶过来:“这个时候你走什么走。”

    “不关我的事了,作战失利了,过来告诉我。打赢了只管庆祝,叫不叫我都行。”

    他打发走了李义,之后也打发掉了身边多数随行的保卫人员,只叫上了红提,道:“走吧走吧,我们出去冒险了。”

    红提的目光微感疑惑,但终究也没有提出疑问。两人披着蓑衣出了指挥所,一路往城内的方向走。

    过了军事戒严区,一来梓州留下的居民已经不多,二来天上又下雨,道路上只偶尔看见有行人走过。宁毅牵了红提的手,穿过青灰的道路,绕过名为杜甫草堂的幽胜古迹,到了一处阔气的院落前停下。

    “李维轩的别苑。”宁毅站在街口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下,“有钱人,当地土豪,人在我们攻梓州的时候,就跑掉了。留了两个老人看家护院,后来老人家生病,也被接走了,我之前想了想,可以进去看看。”

    红提愣了片刻,不由得失笑:“你直接跟人说不就好了。”

    “怎么会比偷着来有意思。”宁毅笑着,“我们两口子,今天就来扮演一下雌雄大盗。”

    彼此相处十余年,红提自然知道,自己这相公常有顽皮、出格的举动,早年兴之所至,常常不管不顾,两人也曾深夜在吕梁山上被狼追着狂奔,宁毅拉了她到野地里乱来……造反后的这些年,身边又有了孩子,宁毅处事以稳重居多,但偶尔也会组织些郊游、野餐之类的活动。想不到此时,他又动了这种古怪的心思。

    华夏军进梓州之时,当地大部分的豪绅士族都已人去楼空,部分房舍遭过贼,随着战事临近,华夏军在梓州城内筛过几遍后,普通的流民也已经被清理出城。小小的院墙挡不住武艺高强的夫妻俩,宁毅爬上墙壁,直接在上头走,随后又走上屋顶,眺望内院。

    “若是有刺客在周围跟着,这时候说不定在哪里盯着你了。”红提警惕地望着周围。

    “你说的也是,要低调。”

    宁毅受了她的提醒,从屋顶上下去,自院落内部,一边打量,一边前行。

    阴霾的天色下,久未有人居的院子显得昏暗、古旧、安静且荒凉,但不少地方仍旧能看得出先前人居的痕迹。这是规模颇大的一个院落群,几进的前庭、后院、居所、花园,杂草已经在一处处的院子里长出来,有的院子里积了水,变成小小的水潭,在一些院落中,未曾带走的东西似乎在诉说着人们离开前的景象,宁毅甚至从一些房间的抽屉里找出了胭脂水粉,好奇地参观着女眷们生活的天地。

    红提跟随着宁毅一路前行,有时候也会打量一下人居的空间,一些房间里挂的字画,书房抽屉间遗落的小小物件……她往日里行走江湖,也曾偷偷地探查过一些人的家中,但此时这些院落人去楼空,夫妻俩远隔着时间窥视主人离开前的蛛丝马迹,心情自然又有不同。

    她也渐渐明白了宁毅的想法:“你当年在江宁,住的也是这样的院落。”

    “格局差不多,苏家有钱,先是买的老宅子,后来又扩大、翻修,一进的院子,住了几百人。我当时觉得闹得很,遇上谁都得打个招呼,心里觉得有些烦,当时想着,还是走了,不在那里呆比较好。”

    宁毅笑了笑,他们站在二楼的一处走道上,能看见附近一间间幽深的、安静的小院:“不过,有时候还是比较有意思,吃完饭以后一间一间的院子都点了灯,一眼看过去很有烟火气。现在这烟火气都熄了。那时候,身边都是些小事情,檀儿处理事情,有时候带着几个丫头,回来得比较晚,想想就像小孩子一样,距离我认识你也不远,小婵她们,你当时也见过的。”

    红提笑着没有说话,宁毅靠在墙上:“君武杀出江宁之后,江宁被屠城了。现在都是些大事,但有些时候,我倒是觉得,偶尔在小事里活一活,比较有意思。你从这里看过去,有人住的没人住的院子,多多少少也都有他们的小事情。”

    他这样说着,便在走道边上靠着墙坐了下来,雨仍旧在下,浸润着前方青灰、灰黑的一切。在记忆里的过往,会有笑语嫣然的少女走过阆苑,叽叽喳喳的孩子奔走打闹。此时的远处,有战争正在进行。

    倒塌的鹰嘴岩下,刀与盾在泥水之中碰撞厮杀,人们冲撞在一起,空气中弥漫血的味道。

    挥过的刀光斩开**,长枪刺穿人的肚肠,有人呼喊、有人惨叫,有人摔倒在泥里,有人将敌人的头颅扯起来,撞向坚硬的岩石。

    毛一山的身上鲜血涌出,疯狂的厮杀中,他在翻涌的泥水中举起盾牌,狠狠砸上讹里里的膝盖,讹里里的身体前倾,一拳挥在他的面颊上,毛一山的身体晃了晃,同样一拳砸出去,两人纠缠在一起,某一刻,毛一山在大喝中将讹里里整个身体举起在空中,轰的一声,两道身影都狠狠地砸进泥水里。

    讹里里在水中疯狂挣扎,毛一山挥拳猛砸,被他一脚踢开。他从泥水里站起来便要前冲,毛一山也在泥水中冲了起来,手中提着从水里摸出的盾牌,如挽弓到极限一般挥舞而出。

    风雨中传出恐怖的呼啸声,讹里里的半张脸上都被盾牌撕裂出了一道口子,两排牙齿带着口腔的血肉呈现在外头,他身影踉跄几步,目光还在锁住毛一山,毛一山已经从泥水中一刻不停地奔过来,两只大手犹如猛虎般扣住了讹里里狰狞的头颅。

    讹里里的手臂条件反射般的反抗,两道身影在泥水中踏踏踏地走了数步,毛一山按着讹里里高大的身躯,将他的后脑往青石块上狠狠砸下,拽起来,再砸下,如此连续撞了三次。

    昏暗的光影中,到处都还是狰狞厮杀的身影,毛一山接过了战友递来的刀,在青石上剁下了讹里里的头颅。

第**〇章 吞火(上)

    建朔十一年,十二月十九。

    时间的错位,会在西南蔓延的山间,形成戏剧性的场面。

    雨水溪附近的战争,从这一天的清晨就开始试探性地打响了。

    临近午时,讹里里将大量的兵力投入战场,开始了对战场正面的强攻,这一行动是为了掩护他率领亲兵强攻鹰嘴岩的意图。

    午时过半,从雨水溪到黄头岩的后方道路被陈恬截断,响箭将讯息传回雨水溪,渠正言令精锐从各个岔道间杀出,对整个雨水溪阵地展开了反攻。

    鹰嘴岩被炸断,讹里里与毛一山的厮杀在顷刻间进入白热化状态。

    午时过去,女真前线将领余余率领着高度机动的斥候部队朝陈恬所截断的山道方向发动了反攻,与之配合的是屯兵后方黄头岩的达赉所部。

    余余身材干瘦,斥候起家,穿山过岭如履平地,一双铁臂钢指能掰下岩石;达赉身材中等但壮硕,战场上杀人无算,望之如身形巨大的野猪。两名女真宿将望着崎岖的山道,心中却已经沉了下去。

    往后方传讯的斥候还奔行在泥泞湿滑的道路上,距离此时坐镇十里集的大帅完颜宗翰,尚有接近三十里的距离。

    冬雨淅淅沥沥的这一刻,十里集还在一片热闹的场景中喧嚣。原本小小的中转市场被层层叠叠的军营所占据,即便下着雨,各种物资的转运,各个军队的调拨还在持续,一支支等待出发的队伍堵在营地前,等待得不耐烦的将军、士兵晴天吼声不断,雨里也是各种嘶吼,嘶吼之后骂骂咧咧,若非韩企先等人的弹压,有时候甚至会出现火拼的苗头。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两个多月了。

    宗翰对于这样的现象感到舒适、又为之皱眉。令他烦恼的事情并不仅仅是前线胶着的战场、中途糟糕的路况,后方的压力也在逐渐的朝这边传来,十九这天前线开战时,他收到了金帝吴乞买发来的信函。

    吴乞买中风瘫痪,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女真人的这次南征,原本就是一群老臣仍在的情况下,东西两方朝廷保持着最后的理智选取的疏导行为。只是宗辅宗望两人的目的是争功,宗翰希尹则希望能以此次征伐解决掉金国最后的心腹大患——西南华夏军势力。

    吴乞买的这次倒下,情况本就危急,在大半个身体瘫痪、只是偶尔清醒的情况下拖了一年多,如今身体状况已经极为糟糕。十月里预备开战时宗翰曾修书一封递往国内,皇宫内的吴乞买在稍许的清醒时间里让身边人执笔,给宗翰写了这封回信,信中回忆了他们这一生的戎马,希望宗翰与希尹能在半年时间内平定这天下局势,因为金国境内的状况,还需要他们回来镇守。

    这么些年来,吴乞买的性格刚中带柔,意志极为强韧,他提出半年之期,也可能是意识到,即便强行延命,他也只能有这么多时间了。

    信函中对于往事的回忆令人唏嘘,已是半头白发的完颜宗翰也不禁生出感慨来。女真东西朝廷产生的分歧,小辈的争权夺利的确是存在的,从十月开始,东面战场上的宗辅宗弼就已经安排军队押了十余万的奴隶北归,十一月又有十余万人被驱赶着启程。

    其时江南之地都已下起冬雪,这些被当成牲口一般赶往北地的汉奴不知道有多少能成功抵达金国。

    而宗翰希尹当然也明白,宗辅宗弼的这些行动,便是要趁着西路大军扔被拖在西南,首先拉了战利品回国,安抚各方,论功行赏。

    两个小辈的这些动作,令宗翰感到不屑,希尹提出了一些应对的手段,宗翰只是随他去做,不想插手:只待击破西南,其余诸事都有着落。若西南战事不利,我等回去也无甚可说的,我只愿专心西南之战,其余小事,皆由谷神定夺即可。

    他如此写信给希尹,对于希尹提出的由他写信安抚拉拢国内各方老人的建议,则不愿意参与其中。此时收到吴乞买病中回信,宗翰心中自然也有豪情涌起,他与阿骨打一生征战,建立金国,眼下即便到了迟暮之际,也并不将几个小儿辈的心思放在眼中。

    他走出大帐在营中巡视,到得天将夕暮,雨渐渐收了。前线战局变化的情况,此时才越过了三十里的距离,传到十里集。

    这个时候,在四十余里外的雨水溪,鲜血在水潭之中汇集,尸体已铺满山岗。

    雨水溪两个月的鏖战,这是华夏军第一次展开全面反攻,由渠正言带领的第四师、于仲道带领的第五师主力共计一万四千余人参与了这次作战。

    当渠正言指挥的华夏军精锐从各个山道中冲出时,战场各处的汉军力量首先被这猝然而来的反击击垮。部分由女真人、渤海人、辽东人组成的金兵中坚在混乱的厮杀中凭着凶性坚持了一阵,但随着伤亡扩大到一成往上,这些军队也大都呈现出颓势来,在其后或是轰然溃败,或是选择退却。

    为了眼下的这场作战,两个月的时间里,渠正言暗地里观察讹里里的进攻模式,记录雨水溪各个军队在一次次轮换间重复出现的问题,已经准备多时。但所谓作战的第一步,终究还是准备好铁锤碰铁毡的硬实力。

    就在这个午后,双方正面作战的力量,在公平的碰撞下,被正式地放上天平衡量了一次。

    最初的交战,伤亡也是最惨烈的。

    为了掩护讹里里在鹰嘴岩的强袭,这一天战场上的数个阵地都遭遇了规模庞大的进攻,女真人在泥水中摆起阵势。在进攻最激烈的、鹰嘴岩附近的二号阵地,防守的华夏军甚至一度被突破了防线,差点没能再将阵地夺回来。

    而随着渠正言部队的悍然杀出,参与进攻的汉军降卒或许稍有胆怯,已然在两个月的进攻受挫中感到厌烦的金军主力却只感到机会已至的振奋之情。

    被讹里里这种勇将带出来的部队,同样不会畏惧于正面的决战,在军中各中层将领的眼中,只要正面击溃对方的进攻,接下来就能够摆平一切的问题了。

    降雨伴随着渗人的泥泞,雨水溪一带地形复杂,在渠正言所部最初的攻击中,金兵部队欣然迎上,在方圆数里的庞大战场上形成了**处中小型的交锋点,双方或稳或急、或攻或守,以十余人、数十人左右组成的盾墙锋线在转眼间推移冲撞在一起。

    金铁的交击在山间的雨幕里传出令人心颤的闷响,厮杀声咆哮往周围的山岭。在交战的锋线上,厮杀犹如绞肉的机器般吞没前进的生命,冲上前去的士兵还未倒下后方的同伴便已跟上,人们嘶吼的唾沫中都带着血腥。互不相让的对冲中,华夏军如此,女真士兵也是如此。

    这样的称量,没有多少的花俏可言。在这天下二十年的纵横间,过往每一次这样的对冲,女真人几乎都取得了胜利。

    但这一次,女真人的阵型在后退。

    这样的对冲,第一时间展现出的力量激烈而澎湃,但随后的变化在许多人眼中也格外迅速和明显。前阵稍稍后挪,一部分女真人中资历最深、杀人无算的中层将领带着亲卫展开了进攻,他们的冲撞鼓舞起了士气,但不久之后,这些将领与其麾下的老兵也在绞肉的锋线上被吞没下去。

    从交锋到一方崩溃的这段时间,人们心中或惶恐或沸腾,许多的念头,甚至都没有在心中转出个结果来。女真将领是按照预定的程式亲自投入了进去——因为在以往一次次的正面作战中,这样的选择是最棒的。到他们被吞没下去,战线由颤抖化为雪崩,变化也并未在人们心中留下多少痕迹。随后幸存者只能随着奔跑的士兵掉头奔逃。

    战场就是这样,个人的能力往往无法左右战局的发展,人们被裹挟着,心性积极的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消极者仅能跟随同伴亦步亦趋。在这个午后正面交锋的片刻,双方都遭到了巨大的损失,女真一方的阵地,在不久之后,被正面撕开。

    溃退、厮杀、战斗随后如海潮般冲向附近的山岭、谷地。

    雨水溪的地势,毕竟并不开阔,女真人的主力部队都在这凶悍的进攻中被强硬地推开,汉军部队便溃败得更是彻底。他们的人数在整个战场上虽也算不得多,但由于不少山道都显得狭窄,大量溃兵在拥挤中还是形成了倒卷珠帘般的局面,他们的溃败挡住了部分金军主力的通路,随后被金人果断地挥刀砍杀,在一些地方,金人组起盾墙,不仅防御着华夏军可能发起的进攻,也阻止着这些汉军部队的逃散。

    这如烘炉一般的激烈战场,转眼间便成为了弱者的噩梦。

    一部分溃败的汉军被华夏军、金兵两头压着杀,一部分人在去路被截后,选择了相对空旷的地点抱头下跪。这时候原本守着阵地的第五师士兵也参与了全面进攻,渠正言领着参谋部的人员,迅速搜集着在大雨里投降的汉军部队。

    “……从雨水溪到黄头岩的后路已经被切断,达赉的军队十天半个月内都不可能在雨水溪站稳脚跟,女真——包括你们——前线五万人已经被我分割击溃!今日夜里,雨势一停,我便要敲开女真人的大营!会有人冥顽不灵,会有人负隅顽抗!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埋葬在雨水溪!”

    “你们!身为汉人!举刀向自己的同胞!华夏军不会姑息这样的大罪,在西南,你们只配被扔进山里去挖矿!你们中的一些人会被公开审判千刀万剐!干嘛?跪在这里后悔了?后悔这么快扔掉了刀?我们华夏军不怕你有刀!就算是最凶残的女真部队,今天,我们正面打垮他!你们不投降,我们正面打垮你!但你们放下了刀,在今天的战场上,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只有这一个机会!”渠正言在雨里大吼,“你们中的一些人,可以拿起刀回到女真人的军营里!拿女真人的人头赎了你们过往的罪孽!你们中的另一些人,我们也会给你们刀,在这周围的山头上,就在这一刻,还在逃跑,还在负隅顽抗的那些人,我要你们拿下他们!是男人的,为自己去挣一条命!”

    做着更细致工作的参谋们穿行于降兵之中,将领头的部分军官揪出来,登记信息,面授机宜,一些士兵被再度发还了刀枪。

    此时山间各路的战斗未歇,部分女真士兵被逼入山间绝路负隅顽抗。这一边,渠正言的声音在响,“……我们不怕你虚与委蛇!也不怕你们再与我们作战!今天雨一停,我们的大炮会让雨水溪的阵地不复存在!到时候我们会与你们一道清算今天的这笔账!没有其它的路走了!拿起刀来,当一个堂堂正正的汉人!当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要不然,就都给我死在这里——”

    未时三刻,便有第一批的汉军士兵在雨水溪附近的小树林里被策反,加入到反攻女真人的队伍当中去。由于正面交锋时女真军队第一时间选择的是进攻,到得此时,仍有大部分的作战军队没能踏上回营的道路。

    ——由于雨水溪的地形,这一边的女真营地并不像黄明县一般就摆在城池的前方,由于同时能对几个方向展开进攻的缘故,女真的大营摆在了三里多以外的小山山腰上,后方则把守着通往黄头岩的道路。

    在这直线距离不到四里,实际地形却复杂多变的山林低地间,早已计算好作战步骤的华夏军部队选取了数个关键点。如负担最重的第四师第二旅第一团,由团长沈长业带领,在轻松凿开两支水货部队的阻拦后,直接杀入女真人撤兵途中最关键的一处谷地。

    平日里只是静静存在于这处山间的谷地还没有名字,沈长业的千人团在雨中摆开防线,他杀进来时战场上的女真人还没有仔细考虑过后撤的想法,但不久之后的这个下午,沈长业的部队在这峡谷之中先后遭遇了多达十一次的、反复如海潮般的攻击。

    尸体在峡谷之中堆成了小山,粘稠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水流。这一天过后,峡谷被命名为“胜利峡”。

    渠正言麾下的第二旅第一团,也成为整个战场中减员最多的一支部队,有将近五成的士兵永远地睡在了这倒鲜红的峡谷之中。

    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将尽时,雨已渐渐的停下来,各处山间负隅顽抗的声音渐渐变小了。此时讹里里已死的消息已传遍整个雨水溪,从大营到黄头岩的通路已经被破坏,意味着后方达赉的援军难以抵达,战场回归军营的两条主通路被华夏军与女真人反复争夺,一些人绕小路逃回大营,许多军队都被逼入了绝地,一些强悍的女真部队摆开了阵型固守,而大量幸存的军队选择了投降。

    包括金兵主力、汉军部队在内,在这场战斗中直接死伤的金军人数逼近八千,此外约有一万五千余人被就地俘虏,解除武器后押往后方。

    华夏军的损伤同样不少,但随着雨势渐歇,渠正言让人拖着最后还能用的大炮往山里走,它们一部分会被用来对付负隅顽抗的女真精锐,一部分被拖向女真大营。

    用于负重的驮马拖着干燥的柴枝穿过了血淋淋的战场,抵达女真大营外围后,渠正言指挥着士兵在上风口点起一堆堆的篝火。篝火排开后加入湿柴,一道一道的黑色烟雾沿着山坡往女真人的大营方向爬上去。

    这女真大营在扎好后的两个月时间里并未受到攻击,它的许多结构尚算完好,木制的围墙、堆着炮火的雨棚,但渠正言并不畏惧,在雨水溪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一部分“溃兵”已经往大营这边退“回去”了,而随着黑烟的缭绕,驮着炸药包的马队也已经陆续过来。

    只要达赉的援军无法赶到,这个夜晚恐惧的情绪就会在前方的军营里发酵,今天夜里、最迟明天,他便要敲开这堵木头城墙,将女真人伸向雨水溪的这只蛇头,狠狠地、彻底地剁下来!

第**一章 吞火(下)

    晚饭过后,战斗的讯息正朝梓州城的指挥部中汇集而来。

    火把的光芒染红了雨后的长街矮树、小院青墙。虽已入夜,但半个梓州城已经动了起来,面对着越来越明朗的战场局势,预备队冒着夜色开拨,参谋部的人进入随后事态的筹划工作当中。

    如何收治伤员、如何安排俘虏、如何巩固前线、如何庆祝宣传、怎样防御敌人不甘心的反扑、有没有可能趁着大胜之机再展开一次进攻……许多事情虽然先前就有大致预案,但到了现实面前,仍旧需要进行大量的商议、调整,以及细致到各个部门谁负责哪一块的安排和协调工作。

    许多事情,这个夜晚就该定下来了。

    彭越云匆匆赶到总指挥部附近的街道,不时可以看到与他有着相同装扮的人走在路上,有的三五成群,边走边低声说话,有的独行飞奔,面容匆忙却又兴奋,偶尔有人跟他打个招呼。

    这样的情形,与演艺故事中的描述,并不一样。

    他心中这样想到。

    自小在西北长大,作为西军高层的孩子,彭越云儿时的生活比一般贫苦人家要丰富。他自幼喜欢看书听故事,年少时对竹记便大有好感,后来加入华夏军,喜欢看戏、喜欢听人说书的习惯也一直保留了下来。

    即便在竹记的许多演艺故事中,描述起战争,往往也是几个将军几个军师在战场两边的运筹帷幄、奇谋频出。人们听过之后心中为之激荡,恨不能以身代之。彭越云加入总参之后,参与了数个阴谋的策划与执行,一度也将自己幻想成跟对面完颜希尹等人交手的智将。

    但随着战争的爆发,华夏军全面投入战局之后,这边给人的感受就完全脱离了某个智将叱咤风云的画面了。指挥部、参谋部的情况更像是华夏军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投入生产作坊中的机械,木楔连着铁钎、齿轮扣着齿轮,巨大的水轮机转动,便令得作坊房间里的庞大机械互相牵连着动起来。

    在外界的流言中,人们以为被称作“心魔”的宁先生一天到晚都在筹划着大量的阴谋。但事实上,身在西南的这几年时间,华夏军中由宁先生主导的“阴谋诡计”已经极少了,他更加在乎的是后方的格物研究与大小工厂的建设、是一些复杂机构的成立与流程规划问题,在军队方面,他仅仅做着少量的协调与拍板工作。

    也是因此,在外界的眼中,西南的局面或许是华夏军的宁先生一人面对着宗翰、希尹、高庆裔、韩企先、拔离速等一群女真雄杰,实际上在头脑、运筹方面,更为复杂与“人多势众”的,反倒是华夏军一方。

    当然,宗翰、希尹、高庆裔、韩企先、拔离速……等人皆是一代雄杰,在许多人眼中甚至是不世出的天纵之才。而西南的“人海战术”亦要面对统筹协调、众口纷纭的麻烦。在事情未曾尘埃落定之前,华夏军的参谋部能否比过对方的天纵之才,仍是让总参内部人员为之紧张的一件事。不过,紧张到今天,雨水溪的战事终于有了眉目,彭越云的心情才为之舒畅起来。

    他心中想着这件事情,一路抵达指挥部侧门附近时,看见有人正从那儿出来。走在前方的女子背负古剑,抱了一件蓑衣,带领两名随行人员走向门外已准备好的战马。彭越云知道这是宁先生妻子陆红提,她武艺高强,平素多半担任宁先生身边的保卫工作,此时看来却像是要趁夜出城,显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得去做。

    红提还未上马,后方又有人小跑着追出来,低声叫着:“红提姐。”这人亦是女子,是跟随在宁先生身边的娟儿姑娘,这些年来这位样貌姣好、冷峻认真的女子总领了宁先生秘书室半数的工作,与总参方面也打过多次交道了。

    只见娟儿姑娘手中拿了一个小包袱,追过来后与那位红提夫人低声说了几句话,红提夫人笑了笑,也不知说了什么,将包袱接过了。彭越云从道路另一边走向侧门,娟儿却看见了他,在那儿挥了挥手:“小彭,你等等,有点事情。”

    彭越云于是停住,那边两名女子低声说了几句,红提带着两名随行人员骑马离开,娟儿挥手目送战马离开,朝彭越云这边过来。一面走,她的目光一面冷了下来。这些年娟儿跟随在宁毅身边办事,参与运筹的事情多了,此时眼角带着一分忧虑、两分煞气的模样,显得冷艳慑人。却不是针对彭越云,显然心中有其它事。

    “娟姐,什么事?”

    “雨水溪的事情通报到了吧?”

    两人一道朝里头走去,彭越云点点头:“嗯,便是过来开会的。”

    “下午的时候,有二十多个人,偷袭了雨水溪后头的伤兵营,是冲着宁忌去的。”

    “……没事吧?”

    彭越云这下明白娟儿姑娘眼角的煞气从何而来了。宁先生的家人当中,娟儿姑娘与宁忌的母亲小婵情同姐妹,那位小宁忌亦如她的孩子一般。此时想来,方才红提夫人应该便是因为此时要去前线,也难怪娟儿姑娘带了个包裹出来……

    他脑中闪过这些念头,一旁的娟儿摇了摇头:“那边回报是受了点轻伤……眼下轻重伤势的斥候都安排在伤兵总营地里了,进去的人就算周侗再世、或者林恶禅带着人来,也不可能跑掉。不过那边处心积虑地安排人过来,就是为了刺杀孩子,我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彭越云点了点头,如今两边的斥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华夏军的这批斥候还包括特种作战人员,不少都是当初绿林间的成名高手,又或是这些高手带出来的弟子,军中比武单人擂的擂主几乎是被这些人包揽的。他们中的大部分遇上所谓的天下第一林恶禅都能过上几招,二十多人进了这样的营地,即便是二十个天下第一,恐怕都很难全身而退。

    不过这样的情况下那位二公子还受了点伤,估计又是手痒直接扑上去了——先前在梓州发生的那场反杀,亲近宁家的人多少都是听说了的。

    眼见娟儿姑娘神色凶狠,彭越云不将这些猜测说出,只道:“娟姐打算怎么办?”

    “既然有了这个事情,小彭你筹划一下,对女真人放出风声,我们要真珠和宝山的人头。”

    真狠……彭越云暗自咋舌:“真的组织报复?”

    “为了报复赔上人就不必了,风声放出去,吓他们一吓,咱们杀与不杀都可以,总之想办法让他们提心吊胆一阵。”

    彭越云点点头,脑子微微一转:“娟姐,那这样……趁着这次雨水溪大捷,我这边组织人写一篇檄文,控诉金狗竟派人行刺……十三岁的孩子。让他们觉得,宁先生很生气——失去理智了。不仅已组织人随时行刺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还开出赏格,向所有愿意投诚的伪军,悬赏这两颗狗头,咱们想办法将檄文送到前线去。如此一来,趁着金兵势颓,正好离间一下他们身边的伪军……”

    听得彭越云这想法,娟儿脸上逐渐露出笑容,片刻后目光冷澈下去:“那就拜托你了,赏格方面我去问问看开多少合适,兵荒马乱的,说不定阴差阳错真让他们内讧了,那便最好。”

    “嗯,那我开会时正式提出这个想法。”

    两人合计片刻,彭越云目光严肃,赶去开会。他说出这样的想法倒也不纯为附和娟儿,而是真觉得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刺杀宗翰的两个儿子原本就是困难巨大而显得不切实际的计划,但既然有这个由头,能让他们疑神疑鬼总是好的。

    心中倒是告诫了自己:以后千万不要得罪女人。

    彭越云有自己的会议要赴,身在秘书室的娟儿自然也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整个华夏军全盘的动作都会在她这里进行一轮报备统筹。虽然下午传来的讯息就已经决定了整件事情的大方向,但随之而来的,也只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雨后的空气清澈,入夜之后天上有了稀薄的星光。娟儿将信息汇总到一定程度后,穿过了指挥部的院子,几个会议都在附近的房间里开,炊事班那边烙饼准备宵夜的香气隐隐飘了过来。进入宁毅此时暂居的院落,房间里没有亮灯,她轻轻推门进去,将手中的两张汇总报告放上书桌,书桌那头的床上,宁毅正抱着被子呼呼大睡。

    她笑了笑,转身准备出去,那边传来声音:“什么时候了……打完了吗……”

    “还未到亥时,消息没那么快……你接着休息。”娟儿轻声道。

    “哦……你别熬夜了,也睡一下吧。”

    “大伙儿都没睡,看来想等消息,我去看看宵夜。”

    “年轻人……没有静气……”

    宁毅在床上嘟囔了一声,娟儿微微笑着出去了。外头的院子依旧灯火通明,会议开完,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有人过来,参谋部的留守人员在院子里一面等待、一面议论。

    临近子时,娟儿从外头回来了,关上门,一面往床边走,一面解着蓝色棉袄的扣子,脱掉外套,坐到床边,脱掉鞋袜、褪去长裙,宁毅在被子里朝一边让了让,身形看着苗条起来的娟儿便朝被子里睡进去了。

    丑时过尽,凌晨三点。宁毅从床上悄然起来,娟儿也醒了过来,被宁毅示意继续休息。

    出门稍加洗漱,宁毅又回来房间里拿起了书桌上的汇总报告,到隔壁房间就了油灯粗略看过。寅时三刻,凌晨四点半,有人从院外匆匆忙忙地进来了。

    “报告……”

    “小声一些,雨水溪打完了?”

    “是,昨夜子时,雨水溪之战告一段落,渠帅命我回来报告……”

    院子里的人压低了声音,说了一阵子。夜色静悄悄的,房间里的娟儿从床上下来,穿好棉袄、裙子、鞋袜,走出房间后,宁毅便坐在屋檐下走廊的矮凳上,手中拿着一盏油灯,照着手上的信纸。

    娟儿听到远远传来的奇异欢呼声,她搬了凳子,也在一旁坐下了。

    “雨水溪打胜了。”

    宁毅将信纸递给她,娟儿拿着看,上头记录了初步的战场结果:杀敌万余,俘虏、策反两万二千余人,在夜里对女真大营发动的攻势中,渠正言等人依靠营地中被策反的汉军,击破了对方的外围营地。在大营里的厮杀过程中,几名女真老将鼓动军队拼死顽抗,守住了通往山路的内围营地,其时又有被困在山间未及回转的女真溃兵见大营被击破,孤注一掷前来救援,渠正言暂时放弃了连夜拔除整个女真大营的计划。

    华夏军一方牺牲人数的初步统计已超过了两千五,需要治疗的伤员四千往上,这里的部分人数此后还可能被列入牺牲名单,轻伤者、疲惫不堪者难以计数……这样的局面,还要看管两万余俘虏,也难怪梓州这边接到计划开始的讯息时,就已经在陆续派出预备队,就在这个时候,雨水溪山中的第四师第五师,也已经像是绷紧了的丝线一般危险了。

    “……渠正言把主动出击的计划叫做‘吞火’,是要在对方最强大的地方狠狠把人打垮下去。击溃敌人之后,自己也会受到大的损失,是早就预测到了的。这次交换比,还能看,很好了……”

    宁毅坐在那儿,这样说着,娟儿想了想,低声道:“渠帅亥时收兵,到如今还要看着两万多的俘虏,不会有事吧。”

    “他自己主动撤了,不会有事的。渠正言哪,又在钢丝上走了一回。”宁毅笑了起来,“雨水溪将近五万兵,中间两万的女真主力,被我们一万五千人正面打垮了,考虑到交换比,宗翰的二十万主力,不够拿来换的,他这下哭都哭不出来……”

    清澈冬夜中的屋檐下,宁毅说着这话,目光已经变得轻松而淡然。十余年的磨砺,血与火的积累,大战之中两个月的筹划,雨水溪的这次战斗,还有着远比眼前所说的更为深刻与复杂的意义,但此时不必说出来。

    娟儿抱着那信纸坐了一会儿,轻笑道:“宗翰该逃跑了吧。”

    “他不会逃跑的。”宁毅摇头,目光像是穿过了重重夜色,投在某个硕大无朋的事物上空,“筚路蓝缕、吮血磨牙,靠着宗翰这一代人拼杀几十年,女真人才创造了金国这样的基业,西南一战不胜,女真的威势就要从巅峰跌落,宗翰、希尹没有另一个十年二十年了,他们不会允许自己亲手创造的大金最后毁在自己手上,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孤注一掷。看着吧……”

    “……接下来会是更加冷静的反扑。”

    宁毅静静地说着,对于注定会发生的事情,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人在这个世界上,会遇上老虎。

    ——那,就打死老虎。

第**二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一)

    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十九,在后世看来对整个金国天下具有转折意义的雨水溪之战,其主体战斗在这一天结束之前就已落下帷幕。

    而延续性的战斗状态当然不会就此停歇。

    雨水溪之战,本质上是渠正言在华夏军的兵力素质已经超越金兵的前提下,利用金人还未完全接受这一认知的心理盲点,在战场上第一次展开正面进攻之后的结果。一万四千余的华夏军正面击溃接近五万的金、辽、奚、渤海、伪等多方联军,趁着对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间段,扩大了战果。

    支撑起这场战斗的核心要素,就是华夏军已经能够在正面击垮女真主力精锐这一事实。在这个核心要素下,这场战斗里的许多细节上的筹划与阴谋的使用,反倒成为了细枝末节。

    这其中,胜利峡的浴血阻击也好,鹰嘴岩击杀讹里里也好……都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的一个插曲。从大局上来说,只要华夏军素质超越女真已经成为现实,那么必然会在某一天的某个战场上——又或是在众多战绩的累积下——昭示出这一结果。而渠正言等人选择的,则是在这个主动的点上,将这张最大的底牌翻开,顺便一鼓作气,斩下雨水溪。

    战争持续了两个月的时间,这个时候女真人已经不能再退,就在这个时间点上昭告所有人:华夏军守西南的底气,并不在于女真人的劳师远征,也不在于西南防守的地利之便,更不需要趁着女真内部有问题而以漫长的时间拖垮对方的这次出征。

    华夏军与女真人作战的底气,在于:即便正面作战,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

    “……如此想来,我若是粘罕,如今要头疼死了……”

    十二月二十的这个凌晨,梓州指挥部一大群人在等待雨水溪消息的同时,前线战场之上,渠正言与于仲道两位师长,也在前线的小屋里裹着被子烤着火,等待着天明的到来。这个夜里,外头的山间,还都是乱糟糟的一片。

    白日里的作战,带来的一场坚决的、无人质疑的胜利。有超过三万人或被斩杀或被俘虏在附近的山间,这其中,战死的人数还是以女真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辽东人为主体的。

    在金兵的这次战役当中,为了避免汉人伪军作战不利而对自己造成的影响,宗翰调动入剑门关的汉军并没有超过二十万的数量。雨水溪进攻军队接近五万,其中伪军数量大概在两万余的样子,战场的中坚力量由还是由金、契丹、奚、渤海、辽东人组成。

    能够被女真人带着南下,这些人的作战能力并不弱,考虑到金国建立已近二十年,又是一帆风顺的黄金时期,各个主体民族的归属感还算强烈,奚人渤海人原本就与女真交好,即便是一度被灭国的契丹人,在后来的时间里也有一批老臣得到了重用,辽东汉人则并没有将南人当成同族看待。

    二十年的时间过去,女真人大都有了好的归属,其余几个民族则有着更为旺盛的上进心——这就好比你若没有一个好爹,那就得多吃点苦头——这次南征被人们视为是最后的立功机会,女真人之外的几族军队,在许多时候甚至会展现出比女真人更加强烈的立功**与作战意志。

    五万人的女真大军——除了本就是降兵的汉伪军之外——许多人甚至还没有过在战场上被击溃或是大规模投降的心理准备,这导致居于劣势之后不少人还是展开了殊死的作战,增加了华夏军在攻坚时的伤亡。

    到得这一天完全过去,雨水溪金兵的外部营地已毁,内部营地聚集了以女真人为核心的五千余人,靠着密集的炮火展开顽强的抵抗,外部的山间则分散着数千人的逃兵。这个时候,考虑到全歼对方的难度,渠正言保持理智展开后退。

    事实上,虽然雨水溪到黄头岩之间的道路此时仍未修通,女真人中与讹里里同级别的两名将领——余余与达赉——此时已经带着数百人穿山过岭来到了雨水溪。

    以一万四千人强攻对面五万大军,这一天又俘虏了两万余人,华夏军这边也是疲累不堪,几乎到了极限。凌晨三点,也就是在丑时将将过后,达赉率领六百余人艰难地绕出雨水溪大营,试图偷袭华夏军营地,他的预期是令得已成疲兵的华夏军炸营,或者至少要让还未完全被押送到后方的两万余俘虏哗变。

    未曾想到的是,渠正言安排在前线的监控网仍旧在维持着它的工作。为了防止女真人在这个夜晚的反扑,渠正言与于仲道彻夜未眠,甚至是以亲自点名的方式不断督促小规模的巡查队伍到前线展开严格的监督。

    黑夜中瞭望的斥候发现了鬼鬼祟祟而来的达赉部队,情况迅速被反馈回去,附近负责的团长悄悄调集了几门火炮,趁着对方走进,猝不及防地展开了一轮炮击。

    由于是在夜里,炮击造成的损伤难以判断,但引起的巨大动静终于令得达赉这一行人放弃了偷袭的计划,将其吓回了军营当中。

    这是二十这天凌晨发生的小小插曲。到得天明时分,从梓州赶来的支援部队已经陆续进入雨水溪,此时剩下的便是清理山间溃兵,进一步扩大战果的后续行动,而整个雨水溪战斗胜利的基本盘,终于完全的被稳固下来。

    此后数日时间,伤兵、俘虏被陆续转移往后方,从雨水溪至梓州的山路之中,每一日都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伤兵、俘虏们往梓州方向转移,宣传队、后勤补给队、经历了一定训练的新兵部队则向着前线陆续补充。此时小年已至,后方杀了些猪、宰了些鸡运来前方犒赏军队,文工团体也上来了,而雨水溪之战的战果、意义,此时已经被华夏军的宣传部门渲染起来。消息传递到后方以及军中各处,整个西南都在这一战的结果中躁动起来。

    黄明县,拔离速的进攻已经暂时停止,从剑阁至前线的数十里的山间,以宗翰为首的女真人部队,陷入到真正的寒冬之中。

    走到人生的最后一程里,这些纵横一生的女真英雄们,陷入到了骑虎难下、进退维谷的尴尬局面当中。

    他们当然会做出决定。

    华夏军也在等待着他们决定的落下。

    十二月二十六的这天下午,在经历了初步的治疗之后,毛一山被作为英雄代表召回后方。此时团里的伤亡统计、后续安排都已完成,他带着两名副手,胸前挂着红花,与宣传部门的几位工作人员一道返回。

    返回的日期并没有硬性的标准,回去的路上军人颇多,毛一山挂个红花自觉丢人现眼,出了雨水溪山口便不好意思地取掉了。途径伤兵总营地时,他打法了几名宣传部的人先走,自己带着副手进去看重伤的同伴,傍晚时分则在附近的俘虏营地里见了侯五与侯元颙父子。

    他亲手即杀讹里里,乃是立功的大英雄,被安排暂离前线时,师长于仲道顺手拿了瓶酒打发他,这天傍晚毛一山便拿出来分给侯五、侯元颙喝。侯五负责俘虏营的工作,挥手拒绝,便由侯元颙陪着他将这瓶酒喝掉了。酒饭之后,毛一山兴高采烈地参观俘虏营地,直接朝被俘虏的女真精兵那头过去。

    此时营地之中也正用了粗糙的晚饭,毛一山过去时大量的俘虏正饭后防风,四四方方的土坪围了绳子,让俘虏们走过一圈了事。毛一山走上旁边的木头台子:“这帮家伙……都懂汉话吗?”

    “有一些……懂几句。”

    “哦,五哥,你叫个人来,给我翻译。”毛一山兴致高昂,双手叉腰,“喂!女真的孙子们!看我!杀了你们老大鹅里里的,就是老子——”

    侯五哭笑不得:“一山你这也没喝多少……”

    “什么满万不可敌,孬种!”毛一山笑着扯侯五的衣袖,“五哥,你帮我翻译。”

    台下的女真俘虏们便陆陆续续地朝这边看过来,有少数人听懂了毛一山的话,面容便不善起来,侯五面色一寒,朝周围一挥手,围在这周围的士兵便都将弓弩架起来了。

    “干嘛!不服气!有种上来,跟老子单挑!老子的名字,叫做毛一山,比你们老大……叫做什么鹅里里的烂名字,好听多了!”

    侯五盯着人群里的动静,一旁的侯元颙捂着脸已经偷偷在笑了,毛一山早年比较内向,后来成了家又当了军官,性情以敦厚著称,很少有这样张扬的时候。他叫了几声,嫌俘虏们听不懂,又跟副手要了大红花戴在胸口,手舞足蹈:“老子!咔嚓!鹅里里!”

    “哈哈哈!你不开心……”

    如此放肆了片刻,侯五才拉了毛一山离开,待到几人又回到房间里的火堆边,毛一山的情绪才低落下来,他说起鹰嘴岩一战:“打完之后点数,身边的人,死了三百三十二个。虽然说是说,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不过……这次回去还得给他们家人送信。”

    征战十多年,身边的人死过一轮又一轮了,但无论经历多少次,这样的事情都始终像是软刀子在心中刻下的字。那是长久的、锥心的痛苦,甚至无法用任何歇斯底里的方式发泄出来,毛一山将柴枝扔进火堆,表情内敛,只在眼底翻出些湿润的红色来。

    侯五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旁侯元颙笑起来:“毛叔,不说那些了。就说你杀了讹里里这个事情,你猜谁听了最坐不住啊?”

    毛一山与侯五看了看年轻人,又对望一眼,已经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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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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