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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二)

    “……毛叔,不说那些了。就说你杀了讹里里这个事情,你猜谁听了最坐不住啊?”

    天已入夜,简陋的房间里还透着些冬日的寒意,说起这事,毛一山与侯五看了看开口的年轻人,又对望一眼,已经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罗兄弟啊……”

    “说起来,他到了山东,跟了祝彪祝军长混,那也是个狠人,说不定将来能拿下什么大头头的脑袋?”

    “年前听说杀了个叫刘光继的。”

    “那是伪军的老大,做不得数。罗兄弟一直想杀女真的大头头……挞懒?女真东路留在中原的那个头头是叫这个名字吧……”

    毛一山与侯五如今在华夏军中职衔都不低,许多事情若要打听,当然也能弄清楚,但他们一个专心于打仗,一个已经转往后勤方向,对于消息仍旧模糊的前线的讯息没有过多的深究。此时哈哈地说了两句,眼下在情报部门的侯元顒接过了父辈的话题。

    “罗叔现在确实在梁山一带,不过要攻挞懒恐怕还有些问题,他们之前击退了几十万的伪军,后来又击败了高宗保。我听说罗叔主动出击要抢高宗保的人头,但人家见势不妙逃得太快,罗叔最终还是没把这人头拿下来。”

    侯元顒说得好笑:“不光是高宗保,去年在徐州,罗叔还提议过主动出击斩杀王狮童,计划都做好了,王狮童被策反了。结果罗叔到现在,也只杀了个刘光继,他要是听说了毛叔的功劳,肯定羡慕得不行。”

    当年斩杀完颜娄室后剩下的五个人中,罗业老是唠叨着想要杀个女真大将的志向,其余几人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卓永青莫名其妙砍了娄室,被罗业絮絮叨叨地念了好几年,军中有谁偶有斩获,罗业往往也都是口水流个不停。这事情一开始算得上是无伤大雅的个人嗜好,到得后来便成了大伙儿打趣时的谈资。

    当然,玩笑且归玩笑,罗业出身大族、思维进步、文武双全,是宁毅带出的年轻将领中的骨干,麾下带领的,也是华夏军中真正的尖刀团,在一次次的比武中屡获第一,实战也绝没有半点含糊。

    华夏军中传闻比较广的是藏区训练的两万余人战力最高,但这个战力最高说的是平均值,达央的部队全都是老兵组成,西南部队掺杂了许多新兵,某些地方难免有短板。但若是抽出战力最高的部队来,双方还是处于类似的峰值上。

    这峰值的代表,毛一山的一个团攻防都极为扎实,可以列进去,罗业带领的团队在毛一山团的基础上还兼备了灵活的素质,是稳稳的巅峰阵容。他在每次作战中的斩获绝不输毛一山,只是往往杀不掉什么出名的大头目,小苍河的三年时间里,罗业每每装模作样的长吁短叹,久而久之,便成了个有趣的话题。

    这时候毛一山、侯五、侯元顒都忍不住笑,笑得一阵,毛一山才道:“那……山东那边到底什么个情况,小顒你为什么说,他就杀不掉挞懒啊?”

    “也是估计。”侯元顒的笑容收敛起来,“罗叔、刘师长、祝军长他们在的那一块,太苦了,从前线回过来的消息看,民生基本已经被败完了,没有庄稼,明年的种苗可能都已经没有,梁山附近的人靠着水里的东西勉强吊着一口命,但也都饿得不行。”

    侯元顒叹了口气:“咱们第三师在徐州打得原本不错,顺手还收编了几万人马,但是过黄河之前,粮食补给就见底了。黄河那边的状况更难堪,没有接应的余地,过了河很多人得饿死,所以收编的人手都没办法带过去,最后还是跟晋地开口,求爷爷告奶奶的借了些粮,才让第三师的主力顺利抵达梁山泊。击败高宗保以后他们劫了些后勤,但也只是够用而已,大半物资还用来还晋地那位女相的债了。”

    “这么难了吗……”毛一山喃喃道。

    侯元顒点头:“梁山那一片,民生本就艰难,十多年前还没打仗就民不聊生。十多年打下来,吃人的情况每年都有,前年女真人南下,挞懒对中原那一片又刮了一遍,他就是指着不让人活去的。所以现在就是这么个状况,我听总参的几个朋友说,明年开春,最理想的形式是跟能晋地借点种苗,捱到秋天元气或许还能恢复一点,但这中间又有个问题,秋天之前,宗辅宗弼的东路军,就要从南边回去了,能不能挡住这一波,也是个大问题。”

    侯元顒拿着柴枝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草图:“现在的情况是,山东很难捱,看起来只能打出去,但是打出去也不现实。刘师长、祝军长,加上那位王山月领着的武朝军队,还有家属,本来就没有多少吃的,他们周围几十万同样没有吃的的伪军,这些伪军没有吃的,只能欺负百姓,偶尔给罗叔他们添点乱,要说打,罗叔能打败他们一百次,但打败了又怎么办呢?没有办法收编,因为根本没有吃的。”

    “挞懒如今守大同。从梁山到大同,怎么过去是个问题,后勤是个问题,打也很成问题。正面攻是一定攻不下的,耍点阴谋诡计吧,挞懒这人以谨慎著称。之前大名府之战,他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差点将祝军长他们全都拖死在里头。所以如今说起来,山东一片的局势,恐怕会是接下来最艰难的一块。唯一盼得着的,是晋地那边破局之后,能不能再让那位女相接济一二。”

    华夏军中,如侯五、毛一山这种风格已定型的老战士,心思并不缜密,更多的是通过经验而并非分析来办事。但在年轻人一块中,由于宁毅的刻意引导,年轻战士聚会时谈论时局、交流新思想已经是颇为时髦的事情。

    此时眼见侯元顒针对局势侃侃而谈的样子,两人心中虽有不同之见,但也颇觉欣慰。毛一山道:“那还是……造反那年年底,元顒到小苍河的时候,才十二岁吧,我还记得……如今真是成材了……”

    侯五笑着摇了摇头:“年轻人,缺点冲劲,既然没有别的路走,该耍阴谋就耍阴谋嘛,说不定山东那帮人已经在打大同的主意了。”

    侯元顒便也笑:“爹,话不是这么说的,挞懒那人做事确实滴水不漏,人家铁了心要守的时候,轻敌是要吃大亏的。”

    “那也得去试试,不然等死吗。”侯五道,“而且你个小孩子,总想着靠别人,晋地廖义仁那帮汉奸作乱,也败得差不多了,求着人家一个女人帮忙,不讲究,照你的话分析,我估计啊,大同的险肯定还是要冒的。”

    他心中虽然觉得儿子说得不错,但此时敲打孩子,也算是作为父亲的本能行为。谁知这句话后,侯元顒脸上的表情突然精彩了三分,兴致勃勃地坐过来了一些。

    “不是,不是,爹、毛叔,这就是你们老古板,不知道了,宁先生与那位女相,有一腿……”他两只手做了个猥琐的动作,随即赶快放下来,“……是有故事的。”

    “什么故事?”

    “宁先生与晋地的楼舒婉,早年……还没打仗的时候,就认识啊,那还是杭州方腊造反时候的事情了,你们不知道吧……当初小苍河的时候那位女相就代表虎王过来做生意,但他们的故事可长了……宁先生当初杀了楼舒婉的父兄……”

    这便是宁毅主导的信息交流频率过高产生的弊端了。一帮以交流讯息挖掘蛛丝马迹为乐的年轻人聚在一块,涉及军事机密的或许还没法放开说,到了八卦层面,许多事情不免被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这些事情当年毛一山、侯五等人或许只是听到过些许端倪,到了侯元顒这代人口中俨然成了狗血煽情的传奇故事。

    两名中年人初时将信将疑,到得后来,虽然心底只当故事听,但也不免为之眉飞色舞起来。

    “……这可不是我骗人哪,当年……夏村之战还没有到呢,爹、毛叔你们也还完全没有见到过宁先生的时候,宁先生就已经认识吕梁山的红提夫人了……当时那位夫人在吕梁可是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做血菩萨的,杀过的人比毛叔你杀得多多了……”

    “是有这事是有这事,血菩萨的名头我也听说过的……”侯五摸着下巴连连点头。

    “……那时候,宁先生就计划着到吕梁山练兵了,到这边的那一次,楼姑娘代表虎王第一次到青木寨……我可不是瞎说,很多人知道的,如今山东的祝军长当时就负责保护宁先生呢……还有亲眼见过这件事的人,是教打枪的宇文老师,宇文飞渡啊……”

    “宇文教官确实是很早就跟着宁先生了……”毛一山的影子连连点头。

    “……所以啊,这事情可是宇文教官亲口跟人说的,有人证实的……那天楼姑娘再见宁先生,是私下里找的小房间,一见面,那位女相脾气大啊,就拿着茶杯枕头什么的扔宁先生了,外头的人还听到了……她哭着对宁先生说,你个死鬼,你怎么不去死……爹,我可不是瞎说……”

    “你说你说……”

    “……所以晋地那片产业,咱们不也是有人在照看着吗……当年虎王要杀楼舒婉,大掌柜董方宪都去了的,咔嚓,干了虎王……爹,毛叔,内幕你们还不知道,当时宁先生在这边不是装死吗,实际上是亲自去了晋地。晋地动乱的时候,宁先生就在那呢,打听得到的……宁先生、董掌柜都在,多大阵容啊,虎王怎么扛得住……”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所以啊,总参里都说,楼姑娘是自己人……”

    “我也就是跟爹和毛叔你们这么透露一下啊……”

    “……宁先生脸子薄,这个事情不让说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跟晋地求点粮,有什么关系嘛……”

    ……

    “咳,那也不是这么说。”火光照出的剪影之中,侯五摸着下巴,忍不住要教导儿子人生道理,“跟自己女人开这种口,毕竟也有点没面子嘛。”

    “五哥说得有点道理。”毛一山附和。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侯元顒皱着眉头,看看两个老古板,“……这都是为了华夏嘛!”

    三人在房间里说着这般无聊的八卦,有寒风的冬夜也都变得温暖起来。此时年纪最大的候五已渐渐老了,温和下来时脸上的刀疤都显得不再狰狞,他过去是很有杀气的,如今倒是笑着就像是老农一般了。毛一山身上缠着绷带,体格结实,他这些年杀敌众多,面对着敌人时再无半点犹豫,面对着亲朋时,也已经是格外可靠的长辈与主心骨。

    侯元顒已经二十四岁了,在父辈面前他的目光仍旧带着些许的稚嫩,但颌下已经有了胡须,在同伴面前,也已经可以作为可靠的战友踏上战场。这十余年的时间,他经历了小苍河的发展,经历了父辈艰苦鏖战时留守的岁月,经历了凄惶的大转移,经历了和登三县的压抑、荒凉与随之而来的大建设,经历了跃出凉山时的豪迈,也终于,走到了这里……

第**四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三)

    华夏军的几个部门中,侯元顒就职于总情报部,平素便消息灵通。这一晚的八卦归八卦,说了罗业,也不免提起此时身在长沙的渠庆与卓永青的近况。

    物以类聚,人从群分,虽然说起来华夏军上下俱为一体,军队内外的气氛还算良好,但只要是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产生更加亲近彼此更加认同的小团体。

    十余年的时间下来,华夏军中带着政治性或者不带政治性的小团体偶尔出现,每一位军人,也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与某些人更加熟悉,更加抱团。但这十余年经历的残酷场面难以言说,类似毛一山、侯五、罗业、渠庆、卓永青这般因为斩杀娄室幸存下来而走近几乎成为亲人般的小群体,此时竟都还完全健在的,已经相当罕见了。

    “……若是说,当年武瑞营一道抗金、守夏村,而后一道造反的弟兄,活到现在的,怕是……三千人都没有了吧……”

    此时已聊到深夜,毛一山靠着墙壁,微微的眯着眼睛,一边的侯五摇了摇头。

    “别说三千,有没有两千都难说。不说小苍河的三年,想想,光是董志塬,就死了多少人……”

    “再打十年,打到金国去。”毛一山道,“你说我们还会在吗?”

    “我觉得,你多半是不在了。你都冲在前头。”侯五看看自己有些残疾的手,又将一根柴枝扔进火里:“我就不一样,我都在后方了。你放心,你要是死了,家里石头和陈霞,我帮你养……不然也可以让渠庆帮你养,你要知道,渠庆那家伙有一天跟我说过,他就喜欢屁股大的。”

    “哎,陈霞那个性格,你可降不住,渠庆也降不住,而且,五哥你这个老身板,就快散架了吧,遇上陈霞,直接把你折腾到寿终正寝,咱们哥俩可就提前见面了。”毛一山拿着一根细树枝在嘴里咀嚼,尝那点苦味,笑道,“元顒,劝劝你爹。”

    侯元顒便在火堆边笑,不接这茬。

    “说起来,罗业和渠庆这两个家伙,将来跟谁过,是个大问题。”

    “你都说了渠庆喜欢大屁股。”

    “我听说,他跟雍夫子的妹妹有点意思……”

    “哦?是谁?”

    “雍夫子嘛,雍锦年的妹妹,叫做雍锦柔,成了亲的,是个寡妇,如今在和登一校当老师……”

    “哦,屁股大?”

    “嘿嘿,这个我跟你说啊,那不是光说屁股的事了,两个字:风韵……”

    生与死的话题对于房间里的人来说,并非是一种假设,十余年的时光,也早让人们熟悉了将之寻常化的手段。

    话题在黄段子下三路上转了几圈,剪影里的各人便都嘻嘻哈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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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能活多久、能不能走到最后,是多少让人有些伤感的命题,但到得第二日清晨起来,外头的号声、晨练声响起时,这事情便被毛一山、侯五等人抛在脑后了。

    战场的杀伐从来没有半点温情可言,如果战场不能消去人的幻想,一场场屠杀的惨剧也会将人塑造去同样的方向。

    经历这样的年月,更像是经历戈壁上的烈风、又或是三九寒天的暴雪,那风会像刀子一般将人的皮肤划开,撕开人的灵魂。也是因此,与之相向而行的军队、军人,作风之中都犹如烈风、暴雪一般。倘若不是这样,人毕竟是活不下来的。

    即便身上有伤,毛一山也跟着在拥挤的简陋操场上跑了几圈。吃过早餐之后挥别侯五父子,踏上山路,去往梓州方向。

    这一日天气又阴了下来,山道上虽然行人颇多,但毛一山步伐轻快,下午时分,他便超过了几支押送俘虏的队伍,抵达苍古的梓州城。才只是未时,天上的云聚集起来,可能过不久又得开始下雨,毛一山看看天气,有些皱眉,随后去到指挥部报到。

    不久,便有人引他过去见宁毅。

    指挥部里人群进进出出、吵吵嚷嚷的,在后头的小院子里见到宁毅时,还有几名参谋部的军官在跟宁毅汇报事情,宁毅给毛一山倒了杯茶,打发了军官之后,方才笑着过来与毛一山聊天。

    “伤没问题吧?”宁毅开门见山地问道。

    两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当年杀娄室后,卓永青是主角,但毛一山作战勇猛,后来小苍河大战时与宁毅也有过不少交集。到升任团长后,作为第五师的攻坚主力,擅长稳扎稳打的毛一山与罗业等人也与宁毅时常见面,这期间,渠庆在总参任职,侯五虽然去了后方,但也是值得信赖的军官。杀娄室的五人,其实都是宁毅眼中的精锐干将。

    简单的交谈几句,宁毅又问了问鹰嘴岩的事情,随后倒也并不客套:“你伤势还未全好,我知道这次的假也不多,就不多留你了。你妻子陈霞目前在成都办事,横竖快过年了,你带她回去,陪陪孩子。我让人给你准备了一点年货,安排了一辆顺路到成都的马车,对了,这里还有件大衣,你衣服有些薄,这件大衣送给你了。”

    宁毅拿起房间里自己的新大衣送到毛一山手上,毛一山推辞一番,但终于拗不过宁毅的坚持,只得将那军大衣穿上。他看看外头,又道:“若是下雨,女真人又有可能进攻过来,前线俘虏太多,宁先生,其实我可以再去前线的,我手下的人毕竟都在那里。”

    宁毅摇摇头:“女真人之中不乏出手果决的家伙,刚刚糟了败仗立刻行险一击的可能性也有,但这一次可能性不高了。指挥部的紧张是例行程序,前线已经高度预防起来,不缺你一个,你回去还有宣传口的人找你,只是顺道过个年,不要觉得就很轻松了,顶多年初三,就会招你回来报到的。”

    毛一山微微犹豫:“宁先生……我可能……不太懂宣传……”

    宁毅哈哈点头:“放心吧,卓永青当初形象不错,也适合宣传,这边才老是让他配合这配合那的。你是战场上的勇将,不会让你整天跑这跑那跟人吹牛……不过总的来说呢,西南这一场大战,包括渠正言他们这次搞的吞火计划,我们的元气也很伤。你杀了讹里里这件事情,很能振奋人心,对征兵有好处,所以你适当配合,也不必有什么抵触。”

    华夏军中性格朴实敦厚之人众多——事实上,对于这整个时代大部分的人来说,私下里吹吹牛没什么,遇上“宣传”之类大事就多少有点懵逼也是常态了,宁毅安慰人安慰得很有经验。毛一山得了他的承诺,此时也就放下心来。

    此后便由人领着他到外头去搭车,这是原本就预定了运送货物去梓州城南驿站的马车,此时将货物运去驿站,明早带着毛一山去成都。赶车的御者原本为着天气有些焦虑,但得知毛一山是斩杀讹里里的英雄之后,一面赶车,一面热络地与毛一山交谈起来。阴冷的天空下,马车便朝着城外高速飞驰而去。

    ***************

    送走毛一山时,宁毅站在指挥部的门外目送了这位与他同龄的团长好一会儿。

    毛一山的样貌朴实敦厚,手上、脸上都有着许多细细碎碎的伤疤,这些伤疤,记录着他这么些年走过的路程。

    此时的打仗,不同于后世的热兵器战争,刀没有火枪那样致命,往往会在身经百战的老兵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华夏军中有许多这样的老兵,尤其是在小苍河三年大战的后期,宁毅也曾一次次在战场上辗转,他身上也留下了不少的疤痕,但他身边还有人着意保护,真正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百战的华夏军战士,夏日的夜晚脱了衣服数伤疤,伤疤最多之人带着朴实的“我赢了”的笑容,却能让人的心神为之颤动。

    这些人即便不早死,后半辈子也是会很痛苦的。

    当然他们中的许多人眼下都已经死了。

    那段时间里,宁毅喜欢与这些人说华夏军的前景,当然更多的其实是说“格物”的前景,那个时候他会说出一些“现代”的景象来。飞机、汽车、电影、音乐、几十层高的大楼、电梯……各种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

    当时华夏军面对着百万大军的围剿,女真人咄咄逼人,他们在山间跑来跑去,许多时候因为节约粮食都要饿肚子了。对着这些没什么文化的战士时,宁毅肆无忌惮。

    有时候他也会直率地说起这些人身上的伤势:“好了好了,这么多伤,现在不死以后也是会痛的,风湿啊,痛到你骨头里去,知道吧,不要以为是什么好事。将来还要多建医院收留你们……”

    听到这样说的战士倒是笑得毫不在意,若真能走到“将来”,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事情了。

    “但是也没有办法啊,要是输了,女真人会对整个天下做什么事情,大家都是看到过的了……”他每每也只能这样为众人打气。

    那其中的许多人都没有将来,如今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走到“将来”。

    毛一山或许是当年听他描述过前景的战士之一,宁毅总是隐约记得,在那时的山中,他们是坐在一起了的,但具体的事情自然是想不起来了。

    毛一山坐着马车离开梓州城时,一个小小的车队也正朝着这边飞驰而来。临近傍晚时,宁毅走出热闹的指挥部,在侧门外头接到了从成都方向一路赶来梓州的檀儿。

    建朔十一年的这个年关,宁毅原本计划在小年之前回一趟张村,一来与留守张村的众人沟通一下后方要重视的事情,二来算是顺道与后方的妻儿团聚见个面。这次由于雨水溪之战的突破性成果,宁毅反倒在提防着宗翰那边的突然发疯与孤注一掷,于是他的回去变成了檀儿的过来。

    名义上是一个简单的碰头会。

    见面之后,宁毅张开双手,将檀儿抱了抱,道:“我找了一个地方,准备带你去探一探。”

    “啊?”檀儿微微一愣。这十余年来,她手下也都管着许多事情,平素保持着严肃与威严,此时虽然见了丈夫在笑,但面上的表情还是颇为正式,疑惑也显得认真。

    天空中尚有微风,在城市中浸出寒冷的氛围,宁毅提着个包裹,领着她穿过梓州城,以翻墙的拙劣方法进了无人且阴森的别苑。宁毅带头穿过几个院落,苏檀儿跟在后头走着,虽然这些年处理了不少大事,但基于女子的本能,这样的环境还是多少让她感到有些害怕,只是面上表露出来的,是哭笑不得的面容:“怎么回事?”

    “李维轩的别苑,人走了,我找到个地方挺不错的。”

    “那也不用翻墙进来……”

    “来的人多就没那个味道了。”

    冷风吹过,空气里弥漫着长久无人的微微腐臭的味道,檀儿眉头微蹙,过得一阵,两人才抵达别苑深处的那栋小楼,宁毅将她领到二楼的走廊上。天光已经有些暗了,风在檐角呜咽,宁毅放下包裹,道:“你等我一会。”径自下楼。

    檀儿双手抱在胸前,转身环顾着这座空置无人、俨如鬼屋的小楼房……

第**五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四)

    冷风的呜咽之中,小楼下方的廊道里、屋檐下陆续有灯笼亮了起来。

    橘黄色的灯火点了几盏,照亮了昏暗中的院落,檀儿抱着双臂从栏杆边往下看,宁毅提着灯笼上来了:“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很像江宁时候的那个小院子。”

    檀儿原本还有些疑惑,此时笑起来:“你要干什么?”

    “两口子还能干什么,正好你过来了,带你来看看嘛——我带了吃的。”宁毅笑着,又提起包裹,推开了一旁的房门。

    房间里头的摆设简单——似是个女子的闺房——有桌椅床铺、柜子等物,或许是之前就有过来准备,此时没有太多的灰尘,宁毅从桌子下头抽出一个火盆来,拔出随身带的砍刀,刷刷刷的将房间里的两张板凳砍成了柴火。

    檀儿看着他的动作好笑,她也是时隔多年没有看到宁毅如此随性的行为了,靠前两步蹲下来帮着解包袱,道:“这宅子还是别人的,你这样乱来不好吧?”

    “是不太好,所以不是没带其他人过来嘛。”

    跟随红提、西瓜等人学来的刀工用来劈柴端的流畅,柴枝整齐得很,不一会儿便燃起火来。房间里显得温暖,檀儿打开包袱,从里头的小箱子里拿出一堆吃的:小块的馒头、腌过的鸡翅、肉片、几颗串起来的丸子、半边鱼肉、少许蔬菜……两盘早就炒好了的小菜,还有酒……

    她不由得莞尔一笑,家人聚齐时,宁毅偶尔会组成一轮烧烤,在他对饮食挖空心思的研究下,味道还是不错的。只是这几年来华夏军物资并不充裕,宁毅以身作则给每个人定了食物配额,即便是他要攒下一些肉来烧烤之后大口吃掉,往往也需要一些时日的积累,但宁毅倒是乐此不疲。

    夫妻相处这么些年,虽然也有聚少离多的日子,但彼此的步调都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檀儿将酒菜放到房间里的圆桌上,随后环顾这已经没有多少装饰的房间。外头的天地都显得昏暗,唯独院子这一块因为下方的灯火浸在一片暖黄里。

    宁毅拿着鱼肉片架在火上:“这座房子,挺像烧掉的那栋楼的。”

    檀儿转过头来:“失火烧掉的。”

    “是啊。”宁毅点头。

    “对这边这么熟悉,你带多少人来探过了?”

    “也不多啊,红提……娟儿……秘书处的小胡、小张……妇女会那边的甜甜大婶,还有……”宁毅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掰着手指数,看着檀儿那开始变圆却也夹杂些许笑意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吧,就是上回带着红提来了一次……”

    “打胜一仗,怎么这么高兴。”檀儿柔声道,“不要得意忘形啊。”

    “是得意,也不是得意。”宁毅坐在凳子上,看着手上的烤鱼,“跟女真人的这一仗,有很多设想,动员的时候可以很豪迈,心里面想的是破釜沉舟,但到现在,终于是有个发展了。雨水溪一战,给宗翰狠狠来了一下,他们不会退的,接下来,这些祸乱天下一生的家伙,会把命赌在西南了。每次这样的时候,我都想脱离整个局面,看看这些事情。”

    他说着这话,面上的表情并非得意,而是郑重。檀儿坐下来,她也是历经众多大事的决策者了,知道人在局中,便难免会因为利益的牵扯不够清醒,宁毅的这种状态,或许是真的将自己抽身于更高处,发现了什么,她的面容便也严肃起来。

    宁毅笑了笑:“我最近记起在江宁的时候,楼还没有烧,你有时候……晚上回来,我们一起在外头的走廊上聊天。那时候应该想不到后来的事情,杭州方腊的事,梁山的事,抗金的事,杀皇帝的事……你想要变戏法,顶多,在将来变成苏家的掌舵人,把布行经营得有声有色。我算不算是……搅乱你一辈子?”

    “确实没准备啊……”檀儿想了想,“尤其是造反之后,前半辈子所有的准备都空了,后来都是被逼着在走……你杀皇帝之前,我还给苏家想过很多规划的,摆脱了朝堂之后,我们一家人回江宁,经历了那些大事,有家人有孩子,天下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时候。”想起这些,已经当了十余年当家主母的苏檀儿,眼睛都显得亮晶晶的,“……那些想法确实是最踏实的一些念头。”

    十余年前,弑君前的那段日子,虽然在京中也遭遇了各种难题,但是只要解决了难题,回到江宁后,一切都会有一个着落。这些都还算是规划内的想法,苏檀儿说着这话,心有所感,但对于宁毅提起它来的目的,却不甚明白。宁毅伸过去一只手,握了一下檀儿的手。

    “谢谢你了。”他说道。

    “相公……”檀儿微微犹豫,“你就……想起这个?”

    “这些年过来,我做的决定,改变了很多人的一辈子。我有时候能顾及一些,有时候无暇他顾。其实对家里人影响反而更多一些,你的丈夫忽然从个商人变成了造反的头头,云竹锦儿,以前想的恐怕也是些安稳的生活,这些东西都是有价值的。杀了周喆之后,我走到前面,你也不得不往上头走,没有个缓冲期,十多年的时间,也就这么过来了。”

    檀儿脸色微微红了红:“你其实……不用说这些……”

    “不是抱歉。可能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但还是有些惋惜……”宁毅笑笑,“想想,如果能有那样一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没有女真人,你现在也许还在经营苏家,我教教书、偷偷懒,有事没事到聚会上看见一帮傻瓜写诗,逢年过节,街上火树银花,一夜鱼龙舞……那样延续下去,也会很有意思。”

    宁毅这样说着,檀儿的眼眶蓦地红了:“你这就是……来逗我哭的。”

    “就快过年了,想想年轻时候的这些事,也是挺有意思的嘛。”

    宁毅烧烤着手中的食物,察觉到丈夫确实是带着回忆的心情出来,檀儿也终于将谈论正事的心情收起来了,她帮着宁毅烤了些东西,说起家中孩子最近的状况。两人在圆桌边拿起酒杯碰了碰杯。

    白日已迅速走进黑夜的分界里,透过打开的房门,城市的远处才浮动着点点的光,院落下方灯笼当是在风里摇晃。忽然间便有声音响起来,像是铺天盖地的雨,但比雨更大,噼噼啪啪的声音笼罩了房子。房间里的火盆晃动了几下,宁毅扔进去柴枝,檀儿起身走到外头的走廊上,随后道:“落米粒子了。”

    宁毅目光闪动,随后点了点头:“这天下其它地方,早都下雪了。”

    此时的中原、江南早已被洋洋洒洒的大雪覆盖,只有成都平原这一块,今年始终阴雨连绵,但看来,时辰也已经到来。檀儿回到房间里,夫妻俩对着这漫天啪嗒啪嗒的小雪一面吃喝,一面聊着天,家中的趣事、军中的八卦。

    宁毅说起有关徐少元与雍锦柔的事情:

    “说秘书处的徐少元,人比较木讷,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之前看上了雍夫子的妹妹,雍锦柔知道吧,三十出头,很漂亮,知书达理,守寡有七八年了,现在在和登当老师,听说军中呢,很多人都瞧上了她,但是跟雍夫子提亲是没有用的,说是要让她自己选……”

    “徐少元对雍锦柔一见倾心,但他哪里懂泡妞啊,找了总参的家伙给他出主意。一群神经病没一个靠谱的,邹烈知道吧?说我比较有主意,偷偷过来打探口风,说怎么讨女孩子欢心,我哪里知道是徐少元要泡雍锦柔啊,给他们说了几个英雄救美的故事。然后徐少元去和登,三天的时间,鸡飞狗跳,从写诗,到找人扮流氓、再到假扮内伤、到表白……差点就用强了……被李师师看到,找了几个女兵,打了他一顿……”

    “打完以后啊,又跑来找我告状,说秘书处的人耍流氓。我就去问了,把徐少元叫出来,跟雍锦柔对质,对质完以后呢,我让徐少元当着雍锦柔的面,做诚挚的检讨……我还帮他整理了一段真挚的表白词,当然不是我帮他写的,是我帮他梳理心情,用检讨再表白一次……老婆我聪明吧,李师师当时都哭了,感动得一塌糊涂……结果雍锦柔啊,十动然拒,啧,实在是……”

    “十动……然拒……”檀儿插进话来,“什么意思啊?”

    “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有这个成语吗……”

    “我最近发明的。”宁毅笑着,“然后呢,我就请师师姑娘帮忙解决一下雍锦柔的感情问题,她跟雍锦柔关系不错,这一打听啊,才让我知道了一件事情……”

    夫妻俩在房间里说着这些琐事,也不知过了多久,菜已经冷了,酒意微醺,宁毅坐在凳子上看着外头漫天的雪粒,道:

    “雨水溪一战之前,西南战役的总体思路,只是先守住而后等待对方露出破绽。雨水溪一战之后,完颜宗翰就真的是我们面前的敌人了,接下来的思路,就是用尽一切办法,击垮他的军队,砍下他的脑袋——当然,这也是他的想法。”宁毅轻笑道,“想一想,倒觉得有点激动了。”

    檀儿扭头看他,随后渐渐明白过来。

    她牵了牵他的手:“你不要有事啊。”

    “当然。”

    过往的十余年间,从江宁小小的苏家开始,到皇商的事件、到杭州之险、到梁山、赈灾、弑君……长久以来宁毅对于许多事情都有些疏离感。弑君之后在外人看来,他更多的是有着睥睨天下的气概,许多人都不在他的眼中——或许在李频等人看来,就连这整个武朝时代,儒家辉煌,都不在他的眼中。

    面对西夏、女真强大的时候,他多少也会摆出虚与委蛇的态度,但那不过是公式化的做法。

    面对李乾顺率领十万大军,宁毅对着派来的使者只是一句“华夏之人、不投外邦”,随后击垮了整个西夏军队。

    完颜娄室气势汹汹地杀来西北,范弘济送来卢延年等人的人头示威,宁毅对华夏军人说:“形势比人强,要友善。”待到娄室直逼延州,宁毅也就对着队伍说“从今天开始,华夏军全体,对女真人开战。”

    杀死娄室之后,一切再无转圜余地,女真人那边幻想不战而胜,再来劝降,扬言要将小苍河屠成万人坑,宁毅则直接说,这里不会是万人坑,这里会是十万人坑,百万人坑。

    示弱有用的时候,他会在话语上、一些小策略上示弱。但在行动上,宁毅无论面对谁,都是强势到了极点的。

    长久以来,华夏军面对整个天下,居于劣势,但自家夫君的心中,却从不曾居于劣势,对于未来他有着无比的信心。在华夏军中,这样的信心也一层一层地传递给了下方做事的众人。

    面对宗翰、希尹气势汹汹的南征,华夏军在宁毅这种姿态的感染下也只是当成“需要解决的问题”来解决。但在雨水溪之战结束后的这一刻,檀儿望向宁毅时,终于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许紧张感,那是比武场上选手上场前开始保持的活跃与紧张。

    以整个天下的角度而论,完颜阿骨打去后,宗翰、希尹确实就是这个天下的舞台上最为强悍与可怕的巨人,二三十年来,他们所注视的地方,无人能当其锋锐。这些年来,华夏军有些战果,在整个天下的层次,也令许多人感到过重视,但在宗翰与希尹等人的面前,华夏军也好、心魔宁毅也好,都始终是差着一个甚至两个层次的所在。

    对方是横压一世能碾碎天下的魔王,而天下尚有武朝这种硕大无朋死而不僵的庞然巨物,华夏军只是逐渐往国家蜕变的一个强力武装罢了。

    但这一刻,宁毅对宗翰,有了杀意。在檀儿的眼中,如果说宗翰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巨人,眼前的夫君,终于舒展了筋骨,要以同样的巨人姿态,朝对方迎上去了……

    她的脑中闪过这样的图景,窗外降下的冰粒渐渐的变小。

    鹅毛大雪,即将降下,世界就要变成女真人曾经熟悉的样子了……

第**六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五)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从天空中降下的夜晚,梓州城一端已然无人居住的别院内,发生了一起小小的火灾。

    火灾的原因,在于风雪吹掉了一盏悬在房舍走廊间的灯笼,灯笼缓缓引燃了在走廊一侧沉积已久的杂物。身处此间的位于华夏军最顶端的夫妻两人先是有些慌张,但随后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展开了救火的行动,漫天鹅毛大雪的降下中,小小的火灾不久之后便被扑灭。

    许多年之后,在西南战役战争最紧张的时间里发生在梓州城一隅的这场神秘火灾或许会被某个文人或三流写手从故纸堆里翻出,化作某段稗官野史又或是某个阴谋故事的导火索。但在当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场小小的变故,当夫妻俩沿着深夜的道路走回指挥部时,天地之间都已经被洋洋洒洒的雪花所充斥,两人的脸上都有一言难尽但确实显得轻松的笑容。

    ——留下了回忆。

    这是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夜晚发生的事情,到得第二日天明,大雪仍未停歇,西南起伏的山岭皆已裹上银装。

    年关即将到来。从黄明县、雨水溪分界线上往梓州方向,俘虏的押送仍在继续——华夏军仍旧在消化着雨水溪一战带来的战果——由于这大雪的降下,一部分的女真俘虏铤而走险选择了朝山中逃遁,引起了些许的混乱,但总体来说,已经无法对大局造成影响。

    而从战场前线延伸往剑阁的山路间,渐渐被大雪覆盖的女真人的军营当中,充斥着压抑、肃杀而又癫狂的气息。

    大雪的蔓延之中,山间有厮杀引起的小小动静出现。在风雪中,一些纸片随着大雪纷纷扬扬地呼啸往女真大军的营地。

    纵然在阶段性胜利后的空隙里,华夏军见缝插针的进攻也并未停歇,斥候们带着传单抵近女真军营或是必经的山道,将传单放出的行为时有发生。

    传单上复述了雨水溪之战的过程:华夏军正面击溃了女真军队,斩杀讹里里后围攻雨水溪大营,大量汉人已于战场反正,而基于战场上的表现,女真人并不将这些汉军队伍当人看……传单之后,则附上了对宗翰两个儿子的赏格。

    即便没有这些传单,在金兵的军营当中,警惕与仇视汉军的情况实际上也已经发生了。

    过去数日的时间,余余处决了数十名“不听调令”的汉军斥候: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因为与任横冲沾边而死的。

    在之前的大战中,为了保证这些汉军斥候的战力,金人一方是以开出赏金的方式驱使汉军斥候出力。这原本也算得上是正确的策略,然而任横冲在摸出了一条通往华夏军后方的道路时,竟不愿意往上方报告,一意孤行地带着人去抢夺这“功劳”,却在实质上扼杀了金兵原本可以找到的一个“可能性”。

    若不是二十余人跑到对方营地中去动手,而是二百甚至两千女真好手呢?说不定对方的营地早已大乱,宁毅的儿子或被俘或被杀,而通过那伤兵营地的大乱,反冲前线雨水溪,十二月十九的那场战斗,或许就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余余处决数十斥候的过程里,掌控军队的达赉同时盯紧了各个汉军营地,大量捡到了华夏军传单的汉军成员被揪出来明正典刑。肃杀的气氛压迫着各个汉军的生存空间。

    “……若没有这帮南狗的倒戈,便不会有雨水溪之战的失利!”

    二十八,漫天飞雪的十里集主营地。进入营地大门时,达赉拉下了披风,抖飞了上头的积雪,口中还在与相遇的将领抨击着这场大战之中的“害群之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这种说法,也算是眼下金人军中的主体想法之一。通行而来的将领望着远处的汉军营地,用力挥了挥手。

    “……南人无能至极,早便说过,他们难用得很!哼,而今雨水溪局面稍稍失利,我看,他们更是不可再信!”

    “……战争拼杀,最怕拖后腿的。雨水溪道路复杂,南狗无能,被稍稍一冲就大败溃逃,也占了后方的道路,以至于战场上调配救援都不能及时。我看啊,统统调上黄明县最好,那边地势开阔些,耗一耗黑旗军的炮弹……”

    “……黄明县顶多又能塞几个人,今日调五万南狗上去,黑旗军反过来一冲,你还说不定有多少人倒戈,他们回来时,你营门开是不开?”

    “……照我看,不开,攻不下城墙有敢回来的,都死!”

    “……不过是拱手送给黑旗军。要是黑旗军也不收留,五万人堵在战场上,咱们也不用往前攻了。”

    “……一群鼠辈!南狗就是坏种!”

    “……家中养着几十个汉奴,做起事来,只懂偷懒……”

    几名将领踩着积雪,朝军营高处走,交换着如此这般的想法。在营地另一端,余余与面色严肃的完颜斜保碰了头,他看着营帐蔓延的军营,听这位“宝山大王”低声说着话:“……讹里里勇毅有余,缜密不足,贪功冒进,若非他在鹰嘴岩死了,这次失利,他要担最大的罪责!”

    “他毕竟死了,这些话,便少说几句。”听得完颜斜保的说话,兄长完颜设也马从一旁走了过来。

    风雪之中,此次南征的众多将领,正在朝十里集汇聚。

    八日前雨水溪陡然失利的战局,震动了金人的整个南征大军。除达赉、余余第一时间赶到雨水溪收拾残局外,几乎所有的高层将领,都对雨水溪突然传来的讯息感到震惊与不可置信。

    讹里里率领亲卫千人被斩杀于雨水溪鹰嘴岩,华夏军以不到两万人的兵力猝然出击,正面击溃整个雨水溪的进攻部队,己方兵败如山倒,最后仅以区区数千人保住了雨水溪半个营地……

    两个多月的时间以来,女真人的大将之中,除讹里里、拔离速坐镇前线主持进攻、余余统领斥候进行辅助外,其余将领虽在中路或者后方,却也都打起了精神,参与到了整个战场的维持和准备工作之中。

    从剑阁到黄明县、雨水溪是将近五十里的狭长山路,地势崎岖、艰险难行。其中有不少的地方的道路简陋,每每车马过后、雨水过后便要进行艰难的维护。然而在希尹的事先谋划,韩企先的后勤运作下,数以十万计的大军在两个月的时日里开山辟路,不仅将原本的道路拓宽了两倍,甚至在一些本来无法通行但可以动土的地方修建了新的栈道。

    女真人自三十年前起兵时原本野蛮,阿骨打、宗翰等一代人心思灵动,善于汲取他人所长,是在一次次的作战当中,不断学习着新的战法。最初崛起的十年凭借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无敌血勇,中间十年渐渐搜集天下工匠,学会了器械与战法的配合。直到三十年后的此时,宗翰、希尹、韩企先等人终于做出了几十万人有条不紊的联动作战。

    负责开山辟路的大多是被驱赶进来的汉军与过江之后俘虏的熟练汉人工匠,但管理与监督这些人的,终究是身处后方的女真诸将。两个多月的时间前线不断猛攻,后方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解决最为麻烦的通路问题,所有的将领其实也都能隐约感受到“人定胜天”的宏伟力量。

    如今这便是大金全面动员时的力量!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过来,在一些将领的议论当中,若是这场大战真的旷日持久下去,他们甚至能有调集汉奴“移平这西南群山”的豪情。

    对面的黑旗能够在黄明县、雨水溪等地坚持两个月,防御坚强如铁桶、滴水不漏,确实值得佩服。也难怪他们当年击败了娄室与辞不失。但对大势走向,在整个金人大军当中还是有着足够的信心的。

    雨水溪的突然失利,是在众人信心最坚固时,重重挥来的一记耳光!

    其时雨水溪前线的战情崩塌迅速,下午时便被硬生生地击溃正面,讹里里于鹰嘴岩被华夏军斩杀,众多军队突围无果。往后紧急传去的情报是希望救援速来,并未保密,到得凌晨、第二日,又相继有紧急情报传回,华夏军不光击溃正面军队主力,甚至围攻雨水溪大营,在子时之前便将雨水溪大营外围击溃,杀戮长驱直入。

    雨水溪将近五万人,大营又有地利之便,在不到一日的时间内,被据传不过两万人的黑旗军部队正面强攻至于此等惨状,那黑旗军的战力得强大到何等程度才行?

    作为征伐一生的杀场老将,后方不少的金兵将领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都是白了一白的,待到第二个念头好不容易接上来,才怀疑是否误报、又或者是遭遇了黑旗方面何等高超且又恰巧发挥了作用的战术。

    脾气火爆的完颜斜保甚至在军营边上硬生生地用刀砍倒了一棵树,口中呼喊着:“这不可能!”立即就要赶赴前线,斩杀这批谎报军情扰乱军心的斥候。他是真的无法相信这一结果。

    相对冷静稳重的完颜设也马则只能胸有成竹地表示:“其中必有蹊跷。”

    没有人能够相信这样的战果。三十年的时间以来,无论在公平与不公平的情况下,这是女真人从未尝到过的滋味。

    将近十年前的娄室,一度将西北的黑旗军逼入劣势——当然在华夏军的记录中则是势均力敌的混乱——后来是因为小小的巧合令得他在战场上被一支黑旗小队意外斩首,才令女真人在黑旗军手上尝到第一次失败。

    辞不失虽然于延州中计,但他麾下的数万大军仍旧狠狠砸开了小苍河的大门,将当时的黑旗军逼得凄惨南逃,正面战场上,女真军队也算不得经历了惨败。

    数年后的今天,在大金调动最强力量南征、众多老将尚未离开舞台的此刻,对面的黑旗却展露出如此惊人的獠牙来……西南真的诞生出了比三十年前的女真更加疯狂的军队?

    好在进一步的解释,在随后几天陆续到来。

    十二月十九的这天中午,习惯了行险一搏的讹里里终于按捺不住两个月的躁动,率领卫士亲自上阵强攻名为鹰嘴岩的关键突破口,他中了黑旗军的奸计,队伍被滚落的巨石切断,讹里里中伏身亡。

    其次雨水溪多变的地形造成了攻势的复杂,华夏军精锐齐出,金人却不得不接受队伍里掺杂了汉军部队的恶果,这些原本的投降部队在面对对方进攻时全都成为累赘。部分女真精锐在撤退或是救援时,道路被这些汉军所阻,以至于战场运转不及,贻误战机。

    再加上部分汉军在战场上对黑旗的迅速投诚,于这日夜间在大营中突然发难,导致雨水溪大营外围被破,给前线上的金军主力造成了更大伤害。由于讹里里早已战死,后来虽有数名中层猛将的殊死搏杀,守住了小半块内部营地,但对于战局本身,已然于事无补了。

    有了这些讯息,雨水溪的这场溃败,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讹里里已经死了,他生前为一军之首,金军当中地位低的将领无法说他,并且牺牲在战场上原本也只能以荣誉慰之。那么最大的锅,只能由汉军背起。战后数日的时间,由剑阁至前线的各路军队还需安抚军心、压下躁动,雨水溪一线上各个军队陆续往前调拨,其余位置上各个将领整肃着队伍……到得二十八这天,大雪纷飞,接到命令的数名大将才被完颜宗翰的命令召回十里集。

    天气寒冷,庞大的军营依着山势,逶迤在视野所见的延绵山麓间,人群活动的热气与喧闹浸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一些将领上午就到了,一些人在下午陆续抵达。将至傍晚时,完颜宗翰在大帐外的空地上点起熊熊的篝火——聚集的场地,准备在露天的大雪中。

    完颜宗翰往篝火里扔进木头,看着火星飞溅出来,雪花被大火迫开。

    白雪之中,一名名的将领陆续而来:撒八到了、余余到了、达赉到了、韩企先到了、高庆裔到了、完颜设也马到了、完颜斜保到了……还有一位又一位经历了多年征战至此的身影,他们看到了这熊熊燃烧的火焰,于漫天雪舞中,聚集在了这里。

    宗翰高大的身形沉默着,他又扔进去一根木头,火焰扑的一声轰然飞腾,无数光焰上天。

    不久,有熟悉萨满战歌在人群中低吟。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胜过万人并受到天宠的人!

    ……

    强有力的神啊,告诉我吧!

    ……

    与我相伴的人啊!

    请侧耳倾听吧。

    ……

    我的海东青展开翅膀——

    自由飞翔!”

    熊熊的篝火周围,仿佛有无数身影,跟随应和……

第**七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六)

    天似穹庐,大雪漫漫,笼盖四野八方。雪天的傍晚本就来得早,最后一抹天光就要在群山间浸没时,苍古的萨满战歌正响起在金人大帐前的篝火边。

    火光撑起了小小的橘色的空间,好似在与苍天对抗。

    西南的风雪,在北地而来的女真人、辽东人面前,并不是多么奇特的天色。许多年前,他们就生活在一年会有近半风雪的日子里,冒着严寒穿山过岭,在及膝的大雪中展开狩猎,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熟悉的经历。

    自击败辽国之后,这样的经历才渐渐的少了。

    得益于战争带来的红利,他们分得了温暖的房屋,建起新的宅院,家中雇请佣人,买了奴隶,冬日的时候可以靠着火炉而不再需要面对那严苛的大雪、与雪地之中同样饥饿凶狠的虎狼。

    他们的孩子可以开始享受风雪中怡人与美丽的一面,更年轻的一些孩子或许走不了雪中的山道了,但至少对于篝火前的这一代人来说,往昔披荆斩棘的记忆仍旧深深地镌刻在他们的灵魂之中,那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堂堂正正与人说起的故事与过往。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胜过万人并受到天宠的人!

    ……

    南方九山的太阳啊!

    东方刚直不屈的祖父啊!

    注视我吧——

    ……古老的萨满战歌在众人的口中响起,完颜宗翰站在那火的前方,火焰衬托了他高大的身影,片刻,有人将羊拖上来。

    挣扎的山羊被绑在柱子上,有人手持钢刀,在战歌之中,斩断了山羊的四肢,热血被放入碗里,端给篝火前的众人,宗翰端着碗将热血饮尽,其余人也都这样做了。

    血腥气在人的身上翻腾。

    “南方的雪,细得很。”宗翰缓缓地开了口,他环顾四周,“三十八年前,比今日烈十倍的大雪,辽国如今中天,我们许多人站在这样的大火边,商量要不要反辽,当时许多人还有些犹豫。我与阿骨打的想法,不谋而合。”

    “那时的完颜部,可战之人,不过两千。而今回头看看,这三十八年来,你们的后方,已经是无数的帐篷,这两千人横跨天南海北,已经把天下,拿在手上了。”

    众人的后方,军营逶迤蔓延,无数的火光在风雪中隐隐浮现。

    完颜宗翰转身走了几步,又拿了一根木柴,扔进火堆里。他没有刻意表现说话中的气势,动作自然,反令得周围有了几分安静肃穆的气象。

    “三十多年了啊,诸位当中的一些人,是当年的老弟兄,就算后来陆续加入的,也都是我大金的一部分。我大金,满万不可敌,是你们打出来的名头,你们一生也带着这名头往前走,引以为傲。高兴吧?”

    宗翰英雄一世,平素霸气凛然,但实非亲切之人。此时话语虽平缓,但败战在前,自然无人以为他要夸赞大伙,一时间众皆沉默。宗翰望着火焰。

    “以两千之数,反抗辽国那样的庞然之物,后来到数万人,掀翻了整个辽国。到今天想起来,都像是一场大梦,初时,不管是我还是阿骨打,都觉得自己形如蝼蚁——当年的辽国面前,女真就是个小蚂蚁,我们替辽人养鸟,辽人觉得我们是山里头的野人!阿骨打成首领去觐见天祚帝时,天祚帝说,你看来挺瘦的,跟其他头领不一样啊,那就给我跳个舞吧……”

    “阿骨打不跳舞。”

    宗翰一面说着,一面在后方的木桩上坐下了。他朝众人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坐下,但没有人坐。

    “今上当时出来了,说陛下既然有意,我来给陛下表演吧。天祚帝本想要发作,但今上让人放了一头熊出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生生的,把熊打死了。这件事说来英雄,但我女真人还是天祚帝面前的蚂蚁,他当时没有发怒,可能觉得,这蚂蚁很有意思啊……后来辽人天使每年过来,还是会将我女真人肆意打骂,你能打死熊,他并不怕。”

    “我从几岁到十几岁,年少好斗,但每次见了辽人天使,都要跪下磕头,部族中再厉害的勇士也要跪下磕头,没人觉得不应当。那些辽人天使虽然看来瘦弱,但衣装如画、趾高气扬,肯定跟我们不是同一类人。到我开始会想事情,我也觉得跪下是应当的,为什么?我父撒改第一次带我出山入城,当我看见那些兵甲整齐的辽人将士,当我知道富有万里的辽人江山时,我就觉得,跪下,很应该。”

    “造反,不是觉得我女真天生就有夺取天下的命,只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两千人起兵时,阿骨打是犹豫的,我也很犹豫,但是就好像大雪封山时为了一口吃的,我们要到山里去捕熊猎虎。对着比熊虎更厉害的辽国,没有吃的,也只能去猎一猎它。”

    他的手按在膝盖上,目光望着火焰,顿了许久,方才笑了笑。

    “从起事时打起,阿骨打也好,我也好,还有今天站在这里的诸位,每战必先,了不起啊。我后来才知道,辽人爱惜羽毛,也有贪生怕死之辈,南面武朝更是不堪,到了打仗,就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文绉绉的不知道什么狗屁意思!就这样两千人打败几万人,两万人打败了几十万人,当年跟着冲锋的很多人都已经死了,我们活到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了不起。早两年,谷神跟我说,纵观历史,又有多少人能达到我们的成绩啊?我想想,各位也真是了不起。”

    他的目光越过火焰、越过在场的众人,望向后方延绵的大营,再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又收回来。

    “我今天想,原来只要打仗时各个都能每战必先,就能做到这样的成绩,因为这天下,贪生怕死者太多了。今天到这里的各位,都了不起,咱们这些年来冲杀在战场上,我没看见多少怕的,就是这样,当年的两千人,而今横扫天下。成千上万、万万人都被咱们扫光了。”

    “你们能横扫天下。”宗翰的目光从一名名将领的脸上扫过去,温和与平静逐渐变得严苛,一字一顿,“但是,有人说,你们没有坐拥天下的气度!”

    “每战必先、悍不畏死,你们就能将这天下打在手里,你们能扫掉辽国,能将武朝的周家从这台子上赶走。但你们就能坐得稳这个天下吗!阿骨打尚在时便说过,打天下、坐天下,不是一回事!今上也三番五次地说,要与天下人同拥天下——看看你们后头的天下!”

    宗翰的声音犹如虎口,一时间甚至压下了四周风雪的呼啸,有人朝后方看去,军营的远处是起伏的山岭,山岭的更远处,消磨于无边无垠的昏暗之中了。

    “你们的天下,在哪里?”

    “就是这几万人的军营吗?”

    “就是你们今天能看得到的这片荒山?”

    “就是你们这辈子走过的、看到的所有地方?”

    “——你们的天下,女真的天下,比你们看过的加起来都大,我们灭了辽国、灭了武朝,我们的天下,遍及四海八荒!我们有亿万的臣民!你们配有他们吗!?你们的心里有他们吗!?”

    宗翰的声音随着风雪一同咆哮,他的双手按在膝盖上,火焰照出他端坐的身影,在夜空中晃动。这话语之后,安静了许久,宗翰缓缓地站起来,他拿着半块木柴,扔进篝火里。

    “你们以为,我今日召集诸位,是要跟你们说,雨水溪,打了一场败仗,但是不要气馁,要给你们打打士气,或者跟你们一起,说点讹里里的坏话……”

    他沉默片刻:“不是的,让本王担心的是,你们没有怀抱天下的胸怀。”

    ……

    “阿骨打离开之前,就曾经几次三番,与我说起过。”

    篝火前方,宗翰的声音响起来:“我们能用两万人得天下,莫非也用两万人治天下吗?”

    “先帝也好、今上也好,包括诸位敬重的谷神也好,这些年来殚精竭虑的,也就是这么一件事……在场诸位之中,有奚人、有渤海人、有契丹人、也有辽东的汉人,咱们一同作战过许多年,今日你们都是金人,为什么?今上对诸位,一视同仁,这天下,也是诸位的天下,不止是女真的天下。”

    “女真的胸怀中有诸位,诸位就与女真共有天下;诸位心怀中有谁,谁就会成为诸位的天下!”

    宗翰望着众人:“十余年前,我大金取了辽国,对契丹一视同仁,因此契丹的诸位成为我大金的一部分。当时,我等尚无余力取武朝,因此从武朝带回来的汉民,皆成奴隶,十余年过来,我大金渐渐有了征服武朝的实力,今上便下令,不许妄杀汉奴,要善待汉人。诸位,而今是第四次南征,武朝亡了,你们有取而代之,坐拥武朝的胸怀吗?”

    他一挥手,目光严厉地扫了过去:“我看你们没有!”

    “雨水溪一战失败,我看到你们在左右推诿!抱怨!翻找借口!直到现在,你们都还没弄清楚,你们对面站着的是一帮什么样的敌人吗?你们还没有弄清楚我与谷神纵然弃了中原、江南都要覆灭西南的原因是什么吗?”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第**八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七)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火光升腾间映出的是老将雄狮般的身影,他的声音回荡在大帐前的风雪里。

    余人肃穆,但见那篝火燃烧、飘雪纷落,营地这边就这样静默了许久。

    宗翰与众将都在那儿站着,待到夜幕眼见着已完全降临,风雪延绵的军营当中火光更多了几分,这才开口说话。

    “这三十余年来,征战沙场,胜绩无数,但是你们中间有谁敢说自己一次都没有败过?我不行,娄室也不行,阿骨打再生,也不敢说。打仗本就胜胜败败,雨水溪之败,损失是有,但不过就是战败一场——有些人被吓得要归咎于别人,但我看来是好事!”

    “好在哪里?其一,雨水溪的这场大战,让你们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对面的黑旗军,是个什么成色。满万不可敌?百万大军围了小苍河三年,他们也做得到!讹里里贪功冒进,这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的错!雨水溪打了两个月了,他抓住机会带着亲卫上去,这样的事情,我做过,你们也做过!”

    “讹里里与诸位来往三十余年,他是不可多得的勇士,死在雨水溪,他仍是勇士。他死于贪功冒进?不是。”

    宗翰摇了摇头:“他的死,源于他并未将黑旗当成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看。他将黑旗当成辽人和武朝人,行险一击终究是败了。你们今天仍拿黑旗当成那样的敌人,以为他们使了诡计,以为自己人拖了后腿,来日你们也要死在黑旗的刀枪下。真珠、宝山,我说的就是你们!给我跪下——”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凶戾而威严,这一声吼出,篝火那边的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兄弟先是一愣,随后朝地上跪了下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几日说了什么!身为大将,相携百战的同僚你们也敢诋毁!若不知错,本王亲手宰了你们!”

    “——傲慢的老虎容易死!林海里活得最长的,是结群的狼。”

    宗翰的儿子当中,设也马与斜保早在攻汴梁时便是领军一方的将领,此时斜保年过三十,设也马将近四旬了。对于这对兄弟,宗翰往日虽也有打骂,但最近几年已经很少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一字一顿地将话说完,缓缓转身走到柴堆边,拿起了一根木头。

    那木头海碗粗细,本该是劈成两半的,但这根并未被劈开,上头仅有一道裂口。宗翰双手往外掰了一掰,那原木砰的一声在他手中裂成两半,白霜漾开。宗翰将木头扔进火堆里。

    “擦亮你们的眼睛。这是雨水溪之战的好处之一。其二,它考了你们的度量!”

    “它考的是得天下与坐天下的度量!”

    “靠两千人打天下,有两千人的打法,靠两万人,有两万人的打法!但走到今日,你们那一位的背后没有两万人?我女真富有四海臣民亿万!要与天下人共治,才能得长存。”

    宗翰顿了顿:“宗辅、宗弼见识短浅,江南之地驱汉军百万围江宁,武朝的小太子豁出一条命,百万人如洪水溃败,反倒让宗辅、宗弼自食恶果。西南之战一开始,谷神便教了诸位,要与汉军长存,战场上一条心,这一战才能打完。为什么?汉人就要是我大金的子民了,他们要成为你们的兄弟!没有这样的气度,你们将来二十年、三十年,要一直打下去?你们坐不稳这样的江山,你们的子孙也坐不稳!”

    “南方的雪细啊。”他仰头看着吹来的风雪,“长在中原、长在江南的汉人,承平日久,战力不彰,但真是这样吗?你们把人逼到想死的时候,也会有黑旗军,也会有杀出江宁的小太子。若有人心向我女真,他们慢慢的,也会变得像咱们女真。”

    “……谷神并未逼迫汉军上前,他明立赏罚,定下规矩,只是想重蹈江宁之战的覆辙?不是的,他要让明大势的汉军,先一步进到我大金的军中。总有人在前,有人在后,这是为平定天下所做的准备。可叹你们多数不明白谷神的用心。你们并肩作战却将其视为外族!即便如此,雨水溪之战里,就真的只有投降的汉军吗?”

    “雨水溪一战。”宗翰一字一顿地说道,“剩余七千余人中,有近两千的汉军,自始至终未曾投降,汉将渠芳延一直在指挥部下上前作战,有人不信他,他便约束部下固守一侧。这一战打完了,我听说,在雨水溪,有人说汉军不可信,叫着要将渠芳延所部调到后方去,又或者让他们上阵去死。这样说的人,愚不可及!”

    他的骂声传出去,将领之中,达赉眉头紧蹙,面色不忿,余余等人多少也有些蹙眉。宗翰吸了一口气,朝后方挥了挥手:“渠芳延,出来吧。”

    话音落下后片刻,大帐之中有身着铠甲的将领走出来,他走到宗翰身前,眼眶微红,纳头便拜。宗翰便受了他的叩首,低头道:“渠芳延,雨水溪之败,你为何不反、不降啊?”

    “小臣……末将的父亲,死于黑旗之手……大帅……”

    宗翰点头,托起他的双手,将他扶起来:“懂了。”他道,“西南之战,本王给你一句话,必让你为乃父报仇,但你也要给本王一句话。”

    “请、请大帅吩咐……”

    “这仇,你亲手来报。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手下只有三千人的偏将,本王要给你个好差事——不光是在西南。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武朝气数尽了,这天下归于大金,但将来,这汉人所在的地方,也要归你们汉人所治,这是本王对你的期许,你记住了。”

    渠芳延口中说着感激涕零的话语,纳头要再拜,宗翰抓住了他的手臂:“纠纠男儿,不要效女子神态,你进去吧。”他手臂朝着篝火的那边一挥,“从今往后,你与他们同列!”

    渠芳延抱拳一礼,朝那边走过去。他原是汉军之中的微末小将,但此时在场,哪一个不是纵横天下的金军英雄,走出两步,对于该去什么位置微感犹豫,那边高庆裔挥起手臂:“来。”将他召到了身边站着。

    走过韩企先身边时,韩企先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宗翰点了点头。

    “与汉人之事,撒八做得极好,我很欣慰。韩企先卿、高庆裔卿也堪为表率,你们哪,收起那分傲慢,看看他们,学学他们!”

    “至于雨水溪,败于轻敌,但也不是大事!这三十余年来纵横天下,若全是土鸡瓦狗一般的对手,本王都要觉得有些乏味了!西南之战,能遇上这样的对手,很好。”

    “我觉得,诸位也会觉得很好。”

    风雪降下来。

    对于雨水溪之战,宗翰洋洋洒洒地说了那许多,却都是战场之外的更加高远的事情。对于战败的事实,却不过两个很好,这时候平平静静地说完,不少人心中却自有豪情升起。

    没错,面对区区小败,面对势均力敌的对手,睥睨天下三十余载的金国大军,除了一句“很好”,还该有怎样的情绪呢?

    雪依旧漫漫而下,熊熊燃烧的篝火前,过得片刻,宗翰着韩企先宣布了对许多将领的赏罚、调动细节。

    赏罚、调动皆宣布完毕后,宗翰挥了挥手,让众人各自回去,他转身进了大帐。只有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始终跪在那风雪中、篝火前,宗翰不下令,他们一时间便不敢起身。

    散会之后,又有一些将领陆续而来,到大营之中单独面前了宗翰。这一夜过了子时,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的身上都披了一层积雪,宗翰从帐中走出来,他到两个儿子身前搬了木桩坐了片刻,随后起身,叹了口气:“进来吧。”

    两人腿都麻了,亦步亦趋地跟随进去,到大帐之中又跪下,宗翰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找椅子坐下,别跪了。都喝口热茶,别坏了膝盖。”

    两兄弟又站起来,坐到一边自取了小几上的热水喝了几口,随后又恢复正襟危坐。宗翰坐在桌子的后方,过了好一阵,方才开口:“知道为父为什么敲打你们?”

    完颜设也马低头拱手:“诋毁刚刚战死的大将,的确不妥。而且遭逢此败,父帅敲打儿子,方能对其余人起震慑之效。”

    “肤浅!”宗翰目光冰冷,“雨水溪之战,说明的是华夏军的战力已不输给我们,你再自作聪明,将来大意轻敌,西南一战,为父真要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是。”完颜设也马目光转动,犹豫片刻,终于再度低头。

    此时,一旁的完颜斜保站起身来,拱手道:“父帅,儿子有些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说。”

    “雨水溪之战,前前后后的讯息,军中大将,许多人都知道,以高庆裔、韩企先等人的聪明,未尝不知道此战症结在哪。他们嘴上虽未说,但仍旧放任军中众人谈论汉军的问题,这是因为汉军是真的不能战啊。父帅如今振奋汉军士气,莫非真能让他们……参与到这场大战里去么?”

    完颜斜保问得稍有些犹豫,但心中所想,很显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宗翰望着他好一阵,赞许地笑了笑:

    “你看似鲁莽,粗中有细,倒不是什么坏事。这些天你在军中带头议论讹里里,也是早已想好了的打算喽?”

    斜保道:“回禀父帅,讹里里以近千亲卫对阵鹰嘴岩八百黑旗而不胜,虽然守鹰嘴岩的也是黑旗当中最厉害的队伍之一,但仍旧说明了黑旗的战力。这件事情,也只有父帅今日说出来,方能对众人起振奋之效,儿子是觉得……锅总得有人背啊,讹里里也好,汉军也好,总好过让大家觉得黑旗比我们还厉害。”

    “那为何,你选的是诋毁讹里里,却不是骂汉军无能呢?”

    斜保微微苦笑:“父帅明知故问了,雨水溪打完,前头的汉军确实只有两千人不到。但加上黄明县以及这一路之上已经塞进来的,汉军已近十万人,咱们塞了两个月才将人塞进来,要说一句他们不能战,再撤出去,西南之战不用打了。”

    他顿了顿:“只是即便如此,儿臣也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倚重汉人的原因——当然,为往后计,重赏渠芳延,确是应有之义。但若要拖上战场,儿子仍旧觉得……西南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

    宗翰哈哈大笑起来。完颜斜保面容粗犷,前面的话都显得谨慎,只到最后一句,隐隐约约有着几分睥睨天下的气魄,宗翰察觉到这点,老怀大慰,笑了许久才渐渐停下。

    他坐在椅子上又沉默了好一阵,一直到大帐里安静到几乎让人泛起幻听了,设也马与斜保才听到他的话语响起。

    “汉军之事,为谷神之策,自有用意。你们既然还有几分聪明,来日多与汉将搞好关系,另外,给我盯好渠芳延!”

    听得谷神之名,两人的心神都安定了些许,一齐起来领命,设也马道:“父帅莫非觉得,这渠芳延有诈?”

    “所有汉军都降了,独独他一人未降,以那位心魔的手段,谁能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宗翰说完,挥了挥手。

    “都下去吧。”

    **************

    月光被掩在厚厚的云层上,风雪吹过苍莽的群山。

    从金国、到中原、到江南,大雪掩盖了视野所及的一切。这是汉人天下受难最为严重的一年,被焚毁的城池尚未复建,携家带口的难民们在呼啸的风雪里倒下,饥民们互相换了小孩子,分而食之。许许多多失去家人的人,随后不久,也踏上了与家人同归的道路。

    希望,仅如渺茫的星火。

    武朝新的帝王、曾经的太子正携军队与难民南下。更南面的海岸边,长公主自莆田附近登岸,联络了附近的军队,谋取福州。

    大年三十,毛一山与妻子领着孩子回到了家中,收拾炉灶,张贴福字,做起了虽然仓促却温馨热闹的年夜饭。

    梁山,为了年关的一顿,祝彪、刘承宗等人给军中的众人批了三倍于平日份额的粮食,军营之中也搭起了戏台,到得夜里开始表演节目。祝彪与众人一边吃喝,一边议论着西南的大战,编排着宁毅以及西南众人的八卦,一帮瘦子笑得前俯后仰、没心没肺的。

    已经毁了容,被祝彪成为天残地缺的王山月夫妇,这一天也过来坐了一阵:“西南大战已经两个月了,也不知道宁毅那家伙还撑不撑得下去啊。”谈些这样的事情,王山月道:“说不定已经死在宗翰手上,脑袋给人当球踢了吧?救这个天下,还得我们武朝来。”

    “自从毁了容以后,这张脸就不像他自己的了。”祝彪与周围众人调侃他,“死娘娘腔,自暴自弃了,哈哈……”

    梁山的华夏军与光武军并肩作战,但名义上又属于两个阵营,眼下彼此都已经习惯了。王山月偶尔说说宁毅的坏话,道他是疯子神经病;祝彪间或聊一聊武朝气数已尽,说周喆阴阳人烂屁股,双方也都已经适应了下来。

    谁还能跟个傻逼一般见识呢——双方都这样想。

    晋地,楼舒婉等人组织了一场简单却又不失隆重的晚宴。

    自廖义仁节节败退甚至让出威胜后,晋地的各路马匪、义军纷纷来投,他们或者几十人、或者数百人,都前来参拜这位传奇的女相。

    在华夏军与史进等人的建议下,楼舒婉清理了一帮有重大劣迹的马匪。对有意加入且相对清白的,也要求他们必须被打散且无条件接受军队上级的领导,只是对有领导才能的,会保留职务叙用。

    即便经历了如此严格的淘汰,年关的这场宴会仍旧开出了四方来投的气象,一些人甚至将女相、于玉麟等人当成了未来天子般看待。

    当然,这些年来,经历了如此多颠簸的楼舒婉还不至于因此就飘飘然。即便真的完全清理了廖义仁,手握半个中原,灭顶之灾的可能也始终在前方等待着她们。别的且不说,只说宗翰、希尹所率领的西路大军回程,无论他们在西南是胜是败,都将是对晋地的一次艰难考验。

    她并不讳饰,而是坦率地向众人分享了这样的前景。

    “……我过去曾是杭州富商之家的千金小姐,自二十余岁——方腊破杭州起到如今,时常觉得活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里。”

    晚宴之上,举着酒杯,如此与众人说着。

    “我幼时读史,时常看见,这千百年来一场一场动乱,动辄数十上百载,饿殍满地易子而食,过去这些都在书里,百十年的时间轻描淡写、一晃而过……到如今,我看到了这些事情,许多时候想一想,还是想不通,人怎能在这里熬上几十年啊。”

    她话语肃穆,众人多少有些沉默,说到这里时,楼舒婉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笑了起来:“我是女子,多愁善感,令诸位见笑了。这天下打了十余年,再有十余年,不知道能不能是个头,但除了熬过去——除非熬过去,我想不到还有哪条路可以走,诸位是英雄,必明此理。”

    “今年的年关,好过一些,明年尚有大战,那……不论是为自个,还是为子孙,咱们相携,熬过去吧……杀过去吧!”

    她之前话语都说得平静,只到最后举起酒杯,加了一句“杀过去吧”,脸上才显出明媚的笑容来,她低了低头,这瞬间的笑容犹如少女。

    会场上于玉麟、王巨云、安惜福、史进、展五……以及其他众多官员将领便也都笑着欣然举起了酒杯。

第**九章 大地惊雷(一)

    在这个世上,有些事情极大。

    山河沦陷、改朝换代,在某一个节点上,这些巨大的历史事件彻底地改变人们的一辈子,决定一整个国家未来的走向,在历史的书卷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在极小的地方,它却无法真正地打断人们经历的每一天,再巨大的悲伤也无法改变人的生理需求,再巨大的屈辱也无法令人忘记吃喝。

    正月里,临安,脆弱的平衡已经在这座经历了战火摧残的城市里自然而然地建立了起来。

    女真人的入城,是在上一年的五月间。入城之后,有过持续的厮杀与镇压,也有过十数万人的突围与奔逃。大量的匠人被女真士兵抓捕出来,押送北上,也发生了无数次对妇女的奸淫;城内一次次的反抗,遭到了屠杀。

    经过几个月的混乱后,原本百余万人聚居的大城,剩下了七十余万的居民。集市仍旧要开放,物资依然要流通,官衙已然运作起来,衙役捕快们追查一些鸡鸣狗盗的小事,间或搜捕一些破坏社会秩序的不法分子,青楼楚馆又开放了几间。

    集市间的行会也陆续组织起来,往日里收保护费的本地帮派覆灭后,也会有膀大腰圆的汉子来填补空白,偶尔也能听见谁谁谁与女真人有了关系、有了后台之类的说法。

    周雍去后,接手于临安的小朝廷一直在延续着“武朝”的存在,它们存在的基础源于周雍离开时留下的几位摄政大臣——周雍逃跑时带走了秦桧之类的心腹,寄托几位大臣留在临安与女真人进行持续的谈判。臣子中当然也有面对宗辅宗弼威武不屈的死硬派,但没有三个月,当然也就死得干干净净了。

    此后的“武朝”朝廷渐渐以铁彦、吴启梅等一帮人物为核心,聚起了班子。

    这一武朝朝廷曾数度以周雍的名义发出劝降书,要求周君武放弃抵抗,为天下计,与女真人进行谈判。待到周雍于海上驾崩,君武江宁称帝之后,朝廷又拿出了周雍的“血诏”来,控诉周佩为夺权而残杀大臣,于海上弑君,又控诉太子不听君命,褫夺了君武继承的权力。

    于是,当君武在江宁称帝,改年号“振兴”时,临安的小朝廷找出了一位据传有周氏血缘的遗落皇族,以周雍的血书为凭,拥立为帝,立年号为“嘉泰”。

    相对于穷兵黩武、于江宁称帝又弃江宁而去的“前太子”,嘉泰帝性情慈厚温和,以天下、以百姓为念,继位之后一方面开始反省武朝过往的错失,另一方面开始积极地与金国展开谈判,希望能够找到妥善的方法,弭平战乱,救黎民于水火。

    此时的江南已然处于民不聊生的水深火热之中,虽然在大的方向上,天下百姓对于金国毫无好感,但临安小朝廷选择的是另一个方向上的宣传。

    一方面对外宣称积极与金国展开和谈,另一方面,临安的小朝廷扔出了过往数十年里大量被压下来的舆论黑料,包括武朝朝廷的贪腐无能、蔡京的只手遮天、童贯的赎买燕云十六州、兵事上的无能、武将的贪生怕死、甚至于景翰帝周喆以及众多帝王的龌龊辛秘、身为帝王在朝堂大事上的肆意妄为……等等等等。

    自靖平之耻,女真将周骥抓回北地后,这些黑料其实每一年都在往南面传,但武朝正统仍在时,朝廷对于这些言论还能够完完全全的压下来,就算偶有漏网,至少长公主府人还在,朝廷也还有向心力,会有人出面反驳。

    但在周雍离开后的空白期里,所有的舆论,就真正把控在临安朝堂的手上了。

    “说起这些事,女真人虽凶残,但武朝到如今这等地步,也真是……咎由自取……”

    “文臣结党、帝王无道、武将贪财怕死啊……”

    到得这一年新旧交替之际,从临安城内幸存的文士口中,便多能听到这样的叹息。

    至于地位更加高一些的,消息更为灵通一些的人们,当然知道更多的事情。为了维护“嘉泰”帝的正统资格,朝堂的黑料并未涉及周雍,但对于女真兵临城下,周雍弃城而逃的丑态,各个大家大族内心之中都是清楚的。

    当这些大族中的长辈不再压制舆论,人们说起周雍弃城而走的闹剧,说起这些年桩桩件件的蠢事,甚至说起那在江宁继位随后又启程而逃的“前太子”,都不免摇头。说来也怪,往日里人们身处其中并不察觉,到得能够肆意谈论这些时,大部分人也不免觉得,这样的国家倘不灭亡,那也实在是一件怪事。

    武朝沦陷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其中抗争者受到的屠杀、摇摆者内心的挣扎,投降者与反抗者之间的冲突与斗争,流在法场上、城池内的鲜血,桩桩件件难以细述。这一年的年关,激烈的反抗者们大多已被清除后,以吴启梅等人为首的朝堂暂时稳固了下来。

    大年初五,吏部侍郎李善坐着马车,穿过了临安街头,准备去往吴启梅家中聚会。

    掀开马车的车帘,外头的街道仍旧显得冷清,店铺开门者不多,道旁积雪堆积,笼着袖子的路人们似乎都带着阴郁与仇视的目光,望向街市间的一切,尤其是“权贵”们的身影。李善总能从中察觉出敢怒不敢言的味道来。

    生于大变乱的时代,是世人的不幸。然而活下来了,便知足吧。

    他的心中这样想着,放下了车帘。

    没有人是天生的恶人,当然,也没有几个人天生的视死如归。有些时候要虚与委蛇,有些时候要迂回前进,也有些时候……譬如武朝腐朽已极,便只能就此放开手。这是李善如今的看法。

    李善的恩师,是如今的右相吴启梅。吴家早先便是江南大族,景翰年间,武朝的政治核心还在中原,江南的势力处于边缘位置,吴启梅虽在年轻之时便有学名,但早年便厌烦了官场的倾轧,在几场政治斗争中失利后回归江南,隐居养望,其才名与当初杭州的钱希文等人相仿,覆盖一地,难入中枢。

    中原沦陷后,南迁的朝廷要倚重江南大族的势力,吴家因而成为江南举足轻重的大家族。吴启梅有心相位——他在失意之时常常以经历了黑水之盟的秦嗣源秦公自比,其时秦嗣源尚未被平反,但作为大族领袖,内中情由许多都是能看得清楚的,当年秦嗣源复起后的诸多动作,包括赈灾、北伐,太原与汴梁的坚守,秦嗣源苦心孤诣付出太多,最后却倒在了官场平衡上,这些事情令吴启梅心有戚戚。

    不过,纵然身负经世之才,朝堂南迁之后也给了南面大族以地位权力,但涉足中枢的几个位置,却仍旧把持在几名朝堂元老的手中——周雍自知能力有限,对于官员的任用只求稳妥,于新人的提拔、新势力的扶持,力度反而不大。

    吴启梅因此无法直达官场顶峰,但他名望已高,家族势力也大,若不能为相,其余的小官就没什么意思了。因为这样的原因,建朔朝堂定居临安后,吴启梅建立“钧社”,取的是“理重万钧”的意思,暗地里扶持了不少人,在官场上建起一个小圈子。这也算是政治上的迂回,若然无法为相,他干脆让自己的地位变得更加超然,变作武朝朝堂的幕后之人,也是不错。

    事实上,吴启梅建立的“钧社”,一度是希望变成“君社”的,这一点与秦桧的想法相似。周雍在执政上只能说是个象征,许多人一开始都想要往君武身上放下筹码,吴启梅本身关系庞大、实力雄厚、能力出众的可用弟子也多——不管怎么看,自己都像是第二个秦嗣源,但直到最后,名叫周君武的愣头小子也没有认可他,这令吴启梅同样感到了愤懑与耻辱。

    果然,这天下不缺秦嗣源这样的能臣,是这天下早已腐朽,容不下一个两个的秦嗣源罢了。

    ——对于这段情由,李善心中并不是非常的清楚。他原本在吴启梅家中读书,建朔三年便被吴启梅扶上了进士之位,此后仕途一路顺畅。女真人来时,李善一度也呼吁着抵抗,甚至也想着轰轰烈烈与女真人拼个你死我活。但这些想法未到眼前时可以热血慷慨,事到临头,所有人都还是有些犹豫的。

    其后随着周雍的逃跑,恩师痛心疾首,哭喊武朝要亡了,但苍生何辜?到得女真人入城,局势急转直下,有些人选择慷慨的反抗,而后遭到屠杀。铁彦、吴启梅等人站了出来,试图救下无辜的黎民百姓,小朝廷因此建立。

    这些事情固然屈辱,往后的历史上说不定也要留下骂名。但如果没有人这样去做,天下人只会死得更多。

    蝼蚁一般的人们,又能懂得什么呢?

    马车一路前行,来到吴启梅的右相宅邸之后,不少人都已经到了。这些人或是李善的师兄弟,或是吴系于朝堂之上的朋党好友,不少人碰面之后互道了新年好。李善与几位相熟的师兄弟见面,听得他们说起的,多还是有关于吴系的得力干将陈炜、窦青锋等人扩充与训练新军的事情。

    临安沦陷至今,放眼外界,如今有三场打仗一直在打:一是仍旧被宗弼带了兵追得到处跑的前太子,二是银术可于潭州附近的血战,三是西南乱匪与宗翰希尹之间的较量竟还未结束。

    但对于临安朝堂上的众人来说,除了周君武的存在算得上是眼前的威胁,之于黑旗——对方毕竟已有十余年未近江南了,说起来十余年前弑君穷凶极恶,但十余年的光阴不曾见到的东西,实感终究是不够的。

    军队,才是今日临安小朝廷上各个派系关心的东西。

    关于为什么要投降,武朝为何灭亡,道理可以掰出一朵花来。但投降派并不天真——或者可以说,只有投降派,才格外的明白现实。千万的道理保不住自己的一条命,一旦女真人撤走,唯一能够依靠的,唯有军队。

    好在武朝的统治已然崩解,组成小朝廷的各个势力、族群在许多地方往往都有着自己的“根据地”,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投降之后,以铁彦、吴启梅为首的大族第一时间推动的就是征兵——之于这样的行为,宗辅宗弼并不反感,或者说,就是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下,各地的势力才有了这样的动作。

    对鞭长莫及的女真人而言,一个混乱分裂但大致上倾向于金国的江南“武朝”,最符合大金的利益。而对于为了保命已经选择了投降的各方势力来说,以最快的速度灭亡武朝的道统,使其无法依靠“大义”翻身,才最能保证自身的安全。

    由于这样的默契,过去的几个月时间,宗辅宗弼在追杀君武以及搜刮战利品,临安朝堂的众人则一面抹黑武朝一面进行着忙碌的圈地运动。吴启梅坐镇中枢,麾下几员大将在各地拥兵已有三十余万,李善等文臣则努力将临安朝堂仍旧保有的部分资源努力输送给这些军队,以期待他们能够迅速地蜕变为精锐,到将来成为新武朝的基础力量。

    由于吴启梅以秦嗣源自比,吴系与当年的秦系,眼下倒也有不少相似之处。例如吴启梅为相之后,便迅速建立起新的武朝密侦司,由他最为信任的弟子甘凤霖主持,搜罗各种江湖人士为其办事。弟子之中又有重商事者,便颇得吴启梅器重。

    众人聚首之时,偶尔便也说起秦系当年的事情。提起觉明和尚,道他毕竟有皇族血统,不过因关系而成事,名声虽盛,其实难副;说起纪坤,道他仆人出身,处理细务尚可,大气不足;再说成舟海,他辅佐周佩,竟不能提前预防皇室的倾轧,以至于周雍逃亡、长公主府的势力迅速崩塌,也是难堪大用;至于闻人不二,普普通通中人之姿,不足道哉。

    还有宁立恒,弑君之举太过鲁莽,若徐徐图之,这天下又何至于到今天这等地步……众人议论起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评价之中,自然又暗藏对比。如今周佩去了海上,周君武东奔西逃,西南天边的战事更是遥远,吴启梅、甘凤霖等人偶尔谈及,对于宗翰希尹的实力,是没有多少人敢质疑的,并且黑旗军倒行逆施,不得民心,女真人杀向西南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不光剑阁方面倒向了金国,西南之地,更有大小规模的各种叛乱,层出不穷。

    根据西南传来的消息,只是到十二月中旬,黑旗军与金人对抗的过程里,所掌控的地区便有三十余次的叛乱兴起。这些叛乱或是数十人或是数百人,趁着女真人杀来,黑旗头尾难顾的时机,在黑旗军后方破坏道路、率队进山。

    如今摆在李善等人面前最紧迫的并非黑旗军,吴启梅等人偶尔说起,也颇有旁观者的清醒:西南的内乱,乃是宁毅用老兵下乡,与乡贤争权所导致的后果。

    ——宁毅用老兵、巡查队、说书队、军医队下到偏远乡村,这些乡村里的书生们便在暗地里说黑旗军乃是不顾天理的大灾难、是无君无父的魔头。

    “坏了规矩的人,规矩就要转过头来吃了他。”

    远在天边的西南战事在临安人眼中早已有了方向,偶尔说起,更引人的反倒是当年的一些轶闻趣事:十余年前方腊起事,占了杭州,那心魔宁毅便曾身陷此地,他当年身处的霸刀营驻地,如今便在与相府相隔两条街的地方,但曾经的景物,早已物是人非了,至于如今的这所右相宅邸,当年却是更为著名的一处所在,这里原本是大儒钱希文的家族旧宅,方腊破城时,钱希文率家人抵抗,后来宅子被付之一炬,方腊覆灭后有人将此地买下,十余年间数度翻新,最终成了右相的居所。

    聚会之中,这些横跨十余年的轶闻被众人之间原本稳重的“大师兄”甘凤霖娓娓道来,李善朝外头望去,只见庭院当中积雪腊梅相映成趣,一位位宾朋往往来来。思及这十余年的光阴,只觉得眼下的临安虽然还在女真人手中,但将来未尝不能吐气扬眉,胸口有豪气蕴生。

    逸闻趣事闲聊完毕之后,不一会儿,他们的话题便又往最为迫切的征兵练兵上转过去了。

    此时是武朝振兴元年——又或者说是嘉泰元年——的正月初五。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接下来会是多么风起云涌、应接不暇的一个年头。但就在这个下午,西南的战报传到了临安,猛烈地震撼着此时身在临安的所有人。

    那是十二月十九华夏军攻破雨水溪、阵斩讹里里的消息。这消息犹如一道炸雷,一时间甚至让李善等人为之骇然。他能够清楚地记得这一天里吴启梅、甘凤霖等人的脸色,到得这天夜里私下聚会时,他才听得吴启梅斟酌许久,脸色阴沉地说了一句:“抓在手上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从今往后,新军,是第一要务。”

    吴启梅没有强调太多,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其实无论是周君武卷土重来,还是西南真的抗住了宗翰大军的进攻,真正能够救他们的,都只会是握在手上的军队。西南的战报,只是给他们更重地敲响了警钟而已。

    这样的阴沉持续了七天,正月十二傍晚,李善被迅速地召往右相府,这一次见面,吴启梅平静中带着喜色:“我早说过,坏了规矩的人,没有好下场。”

    西南的第二份战报,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临安。

    这些日子以来,西南的战局瞬息万变。

    十二月十九的雨水溪之战,并不只是给华夏军带来了巨大的信心与好处,它同时引爆了华夏军后方还在观望的一些地方势力的决心。从二十四这天开始,西南各地相继爆发了数次由乡贤、地主组织的动乱,这些动乱虽未直接影响大局,却间接地分走了华夏军本就紧张的兵力布置。大年三十这天夜晚,在黄明县,拔离速再度对华夏军展开潮水般的进攻。

    看着像是受到雨水溪之败的刺激,黄明县的进攻猛烈异常,此后连续三天的时间,拔离速亲自压阵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击。华夏军在黄明防线上的抵抗也极为顽强,但仍旧承受了巨大的伤亡。

    在这次进攻期间,拔离速集合了本就囤积在前线的大量汉军,甚至驱赶着一部分的汉军伤员,命令他们对城墙的一部分展开疯狂进攻。黄明县经历了两个月的顽强防守,伤亡不小,参谋部准备利用前方汉军并不坚强的现实,打出一波反击来。

    黄明县的攻守状况,其实并没有给予庞六安的第二师多少选择的余地。相对于雨水溪错综的地形,黄明县一方只是一堵城墙,城墙前方是战场,再过去是女真的营地与狭窄的山道,女真人一旦指挥军队展开进攻,即便是懦弱的汉军,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假如黑旗军不予纳降,军队就只能不断地往城头展开进攻,又或者是在战场上懦弱地等死。

    第二师的防御极为顽强,火炮的数量也是黑旗军之最,两个多月的时间以来,黄明县打出的战场交换比相对雨水溪而言更为亮眼,但无论如何,他们的损失也是惨重的——尽管这已经是防御战中最优秀的成绩了。

    年关的动乱绷紧了华夏军的兵线,尽管黄明县仍旧能够守住,但不断增加的伤亡始终令人心焦。考虑到雨水溪的战败不过十天,女真人在事实层面还没有调整好对汉军的态度,黄明县的阵地上对部分汉军展开了招降。

    反攻爆发在正月初三的傍晚,听说华夏军打开了招降的口子后,战场上的汉军动乱开始了。庞六安集合了一个精锐团的力量从后方驱赶,一支决定投降的汉军部队从战场的中路切入女真人的阵地,顷刻间变乱延绵。

    整个乱局在战场上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混乱持续扩大,一支奚人精锐被切断在战场前方,几近全军覆没,女真主将拔离速一度冲向前方压阵,抵住趁混乱前冲的黑旗精锐突击团,女真侧后方军营又有汉将趁机起事,引爆了小半个军火库,火焰烧荡天际。

    局势逼真而微妙庞六安与参谋长郭琛终于做出决定,再投入两个团的兵力,以最大力量出击,底定黄明县战局。

    当三千人投入战局之中,不断前推之时,一支汉军部队带着奚人将领的头颅,被女真人追赶着朝城头奔来,另一侧,又是一支汉军精锐,对着冲出城墙的黑旗队伍,发动了进攻。

    在轮番进攻中安心等待了两个多月,黄明县的守军,进入到拔离速——这位地位仅次于希尹、银术可、术列速的女者宿将——的谋算当中。当成千上万的金国精锐高呼着“你中计了”反攻而来,原本预备在战场上倒戈的汉军队伍们也再度选择了他们的立场。

    这日天光方尽,黄明县的城头上百炮齐发,与之对应的是女真人的火炮对射。纵然大炮的力量排山倒海,半个时辰后,汹涌的军队仍旧崩断了黄明城头那根防御的细弦。毕竟此时的第二师,已不是开战之初神完气足的状态了,他们损失了四千人,后来又补充了两千新兵。当三千余人的有生力量被投入战场当中,城头上刚刚够用的守军,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破绽,这天夜里,从女真人踏足城头开始,惨烈的厮杀与攻防,便黄明县城当中的每一处展开。

    拔离速在这一战中展现的,并非是多么奇诡的谋划,这更像是他征战一生兵法运用的巅峰,这一天战场之上无论是溃败还是混乱,都被演绎得极为逼真,也正是这样的逼真,给予了庞六安等人恰到好处的诱惑,令得他们在最需要决断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出击——只因不出击,巨大的战果稍纵即逝,黄明县将继续陷入一日复一日的惨烈攻防。

    正月初三这个时间,也恰巧是一个心理上的关键点:雨水溪战败之后,女真军队里对汉军的不信任一直在攀升,华夏军对此作出了应对,例如印发传单、喊话招降……以这些手段令投降汉军的位置变得更为尴尬。

    华夏军的参谋成员每每说起这些手段,其实多少是有些自豪的。但这样的自豪与得意在一定程度上懵逼了人们的眼睛。

    到十二月二十八那天的夜晚,宗翰召集所有人做了豪迈的动员,实质上是试图稳定军中汉人的位置,华夏军更能看出其中的尴尬:前线的汉军太多了,后方的道路又窄,这些汉军一时间是撤不走也杀不掉的,若不能稳住他们的军心,女真的西南一战,基本上就可以不用打了。

    二十八的十里集会议,坐镇前方的拔离速不曾参与,他在三十晚上便发动进攻,到得初三这天,理论上来说,女真人还不可能对汉军做出妥善的处理……这样的因素,加深了女真混乱的真实性。

    正月初四,华夏第五军第二师败于黄明县。

    与黄明县之战横向对应的,实际上还有另一轮战况在。

    从正月初一开始,女真对前线展开了秘密的、而又高强度的一轮调兵,正月初二凌晨,刚刚完成换防不久的雨水溪阵地遭遇女真人的强袭,并且在后方还未完全打散重编的俘虏营地中,爆发了一次叛乱,雨水溪前线,西路军主帅完颜宗翰一度抵达战场,发起进攻。

    这一讯息对华夏军参谋部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误导,认为战局一直很稳的黄明县进攻实际上是为了掩护雨水溪方面的强袭——这种铤而走险也一向是女真人的风格,因而没能做出最好的应对。

    战场上的一个失误,随后便会让人付出刻骨铭心的代价。

    雨水溪之战与黄明县之战前后相隔半个月的时间,消息抵达临安,则只是相隔了七天。黄明县城头一破,这一封战报便被迅速地以八百里加急传回三千余里外的临安,以方便临安的公卿们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决定。

    接到战报之后,吴启梅面色通红,却已然放下心来。

    女真人击败华夏军,说明这天下的局势仍旧在他们的掌握与推测范畴之中。若真有一天,完颜宗翰这等人竟被华夏军击败,那或许意味着这天下的走向,已经完全脱离他们的预测、脱离了“常理”的范畴了,这对他们来说,反倒是最可怕的事情。

    “练兵……抓紧时间,练兵。”

    这个夜晚,吴启梅简短而有力地重复了这句话,微言大义,很有大人物的气度。

    众人也在松了一口气之后,点头应和着这句话的力量。

    这一刻,临安的大人物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风起云涌的春天才刚刚开始,他们的觉悟、速度与力量甚至都跟不上接下来讯息的变化。就在女真人攻破黄明防线之后,西南的战局迅速卷入白热化的激烈厮杀当中。

    斥候在山林间高速奔走,渠正言、韩敬等人带领着马队,沿着崎岖的山道数次试图切入对方军队的侧后方。这是战场瞬息万变的调整期,双方的军队都在试图趁着对方未重新站稳之前抓住一丝破绽,扩大混乱的局势。

    而就在吴启梅于临安收到第一封黄明战报的正月十二这天,一度屯兵于剑门关北边,对着女真后防虎视眈眈的华夏第七军,在秦绍谦的带领下,朝着南面的女真后防线挥出了第一击。

    面对着这支气势最为凌厉,始终威慑着女真后路的华夏军部队,坐镇后方的完颜希尹不紧不慢地做出了动作。自正月十四开始,到正月二十,一共七天的时间里,这支两万人的部队陆续遭遇了十七支同等数量汉军部队的阻击、击溃了十七支部队的阻击。

    激烈而凶狠的变化还在更多的地方酝酿。正月里,就在福建,自吴启梅、甘凤霖等人口中被评价为“难堪大用”的成舟海,悄悄进入了正被嘉泰朝堂左相铁彦堂弟铁三悟掌控的福州城内。正月初九,福州城内叛乱爆发,军队血洗福州府,初十,铁三悟的人头被悬于城头之上。

    同日,身穿明黄大髦的长公主周佩在众人的拱卫下,踏上仍旧悬着人头福州城墙。透过凄厉的寒风,遥望天北的雪野。在那个方向上,君武与岳飞、韩世忠的队伍仍旧在被女真人的军队追逐着。

    潭州(长沙)附近,银术可击溃朱静的部队,于这个雪天屠尽了居陵县城,陈凡等人在潭州附近构筑起防线,却也是且战且退,但就在银术可指挥的大军当中,一场巨大的阴谋正在悄然酝酿:

    一位名叫于明舟的年轻汉军将领在糟蹋过两遍自己家中的军队,又在战争中丢了三根手指后,因其残暴偏激的性格逐渐受到完颜青珏的信任。不久之后,这位年轻的将领就要在完颜青珏与银术可的身后……露出他狰狞的面目。

    春日尚未至,大地已惊雷。

第九〇〇章 大地惊雷(二)

    西南。

    时间回到正月初五,梓州城外,车马喧嚣。大概辰时过后,从前线扯下来的伤兵开始入城。

    积雪只是仓促地铲开,满地都是泥痕,坑坑洼洼的道路顺着人的身影蔓延往远处的山里。戴着红袖章的疏导指挥员让牛车或是担架抬着的重伤员先过,轻伤员们便在路边等着。

    头上或是身上缠着绷带的轻伤员们站在道旁,目光还在望着东北面过来的方向,没有多少人说话,气氛显得焦灼。有一些伤员甚至在解自己身上的绷带,随后被卫生员制止了。

    “我的伤已经好了,不用去城里。”

    伤员一字一顿,如此说话,卫生员一时间也有些劝不住,指战员随后过来,给他们下了死命令:“先进城,伤好了的,整编之后再接受命令!军令都不听了?”

    华夏军中,军令如山是从来不讲情面的规则,伤员们只能听命,只是旁边也有人聚拢过来:“上头有办法了吗?黄明县怎么办?”

    指战员便道:“第一师的骑兵队已经过去解围了。第四师也在穿插。怎么了,信不过自己人?”

    “咱们第二师的阵地,怎么就不能夺回来……我就不该在伤兵营呆着……”

    有人愤懑,有人懊恼——这些都是第二师在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员。事实上,经历了两个多月轮番的鏖战,即便是留在战场上的战士,身上不带着伤的,几乎也已经没有了。能进入伤兵营的都是重伤员,养了许久才转变为轻伤。

    这些也都已经算是老兵了,为了与金国的这一战,华夏军中的政工、舆论工作做了几年,所有人都处于憋了一口气的状态。过去的两个月,黄明县城如钉子一般紧紧地钉死在女真人的前头,敢冲上城来的女真将领,不管过去有多大名声的,都要被生生地打死在城墙上。

    这是与覆灭了整个天下的女真人的气运之战,能将女真人打到这个程度,所有的将士心中都有着巨大的自豪感。即便伤痛缠身,战士们一天一天死守在城头也颇为艰难,但所有人心中都有一股不灭的气在,他们坚信,自己感受到的艰难,会十倍数十倍地反馈到对面敌人的身上,要撑到一边崩溃为止,华夏军从没怕过。

    他们这样的豪气是有着坚固的事实基础的。两个多月的时间以来,雨水溪与黄明县同时遭到攻击,战场成绩最好的,还是黄明县这边的防线,十二月十九雨水溪的战斗结果传到黄明,第二师的一众将士心中还又憋了一口气——事实上,庆祝之余,军中的指战员也在如此的鼓舞士气——要在某个时候,打出比雨水溪更好的成绩来。

    谁知道到得初四这天,崩溃的防线属于自己这一方,在后方伤兵营的伤员们一时间几乎是惊呆了。在转移途中人们分析起来,当察觉到前线崩溃的很大一层原因在于兵力的吃紧,一些年轻的伤兵甚至愤懑得当场哭起来。

    从初三的晚上到初四的上午,黄明县城争夺的惨烈无以言表。这中间最为自责的庞六安带着干部团连续六七次的往城头冲杀,被强行拉下来时全身都成了个血人,接到后方的强制撤退命令后他才肯最后撤出黄明县城。

    至初五这天,前线的作战已经交由第一师的韩敬、第四师的渠正言主导。

    从前线撤下来的第二师师长庞六安、参谋长郭琛等人还未回到梓州,第一批入城的是二师的伤员,暂时也并未察觉到梓州城内局面的异样——事实上,他们入城之时,宁毅就站在城头上看着侧前方的道路。参谋部中不少人暂时的上了城墙。

    梓州城内,眼下处于极为空虚的状态,原本作为机动援兵的第一师目前已经往黄明前推,以掩护第二师的撤退,渠正言领着小股精锐在地形复杂的山中寻找给女真人插一刀的机会。雨水溪一边,第五师暂时还掌握着局面,甚至有不少新兵都被派到了雨水溪,但宁毅并没有掉以轻心,初四这天就由军长何志成带着城内五千多的有生力量赶往了雨水溪。

    梓州全城戒严,随时预备打仗。

    宗翰已经在雨水溪出现,指望他们吃了黄明县就会满足,那就太过天真了。女真人是身经百战的恶狼,最擅行险也最能把握住战机,雨水溪这头只要出现一点破绽,对方就一定会扑上来,咬住脖子,死死不放。

    召集会议的命令已经下达,参谋部的人员陆续往城楼这边集合过来,人不算多,因此很快就聚好了,彭越云过来向宁毅报告时,看见城墙边的宁毅正望着远方,低声地哼着什么。宁先生的表情严肃,口中的声音却显得极为漫不经心。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我已经非常帅啦……嗯嗯嗯嗯……”

    “……人到齐了。”

    “嗯。”

    宁毅回过头来,手插在衣兜里,朝城楼那边过去。进到城楼,里面几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参谋部的人来了包括总参谋长李义在内的十余位,宁毅与众人打过一个招呼,然后坐下,脸色并不好看。

    “我主持会议。知道今天大家都忙,手上有事,这次紧急召集的议题有一个……或者几个也可以。大家知道,第二师的人正在撤下来,庞六安、郭琛他们今天下午可能也会到,对于这次黄明县失利,主要原因是什么,在我们的内部,第一步如何处理,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在座的或是总参负责实际事务的大头头,或者是关键位置的工作人员,黄明县战局告急时众人就已经在了解情况了。宁毅将话说完之后,大家便按照顺序,陆续发言,有人谈及拔离速的用兵厉害,有人谈及前线参谋、庞六安等人的判断失误,有人提及兵力的紧张,到彭岳云时,他提起了雨水溪方面一支投降汉军的暴动行为。

    “……雨水溪方面,十二月二十战局初定,当时考虑到俘虏的问题,做了一些工作,但俘虏的数量太多了,我们一方面要收治自己的伤兵,一方面要巩固雨水溪的防线,俘虏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彻底打散。然后从二十四开始,咱们的后面出现暴动,这个时候,兵力更加紧张,雨水溪这里到初二居然在爆发了一次叛乱,而且是配合宗翰到雨水溪的时间爆发的,这中间有很大的问题……”

    “……我现在在想,没有抵达前线的完颜希尹,实际上对于女真人中的汉军问题,并不是完全没有防备。当他意识到这些军队不太可信的时候,他能怎么做?表面上我们看见他明确了赏罚,秉公办事让汉军归心,但在私下里,我认为他很可能早就选择了几支最‘可信’的汉军部队,私下里做了预防……”

    “……比如说,事先就叮嘱这些小部分的汉军部队,当前线发生大溃败的时候,干脆就不要抵抗,顺势归降到我们这边来,这样他们至少会有一击的机会。我们看,十二月二十雨水溪惨败,接下来我们后方叛乱,二十八,宗翰召集手下喊话,说要善待汉军,拔离速年三十就发动进攻,初二就有雨水溪方面的暴动,而且宗翰居然就已经到了前线……”

    彭岳云说着:“……他们是在抢时间,一旦归降的将近两万汉军被我们彻底消化,宗翰希尹的布置就要落空。但这些布置在我们打胜雨水溪一战后,全都爆发了……我们打赢了雨水溪,导致后方还在观望的一些汉奸再也沉不住气,趁着年关铤而走险,我们要看住两万俘虏,本来就紧张,雨水溪前方突袭后方暴乱,我们的兵力全线紧绷,因此辞不失在黄明县做出了一轮最强的进攻,这其实也是女真人全面布局的战果……”

    整场会议,宁毅目光严肃,双手交握在桌上并没有看这边,到彭岳云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才动了动,一旁的李义点了点头:“小彭分析得很好,那你觉得,庞师长与郭参谋长,指挥有问题吗?”

    彭岳云沉默了片刻:“黄明县的这一战,机会稍纵即逝,我……个人觉得,第二师已经尽力、非战之罪,不过……战场总是以结果论输赢……”

    他说到这里,颇为纠结,宁毅敲了敲桌子,目光望向这边,显得温和:“该说的就说。”

    “我认为,当有一定处罚,但不宜过重……”

    宁毅点了点头,随后又让其余几人发言,待到众人说完,宁毅才点了点头,手指敲打一下。

    “我不废话了,过去的十多年,我们华夏军经历了很多生死之战,从董志塬到小苍河的三年,要说身经百战,也勉强算得上是了。但是像这一次一样,跟女真人做这种规模的大仗,我们是第一次。”

    他摆了摆手:“小苍河的三年不算,因为即便是在小苍河,打得很惨烈,但烈度和正规程度是比不上这一次的,所谓中原的百万大军,战斗力还不如女真的三万人,当时我们带着部队在山里穿插,一边打一边收编可以招降的军队,最注意的还是钻空子和保命……”

    “女真人不一样,三十年的时间,正规的大仗他们也是身经百战,灭国程度的大动员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说句实在话,三十年的时间,大浪淘沙一样的练下来,能熬到今天的女真将领,宗翰、希尹、拔离速这些,综合能力比起我们来说,要远远地高出一截,我们只是在练兵能力上,组织上超过了他们,我们用参谋部来对抗这些将领三十多年熬出来的智慧和直觉,用士兵的素质压倒他们的野性,但真要说用兵,他们是几千年来都排得上号的名将,我们这边,经历的打磨,还是不够的。”

    “但是我们居然骄傲起来了。”

    宁毅的手在桌上拍了拍:“过去两个多月,确实打得斗志昂扬,我也觉得很振奋,从雨水溪之战后,这个振奋到了极点,不光是你们,我也疏忽了。往日里遇上这样的胜仗,我是习惯性地要冷静一下的,这次我觉得,反正过年了,我就不说什么不讨喜的话,让你们多高兴几天,事实证明,这是我的问题,也是我们所有人的问题。女真爸爸给我们上了一课。”

    他稍稍顿了顿:“这些年以来,我们打过的大仗,最惨的最大规模的,是小苍河,当时在小苍河,三年的时间,一天一天看到的是身边熟悉的人就那样倒下了。庞六安负责很多次的正面防守,都说他善守,但我们谈过很多次,看见身边的同志在一轮一轮的进攻里倒下,是很难受的,黄明县他守了两个多月,手下的兵力一直在减少……”

    “至于他对面的拔离速,两个月的正面进攻,一点花俏都没弄,他也是安安静静地盯了庞六安两个月,不管是通过分析还是通过直觉,他抓住了庞师长的软肋,这一点很厉害。庞师长需要反省,我们也要反省自己的思维定势、心理弱点。”

    “另外还有一点,非常有意思,庞六安手下的二师,是目前来说我们手下炮兵最多最精良的一个师,黄明县给他安排了两道防线,第一道防线虽然年前就千疮百孔了,至少第二道还立得好好的,我们一直认为黄明县是防守优势最大的一个地方,结果它首先成了敌人的突破口,这中间体现的是什么?在目前的状态下,不要迷信器械军备领先,最最重要的,还是人!”

    宁毅说到这里,目光依旧愈发严肃起来,他看了看一旁的记录员:“都记下来了吗?”待得到肯定回答后,点了点头。

    “好,以这次战败为契机,从军长往下,所有军官,都必须全面检讨和反省。”他从怀中拿出几张纸来,“这是我个人的检讨,包括这次会议的记录,抄录传达各部门,最小到排级,由识字的指战员组织开会、宣读、讨论……我要这次的检讨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这是你们接下来要落实的事情,清楚了吗?”

    到得此时,众人自然都已经明白过来,起身接受了命令。

    此时城池外的大地之上还是积雪的景象,阴沉的天空下,有小雨渐渐的飘落了。雨雪混在一起,整个气候,冷得惊人。而此后的半个月时间,梓州前方的战争局势,都乱得像是一锅冰火交织的粥,冰雨、热血、骨肉、生死……都被杂乱地煮在了一起,双方都在奋力地争夺下一个平衡点上的优势,包括一直保持着威慑力的第七军,也是因此而动。

    而直到二十以后,类似黄明县、雨水溪攻防战的平衡,也再未成型过。宁毅并未死守梓州,更为凶险的运动战、争夺战与犬牙交错的厮杀,在新的一年里迅速地展开了……

第九〇一章 大地惊雷(三)

    武振兴元年,宁毅弑君之后的第十三个年头,开端的一个月里,西南打成了一锅乱粥。

    只是上中两旬,以剑门关为分界,西南面度过了厮杀一刻不休的二十天;东北面,则在七天的时间里打了十七仗。

    到得一月底二月初,西南的情报汇总后传到临安,此时京城的状况正因福州失守之事显得紧张——当然,最紧张的属于左相铁彦的一系力量,死了堂弟、丢了福州之后,他在朝堂中的地位骤降——诸如吴启梅、甘凤霖、李善等人,再加上朝堂、军中的不少大员,则多是为了希尹与秦绍谦的这一番交手,啧啧称叹。

    秦绍谦带领的两万余人在七天时间内连破十余道防线后,开始挥师回撤。而在前方希尹气定神闲,虽然组织了十七支军队陆续扑上去又被打散,但他本身的根基毫发未伤,在众人眼中,真正的高手气度沛然而生。

    “……秦绍谦带领的所谓华夏第七军,钉在女真人的后方,原本起的便是威慑的作用。有此两万人在,前线的宗翰大军,就必须得考虑将来如何折返之问题,令其无法倾尽全力进攻,总得留些后路。黑旗这第七军按兵不动,便有万变之可能,一旦动起来,两万人而已,反倒落于下乘,非上兵之选。”

    “……只可惜,西南前线之黑旗,虽然由名声更甚的宁毅指挥,实际上盛名难副。年底打了场胜仗便已耗尽力量,正月初四就遭逢大败。这秦绍谦想必也有些头疼了,不得不向前出击,他手下两万人,真精兵也,与女真满万不可敌亦不遑多让了,护步达岗,女真两万可破七十万,可惜啊,秦绍谦的前头并非当年的耶律延禧,而是打败了耶律氏的希尹……”

    “……以同等数量之汉军,在后方设下十余防线,一次一次地迎上去。秦绍谦打不出倒卷珠帘的声势,自身反倒是一鼓作气、二而衰,他一次打破十七道防线,希尹将手头的汉军再做收拢,说不定还能结出十七道、二十七道防御来。一击即溃又能如何?恐怕他走到希尹的面前,拿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段时间里,临安便都是对于这一战的议论,从吴启梅往下,到茶楼中的书生们,几乎都能对这一战说出些评价来了。

    “……希尹用兵真是老辣至极,但秦绍谦也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干干脆脆地打破了十七道防线,又拔营往回走,继续威慑。他的第七军没在希尹这匹饿狼面前露了怯,这军队的战力、威胁,反倒更加实实在在地落了地。说起来,倒也不愧是秦家子啊,不显山不露水,与希尹掰腕子竟还棋逢对手,照我看哪,华夏军中,宁毅的招牌也就是招牌,真正的实力,还是秦系的厉害……”

    “……只是这一场试探,终究没能分得了胜负,秦绍谦走得潇洒,算全身而退。但以战略论,他希望进攻女真后路以解前线之危,意图还是落了空,七天内十七战,虽连战连捷,但本身能无损伤乎?故这番交手之中,真正取胜之人,还是以逸待劳的完颜希尹。至此,黑旗军于西南之战局,也只能完全靠身在西南的所谓第五军了,可叹哪,宁毅指挥的第五军,而今正节节退败呢……”

    相隔几千里的距离,坐山观虎斗,委实能给人大雪天里坐在温暖房间里看人在路上瑟瑟发抖的舒适感。吴启梅等人说着这用兵之道的微妙,或夹杂以感叹,或辅之以叹息,或多或少的便有指点江山,以天地为棋盘的感觉。

    当然,之所以对秦绍谦、希尹之间的这场交手如此详细地分析,是因为过了剑门关的整个西南战局,眼下还处于一场迷雾当中。不过,女真人突破了黄明县后,兵力开始往梓州前压,宁毅的防线后撤,这总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大趋势。

    远隔三千里,身在临安的人们一时间还无法知晓西南的金**队陷入了怎样的泥沼。

    **************

    春节刚过,女真在黄明县的突破,确实给华夏军带来了一次巨大的损失。

    如果统计华夏军第二师过去两个多月死守黄明的减员,数字突破了四千有余,但仅仅是初三初四的一场惨败与争夺,战场上的牺牲与失踪人数便达到了两千八百余人。

    这恐怖的减员数字大多源自于第二师对黄明县展开的不甘的争夺。黄明县城的骤然失守,对于华夏军来说,丢掉的不仅仅是一堵城墙,还有大量的不可能及时撤走的铁炮与守城器械,这是眼下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甚至于为了一次可能的反攻,华夏军运送到黄明县的炸药等物,一度有所加码。

    对于在黄明县或者雨水溪展开一次反击的构想,华夏军参谋部中一直都在酝酿。原本预计的便是十二月二十八左右展开进攻,但十九这天雨水溪便有了战果,黄明县拔离速收兵回守,在黄明县展开反击的构想便一度搁置。

    若真打算展开反击,第二师必然要与其他部队做出配合,但第四、第五师在雨水溪取胜之后,减员也是够呛,又要看守伤员,黄明县再要豁出去反击,便有些勉强了。

    初三入夜,女真人怒涛般的攻击突破了城头,城墙上展开了厮杀。由华夏军掌控的大段城墙上百炮齐发,炮兵队将所有囤积的火药投入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击当中,甚至出现了数次炮管过热炸膛波及自己人的情况。但这样的情况仍旧没能遏制住黑夜里已经变得狂乱的战场局势。

    整整一个夜晚,华夏军在小小的县城当中且战且退,工兵队拖着部分铁炮辎重朝县城后方过去,战场上各个小队在干部团的带领下无数次的冲锋,女真人在拔离速的严令下守住了城头的战果,但在县城内,一波一波冲进去的士兵在华夏军的冲击下被打得几乎破胆。

    尸体如山、血流成河,即便是作为金兵主力的契丹人、奚人、辽东人部队有一些也在城内被打得溃败如潮。

    但人数的优势终究压倒了华夏军指战员的奋勇,部分华夏军部队在自己的阵地上被分割包围,奋战至深夜甚至直到天明,但终究逐渐淹没在战场的血流当中,在一些已经无法突破的阵地上,士兵们引爆了炸炮弹和火药,顺便将身边的铁炮付之一炬。

    到得第二日清晨,战场上的拼杀还在持续,聚集在黄明县一端构筑起阵地的华夏军大都已是伤兵,在敌人的进攻下无法带着辎重撤退,一直坚持到巳时左右,韩敬的驮马队抵达战场,这才开始撤离伤兵和大炮,有序地沿着山路离开。

    拔离速并不准备就此结束这一次的战果,打到此时,华夏军已经失去了在黄明县的城防优势。他聚拢手上的精锐,反复上阵,一刻不停地朝着韩敬发动进攻。韩敬摆开阵势,从初四这天下午一直守到初五的白天,数次打退女真人的进攻,随后眼见女真人似乎减弱攻击,才开始撤离。

    他的撤退才刚刚展开,女真人的部队再度衔尾杀来,第一师的队伍在山道间且战且退,与黄明县城拉开大约三里的距离后,山势逐渐开阔。女真人的队伍从后方咬着过来,随后被山路中杀出的渠正言所部拦腰截断,一师四师就此打了个配合,将追在前方的五百余奚人精锐包了个饺子,百余人被猛烈的前后夹攻逼下了悬崖,三百余人缴械投降。后方的部队援救无果后终于撤退。

    拔离速在初五这天的追击这才稍稍止住。

    初六,由余余率领的斥候队配合下,拔离速再度组织部队往前追,巨大的麻烦这才随之显现。

    从剑阁往梓州方向延伸,黄明县、雨水溪是两个关键的阻拦点。过了这两处位置,通往梓州的山势稍稍平缓了一些,道路的选择更多。但并不代表,自此就是一马平川。

    事实上,过了黄明县数里之后,虽然山势看起来稍显平缓,但接下来对于女真人而言,就都是陌生的道路了。

    余余的斥候部队沿着山间摸索前行,不久之后便遭遇到地雷的困扰——这是开战之后再没有人碰过的雷阵,而就在部分老练斥候展开新一轮排雷工作的同时,华夏军的斥候部队,也一刻不停地杀过来了。

    依靠着林中的雷阵,斥候部队的交换比进一步拉大,只是稍稍接触,余余不得已选择了保守的作战态度,他只能将斥候大量的集合,沿着主道路周边逐步往前摸索。

    主路上并没有地雷存在,拔离速集合数股部队,与斥候队相互配合前进。但这样的阵容也无法阻止渠正言带领第四师反击的疯狂,华夏军的特种作战小队如幽灵一般的在林间穿行,不时的往道路这边的女真斥候部队或是女真主力射来弩矢或是黑枪。

    这些特种作战部队在此时的动作极为嚣张,往往在女真斥候发现路边地雷试图排除或引爆的时候,他们便迅速靠近予以袭击。他们有时候会被海东青发现,有时候会遭到反击,但没有关系,遭到反击他们便往山林更深处逃跑,更多尚未排除的地雷就在逃跑的路线上埋着,一旦有小股女真部队脱队,华夏军的作战小队便会迅速扑上去,将对方吃掉。

    从初六开始,女真人从黄明县开始的前进道路上,便没有一刻安静下来过。敌进我退,敌疲我扰,敌退我追。在地利方面终于占据完全主动的情况下,渠正言将这一战术的精髓在女真人面前发挥到了极致。

    余余苦不堪言,西南这一战开战之初,林中也有过斥候对杀,有过排雷甚至趟雷前进的一幕,当时还是展开了巨大的人数优势,才将阵线压到前方的。此时黄明前线斥候的人数优势已经算不得明显,对方做足准备以逸待劳,每一步前进要付出的代价,都令他感到剐心一般的痛。

    但大军的前进此时无法停下来。

    黄明县的一战,从整个大局上来说,女真人已经占据了一定的优势,这优势在于华夏军的兵力已经被绷紧到极点,但女真人仍旧有着相当多的有生力量可以投入战斗。从大的战略上来说,多点进攻崩断华夏军的兵线才是最具收益的事情,华夏军占据地利、作战具有优势,没有关系,即便几个人换一个,某个时刻,他们也会全面崩溃下来。

    黄明县前推的同时,雨水溪的作战也已经再度展开。宗翰便是希望用这样的双线作战,耗光华夏军在战场上的每一份余力。

    而为了威慑到雨水溪一线的后路,拔离速需要让麾下的士兵掌握黄明县前方约十五里的道路,这十五里的道路上,华夏军死守防御的优势已经不高,毕竟山岭已经相对易行,打不开的地方也已经可以绕过——顶多不过趟一波雷——但在前进的道路上承受华夏军的攻击,终究是必须熬过去的煎熬。

    当然,即便知道这样的道理,作为女真人,战场之上这样被敌人蹂躏,也真是余余一生之中最为憋屈的一战。

    主路外围的不断打秋风还只是开胃小菜,有时候海东青会在崎岖的山间发现数百斥候的集结,这让女真人紧张得不得了。正月初九,渠正言领着队伍对前进中的女真主力展开穿插,发现对方做好了防御之后,又随便放了几箭后跑掉。

    正月十一,契丹人萧克领着手下三千余的精锐在发现渠正言进攻痕迹后试图展开反击,渠正言一看事情不对,掉头就跑,萧克带领着部队杀入山间,虽然遭遇到的雷阵并不密集,但渠正言领着的三百人向着萧克的三千人展开了剐肉式的反击。

    依靠着对地形的熟悉,他带着主力朝对方还摸不清头脑的队伍侧翼迅速进攻、吃下,萧克的部队虽然十倍于渠正言,但在陌生的山间不久之后便混乱起来。萧克仗着勇力冲锋在前,不久之后差点被林间的黑枪打爆了脑袋,他清醒之后迅速后撤,但三千人伤亡两百有余,锐气全失。

    随后的一波进攻源自正月十四,汉将刘年之带领麾下精锐四千余沿山道往前,在离黄明县七里左右的道路上骤然遇袭。

    这一次是第四师参谋长陈恬带队,同样是三百余人,在第一波接战后他没有选择撤退,而是从山道侧面展开了一波强攻,刘年之的士兵从前方冲上,遭到华夏军士兵上百手榴弹分三批的轰炸。六把狙击枪在山林间同时响起,汉将刘年之连同身下的战马一同被打倒在血泊之中。打死刘年之后,陈恬才带着士兵全速撤退。

    正月初三的黄明县战场上,面对着华夏军的招降,反水强攻的汉军部队,主要有两支,其中一支便由刘年之率领。他们是中原方面归降女真已久的汉军队伍,当年也参与过小苍河的作战,对华夏军的抗拒颇大。但华夏军对刘年之的这一波斩首强攻,也显示了华夏军在作战上继承自宁毅的睚眦必报的脾性。

    刘年之被狙杀后,另一支由汉将孙旺带领的部队,数日之内几乎不敢离开黄明县。

    距离黄明县十余里的万福岗,拔离速派出的前锋主力在这里艰难扎营,但每一日也都遭到第四师的进攻骚扰。到得正月十七,营地还没有扎好,韩敬率领第一师的队伍拉着从黄明县撤下来的火炮,气势汹汹地展开了正面强攻。

    此时抵达这里的金国部队不过一万五千余人,韩敬、渠正言调动的人数几乎超过一万,在半天时间的厮杀中,营地被华夏军扫平了一遍,万余人退守至附近的山上。

    女真将领完全选择龟缩之后,要赶尽杀绝并不容易,在捣毁营地还拉了屎以后,华夏军在这一天,没有选择更进一步的强攻。

    道路上的骚扰仍旧一刻不停地在持续,女真人也在竭尽全力地熟悉和掌控一路之上的地盘。正月二十,山间有雾气弥漫,从黄明县到万福岗的山道上有厮杀声响起,这一次,渠正言遭遇到的,是意想不到的敌人,等在他们前方的,是漫山的白旗。

    当年由完颜娄室带领的女真延山卫与辞不失的直属军队合并后的复仇军,这一刻由宝山大王完颜斜保带领着,提前抵达战场,在雾气之中,他们对着突袭严阵以待。

    渠正言指挥着人调头就跑,隶属延山卫的老斥候队便从后方不要命地追赶了过来。

    黄明县往梓州的道路上,厮杀与屠戮、伏击与反击,至此每一天都在这山林间上演着,规模或大或小,但无论如何,女真人都在一次又一次地损失中不断地扩大着他们对周围区域的掌控。

    雨水溪方向,伤兵营地中的伤员已经陆续朝后方转移,但在营地之中帮忙的宁忌拒绝跟随后撤,作为军医队中出色的一员,他准备随着前线主力后撤时再离开,红提一时间也无法说服他。

    报告此事的书信被传到梓州,由宁曦转达给宁毅时,宁毅正看着前方的大地图沉思,他低声道:“随他吧。”

    “爹……”

    “行了,我找个借口,把雨水溪的人都撤回来。”

    “……啊?”宁曦都被这话语给惊呆了。

    他仔细望着父亲的脸,这一刻,宁毅的眼睛盯着地图却没有看他,目光与话语都是一般的冷冽。

    这是宁曦第一次分不清父亲的话语是玩笑还是真的。

    宁毅的手上,是前方传来的一份简单情报,请报上记录的消息有二。

    其一:差点死了……

    其二:宝山入场。

    宁毅将标记,按在了地图上。

第九〇二章 大地惊雷(四)

    二月,天下有雨。

    河流的上游,浮冰流动。江南的雪,开始消融了。

    晋地,积雪中的山路仍旧崎岖难行,但外界已经渐渐从严冬的气息里苏醒,阴谋家们早已冒着寒冬行动了许久,当春日渐来,仍未分出胜负的土地终究又将回到厮杀的修罗场里。

    对于这一切,楼舒婉已经能够从容以对。

    视察过存放种苗的仓库后,她乘上马车,去往于玉麟主力大营所在的方向。车外还下着小雨,马车的御者身边坐着的是怀抱铜棍的“八臂龙王”史进,这令得楼舒婉不必过多的担心被刺杀的危险,而能够专心地翻阅车内已经汇总过来的情报。

    年关过后,她稍稍长胖了一些,或许也长漂亮了几分,以往的衣裙终于能够再度撑得起来了。当然,在外人面前,楼舒婉已经习惯了不苟言笑的行事作风,这样能够更多的增加她的威严。只偶尔无人之时,她会显出脆弱的一面来。

    这一天在拿起情报翻阅了几页之后,她的脸上有片刻恍神的情况出现。

    各地归总过来的信息有大有小,令她神色片刻恍惚的情报只是几行字,报告的是冬日里晋宁方向上一个小县城里冻饿至死的人数,一名因伤病而死的乡绅的名字,也被记录了上来。

    那个名字,叫做曾予怀。

    楼舒婉拿着情报,思维稍稍显得混乱,她不知道这是谁归总上来的情报,对方有什么样的目的。自己什么时候有叮嘱过谁对这人加以注意吗?为什么要特意加上这个名字?因为他参与了对女真人的作战,后来又起出家中存粮救济难民?所以他伤势恶化死了,下头的人认为自己会有兴趣知道这么一个人吗?

    这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的思维围着这一处转了片刻,将情报翻过一页,看了几行之后又翻回来再确认了一下这几行字的内容。

    曾予怀。

    开战之前他在于将军的别业里责她太不注重自身风评,随后一本正经地向她吐露心声,他参与了与廖义仁、与女真人的作战,不久之后便在战场上丢了双腿。她一度在撤退的人群之中看到过担架上昏迷的这位中年人,她太忙了,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关注下去。

    ……时间接起来了,回到后方家中之后,断了双腿的他伤势时好时坏,他起出家中存粮在这个冬天救济了晋宁附近的难民,正月毫不出奇的日子里,他因伤势恶化,终于死去了。

    楼舒婉的目光冷冽,紧抿双唇,她握着拳头在马车车壁上用力地锤了两下。

    前方,马车的御者与史进都回了回头,史进出声道:“楼大人。”

    “……没事。”

    楼舒婉将手中的情报翻过了一页。

    如果是在十余年前的杭州,只是这样的故事,都能让她泪如雨下。但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事情,浓烈的情绪会被冲淡——或许更像是被更多如山一样重的东西压住,人还反应不过来,就要投入到其它的事情里去。

    情报再翻过去一页,便是有关于西南战局的消息,这是整个天下厮杀征战的核心所在,数十万人的冲突生死,正在激烈地爆发。自一月中旬往后,整个西南战场炽烈而混乱,远隔数千里的汇总情报里,许多细节上的东西,双方的绸缪与过招,都难以分辨得清楚。

    也是因此,在事情的结果落下之前,楼舒婉对这些情报也仅仅是看着,感受其中冲突的炙热。西南的那个男人、那支军队,正在做出令所有人为之叹服的激烈抗争,面对着过去两三年间、甚至二三十年间这一路下来,辽国、晋地、中原、江南都无人能挡的女真军队,唯独这支黑旗,确实在做着猛烈的反击——已经不能说是反抗了,那确确实实就是势均力敌的对冲。

    她一度倾慕和喜欢那个男人。

    虽然说起来只是暗中的迷恋,畸形的情绪……她迷恋和倾慕于这个男人展现出现的神秘、从容和强大,但老实说,无论她以怎样的标准来评判他,在过往的那些时日里,她确实没有将宁毅当成能与整个大金正面掰腕子的存在来看待过。

    或许是相对接近的距离在一定程度上抹杀了神秘感,宁毅的算计和运筹,令人感到头皮发麻、叹为观止,直到如今,楼舒婉代入对方敌人的位置时,也会感到无能为力。但无论如何,这些总是有迹可循的东西,使用阴谋说明他本身的实力并不强大,总有缺陷因此才剑走偏锋,他因秦嗣源的事情一怒弑君,也被许多人认为是仓促的、欠缺考虑的行为。

    归根结底,他的强大有着诸多的限制,如果他真的够强,当年他就不会深陷杭州,如果真的够强,苏家就不会被梁山屠了一半,如果真的够强,他就可以保下秦嗣源也不是眼睁睁地看着秦嗣源死去。正是因为这一系列的不够强,宁毅在一怒弑君之后,只能仓促地往西北转移,最终承受小苍河三年的厮杀与逃亡。

    其实归根结底,他的强大终究有着具体的痕迹。但女真人的强大,却是碾压整个天下的强。也是因此,在过去的时日里,人们总是感到华夏军比女真差了一筹,但直到这一次,许多人——至少是楼舒婉这边,已经看得清楚,在西南这场大战里,黑旗军是作为与金国西路军同等级别甚至犹有过之的对手,在朝对方挥出难以抵挡的重拳。

    这样的攻击如果落在自己的身上,自己这边……或许是接不起来的。

    一月下旬到二月上旬的战事,在传来的情报里,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来。

    原本在众人的预计与推算之中,兵力居劣势的华夏军会在这场大战中采取守势,以工事的加成弥补人数的不足,黄明县、雨水溪的阻击一度印证了这个推测。如果这样的方针延续,黄明县被突破之后,华夏军会将取胜的可能寄托于梓州的城防上,在女真人前进的过程里,以少量精锐不断袭扰、占下便宜,稳打稳退会是其中的上策。

    但是不应当出现大规模的野外作战,因为即便因为地形的优势,华夏军进攻会稍稍占优,但野外作战的胜负有的时候并不如防守战那样好控制。几次的进攻当中,一旦被对方抓住一次破绽,狠咬下一口,对于华夏军来说,恐怕就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然而在传来的情报里,从一月中旬开始,华夏军选择了这样主动的作战模式。从黄明县、雨水溪通往梓州的道路还有五十里,自女真军队越过十五里线开始,第一波的进攻突袭就已经出现,越过二十里,华夏军雨水溪的军队趁着大雾消失回撤,开始穿插进攻道路上的拔离速所部。

    女真人的军队越往前延伸,事实上每一支军队间拉开的距离就越大,前方的部队试图稳扎稳打,清理与熟悉附近的山路,后方的部队还在陆续赶来,但华夏军的部队开始朝山间稍微落单的部队发动进攻。

    此时黄明县与雨水溪的两条路网开始合并,周围山间的岔道开始多起来,一月下旬,华夏军便籍着山间的雾气与岔道发动了进攻,十天的时间里,与女真人之间参战人数过八千的战斗陆续爆发了六次,有三次成功地击溃了女真人的部队,歼敌六千余。有一次撤退不及双方几乎打成大规模的阵地战。

    甚至在一月二十七这天,华夏军三个师甚至一度展现出想要合围突袭延山卫的意图,但由于拔离速的反应迅速,一度暴露出清晰动向的接近两万的华夏军部队灰溜溜地选择了撤退——情报上的消息固然轻描淡写,但可以想象,假如拔离速的动作稍微迟钝一些,譬如说留给华夏军半天以上的时间,他们很可能要对完颜斜保所指挥的这支哀兵展开一次局部的决战。

    楼舒婉都有些想不出来,华夏军表现出这样的自信,凭借的是什么。

    二月初,女真人的军队超过了距离梓州二十五里的中线,此时的女真部队分作了三个头朝前挺进,由雨水溪一边下来的三万人由达赉、撒八主持,中路、下路,拔离速赶到前方的亦有三万人马,完颜斜保带领的以延山卫为主体的复仇军过来了近两万核心。更多的军队还在后方不停地追赶。

    前行的山道在一定程度上切割了女真人的部队,三个头虽然相互呼应,但此时仍旧选择了扎营固守、步步为营的方略。他们以营地为核心放出兵力、斥候,熟悉与掌握周围山林的地形。然而稍大规模的部队一旦拔营前进,则举步维艰。从这里开始首先往前探出的部队,几乎无法在更远的道路上站稳脚跟。

    西南的情报发往晋地时还是二月上旬,只是到初七这天,便有两股女真先锋在前进的过程中遭到了华夏军的突袭不得不灰溜溜地后撤,情报发出之时,尚有一支三千余人的女真前方被华夏军切割在山道上堵住了后路,正在被围点打援……

    情况炽烈、却又胶着。楼舒婉无法估测其走向,即便华夏军英勇善战,用这样的方式一巴掌一巴掌地打女真人的脸,以他的兵力,又能持续得了多久呢?宁毅到底在考虑什么,他会这样简单吗?他前方的宗翰呢?

    “……装神弄鬼……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

    拿着情报沉默了许久,楼舒婉才低声地自语了一句。

    她的心思,能够为西南的这场大战而停留,但也不可能放下太多的精力去追究数千里外的战况发展。略想过一阵之后,楼舒婉打起精神来将其他的汇报一一看完。晋地之中,也有属于她的事情,正要处理。

    这日接近傍晚,前行的马车抵达了于玉麟的营地当中,军营中的气氛正显得有些肃穆,楼舒婉等人走入大营,见到了正听完报告不久的于玉麟。

    这位总览晋地军枢大权,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的将领正微蹙着眉头,目光之中透着不祥的气息。楼舒婉走上前去:“祁县怎么回事?黎国棠找到了吗?又反水了?”

    “祁县被屠了……”

    “……”

    楼舒婉的眼睛瞪大了一瞬,随后渐渐地眯起来:“廖义仁……真的全家活腻了?黎国棠呢?手下怎么也三千多人马,我给他的东西,全都喂狗了?”

    “黎国棠死了,脑袋也被砍了,挂在县城里。还有,说事情不是廖义仁做的。”

    “脑袋被砍了,说不定是金蝉脱壳。”楼舒婉皱着眉头,相对于其他的事,这一瞬间她首先注重的还是背叛的可能。当然,片刻之后她就冷静下来:“具体怎么回事?”

    “……找到一些侥幸活下来的人,说有一帮商人,外地来的,手上能搞到一批种苗,跟黎国棠联系了。黎国棠让人进了县城,大概几十人,进城之后突然发难,当场杀了黎国棠,打退他身边的亲卫,开城门……后面进去的有多少人不知道,只知道祁县屠了三天,报讯的没有跑出来。”于玉麟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活下来的人说,看那些人的打扮,像是北方的蛮子……像草原人。”

    楼舒婉想了片刻:“几十个人夺城……班定远吗?”

    于玉麟道:“廖义仁手下,没有这种人物,而且黎将军所以开门,我觉得他是确定对方并非廖义仁的手下,才真想做了这笔生意——他知道我们缺种苗。”

    “……接着查。”楼舒婉道,“女真人就算真的再给他调了援兵,也不会太多的,又或者是他趁着冬天找了帮手……他养得起的,我们就能打垮他。”

    她的眼中,戾气渐渐平静:“黎国棠只要没有叛变,我们总要给他报这个仇。”

    帐篷外头仍旧下着小雨,天色阴沉,风也有些冷。几乎是同样的时刻,数百里外的廖义仁,看到了黎国棠的人头。

    这是这一年,晋地的开端。

第九〇三章 大地惊雷(五)

    天边积云的地方,响起了春雷。

    山岭之间有雾气在流动,海东青飞翔在天空中,无声地巡弋着这雾气中的大地,树木视野之中若隐若现,偶尔展露出厮杀之后的痕迹来。

    血流在地上,化为半粘稠的液体,又在凌晨的土地上流下山涧,草坡上有爆开的痕迹,火药味已经散了,人的尸体插在长枪上。

    一小队的人在尸体中穿过。

    “骆团长已经往东边去了,最后找一次……”

    “女真人随时过来,没有伤员就撤了……”

    “像是没有活人了。”

    翻找伤员的过程中,有人拿出火折子来轻轻吹亮,豆点般的光芒中,交谈的声音偶尔响起。

    “骆团长这一仗打得不错,这里大都是金国的人……”

    “看起来像是奚人,这一片好几百了。”

    “是骆团长跟四师的配合,四师那边,听说是陈恬亲自带队的,仗一打完,四师就转下一场了,骆团长往前方追了一段……”

    “你又瞎吹,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

    “先前跟三队碰头的时候问的啊,伤兵都是他们救的,我们顺路扫尾……”

    说话之中,鹰的眼睛在夜空中一闪而过,片刻,一道身影匍匐着奔行而来:“海东青,女真人从北边来了。”

    “二少……叫你在这边……”

    “不是废话的时候,待会再说我吧。”那匍匐的人影扭着脖子,晃动手腕,显得极好说话。旁边的成年人一把抓住了他。

    “老余,你们往南边走。二少你要干嘛,你也一起走。”

    “我话没说完,郑叔,女真人不多,一个小斥候队,可能是来探情况的前锋。人我都已经观察到了,咱们吃了它,女真人在这一块的眼睛就瞎了,至少瞎个一两天,是不是?”

    “要吃我去吃,我答应过你爹……”

    “不是,我年纪不大,轻功好,所以人我都已经看到了,你们不带我,一下子就要被他们看到,时间不多,不要婆婆妈妈,余叔你们先转移,郑叔你们跟我来,注意隐蔽。”

    说话的少年人像个泥鳅,手一晃,转身就溜了出去。他半身迷彩,身上还贴了些树皮、青苔,匍匐而行四肢摆动幅度却极小,如蜘蛛、如乌龟,若到了远处,几乎就看不出他的存在来。郑七命只得与众人追赶上去。

    这奔跑在前方的少年人,自然便是宁忌,他行为虽然有些赖皮,目光之中却全都是郑重与警惕的神色,略略告诉了其他人女真斥候的方位,身形已经消失在前方的树丛里,郑七命身形较大,叹了口气,往另一边潜行而去。

    不多时,厮杀在天明之际的浓雾之中展开。

    女真人的斥候并非易与,虽然是稍微分散,悄然接近,但第一个人中箭倒下的瞬间,其余人便已经警觉起来。身影在树林间飞扑,刀光划过夜色。宁忌扣动手弩的扳机,随后扑向了早已盯上的对手。

    那女真斥候身形晃动,避开弩矢,拔刀挥斩。昏暗之中,宁忌的身形比一般人更矮,钢刀自他的头顶掠过,他手上的刀已经刺入对方小腹之中。

    那女真斥候身着软甲,兼且衣服厚实,宁忌的这一刀入肉不深,只听嗯的一声,女真汉子探手抓住了刀背,另一只手上刀光回斩,宁忌放开刀柄,身形踏踏踏地转向敌人身后。

    这女真汉子狂吼一声,身体也在回转,但宁忌的身法更为迅速,转眼间犹如猿猴一般上了对方的后背,一只手揪住了对方的头顶。那女真斥候情知千钧一发,身体发力跃起,朝着后方地面撞下去。

    天旋地转的瞬间,宁忌双手一合,抱住对方的头,蜷起身体做了一个防御性的姿势。只听轰的一声,他后背着地,泥水四溅,但女真人的头颅,正被他抱在怀里。

    下一刻,血光飚射在黑暗里,宁忌双手一分,手中的短刀划开了对方的脖子。

    海东青自天空中俯冲而下,地面上被划开脖子的喂养者还在猛烈挣扎,这鹰隼扑向正夺去它主人性命的少年,利爪扑击、铁喙撕咬。片刻,少年抓住海东青从地上扑起来,他一只手揪住鹰的脖子,一只手抓住它的翅膀,在这畜生猛烈挣扎中,咔的将它拧死在手上。

    将这海东青的尸体扔开,想要去帮忙其他人时,林地中的搏杀已经结束了。此时距离他冲出来的第一个瞬间,也不过只是四五次呼吸的时间,郑七命已经冲到近前,照着地上还在抽搐的斥候再劈了一刀,方才询问:“没事吧?”

    “没事……”宁忌吐出牙关中的血丝,看看周围都已经显得安静,方才说道,“海东青……看我杀了只海东青。我们……”

    “刘源中刀了……”便在此时,有低呼的声音传来。视野的那边,有一道身影捂着小腹,缓缓在树干边瘫坐下去,宁忌微微一愣,随后朝着那边奔跑过去……

    战场上的厮杀,随时可能负伤,也随时有可能目睹战友的倒下、离去。这些时日以来,身在军医队的宁忌,对这类事情也已经见得惯了。

    时间发展到二月中旬,前线的战场上犬牙交错,围堵与奔逃、突袭与反突袭,每一天都在这山岭之中发生。

    梓州前方这片山势太过复杂,华夏军将军队分割成了团级进行调动与最高效率的作战。宁忌也跟随着战场不停转移,他隶属的虽说是军医队,但很可能在几次军队的腾挪间,也会落到战场的前线上去,又或是与女真人的斥候队短兵相接,到得此时,宁忌就会怂恿身边的郑七命等人一道收割战果。

    郑七命带着的人虽然不多,但大都是以往跟随在宁毅身边的护卫,战力超卓。理论上来说宁忌的性命非常重要,但在前线战况白热化到这种程度的氛围中,所有人都在奋勇厮杀,对于能够杀死的女真小队伍,众人也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如此这般,到二月中旬,宁忌已经先后三次参与到对女真斥候、士兵的猎杀行动当中去,手上又添了几条性命,其中的一次遇上老辣的金国猎人,他差点中了封喉的一刀,事后想起,也颇为后怕。

    后怕是人之常情,若他真是处于温室里的公子哥,很可能因为一次两次这样的事情便再也不敢与人搏杀。但在战场上,却有着抵抗这恐惧的良药。

    当目睹这一片战场上华夏军士兵的搏命厮杀、前仆后继的姿态时,当眼见着这些英勇的人们在伤痛中挣扎,又或是牺牲在战场上的冰冷的尸体时,再多的后怕也会被压在心底。这样的一战,几乎所有人都在向前,他便不敢退后。

    同伴刘源的刀伤并不致命,但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好起来,做了第一轮紧急处理后,众人做了个简易的担架,由两名同伴抬着他走。宁忌将死了的海东青捡回来提着:“今晚吃鸡。”随后也炫耀,“咱们跟女真斥候怼了这么久,海东青没杀过几只吧?”

    与这大鸟厮杀时,他的身上也被零零碎碎地抓了些伤,其中一道还伤在脸上。但与战场上动辄死人的状况相比,这些都是小小刮擦,宁忌随手抹点药水,不多在意。

    “听说老鹰血是不是很补?”

    “就跟鸡血差不多吧?死了有一阵了,谁要喝?”

    没人表示要,宁忌也不打算喝,此时清晨的日光已经穿过雾气从林间洒下来,空气湿润,宁忌与郑七命一面走,一面闲聊。

    “郑叔,我爹说啊,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真正的天才。刘家那位外公当年被传是刀道天下第一的大宗师,眼光很挑的,你被他收做徒弟,就是这样的天才吧?”

    “若说刀道天赋,我们师兄弟几个,倒算不错,不过天赋最好的应当是你钱八叔。你瓜姨也厉害,若论习武,她与陈凡两个,我们谁也赶不上。”

    “嗯,那……郑叔,你觉得我怎么样?我最近觉得啊,我应该也是这样的天才才对,你看,与其当军医,我觉得我当斥候更好,可惜之前答应了我爹……”

    “宁忌啊……”

    “嗯?”

    “能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天才。”

    “……嗯,不过郑叔……”

    “你说。”

    “也得整场仗打胜了,才能有人活下来啊。”

    宁忌正处于热血单纯的年纪,有些话语或许还称得上童言无忌,但无论如何,这句话一时间竟令得郑七命难以反驳。

    他看着走在身边的少年,战场危机四伏、瞬息万变,即便在这等交谈前行中,宁忌的身形也始终保持着警惕与隐匿的姿态,随时都可以躲避或是爆发开来。战场是修罗场,但也确实是磨练宗师的场合,一名武者可以修炼半生,随时上场与对手厮杀,但极少有人能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保持着自然的警惕,但宁忌却很快地进入了这种状态。

    这种情况下几个月的锻炼,可以超越人数年的练习与感悟。

    众人一路前行,低声的细语偶尔响起。

    “哎,你们说,这次的仗,决战的时候会是在哪里啊?”

    “参谋部是要找一个好机会吧……”

    “听说,主要是完颜宗翰还没有正式出现。”

    “撒八是他最好用的狗,就雨水溪过来的那一路,一开始是达赉,后来不是说正月初二的时候看见过宗翰,到后来是撒八领了一路军,我看宗翰就在那。”

    “宗翰打了一辈子仗,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会不懂?说在,多半就不在。”

    “嗬嗬,你个大老粗还会兵法了,我看哪,宗翰多半就猜到你们是这样想的……”

    “所以说这次咱们不守梓州,打的就是直接杀宗翰的主意?”

    “难怪宗翰到现在还没冒头……”

    “哎哎哎,我想到了……夜校和动员会上都说过,咱们最厉害的,叫主观能动性。说的是咱们的人哪,打散了,也知道该去哪里,对面的没有头头就懵了。过去好几次……比如杀完颜娄室,就是先打,打成一锅粥,大家都乱跑,咱们的机会就来了,这次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那你说我们散了以后该去哪里?”

    “……去杀宗翰啊。”

    “就是因为这样,初二以后宗翰就不出来了,这下该杀谁?”

    “他儿子斜保吧。”

    “为什么不杀拔离速,比如说啊,现在斜保比较难杀,拔离速比较好杀,参谋部决定杀拔离速,你去杀斜保了,这个主观能动性,是不是就没用了……”

    “姚舒斌你这是抬杠啊……”

    “宁先生说的,杠精……”

    “竹杠成精……”

    “哈哈哈哈……”

    “不是,讨论一下嘛,万一真的散了怎么办。宁忌,要不你来评评理……”

    “我……我也不知道啊……不过这次应该不一样。”

    “好了,我觉得这次……”

    “嘘——”

    “……”

    “……”

    “隐蔽……”

    微微的晨光之中,走在最前方探路的同伴远远的打来一个手势。队伍中的人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行动。

    “……”

    “怎么回事……”

    “看,有人……”

    “金狗……”

    “……”

    “……”

    “……”

    “……姚舒斌你个乌鸦嘴。”

    ……

    ……

    “……妈的。”

第九〇四章 大地惊雷(六)

    硝烟的气味飘散,血的味道充盈口鼻之间,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辈子都难以习惯。

    “兔崽子退了”的声音传来之后,毛一山才拿着盾牌朝山北那边跑去,厮杀声还在那边的山腰上继续,但不久之后,就也传来了敌人暂时退却的声音。

    “搜尸体!把他们的火雷都给我捡过来!”

    毛一山一面去往制高点的大石头,一面用沙哑的声音在下着命令:“还有几门炮?”

    “还有三门小的。”

    “拖到北边去,敌人往前冲就给我集火雷长石守的那个口子!让他们结不了阵!”

    “火雷尽量给南边!小薛!金狗的火雷给我选好位置扔,从上往下威力不错,咱们的手榴弹集合起来看看还有多少!”

    “各连各排都点点身边的人——”

    “急救——先包起来——”

    呼喊之中,他拿着望远镜朝山下望,附近的山沟山麓间都时女真人的兵马,热气球在天空中升了起来,看见那热气球,毛一山便有些眉头紧蹙。

    “他娘的——”

    开战至今,担任观察工作的热气球两边都有,过去阵地战的时候,彼此都要挂上几个警惕周围。但自从战场的局面彼此穿插、混乱起来,热气球便成了明显的位置标识,谁的热气球升起来,都难免引起斥候的光顾,甚至在不久之后遭到大队的猛扑。

    眼下这队女真人敢把气球挂出来,一方面意味着他们铁了心要把握清楚情况,吃掉山上自己这一队人,另一方面,或者是因为他们还有着其他的谋算,因此不再顾忌热气球的忌讳了。

    无论如何,对自己这边,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不久之后,便有人上来报告,仍能作战的士兵,尚有三百九十六名。

    “……另外,东边那面悬崖不好下,没办法转移。”

    “不考虑东边了,人在天上挂了气球呢。”

    毛一山看了看天空,时间才刚过中午,熬到夜晚方便突围的想法,便也有些遥遥无期了。简易地图上的标记也显示,周围可能没有能迅速赶到的援军。

    他想起昨天开拨之前与参谋部传讯人员碰头,对方给他的命令是“二月二十三这天傍晚之前赶到白虎漕,在战机许可的情况下,与一师二旅的友军一同袭击拔离速侧翼部队”,命令下完之后,那参谋还提了提:“拔离速、达赉两支部队的主力眼下都差不多在预定位置上扎稳了脚跟。参谋部里有一种推测,他们很可能会在近期进行大规模的穿插,将战线前推。一旦过了雷岗、棕溪一线,前方的平地更多,女真人进行大规模的集结,便更占优势了。”

    “所以若真是遇上,切记保持灵活。敌进我退、敌疲我扰,吃不下的不要硬上。”

    这番话说出来还是在昨天,参谋预计可能还要过上几天才会发生,结果到得今天,毛一山率队穿插的时候就遇上了预料之外的大部队。

    雨水溪斩杀讹里里后,毛一山的这个团补充的人数还不多,来过几批新兵,又打了两个月的仗,成员一直在四百出头徘徊。眼前前方的女真队伍可能超过两千,斥候一交手毛一山便往侧面撤了,谁知撤退过程中恰巧被另一支斜插而下的女真部队堵在中间。

    从对方的反应来说,这可能算是一个极度巧合的意外,但无论如何,四百余人随后被围在山上打了近一个多时辰,对方组织了几拨冲锋,随后被打退下去。

    围住了这支四百多人的队伍,下方的金**队也有些兴奋了,热气球都升了起来,就是要提防他们逃跑。对于毛一山而言,这也是常在河边走、很难不湿鞋的一场经历。

    由于正月出头黄明县的失守,毛一山在过完春节后被迅速地召回了前线,因此逃脱了预定的宣传计划。他带领的团队在雨水溪坚持到了一月下旬,随后趁着大雾后撤,再接着,展开了连续欺负对方弱势部队的舒心之旅。

    这是在精锐斥候网络支持下对金国落单部队的一场精确捕捉。二月的前半个月里毛一山便打了四场仗,一场是埋伏,两场是在一次冲锋中获得了胜利,毛一山还杀了一名如今在女真前进军队中已经不多的汉军将领。剩下的一场是夹着尾巴逃跑,但也并不艰难。

    到这第五场,被堵在中间了。

    “敌人又上来了——”

    有呼喊的声音响起。

    “娘的,糟蹋了老子的新大衣!”

    毛一山低声骂了一句。他漂亮轻便又保暖的军大衣是宁毅给的,对方第一次冲锋的时候毛一山没有上去,第二次冲锋玩真的,毛一山提着刀盾就过去了,大衣沾了血,半边都成了猩红色,他此时想起,才心疼得要死,脱了大衣小心地放在地上,随后提了兵器前行。

    “注意局面,有机会的话,咱们往南突一次,我看南边的崽子比较弱。”

    手下的营长过来时,毛一山如此说了一句,那营长点头笑呵呵的:“团长,要突围的话,你、你这大衣给俺穿嘛,你穿着太打眼了,俺帮你穿,吸引……金狗的注意。”

    “你穿了我还要得回来吗?”

    “看团长你说的,不……不大气……”

    “滚。”

    喊杀声已经蔓延上来。

    ***************

    挂在天上的日头渐渐的西移,并不如山岭上飘散的浓烟更有存在感。

    石块渐渐被鲜血染红了,爆炸的硝烟也一片片的绽放,下午的时间推移往傍晚,在山头上的华夏军部队进行了两次突围,但终究未果。经历的冲锋,倒是有十余次之多。

    咬着牙关,毛一山的身体在黑色的烟尘里匍匐而行,撕裂的痛感正从右手手臂和右边的侧脸上传来——事实上这样的感觉也并不准确,他的身上有数处创伤,眼下都在流血,耳朵里嗡嗡的响,什么也听不到,当手掌挪到脸上时,他发现自己的半个耳朵血肉模糊了。

    “啊——”

    他如同野兽般的叫了一声,声音远得像是从附近的山头上传过来的。硝烟之中还有其它的声音,不远处的草坡上,是一名被火药的爆炸染黑了半个身体的华夏军士兵,他的一条腿已经断了,鲜血正往外流出去,半个身体半张脸都有各种擦伤,毛一山看见他的手在挥舞,然后才听到似乎很远的惨叫声。

    敌人方才发起的那一次冲锋,毛一山率队以凌厉的攻势将对方打了回去,但女真人的火雷仍旧造成了一定的损伤。眼下敌人刚刚退去,周围的人也正找过来,毛一山朝伤员冲过去,试图将对方抱起来,那伤员的脸上扭曲已经到了极点。

    毛一山的脑袋还在嗡嗡响,喊声显得遥远,凄厉而又混乱,他知道这是眼前同伴的叫声。对方伸手揪住了他的衣服,毛一山看见他血红的眼睛都鼓了出来,口中是红色的,被破片波及的脸上肉翻了出来,此时也是红色的。

    “给我个痛快——”

    毛一山试图将人拖起来,但听了两次,才听懂了对方的话语,这话语短暂地抽干了他的力量,他滚落在地,抬起头,透过硝烟往山间看去,过了片刻,他挥手往自己的头上打了一拳,然后凑近那伤员。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啊——”伤员在喊。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团长,给我个痛快——”

    “好——”

    毛一山喊了出来,他看着那伤员,一直痛得大喊的伤员咬紧牙关也望住了他,浑身颤抖。这对视的一秒之后,毛一山拔刀落了下去。

    他随后从硝烟中站起来,往回走,有人跟上来,随后有随团的医护员上来了,给毛一山检查伤势,往他的耳朵上做处理。毛一山到山上大石头上坐下,一面看着周围的情况试图做安排,另一方面,身体也在痛得发抖。

    “打退十二次了——”营长跑过来说话,毛一山一边抖一边看着他,那营长愣了片刻,又大喊了出来,毛一山才点头。

    “不一定有援兵来!”

    “熬到晚上!说说说——说不定有办法!”

    “兔崽子说不定是认出我们来了!”

    “啥?”

    “知道老子杀的讹里里——”

    “……哦。”营长想了想,“那团长,晚上俺穿你那衣服……”

    “别想——”

    “小气——”

    两个人都在喊。

    敌人的第十三次冲锋到来。

    鏖战还在继续,山头之上的减员,实际上已经过半,剩余的也大都挂了彩,毛一山心中明白,援兵可能不会来了。这一次,应该是遇上了女真人的大规模前突,几个师的主力会将第一时间的反击集中在几处关键位置上,金狗要取得地盘,这边就会让他付出代价。

    自己这边,斥候过不来,恰好在附近的援军可能也赶不过来。按照昨天的指令,他们应该都已经往白虎漕方向过去,自己是恰好被兜住——如果不是运气差,原本是该自行跑掉,然后归队的。

    每一场战役,都难免有一两个这样的倒霉蛋。

    他想起年关时回去与妻子、孩子相聚时的情景,军队中的其他人,没有获得他这么好的待遇,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回去跟家人告别——但这样也好,或许是因为有了那样的一番行程,眼下他倒是觉得……颇为不舍。

    眼眶湿润了一个瞬间,他咬紧牙关,将耳朵上、脑袋上的疼痛也咽了下去,随后提刀往前。

    变故,在这一轮厮杀最激烈的一刻,突然爆发开来——

    ****************

    二月二十三,在西南这处无名山岗边兜住了毛一山团去路的其中一支军队是由辽东汉人组成的精锐部队。部队的将领名叫尹汗,手下一共是一千五百余人。

    山的另一边,则是接近三千人的两队金兵。

    山上四百余华夏军的抵抗进行得相当顽强,这一点并不出乎两面进攻者的预料。其一山势的地形相对狭窄,一时间难以突破,其二,也是在战斗爆发后不久,人们便认出了山上华夏军的番号——其它的女真人或许看不太懂,但华夏军杀了讹里里之后又有过一定的宣传,金兵当中,便也有人认出来了。

    这是个大功劳,必须拿下。

    做好了这个打算之后,围攻者们一开始选择完全封死了这座山头周围的去路,随后逐步地增加了攻势的烈度。

    陆续进行了十余次的进攻。第十三次进攻时,尹汗露出了破绽。

    他的破绽,并没有对着山上。

    ……

    山的另一侧,奔行到这边的郑七命与宁忌等二十余人,已经在树丛里蹲了小半个时辰。

    他们一开始只有十余人,从今天一大早开始,便遇上了前进的女真部队,之后这支还抬着伤员的队伍便辗转逃跑,与女真斥候捉着迷藏,中途汇合了一支七人的斥候队,直到下午发现这一处山头上的鏖战。

    “女真人怎么回事?”

    “有大动作了吧。”

    “为什么咱们今天老碰见……”

    “咱们太靠前了……”

    “女真人有阴谋……”

    一路上众人议论纷纷,遭遇到战场之后,才停留了下来。他们点着身边的人数,知道这是一场极度的冒险,一部分成员对于宁忌的存在亦有顾虑,但宁忌坚决地参与了进来。

    “杀起人来,我不拖大家后腿吧?就这么几个人,多一个,多一分机会,看看山上,救人最重要,是不是?”

    机会出现在这一天的申时三刻(下午四点半)。尹汗将稍微薄弱的后背,暴露在了这个小队伍的面前。

    “杀吧。”

    众人匍匐而出。

    纵然是军阵的薄弱点,尹汗身边的人数,仍旧要比宁忌所在的这支小部队要多,但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这一刻,山下的宁忌也好、山上的毛一山也好,都在全神贯注地为了眼前的几十条、几百条性命而搏杀,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他们眼前经历的,便是眼前这场西南战役最大变故的起始点。

    在梓州,这一天中午时分,宁毅便已经收到了女真人出现大规模异动的消息,前敌指挥部在第一时间集中兵力,朝对方的几条兵线迎了上去。

    宁毅没有对这一消息指手画脚,有些事情早几天就已隐隐察觉,甚至于在更早的时候,他就知道,必然存在某个时刻,某些事物要全面地运作起来,这一天,他也已经为一些事情,做好了准备。

    梓州城内,不多的兵力正在集结,一些东西正在从军备库里移出来。

    雷岗、棕溪一线,是梓州城前方的无形线条,过了这一条线,山林开始减少,适合大军团腾挪的地形将开始出现,女真人将重新取回他们的兵力优势。

    过了这一条线,他们要重新回到剑门关……

    ——就更加艰难了。

    宁毅,走向军队集合的操场。

    ……

    郑七命、宁忌杀向尹汗所在的军阵。

    狙击的枪声响起,在同一时刻,试图完成斩首。

    片刻,山头上有人注意到了南面这处军阵的变化。

    有人奔向毛一山,大喊。毛一山举起望远镜,看了一眼。

    营长从他的身边冲过去:“快!突围——”

    “一营……三营,都有!南边的——冲锋——”

    山的另一侧,热气球上的士兵也发现了这边的变故,女真人的军队疯狂地集结。

    “二营二连!随我断后——”

    “冲——”

    毛一山没有婆婆妈妈,山上的战士犹如出柙的猛虎,朝着山下猛烈地冲锋,毛一山奔出了一段,回过头来:“喂——”

    身边还有战士在冲下去,在山的另一侧,女真人则在疯狂地冲上来。山头之上,营长站在那儿,向他挥了挥手,他的手里,提着毛一山忘了穿上的军大衣。

    营长看着毛一山,将他那舒服、而且漂亮的军大衣给穿上了,别说,穿上以后,还真有些神气。

    “我断后。”

    终此一生,营长没有将军大衣再还给他。

第九〇五章 大地惊雷(七)

    许多年后,李师师常常会想起武朝景翰十三年的汴梁。

    那是女真人南来的前夕,记忆中的汴梁温暖而繁华,眼目间的楼宇、屋檐透着太平盛世的气息,矾楼在御街的东头,夕阳大大的从街道的那一端洒来。时间总是秋天,温暖的金黄色,街市上的行人与楼宇中的诗文乐声交相互映。

    那样的繁华,总在雨打风吹去后才在记忆里显得更为深刻。

    对于这样的回忆,宁毅则有其它的一番歪理邪说。

    “都是颜料的功劳。”

    显得没有多少情趣的男人对此总是信誓旦旦:“从古到今这么多年,我们能够利用上的颜色,其实是不多的,比如说砌房子,大红大紫的颜料就很贵,也很难在乡镇农村里留下来,。当年汴梁显得繁华,是因为房子至少有些颜色、有维护,不像农村都是土砖牛粪……等到工业发展起来以后,你会发现,汴梁的繁华,其实也不值一提了。”

    说这种话的宁毅在审美上其实也有些不值一提,他后来常常要求人们把墙刷成一整堵白的,让人看了像是到了与山山水水格格不入的另一个地方。他会诗文,但很显然,并不懂得作画。

    记忆中的汴梁总是秋天,也总是傍晚,大大的夕阳暖得很漂亮。那是武朝两百年繁华的夕阳,在另一个角度上,或许是因为当时李师师的那段生活也走到了末尾。她作为矾楼花魁倚在窗户边上打盹的日子即将过去了,她在心中犹豫着将来的选择。

    没能做下决定。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一个巨大的、变乱的时代,就那样突兀地推到了她的眼前,也推到承平两百年的武朝百姓的面前。

    她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想起矾楼中来来往往的那些人、想起贺蕾儿,人们在黑暗中颠簸,命运的大手抓起所有人的线,粗暴地撕扯了一把,从那以后,有人的线去往了完全不能预测的地方,有人的线断在了空中。

    当视线能够稍稍停下来的那一刻,世界已经变成另一种样子。

    ***************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待,她偶尔也会想起在江宁与宁毅再见的那个片刻。

    无论之于这个世界,还是于她个人的人生,那个名字都是数十年间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她一度为之倾心,后来又为之感到迷惑,甚至感到愤怒和不解……在时间流转和世事变迁中,人们的儿女私情有时候会显得渺小,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她总是能看到一些更加巨大的事物的轮廓。

    回想最后在矾楼中的那段时日,她正面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选择,这对许多人来说都是这样。女人们选择一位夫婿,与他结为夫妻,并且在此后数十年里相濡以沫、相夫教子……如果这一切顺利地发展,女人们将拥有一段幸福的人生。

    如李师师这般的清倌人总是要比别人更多一些自主。清白人家的姑娘要嫁给怎样的男子,并不由她们自己选择,李师师多少能够在这方面拥有一定的自主权,但与之对应的是,她无法成为别人的大房,她或许可以寻找一位性格温和且有才情的男子寄托一生,这位男子或许还有一定的地位,她可以在自己的姿色渐老前生下孩子,来维持自己的地位,并且享有一段或者一生体面的生活。

    这样的选择里有太多的不确定,但所有人都是这样过完自己一辈子的。在那如同夕阳般温暖的时日里,李师师一度羡慕宁毅身边的那种氛围,她靠近过去,随后被那巨大的事物带走,一路上身不由己。

    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此后十余年的时间,她看到了这世道上更加深刻的一些东西。若说选择,在这其中的某些节点上当然也是有的,例如她在大理的那段时间,又例如十余年来每一次有人向她表达倾慕之情的时候,如果她想要回过头去,将事情交给身边的男性去处理,她始终是有这个机会的。

    在小苍河的时候,她一度因靖平之事与宁毅争吵,宁毅说出来的东西无法说服她,她一怒之下去了大理。小苍河三年的大战,他面对中原百万大军的进攻,面对女真人始终都在猛烈地抗争,李师师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但死讯传来了,她终究忍不住出去,想要寻找一句“为什么”。

    宁毅并没有回答她,在她以为宁毅已经去世的那段时日里,华夏军的成员陪着她从南到北,又从北往南。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看到的是已经与太平年月完全不同的人间惨剧,人们凄凉哭喊,易子而食,令人悲悯。

    但是在这不仁的天地之间,如果人们的心中真的没有了反抗的意志、嗜血的兽性,光凭着让人怜悯,是活不下来的。矾楼的歌舞只是太平时节的点缀,令人悲悯的小姑娘,最终只能变成冻饿而死的枯骨。

    需要多少人的觉醒和反抗才能撑起这片天地呢?宁毅的回答一度让人感到非常的天真:“最好是所有人。”

    当年的李师师明白:“这是做不到的。”宁毅说:“如果不这样,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呢?”没有意思的世界就让所有人去死吗?没有意思的人就该去死吗?宁毅当年稍显轻佻的回答一度惹怒过李师师。但到后来,她才渐渐体会到这番话里有多么深沉的愤怒和无奈。

    一个人放下自己的担子,这担子就得由已经觉醒的人担起来,反抗的人死在了前头,他们死去之后,不反抗的人,跪在后头死。两年的时间,她随卢俊义、燕青等人所看到的一幕一幕,都是这样的事情。

    她仍旧没有完全的理解宁毅,大名府之战后,她随着秦绍和的遗孀回到西南。两人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见了,第一次碰头时其实已有了些许陌生,但好在两人都是性情豁达之人,不久之后,这陌生便解开了。宁毅给她安排了一些事情,也细致地跟她说了一些更大的东西。

    “矾楼没什么了不起的。”有时候显得机灵,有时候又格外不会说话的宁毅当时是这样嘚瑟的,“这世上的女子呢,读书之人不多,见过的世面也少,总体上说起来,其实是无趣的。男人为了自己享受啊,创造了青楼,让一些读书识字会说话的女子,出售……爱情的感觉。但我觉得,在独立的两个人之间,这些事情,可以自己来。”

    宁毅说起这些并非大言炎炎,至少在李师师这边看来,宁毅与苏檀儿、聂云竹等家人之间的相处,是极为令人羡慕的,因此她也就没有对此进行反驳。

    “将来不论男孩女孩,都可以读书识字,女孩子看的东西多了,知道外面的天地、会沟通、会交流,自然而然的,可以不再需要矾楼。所谓的人人平等,男女当然也是可以平等的。”

    “当然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人跟人之间平等的基础,实际上在于承担责任,担不起责任的人,实际上是拿不到任何权力的。女人要跟男人平等,前提条件是她们有了自己的能力,条件满足之后,接下来其实还会有一个证明能力、争取权力的过程。”

    “这个过程现在就在做了,军中已经有了一些女性官员,我觉得你也可以有意识地位争取女性权力做一些准备。你看,你见多识广,看过这个世界,做过很多事情,如今又开始负责外交之类事务,你就是女性不比男性差、甚至更加优秀的一个很好的例证。”

    这是师师在宁毅手上要来一些外联事务后,宁毅跟她详谈时说的话。

    师师担起了与川蜀之地士绅望族交流谈判的众多事情。

    人们在这世界上,有时候会渐走渐近,有时则渐行渐远。当然,远与近的标准,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明确。

    想要说服各地的士绅望族尽量的与华夏军站在一起,许多时候靠的是利益牵扯、威逼与利诱相结合,也有许多时候,需要与人争论和解释这世上的大道理。此后师师与宁毅有过许多次的交谈,有关于华夏军的施政,有关于它未来的方向。

    在这些具体的提问面前,宁毅与她说得更加的细致,师师对于华夏军的一切,也终于了解得更为清楚——这是她数年前离开小苍河时不曾有过的沟通。

    “……人与人天生是平等的,或者说,我们认为人与人最终是应该平等的。但理想化的平等需要有实际条件的支撑,一个聪明人跟蠢人会平等吗?一个努力的人跟懒惰的人会平等吗?一个读书人跟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会平等吗?我们要尽可能地拉近先决条件……”

    “……格物的技术已经在给我们普及书本的可能性,人从书本获取智慧,普及书本、普及最基本的识字教育,每个人就都有了提升自己的可能性。我们还要改进教育的方式,不仅仅是让人摇头晃脑地读之乎者也,而是尽可能地研究出适合大众的教育和启蒙方式,要把大道理通过更通俗的方式让更多的人理解……”

    “……格物之道也许有极限,但暂时来说还远得很,提粮食产粮的那个家伙很聪明,说得也很对,把太多人拉到作坊里去,种地的人就不够了……关于这一点,我们早几年就已经计算过,研究农业的那些人已经有了一定的眉目,譬如说和登那边搞的养鸡场,再譬如之前说过的选种育种……”

    “……但最重要的是,公孙先生那边研究炸药的实验室,近期已经有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成果,我们做出了一些肥料,也许能几倍地提升稻子的产粮……目前来说我们还没有找到量产的可能,但至少农业那边已经有了一定的方向……其实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太平的环境,这些事情才能安安心心地做,我们现在很缺人手……”

    “……皇权不下县的问题,一定要改,但暂时来说,我不想像老牛头那样,抓住所有大户杀了了事……我不在乎他们高不高兴,未来最高的我希望是律法,他们可以在当地有田有房,但只要有欺压他人的行为,让律法教他们做人,让教育抽走他们的根。这中间当然会有一个过渡,也许是漫长的过渡甚至是反复,但是既然有了平等的宣言,我希望人民自己能够抓住这个机会。重要的是,大家自己抓住的东西,才能生根发芽……”

    宁毅的话语,有些她能听懂,有一些听不懂。

    时代的变迁浩浩汤汤,从人们的身边流过去,在汴梁的夕阳落下后的十余年里,它一度显得极为混乱——甚至是绝望——敌人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不可挡,真像是秉承上天意志的巨轮,将往昔天底下一切得利者都碾碎了。

    大光明教的教义里说,人们在太平的日子里过得太舒服了,骄奢淫逸,因此上天会降下三十三场大难,才能复得光明——这样的话语,显得如此的有道理。即便是部分反抗者饱含绝望抗争,最终也显得渺茫和无力。

    在李师师的回忆中,那两段心情,要直到武建朔朝完全过去后的第一个春天里,才终于能归为一束。

    西南大战,对于李师师而言,也是忙碌而混乱的一段时间。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她始终都在为华夏军奔走游说,有时候她会面对讥讽和嘲笑,有时候人们会对她当年妓女的身份表示不屑,但在华夏军兵力的支持下,她也自然而然地总结出了一套与人打交道做谈判的方法。

    宁毅的那位名叫刘西瓜的妻子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川蜀境内的一些用兵、剿匪,大多是由宁毅的这位夫人主持的,这位夫人还是华夏军中“平等”思维的最有力呼吁者。当然,有时候她会为了自己是宁毅夫人而感到苦恼,因为谁都会给她几分面子,那么她在各种事情中令对方退让,更像是来自宁毅的一场烽火戏诸侯,而并不像是她自己的能力。

    因为这样的原因,西瓜很是羡慕李师师,一方面在于李师师很有文绉绉的气质,另一方面在于她没有身份的困扰。这一年的时间里,两人相处融洽,西瓜一度将师师当成自己的“军师”来对待。

    秋末过后,两人合作的机会就更加多了起来。由于女真人的来袭,成都平原上一些原本缩着头等待变化的乡绅势力开始表明立场,西瓜带着人马四处追剿,不时的也让师师出面,去威胁和游说一些左右摇摆、又或是有说服可能的士绅儒士,基于华夏大义,弃暗投明,或者至少,不要捣乱。

    西瓜的工作偏于武力,更多的奔跑在外头,师师甚至不止一次地看到过那位圆脸夫人浑身浴血时的冷冽眼神。

    师师的工作则需要大量情报和文事的配合,她有时候会前往梓州与宁毅这边接洽,大部分时候宁毅也忙,若有空了,两人会坐下来喝一杯茶,谈的也大都是工作。

    前线的厮杀极为惨烈,许多时候师师在宁毅的话语中能够察觉出他掩藏起来的东西——她以往就是干这个的——前线的惨烈对于宁毅造成的,其实也是巨大的压力。宁毅显得从容。

    这样的时间里,师师想给他弹一曲琵琶或是古筝,但事实上,最后也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专注于工作,扛起巨大责任的男人总是让人着迷,有时候这会让师师再度想起有关情感的问题,她的脑子会在这样的缝隙里想到过去听过的故事,将军出征之时女子的献身,又或是吐露好感……这样那样的。

    但她没有说出来,并不是因为她不再期待这些事了,在有关于自己的很小很小的时间缝隙里,她仍旧期待着有关感情的这样那样的故事。但在与宁毅接触的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将军出征时女子的献身,是因为对女人来说,这是对对方最大的激励和帮助。

    如今她有更实际的事情可以做。

    华夏军的兵力数量一直很紧张,到得十二月末,最大一波的叛乱出现——这中间并不仅仅是自发的造反,更多的其实早有女真人的预谋,有完颜希尹的操纵与挑拨在内——西瓜领兵追剿镇压,梓州的部分兵力也被分了出去,师师这边则配合着情报部门分析了几家有可能游说策反回来的势力,准备出面将他们说服、放弃抵抗。

    这些势力的分析,师师从头到尾都有参与,由于危险的可能较高,情报部原本不打算让师师亲自出面,但师师这边还是选择了两家有儒士坐镇,她的说服可能有效的势力,划到自己的肩膀上。

    正月初三,她说服了一族造反进山的大户,暂时地放下武器,不再与华夏军作对。为了这件事的成功,她甚至代宁毅向对方做了承诺,一旦女真兵退,宁毅会当着大庭广众的面与这一家的儒生有一场公正的论辩。

    事情谈妥之后,师师便去往梓州,顺道地与宁毅报讯。抵达梓州已经是傍晚了,指挥部里人来人往,报讯的战马来个不停,这是前线战情紧急的标志。师师远远地看到了正在忙碌的宁毅,她留下一份陈结,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她希望节约时间,最快的速度解决第二家,马车趁夜出城,离开梓州半个时辰之后,变故发生了。

    对马车的攻击是突如其来的,外头似乎还有人喊:“绑了宁毅的姘头——”。跟随着师师的护卫们与对方展开了厮杀,对方却有一名好手杀上了马车,驾着马车便往前冲。马车颠簸,师师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看了一眼,片刻之后,做了决定,她朝着马车前方扑了出去。

    这是用尽全力的撞击,师师与那劫了马车的凶人一道飞滚到路边的积雪里,那凶人一个翻滚便爬了起来,师师也奋力爬起来,纵身跃入路边因河道狭窄而水流湍急的水涧里。

    冬日里的河水冰寒刺骨,如水的瞬间师师便感到心脏猛地一收,脑中晕了一晕。那河水湍急往下,到得一处拐弯,师师的身体在石头上撞了一下,她又醒来了片刻,奋力挣扎。她是在一处满是卵石的河滩边奋力挪上岸的,身体已经感觉不是自己的了,思维很想就此停下来。

    但她没有停下来。那不知多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像是有什么并非她自己的东西在支配着她——她在华夏军的军营里见过伤残的士兵,在伤兵的营地里见过无比血腥的情景,有时候刘西瓜背着大刀走到她的面前,可怜的孩子饿死在路边发出腐臭的气息……她脑中只是机械地闪过这些东西,身体也是机械地在河床边寻找着柴枝、引火物。

    河床边上一处凹陷进去的石壁救了她的命,她找到些许的枯枝,又折了些柴禾,拿出火石用颤抖的手艰难地引火……她脱了衣服,放在火上烤干,夜里的山风呜呜地走,直到临近天明时,来回找了两遍的华夏军士兵才在这处视野的盲区找到了她。

    她被抬到伤兵营,检查、休息——风寒已经找上来了,不得不休息。西瓜那边给她来了信,让她好生将养,在别人的诉说之中,她也知道,后来宁毅听说了她遇袭的消息,是在很紧急的情况下派了一小队士兵来寻找她。

    这本该是她这一生最接近死亡、最值得诉说的一段经历,但在伤病稍愈之后想起来,反倒不觉得有什么了。过去一年、几年的奔波,与西瓜等人的打交道,令得师师的体质变得很好,一月中旬她伤病痊愈,又去了一趟梓州,宁毅见了她,询问那一晚的事情,师师却只是摇头说:“没什么。”

    她又联系上西瓜、情报部,回到了她能够负责的工作里。

    参与到整个庞大而又复杂的华夏军工作之中,有时候师师能够感觉到一张若有似无的计划表像是在无形地推进。成都平原上的问题每少一点,便能有多一点的有生力量投入到梓州前线中去。

    进入二月下旬,后方的工作看起来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棘手,师师随着一队士兵来到梓州,抵达梓州时是二月二十三的上午,梓州城内一如往常的戒严、肃杀。由于宁毅一时间没有空,她先去到伤兵营探望一位早先就有交情的医官,对方恍然大悟:“你也过来了,就说有大动作……”

    “什么?”

    “……你不知道?”对方愣了愣,“那算了,你自己慢慢看吧。”

    长期在军队中,会遇上一些机密,但也有些事情,细心看看就能察觉出端倪。离开伤兵营后,师师便察觉出了城中军队集合的迹象,随后知道了其它的一些事情。

    下午,她与情报部、总参方面已经接洽完毕,见到了穿着军装过来的宁毅,打头的军队正从外面的街道上过去。

    “他们说你来了,过来看一下。最近没遇上什么危险吧?”

    “……你要上战场啊?”

    “宗翰很近了,是时候去会一会他了。”

    “在……外面决战?他们说……不太好啊,我们人少。”

    师师绞尽脑汁,回忆着过去这段时间听到的军事消息,在这之前,其实谁也没有想过这场大战会全都在梓州城的前方打。宁毅是要将所有兵力都投进去了……

    “打仗嘛,就是想不到的计划才好用。不用担心,小苍河我也是在前线呆了很久的。”宁毅笑了笑,“辞不失我都是亲手杀的。”

    “我一直觉得你就是诗写得最好……”她这样说着话,觉得词不达意,眼泪都要出来了。在这一刻她倒是又感受到了将军出征前恋人献身的心情——比说话其实要好受得多。

    “哈哈,诗啊……”宁毅笑了笑,这笑容中的意思师师却也有些看不懂。两人之间沉默持续了片刻,宁毅点头:“那……先走了,是时候去教训他们了。”

    “宁立恒……立恒。”师师叫住他,她一向是额头有点大,但极有气质的模样,此时睁着很大的眼睛,许多的思维就像是要在眼睛里化为实质,害怕、焦虑、复杂,为自己词不达意而感到的着急……她双唇颤了几下。

    “那个……我……你要是……死在了战场上,你……喂,你没什么话跟我说吗?你……我知道你们上战场都要写、写遗书,你给你家里人都写了的吧……我不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你的遗书都是给你家里人的,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要是死了……你没有话跟我说吗?我、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她没能找到更好的表述方式,说到这里,眼泪便流下来了,她只能偏过头去,一只手用力揪住了大腿上的裙子,一只手撑在旁边的桌子上,让自己只是微微屈膝而不至于蹲下去。泪水啪嗒往下掉。

    宁毅看着她,目光复杂,手指也在腿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过了许久,才说道:“我如果能回来……我们再讨论这件事,好吧?”

    过得片刻,想要转身,又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吉利,伸手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放心吧……多大的事……我一定能回来。”

    如此这般,转身走了。

    这是李师师记忆里的二月二十三,至少在那一刻,前途未卜,命运的狂澜卷到这里,正卷起风萧萧兮易水寒一般的悲壮气息来。

    在这一刻,西南、天下、包括女真三十年来纵横天下来,面对的所有抵抗,正要走到尽头。如果失败,那就该是天下的终局了。

    师师从房间里出来时,对于整个战场来说数量并不多的士兵正在薄薄的日光里走过城门。

    由于颜料的关系,画面中的气势并不饱满。这是一切都显得苍白的初春。

    ****************

    武振兴元年、金天会十五年的春天,二月二十三。

    西南的山岭之中,参与南征的拔离速、完颜撒八、达赉、完颜斜保所部的数支军队,在相互的约定中陡然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穿插挺进,试图打破在华夏军殊死的抵抗中因地形而变得混乱的战争局势。

    穿插展开的同一时间,梓州前方的华夏军指挥部做出了反应,集中部队对女真人前移的弱势兵线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分割截击,试图在女真人的强势兵线反应过来前吞下一定的战果。双方进行了一天时间的厮杀。

    二月二十三日夜、到二月二十四的这日早晨,一则消息从梓州发出,经过了各种不同路线后,陆续传到了前线女真人各部的主将大营之中。这一消息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女真各路军队随后采取的应对态度。达赉、撒八所部选择了保守的防御、拔离速不紧不慢地穿插,完颜斜保的复仇军部队则是忽然加快了速度,疯狂前推,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突破雷岗、棕溪一线。

    二月二十三,宁毅亲率精锐部队六千余,踏出梓州城门。

    ——压向前线。

第九〇六章 俯瞰

    从古至今,基于人类的客观属性,为了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人们给自己划定各种各样的规则。

    从风俗、到律法、到各种不言而喻的基础道德,人们为自我设限,划定一条又一条不该轻易逾越的边界。可以说,是这些边界,保护了人们生活的基础,它使个体力量孱弱的人们不会轻易地遭受损害,而又能恰到好处地利用起每一位孱弱个体的力量,聚沙成塔,最终创造强大而又辉煌的国家与文明。

    由此往上,人类所创造的规则会渐渐地失去它的适用范围,国与国这样的大群体之间,弱肉强食的本质开始更加明显地展露它的獠牙。它会提醒我们这个世界最本质的真理,它会清晰地告诉我们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的基础只在于两点本质上的规律:

    其一、人与人之间互相能够利用。

    其二、人与人之间互相存在威慑。

    当两个模型之间某条规则失衡到一定程度时,一切人造的规则、一切看来天经地义的真善美,都随时可能脱缰而去、荡然无存。战争,由此产生。

    那是人类社会间真正无所不用其极的表现形式。一切习俗与道德都无法阻止它的碾进,一切被物理规则允许的事情都有可能在眼前发生,它使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拉大到帝王与畜生的尺度,使无数人颠沛流离妻离子散,使人们意识到人间是可以比地狱更加恐怖的场所。

    但它也在另一方向上穷尽了人们的想象力,它逼迫着想要活下来的人们不断地前进,它提醒人们一切的美好都不是上天的给予而是人们的创造与捍卫,它提醒人们自强的必要,在某些时候,它也会推动这个世界的汰旧更新。

    武振兴元年、金天会十五年,岁月已经战争中轮换交替了几十个年头。

    曾经有过一场又一场的决定了天下兴亡、决定历史大潮走向的战争,在过去的几十年间,这些战争决定了金人成为这个天下舞台上最为亮眼的角色,它也推动着历史的车轮碾碎了无数人的未来。

    二月底,一场这样的战争正要在梓州前线一处名叫望远桥的地方爆发。此时,金国西路军与华夏军在西南的一战已经进行了四个月的时间,人们意识到会有这样的一个节点出现,它必将出现然后为一切划下一个暂时的标点。

    只是当它出现时,整个战斗的过程又是如此的令人感到诧异。

    诚然在宏观的层面,望远桥之战时整个西南之战的大局充满了宏大而又热血的画面,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地争夺那一线的胜机,但当整个战斗落下帷幕时,人们才发现这一切又是如此的简单与顺利成章,甚至简单得令人感到诡异。

    这场战争在表层的战斗层面,甚至没有任何的奇谋发生。它乍看上去就像是两支军队在短暂的腾挪后径直地走到了对方的面前,一方朝着另一方全力地扑了上去,如此奋战直到战斗的结束。许许多多的人甚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以至于目瞪口呆,难以喘息……

    当然,在整个大战的内部,自然存在更多的千丝万缕的因果,若要看清这些,我们需要在以二月二十三为转折点的这一天,朝整个战场,投下宏观的视野。

    以西南这一年的二月二十三为节点,梓州前方二十余里的广袤山野里,参与南征的金军部队,实质上已经分为了五束,正一面稳住本阵,一面倾泻南下。

    此时金军位于锋线上五股大军主力约有十五万之中,其中最南侧的是完颜斜保率领的以两万延山卫为主体的复仇军,延山卫的稍后方,有多年前辞不失率领的万余直属部队,他们虽然稍稍落后,但两个月的时间过去,这支军队也渐渐地从后方送来了数千战马,在山路崎岖之时顶多弥补一下运输之用,但只要抵达梓州附近的平坦地势,他们就能再度发挥出最大的破坏力。

    与延山卫相呼应的,一直是行走在中路,脚步稳健的拔离速大军,他的军队核心是两万余人,但前前后后的斥候、有生力量拉得最多。这位攻破了黄明县的女真将领在战场上看起来有些残暴恣意,并不将人命放在眼中,但整个用兵的手法其实最为稳健,也最让喜欢浑水摸鱼的华夏军感到棘手。

    拔离速大军稍稍往北,从雨水溪下来的达赉、撒八军队乃是并行的最大兵力集团,由于兵力太多——整个群体有五万余人——他们的步调反而显得有些臃肿。元月之后,一度在雨水溪露面的西征主帅完颜宗翰消失不见,部分华夏军参谋便猜测他在这支军队中与最习惯运用的左膀右臂完颜撒八同行。

    当然,也有部分的参谋部人员认为宗翰有可能坐镇在位置居中的拔离速阵内。事后证明这一推测才是正确的。

    再往西北面一点,仍有三万左右的汉军部队,正朝着战场的边线穿插——军队过了雨水溪、黄明县一线后不久,金国部队终于完成了中原、江南归附过来的汉军部队的剥离。或者是在战场上溃败,又或者是派往并不重要的边线位置集中推进。

    如今这支三万左右的部队由汉将李如来率领。女真人对他们的期待也不高,只要能在一定程度上吸引华夏军的目光,分散华夏军的兵力且不要败退到主战场上捣乱也就是了。

    战争进行四个月,女真能够派到前线的主力,大概便是这十二万的样子,再加上后方的伤兵、留守,总兵力上或许还能提高不少,但后方兵力已经很难往前推了。

    反观华夏军这一面,开展之初是四个师五万余人的主力,后来也曾加入两万左右的新兵,打到二月底的这个时间点,第一师的剩余人数大概是八千余,二师经历了黄明县之败,后来补充了一些伤兵,打到二月底,剩下四千余人,四师渠正言手上还带着七千人,五师八千余,再加上军长何志成直属了特种旅、干部团等有生力量六千,棕溪、雷岗前线参与阻击对方十五万大军的,实际上便是这三万四千余人。

    西瓜在后方剿匪,手上领了一支特种作战部队,实际上并不多,进入二月后,宁毅终于把原本准备好的人手抠出来。他手上的六千人,包括了警备团、剿匪部队、部分参与了前线作战的特种作战人员以及少量的技术兵。

    集结于前线的三万四千余人,实际上并不集中。依靠棕溪、雷岗之前山岭的道路崎岖,大兵团展不开的特性,大量的兵力都被放了出去,分散作战。

    二月二十三这天清晨,女真人的几支部队就已经展开了大规模的穿插突袭,华夏军这边在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集结起来的大约是一万五千的部队,首先以四千、五千、六千人的三个集团迎击斜保、拔离速、撒八麾下各一路薄弱力量,战斗从中午开始便在山中打响。

    华夏军的力量随后还在不断调集。

    宁毅从梓州的出发,与女真人选择的,倒是“不约而同”的一个时间点。但随着他的这一步动作,二月二十三这天,对整个西南战局而言,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所有人都能够知道,战局到了极关键的节点上。但没有多少人能理解宁毅做出这种选择的动机是什么。

    对于女真人而言,进入剑阁时主力是二十万大军,如今搞到前线只有十二万,能用的汉军几乎消耗殆尽,从历史上来说,是极为难堪的一幕。但战争并不遵循简单的交换比,要用几万人的力量将金兵这样耗下来,华夏军承受的是更加巨大的压力,当兵力渐渐减少,会在某一刻崩溃的,更可能是如今拼拼凑凑只剩下了四万的华夏军。

    对于华夏军主动出击籍着山路搅混水的目的,女真人当然理解一部分。守城战需要耗到进攻方放弃为止,野外的运动作战则可以选择攻击对方的首脑,譬如说在这边最复杂的山地地形上,奇袭了宗翰,又或者拔离速、撒八、斜保……只要击溃一部主力,就能获取守城作战无法轻易拿下的战果,甚至会造成对方的提前败退。

    为了应对这一可能,宗翰甚至都选择了最谨慎的姿态,不愿意让华夏军知道他的所在。与此同时,他的长子完颜设也马也并未出现在前线战场上。

    真正被放出来的诱饵,只有完颜斜保,宗翰的这个儿子在外界以鲁莽著称,但实际上心底细腻,他所率领的以延山卫为主体的复仇军在整个金兵当中是仅次于屠山卫的强军,即便娄室死去多年,在雪耻目的下一直接受训练的这支部队也本是女真人进攻西南的核心力量。

    如果华夏军要进行斩首,斜保是最好的目标,但要斩首斜保,需要把命真的搭上来才行。

    女真人在过去一个多月的前进里,走得极为艰难,损失也大,但在总体上并没有出现致命的错误。理论上来说,一旦他们越过雷岗、棕溪,华夏军就必须转身回到梓州,打一场不情不愿的守城战。而到那个时候,大量战斗力不高的部队——譬如说汉军,女真人就能让他们长驱直进,在成都平原上尽情地糟蹋华夏军的大后方。

    这样会让华夏军很难受,但对方必须这样选择——当然,宗翰等人也一度预测了越过雷岗、棕溪一线的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宁毅意识到困守梓州只是坐以待毙,于是壮士断腕放弃成都平原,折回凉山山中继续当他的山大王。那也算是西南之战走到尽头的一种方式。

    谁也没想到,宁毅出来了。

    壮士断腕到这个程度?一旦过了线,就以四万人展开全面作战?

    破釜沉舟哀兵必胜的故事宗翰也知道,但在眼前的情况下,这样的选择显得很不理智——甚至可笑。

    因为这样的迷惑,女真军中二十三到二十四过度的这一晚显得极不平静,高层将领一面故作寻常地做出前线调动,一面与拔离速这边的核心指挥群进行商议。

    达赉、撒八等人自然都认为有诈。完颜斜保按照他的“设定”开始疯狂前推,做出要抓住第一刻战机的姿态,在后方早已蓄势待发的万余部队也在迅速地挤过来。高庆裔一度提出谏言:“宁毅此人孤注一掷,盘算必然极不寻常,不如勒令宝山大王速速停住,另派军队前去试探。”

    完颜设也马持同样的谨慎态度,但宗翰一时间并未作出决定,拔离速则一如既往地做着他稳健的工作——令中路大军沉稳向前,即便有什么事情,也不至于与斜保军队完全脱节。

    “……宁毅的六千人杀出来,即便战力惊人,下一步会如何?他的目的为何?对所有踏出雷岗、棕溪的兵力以迎头痛击?他能击败几人?”

    半个晚上的时间,宗翰等人都在地图上不断进行推演,但无法推出结果来。天尚未全亮,斜保的使者也来了,带来了斜保本人的书信与陈词。

    “……我方十五万人出击,儿子携两万人先出雷岗、棕溪,即便华夏军再强,不过以四万总数相迎,若是如此,儿子即便摆阵,其余各军皆已得出,西南战局已定……若华夏军不能以四万人相迎,仅仅宁毅六千兵力,儿子又有何惧,最不济,他以六千人击败儿子两万,儿子收拢军队与他再战就是……”

    “……两军交战,战机稍纵即逝,宁毅既骄其战力,正是儿子迎头猛击之时。唯一可虑者,是宁毅以六千人诱敌,集结正面队伍,余先以包围之策彻底吞下吾手上大军,正是伤十指不如断一指之策,但此事亦不难应对……”

    宁毅这般目空一切地杀出来,最大的可能,无非是看见雷岗、棕溪已不可守,想要在十五万大军全部出来之前先集中优势兵力吃下己方一部。但这样又何尝是坏事,作战之中,不怕对方有企图,就怕对方没有,那才难以捉摸。也是因此,宝山道,宁毅想吃,我撑死他就是了。

    至于后方,只要拔离速、撒八、达赉等人的军队死死地压住山间的华夏军,使他撤不下多少人,华夏军火中取栗的企图,实现的可能性就不大——若还能撤下兵力,本身就很匪夷所思。

    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如果宁毅领着六千人过来,说想要吃斜保手上的两三万主力,而斜保的反应不是“让他吃、请一定吃完”,那女真人其实也不必再争霸天下了。

    即便四到五倍于宁毅的力量,率领女真最强军队之一的斜保也做了战败的打算,顶多是“收拢军队与他再战就是”,事实上,女真人口中对对面军队的称谓,也已经不知不觉地从“黑旗军”改成了“华夏军”,这也是过去四个月时间里,华夏军在女真人脸上打出来的尊重。

    二十四,宗翰做出了决断,认可了斜保的计划,与此同时,拔离速的大军稳健地前压,而在北面一点,达赉、撒八的军队保持了保守态度,这是为了对应华夏军“宗翰与撒八在一起”的猜测而故意做出的应对。

    值得一提的是,取得了父亲的首肯之后,斜保虽然命令后路军不断加快前行的速度,但在前线上,他只是保持了快速的姿态,而令队伍尽量投入到与华夏军主力一支的作战中去,将所有部队过棕溪的时间,尽量拉长了一天。

    两万人他还觉得不够保险,因此他要集结三万大军,然后再冲向宁毅——这个动作也是在试探宁毅的真正目的,如果对方真的是试图以六千人跟自己决战,那他就应该等一等自己。

    二十六的凌晨,斜保的第一支队伍踏过棕溪,他原本以为会受到对方的迎头痛击,但迎头痛击没有来,宁毅的军队还在数里外的地方集结——他看起来像是要取迎击正当中的女真主力,往旁边挪了挪,摆出了威慑的姿态。

    ——威慑你麻痹啊!

    这个时候,在拔离速的中阵里,已经打出了宗翰的帅旗,正面压迫前线的华夏军主力。山间的厮杀进一步升级,攻防战已经打成阵地模式,华夏军以炮阵封锁山口不断地占便宜,但女真人也确定要死了华夏军的主力让其无法离开。事实上所有人却都在等待着战局的下一步变化,宁毅这边的反应诡异到让人懵逼。

    二十八,斜保接近三万人力量都已经陆续集结起来,甚至拉来了三千骑兵。宁毅不紧不慢地挪向前方,斜保也跟着挪向前方,他始终认为对方是该在某个时刻耍诈的,但一直没有,两拨人之间的互动看起来像是两个小孩子的喊话。

    “有种你砍啊!”

    “我砍了!”

    “你砍啊!”

    “我砍了!”

    “不砍是孙子——”

    总要砍一刀的,否则就成司马懿了。

    二十八这天下午,前方山间战火连天。望远桥附近,完颜斜保一刀砍了下去。

第九〇七章 几曾识干戈

    二月二十八,午时,西南的天空上,风卷云舒。

    山麓之上有一颗颗的热气球升起来,最大规模的阻击战发生在名为秀口、狮岭的两处地方,已经集结起来的华夏军士兵依靠火炮与山路,抵御住了女真拔离速部、撒八部的两路强攻。因战争升起的烟尘与火焰,数里之外都清晰可见。

    狮岭战场东南侧十里,视野中有小丘起伏,但多是平地,一条溪流聚成的小河流淌而过。离开梓州后路过这里,过石桥后入山,便都是崎岖的道路了。商人们年年月月的通过剑门关将外界的物资运来梓州,再将川蜀的物件运出这片大山,因此河道上的石桥,以望远为名。

    战争的双方已经在石桥南侧聚集了。

    只率了六千人的宁毅没有耍花样,也是因此,手握三万大军的斜保必须向前。他的军队已经在河岸边列阵,三万人、三千骑兵,旌旗凛冽。抬起头来,是西南二月底难得的晴天。

    对面的丘陵上,六千华夏军近在眼前,包括那听闻了许久的人物——心魔宁毅,也正在前方的丘陵上站着。完颜斜保舒了一口气,三万打六千,他不打算让这人还有逃跑的机会。

    “周围的草很新,看起来不像是被挖过的样子,可能没有地雷。”副将过来,说了这样的一句。斜保点点头,回忆着过往对宁毅情报的搜集,近三十年来汉人之中最出色的人物,不光擅长运筹帷幄,在战场之上也最能豁出性命,博一线生机。几年前在金国的一次聚会上,谷神点评对方,曾道:“观其内蕴,与宝山相似。”

    六千人,豁出性命,博一线生机……站在这种愚蠢行为的对面,斜保在迷惑的同时也能感到巨大的侮辱,自己并不是耶律延禧。

    当然,这种侮辱也让他格外的冷静下来。对抗这种事情的正确方法,不是生气,而是以最强的攻击将对方打落尘埃,让他的后手来不及发挥,杀了他,屠杀他的家人,在这之后,可以对着他的头骨,吐一口口水!

    跟随在斜保麾下的,目前有四名大将。奚烈、完颜谷麓二人原本战神娄室麾下大将,娄室去后,延山卫便以这两位将领为主。此外,辞不失麾下的拿可、温撒二人亦是当年西北之战的幸存者,而今拿可率步兵,温撒领骑兵。

    麾下的这支军队,有关于屈辱与雪耻的记忆已经刻入众人骨髓,以白色为旗帜,代表的是他们永不退却投降的决心。数年以来的练兵就是为了面对着宁毅这只可耻的老鼠,将华夏军彻底埋葬的这一刻。

    这一天清晨,意识到对决已在眼前的将领们请出了女真昔日两位大帅的衣冠,三万人向着衣冠沉默,随后额系白巾,才拔营来到这望远桥的对面。宁毅不肯过河,要将战场放在河的这一边,没有关系,他们可以成全他。

    正午到来的这一刻,士兵们额头都系着白巾的这支军队,并不比二十余年前护步达岗的那支军队气势更低。

    将军们在阵前奔跑,但没有呐喊,更多的已无需细述。

    ****************

    “所以最关键的……最麻烦的,在于怎么教孩子。”

    “我觉得,打就行了。”

    “所以说你们……不懂教育,这是很讲究的事情,打坏了怎么办?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怎么办?逆反起来离家出走怎么办?不能随随便便就打,这对他们的将来,都是有影响的……”

    “我家两个,还好啊……”

    “我家也是。”

    风轻柔地从山上吹过,接到一条信息后,宁毅正轻声地与旁边的杜杀等人说话。

    战场的气氛会让人感到紧张,过往的这几天,激烈的讨论也一直在华夏军中发生,包括韩敬、渠正言等人,对于整个行动,也有着一定的疑虑。

    “六千打三万,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您是华夏军的主心骨,这一败,华夏军也就败了。”

    又或者是:

    “就算有一定的把握,耗在完颜斜保的身上,是不是有些浪费,要不然等到宗翰完全出面的时候,再正面进行一次会战。毕竟……也不一定能全歼斜保。”

    到得前两日,宗翰在拔离速军中出现,渠正言也提出过要不要修改战略的想法,宁毅考虑了一阵,也都否决了。宗翰的出现就是为了替斜保分散注意力,会冲在最前方的,始终还是斜保的这支部队,假如自己不打,宗翰也不会给出另一个理想的战机的。

    在这些议论与疑虑的过程里,另外的一件事始终让宁毅有些挂心。从二十三开始,前线方面暂时的与宁忌失去了联系,虽然说在女真人的第一波穿插下暂时失联的队伍不少,但如果关键时刻宁忌落到对方手里,那也真是太过狗血的事情了。

    他顾虑和谋算过许多事,倒是没想过事到临头会出现这种关键的失联情况。到得今天,前线那边才传来消息,宁忌等人斩首了辽东将领尹汗,救了毛一山团,其后几天辗转在山中寻找战机,前天突袭了一支汉军队伍,才又将消息连上的。

    在这几天的辗转中,据说宁忌心狠手黑,先后斩杀了两名敌军将领……这委实是让人感到操蛋和闹心的消息,家里这帮人把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练成什么样子了。

    要快点结束这场大战,不然家里就要出一个杀人魔王了……

    他的心思在大的方向上倒是放了下来,将确认宁忌平安的消息放入怀中,吐了一口气:“不过也好。”他抬头望向对面气势汹汹,旌旗如海的三万大军,“就算我今天死在这里,最起码家里的孩子,会把路继续走下去。”

    “我们家两个孩子,从小就是打,往死里打,现在也这样。懂事……”

    “……粗人。”

    简短的对话在宁毅无奈的神色中结束了。他问了问时间,午时二刻,鼓声轰鸣而起,对面的阵地上,女真军队中担任试探任务的第一拨大约五千人的军队开始往前,步兵在前,火炮在侧。另一边,三千精骑朝战场南侧缓缓绕行。

    后方的大军本阵,亦徐徐挺进。

    三万人的动作,大地犹如响起雷鸣。

    宁毅举起手,下了命令,军队同时挺进。

    这一刻,双方兵力锋线距离是一千二百米,三万人的庞大军阵后延,又有将近一里的宽度。

    弓箭的极限射距是两百米,有效杀伤则要压到一百二十米以内,火炮的距离如今也差不多。一百二十米,成年人的奔跑速度不会超过十五秒。

    亦有床弩与大将们特制的强弓,杀伤可及三百米。

    通常来说,百丈的距离,就是一场大战做好见血准备的第一条线。而更多的运筹与用兵方法,也在这条线上波动,例如先徐徐推进,随后猛然前压,又或者选择分兵、固守,让对方做出相对的反应。而一旦拉近百丈,就是战斗开始的一刻。

    相隔一公里的距离,列阵前行的情况下,双方还有着一定的时间做出调整和准备。三万人的战阵在视野中逐渐扩大了,华夏军的锋线在前方排成长长的一条线,三排三排的列阵彼此交错,手上拿的皆是长条状的火枪,最前列的火枪上装有刺刀,没有刺刀的士兵背后背大刀。

    执火枪的一共四千五百余人,队列之中,兼有铁炮并行。

    队列的侧面,被一拨火枪对护卫着前行的是打着“华夏第一军工”旗帜的队伍,队伍的主体有十余辆箱形四**车,如今华夏军技术方面担任总工程师的林静微、公孙胜都身处其中。

    随队的是技术人员、是士兵、也是工人,不少人的手上、身上、军装上都染了古古怪怪的黄色,一些人的手上、脸上甚至有被烫伤和腐蚀的迹象存在。

    华夏军第一军工所,火箭工程研究院,在华夏军成立后长期的艰难前行的日子里,宁毅对这一机构的支持是最大的,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也是被他直接控制和指导着研究方向的机构。当中的技术人员许多都是老兵。

    宁毅很早以前就将军中部分动手能力强的、思维能力强的士兵转向这个方面,在基层启蒙还显得不够、人手也吃紧的如今,让这些参与了制造过程的士兵亲手操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培训新人产生的损耗。当然,如果战况吃紧,他们也将进一步的投入到战斗里去。

    宁毅跟随着这一队人前行,八百米的时候,跟在林静微、公孙胜身边的是专门负责火箭这一块的副总工程师余杭——这是一位头发乱而且卷,右侧脑袋还因为爆炸的烧伤留下了秃顶的纯技术人员,外号“卷毛秃”——扭过头来说道:“差、差不多了。”

    车辆停了下来。

    “有把握吗?”拿着望远镜朝前看的宁毅,此时也不免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

    “毕、毕竟做的试验还不算够,照、照宁老师您的说法,理论上来说,我们……我们还是有出问题的可能的。宁、宁老师您站远、远一点,如果……如果最意外的情况出现,百分之一的可能,这里突然炸、炸、炸了……”

    “行了,停,懂了。”

    宁毅表情木讷,手掌在空中按了按。一旁甚至有人笑了出来,而更多的人,正在按部就班地做事。

    有五辆四**车被拆解开来,每两个车轮配一个格栅状的铁架子,斜斜地摆在前方的地上,工人用铁杆将其撑起、固定,另外五辆大车上,长达三米的铁制长筒被一根一根地抬出来,放置于有数个凹槽的工字发射架上。

    战阵还在推进,宁毅策马前行,身边的有许多都是他熟悉的华夏军成员。

    为了这一场战争,宁毅准备了十余年的时间,也在其中煎熬了十余年的时间。十余年的时间里,已经有许许多多如这一刻他身边华夏军军人的同伴死去了。从夏村开始,到小苍河的三年,再到如今,他埋葬了多少原本更该活着的英雄,他自己也数不清楚了。

    作为一个更好的世界过来的、更加聪明也更加厉害的人,他本该拥有更多的优越感,但事实上,只有在这些人面前,他是不具备太多优越感的,这十余年来如李频般许许多多的人认为他傲慢,有能力却不去拯救更多的人。然而在他身边的、那些他尽心竭力想要拯救的人们,终究是一个个地死去了。

    小苍河的时候,他埋葬了无数的战友,到了西南,许许多多的人饿着肚子,将肥肉送进研究所里提炼不多的甘油,前方的士兵在战死,后方研究所里的这些人们,被爆炸炸死炸伤的也不在少数,有些人慢性中毒而死,更多的人被毒性腐蚀了皮肤。

    一次爆炸的事故,一名士兵被炸得两条腿都断了,倒在血泊里,脸上的皮肤都没了,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够他们受的……”他指的是女真人。这位士兵全家老小,都早已死在女真人的刀下了。

    如今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将这些成果搬上架子。

    在科研推进的过程当中,宁毅首先想要突破的是硝化甘油,实验室制法成功之后,想要工业化量产,基础始终无法达到,甚至引起不少的意外。后来选取的方向是苦味酸,但至今仍旧没有铺平大量工业生产的道路。

    整个体量、人手还是太少了。

    那就只好慢慢地改良和摸索手工制法,制成之后,他选择运用的地方是火箭弹。事实上,火箭弹基本的设计思路在武朝就已经有了,在另一段历史上,宋朝的火箭辗转流入印度,后来被欧洲人改良,成为康格里夫火箭弹,宁毅的改良思路,实际上也与其类似。更好的炸药、更远的射程、更精准的路径。

    这么些年来,到这一年望远桥与完颜斜保对阵的这天,这种带着三米平衡杆的铁制火箭,总产量是六百一十七枚,一部分使用tnt炸药,一部分使用苦味酸填充。成品被宁毅命名为“帝江”。

    两军前锋相距七百米,完颜斜保举起望远镜,看到了摆开的架子:“就知道他们有阴谋……”但无论是什么阴谋,多么厉害的东西,这一刻,他能拥有的选择只是以三万大军推垮对方的一切。

    同一时刻,整个战场上的三万女真人,已经被完完全全地纳入射程。

    女真人前推的锋线进入五百米线,三万人的本阵也进入到六百米左右的范围。华夏军已经停下来,以三排的姿态列阵。前排的士兵搓了搓手脚,他们实际上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了,但所有人在实战中大规模地使用火枪还是第一次——虽然训练有许多,但能否产生巨大的战果呢,他们还不够清楚。

    天空中流过浅浅的白云,望远桥,二十八,午时三刻,有人听到了背后传来的风声鼓舞的呼啸声,有光芒从侧面的天空中掠过。红色的尾焰带着浓重的黑烟,窜上了天空。

    工字发射架每一个具有五道发射槽,但为了不出意外,众人选择了相对保守的发射策略。二十道光芒朝不同方向飞射而出。看到那光芒的一瞬间,完颜斜保头皮为之发麻,与此同时,推在最前方的五千军阵中,将领挥下了战刀。

    “冲——”

    有两道光芒朝着这处军阵之中落下,炸药的主体是新近制备的苦味酸。尾焰在人群中贯入的一瞬间,轰鸣的爆炸挟着超过三千度的高温火焰朝着人群之中倾泻开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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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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