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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〇一二章 只影向谁去?(下)

    有些时候,时光会在梦里倒流。他会看见许多人,他们都栩栩如生地活着。

    醒过来时,会恍惚的坐上一阵,忘了自己在哪里。

    错位的记忆还在脑子里残留。要等到不久之后,冰冷的现实在脑海里化为空荡荡的回音,人才能在这片空白的区域里痛苦地清醒过来。

    曾经饱满的生命、精神、乃至于灵魂的一部分,都在过去的时光里,永久地损毁了。

    而比起更多人永久永久失去的一切,幸存者们如今的失去,似乎又算不得什么。

    金天眷元年二月底,云中。

    汤敏杰从梦里醒来,坐在床上。

    先前的梦里,出现了伍秋荷。

    那女人曾经是陈文君的侍女,更早一些的身份,是开封府府尹的亲侄女。她比一般的女子有见识,懂一些权谋,待在陈文君身边之后,很是筹谋了一些事情,早几年的时候,甚至救过他一命。

    不过,在情报的传递和支持上,伍秋荷其实更多的倾向于武朝政权,不是很喜欢华夏军。

    双方既有同样的目标,又各为其主,在那段时间里,曾经有过几度的争夺和摩擦。伍秋荷性格要强,汤敏杰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是被人救过一命,口舌上便不好咄咄逼人了。几次暗地里的行动,互有胜负,汤敏杰占了便宜后才会去逞两句口舌之快,看着对方哑巴吃黄连的模样,恶形恶状。

    私下里其实做过盘算,这女人性情不差,将来可以找个机会,将她争取到华夏军这边来。

    最后一次争夺是因为那个叫史进的傻瓜,他武艺虽高,脑子却无,而且摆明了想死,双方都接触得有些谨慎。当然,由于汉夫人一方实力雄厚,史进一开始还是被伍秋荷那边救了下来。

    但伍秋荷低估了当时城内外的地毯式搜索,官府最终找到史进,被他逃脱后,才让黄雀在后的汤敏杰占了个便宜。

    当时是很高兴的。

    之后能将她嘲笑一番了。

    然而当史进醒过来,向他询问起伍秋荷的事,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那个女人带了官兵过来,汤敏杰才知道遭了。既然他有那样的怀疑,说明伍秋荷与官兵的出现,不过是前后脚的时间差……悲从中来。

    “金国这种地方,汉人想要过点好日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壮士你既然看清了那贱人的嘴脸,就该知道这里没有什么温情可说,贱人狗贼,下次一并杀过去就是!”

    前头随口打发了史进,后脚便去打听情况,过不多久,也就知道了伍秋荷被希尹一剑斩杀的事情。她倒是聪明,当着希尹的面攀诬高庆裔,当时便死了,没有再受太多的折磨。只是尸体抛在了哪里,一时之间打听不到详细的。待弄清楚了是扔在哪个乱葬岗,已经是半年多以后的事情了,再去找寻,早已尸骨无存。

    这些年来,经历的许多人,都是这样死的,不少人死得更卑微,也有死得更痛苦的,痛苦到太平时节的人无法想象,便连他想起来,那段记忆当中都像是存在了一大片的空白。

    为什么会梦见伍秋荷呢?

    他想了想,或许是因为之前一段时间在上京见到了名叫程敏的女子吧。有些相似的好强,有些相似的仇恨……

    十月底完颜亶继位后,汤敏杰在上京又呆了一个多月,试图在各种各样的讯息中寻找可能的破局点。这段时日里,他便常常与程敏见面,汇总她打听过来的消息。

    新君上位后的消息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论功行赏,宗干、宗磐、宗翰虽没了皇位,但之后封赏荣宠无数,在可见的未来里都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权臣。但在这中间,权力斗争的苗头仍旧存在。

    西府的宗翰、希尹毕竟是败在了西南,而且这一次上京的局势当中,用谋太过。宗干、宗磐虽然不得不接受他们后来的想法,将皇位让给完颜亶,可在这之后,对西府的制衡与削弱,仍旧是被提出来了。

    这是西南战败之后宗翰这边必然面对的结果,在接下来半年的时间里,一些权力会让出来、一些位置会有更替、一些利益也会因此失去。为了保证这场权力交割的顺利进行,宗弼会带领军队压向云中,甚至会在雪融冰消后,与屠山卫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比武较量,以用来判断宗翰还能保留下多少的实权在手中。

    整个十一月,上京城中对这场权力的初步争夺闹得乱哄哄的,宗磐与宗干在这里暂时达成了一致,必须尽量多的削掉宗翰手头还剩下的实权。大量的宗亲勋贵此时已经不在场中,不少人或许凭良心说着话,不希望金国内乱,但对于宗翰希尹两人的支持,就算不得多了。

    不过,两位老将到得此时也尽显其霸道的一面,都是大大方方的接下了宗弼的挑战,并且不断在上京城内渲染这场比武的声势。若屠山卫败了,那宗翰只能放开权力,其余一切都不必再提;可若是屠山卫仍旧获胜,那便意味着西南的黑旗军有着远超众人想象的可怕,到时候,东西两府便必须同心协力,为抗击这支未来的大敌而做足准备。

    归根结底,在金国,能够决定一切的——人们最为接受的方式——还是武力。

    这些消息汇总到十二月中旬,汤敏杰大致了解了局势的动向,随后收拾起东西,在一片大雪封山之中冒险离开了上京,踏上了回云中的归途。程敏在得知他的这个打算后很是吃惊,可最终只是送给了他几双袜子、几副手套。

    十二月中旬启程,在风雪中跌跌撞撞的赶路,顺利抵达云中已是二月了。不出他所料,宗翰希尹等人甚至也没有在上京等待太久,他们在年关的前几天启程,依旧是千余人的马队,于二月下旬回归云中。

    一路漫长的风雪当中,汤敏杰戴着厚厚的鹿皮手套,时不时的会想起仍旧呆在上京的程敏。

    一如卢明坊,他也向程敏提出过让她回到南方的想法,但程敏只是简单的拒绝了,能言善辩的汤敏杰甚至找不到进一步的说辞来劝说对方改变心意。

    在上京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在那些见面、传递情报、判断消息的间隙里,汤敏杰曾几次去到过程敏出卖身体换取情报的青楼附近观察。开始的几次是为了接头与确认对方的存在,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例外的一次是在离开的前几天,在黄昏时站在街口远远的看了一眼那青楼的灯火,暖黄的、绯红的灯火、厚厚帘子、扎实的建筑,一切看起来都让人感到舒心和踏实,让客人们想要进去休息。

    他甚至无法走近那长街一步。

    那是作为汉人的、巨大的羞辱。他能亲手剐出自己的心肝来,也绝不希望对方再在那种地方多待一天。

    ……

    可他无法说服她。

    *****************

    起床后做了洗漱,穿戴整齐后去街头吃了早餐,随后前去预定的地点与两名同伴相见。

    这场会议在二月二十七举行,除汤敏杰外,过来的是两名与他直接联系的副手,孙望与杨胜安,这两人都是从西南过来后没有离开的华夏军成员,擅长策划与行动。

    在敌人的地方,进行这样的多人碰头原则上要非常谨慎,但会议的要求是汤敏杰做出的,他毕竟在上京获得了第一手的情报,需要集思广益,于是对下方的人手进行了唤醒。

    “……理论上来说,接下来的半年时间,东西两府权力的交替要出现大量的摩擦,如果把握得好,我们不是没有机会让他们焦头烂额。但机会具体在哪里,需要讨论。”

    去到上京半年的时间,汤敏杰对于云中的了解有所缺失。但孙、杨二人即便接受命令进入休眠,对于许多事情,自然也有着自己的消息来源。三人首先交换了情报,随后开始讨论。

    孙望道:“完颜亶上台后,对宗翰、希尹两人上京的做法,云中这边有过一些猜测。我曾经听到一些消息,说去年秋末去世的时立爱,在临死前写过不少信,要求他家人跟随宗翰、希尹他们北上,帮忙说服其他人,配合宗翰、希尹的行动。时立爱在汉臣当中地位首屈一指,而且当初跟随的是完颜宗望,如今外头也说他是宗辅宗弼的人……”

    “……此事若是真的,这条老狗就是临死前吃里扒外,摆了宗辅宗弼一道。听说金兀术刚愎自用,若是知道时立爱做了这种事,定不会放时家人好过。”

    杨胜安蹙了蹙眉:“不过,时立爱已经死了,这件事便是爆出来,于金国大局,恐怕也没什么损伤。”

    一旁汤敏杰道:“可以先记起来,再想办法找一找证据,不管怎么样,只要能让他们狗咬狗,我们都开心。”

    三人又议论一阵,说到其它的地方。

    “……宗翰与希尹没在上京过年便匆匆往回赶,很明显,是为了接下来雪融之时与宗弼的比武。这场较量眼下还没有细部上的规则出来,但我估计,接下来所有人都会盯住云中这块肉,西府在哪里软弱一点,就会被吃掉一点,如果能打听到更详细的情报,我们就可以计划一下,从头作梗,甚至……发动几次刺杀,让西府在一些关键的地方输掉。”

    “……这件事听起来有可能,但我觉得要谨慎。这么详细的情报收集,我们首先就要唤醒所有人,老实说,就算唤醒所有人,我们的行动力量恐怕都不够……而且宗翰跟希尹已经回来了,必须考虑到希尹有所防备,故意挖下陷阱给我们跳的可能。”

    “……从可行性上来说,眼下咱们唯一的机会,也就在这里了……西府的战力我们都清楚,屠山卫虽然在西南败了,可是对上宗辅宗弼的那帮人,我看还是西府的赢面比较大……一旦宗翰希尹稳下西府的局势,从今往后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不要皇位,只专心防备我们,那将来我们的人要打过来,肯定要多死不少人……”

    “……去年冬天到现在,虽然是在休眠状态没有行动,但我这边的人已经死了四个了。将他们唤醒全都投到这件事情里去,我们也得看赢面有多大啊……”

    “……至少可以先收集情报,这个风险冒一冒我认为总是值得的……”

    “……”

    房间里低声议论了许久,上午即将过去的时候,汤敏杰忽然开口。

    “……我还有一个计划,也许是时候了。我说出来,我们一起表决一下。”

    汤敏杰神色平静,孙望与杨胜安便都点了点头,示意他说出来。在过去几年的时间里,汤敏杰的许多想法或许冒险,但最后都找到了施行的办法,他们对他自是信任的。

    汤敏杰随后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另外两人听完,面色俱都复杂,之后过得一阵,是杨胜安首先摇头:“这不行……”孙望也认同了杨胜安的想法,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提出了许多反对的看法。

    这时候的时间接近子时,汤敏杰点了点头。

    他道:“那好,杨胜安,由你做出会议记录,对于这个计划,是经过了详细的讨论后做出的表决,我们华夏军,否定了它。”

    杨胜安想了想:“记录……有必要吗?”

    汤敏杰点了点头。

    “……记下来吧,让后世有个看法。”

    杨胜安做出了简单的记录。

    风吹过这秘密集会点的窗户外头,城市显得晦暗而又平静。白皑皑的雪笼罩着这个世界,许多年后,人们会知道这个世界的一些秘密,也会忘记另一些东西……那是记录所不能及至之处的真实。真实与虚假永远交织在一起。

    ******************

    二月二十七这一天的中午,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正在参加一场聚会。

    他们跟随父辈北上,见识了一场华丽的权力斗争,随后又冒着滚滚的风雪南下,前几天才回到云中。这样的旅程磨砺了他们的心性,也令得他们更加有使命感,胸中更加的慷慨激昂。

    对于宗翰希尹等人在上京的一番运筹帷幄,云中城内众人感受更为深刻,这几天的时间里,人们甚至认为这一番操作堪称伟大,在他们回家后的几天时间里,云中的勋贵们设下了一场场的宴请,等待着所有英雄的赴宴,给他们复述发生在上京城内惊心动魄的一切。

    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热衷于这样的宴会,这中间的许多人也曾经是他们过往的伙伴,拒绝不得,而且宣扬大帅等人的行动,也没必要拒绝。于是连续几天,他们都很忙。

    喝得醉醺醺的。

    回到家中,便见到了这些时日里神色都有些忧郁的母亲。他们都有着挺好的教养,过去都知道不该在母亲面前将女真人的立场表现得太过清晰,但这一次上京过后,他们一方面热血沸腾,另外一方面也有了巨大的忧患意识,害怕有一天黑旗会杀过来,捣毁金国的一切,于是这两日里,偶尔不免劝说母亲看开一些。

    “娘,大帅他真的是为了女真着想……”

    “我们毕竟是女真人,平日里或不管事,但此时已不该躲避了,娘,国战无仁义的……”

    “我们有一天或许也得上战场,跟黑旗打……”

    这样的话语之中,陈文君也只能忧郁地点头,随后让家中的丫鬟扶了他们回去。

    ……

    同样的时刻,满都达鲁跪在这处府邸的书房当中,听着完颜希尹的指示。

    他如今已经升任云中府的都巡检使,这个官品级虽然算不高,却已经跨过了从吏员往官员的过渡,能够进到谷神府的书房当中,更证明他已经被谷神视为了值得信任的心腹。

    “……军队已经开始动了,宗弼他们不日便至……这次云中的状况。不止是一场厮杀或者几场比武,过去整个西府手底下的东西,只要能动的,他们也都会动起来,如今好几处地方的官府,都有了两道公文冲突的情况,咱们这边的人,今天退一步,明日可能就没有官了……”

    “……你是我亲提的都巡检,不必担心这件事,但这等状况下,背后的匪人——尤其是黑旗放在这里的细作——必定蠢蠢欲动,他们要在哪里动手、推波助澜,眼下不清楚,但提你上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想点办法,把他们都给我揪出来……”

    这一场接见不是很久,希尹说完,摆了摆手,让满都达鲁应诺离去。他离去之时,陈文君也从外头端了些点心过来了,大概是听说了某件事情,她的眉宇稍有舒展。

    在书桌后伏案写作的希尹便起身来迎她。

    回家数日都可以看到,夫妇俩其实都瘦了,希尹上一次在家还是数年前,尤其消瘦得厉害,头发也已经从半白变作全白,陈文君则是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时局操心,头发也白了一些。

    “那是……”陈文君问了一句。

    “新上来的都巡检满都达鲁。”希尹答道,“接下来的这段时日,跟宗弼那边要开始较量,衙门里换了一些人,主要是应对有人在暗地里捣乱,再过几个月两军比武,若是输了,咱们都难得善了啊……嗯,还是夫人做的糕点好吃。”

    希尹的话语坦率,当中未尝没有提醒的意思,但在妻子面前,也算是坦坦荡荡了。陈文君看着在吃东西的丈夫,眉头才稍有舒展,此时道:“我听说了外头的公文了。”

    她说起这事,正将手中小米糕往嘴里塞的希尹微微顿了顿,倒是神色肃穆地将糕点放下了,随后起身走向书桌,抽出一份东西来,叹了口气。

    “入冬几个月,每一个月,冻饿致死数万人,被冻死居然是因为有柴不许砍。这种事情,原本就蠢到极点,杀了别人他们自己能独活吗,一群蠢驴……我今日才将命令发出去,已经晚了,其实算不得多大的补救……”

    他回头看看妻子,开口其实有些艰难:“这当中……有许多事情,实在是对不住你,我曾许诺要给汉人一个好些的对待,可到得如今……我知道你这些时日有多难。我们败在西南,其实是你们汉家出了英雄了……”

    希尹说到最后这句,勉强而复杂地笑了笑。他原本自然也有许多想为妻子做的事情,也曾经做下过许诺,然而如今有些事已经在他能力范围之外了,便只能说说汉人的英雄,让她高兴些许。陈文君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眼泪却已簌簌而下:“……不论如何,你这次,总是救了人了,你吃东西吧……”

    这只能是她作为妻子的、私人的一点谢谢。

    ****************

    满都达鲁走出谷神府,下午的天空正显得阴晦。

    他走到不远处的小广场上,那边正贴着大帅府的告示,有人大声的宣读,却是大帅发布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再以任何借口屠杀汉奴,城外的无用草木,不允许任何人家故意阻挠汉人捡拾,同时大帅府将拨出部分木炭、米粮在城市内外的汉民区发放,这部分的支出,由过去半年内各勋贵家中的罚款补贴……

    此外还有数项保证汉奴生存权力的措施公布。

    有些畏畏缩缩路过的汉奴听到了,在小广场的边上哭泣起来。

    许是在感谢着大帅的仁政。

    满都达鲁是这样想的,他站在一旁,察看着里头的身份可疑之人。

    瘦弱的、名叫汤敏杰的男子正躬着身子,从另一侧与他擦肩而过。

第一〇一三章 小丑(一)

    金天眷元年四月,云中府。

    南方的夏天已经到了,北地的冰雪才刚刚开始消融。作为女真西京的这座城市附近,野地里开始行走的人们,开始变得多起来。

    东面的城门附近,宽敞的街道已近乎戒严,肃杀的依仗拱卫着车队从外头进来,远远近近未消的积雪中,行人商贩们看着那猎猎的旗帜,交头接耳。

    “又是一位王爷……”

    “这半月过来,第几位了……”

    “这位可了不得,鲁王挞懒啊……”

    “这下真要打得不可开交……”

    “慌啥,屠山卫也不是吃素的,就让这些人来……”

    金国贵人出行,不用下跪避让者大多有一定身份家业,此时说起这些王爷车驾的入城,面目之上并无喜色,有人忧心,但也有人眼中含着愤怒,等待着屠山卫在接下来的时候给这些人一个好看。

    金国东西两府的这一轮角力,从三月中旬就已经开始了。

    宗翰希尹春节便从上京启程,回到云中,是二月下旬。而宗弼出发的日子也并没有晚多久,他三月初十抵达云中,随他而来的,除了金国两位王爷外,还有一大批有着贵族身份、带着官职文书过来的替补官员,在比武之前,便开始尝试接替云中附近的一些重要职衔,双方因此便展开了第一轮冲突。

    过去,宗翰以云中为中心,掌管包括燕云十六州在内的金国西面千里之地。这实质上的“西朝廷”在名义上自然是不可能成立的,西面无数官员的任命,往大了说仍旧是接了上京的命令,虽然在过去宗翰掌握实权,那也是吴乞买的配合下造成的事实。

    在新帝上位的事情上,宗翰希尹用谋太甚,此时为宗干、宗磐两方所恶,因此对他的一轮打压难以避免。宗弼虽然说好了比武上见真章,但实际上却是提前一步就开始动手抢夺,只要是稍稍弱势一点的官员,官位权力交出去后,即便屠山卫在比武上获胜,日后恐怕也再难拿回来。

    应对着这样的事态,从三月以来,云中的气氛悲壮。这种中间的许多事情来自于希尹、高庆裔、韩企先等人的操作,众人一方面渲染西南之战的惨烈,一方面宣传宗翰希尹乃至于先帝吴乞买等人在这次权力交替中的苦心孤诣。

    为了应对将来的南面之患,大帅与谷神已决心放弃大量权力,只专心经营西府,储备武力以备战,而黑旗的威胁,同样受到了金国上层各个掌权者的认同。此时宗弼等人仍然想要挑起斗争,那便让他们见识一番屠山卫的锋锐!

    从西南回来的远征军折损众多,回到云中后气氛本就悲戚,不少人的父亲、兄弟、丈夫在这场大战中死去了,也有活下来的,经历了九死一生。而在这样的局面之后,东边的还要咄咄逼人的杀过来,这种行为实际上就是藐视这些牺牲的英雄——委实欺人太甚!

    虽然金国境内军队的悍勇每年都有下降,但在西南大战前,宗翰率领的西朝廷军队仍旧是整个金国范围最能打的部队。如今虽然经历一次战败,但无论是幸存者还是牺牲者的家属们,心中的那口气却仍然是在的,他们固然在西南战败了,但并不代表东路军就能踩到这边人的头上来。

    如此这般,三月中旬开始,随着宗弼的首先抵达,其余一些大族当中的几位王爷也相继带队过来,他们一者是为了监督和见证此后比武的公平,二者自然也指着于原本西府的地盘获得一些利益。而云中城内,宗翰与希尹则举行了大规模的祭奠活动,一方面依靠深厚的底蕴发足抚恤,另一方面煽动起境内子民的气势,让所有人在心底憋足了一口气,等待着四五月间屠山卫在比武中的凶残表现。

    四月初八,挞懒(完颜昌)这等堪称国之柱石的老将抵达云中,更是将城内严肃的对峙气氛又往上提了一提。

    车队穿过积雪已经被清理开的城市街道,去往宗翰的王府,一路上的行人们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后,道路以目。当然,这些人当中也会有感到高兴的,他们或是跟随宗弼而来的官员,或是早已被安排在这边的东府中人,也有不少颇有关系的商贾或是贵族,只要时局能够有一番变化,间中就总有上位或是获利的机会,他们也在私下里传递着消息,满心期待地等着这一场虽然严重却并不伤国本的冲突的到来。

    同样的时刻,城池南端的一处牢狱当中,满都达鲁正在拷问室里看着手下用各种方法折腾已然声嘶力竭、全身是血的犯人。一位犯人拷打得差不多后,又带来另一位。已经成为云中府都巡检的他并不下场,只是皱着眉头,静静地看着、听着犯人的供词。

    这场拷打进行到一半,手下的巡捕过来报告,原本看押在牢中的一名黑旗奸细已经撑不住了。满都达鲁便起身去到牢房,朝一具尸体看了一眼,翻过来做了些许的检查。

    原本的拷打就已经过了火,讯息也已经榨干了,撑不住是必然的事情。满都达鲁的检查,只是不希望对方找了渠道,用死来金蝉脱壳,检查过后,他吩咐狱卒将尸体随意处理掉,从牢房中离开。

    牢狱阴森肃杀,行走其间,半点花草也见不到。领着一群跟班出去后,附近的大街上,才能见到行人往来的场面。满都达鲁与手下的一众同伴去到街角一处卖煮物的摊子前坐下,叫来吃的,他看着附近街市的景象,眉宇才稍稍的舒展开。

    虽然是女真人,但满都达鲁的出身并不好,他的父亲曾经在战场上当过逃兵,因为这样的污点,他后来虽然作战英勇,但升迁的机会不多,退役到云中当了巡捕,后来升至总捕,便是一般吏员的天花板,他也知道,很难真正跨过那道无形的坎,成为官员了。

    然而希尹慧眼识人,二月底将他提拔为云中府的都巡检,说不定接下来还有可能升个一两级,三四月里,算是他一生当中最为扬眉吐气的一段时间。往日里与他关系好的老战友,他做出了提拔,家中忽然也有了更多的人关心巴结,这样的感觉,委实让人陶醉。

    当然,身在官场,不可能什么事都一帆风顺。例如原本云中府四名总捕当中有一名渤海人高仆虎,他是东府安插过来的人手,原本便与满都达鲁不睦,这次满都达鲁受到提拔,对方却也摆出了姿态不给面子,甚至会在暗地里宣扬:“五月过后还不知道都巡检是谁……”这类的小摩擦,倒也算是名利场上难以避免的事情。

    从级别上来说,满都达鲁比对方已高了最关键的一层,但云中府内,总捕的自由度本就高,满都达鲁也不想上位之后便直接搞权力斗争,便按照希尹的命令,专心搜捕接下来有可能犯事的华夏军奸细。当然,局势在眼下并不开朗。

    二月下旬宗翰希尹回到云中,在希尹的主持下,大帅府发布了善待汉奴的命令。但事实上,冬日将尽的时候,本也是物资愈发见底的时刻,大帅府虽然发布了“善政”,可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可怜汉人并不至于减少多少。满都达鲁便趁着这波命令,拿着救济的米粮换到了不少平日里难以获取的讯息。

    在整个三月间,他在汉奴当中撒网、整理各类消息,随后抓捕了数十名疑似黑旗奸细的人。不过一名名拷打过滤后,最终能大概确定身份的只有两人,而这两人的地位也不高,从他们的口中,满都达鲁并没有获知太多关键的信息,反而是对方说出的黑旗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进入休眠的信息,令他稍稍的有些郁闷。

    作为刚刚登上都巡检位置的他,自然更希望早日抓住黑旗奸细中的一些大头目,如此也能真正在其余捕头当中立威。休眠的讯息难以确定,他不可能这样向谷神做出报告,但若是真的,则意味着他在这个比武期间,抓住黑旗军当中某个重要人物的几率会变得很小,甚至于谷神那边也会对他的能力感到失望。

    当然,他也并非完全束手无策。

    通过从汉奴中打探消息、广撒网的抓捕可疑人物是一个路子;针对接下来可能要开始的比武,找出屠山卫中的几个关键人物做成诱饵,等待敌人上钩是一个路子。在这两个方法之外,满都达鲁也有第三条路,正在慢慢铺开。

    对于黑旗当中已经确定的那位“小丑”,这两年来行踪愈发诡秘,难以捕捉,但在几年前之前,他在云中府进行了大量活动,期间与不少黑道人物有过往来或勾结。当年对这方面的追查不够,不少人也在这几年里陆续死了,可若是往前追溯,总是能找到几个或多或少见过这个人物的幸存者。

    满都达鲁如今已是都巡检,这一次又是奉了谷神的命令追查黑旗,三四月间,一些往日里他不愿意去碰的黑道势力,如今都找上门去逼问了一个遍,不少人死在了他的手上。到如今,有关于这位“小丑”的画影图形,总算勾勒得差不多。关于他的身高,大概样貌,行为方式,都有了相对可靠的认知。

    “今日城里有什么事情吗?”

    “听说鲁王进城了。”

    “东边的真是不想给我们活路了啊。”

    “看屠山卫的吧。”

    众人吃着东西,在路边交谈。

    时间是下午,阳光明媚地从天空中照射下来,路边的雪堆融化了大半,道路或泥泞或湿润,在转角小广场上,行人来去,不时能听到打铁铺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与这样那样的吆喝。路旁的满都达鲁等人说起屠山卫时,面上也都带着狰狞的、恨不得上阵杀敌的神色。

    完颜昌的车驾进了宗翰府,过得一阵又出来,宗弼等人已经陪在旁边哈哈大笑了。如今的云中府内,光是王爷身份的人便聚集了十名以上,这个晚上,为完颜昌接风的宴席上他们又会聚集过来,宗翰、希尹、高庆裔、韩企先与宗弼、完颜昌等人又会展开这样那样的唇枪舌剑,等待着接下来见真章的那一刻。

    完颜德重、完颜有仪等人也正活跃在这样的氛围当中,他们或是看望和走访屠山卫的战士,或是参与这样那样的宴请,为所有人打气,在有些时候,年轻的勋贵之间也会因为意气之争而打起来。有的时候他们走在街市上,也会发现,城市中的树木已然有了新叶,城池内除了黑黑白白的颜色,也已经有了春蕾绽放、蓄势待发的气息。

    对于云中府的众人来说,最为绝望的时刻,是获知西南战败的那些时日,城中的勋贵们甚至都已经有了失势的最坏的心理准备。谁知道大帅与谷神果断的北行,即便已居于弱势,仍旧在势力纷乱的上京城里将宗干宗磐等人摆平,扶了年轻的新帝上位,而骄矜自大的宗弼认为西府已经失去锐气,想要与屠山卫展开一场比武。

    有什么能比山穷水尽后的柳暗花明更加美妙呢?

    从后往前回溯,四月上旬的那些时日,云中府内的所有人都在心中鼓着这样的劲,尽管挑战已至,但他们都相信,最困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有着大帅与谷神的运筹帷幄,将来就不会有多大的问题。而在整个金国的范围内,虽然意识到小规模的摩擦必然会出现,但不少人也已经松了一口气,各方搁置了斗争的想法,无论是老将和中坚都能开始为国家做事,金国能够避免最糟糕的处境,实在是太好了。

    云中城外,大量的士兵已经聚集过来,他们每日操练,等待着“比武”的到来。距离他们不算远的地方有汉奴居住的村庄,那里依然显得死气沉沉,冬日里冻饿致死的奴隶们暂时还没有被运出去,但幸存者们似乎比冬日里要好过了些许?

    穿过原野,河湾上的冰面,时不时的会发出雷鸣般的轰响。那是冰层裂开的声音。

    仿佛是百废待举、充满了活力的城池……

    汤敏杰站在街上,看着这一切……

    满都达鲁正在城内寻找线索,结出一张巨网,试图抓住他……

    *************

    四月初九是平凡无奇的一个晴天,许多年后,满都达鲁会想起它来。

    那一天并没有发生太多令他感到出奇的事情,这一天的上午,他依照旁人的线索,抓住了一名逃窜多年的匪人,从他口中打听出了一两件与“小丑”发生过关联的事件,更加丰富了他对这位华夏军细作高层的测写。

    对这匪人的拷打持续到了下午,离开衙门后不久,与他素有嫌隙的北门总捕高仆虎带着手下从衙门口匆匆出去。他所管辖的区域内出了一件事情:从东面跟随宗弼来到云中的一位侯爷家的儿子完颜麟奇,在闲逛一家古董店铺时被匪人离奇绑走了。

    这些来到西边的勋贵子弟,目的固然也是为了争权,但在云中的地界被绑,事情委实也是不小。当然,满都达鲁并不着急,毕竟那是高仆虎的管辖区域,他甚至希望事情解决得越慢越好,而在私下里,满都达鲁则安排了一些手下,令他们偷偷地调查一下这件罪案。若是高仆虎无能为力,上头降罪,自己这边再将案子破掉,那打在高仆虎脸上的一巴掌,也就结结实实了。

    这一天的太阳西斜,随后街头亮起了灯盏,有车马行人在街头走过,各种细细碎碎的声音在人间聚集,一直到深夜,也没有再发生过更多的事情。

    多年后,他会一次次的想起曾漫不经心地度过的这一天。这一天唱起的,是西府的挽歌。

    网还未结成,一位名叫汤敏杰的华夏军成员,落下了痛苦的棋子……

第一〇一四章 小丑(二)

    世界如常运转。

    四月初十、四月十一……四月十二,走进云中府衙侧院后不久,满都达鲁遇上了匆匆忙忙出来的高仆虎一行。两队人稍稍对峙,看起来没有睡好的高仆虎躬身行礼,退让到道旁,待到满都达鲁等人过去后,对方才朝着衙门外灰溜溜地去了,衣袖中似乎还笼着作为早餐的胡饼。

    “老高那边如何了?”

    去到里头分配给巡捕们的公房,挥退一些人,满都达鲁才与身边的几名心腹开口说起话来:“看着不太如意啊。”

    “挨骂了吧,袖子里饼还没吃完,就急着出去了。”接话的是满都达鲁从军时的老战友,绰号“老刀”的,身材高大,满脸麻子,擅长刑讯也擅长观察,很显然,他也看到了高仆虎袖子里的端倪。

    “这两天,听说上头差点打起来了,丢了的那位公子,他爹可不是省油的灯,到处奔走。昨晚梁王那边还趁机跟大帅发难,估计知府老爷这里也是被骂。老爷挨了骂,高仆虎能好过吗。”

    周围有消息灵通的捕快说起这事,也有人笑着说道:“还好咱们这边没事。”

    这边没事也是有原因的,完颜希尹升调满都达鲁时便与云中府打过了招呼,眼下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抓捕黑旗奸细,保障五月比武的进行,因此勋贵失踪的事情一时间便落不到这边来。

    满都达鲁想了想:“还没有进展吗?咱们这边有没有查到什么?若是一般绑票,眼下也该有人来提要求了。”

    “蹊跷的便是没有要求,其实按眼下云中的形势,真为发财的,谁敢这时候来触霉头啊。就怕这中间水深,说不定东边人自己做的也有可能。一个大活人,逛着古董店,外头还有亲卫跟着,突然不见了。这事情处处透着鬼呢……”

    “若是黑旗也有可能……”

    “可能是有,不过……抓几个勋贵,让两边多吵几架?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好处能有多大……”

    众人议论一番,满都达鲁道:“现在难说,接着查。他抓不住人,我们抓住了,也是一桩美事。”

    四月十二平静地过去,随后是四月十三。衙门里的事情琐琐碎碎,对于黑旗、小丑这些事情的追索一直在继续,他知道迟早会出现成果,但眼下只能如此积累。

    到得十三这天下午,忽然接到了谷神府的召见,满都达鲁匆匆赶去,希尹在书房里见了他,对于他的工作稍作询问,随后转到了另外的话题上。

    “完颜麟奇的事,听说过没有?”

    “卑职知道……”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黑旗做的?”

    “卑职觉得……确实有……一定的可能……卑职这几天其实也在暗中追查此事的线索……”满都达鲁谨慎地回答。

    希尹点了点头:“多查查这件事。”随后摆手,“你回去吧。”

    满都达鲁明白过来,离开之后,便调集手下开始全力调查高仆虎手上的这个案子。他此时的调查已经稍稍有些晚,第一手的资料大多集中在高仆虎的手中,他也不好跟高仆虎去要,只是让人暗中打听。

    到四月十四这天的夜晚,两拨人又在衙门侧院的路上遇见,高仆虎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后还是退到道旁,拱手行礼,这一次的动作干脆得多。满都达鲁扬着下巴走了过去,待到高仆虎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廊道那头,一直前行的满都达鲁才回过头来,微微蹙眉。

    “老高有问题。”一旁的老刀也靠近过来,低声说着。

    两帮人素有怨仇,早两天高仆虎为了完颜麟奇的案子奔走,被知府骂得早餐都来不及吃,见到满都达鲁后,不情不愿地让了道。今天晚上的光芒虽暗,对方看来也如前两天一般的让道,但他脸上的气色,却显然有些不同了。

    这么快就破了案子?

    可为何不做宣扬?

    上头不是还在争吵扯皮吗?

    满都达鲁心中疑惑,过得片刻,便安排了人手,一方面开始查高仆虎,另一方面,开始去完颜麟奇父亲那边观察打探,看看被绑的那名小勋贵,到底有没有回来。

    四月十五,有消息反馈过来。完颜麟奇并未回来,但高仆虎眼下所在城北的牢狱当中,已经加派了看管的人手,很可能抓住了什么人。

    偌大的云中府,牢房并不止府衙这边的一个,城北的那座小牢,过去用的人一直不多,后来大多默许是北门附近总捕使用的一个据点与私牢了。满都达鲁犹豫片刻,想到希尹两天前的接见,当即点起人马,朝北门那头过去。

    城市的天空中正涌起厚厚的白云,阳光如同利剑,从云的缝隙中直射下来,街面之上行人往来,一切如常。这个时候,落向西府的刀子,已经刺进云中的心脏里了。

    下午时分,抵达云中府北门的那座牢房附近时,满都达鲁看到好几队的王府私兵已经围住了这附近,虽然未曾打出正式的依仗来,但不少懂得看风向的路人,都已经绕道而行。

    “出事了……”脑后似乎有无数的蚂蚁在爬,满都达鲁吩咐手下,“去通知谷神,要出事了……”

    *****************

    四月十五午时过后,完颜昌抵达了云中城北的这处带着监牢的院落,进入稍微宽敞些的大堂后,他看到了宗弼与其余两位女真王爷,随后又有两位王爷一齐抵达这里。

    “粘罕的地方,私设公堂,不好吧。”他如此质疑。

    宗弼回答:“大案子,不私下里看看,便审不了了。”

    完颜昌是初八抵达云中的,初九,他便知道了完颜麟奇这个小辈被绑架的事情,此后宗弼凭借这件事情不断发难——这并不出奇,从三月里抵达云中开始,宗弼与宗翰等人之间,每日里都有剑拔弩张的对峙和冲突,这一次毕竟是为了分西府的权力过来的,完颜昌倒也并不排斥这样的寸土必争。

    初九下午到十五,不过区区六天时间,宗弼那边说已然破了案,整个事情甚至会在这次东西之争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完颜昌心有疑惑,但也大概猜了猜,整件事可能已经波及到了云中最高层。

    衙役搬上来的陈旧卷宗约有半尺高,最上方是几分新留下的口供,另外还有一些染血的刀枪、令牌等事物作为证据,也不知都是从哪里弄来的,之后被带上了四名犯人以及被解救出来的小勋贵完颜麟奇。

    审问在六位女真王爷面前开始。

    整个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

    四名犯人当中的一名黑旗军成员,伙同谷神府上的一名女子,一同于初九下午绑架了完颜麟奇,当总捕高仆虎找到他们时,谷神府上的女子趁乱逃跑,而那位黑旗军的成员被抓了起来,在严刑拷打半天时间后,这位黑旗军成员招供了一系列的惊天内幕:

    在十数年的时间内,谷神府上的“汉夫人”陈文君依靠身份之便,长期向南方传递金国这边的重要讯息,她首先勾结的是武朝的密侦司,后来在配合武朝的同时也与华夏军结成盟友。

    中原沦陷之后,这位“汉夫人”不仅向南方传递了无数重要的情报,也直接或间接地帮助了大量抗金义士与黑旗成员在金国脱离危险。正是她所传递的重要消息,替南面的黑旗军打探清楚了女真第四次南征的虚实。供词中称,若非有这些消息的辅助,西南之战华夏军想要获得胜利,很可能还要艰难好几倍。

    根据这位黑旗成员的招供,高仆虎随后还起出了他所保存的关于消息传递、安排汉奴或是俘虏逃亡的大量证据。随后又抓住了三名来不及逃遁的、有过牵扯的黑道人物,进一步佐证了这一切讯息的真实性。甚至于有些线索,隐隐约约的还指向了一直以来心慕汉学的谷神完颜希尹……

    完颜昌与其余几人翻阅着这些供词与证据,一条条的线索在文字和话语中拼凑成网。过得许久,完颜昌放下卷宗,手掌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事情偏生就这么巧,被抓之后证据一桩桩一件件都准备好了。这些供词里黑旗、武朝的重要人物一个不见,就剩下这三个混混过来佐证这些事……你打的是什么样的主意!”

    他走近四名犯人中的那名黑旗成员,跪在地上的这人半身是血,身形消瘦,他双手垂在地上,到得近处才能看见十根手指指甲尽去,已经血肉模糊了。完颜昌抬起脚,一脚踩在他的右手上,那人便是一声惨叫,倒在地上不住抽搐哀嚎,口中的鲜血与唾沫都在流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哭嚎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黑旗的犯人没有回答,后方的完颜宗弼倒是站了起来:“——叔父,这重要吗?”

    完颜昌回头看看宗弼,再看看其余四人的眼神,过得片刻,却也微微叹了口气。

    “……不重要了。”

    他松开脚,走向屋外,屋外的天空中有悠悠的白云。地上的黑旗俘虏躺在血泊中,被掀掉了所有指甲的右手又开始流血了,他只是躺着,目光望着外头,口中啊啊啊啊的再叫了几声,流着血和口水。旁边三名犯人都是云中有名的悍匪,他们的目光是仇恨他的,可是看着他在地上抽动的样子,却没有人敢真正的靠近他。

    “啊啊啊……嘿嘿嘿……”

    他仿佛是失了常性了,痛苦过后,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几声。

    *****************

    满都达鲁还并不知道具体发生的事情,整个下午和晚上,他都在外头不断地奔走。

    在发现牢狱外头的卫士并不寻常后,他便知道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连忙教人去通知谷神。然而派过去的人不久后过来回报,谷神并不在府上,而即便在府中,每日拜访的官员众多,一些小捕快也根本无法插队过去禀报事情。

    傍晚时分他在那边出来的人群里认出了宗弼的身影,连忙转头,亲自朝谷神府过去。时间渐渐入夜,他一直在这里等到接近子时,希尹的车驾才出现在外头的道路上。满都达鲁此时也顾不得礼仪了,直接冲向车驾,大声开口求见。

    车队停了下来,完颜希尹在那边掀开了帘子,让满都达鲁过来说话,满都达鲁向他报告了下午的所见。马车内的老人表情严肃而冷漠,待到满都达鲁说完,才缓缓的、用有些复杂的神色打量了他片刻。

    “我知道了。”他说,“你回去吧。”

    “……”

    满都达鲁微微的愣了愣,但随后车驾启程,他行礼退开。

    此时的时间已近深夜,满都达鲁带着疑问回到衙署,与尚未散去的两名同伴碰了面。其中一人跟他说,下午时曾有他家中的亲戚过来,要他立刻去他表兄家一趟,似乎是谁出了什么事。满都达鲁此时哪还有心情理会远亲,挥挥手将事情抛诸脑后,随后一咬牙,从衙门当中取出了以前用过的夜行衣。

    一行三人驾车再度去到城北,在那座牢狱附近换上了衣服,从院墙的一侧翻进去。三人曾经都在军中当过斥候,而今又是公门众人,这一路潜入驾轻就熟。到了监牢之中,打晕了夜间看管的两人,再朝犯人已经基本清空的监牢最里面去。

    最里侧的牢房也最为重要,沿着走廊探查过去,里头还有灯火,两名狱卒搬了张桌子坐在那边一面吃东西一面闲聊,满都达鲁迅速冲锋突进,在其中一人反应过来前便打晕他,同时将刀锋指向另一人的脖子。

    战友老刀也随即过来,将这名狱卒制住。

    到得此时,满都达鲁才来得及环顾周围的牢房。这最里头关的犯人一共四名,都是分开看管,左边牢房中一名受了逼供拷打的犯人他甚至还认识。当下皱了皱眉,搜出钥匙走近过去。

    “山狗,怎么回事?你怎么进来了?”

    那绰号山狗的男子往日里便是个情报贩子,两人之间甚至有些私交。此时满都达鲁虽然还带着面罩,但对方听着声音,又仔细看了看,便飞快地朝这边冲来,隔着牢房的栏杆便要抓满都达鲁的衣服,他的声音低哑而急促。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我们所有人都被阴了,那黑旗的畜生……”

    “黑旗的什么?”满都达鲁反手抓住对方的手。

    山狗指向最里头的那间牢房,那牢房之中半身带血的犯人与其余三人不同,他对于有人冲进来的景象没有半点好奇心,只是静静地坐在稻草上,靠着后方的墙壁,目光望着里侧墙壁上一个小小的窗口,看着从那里渗进来的星光。

    他似乎还在轻轻地哼着什么东西。

    “那家伙是黑旗的……中计了……东西两府要打起来,等不到比武了……”

    “你胡说什么,怎么会打起来。”

    “他把汉夫人兜出来了,证据确凿,跑不掉了,谷神也跑不掉了……他把汉夫人兜出来了……”

    满都达鲁听着对方的声音,周围忽然间像是安静了些许,“他把汉夫人兜出来了”这句话在他的脑子里回荡,正在朝现实当中沉淀下来,有些东西在胃里翻腾,像是要吐出来。他想起不久前街道上完颜希尹的眼神,随后他放开“山狗”的手,步伐迅速地走向那边的牢房,拿出钥匙,便要打开这黑旗俘虏所在的房间,他要一刀结果了对方!

    锁被打开了,轻轻的,“咔嚓”的声音,他听到牢房里年轻人哼着的什么,随后又有响声从后方出现。

    “——杀了他也没用了,大人。”

    牢房的那边有人陆续过来,以高仆虎为首,一个两个的手上都拿着弩弓。满都达鲁走了两步,将长刀指向俘虏的脑袋,他听见对方喉间似乎哼了什么……

    “……岸上住。”

    扭过头去,高仆虎张开双手走过来:“已经在六位王爷面前过了场面了!证据有山那么高!来,大人,您是谷神大人亲自提拔上来的都巡检,现在便一刀宰了他,为谷神大人杀掉证人吧!”

    满都达鲁微微迟疑了片刻,外头的两名战友已经做出防御的姿态,高仆虎并不在意,径直走进牢房。

    满都达鲁举着刀抵住那黑旗俘虏,目光则盯着高仆虎:“这畜生真的……咬了谷神?”

    高仆虎笑着:“要不是他,我们还真不知道,原来就是因为谷神,咱们西路军才丢了那么多的消息,才在西南,死了那么多人。”

    “你知不知道,没有了谷神,我大金……”

    满都达鲁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然而话还没说完,被他用刀抵住的那名黑旗俘虏似乎是缓缓的抬起了头,口中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满、都、达、鲁?”

    满都达鲁扭头看他,这坐在地上的华夏军俘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上血肉模糊,衣服里似乎也挨了用刑,乱糟糟的头发间,只有疲惫的眼神能够反射些许光芒了。他静静地望着他,随后又沙哑地说道:“是你杀了卢明坊吧?”

    “……就是老子,怎么样?”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报复你。”华夏军俘虏的话语平铺直述,到这里将脑袋转开了,继续看上方小窗口透进来的星光,“后来我调查了一下,你有一个儿子……”

    “儿子……”满都达鲁蹙起眉头,一旁的高仆虎听得这俘虏眼下的嗓音,似乎也微微有些吃惊,看看对方,再看看满都达鲁:“他没有儿子啊……”

    “从军中退出来,当了捕头,为了功勋和上进,得罪的人多,不敢要孩子,实际上是生了一个送到你远房表兄那边抚养了,说是战友的遗腹子,你很少去看,现在十一岁,长得跟你还真的有点像……”

    他的目光再度望向满都达鲁:“你做事忙,出去以后多看看他吧,我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卢明坊的事,我们两清了……”

    这样的话语平静,令得满都达鲁与高仆虎都微微的愣了愣,满都达鲁忽然想起子夜时在衙门当中同伴告诉他的远方表兄过来的事情……耳边听得笑声幽幽地响起来。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被刀尖抵着额头的华夏军俘虏望着满都达鲁,此时渐渐的笑起来,那笑声由低转高,将阴森的牢房衬托得犹如鬼蜮,只听他笑着:“嘿嘿嘿黑哈哈哈哈哈……你们看,你们看他的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高、小高你有没有看到,满都,哈哈……达鲁,哈哈哈哈……你们看看他,大家快看啊,他是不是要哭了……”

    他口中的“小高”,自然便是高仆虎,此时俨然是发现了有趣玩具的孩童,也不管刀尖是不是抵在自己头上,忍不住伸手要去抓高仆虎的裤腿。满都达鲁手上抖了抖,高仆虎便扑过来,从他手上夺刀,两人在牢房里几下交手,那华夏军的俘虏也不管刀光剑影,还坐在地上笑。

    “哈哈哈哈,满都达鲁,你儿子的眼睛跟你好像啊……打死他,宰了他,快出去看看你儿子,去晚了我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快打啊——”

    高仆虎夺下满都达鲁的刀,一脚将这笑声诡异而渗人的华夏军俘虏踢翻在角落里。他身体蜷缩成一团,犹自在地上呼呼不停,笑声中还哼着无比诡异的旋律。

    “呼呼呼嘿嘿嘿嘿,一条大河……波浪宽……满都达鲁……咳咳,上不了岸,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一条大河……”

    这或许是最后让他感到快乐的东西了。星光从微小的窗口里照射进来,牢房当中灯火摇曳,将众人的身影投射在阴森的墙壁上,高仆虎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愣了片刻,终究还是挡在了犯人与满都达鲁之间。满都达鲁整个人似乎也在那僵了一阵,随后他缓缓的从脸上扒下黑色的面罩,目光扫过了众人,径直从牢房里走出去。

    他们是私下里的潜入,一众捕快原本是要抓住他们的,但这一刻,众人都知道了满都达鲁儿子的事情,不由得面面相觑,高仆虎为难了一阵,终于还是挥手让人让开路。待到满都达鲁的身形走远,他挥了挥手,低声道:“节哀顺变……”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身边,疯狂的笑声爆开了:“节哀顺变,哈哈哈哈哈,小高你太会说话了哈哈哈哈哈哈,节哀顺变哈哈哈哈哈,你看我喜欢你——别打……咳咳咳咳……”

    这肆无忌惮的笑声远远的传到满都达鲁的耳朵里,他额头上青筋暴起,便要操起刀不顾一切地杀回去,但终于还是作罢。他匆匆地离开监牢,朝表兄居住的地方赶去……

第一〇一五章 小丑(三)

    夜空之中星光稀疏。满都达鲁骑着马,穿过了云中府凌晨时分的街道。半途当中还与巡城的士兵打了照面,后方的两名同伴为他取了令牌以供查验。

    奔行许久,抵达了城市西面表兄表嫂所在的长街,他拍打着房门,随后表兄从房内冲出来开了门。

    “去晚了我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眼睛——”

    他的脑海中响着那俘虏仿佛疯了一般的笑声,原以为家中的孩子是被黑旗绑架,然而并不是。表兄拖着他,奔向街道另一头的医馆,一面跑,一面凄然地说着下午发生的事情。

    昨日下午,一辆不知哪来的马车以高速冲过了这条长街,家中十一岁的孩子双腿被当场轧断,那驾车人如疯了一般毫不停留,车厢后方垂着的一只铁钩挂住了孩子的右手,拖着那孩子冲过了半条长街,随后割断铁钩上的绳子逃跑了。

    孩子被马车拖成一个血人,匆忙送到医馆,此时还活着,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这孩子确实是满都达鲁的。

    早些年回到云中当捕快,身边没有后台,也没有太多升迁的途径,于是只好拼命。北地的民风悍勇,一直以来活跃在道上的匪人不乏军中出来的好手、甚至是辽国覆灭后的余孽,他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干脆将孩子悄悄送给了表兄表嫂抚养。此后过来看望的次数都算不得多。

    这几年地位渐高,原本祸及家人的可能已经不大了。然而又有谁能料到黑旗之中会有这般疯狂的亡命徒呢?

    一路行至医馆,守在这边的表嫂早已哭得双目红肿,他们抚养那孩子多年,也都已有了真的情感,眼见着满都达鲁到来,表嫂便拖住他向他诉说凶徒的可恶,要他一定抓住对方,千刀万剐。满都达鲁说不出话来,随着大夫走向医馆当中,到得木门附近时,甚至微微的有些迟疑,恍惚了一下,才迈步进去。

    大夫在他耳边述说着情况。

    满都达鲁看着床上那满身药味的孩子,一时间觉得大夫有些聒噪,他伸手往旁边推了推,却没有推到人。旁边几人疑惑地看着他。随后,他拔出了刀。

    床上十一岁的孩子,失去了两条腿、一只手,一张脸在地上拖过半条长街,也早已变得血肉模糊。大夫并不保证他能活过今晚,但即便活了下来,在往后漫长的人生里,他也仅有一只手和半张脸了,这样的生存,任谁想一想都会觉得窒息。

    满都达鲁的刀锋朝着孩子指了过去,脚下却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一旁的表嫂便尖叫着扑了过来,夺他手上的刀。哭嚎的声音响彻夜空。

    他面上的神情时而凶戾时而恍惚,到得最后,竟也没能下得了刀子,表嫂大声哭喊:“你去杀凶徒啊!你不是总捕头吗你去抓那天杀的凶徒啊——那畜生啊——”

    满都达鲁摇摇晃晃地被推出了房间,周围的人还在咬牙切齿地劝他必要抓住凶徒。满都达鲁脑海中闪过那张疯狂的脸,那张疯狂的脸上有平静的眼神。

    “是你杀了卢明坊吧?”

    “……卢明坊的事,我们两清了。”

    去年抓那名叫卢明坊的华夏军成员时,对方至死不降,这边一时间也没弄清楚他的身份,厮杀之后又泄愤,几乎将人剁成了许多块。后来才知道那人乃是华夏军在北地的负责人。

    如今那被剁成几块的尸体,与房间里仍然活着的孩子的样子,隐隐重叠在一起了。

    “啊——”

    他在夜色中张嘴嘶吼,随后又扬刀劈砍了一下,再收起了刀子,踉踉跄跄的奔突而出。

    上马,一路狂奔,到得北门附近那小监狱门前,他拔出刀子试图冲进去,让里头那畜生承受最巨大的痛苦后死掉。然而守在外头的捕快拦住了他,满都达鲁双目通红,看来可怖,一两个人阻拦不住,里头的捕快便又一个个的出来,再接下来高仆虎也来了,看见他这个样子,便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一群人扑上来,将满都达鲁制住……

    漫长的黑夜间,小监狱外没有再平静过,满都达鲁在衙门里属下陆陆续续的过来,有时候争斗吵闹一番,高仆虎那边也唤来了更多的人,守卫着这处牢狱的安全。

    这个时候,可怕的风暴已经在云中府权力上层席卷开来了,下方的众人还并不清楚,高仆虎知道谷神多半要下去,满都达鲁也是一样。他往日里跟满都达鲁硬碰,那是官场上不能让步的时候,而今自己这边的目的已经达到,看满都达鲁那疯了一般的模样,他也无心将这事情变作不死不休的私仇,只是让人去暗中打探对方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月十六的凌晨去尽,东方吐露晨曦,随后又是一个微风怡人的大晴天,看来平静祥和的街头巷尾,路人依然生活如常。此时一些奇怪的氛围与流言便开始朝中层渗透。

    四月十七,有关于“汉夫人”出卖西路军情报的消息也开始隐隐约约的出现了。而在云中府衙门当中,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满都达鲁与高仆虎的一场角力似乎是吃了瘪,不少人甚至都知道了满都达鲁亲生儿子被弄得生不如死的事,配合着关于“汉夫人”的传闻,有些东西在这些嗅觉敏锐的捕头之中,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这日下午,高仆虎带着数名属下以及几名过来找他打探情报的衙门捕快就在北门小牢对面的街市上吃饭,他便私下里透出了一些事情。

    “……娘的,那人就是个疯子,老子前天晚上才知道……娘的,是我被耍了,这疯子,来送死之前还设了局,干了满都达鲁的亲儿子,现在那小孩子十一岁,只有一个手还能用,这他娘是我我也得疯……”

    他回忆起最初抓住对方的那段时间,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对方受了两轮刑罚后痛哭流涕地开了口,将一大堆证据抖了出来,此后面对女真的六位王爷,也都表现出了一个正常而本分的“囚犯”的样子。直到满都达鲁闯进去之后,高仆虎才发现,这位名叫汤敏杰的囚徒,整个人完全不正常。

    “娘的……疯子……多半是华夏军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给东边的递刀子来的……根本就不要命了……”

    他一面咬牙切齿地说,一面喝酒。

    旁边有捕头道:“若是这样,这人知道的秘密一定不少,还能再挖啊。”

    “你以为我没挖?”高仆虎瞪了他一眼,“那天晚上我便将他抓出去再折腾了一个时辰,他的眼睛……就是疯的,天杀的疯子,什么多余的都都撬不出来,他先前的屈打成招,他娘的是装的。”

    “才一个时辰,是不是不够……”

    “他抖出的消息把谷神都给弄了,接下来东府接手,老子要升官。满都达鲁儿子那样了,你也想儿子那样啊。这人接下来还要过堂,要不然你进去接着打,让大家伙儿见识见识手艺?”高仆虎说到这里,喝一口酒:“等着吧……要出大事了。”

    大事正在发生。

    这天晚上,云中城墙的方向便传来了紧张的鸣镝声,随后是城市戒严的鸣锣。云中府东面驻扎的军队正在朝这边移动。

    宗翰府上,剑拔弩张的对峙正在进行,完颜昌以及数名实权的女真王爷都在场,宗弼扬着手上的口供与证据,放声大吼。

    “……来啊,粘罕!就在云中府!就在这里!你把府门关上!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一个全都做了!你就能保住希尹!要不然,他的事发了!证据确凿——你走到哪里你都说不过去——”

    “道貌岸然!沽名钓誉!你们在上京,口口声声说为了女真!我让你们一步!到了云中按你们的规矩来,我也照规矩跟你们玩!现在是你们自己屁股不干净!来!粘罕你霸道一世,你是西朝廷的老大!我来你云中,我没有带兵进城,我进你府上,我今天连身厚衣服都没穿,你有种包庇希尹,你现在就弄死我——”

    宗弼当着宗翰面前嚷了好一阵,宗翰额上青筋贲张,陡然冲将过来,双手猛地揪住他胸口的衣服,将他举了起来,周围完颜昌等人便也冲过来,一时间厅堂内一团混乱。

    然而直到最后,宗翰也没能真正下手殴打宗弼这一顿。

    关起门来,他能在云中府杀掉任何人。但从此之后,金国也就算完了……

    ***************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阴森的牢房里,星光从小小的窗口透进来,带着古怪腔调的歌声,偶尔会在夜里响起。

    自六名女真王爷一齐审问后,云中府的局势又酝酿、发酵了数日,这期间,四名囚犯又经历了两次过堂,其中一次甚至见到了粘罕。

    城市经历了一次戒严,但第二日便又解除掉了。最里间的疯子有时候会跟“小高”询问起外界的情况,高仆虎适应了这种冒犯,也会随口地说起一些。当然,他能接触的层级不高,有些时候看到的表象,已经是高层争斗扯皮透出来的边角料了。

    虽然“汉夫人”泄露情报导致南征失败的消息已经在下层传开,但对于完颜希尹和陈文君,正式的抓捕或下狱在这几日里始终没有出现,高仆虎有时候也忐忑,但疯子安慰他:“别担心,小高,你肯定能升官的,你要谢谢我啊。”

    高仆虎便也会说一句:“那就谢谢你啦。”

    他便在夜里哼唱着那曲子,眼睛总是望着窗口的星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牢房中其他三人虽然是被他连累进来,但通常也不敢惹他,没人会随便惹一个无下限的神经病。

    哼那歌曲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带着几分轻松,瘦弱的身体靠在墙壁上,明明身上还带着各种各样的伤,但那样的痛楚中,他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卸下了山一般沉重枷锁一样,正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到来。当然,由于他是个疯子,或许这样的感觉,也只是假象罢了。

    四名犯人并没有被转移,是因为最关键的过场已经走完了。好几位女真实权王爷已经认定了的东西,接下来人证就算死光了,希尹在实际上也逃不过这场指控。当然,犯人当中外号山狗的那位总是为此惴惴不安,害怕哪天晚上这处牢狱便会被人放火,会将他们几人活生生的烧死在这里。

    他因此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这一天的深夜,那些身影走进牢房的第一时间他便惊醒过来了,有几人逼退了狱卒。为首的那人是一名头发半白的女子,她拿起了钥匙,打开最里头的牢门,走了进去。牢房中那疯子原本在哼歌,这时候停了下来,抬头看着进来的人,然后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

    在牢房当中这么些时日,山狗见那疯子的模样都是很讨嫌很惫懒的,不管谁来,他就在那稻草堆上躺着或是坐着,若不是抓了他起来,他对着谁都显得无所谓,但只有这一次,他是主动的站起来。

    当然不久之后,山狗也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只见两人在牢房中对望了片刻,是那疯子嘴唇动了几下,随后主动地开了口,说的一句话是:“不容易吧……”

    头发半百的女人衣着贵气,待他这句话说完,猛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这声音响彻牢房,但周围没有人说话。那疯子脑袋偏了偏,然后转过来,女人随后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脑袋还是晃了晃,名叫汤敏杰的疯子微微垂着头,先是曲起一条腿,随后曲起另一条腿,在那女人面前缓慢而又郑重地跪下了。

    接着是那女人的第三巴掌,随后是第四巴掌、第五巴掌……汤敏杰直直地跪着,让她一巴掌一巴掌地打下去。如此过得一阵,那女人有些沙哑地开了口:“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

    “……没有”汤敏杰道,“……您于我有恩情。”

    “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天下汉人的事情?”

    “……您于天下汉人……有大恩大德。”

    “我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华夏军的事情!?”

    “……没有,您是英雄,汉人的英雄,也是华夏军的英雄。我的……宁先生曾经特别叮嘱过,一切行动,必以保全你为第一要务。”

    陈文君又是一巴掌落了下来,沉甸甸的,汤敏杰的口中都是血沫。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只有除掉希尹,才能避免东西两府从此形成合力……”

    又一巴掌落下。

    “所以我就活该吗?”

    “……才能避免金国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将对抗华夏军视为第一要务……”

    又是一巴掌。

    “我这些年救了多少人?我不配有个善终吗?”

    “……如此,才能避免将来华夏军北上,女真人真的形成强力的抵抗……”

    又是沉重的巴掌。

    “你们华夏军这样做事,将来怎么跟天下人交代!你个混账——”

    “……我们能够提前几年,结束这场战斗,能够少死几万人、几十万人,我没有其它办法了……”

    “我不求善终,可我的家人、我的孩子,他们毕竟是我的孩子……”

    “……我做下的是十恶不赦的事情……”

    一巴掌、又是一巴掌,陈文君口中说着话,汤敏杰的口中,也是喃喃的话语。而在说到孩子的这一刻,陈文君陡然间朝后伸手,拔出了头上发簪,尖利的锋锐朝着对方的身上挥了下去,汤敏杰的眼中闪过解脱之色,迎了上来。

    在决心做完这件事的那一刻,他身上一切的枷锁都已经落下,如今,这剩下最终的、无法偿还的债务了。

    “啊——”

    陈文君口中有悲戚的吼叫,但发簪,还是在空中停了下来。

    汤敏杰微微等待了片刻,随后他朝上方伸出了十根手指都是血肉模糊的双手,轻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场面都已经走过了,希尹不可能脱罪。你可以杀我。”

    他轻声说着,将发簪拉向自己的喉咙。

    “……我自知做下的是十恶不赦的罪行,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偿还我的罪行了。我们身在北地,如果说我最希望死在谁的手上,那也只有你,陈夫人,你是真正的英雄,你救下过无数的人命,如果还能有其他的办法,即便让我死上一千次,我也不愿意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来……”

    牢房之中,陈文君脸上带着愤怒、带着凄凉、带着眼泪,她的一生曾在这北地的风雪中庇护过无数的生命,但这一刻,这残酷的风雪也终于要夺去她的生命了。另一边的汤敏杰伤痕累累,他的十根手指血肉模糊,一头乱发当中,他两边脸颊都被打得肿了起来,口中全是血沫,几颗门牙早已经在拷打中不见了。

    在过去打过的交道里,陈文君见过他的各种夸张的神情,却从未见过他此时此刻的样子,她从未见过他真正的哭泣,然而在这一刻平静而惭愧的话语间,陈文君能看见他的眼中有泪水一直在流下来。他没有哭声,但一直在流泪。

    他将脖子,迎向发簪。

    陈文君“啊——”的一声,挥手挣开了他,随后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上。

    牢房里安静了片刻,汤敏杰才又缓缓地爬起来。

    “你杀了我。我知道这不能赎罪……请你杀了我。”

    随后是跪着的、重重的磕头。陈文君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过得片刻,她的脚步朝后方退去,汤敏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泪水,见她退后,竟像是有些害怕和失望,也定了定,随后便又磕头。

    嘭——

    那额头砸在地上。他的喉间,似乎也有哽咽的声音出来了。

    陈文君退出了牢房,她这一辈子见过无数的风波,也见过无数的人了,但她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那牢房中又传来嘭的一声,她扔开钥匙,开始大步地走向牢房外头。

    嘭——

    嘭——

    嘭——

    那是额头撞在地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但陈文君等人终于从牢房中离开了,狱卒捡起钥匙,有人出去叫大夫。大夫过来时,汤敏杰蜷缩在地上,额头早已是鲜血一片……

    ***************

    止血、包扎……牢狱之中暂时性的没有了那哼唱的歌声,汤敏杰昏昏沉沉的,有时候能看见南边的景象。他能够看见自己那早已死去的妹妹,那是她还很小的时候,她轻声哼唱着稚气的儿歌,那儿歌哼唱的是什么,后来他忘记了。

    再后来他跟随着宁先生在小苍河学习,宁先生教他们唱了那首歌,其中的旋律,总让他想起妹妹哼唱的儿歌。

    “……这是伟大的祖国,生活养我的地方,在那温暖的土地上……”

    在那温暖的土地上,有他的妹妹,有他的家人,然而他已经永远的回不去了。

    又或许,他们就要相见了……

第一〇一六章 小丑(完)

    现实的声音、腐臭和血腥的气息终于还是将他惊醒。他蜷缩在那带着血腥与臭味的茅草上,仍旧是牢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阳光从窗外漏进来,化成一道光与浮尘的柱子。他缓缓动了动眼睛,牢房里有另外一道人影,他坐在一张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汤敏杰也看着对方,等着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他喘着气,有些艰难地往后挪,随后在茅草上坐起来了,背靠着墙壁,与对方对峙。

    “……金国已经亡了吗?这牢房里,天天有人进来逛……”

    他不曾想过这牢狱当中会出现对面的这道身影。

    那是身材高大的老人,满头白发仍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身上是绣有龙纹的锦袍。

    “金国未亡,西府虽输了,可这云中城里,老夫想去哪,仍旧无人能挡。”

    谷神,完颜希尹。

    只听他说道:“你的计谋,用得太过,是宁毅教你的吗?”

    他提到宁毅,汤敏杰便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他,牢房中便安静了片刻。

    ……

    “……我听人说起,你是宁立恒的亲传弟子,于是便过来看你一眼。这些年来,老夫一直想与西南的宁先生面对面的谈一次,坐而论道,可惜啊,大概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宁立恒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与老夫说一说吗?”

    对面草垫上的年轻人沉默不语,一双眼睛仍旧直直地盯着他,过得片刻,老人笑了笑,便也叹了口气。

    “其实这么多年,夫人在暗地里做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她救下了成千上万的汉人,私下里或多或少的,也送出去过一些情报,十余年来,北地的汉人过得凄凉,但在我府上的,却能活得像人。外头叫她‘汉夫人’,她做了数不尽的善事,可到最后,被你出卖……你所做的这件事情会被算在华夏军头上,我金国这边,会以此大肆宣扬,你们逃不过这如刀的一笔了。”

    老人说到这里,看着对面的对手。但年轻人并未说话,也只是望着他,目光之中有冷冷的嘲讽在。老人便点了点头。

    “当然,华夏军会跟外头说,只是屈打成招,是你这样的叛徒,供出了汉夫人……这原是你死我活的对抗,信与不信,从来不在乎真相,这也没错……这次过后,西府终会抗不过压力,老夫迟早是要下去了,不过女真一族,也并非是老夫一人撑起来的,西府还有大帅,还有高庆裔、韩企先,还有痛定思痛的意志。就算没有了完颜希尹,他们也不会垮下去,我们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我女真一族,又岂会有没了谁不行的说法呢……”

    老人的口中说着话,目光逐渐变得坚定,他从椅子上起身,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大概是伤药之类的东西,走过去,放到汤敏杰的身边:“……当然,这是老夫的期待。”

    汤敏杰并不理会,希尹转过了身,在这监牢当中缓缓地踱了几步,沉默片刻。

    “……我想起……这些年来,我与夫人说过的话,我早已跟她说过,女真将汉人当成奴隶,不是一件好事,十余年前,我与她说过,会慢慢改了这些事情,几年前也说,南征出发前,也说……”

    “……我大金国,女真人少,想要治得稳妥,只能将人分出三六九等,一开始当然是强硬些分,此后慢慢地改良。吴乞买在位时,颁布了诸多发令,不许随意杀戮汉奴,这自然是改良……可以改良得快一些,我跟夫人常常这样说,自觉也做了一些事情,但总是有更多的大事在前头……”

    “……压勋贵、治贪腐、育新人、兴格物……十余年来,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汉奴的生存已有缓解,便只能慢慢往后推。到了三年前,南征在即,这是最大的事了,我想想此次南征过后,我也老了,便与夫人说,只待此事过去,我便将金国内汉人之事,当初最大的事情来做,有生之年,必要让他们活得好一些,既为他们,也为女真……”

    “……一事推一事,到头来,已经做不了了。到今天我看到你,我想起四十年前的女真……”

    老人坐回椅子上,望着汤敏杰。

    “……那时候,女真还只是虎水的一些小部落,人少、孱弱,我们在冰天雪里求存,辽国就像是看不到边的庞然大物,每年的欺压我们!我们终于忍不下去了,由阿骨打带着开始起事,三千打十万!两万打七十万!慢慢打出轰轰烈烈的名声!外头都说,女真人悍勇,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我们慢慢的打倒了不可一世的辽国,我们一直觉得,女真人都是英雄豪杰。而在南边,我们逐渐看到,你们这些汉人的软弱。你们住在最好的地方,占有最好的土地,过着最好的日子,却每日里吟诗作赋文弱不堪!这就是你们汉人的天性!”

    老人的目光凶戾,手指指向对方。

    “……阿骨打临去时,跟我们说,伐辽已毕,可取武朝了……我们南下,一路打倒汴梁,你们连像样的仗都没打出过几场。第二次南征我们覆灭武朝,占领中原,每一次打仗我们都纵兵屠杀,你们没有抵抗!连最软弱的羊都比你们勇敢!”

    “……第三次南征,搜山检海,一直打到江南,那么多年了,还是一样。你们不光软弱,而且还内斗不休,在第一次汴梁之战时唯一有点骨气的那些人,慢慢的被你们排挤到西北、西南。到哪里都打得很轻松啊,就算是攻城……第一次打太原,粘罕围了一年,秦绍和守在城里,饿得要吃人了,粘罕硬是打不进去……可后来呢……”

    “……到了第二次第三次南征,随便逼一逼就投降了,攻城战,让几队勇武之士上去,只要站住,杀得你们血流成河,然后就进去屠杀。为什么不屠杀你们,凭什么不屠杀你们,一帮孬种!你们一直都这样——”

    牢房里安静下来,老人顿了顿。

    “……我……喜欢、尊重我的夫人,我也一直觉得,不能一直杀啊,不能一直把他们当奴隶……可在另一边,你们这些人又告诉我,你们就是这个样子,慢慢来也没关系。所以等啊等,就这样等了十多年,一直到西南,看到你们华夏军……再到今天,看到了你……”

    “我知道,你们终于被逼出来了……”

    他看着汤敏杰。

    “原来……女真人跟汉人,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我们在冰天雪地里被逼了几百年,终于啊,活不下去了,也忍不下去了,我们操起刀子,打出个满万不可敌。而你们这些软弱的汉人,十多年的时间,被逼、被杀。慢慢的,逼出了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就算出卖了汉夫人,你也要弄掉完颜希尹,使东西两府陷入权争,我听说,你使人弄残了满都达鲁的亲生儿子,这手段不好,但是……这终究是你死我活……”

    “但是我想啊,小汤……”希尹缓缓说道,“我最近几日,最常想到的,是我的夫人和家中的孩子。女真人得了天下,把汉人全都当成畜生一般的东西对待,终于有了你,也有了华夏军这样的汉族英雄,若是有一天,真像你说的,你们华夏军打上来,汉人得了天下了,你们又会怎么对女真人呢。你觉得,若是你的老师,宁先生在这里,他会说些什么呢?”

    他看着汤敏杰,这一次,汤敏杰终于冷笑着开了口:“他会杀光你们,就没有手尾了。”

    希尹也笑起来,摇了摇头:“宁先生不会说这样的话……当然,他会怎样说,也没关系。小汤,这世道就是如此轮转的,辽人无道、逼出了女真,金人残暴,逼出了你们,若有一天,你们得了天下,对金人或是其他人也同样的残暴,那早晚,也会有另一些满万不可敌的人,来覆灭你们的华夏。只要有了欺压,人总会反抗的。”

    老人站了起来,他的身形高大而消瘦,唯有面颊上的一双眼睛带着惊人的活力。对面的汤敏杰,也是类似的模样。

    “你很不容易。”他道,“你出卖同伴,华夏军不会承认你的功绩,史册上不会留下你的名字,就算将来有人说起,也不会有谁承认你是一个好人。不过,今天在这里,我觉得你了不起……汤敏杰。”

    这一刻是不知日期的某个下午,阴森的牢房里,完颜希尹对他说道:“……是你打败了完颜希尹。”

    汤敏杰笑起来:“那你快去死啊。”

    “会的,不过还要等上一些时日……会的。”他最后说的是:“……可惜了。”似乎是在惋惜自己再也没有跟宁毅交谈的机会。

    随后,转身从牢房之中离开。

    狱卒再来搬走椅子、关上门。汤敏杰躺在那杂乱的茅草上,阳光的柱子斜斜的从身侧滑过去,灰尘在其中起舞。

    他不知道希尹为何要过来说这样的一段话,他也不知道东府两府的争端到底到了怎样的阶段,当然,也懒得去想了。

    出卖陈文君之后的这一刻,需要他考虑的更多的事情已经没有,他甚至连日期都懒得计算。生命是他唯一的负担。这是他自来到云中、见到无数地狱景象之后的最为轻松的一刻。他在等待着死期的到来。

    然而死期迟迟未至。

    几天之后,又是一个深夜,有奇怪的烟雾从牢房的口子哪里飘来……

    醒过来是,他正在颠簸的马车上,有人将水倒在他的脸上,他努力的睁开眼睛,漆黑的马车车厢里,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他们离开了城市,一路颠簸,汤敏杰想要反抗,但身上绑了绳子,再加上药力未褪,使不上力气。

    马车在城外的某个地方停了下来,时间是凌晨了,天边透出一丝丝的鱼肚白。他被人推着滚下了马车,跪在地上没有站起来,因为出现在前方的,是拿着一把长刀的陈文君。她头上的白发更多了,脸颊也更为消瘦了,若在平时他可能还要嘲弄一番对方与希尹的夫妻相,但这一刻,他没有说话,陈文君将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云中城外的荒凉的原野,将他绑出来的几个人自觉地散到了远处,陈文君望着他。

    “你还记得……齐家事情发生之后,我去找你,你跟我说的,汉奴的事吗?”

    这话语低微而缓慢,汤敏杰望着陈文君,目光疑惑不解。

    昏暗的原野上,风走得很轻,陈文君的声音也一般的轻:“当时,你跟我说那个被链子绑起来的,像狗一样的汉奴,他瘸了一条腿,被剁了右手,打掉了牙齿,没有舌头……你跟我说,那个汉奴,以前是当兵的……你在我面前学他的叫声,嗯嗯嗯嗯、啊啊啊啊啊……”

    风在原野上停驻,陈文君道:“我去看了他。”

    汤敏杰微微的,摇了摇头。

    “这些天,我去城外头汉奴们住的地方走了,去年冬天冻死的人,现在才搬出来……有些连屋一起烧了,所有人都皮包骨头……我去看了……一些我先前知道,但从没有亲眼去见的地方,我去了城南那个……叫做逍遥居的小赌场……你知不知道那里……”

    陈文君的眼中淌着泪水,汤敏杰微微的摇头,他知道那一切,他的摇头,是为了其他的事情。

    “他们在那里杀人,杀汉奴给人看……我只看了一点,我听说,去年的时候,他们抓了汉奴,尤其是当兵的,会在里头……把人的皮……把人……”

    她说到这里,用手将嘴捂住,没有说出更多的来。

    原野上有另一辆大车过来,大车上有另一道在挣扎的身影。

    “……我去看了害死卢明坊的那个女人……记得吧?那是一个疯婆娘,她是你们华夏军的……一个叫罗业的英雄的妹妹……是叫罗业吧?是英雄吧?”

    “……她还活着,但已经被折腾得不像人了……这些年在希尹身边,我见过很多的汉人,他们有些过得很凄凉,我心中不忍,我想要他们过得更好些,但是这些凄凉的人,跟别人比起来,他们已经过得很好了。这就是金国,这就是你在的地狱……”

    “……我想起那段时间,时立爱要我选边站,他在点醒我,我到底是要当个善心的女真夫人呢,还是非得当个站在汉人一遍的‘汉夫人’,你也问我,若有一天,燕然已勒,我该去往哪里……你们真是聪明人,可惜啊,华夏军我去不了了。”

    汤敏杰摇头,更加用力地摇头,他将脖子靠向那长刀,但陈文君又退后了一步。

    “你出卖我的事情,我仍然恨你,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因为我有很好的丈夫,也有很好的儿子,现在因为我要害死他们了,陈文君一生都不会原谅你今天的无耻行径!但是作为汉人,汤敏杰,你的手段真厉害,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她俯下身子,手掌抓在汤敏杰的脸上,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在对方脸上抠出血印来,汤敏杰摇头:“不啊……”

    “我不会原谅你。”陈文君盯着他,“但你既然害死了我,你就给我滚回你的南边去!你的脑袋这么好用,你的手段如此厉害,在你接下来的半辈子时间里,你就给我为了南边的汉人活着赎罪!就请你……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些,让中原的惨剧不要再有了,让金国这样的地狱,不要再有了,你听清楚没有……你给我回去,赎你的罪孽——”

    凄凉而沙哑的声音从汤敏杰的喉间发出来:“你杀了我啊——”

    陈文君道:“我恨你,所以你别想死在……我的手上。你给我回去,功德是我的,你的罪赎不完!”

    “我不会回去……”

    “我去你妈的——”陈文君的口中如此说着,她放开跪着的汤敏杰,冲到旁边的那辆车上,将车上挣扎的身影拖了下来,那是一个挣扎、而又怯弱的疯女人。

    “有没有看到她!有没有看到她!就是她害死了卢明坊,但她也是你们华夏军那个罗业的妹妹!她在北地,受尽了惨绝人寰的欺辱,她已经疯了,可她还活着——”

    陈文君举刀指着汤敏杰,哭着在喊:“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就宰了她,为卢明坊报仇,你自己也自杀,死在这里。要么,你带着她一路回南边,让那位罗英雄,还能见到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哪怕她疯了,可是她不是故意害人的——”

    她挥刀绞断了汤敏杰身上的绳子,汤敏杰跪着靠过来,眼中也都是泪水了:“你安排人,送她下去,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陈文君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你想死得这么轻松,哪有那么容易,你这一辈子啊,都要记得我啊……”

    她挥手将一样一样的东西砸向汤敏杰:“这是包袱、干粮、银子、鲁王府的通关令牌!刀,还有女人、马车,统统拿去,不会有人追你们,汉夫人万家生佛!……你们是我最后救的人了。”

    她的声音高亢,只到最后一句时,突然变得轻柔。

    汤敏杰拿起地上的刀,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我不走啊,我不走……”他试图走向陈文君,但有两人过来,伸手挡住他。

    “王八蛋……”陈文君哭着笑道,“轮得到你说话吗?小丑,呵呵,你装疯卖傻,怎么笑的来着,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大家看啊,他哭出来了,哈哈,大英雄……”

    陈文君恣意地笑着,嘲弄着这边药力渐渐散去的汤敏杰,这一刻拂晓的原野上,她看起来倒更像是过去在云中城里为人畏惧的“小丑”了。

    汤敏杰冲击着两个人的阻挠:“你给我留下,你听我说啊,陈文君……你个蠢货——”

    陈文君走向远处的马车。

    “我不会走的——”

    “我杀了她——”

    “你别这样做……”

    “你杀了我啊……”

    “你个臭婊子,我故意出卖你的——”

    陈文君上了马车,马车又渐渐的驶离了这边,然后两名阻挠者也退去了,汤敏杰一度走向另一边的疯女人,他提着刀威胁说要杀掉她,但没人理会这件事情,倒是疯女子也在他嘶吼和刀光的惊吓中大声尖叫、哭泣起来,他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野上,汤敏杰犹如中箭的负兽般疯狂地嚎啕:“我杀你全家啊陈文君——”

    一旁的疯女人也跟随着尖叫哭喊,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些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悲恸到极点的声音,在原野上汇成一片……

    ……

    马车渐渐的驶离了这里,渐渐的也听不到汤敏杰的嚎啕哭喊了,汉夫人陈文君靠在车壁上,不再有眼泪,甚至微微的,露出了些许笑容。

    马车驶向巍峨的云中府城墙,到得城门处时,得了旁人的提醒,停了下来。她下了马车,走上了城墙,在城墙上方看到正在远眺的完颜希尹。时间是早晨,阳光泽被所见的一切。

    两人相互对视着。

    “我还以为,你会离开。”希尹开口道。

    “国家、汉人的事情,已经跟我无关了,接下来只是家里的事,我怎么会走。”

    “那也是走了好。”

    口中虽然如此说着,但希尹还是伸出手,握住了妻子的手。两人在城墙上缓缓的朝前走着,他们聊着家里的事情,聊着过去的事情……这一刻,有些话语、有些记忆原本是不好提的,也可以说出来了。

    陈文君跟希尹大致地说了她年轻时被掳来北方的事情,秦嗣源所统领的密侦司在这边发展成员,原本想要她打入辽国上层,谁知道后来她被金国高层人物喜欢上,发生了如此多的故事。

    “……当年的秦嗣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希尹好奇地询问。

    陈文君摇摇头:“我也不曾见过,不知道啊,只是父辈上,有过往来。”

    她说起刚刚来到北方的心情,也说起刚刚被希尹看上时的心情,道:“我那时喜欢的诗词当中,有一首不曾与你说过,当然,有了孩子以后,慢慢的,也就不是那样的心情了……”

    “哪一首?”

    阳光洒过来,陈文君举目望向南方,那里有她此生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轻声道:“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年少之时,最喜欢的是这首诗,当年不曾告诉你。”

    “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希尹挽着她的手,缓缓的笑起来,“虽然各为其主,但我的夫人,真是了不起的巾帼英雄。”

    阳光划过天空,划过广袤的北方大地。

    许多年前,由秦嗣源发出的那支射向天山的箭,已经完成她的任务了……

    **********************

    ps: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唐代李益《塞下曲》

    **********************

    《赘婿*第十集*长夜过春时》(完)

第十集小结

    之前曾经犹豫过一阵子,要把第十集的节点切在哪里。

    因为第十集的名字叫做《长夜过春时》,它所蕴含的意思其实是鲁迅诗句中的“城头变幻大王旗”,所以延伸出去,还能多写一些接下来的情节,写武朝初步破灭后天下各势力的样子,但后来还是决定,切在了小丑这里。

    小丑是相当复杂的人物,虽然在之前我也写过一写相对复杂的东西,例如王狮童,例如卖了剑门关的司忠显,例如戴梦微,但这些复杂还是可以轻易分辨和归类的,我们姑且当成初级复杂,小丑这里,便到了中级了。

    写书讲究循序渐进,一开始不能让人太纠结,但是从小丑这个节点开始,后期就开始会有一些相对复杂的情况出现,因为起承转合已经到了最后一个阶段,很多的线索,甚至《赘婿》的整个世界要在复杂的情况里开始图穷匕见了,所有人的命运,都将走向升华和破题的临界点,所以,小丑这个情节,算是打个招呼。

    当然线索不会纠结得夸张,我又不是写什么严肃文学,即便有思考,也一定是藏在有趣的情节里、裹着糖衣出来的,大家也不用太过害怕。

    关于小丑的功过,我不打算评价,只是情节到了这个阶段,有这么一个人,做出了这么一件事,想怎么看待,是你们的自由。

    在情节设置上我比较想提的一点是,汤敏杰是个很讨喜的人设,他的出现,一直都是高光的时刻,即便他出卖了陈文君,在自己的舞台上,他也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主角。但是在小丑的第四章里,我将他与陈文君做了一次置换,他茫然无措,而陈文君哈哈大笑,相对而言,小丑是谁?更像是留在北方的陈文君了。

    一直以来,陈文君的描写都比较弱势,她身上的矛盾也比小丑更多。她年轻的时候便被人掳来了北地,中途被密侦司的人煽动,干脆当了间谍,结果原本为辽人准备的间谍,落入了金国的政治圈,她递出了许多情报,但是在中原沦陷之后,武朝的密侦司完了,她又已经获得了自由。

    在最近两集的剧情里,基本上她都在两难的境地里摇摆,到底是当一个女真夫人,还是当一个汉夫人,这两者可以做同样的事情,但意义却截然不同。所以到最后,她穿走了小丑的影响,而汤敏杰失去小丑的身份,为南方带回汉夫人的仁慈。

    这样的置换,让汉夫人成为光亮更高的主角。

    我在微博上剧透过,这两人在这里都不会死,他们身上背负着远比目前剧情更加复杂几倍的立意。这是第十一集里会写出来的东西了。

    说说第十集。

    我一直都说过,赘婿是一篇试验文,它会根据练笔的目的,在每个阶段尝试一些东西,在赘婿的开头,我想尽量淋漓尽致的挖掘爽点和能够写到的一些未尽之意,也就是用两倍的文笔,提升一成的表达,所以在它的开头,写作方式是有些絮絮叨叨的,一旦到了**,我往往通过不同的角度尝试更多的表现爽感。

    在赘婿的前几集,由于要让第七集达到最紧凑的效果,有一些写法我还比较克制,譬如周侗刺粘罕的时候,我还曾经说过,这里的视角脱离了主角,以后会尽量避免。

    当然在写完第七集之后,对于个人的爽感满足上,已经在阶段性上到达极致了,后来我就想,是不是要延伸一下对配角和群像的塑造。在原本预想的赘婿后半部,我是考虑过一直将剧情凝聚在宁毅身边的,多写点感情戏,家庭戏,以这个主轴来带动配角,透露战争的残酷,但后来我想,没必要这么保守了。

    由于视角离开主角,是一种天然的减分项,那么在塑造配角情节的时候,我就得挖掘更多的加分项,让人不至于因此挪开眼睛。我也曾经想过,如果在没有主角的时候,我的剧情仍旧能吸引大量的读者观看,那么在我下本书上,基本就没有短板可言了,这是第七集后出现大量群像的原因。

    而根据订阅来说,在这样的更新量和常常没有主角的双重影响下,二十四小时的订阅依然过万,整个剧情的吸引力,是并没有走偏的。当然,也可以说,如果我更加讨喜一点,它的成绩也会蹭蹭蹭的往上涨——这是对下一本书的期待了。

    第十集的整体,也是大量群像的塑造,从一开始的君武周佩,到华夏军的西南战役,上有渠正言,中有毛一山五人众,下头有偷掉毛一山外套的各种营长甲之类的盒饭党,有司忠显,也有与他做成了对比的于明舟,有戴梦微、吴启梅,也有何文、邹旭……虽然印象肯定有深有浅,但只要点出来,读者应该都能记起他们,从整体上来说,应该是成功的。而且从第八集到第九集再到如今,这方面的写作,基本上也没有过失手的时候了。

    最终到汤敏杰、陈文君,结束这一集。

    《赘婿》的整本书,应该是十一集。也就是说,下一集就是赘婿的最后一集了,当然,这最后一集的体量会比较大,它的整个时间线会跨越十多年,无数的人物和线索会在庞大的剧情里陆续走向终点,这些线,目前都已经清晰地摆在我的面前了。很多人说赘婿为什么写得慢,就是因为有序的收线远比放线困难,赘婿的结尾,我也不仅仅是想把线收掉就算,所有的人物和立意,我希望他们最终能够走向升华,如今铺垫已经做好了,我会战战兢兢的,开始最后的表演。

    作为一本试验文,接下来也就是它最大的挑战:五百万字以上长篇的完美结局和破题,这恐怕是一个作者一辈子都难有第二次的挑战。

    第十一集要承载很多东西,在大的方向上我考虑过好几个标题,最后选择的是《人间水长东》这个题目,它跟第十一集的立意相契合,算是比较中性的一种说法,当然也有相对消极和积极的表述,这中间比较消极的表述来自于一首词,许多人应该见过。

    当年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这首词据说是***晚年写给总理的,但事实上难以确定。我原本想将“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这句话用作十一集的引语,但考虑到它的真假难辨而且相对消极,就选择了积极点的说法,自然也是来自于那位伟人的词句。

    接下来,欢迎大家进入赘婿第十一集:

    《人间水长东》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浪淘沙*北戴河》

【复盘】说说过去一个月时间阅文事件的来龙去脉

    关于最近发生了什么,关于55所谓断更节的看法,之前承诺过做一次复盘,都在这里了。**************

    ——记这次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运动”

    2020年真是魔幻的一年。

    在贸易战的背景下,从新冠在国内的扩散,到往国外的蔓延,再到如今美国的乱局,无论国内还是世界局势似乎都在以周为单位的剧烈变化。

    面对这样的事情,我一度跟家里人说起,还好选择的是网文行业,我们埋头在家里写书,平时就跟隔离差不多,疫情来了,外头局势变化,只有我们似乎还是占了便宜的。谁知道苍天饶过谁,4月27,阅文集团改朝换代,一场突然爆发的合同风波也就此压过来了。

    在整个五月期间,这一场风波其实对每一个阅文的写作者都造成了影响,也有许多的读者义愤填膺,参与进来。在这整个过程里,有我认同的东西,有我不认同的东西,我承诺过事情有阶段性成果后会做一次复盘,今天六月三号,.asxs.的新合同出来了,这个复盘可以开始写。

    当然,事先要说明的是,这整篇文章,依旧是以我个人的视角所做出的解读。我仅仅诚恳地说出我所接触到的事情,说出我的思路和想法,给我的读者做一个参考,具体做出怎样的结论,你们可以自己来。

    **************

    话说从头,4月27,.asxs.改朝换代,程武上位,关于.asxs.可能推行免费的舆论爆发。这件事情关系到所有作者的权益,各种担心在作者群里也迅速膨胀,随之而来的是.asxs.改变了合同为免费铺路的消息,人心惶惶。

    当时我们最为关注的是会否粗暴推行免费措施这件事情,所以我在群里一直打听,修改合同的事情是不是程武的第一个动作。我在五月二号的那篇微博里说过,倘若是他的第一个动作,我们基本上就可以不用说话了,接下来只能用脚投票。

    但是连续几天的打听,都说程武过去虽然在阅文挂名,但实际上并不管事,而这次阅文的人事改变是非常突然的。后来也听说,实际上接受阅文的那一刻,程武还在北京隔离,五月六号恳谈为什么定在北京,因为他实际上还没有在成为老总之后踏进过上海阅文一步——那么,关于他会不会粗暴推行合同的事,或许就能有点转机。

    在这个过程里,外界的舆论迅速膨胀,中心点从免费的事情变成了合同上的问题,那份合同是非常糟糕的,所有人看了都会生出火气来,当然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接触到合同,作者最关注的还是免费这一块的问题,在了解了粗暴推行免费的可能不大之后,我还松了一口气。

    但合同的细节跟免费这波的怨气缠在一起,越闹越大,我们也开始了解到一些合同的细节。我们有一个群,大概是三十多个白金在里头,五月二号那天我们就聊:“真的有这么苛刻的条件在里面了吗?”我说:“如果是这样的条件细节,我们得表态反对啊。”其余人也都赞成,妖夜出来说:“你写一篇,我用湖南网协发。”我说写不了公文,只能写自己的态度。当时乌贼出来提醒:“先不忙着写,我们先把真正的合同找到,看了再说。”

    然后找到了合同。

    (有很多人刻意挑动矛盾,说什么白金大神跟普通人签的合同不一样,但事实上,当时群里两个白金,都已经签了新合同,后悔得跟孙子一样。)

    我们看完了合同,挑出了其中问题最大的几个点,然后我去写了五月二号的那篇微博。

    作为我个人来说,我是比较鸡贼的,一方面我要反对这个合同,另一方面,当时阅文内部的局面也很紧张了,在了解到合同并非程武的意思以后,我希望能让他们有个台阶,希望阅文一方能借坡下驴,让程武这个新老总来当“包青天”,把合同改掉,那就皆大欢喜。而且,我认为这种形式的表态,更能让合同仍在阅文的白金与大神们出来表达自己的立场:我们反对合同,要做出修改。

    当然,在这中间,乌贼是更坦率的,当时他直接点出合同里的问题,骂了出来。.asxs.白金当中除了他,恐怕也很难有谁能在合同在身的情况下,这样坦率的骂了。

    当时我们是这样的考虑,后来就有.asxs.的编辑过来,说他们也着急好几天了,不知道具体怎么回应舆论比较好。再接下来是蛤蟆联系上了程武,把我们的微博也转了过去,他在暗地里实际上已经在程武那边提了不少意见,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后来自我调侃“南海圣蛤”,源自于此。

    就在5月2号当晚,阅文做了决定,下了这个坡,一方面承诺恳谈、修改,另一方面,澄清了合同不是自己的锅,我们多少松了口气。但是接下来,关于55断更节的舆论迅速膨胀,对恳谈的抵制也愈演愈烈。

    5月3号,胡说找到我邀请我去北京的恳谈会,我第一时间拒绝了,原因在于我临场表达能力实际上是非常弱的,我可以在整理逻辑后写出几万字的文章来,但要我现场表达,我通常会因为脑子动得太多而大汗淋漓。拒绝之后的5月4号,外头的骂恳谈会的舆论已经不成样子,说什么工贼,说要把人钉在耻辱柱上,我又去找了胡说,说我跟乌贼一样去上海,有他正面表达,我就凑数了。当然上海的恳谈会至今没举行,这中间也有一些事情,我们到文章的后头再说。

    我们跟很多人的分歧都在55这天,很多人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抵制所谓的55断更节。这中间我们首先说些细枝末节上的考虑,很多人认为这是一场正义而自发的“群众运动”,但事实上,这次舆论膨胀的速度并不寻常,有圈内资深的老编辑说,这次舆论膨胀的速度,是从百度魏则西事件后我见过最快的,操盘的人很厉害。而5月2号才承诺56恳谈,接下来55断更的舆论和细节都迅速完善,在这里我基本是倾向于友商已经入场的,即便一开始没有他们,五月里他们也该到位了。

    当然,是否存在友商,我们先抛开,我说了,这是细枝末节上的考虑。我们抛开这些,谈谈55断更,到底是个什么性质的事情。

    众所周知,国家这些年对网文很重视,虽然在理论发展上相对缓慢,导致国家并不知道该如何正确使用它的力量,但是在文学圈,上头对网文的重视度每年都在增加。这样的情况一度让传统文学很困惑,他们认为自己才是文学啊,为什么上头对网文拨款那么慷慨,对文学的扶持却不大呢?

    这件事说白了吧,国家的扶持,看中的是网文的影响力,没有影响力,触及不到读者的文学,为什么要投钱呢。我们撇开文学,把它当成媒体、传播学来看待,整个逻辑就一目了然了。

    网文基本可以视为一种媒体,因为我们随时都在触及规模巨大的读者群,当然我们并不随意输出我们的看法,我们是服务行业,但是我们又有媒体的潜力,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要表达一种立场,它真的会迅速地下沉到我们的读者群体当中。

    尤其是“抵制阅文”这种粗暴简单的立场。

    55这天,有许多的白金、大神,甚至是平时都没有更新的作者,跑出来更新了,有些人破口大骂工贼,认为他们没出息,那么,稍微想一想,如果这一天大家真的断了,会怎么样?

    如果这一天,所有的作者都直接出来表态“抵制阅文”了,大家认为接下来的5月6号会是什么样子?你们真以为这是一场示威吗?

    不,5月6号开始,“抵制阅文”将会变成读者圈子里无可阻挡的巨大潮流。“为了支持作者,我不在.asxs.看书了”“作者你快跳槽,你跳到哪里我去哪里”。

    .asxs.真正的生命力在哪里?就在于庞大的正版付费读者群。而55断更节,是试图将作者对.asxs.的愤怒,直接沉降到所有读者群体当中的一步棋。有人说它意义很积极,它有很大的作用,没错,它的威力和作用,远比大家想象的大,即便在这次这样的规模下,.asxs.的读者体量、活跃度,恐怕都已经下降了百分之二十,如果所有的头部作者都带头闹,这不是静坐,这是核弹。

    这就是我一直说的,有个厂方很霸道,工人闹起来了,厂方决定跟工人谈,而一群义士冲进来说:“资本家信不得。”“你们要更加坚决,要破坏更多东西”的砸厂房的故事,这些砸厂房的人当中,还会有隔壁保卫科成员的身影。

    5月2号已经承诺要谈,谈的时间就是5月6号,而断更节就定在55,就因为他们直接认定了“资本不会妥协”,所以冲进来要让所有作者死,这些人是什么人?靠.asxs.吃饭的人是极少的,那些义愤填膺到这个程度的,或者是外站的作者,或者是在.asxs.反正吃不上饭的扑街,或者是站在外头的热心人。

    5月4号我就在好几个几百作者的群里说这个道理,55我不会断更,我一定更新,如果你们指着接下来不在.asxs.了,你们就断,这一波如果头部作者断了,那就不是断更节,直接跳槽节就可以了。

    55这天,群里的管理员原本也想要响应的,我在管理员比较多的盟主群里跟他们说了这些。我一定会更新,但我也不会用这个道理公开抵制断更节,因为我同样信不过程武,虽然断更定在55这天是一利百害,但既然百害已经无法阻止,这中间的一利,我就不去尝试消解掉它了。

    在当天,甚至我的一些读者,都无法理解我更新,有的可能已经不看我的书,我当时如果跟他们说这些,他们中的很多会明白过来。但我后来又想,人在世界上会遇上老虎,既然遇上了这样的风波,就必然会流失一部分的东西,姑且当成战损就好。

    55之后,我只旁敲侧击地说过一些话,我虽然反对55,但我一直没有正面的谈论和拆解它中间的问题,原因也就在于给程武的压力必须要保持,一些人要闹,甚至要瞎闹,那就让他们闹,他们一直闹,友商就一直都有煽动的可能,保持这样的可能,程武才不会掉以轻心。

    话说回来,如果断更定的是515,那真是件好事,我当时就会直接出来双手赞成。

    但定在55,那就是一帮狗娘养的推手,煽动了一批热心人的故事。它在厂方已经同意谈的背景下,砸掉了百分之二十的厂房,当然这一批砸厂房的人也会说,程武之所以有今天的让步,全是他们的功劳。这中间,到底是谁的原因,就实在难以说清楚了。

    55是许多人心中最大的疑惑所在,他们并不明白作者为什么在那天更新,对于旁观者来说,慷慨激昂不顾一切的斗争会让他们热血沸腾,但在.asxs.的作者这边呢?背景是什么?

    有成千上万的作者靠它吃饭,他们并不都是月收入几万几十万的大作者,他们有的吃全勤,有的靠订阅养家,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出息,但阅文的这些工资,确确实实是他们每个月不可缺少的生活费。阅文今天很霸道,阅文的过去也很霸道,但是综合起来,阅文在所有的网站当中,又是分数最好的一个。

    虽然这最好的分数,可能只有60分。

    情绪爆发了,作者会希望在这60分的基础上,争取到65分,可能私下里还有心思,如果争取不到,继续60也好,反正比其他网站好,对吧?而资本家想要把60分的.asxs.做成55分的,他们获得更多的利益。双方如此博弈,这个时候,一群热心人来了,他们一开始也想为作者争取到65分,但接下来,他们对慷慨激昂不顾一切的**就压倒了理性,他们大肆引用过去的革命宣言,他们在博弈还没开始的时候,就认定了“资本家绝不妥协”这个判断,他们去中心化,他们不设任何止损点。这中间可能还存在了友商的煽动,他们迅速地将斗争的心理预期降为零分:如果阅文不后退,大家就一起死好了!

    如果我们冰冷地看待这一切——把它当成一项单纯的群众运动来分析,55之前,所有反抗者的利益诉求是一致的,但是到了55,被人煽动的且大多没有利益牵扯的激进派,开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扩大事态,这就导致了两方抗议人群的分裂。

    激进派们将过去革命时期的口号拿到今天来大声呼喊,拿着革命时期你死我活的判断当成今天的判断。他们认定资本家绝不妥协,认定必须要用掀开屋顶的气势去争取开窗的权力,他们将剥削者定义为“主人”,将作者定义为“奴隶”……然而回头看看,今天真的到了这种程度了吗?倘若真到了这个程度,我们需要的是一场革命。

    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一个本质是:我们与资本将长期博弈也将长期共存。

    这些日子里,当我们询问那些盲目瞎背鲁迅语录的人们“请问你们做的什么工作?请问你认为自己受到了剥削吗?”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进行了正面回答。为什么呢?我们的国家正在利用资本的好处,我们也承受了许多资本的害处,我们希望在长期的博弈当中能够制约它的一部分害处。这样的事态与当年革命时期采取的方法论,是绝不一样的。

    你们做什么工作?

    你们受到过剥削吗?

    其实大家或多或少都在承受它。

    但今天我们的国家是七十年的国家,资本的发展才三十年,我们还没有到积重难返、哪边都不能妥协的程度。我们承受着一定的剥削,我们也在过自己的日子,我们的日子甚至蒸蒸日上,好,今天你的公司一个问题被挑出来了,你也会参与反抗,这个时候,我拿着革命语录来帮助你,告诉你你的公司绝不可能妥协,为你烧一把火,你怎么想?你不敢烧火,我说你是奴隶,你怎么想?

    即便是在革命时期,人们也是在跟资本或者政府数度协商过后不成的基础上才将心理预期降为零的。

    反抗个五天十天,直接将心理预期降为零,且本身没有利益牵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就是历史上所谓的“流氓无产者”。

    **************

    5月6号开完了北京的恳谈会,恳谈会的过程其实也有问题,肘子跟蛤蟆都跟我破口大骂过。

    在随后的5月份里,.asxs.的技术和运营也出过两次问题,因为局势紧张,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很紧,所以在整个过程里,许多的作者找着编辑破口大骂,我甚至也在编辑面前说过55没断更,6月也可以断这种话,甚至我还故意煽动过作者的情绪,胡说找我聊,我说这次.asxs.做不好,作者会发飙,会崩盘,这种局面,还是越紧张越好,免得程武不当回事。

    在这中间,其实出力最大的,是阅文原本的这些老编辑,胡说、314、安逸、雪夜、叮咚……是他们夹在中间,一方面在作者破口大骂时要出来平息事态,另一方面又要把诉求往程武那边传过去。

    蛤蟆也是夹在中间的人,当然他并不在乎这些,5月初他打电话自我调侃是“南海圣蛤”,如果他是指着左右逢源,他只需要往民粹的方向多煽动,就能被许多人所喜欢,但其实啊,他讨厌傻子,所以后面看见那些变了质的家伙,也就破口大骂了。

    今天63,新合同出来,当中一些性质非常恶劣的陷阱已经去掉了,当然还是会有不满意的,譬如说我不给版权给你,你不给我推荐怎么办。在这中间我们需要期待的是友商,如果有足够厉害的友商,还能给予一个好一点的合同,.asxs.当然也得跟上去。而目前在整个网文圈,纵横的合同是不错的,但由于前期的一些操作,他们的读者池不够深,这又是它的弱点。你看,我甚至愿意在这里广告一下,有竞争,对所有作者都是利好。

    尽管今天.asxs.的合同有所收敛,但在往后的日子里,在大趋势上,他们当然又会慢慢收紧,这样的博弈,会一直存在。不仅在网文圈,甚至在我们的人生里,读者们的事业上,也会贯穿始终,倘若将来有一天你要反抗,该怎么玩呢?

    就如同我三番四次说的那样,一边是阅文,一边是友商,一边是作者,还有一边是被煽动的热心人,在复杂的博弈中,到底怎么样才有可能让作者拿到一点好处呢?这个问题会贯穿我们人生的始终。

    有一点是确定的。

    没有任何极端的态度可以从头到尾都正确。

    4月27开始,到55,起来呼吁和反对的人们是正确的,这背后或许还有友商的推动,没有这样的博弈,后来的一切都无从说起。但是到了55,许多人变成了被有心人煽动的热心人,然后逐渐发展,他们把最初的立场和面子挂了钩,到后来,就单纯变成为面子而战了,他们会为某某作者没站在他们那一边而义愤填膺,义愤填膺以后他们想要砸掉所有人的利益,这些天的龙空论坛上,就是这样的气氛。事实上,这也是一切所谓“去中心化”运动的必然演变过程,最终,只有最极端的人会留在这种运动的中心。

    如果看不懂这些,我们姑且可以用目的来讨论它,最初大家说的都是为作者讨回利益,区区一个月的时间,慷慨激昂者们已经全然不在乎作者的利益了,他们的舆论倾向变成了大不了一起死,甚至恨不得阅文死、作者死,这是因为后头的事情,跟他们的面子挂钩了。

    他们做的事情变化了吗?没有,他们从头到尾都在用一样的方式进行“反抗”。

    这就是屁股论的问题。

    他们很希望自己一直是正义的,但是倘若你没有分辨事情各个阶段的能力,那你所做的一切反抗,最好的结果都只能是“大家一起死”。你们想要这样的人为你们的利益而抗争吗?

    这是我所见到的阅文事件的全过程。在整个过程中,你们会说我的立场摇摆不定,我不信任资本家,我同样不信任盲目的群众,我有时候反对阅文,有时候为阅文的事情降温,我知道编辑的立场与作者的立场基本一致,但我也在作者群里煽动作者跟编辑施压……如果说这一切行为的理由,我希望在这场复杂的博弈中,作者获得利益的可能性,最终能够稍微大一点。我不是这场事情中的关键人物,但我也只能使出这么些的力气来。

    感谢55之前以及55之后的一切为作者利益理性抗争过的朋友,感谢原本在.asxs.的老编辑们,感谢蛤蟆、肘子、乌贼……也得感谢程武,他终于让了步,让大家都能有这么一个台阶下。

    ***************

    ps:资本不是好人。56的恳谈,虽然蛤蟆肘子提出了很多具体要求,但实际上出现了一些问题,导致这场恳谈走过场的意义居多。既然眼下有了个好结果,具体的便不再多谈。当然是有些问题的。

    ps2:整个5月份当中,为了应对断更节之后的影响,.asxs.的技术和运营方面出过两个问题,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感觉。这让我想起几次跟宝剑锋、意者他们吃饭的时候,即便是在外头旅行、社交,他们都会拿着手机在任何事情的空隙当中看.asxs.的网文,即便是有几十亿身家之后,他们仍然这样做。这就是.asxs.最初的五位在网文圈最大的优势。

    ps3:希望大家能从中真正获得一些有用的感悟,我写了书,里头有“文人的尺,武人的刀”,尺子从来让人纠结,而刀让人觉得爽利,可是在我们人生当中,只有最极端的情况下,我们需要用那把刀,而百分之九十九的范畴里,我们要用的都是尺子,这把尺子,跟辩证唯物论很有关系。

    就说到这里。

    (顺便为公众号“xiangjiao1130”打个广告,那里面多几张图片)

第一〇一七章 振兴二年 夏季(上)

    武振兴二年,五月初,晋地。

    威胜城东门外,新的官道被开拓得很宽。

    这条晋地难得一见的宽敞道路从去年九月间开始建设,沿着城外的丘陵、山地朝东延绵十余里,随后在一处名叫梁家河的地方停下来,拓宽了原有的村落,依山傍河建起了新的城镇。

    仿佛是跟“西”“南”之类的字句有仇,由女相亲自监督建起的这座城镇被起名叫“东城”。

    五月初,这边的一切都显得紧张而忙乱。往来的车马、商队正在城市内外吞吐着大量的物资,从西侧入城,拱卫的城墙还不曾建好,但已经有了望楼与巡视的军队,城市之中被简单的道路分割开来,一处处的工地还在热火朝天的建设。间有棚屋聚起的小居民区,有看来杂乱的市场,小商贩们推着车辆挑着担子,到一处处工地边送饭或是送水……

    从去年的下半年开始,关于西南大会的消息,逐渐席卷了整个天下。

    能够丰富说书人口中谈资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不过是这些信息中的细枝末节。华夏军几乎“全面开放”的举动在此后的时间里几乎波及到了江南、中原包括士农工商在内的所有人群。一个靠着格物之学击溃了女真的势力,竟然开始豁达地将他的成果朝外出售,触觉敏锐的人们便都能察觉到,一波巨大浪潮的冲击,即将到来。

    就如晋地,从去年九月开始,关于西南将向这边出售冶铁、制炮、琉璃、造纸等各项工艺的消息便已经在陆续放出。西南将派出使节团队传授晋地各项工艺,而女相欲建新城容纳众多行当的传闻在整个冬天的时间里不断发酵,到得开春之时,几乎所有的晋地大商都已经蠢蠢欲动,聚集往威胜想要尝试找到分一杯羹的机会。

    往日里晋地与西南相聚遥远,那边精美的器玩、玻璃、香水、书籍甚至是兵器等物传到这里,价值都已翻了数十倍有余。而一旦在晋地建起这样的一处地方,方圆数百里甚至上千里内做工做好的器物就会从这边输送出去,这中间的利益没有人不眼红。

    于是借着这一波风潮,东城尚未开工,楼舒婉便将其中的不少利益做了天价分配出去。除了军工方面并不出让以外,其余的玻璃、香水、织造、书籍、罐头等所有民生甚至奢侈品产业都慷慨地分割给所有人。首先由华夏军的老师教出第一批晋地的师傅,建成最重要的示范作坊,而后各家出人学习,随后再大规模的铺开各自的生意。

    这几乎等同于政府出面为各家各户引进技术,巨大的利益调动了所有人的积极性,城东道路建设的后期,晋地的各个大族、商家几乎就都已经参与了进来。他们自行组织了人员,调动了物资,源源不断地朝新建设的城镇这边输送着力量,这样大规模的人员调动与其中表现出来的积极性,甚至令得不少晋地官员都为之咋舌。

    而与此同时,楼舒婉这样的慷慨,也使得晋地绝大部分士绅、商贾势力形成了“合利”,关于女相的褒美之词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内于晋地上下节节攀升,往日里因各种原因而导致的刺杀或是非议也随之减少大半。

    毕竟在私下里,关于晋地女相与西南宁魔头曾有一段私情的传闻从未停止过。而这一次的西南大会,亦有消息灵通人士偷偷对比过各个势力所获得的好处,至少在明面上,晋地所获得的利益与最为财大气粗的刘光世相比都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过之。在众人看来,若非女相与西南有这样深厚的交情在,晋地又岂能占到如此之多的便宜呢?

    流言是这样传,至于事情的真相,往往盘根错节得连当事人都有些说不清楚了。去年的西南大会上,安惜福所带领的队伍确实取得了巨大的成果,而这巨大的成果,并不像刘光世使团那般付出了巨大的、结结实实的代价而来,真要说起来,他们在女相的授艺下是有些耍流氓的,基本是将过去两次帮助刘承宗、梁山华夏军的情分当成了无限使用的筹码,狮子大开口地这个也要,那个也要。

    宁毅最终还是哭笑不得地答应了大部分的要求。

    在他与旁人的认真交谈中,透露出来的正经原因有二:其一固然是看着对梁山队伍的情分,做出投桃报李的报恩行为;其二则是认为在天下各个势力当中,晋地是代表汉人反抗得最有精气神的一股力量,因此即便他们不提,许多东西宁毅原本也打算给过去。

    当然这第二个理由极为私人,由于保密的需要并未广泛传开。在晋地的女相对这类传言也笑盈盈的不做理会的背景下,后世对这段历史流传下来多是一些花边新闻的状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由各家各户出力建设的东城,首先成型的是位于城市东侧的军营、住宅与示范工厂区。这并非是各家各户自己的地盘,但对于首先出人分工建设这边,并没有任何人发出怨言。在五月初的这一刻,最为要紧的冶铁厂区已经建起了两座实验性的高炉,就在最近几日已经点火开炉,黑色的烟柱往天空中升腾,不少过来学习的铁匠师傅们已经被投入到工作当中去了。

    城镇东北面,靠着附近山丘、有一条小溪流过的区域,有与军营相连的居住、学习区。眼下住在这边的首先是从西南过来的三百余人的使节团,这中间包含了百余名的匠人,二十余位的老师,以及一个加强连的华夏军护送军队。使节团的团长名叫薛广城。

    除华夏军的众人外,大量从晋地挑选上来的匠人、以及思维灵活的年轻士子都已经聚集在了这边。作坊开工之前,这些匠人、士子都要受到一轮包括数学、物理学、化学在内的格物学知识的教导,这是为了将基本原理教给他们之后,希望他们可以举一反三,同时也尝试在这些匠人当中筛选出部分可以成为研究者的人才,令格物学的循环,能够不停前进。

    这类格物学的基础教导,华夏军开价不低,甚至于刘光世那边都没有购买,但对晋地,宁毅几乎是强买强卖的送过来了。

    这中间也包括分割军工之外各项技术的股份,与晋地豪族“共利”,吸引他们共建新工业区的大量配套计划,是除福建新朝廷外的各家无论如何都买不到的东西。楼舒婉在见到之后虽然也不屑的嘟囔着:“这家伙想要教我做事?”但随后也觉得双方的想法有不少不谋而合的地方,经过因地制宜的修改后,口中的话语变成了“这些地方想简单了”、“实在儿戏”之类的摇头叹息。

    下午时分,北面的学习区内人群聚集,十余间教室之中都坐满了人。东首第一间课堂外的窗户上挂起了帘子,卫兵在外驻守。教室内的女老师点起了蜡烛,正在讲课之中进行关于小孔成像的实验。

    “……最先做出这一实验的,其实是先圣墨子,他在《墨经》中对这样的事情就有描述,说‘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其意思是……通过这些看起来平常的物理学、光学实验,我们可以得出一些有用的道理,最后就是因为这些道理,我们造出了在战场上用的千里镜,甚至在将来,我们可能可以早出几千里、甚至万里镜来……在西南,可以用来看月亮的大千里镜,其实就已经造出来了……”

    这女老师的样貌并不漂亮,只是话语温暖而清晰,听来分外有条理。而这一刻坐在下方最前端的,赫然便是一袭青色长裙、即便坐在那儿都显得气势凛然的女相楼舒婉,在史进与安惜福的陪同下,她饶有兴致的看完了这样的实验,甚至在做出了“月亮上有些什么,看见嫦娥了吗”这样的提问。

    女老师随后结合“天圆地方说”谈起了大地是个球、月亮也是个球之类的新奇话语,一群匠人与士子听得啧啧称奇。楼舒婉在听到月亮上没有嫦娥与兔子后多少有些沮丧,之后问西南的千里镜是不是做得还不够好,看得还不够清楚,女老师也只好点头说是。

    “想来是这样了。”楼舒婉笑着说道。

    大致听完了这节课,楼舒婉、史进、安惜福等人从课堂里出去,方才参与听课的一些年轻官员也跟随了过来。楼舒婉与安惜福说起宁毅。

    “……我记得多年以前在杭州,圣公的军队还没打过去的时候,宁毅与他的妻子檀儿过来游玩,城里一户官家的小姐妹整日关在家中,郁郁寡欢,众人束手无策。苏檀儿过去探望,宁毅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送过去一盒蚕,过不多久,那小姐妹每日采桑叶,喂蚕宝宝,精神头竟就上来了……”

    她冷冷笑了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后来宁毅操纵人心,屡有建树,外人称他心魔,说他洞彻人心至理,可如今看来,格天地万物之理才是他想要的,何止于人心呢。”

    她在课堂之上笑得相对和善,此时离了那教室,脚下的步伐迅速,口中的话语也快,不怒而威。周围的年轻官员听着这种大人物口中说出来的往昔故事,一时间无人敢接话,众人走入不远处的一栋小楼,进了会客与议事的房间,楼舒婉才挥挥手,让众人坐下。

    “这位胡美兰老师,想法清楚,反应也快,她平素喜欢些什么。这边知道吗?”楼舒婉询问旁边的安惜福。

    安惜福点点头,将这位老师平素里的爱好说出来,包括喜欢吃什么样的饭菜,平日里喜欢画作,偶尔自己也动笔画画之类的讯息,大致罗列。楼舒婉望望房间里的官员们:“她的出身,有些什么背景,你们有谁能猜到一些吗?”

    “必是饱学之家出身……”

    “父辈必有大儒……”

    众官员相继说了些想法,楼舒婉朝安惜福挑挑眉,安惜福看看众人:“此女农户出身,但自小性情好,有耐心,华夏军到西南后,将她收进学堂当老师,唯一的任务便是教导学生,她不曾饱读诗书,画也画得不好,但传道授业,却做得很不错。”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众人面面相觑,楼舒婉笑着将手指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敲打了几下,但随即收敛了笑容。

    “我们过去总以为这等才思敏捷之辈必定出身饱学,就如同读四书五经一般,先是死记硬背,待到人到中年,见得多了、想得多了,才学会每一处道理到底该如何去用,到能如此灵活地教学生,可能又要年长几分。可在西南,那位宁人屠的做法全不一样,他不逼人读四书五经,教授知识全凭实用,这位胡美兰老师,被教出来就是用来教书的,教出她的法子,用好了几年时间能教出几十个老师,几十个老师能再过几年能变成几百个……”

    “你们是第二批过来的官,你们还年轻,脑子好用,虽然有些人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有些之乎者也,但也是可以改过来的。我不是说旧法子有多坏,但这边有新办法,要靠你们弄清楚,学过来,所以把你们心里的圣贤之学先放一放,在这里的时间,先虚心把西南的法子都学清楚,这是给你们的一个任务。谁学得好,将来我会重用他。”

    楼舒婉环顾众人:“在这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你们都是咱们家最好的年轻人,饱读诗书,有想法,有些人会玩,会交朋友,你们又都有官身,就代表我们晋地的面子……这次从西南过来的师傅、老师,是我们的贵客,你们既然在这里,就要多跟他们交朋友。这边的人有时候会有疏忽的、做不到的,你们要多留意,他们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办法满足他们,要让他们在这里吃好、住好、过好,宾至如归……”

    “这件事情最终,是希望他们能够在晋地留下来。但是要大方一点,可以殷勤,不要龌龊,不要把目的看得太重,跟华夏军的人交朋友,对你们往后也有不少的好处,他们要在这里待上一两年,他们也是人杰,你们学到的东西越多,往后的路也就越宽。所以别搞砸了……”

    “……当然,对于能够留在晋地的人,咱们这边不会吝于奖赏,官位名利应有尽有,我保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甚至于在西南有家人的,我会亲自跟宁人屠交涉,把他们的家人安全的接过来,让他们不用担心这些。而对于办成这件事的你们,也会有重赏,这些事在往后的时日里,安大人都会跟你们说清楚……”

    关于拉拢使节团的事情,在来之前实际上就已经有流言在传,一种年轻官员相互看看,相继点头,楼舒婉又叮嘱了几句,方才挥手让他们离开。这些官员离开房间里,安惜福才道:“薛广城近来将这些华夏军人看得很严,一时半会恐怕难有什么成果。”

    楼舒婉笑了笑点头:“时间还长,慢慢来吧,薛广城不简单的,当年直接在汴梁绑架了刘豫,送走刘豫之后还孤身折返汴梁,用什么小王爷完颜青珏当筹码,换了汴梁满城人的性命,最后自己还活下来了。这种人啊,不比展五好对付,现在他跟展五狼狈为奸,就更加嚣张了。你在这边,要看着点,最忌他们鲁莽行事,反倒惹人讨厌。”

    “那为何要此时跟他们点清楚这些事?”

    “这件事要大气,消息可以先传出去,没有关系。”楼舒婉道,“我们就是要把人留下来,许以高官厚禄,也要告诉他们,就算留下来,也不会与华夏军交恶。我会光明正大的与宁毅交涉,如此一来,他们也少许多忧虑。”

    “宁毅那边……会答应?”

    “他既然能把人送过来,那就一定有心理准备。他是个商人,喜欢做买卖,只要这些人自己点头,我确定西南那边一定可以谈。至于这边,可以多动动脑筋,美人计也可以使嘛,他们来这边几年的时间,身边无人照顾,谁家的女子知书达理的,可以见一见,你情我愿,不会辱没了谁……另外还有那位胡老师,她在西南有家人,但独自一人在这边要待这么长时间,说不定空闺寂寞……”

    楼舒婉说着话,安惜福原本还在点头,说到胡美兰时,倒是微微蹙了蹙眉。楼舒婉说到这里,随后也停了下来,过得片刻,摇头失笑:“算了,这种事情做起来缺德,太小气,对没有家室的人,可以用用,有家室的还是算了,顺其自然吧,可以安排几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与她交交朋友。”

    微风吹动房间里的窗帘,下午的阳光从窗口渗进来,楼舒婉说着这些事情,目光之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她的脑中想起多年前在杭州时候的自己,如今出口的,却只有那句太小气了。微微的,发丝抚动的唇畔便有着些许的叹息……

    下一刻,她眼中的复杂散去,目光又变得明净起来:“对了,刘光世对中原蠢蠢欲动,可能不久之后便要发兵北上,最终应该是要拿下汴梁以及黄河南边的所有地盘,这件事已经明朗了。”

    “去年在成都,许多人就已经看出来了。”安惜福道,“咱们这边首先接收的是使节团,他那边接收的是西南造出的第一批军械,如今兵强马壮,准备动手并不出奇。”

    楼舒婉一笑:“他要北上,尹纵、邹旭这些人就开始着急了,毕竟邹旭叛出华夏军,这次西南的买卖,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占到。宁毅也是狠,私下里跟刘光世表态,若能将邹旭打垮,人交到华夏军,过去付的钱可以返一到两成。这笔买卖不小,刘光世摩拳擦掌呢。”

    安惜福听到这里,微微蹙眉:“邹旭那边有反应?”

    “算你聪明。”楼舒婉道,“他想要跟我合作,买些东西回去应急,详细的事情,他愿意亲自来晋地跟我谈。”

    安惜福看着她,楼舒婉道:“我答应了。”

    “邹旭是个人物,他就不怕我们这边卖他回西南?”

    “为什么要卖他,我跟宁毅又不是很熟。杀父之仇呢。”楼舒婉笑起来,“而且宁毅卖东西给刘光世,我也可以卖东西给邹旭嘛,他们俩在中原打,我们在两头卖,他们打得越久越好。总不可能只让西南占这种便宜。这个生意可以做,具体的谈判,我想你参与一下。”

    安惜福点头,随后又望望屋外学校的那边:“不过,如今我们毕竟在建这边,若是华夏军发出抗议……”

    楼舒婉洒然一笑。

    “那就让宁毅从西南写信来骂我咯。谁怕谁?”

    **************

    下午的日光渐斜,从窗口进来的阳光也变得愈发金黄了。楼舒婉将接下来的事情桩桩件件的安排好,安惜福也离开了,她才将史进从外头唤进来,让对方在一旁坐下,随后给这位跟随她数年,也保护了她数年安全的侠客泡了一杯茶。

    “史先生,近来看你有心事,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史进在她身边,这些年来不知道救了她多少次的性命,因此对这位大侠,楼舒婉一向尊重。史进微微蹙眉,随后看着她,笑了笑。

    “江湖上传来一些消息,这几日我确实有些在意。”

    “可以说给我听吗?”

    “我这几年一直在寻找林大哥的孩子,楼相是知道的,当年沃州遭了兵祸,孩子的去向难寻,再加上这些年晋地的情况,许多人是再也找不到了。不过最近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大和尚林宗吾最近在江湖上行走,身边跟着一个叫平安的小和尚,年纪十一二岁,但武艺高强。正巧我那林大哥的孩子,原本是起名叫穆安平,年纪也恰巧相当……”

    楼舒婉点点头:“史先生觉得他们可能是一个人?”

    “当年打探沃州的消息,我听人说起,就在林大哥出事的那段时间里,大和尚与一个疯子比武,那疯子乃是周宗师教出来的弟子,大和尚打的那一架,险些输了……若真是当时家破人亡的林大哥,那或许便是林宗吾后来找到了他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存的是什么心思,或许是觉得颜面无光,绑架了孩子想要报复,可惜后来林大哥传讯死了,他便将孩子收做了徒弟。”

    “确实有这个可能。”楼舒婉轻声道,她看着史进,过得片刻:“史先生这些年护我周全,楼舒婉此生难以报答,眼下关系到那位林大侠的孩子,这是大事,我不能强留先生了。若是先生欲去寻找,舒婉只得放人,先生也不必在此事上犹豫,如今晋地事态初平,要来行刺者,毕竟已经少了许多了。只希望先生寻到孩子后能再回来,这边必定能给那孩子以最好的东西。”

    傍晚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划过房间,楼舒婉笑着说起这事,光明磊落。史进看着她,随后也磊落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这边的事情更加要紧,孩子我已托人去找,只是这几日想起这事,难免心有所动罢了。我会在这里留下,不会走的。”

    楼舒婉站在那儿偏头看他,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她弯弯膝盖,拍拍胸口,眼睛都笑得用力地眯了起来,道:“吓死我了,我刚才还以为自己可能要死了呢……史先生说不走,真太好了。”

    她极少在旁人面前露出这种俏皮的、依稀还带着少女印记的神色。过得片刻,他们从房间里出去,她便又恢复了不怒而威、气势凛然的晋地女相的风范。

    这是忙碌的一天,接下来她还有不少人要见,包括那位难缠的华夏军使团长薛广城。但此时的楼舒婉,即便是与西南的那位宁先生对峙,似乎都已不会落于下风。

    当然,他们也已有好久好久,不曾见过了……

    再见的那一刻,会怎样呢?

    她有时候也会想想这件事。

    或许……都快老了吧……

    但她,还是很期待的……

第一〇一八章 振兴二年 夏季(中)

    黄河岸边,名叫昆余的镇子,衰败与破旧混杂在一起。

    原本范围广阔的城镇,如今半数的房屋早已坍塌,有的地方遭遇了大火,灰黑的梁柱经历了风吹雨打,还立在一片废墟当中。自女真第一次南下后的十余年间,战火、流寇、山匪、难民、饥荒、瘟疫、贪官……一轮一轮的在这里留下了痕迹。

    当年前的昆余到得如今只剩下小半的居住区域,由于所处的地方偏僻,它在整个中原十室九空的景状里,却还算是保留住了一些元气的好地方。出入的道路虽然年久失修,但却还能通得了大车,镇子虽缩水了大半,但在核心区域,客栈、酒楼甚至经营皮肉买卖的妓院都还有开门。

    在过去,黄河岸边众多大渡口为女真人、伪齐势力把控,昆余附近水流稍缓,一度成为黄河岸边走私的黑渡之一。几艘小船,几位不怕死的船夫,撑起了这座小镇后续的繁华。

    这期间,也几度发生过黑道的火拼,遭受过军队的驱逐、山匪的劫掠,但无论如何,小小的镇子还是在这样的循环中渐渐的过来。镇子上的居民战乱时少些,环境稍好时,慢慢的又多些。

    振兴二年的夏天,光景还算太平,但由于天下的局势稍缓,黄河岸边的大渡口不再戒严,昆余的私渡便也受到了影响,生意比去年淡了许多。

    五月正值汛期,从这边过江的人更少了。初三这天,镇上的酒楼中客人并不多,附近的熟客在大堂里坐了两桌,最近呆在这边的说书人整理桌椅说着过去一段时间天下间的大事,由于人少,这中年的说书人说得也有些没精打采。

    临近午时,有两道身影沿着镇中央的道路朝这边走来,目的地显然便是这边酒楼的大门。这两道身影一大一小、一胖一瘦,却是穿着破旧僧衣的两个和尚。胖和尚身材高大、形如弥勒,看来有些年纪,背上背有一只包裹;瘦小的和尚却只是一名看来十二三岁的小沙弥。

    眼见这样的组合,小二的脸上便显出了几分烦躁的神色。出家人吃十方,可这等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家又能有余粮做善事?他仔细瞧瞧那胖和尚的背后并无兵器,下意识地站在了门口。

    “两位师父……”

    略有些冲的语气才刚刚出口,迎面走来的胖和尚望着酒楼的大堂,笑着道:“我们不化缘。”

    “我们有钱。”小沙弥手中拿出一吊铜钱举了举。

    小二当即换了脸色:“……两位大师里面请。”

    两名和尚举步而入,随后那小沙弥问:“楼上可以坐吗?”

    “当然可以。”小二笑道,“不过咱们掌柜的最近从北边重金请来了一位说书的师傅,下面的大堂可能听得清楚些,当然楼上也行,毕竟今儿个人不多。”

    昆余有走私的业务,往日里生意好,这边的客人也多,而且走私商人饮酒作乐出手大方,这酒楼大堂的二楼便也有一排桌椅,靠着栏杆,供客人们居高临下的听书看戏。小沙弥显是对那高处的位置感兴趣,此时开了口,那胖和尚就也道:“便去楼上吧。”小二自然不再多说,笑吟吟的陪了两人朝楼上走。

    落座之后,胖和尚开口询问今日的菜单,随后竟然大大方方的点了几份鱼肉荤腥之物,小二多少有点意外,但自然不会拒绝。待到东西点完,又叮嘱他拿三副碗筷过来,看来还有同伴要来这里。

    点单完毕,小二下去了,坐在大堂里的说书人考虑到来了客人,声音稍稍大了些,说的是去年发生在西南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事情。小和尚趴在楼上栏杆边饶有兴致地听。

    如此大约过了一刻钟,又有一道身影从外头过来,这一次是一名特征明显、身材魁梧的江湖人,他面有疤痕、一头乱发披散,尽管风尘仆仆,但一眼看上去便显得极不好惹。这汉子方才进门,楼上的小光头便用力地挥了手,他径自上楼,小和尚向他行礼,唤道:“师叔。”他也朝胖和尚道:“师兄。”

    出现在这里的三人,自然便是天下第一的林宗吾、他的师弟“疯虎”王难陀,以及小和尚平安了。

    这段时日以来,晋地在女真人去后渐渐变得平静,林宗吾带着弟子平安隐居了一段时间,主要是为了牢固平安身上的武艺基础——实战固然能训练应变能力,但平日里的基本功也同样重要。他带着平安从隐居之处出来后,感到晋地渐渐的已没有太多的意思,倒是南方风起云涌,隐约要出大事,最是适合历练,便干脆带了他一路朝黄河岸边过来。

    他这些年对于摩尼教教务已不太多管,私下里知道他行程的,也只有疯虎王难陀一人。得知师兄与师侄准备南下,王难陀便写来书信,约好在昆余这边见面。

    三人坐下,小二也已经陆续上菜,楼下的说书人还在说着有趣的西南故事,林宗吾与王难陀寒暄几句,方才问道:“南边如何了?”

    “剑拔弩张。”王难陀笑着:“刘光世出了大价钱,得了西南那边的第一批军资,欲取黄河以南的心思已经变得明显,可能戴梦微也混在其中,要分一杯羹。汴梁陈时权、洛阳尹纵、伏牛山邹旭等人而今结成一伙,做好要打的准备了。”

    “陈时权、尹纵……应该打不过刘光世吧。”

    “刘光世兵强马壮,但汴梁这边,邹旭是个硬点子,他是宁立恒亲手培养出来的人,虽然说是叛了,但练兵用兵很有一手。洛阳、汴梁现在全力扶植他,整个黄河以南的东西就紧着邹旭手上的四万人……他们也是没办法了,过去尹纵算是老大,到得如今,邹旭不耍心眼不搞手段,就凭着手下的人,尹纵和陈时权都得叫他大哥。”

    林宗吾点了点头:“这四万人,哪怕有西南黑旗的一半厉害,我恐怕刘光世心里也要打鼓……”

    “得了西南援助之后,刘光世才没那么胆小。私下里听说,西南的那位也在怂恿刘光世打,好像还说,抓了邹旭,之前他跟西南的所有交易,返回两成。所以刘光世是想要邹旭人头的,不过真打起来,事情也不见得简单,戴梦微那老货,私下里跟刘光世勾结,欲取中原,但在邹旭的事情上,他又希望居中调停,劝说邹旭、尹纵、陈时权他们投降,各方结盟,共抗西南。所以啊,会打成什么样,现在也说不清楚。”

    王难陀顿了顿:“但不论如何,到了下半年,必然是要打起来了。”

    林宗吾点头,此后又说了两句,楼下的大堂又有人进来。这一批人共有八位,皆是扛着刀枪兵器、样貌嚣张的绿林人士,为首的那人衣着贵气光鲜,手握长刀,三角眼,面目阴鸷,看来当是昆余本地的黑道人物,与老板很是熟悉。

    呼呼喝喝的八人进来之后,环顾四周,先前的两桌皆是本地人,便挥手挑眉打了个招呼。随后才见到楼上的三人,其中两名扛刀的痞子朝楼上过来,大概是要检查这三个“外地人”是否有威胁,为首的那三角眼已经在距离说书人最近的一张方桌前坐下,口中道:“老夏,说点刺激的,有女人的,别老说什么劳什子的西南了。”

    “哎、哎……”那说书人连忙点头,开始说起某个有大侠、侠女的绿林故事来,三角眼便颇为高兴。楼上的小和尚倒是抿了抿嘴,有些委屈地靠回桌边吃起饭来。

    两名痞子走到这边方桌的旁边,打量着这边的三人,他们原本或许还想找点茬,但看见王难陀的一脸凶相,一时间没敢动手。见这三人也确实没有显眼的兵器,当下耀武扬威一番,做出“别闹事”的示意后,转身下去了。

    “江南怎么样?”林宗吾笑着向王难陀询问。

    “公平党声势浩大,如今一日千里,手下的兵将已超百万之众了。”王难陀说着,看看林宗吾,“其实……我这次过来,也是有关系到公平党的事情,想跟师兄你说一说。”

    “我就猜到你有什么事情。”林宗吾笑着,“你我之间不必避讳什么了,说吧。”

    “公平党的老大是何文,但何文虽然一开始打了西南的旗号,实际上却并非黑旗之人,这件事,师兄应该知道。”

    “听说过,他与宁毅的想法,实际上有出入,这件事他对外头也是这样说的。”

    “去年开始,何文打出公平党的旗号,说要分田地、均贫富,打掉地主豪绅,令人人平等。初时看来,有些狂悖,大伙儿想到的,顶多也就是当年方腊的永乐朝。但是何文在西南,确实学到了姓宁的不少本事,他将权力抓在手上,严肃了纪律,公平党每到一处,清点富户财物,公开审这些富人的罪行,却严禁滥杀,区区一年的时间,公平党席卷江南各地,从太湖周围,到江宁、到镇江,再一路往上几乎波及到徐州,兵强马壮。整个江南,如今已大半都是他的了。”

    林宗吾微微皱眉:“铁彦、吴启梅,就看着他们闹到如此境地?”

    “临安的人挡不住,出过三次兵,屡战屡败。外人都说,公平党的人打起仗来不要命的,跟西南有得一比。”

    “那你想说的是……”

    “公平党声势浩大,主要是何文从西南找来的那套办法好用,他虽然打富户、分田地,诱之以利,但同时约束民众、不许人滥杀、军法严格,这些事情不留情面,倒是让手底下的军队在战场上愈发能打了。不过这事情闹到如此之大,公平党里也有各个势力,何文之下被外人称作‘五虎’之一的许昭南,过去曾经是咱们下头的一名分坛坛主。”

    “你想要我去帮他做事?”林宗吾脸色阴沉下来。

    “师兄,你听我说,许昭南如今手底下人马接近二十万,可他一直以摩尼教的身份为上,对于教中长老,一直礼敬有加。此人擅长练兵、用兵,有一段时间,他说起西南的事。当年的周侗曾经结合毕生所学,为宁毅留下了一套小队人马在战场上的合作、技击之法,后来宁毅结合此法改良,将斥候精锐编成所谓特种兵,在战场上专司刺杀首脑、斩首将领之事,屡建奇功。”

    王难陀道:“师兄,这所谓的特种兵,说白了便是那些武艺高强的绿林人士,只不过过去武艺高的人,往往也心高气傲,合作技击之法,恐怕只有至亲之人才时常训练。但如今不同了,大敌当前,许昭南召集了许多人,欲练出这等强兵。因此也跟我说起,当今之师,恐怕只有教主,才能相处堪与周宗师比拟的练兵办法来。他想要请你过去指点一二。”

    他说到这里,一旁早已吃完了饭的平安小和尚站了起来,说:“师父、师叔,我下去一下。”也不知是要做什么,端着饭碗朝楼下走去了。

    王难陀正在尝试说服林宗吾,继续道:“依我过去在江南所见,何文与西南宁毅之间,未必就有多对付,如今天下,西南黑旗算是一等一的厉害,中间声势浩大的是刘光世,东边的几拨人中,说起来,也只有公平党,而今一直发展,深不见底。我估计若有一日黑旗从西南跃出,说不定中原江南、都已经是公平党的地盘了,双方或有一战。”

    “往日师兄呆在晋地不出,我倒也不便说这个,但此次师兄既然想要带着平安游历天下,许昭南那边,我倒觉得,不妨去看一看……嗯?平安在干什么?”

    他话说到这里,随后才发现楼下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平安托着那饭碗靠近了正在听说书的三角眼,那地头蛇身边跟着的刀客站了起来,似乎很不耐烦地跟平安在说着话,由于是个小孩子,众人虽然不曾如临大敌,但气氛也绝不轻松。

    林宗吾笑了一笑:“昨日走到这边,遇上一个人在路边哭,那人被强徒占了家产,打杀了家里人,他也被打成重伤,奄奄一息,很是可怜,平安就跑上去询问……”

    话说到这里,楼下的平安在人的推推搡搡中踉跄一倒,鲜血刷的飚上天空,却是一块碎瓦片直接划过了三角眼的喉咙。之后推搡平安的那人大腿上也陡然飚出血光来,众人几乎还未反应过来,小和尚身形一矮,从下方直接冲过了两张方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抓住他——”

    “东家——”

    “杀了他杀了他——”

    下方的声音陡然爆开。

    “……后来问的结果,做下好事的,当然就是下面这一位了,说是昆余一霸,叫做耿秋,平时欺男霸女,杀的人不少。然后又打听到,他最近喜欢过来听说书,所以正好顺路。”

    大堂的景象一片混乱,小和尚籍着桌椅的掩护,顺手放倒了两人。有人搬起桌椅打砸,有人挥刀乱砍,一时间,房间里碎片乱飞、血腥味弥漫、眼花缭乱。

    王难陀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看来平安将来会是个好侠客。”

    “是不是大侠,看他自己吧。”厮杀混乱,林宗吾叹了口气,“你看看这些人,还说昆余吃的是绿林饭,绿林最要提防的三种人,女人、老人、孩子,一点警惕心都没有……许昭南的为人,真的可靠?”

    “是个做事的人,虽有野心,但谅他不敢在我们面前乱来。”

    “也罢,这次南下,若是顺路,我便到他那边看一看。”

    王难陀笑起来:“师兄与平安这次出山,江湖要多事了。”

    “刘西瓜当年做过一首诗,”林宗吾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我们已经老了,接下来的江湖,是平安他们这辈人的了……”

    “刘西瓜还会作诗?”

    “本座也觉得奇怪……”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楼下一片混乱,店小二跑到楼上避难,或许是想叫两人阻止这一切的,但最终没敢说话。林宗吾站起来,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轻轻点了点,随后与王难陀一道朝楼下过去。

    平安已经冲出酒楼后门,找不见了。

    那名叫耿秋的三角眼坐在座位上,早已死去,店内他的几名跟班都已受伤,也有不曾受伤的,看见这胖大的和尚与凶神恶煞的王难陀,有人狂呼着冲了过来。这大概是那耿秋心腹,林宗吾笑了笑:“有胆量。”伸手抓住他,下一刻那人已飞了出去,连同旁边的一堵灰墙,都被砸开一个洞,正在缓缓倒下。

    两人走出酒楼不远,平安不知又从哪里窜了出来,与他们一道朝码头方向走去。

    *************

    下午时分,他们已经坐上了颠簸的渡船,越过滚滚的黄河水,朝南边的天地过去。

    “平安啊。”林宗吾唤来有些兴奋的孩子:“行侠仗义,很开心?”

    “嗯嗯。”平安连连点头。

    “知不知道,那耿秋在昆余虽有恶迹,可也是因为有他在,昆余外头的一些人没有打进来。你今日杀了他,有没有想过,明日的昆余会怎么样?”

    “怎、怎么样啊……”

    “明天就要开始打架喽,你今天只是杀了耿秋,他带来店里的几个人,你都心慈手软,没有下真正的杀手。但接下来整个昆余,不知道要有多少次的火拼,不知道会死多少的人。我估计啊,几十个人肯定是要死的,还有住在昆余的百姓,说不定也要被扯进去。想到这件事情,你心里会不会难过啊?”

    “可……可我是做好事啊,我……我就是杀耿秋……”

    “你杀耿秋,是想做好事。可耿秋死了,接下来又死几十个人,甚至那些无辜的人,就好像今天酒楼的掌柜、小二,他们也可能出事,这还真的是好事吗,对谁好呢?”

    “那……怎么办啊?”平安站在船上,扭过头去已然远离的黄河河岸,“要不然回去……救他们……”

    “掉头回去昆余,有坏人来了,再杀掉他们,打跑他们,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从今天开始,你就得一直呆在那里,照顾昆余的这些人了,你想一辈子呆在这边吗?”

    “师父你到底想说什么啊,那我该怎么办啊……”平安望向林宗吾,过去的时候,这师父也总会说一些他难懂、难想的事情。此时林宗吾笑了笑。

    “耿秋死了,这边没有了老大,就要打起来,所有昨天晚上啊,为师就拜访了昆余这边势力第二的地头蛇,他叫做梁庆,为师告诉他,今天中午,耿秋就会死,让他快些接手耿秋的地盘,如此一来,昆余又有了老大,其他人动作慢了,这边就打不起来,不用死太多人了。顺便,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为师还收了他一点银两,当做报酬。这是你赚的,便算是咱们师徒南下的盘缠了。”

    他解下背后的包袱,扔给平安,小光头伸手抱住,有些错愕,随后笑道:“师父你都打算好了啊。”

    “觉得高兴吗?”

    “嗯。”

    “可是啊,再过两年你回来这里,可以看看,这边的老大还是不是那个叫做梁庆的,你会看到,他就跟耿秋一样,在这边,他会继续作威作福,他还是会欺男霸女让人家破人亡。就好像我们昨天看到的那个可怜人一样,这个可怜人是耿秋害的,以后的可怜人,就都是梁庆去害了。如果是这样,你还觉得高兴吗?”

    和尚看着孩子,平安满脸迷惘,随后变得委屈:“师父我想不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林宗吾道,“平安,早晚有一天,你要想清楚,你想要什么?是想要杀了一个坏人,自己心里高兴就好了呢,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得了好的结果,你才高兴。你年纪还小,现在你想要做好事,心里开心,你觉得自己的心里只有好的东西,就算这些年在晋地遭了那么多事情,你也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但将来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罪孽,你会发现自己的恶。”

    他将手指点在平安小小的胸口上:“就在这里,世人皆有罪孽,有好的,必有坏的,因善故生恶,因恶故生善。等到你看清楚自己罪孽的那一天,你就能慢慢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目光严肃,对着孩子,犹如一场喝问与审判,平安还想不懂这些话。但片刻之后,林宗吾笑了起来,摸摸他的头。

    “慢慢想,不着急。”他道,“未来的江湖啊,是你们的了。”

    大江东去,五月初的天地间,一片明媚的阳光。

第一〇一九章 振兴二年 夏季(下)

    愤怒在心中翻涌……

    嗡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响……

    身体颤抖,连同落在院子里的阳光的颜色,都变成了灰色……

    周围窃窃私语,似乎有各种各样议论的声音……

    母亲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哭成了泪人,几个弟弟妹妹也都在着急,宁珂从房间里端着水走过来,之后被骂了,哭着走回去……

    宁忌跪在院子里,鼻青脸肿,在他的身边,还跪了同样鼻青脸肿的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位是秦绍谦家的二公子秦维文……宁忌已经懒得在意他们了。

    愤怒在心中翻涌……

    华夏二年,四月底,宁忌经历了他这十余年来,最屈辱的几天……

    ***************

    下午的阳光照射在山岗上,十余道身影在崎岖的山道间行走,间中有狗吠的声音。

    “走这边。”

    宁曦与闵初一都是这队伍中的一员,他们一路前行,进入深邃的树林,追逐着可能的目标。

    即便是一贯和善的宁曦,这一刻脸色也显得格外阴沉严肃。闵初一同样面色冷然,一边前行,一边密切注意着周围所有可疑的动静。

    阳光渐渐西斜的时候,有人在前方发现了一些痕迹,宁曦、初一等人赶了过去,那是在一处悬崖边上,发现了一些杂物,有小小的包裹、吃剩的干粮,有女人的手帕,还有带着一点血迹的小本子……

    “人呢?”

    宁曦将那小本子拿过来看了片刻,问道。

    “似乎是……掉下去了。”

    悬崖边有人失足滑落的痕迹,日渐西斜,下方的山涧看来深不见底。

    “准备绳子,我下去。”闵初一朝周围人说道。

    宁曦一手将她拉得远离开悬崖边沿:“你下去干什么,我下去!”

    搜寻队的队长颇为为难,最终,他们栓起了长长的绳索,让队伍中最擅长攀援的一个瘦子队员先下去了。

    夕阳在天边烧得彤红,众人在悬崖上生起了火焰,待到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那瘦子才顺着绳索回来了。

    “下方太深,一时间搜索不完,我在崖壁边仔细找寻了几遍,暂时未找见尸首。”

    “掉下去被野兽叼走了也是有可能的,有见到血迹吗?”宁曦问。

    “……不曾发现,或许得再找几遍。”

    “今夜先休息,明天日出,我跟你们一起下去找。”闵初一在一旁说道。

    篝火在悬崖上熊熊燃烧,照亮营地中的各个,过得一阵,闵初一将晚饭端来,宁曦仍在看着地上的包袱与种种物件:“你说,她是失足掉落,还是故意跳了下去的。”

    闵初一皱着眉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见到了再说……若那女人真在下面,二弟这一辈子都说不清楚了。”

    *****************

    夜晚时分,张村下起雨来。

    宁忌、秦维文等人仍旧在院子里跪着,雯雯、宁珂、宁河等一众孩子撑着雨伞站在他们旁边,为他们遮去了一些雨水。

    宁毅已经离开家里了,他在附近的办公室里,接见了匆匆赶来、暂时负责这次事件的侯五:“……发现了一些事情,这个叫于潇儿的女人,可能有些问题。根据部分人的反应,这个女人在附近风评不好。”

    “风闻奏事就不要搞了,她一个年轻女人没结婚,当了老师,老派人的看法当然不好。说点有用的。”

    “于潇儿的父亲犯过错误,西北的时候,说是在战场上投降了,当时她们母女已经来了西南,有几个证人,证明了她父亲投降的事情。没两年,她母亲郁郁寡欢死了,剩下于潇儿一个人,虽然说起来对这些事不要追究,但私下里我们估计过得是很不好的。两年前于潇儿能从和登派出来当老师,一方面是战事影响,后方缺人,另外一方面,看记录,有些猫腻……”

    宁毅蹙了蹙眉:“接着说。”

    “两个多月前,秦维文到桑坪,私下里确实跟她建立了恋爱关系,但两人都没往外说。具体的过程恐怕很难调查了,不过今天去的第一拨人,在这于潇儿的家里,搜出了一小包东西,男女之间用来助兴的……春药。她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女子,长得又漂亮,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家里准备这个……从包装上看,最近用过,应该不是她父母留下的……”

    侯五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小包东西来,宁毅摆了摆手:“不算实证,都是猜测。”

    “目前只有这些。”

    “人在找吗?”

    “正动用最大的人力在找,不过这个女人消失几天了,能不能找到,很难说。”

    “先去找吧。”宁毅道。

    侯五点头,告辞而去。

    *****************

    清晨,张村的院子里,四个人仍旧跪在那儿,雯雯、宁珂等孩子还睁着彤红的双眼为他们打伞,天空中,雨渐渐的停了下来。

    朝霞吐露,远在数十里外山间的宁曦、初一等人拴好绳子,轮流下到山涧之中寻找。

    晌午时分,一队人马飞快地朝张村这边过来,为首的是独眼的将军秦绍谦。他一路走进院子里,在途中操起了一根木棒,进去之后,砰的一声将秦维文打翻在地。

    附近房间里,雯雯、宁珂等孩子彻夜未眠,此时还在休息,随后都被惊醒了。

    “操!一帮没脑子的东西,为了个女人,手足相残,老子现在便打死你们——”

    他的棒子不仅打翻了秦维文,随后将一棒打翻了宁忌,两人各挨了一棍之后,院子里的苏檀儿、小婵、云竹、锦儿等人大都冲了过来,红提挡在前方,西瓜顺手夺下了他手里的木棒:“老秦!你不准乱来!谁准你打孩子了吗!”

    “事情还没弄清楚!”

    “老秦你消气……”

    “操!”秦绍谦还伸出脚去将地上的秦维文踢了一下,随后才退开这边,放眼看看都是一群女人:“宁毅呢?”转身出去找宁毅了。

    倒在地上的宁忌爬起来,又继续木然地跪在那儿了,脑海中翻涌的,仍旧是无比的愤怒……与疑惑……

    *****************

    自从去年下半年回到张村之后,宁忌便基本上没有做过太出格的事情了。

    每日里习武、学医,偶尔参与一下特种兵的高强度训练和模拟作战,虽然成绩不算太好,但家里人倒也没有过度的要求他。

    习武到十四岁,基础打得牢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偶尔莫名其妙的,他会想起在成都的小贱狗曲龙珺,至于是为什么,他并不清楚,也不愿意想得太清楚。

    曲龙珺已经离开成都了,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女人,或许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外界的某个地方吧。有时候宁忌会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可惜,但最多也就是可惜了。

    学堂当中,十三四岁的男男女女,身体的特征开始变得愈发明显,正是最为暧昧也最有隔阂的青春时刻。有时候想起男女间的感情,会面红耳赤,而在公开场合,是绝没有那个男孩子会坦诚对女孩子有好感的。相对于周边的孩子,宁忌见过更多的世面,例如他在成都就见过小贱狗洗澡,因此在这些事情上,他偶尔想起,总有一份优越感。

    去年的时候,顾大婶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喜欢小贱狗,宁忌在这个问题上是否定得斩钉截铁的。即便真谈及喜欢,曲龙珺那样的女孩子,如何比得过西南华夏军中的女孩们呢,但与此同时,如果要说身边有那个女孩儿比曲龙珺更有吸引力,他一时间,又找不到哪一个独特的对象加上这样的评价,只能说,她们随便哪个都比曲龙珺好多了。

    四月份,学堂在上课之余组织了一场活动,让所有孩子去周围山边相对贫穷的地方帮忙,这边的学堂选择的是山明水秀的桑坪。桑坪也有小学,这边有一位长得极是漂亮温柔的女老师于潇儿,据说以前还曾在和登生活过,双方相处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宁忌武艺高强,性情爽朗又是班上的主心骨之一,帮助对方做过不少事情。

    四月二十三,帮助寨子里所有人拾柴,宁忌最后帮居住在地势偏僻的山腰上的于潇儿挑了一担柴回去。

    两人走到一半,天空中下起雨来。到于潇儿家里时,对方让宁忌在这边洗澡、熨干衣服,顺便吃了晚饭再回去。宁忌性情磊落,答应下来。

    他先洗澡,随后穿着单衣坐在房间里喝茶,于老师为他熨着湿掉的衣服,由于有热水,她也去洗了一下,出来时,裹着的浴巾掉了下来……

    宁忌口干舌燥,女老师原也有些慌张,但随后并不遮掩,缓缓地靠近了他……

    对于宁忌而言,这接下来的事情当然是一份爱情。虽然接下来还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办,但于潇儿对他而言真是太完美了,她成熟、温柔,不想身边的小女孩那般无聊,她的身上看起来有曾经在曲龙珺身上见过的风情,但她又是西南的自己人——自己怎么可能喜欢西南之外那些女人呢。

    二十四这天的晚上,他也是在于潇儿的家中度过的,宁忌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二十五这天上午,过来的众人要启程回张村,宁忌虽然满怀幸福,但自然没有不回去的勇气,他跟随大部队返回,心中还在盘算着该如何想个办法再去桑坪,谁知到得二十九,秦维文带着两个跟班从桑坪赶来。

    按照秦维文的说法,他与于潇儿是真正的恋爱关系,私下里已相处了两个多月。二十五这天他从外头回来,看见于潇儿身上有伤,他试图询问,然而于潇儿将他赶了出去。秦维文四处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二十六这天的下午,秦维文再去于潇儿家中时,发现了她写的一封血书,说是清白被人玷污,不再想活了。而用强玷污她的人,正是宁毅的次子,宁忌,他虽只有十四五岁,但武艺高强,二十四的夜晚他兽性大发,自己根本无法反抗,被打了,还被夺去了清白,现在只能一死了之。

    秦维文顿时慌了神,首先自然是想找到于潇儿问个清楚,当下召了几个朋友在附近寻找,但人一直没找到,后来又在于潇儿家附近的人口中得知,二十五那天清晨,确实看到过宁忌从她家中走出。秦维文再也按捺不住,一路朝张村赶来。

    看到那血书之后,宁忌陡然间也是蒙了,就好像整片天地突然间变了颜色,他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第一反应也是想去桑坪找于潇儿,秦维文直接挥拳打了过来。宁忌心中磊落,自认没有做过错事,哪里会示弱,当下以一敌三,四人都一样变得鼻青脸肿而后事情便传开了。

    宁家二公子强暴了一名女子……

    似乎还是老师……

    还自杀了……

    恍恍惚惚的,宁忌都能听到这样的议论声不断而来,他这样的年纪,纵然上过战场,杀过敌人,可又怎么可能应对得了这样的事情……脑海中偶尔闪过于潇儿的脸,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

    宁忌、秦维文等四人跪过了二十九、三十,秦绍谦到来时,已是五月的初一这天了。到得这天晚上,宁曦、闵初一、侯五等人相继到来,报告了阶段性的结果。

    距离桑坪数十里外的山间,女人自杀的场景布置的相当逼真,但山涧下找不到任何的尸体,当中存在疑点,很可能是故布疑阵。而侯五那边,他们调查到这女人透过特殊渠道买到过一份路引和身份证明,二十七这天,这份证明在成都附近出现过,现在应该是借货船从水路出川,已经很难找到了。

    “其他的猜测,暂时都无法证明。”侯五道,“不过于潇儿买身份证明的这件事,时间是两个月以前,经手人已经抓住,我们暂时也只能推测她一开始的目的……当时她正好跟秦维文秦公子有了关系,或许这些年来,因为父母的事情怀恨在心,想要做点什么,如此过了两个月,四月里宁忌去桑坪,她在和登生活过,正好能够认出来,所以……”

    小院的房间里,宁毅、秦绍谦、檀儿、宁曦、初一等人听着这些,面色愈发阴沉。

    “……抓住秦维文、甚至杀了秦维文,无非是令秦将军伤心一些,但若是这场假死能够真的让人信了,宁先生秦将军因为孩子的事情有了嫌隙,那就真的是让外人占了大便宜。”侯五道。

    檀儿抬头:“四天时间,还能抓住她吗?”

    “我们的人还在追。”侯五道,“不过,于潇儿过去受过民兵的训练,而且看她这次装死的故布疑阵,心思很缜密。如果确定她没有自杀,很可能半途中还会有其他的办法,中途再转一次,出川之后,没有太大的把握了。”

    宁毅沉默片刻:“……在和登的时候,周围的人到底对她们母女做了多大伤害,有些什么事情发生,接下来你仔细地查一下……不要太声张,查清楚之后告诉我。”

    “是。”侯五点头。

    面色阴沉的秦绍谦推开椅子,从房间里出去,银色的星光正洒在院子里。秦绍谦径直走到院子中间,一脚将秦维文踢翻,随后又是一脚,踢翻了宁忌。

    “一帮难兄难弟,被个女人玩成这样。”

    秦维文爬起来,瞪着眼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说,过得一阵,侯五、宁曦、初一等人过来了,将事情的结果告诉了他们。

    宁忌抬起头,目光变成血红色。

    初一等人拉他起来,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嘴唇张了张,如此过了好一阵子。

    “她说喜欢我……我才……”

    自从看到那张血书后,宁忌与秦维文打起来,没有在这件事上做过任何的辩解,到得这一刻,他才终于能说出这句话来。说完后过了片刻,他的眼睛闭起来,倒在地上。

    他晕过去了……

    ******************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咕嘟嘟的响,像是水在沸腾,又像是血在沸腾。

    醒过来时,母亲趴在床边睡了,两只眼睛的眼皮肿起来,像是小灯笼一样。

    时间或许是清晨,父亲与大娘苏檀儿在外头轻声说话。

    “……早就说过了,生在这种家庭,会遇上的坏事,都要比一般人坏上多少倍……”

    “……都是那女人的错,处心积虑。”

    “……一般人也遇不上这种处心积虑……所以啊,做多少准备,我都觉得不够,宁曦能平平安安到现在,我实在谢天谢地……”

    “……想起小忌这个年纪,遇上这种事情,我就伤心,他一个孩子……”

    “……想开点吧,反正他也没吃亏,我听说那个姓于的长得还不错……好了,打我有什么用,我还能怎么想……”

    这窃窃私语声中,宁忌又沉沉地睡过去。

    再醒来时,一帮兄弟姐妹已经聚在了房间里,小宁珂端着白粥喂他喝。宁忌的身上并没有太多的伤势,喝了几口,便端过来咕嘟咕嘟了,换了衣裳,下床走动。

    走出房间,走出院子,走到街道上,有人笑着跟他打招呼,但他总觉得人们都在心中暗暗地说着前几天的事情。他走到张村的河边,找了块木头坐下,西边正落下大大的夕阳,这夕阳柔和而温暖,仿佛是在安慰着他。

    他的脑海中闪过于潇儿的脸,又时候又换成曲龙珺的,她们的脸在脑海中交替,令他感到厌烦。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任何一个女孩子了。

    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这一天是五月初二。

    五月初三,他在家中待了一天,虽然没去上学,但也没有任何人来说他,他帮母亲整理了家务,与其他的姨娘说话,也特地给宁毅请了安,以询问案情为借口,与父亲聊了好一会儿天,然后又跟兄弟姐妹们一起玩耍打闹了许久,他所珍藏的几个玩偶,也拿出来送给了雯雯、宁河等人。

    初四这天凌晨,他化好了妆,在床上留下已经写好的信函,拿着一个小包袱,从院子的侧面悄悄地翻出去了。他的轻功很好,天还没亮,穿着夜行衣,很快地离开了张村。他在村口的路边跪下,悄悄地给父母磕了几个头,然后飞快地奔跑而去。眼泪在脸上如雨而下。

    他知道他们会从大路上追赶而来,因此选择了小路,在田野村庄间一路狂奔,到得这天下午,感觉已经离开张村很远了,方才在附近选了一条人流不多的道路。

    申时左右,有战马从后方奔来,宁忌没有回头,已经易过容的他只是靠在路边自然而然的往前走。战马超过了他,宁忌微微蹙眉,因为战马上的骑士居然是秦维文。这一人一马迅速地奔出好远,随后秦维文又勒住了缰绳,在前方回过头来看他。再接着,他从马上下来了。

    “阴魂不散……”宁忌低声嘟囔了一下,朝那边走去,秦维文也走了过来,他身上原本挎着刀,此时解开刀鞘,仍在了路边。

    “你这次再挡我,我会打死你的!”

    宁忌一面走、一面说道。此时的他虽然还不到十五,而秦维文比他大三岁,已经到了十八,可真要生死相搏,二十九那天宁忌就能杀死所有人。

    秦维文脸上的淤肿未消,但此时却也没有丝毫的退缩,他也不说话,走到近处,一拳便朝宁忌脸上打了过来。

    “操,都是那贱人的事情,你有完没完——”

    宁忌一声骂,挥手格挡,一拳打在了对方小腹上,秦维文退后两步,随后又冲了上来。

    两人在路边互殴了许久,待到秦维文脚步都踉踉跄跄,宁忌也挨了几拳几脚之后,方才停下。道路上有大车经过,宁忌将战马拖到一边让路,然后两人在路边的草坡上坐下。

    “你非得出去干什么啊……”秦维文说道。

    “我找到那个贱人,一刀宰了她。”宁忌道。

    秦维文沉默了片刻:“她其实……以前过得也不好,可能我们……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关我屁事,要么你一起去,要么你在山窝窝里猫着!”

    “我来给你送东西。”秦维文起身,从战马上结下了包袱,又坐了回来,将包袱放在宁忌腿边,“你、你爹让我送来给你的……”

    “啊……”

    “要不然老子怎么找得到你!真要抓你你走得掉吗!”秦维文等着眼睛嚷了一句,扯动脸上的上,令得他有些龇牙咧嘴,随后还从怀中拿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信,“喏,这封信里有华夏军在外头各种人手的联系办法,你看完以后,就把它烧了,现在给你,没有拆封,你现在就看。待会就要烧!”

    宁忌默默地拆开了信,那信函当中,写的果然是一些华夏军在外界的接头办法,他揉了揉眼睛,努力地背着。待到了信函的最后,又有两行字。

    父亲的笔迹写着:儿子,保重自己啊。

    母亲的笔迹写着:早点回来。

    周围又有泪水。

    宁忌忍住声音,努力地擦着眼泪,他读出声来,结结巴巴的将信函中的内容又背了两遍,从秦维文手中夺过火折子,点了几次火,将信纸烧掉了。

    秦维文的眼泪也在掉,此时站起来,朝宁忌肩膀上踢了一脚:“你非得出去送死啊!”

    宁忌道:“老子的武功天下第一,你这种不能打的才会死——”

    他也不在乎秦维文踢他了,打开包袱,里头有干粮、有银两、有兵器、有衣服,仿佛每一个姨娘都朝里头放进了一些东西,然后父亲才让秦维文给自己送过来了。这一刻他才明白,早晨的偷跑看起来无人发觉,但说不定父亲早已在家中的阁楼上挥手目送自己离开了。而且不仅是父亲,瓜姨、红提姨甚至兄长与初一,也是能够发觉这一点的。

    他们必定是不想自己离开西南的,可在这一刻,他们也并未真正做出阻止。

    宁忌挎上包袱朝前方走去,秦维文没有再跟,他牵着马:“你放她一条生路啊——”

    “我把她头带回来给你当球踢——”

    “你要不要马啊——”

    “去你马的啊——”

    “我草你大爷——”

    宁忌的脸颊上,泪水停不下来,他只能一边走,一遍骂,过得一阵,秦维文的声音没有了,宁忌才敢回头朝西南看,那边仿佛父母还在朝他挥手。

    总有一天,年轻的燕子会离开温暖的巢,去经历真正的风雨,去变得强壮……

    爹、娘、哥哥、嫂嫂、弟弟、妹妹……

    等到我回来了,就能保护家里所有的人了……

    ……

    这一刻,夏日的阳光正洒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

    邹旭带着一队人马,北上晋地,试图谈下有利的交易;刘光世、戴梦微在长江以南蓄势待发;江南,公平党攻城略地,不断扩张;而在福建,正统朝廷的革新措施,正一项接一项的出现。

    名叫平安的和尚跟随着林宗吾,渡过了黄河,朝着南面而来。而名叫宁忌的少年,朝着东边、北边的残酷天地——

    一路前行。

第一〇二〇章 无形之物

    下午的阳光晒进院子里,母鸡带着几只小鸡便在院落里走,咯咯的叫。宁毅停下笔,透过窗户看着母鸡走过的景象,微微有些出神,鸡是小婵带着家中的孩子养着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名叫啾啾的狗。小婵与孩子与狗现在都不在家里。

    随后秦绍谦过来了。

    独眼的将军手里拿着几颗瓜子,口中还哼着小曲,很不正经,像极了十多年前在汴梁等地逛窑子时的样子。进了书房,将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最后两颗瓜子在宁毅的桌子上放下,然后看看他还在写的稿子:“主席,这么忙。”

    “处理家事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推了十几个会,少写了很多东西,现在都要还债。对了,我叫维文去追宁忌了。”

    “小家伙没出息,被个女人骗得跟自己兄弟动手,我看两个都不该留手,打死哪个算哪个!”秦绍谦到一边取了茶叶自己泡,口中如此说着,“不过你这样处理也好,他去追上宁忌,两个人把话说开了,以后不至于记恨,或者秦维文有出息一点,跟着宁忌一起闯闯世界,也挺好的。”

    “别说了,为了这件事,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开导他娘。”

    “他娘是谁来着?”

    “……”

    宁毅看着秦绍谦,只见对面的独眼龙拿着茶杯笑起来:“说起来你不知道,前几天跑回来,准备把两个小子狠狠打一顿,开解一下,每人才踢了一脚,你家几个女人……好家伙,就在前面挡住我,说不许我打她们的儿子。不是我说,在你家啊,老二最受宠,你……那个……御内有方。佩服。”他竖了竖大拇指。

    “秦老二你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说点正经的,这件事得上下封口,我那边已经下了严令,谁传出去谁死。你这边我不担心,怕老大那里没经验,你得提醒着点。古往今来但凡帝王之家,子嗣的事情上没有落得了好的,你如今换了个名字,但权力还是权力,谁要让你心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先让你家宅不宁。老实说,维文落进这件事里,是对他的考验,对小忌,那得看造化了。”

    宁毅点了点头,倒没有多说什么,随后笑道:“你那边如何了?我听说最近跟陆桥山关系搞得不错?”

    “还行,是个有本事的人。我倒是没想到,你把他捏在手上攥了这么久才拿出来。”

    “从和登三县出来后第一战,一直打到梓州,中间抓了他。他忠于武朝,骨头很硬,但平心而论没有大的劣迹,所以也不打算杀他,让他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后来还发配到工厂做了一年事。到女真西路军入剑门关,他找人申请希望去军中当敢死队,我没有答应。后来退了女真人以后,他慢慢的接受我们,人也就可以用了。”

    宁毅笑着说起这事。

    西南之战结束后,华夏军一方面面对的是地盘的急剧扩大,另一方面则要面对自身兵力锐减的状况。去年成都大会之前,几支军队首先是全力的整编俘虏兵,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遣散,恶迹斑斑的要受到惩罚,到得成都大会后,则进入振臂一呼,收练新兵的阶段。

    在这个过程里,第五军的基本盘仍旧留在成都平原到剑阁一线,而由于西南大战最后收尾在汉中,那么从剑阁往汉中方向,华夏军又多出了一块直通汉水的地盘,这一片通商也是未来可能展开征战的桥头堡,目前是交给第七军镇守的。

    汉中之战里第七军损伤过半,后来除收编了王斋南的部分精锐外,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扩充。到得今年春天,才由陆桥山领着整编与训练过后的一万二千余人并入第七军。

    对于这些投降后接受整编的军队,华夏军内部其实多有些瞧不起。毕竟长期以来,华夏军以少胜多,战绩彪炳,尤其是第七军,在以两万余人击溃宗翰、希尹的西路大军后,隐隐的已经有天下第一强军的威势,他们宁愿接受新参军的意志强烈的新兵,也不太愿意待见有过投敌污迹的武朝汉军。

    不过,当这一万二千人过来,再改编打散经历了一些活动后,第七军的将领们才发现,被调配过来的或许已经是降军当中最可用的一部分了,他们大多经历了战场生死,原本对于身边人的不信任在经过了半年时间的改造后,也已经大为改善,随后虽还有磨合的余地,但确实比新兵要好用无数倍。

    另一方面,作为华夏军对外延伸的一部分,第七军如今所在的地盘目前两年肩负的主要是外交、商贸、物流等工作。这些具体事务固然不是军队主导,但需要第七军参与的地方仍旧不少,而整个第七军的作风过于硬朗,杀人夺城一把好手,与周围人妥善交流是不太会的。宁毅与秦绍谦几度沟通,将陆桥山派过去之后,由这位看似身段柔软实际目的明确的武朝降将来负责部分事情,倒是让商客们的投诉少了许多。

    “……将陆桥山派过去的考虑有几个,现在看起来效果还行,你看看这份稿子。”宁毅说着,打开身边的抽屉,给秦绍谦递过来两张纸。

    秦绍谦接过看了几眼,其中一份是针对先前大战伤员,在各地建立第二批疗养院,同时增加兵员待遇的稿子。另一份则是关于肃清军纪,看起来四平八稳,实际上内外都透着血腥气的计划了。

    “这是准备在几月公布?”

    “再等两个月吧。”宁毅道,“自古以来占了外贸关卡的军队油水都是最多的,去年打败女真人之后,我们有过一段时间的平静期,伤兵在修养,军队等整编,但接下来诱惑就来了。第七军那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代表他们永远反应不过来,去年年末你处理的那两件违纪,简直是明抢,好在没有杀人。但你知道你手下那些人,往后他们觉出钱的好了,不会吝啬杀人的。”

    秦绍谦将稿纸放到一边,点了点头。

    “所以我把陆桥山的人派过去,还有那些整编过来的……兵其实是好兵,但里头有些领头的,以前见过世面,去年的整编,不见得就能把他们稳定下来,现在有了个好地方,他们心里蠢蠢欲动……我知道在第七军里头,也有人抱怨说这些降兵过来,占了他们的油水。这些油水,就要变成断头台了。他们就是给猴子看的鸡,要没有这些鸡,我们就得杀抗金功臣了。”

    “这是好事,要做的。”秦绍谦道,“也不能全杀他们,去年到今年,我自己手下里也有些动了歪心思的,过两个月一起整风。”

    “嗯。”宁毅点头笑道,“今天主要也就是跟你商量这个事,第七军怎么整风,还是得你们自己来。无论如何,将来的华夏军,军队只负责打仗、听指挥,一切关于政治、商业的事情,不许参与,这必须是个最高原则,谁往外伸手,就剁谁的手。但在打仗之外,光明正大的福利可以增加,我卖血也要让他们过得好。”

    “倒是陆桥山背这个锅,有些可怜……不过倒也看得出来,你是真心接纳他了。”秦绍谦笑着,随后道,“我听说,你这边可能要动李如来?”

    “陆桥山有骨气,也有本事,李如来不同。”宁毅道,“临战归降,有一些贡献,但不是大贡献,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觉得杀人放火受招安是对的,李如来……外头的风声是我在敲打他们这些人,我们接纳他们,他们要展现自己应有价值,如果没有积极的价值,他们就该圆滑的退下去,我给他们一个善终,要是意识不到这些,两年内我把他们全拔了。”

    “不怕外头说我们过河拆桥?”

    “政治体系的原则是为了保证我们这艘船能好好的开下去,哥们义气都是给别人看的。有一天你我无用了,也应该被排除出去……当然,是应该。”

    秦绍谦笑着,说了不同的看法:“好看也很重要。”

    宁毅想了想,心悦诚服地点头。他看着桌上写到一半的稿件,叹了口气。

    “其实,最近的事情,把我弄得很烦,有形的敌人打败了,看不见的敌人已经把手伸过来了。军队是一回事,成都那边,现在是另外一回事,从去年击败女真人后,大量的人开始涌入西南,到今年四月,来到这边的儒生一共有两万多人,因为允许他们放开了讨论,所以新闻纸上唇枪舌剑,取得了一些共识,但老实说,有些地方,我们快顶不住了。”

    宁毅说起这些,一边叹气,也一边在笑:“这些人啊,一辈子吃的是笔杆子的饭,写起文章来四稳八平、引经据典,说的都是华夏军的四民如何出问题的事情,有些方面还真把人说服了,我们这边的一些学生,跟他们坐而论道,觉得他们的论点振聋发聩。”

    “你从一开始不就说了会这样?”秦绍谦笑。

    “各种论点会在论战的厮杀里融合,找出一种大量尽量能接受的前进方案来,我想到过这些,但事情来的时候,你还是会觉得很烦啊。我们这边用戏剧、白话、新闻这样的方式团结了下层人民,但下层人民不会写文章啊,我这边速成班教出来的学生,体系不够完善,笔杆子好到能跟那些大儒斗的不多,很多时候我们这边只有雍锦年、李师师这些人能拿得出手……”

    宁毅手指在稿子上敲了敲,笑道:“我也只能每天匿名下场,有时候云竹也被我抓来当壮丁,但老实说,这个拉锯战上面,我们可没有战场上打得那么厉害。总体上我们占的是下风,之所以没有一败涂地,还是托我们在战场上打败了女真人的福。”

    秦绍谦蹙了蹙眉,神色认真起来:“其实,我帐下的几位老师都有这类的想法,对于成都放开了新闻纸,让大家讨论政治、方针、政策这些,觉得不应该。纵观历朝历代,统一想法都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百花齐放看来精彩,实则只会带来乱象。据我所知,因为去年阅兵时的演练,成都的治安还好,但在周围几处城市,帮派受了蛊惑私下里厮杀,甚至一些命案,有这方面的影响。”

    “百花齐放会带来乱象,这句话没错,但统一思想,最重要的是统一怎样的思想。过去的朝代在建立后都是把已有的思想拿过来用,这些思想在混乱中其实是得到了发展的。到了这里,我是希望我们的思想再多走几步,稳定放在将来吧,可以慢一点。当然,现在也真有蚂蚁拉着车轮拼命往前走的感觉。秦老二你不是儒家出身吗,以前都扮猪吃老虎,现在兄弟有难,也帮忙写几笔啊。”

    “可惜我大哥不在,要不然他的笔杆子好。”秦绍谦有些惋惜。

    “你爹和大哥要是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宁毅摇摇头,拿着桌上的报纸拍了拍,“我今天写文驳的就是这篇,你谈人人平等,他引经据典说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你谈论社会进步,他直接说王莽的改革在一千年前就失败了,说你走太快要扯着蛋,论点论据齐备……这篇文章真像老秦写的。”

    秦绍谦拿过报纸看了看。

    “孙原……这是当年见过的一位世叔啊,七十多了吧,千里迢迢来成都了?”

    “你看,就是这样……”宁毅耸耸肩,拿起笔,“老东西,我要写篇刻薄的,气死他。”

    “这些老人家,修养好得很,一旦让人知道了反驳文章是你亲笔写的,你骂他祖宗十八代他都不会生气,只会兴致勃勃的跟你坐而论道。毕竟这可是跟宁先生的直接交流,说出去光宗耀祖……”

    “所以我匿名啊。”宁毅狭促地笑。

    “会被认出来的……”秦绍谦咕哝一句。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不是,既然总体上占下风,不要用点什么私下里的手段吗?就这么硬抗?过去历朝历代,尤其开国之时,这些人都是杀了算的。”

    “思维体系的延续性是不能违背的法则,如果杀了就能算,我倒真想把自己的想法一抛,用个几十年让大家全接受新想法算了,不过啊……”他叹息一声,“就现实而言只能慢慢走,以过去的思维为凭,先改一部分,再改一部分,一直到把它改得面目全非,但这个过程不能省略……”

    “但过去可以杀……”

    “因为过去每一个掌权者的改革,他的所谓新想法都是以儒家旧思维为凭的。”

    “你……”

    “我跟王莽一样,生而知之啊。所以我掌握的先进思想,就只能这样办了。”

    宁毅站起来,摆了摆手,开了个耍赖的玩笑,随后给自己的茶杯添上热水:“还好,论战讲究引经据典,但也以现实成果为基础,再过几年,格物的成果大规模推展出去,咱们再在战场上多打赢几仗,论战的劣势自然而然的会变成优势,这个过程,也会是大家不断被影响的过程,希望还是有的。现在的话……男人嘛,唯死撑尔。”

    他这番话说得乐观,倒完热水后拿起茶杯在桌边吹了吹,话才说完,秘书从外头进来了,递来的是加急的报告,宁毅看了一眼,整张脸都黑了,茶杯重重的放下。

    “怎么了?”秦绍谦站起来。

    “……去准备车马,到乐山研究所……”宁毅说着,将那报告递给了秦绍谦。待到秘书从书房里出去,宁毅手一挥,将茶杯嘭的甩到了墙上,瓷片四溅。

    “这就是我说的东西……”

    这些时日由于家人的事情、各方面的琐碎状况,宁毅的情绪其实算不得好,宁忌出门会面对的问题,秦绍谦说出来,宁毅又何尝不懂,此时又来了坏消息,才让他在秦绍谦面前发作出来了。

    “这就是我说的东西……就跟成都那边一样,我给他们工厂里做了一系列的安全标准,他们觉得太完善了,没有必要,总是偷工减料!人死了,他们甚至觉得可以接受,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反正现在想来西南的工人多得很,根本用不完!我给他们巡回法庭定了一个个的规矩和标准,他们也觉得太琐碎,一个两个要去当包青天!上面下面都叫好!”

    “现在好了……乐山研究所,最严格的安全规范!我做的!死的人不够多,就他妈觉得太严,现在好啊,锅炉的原型机都给炸了,林静微给我炸成重伤!这就是我说的,蚂蚁拖着车轮往前走,你给他们好东西他们没人知道,所有的安全规范、所有的法律法纪都要用血来写!让他们少流一点都不行——”

    “好了好了,生什么气。”秦绍谦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现在不是还没确定问题吗。”

    “多半就是,一准就是,最近出多少这种事情了!”宁毅收拾东西,收拾写了一半的稿纸,准备出去时想起来,“我本来还准备安慰小婵的,这些事……”

    “那就先不去乐山了,找别人负责啊。”

    宁毅想了想:“……还是去吧。等回来再说。对了,你也是准备今天回去吧?”

    “嗯。”两人一道往外走,秦绍谦点头,“我打算去第一军工那边走一趟,新膛线拉好了,出了一批枪,我去看看。”

    “这批膛线还可以,相对来说比较稳定了。我们方向不同,来日再见吧。”

    “陪你多走一阵,免得你恋恋不舍。”

    “我也没对你恋恋不舍。”

    马车与护卫队已经迅速准备好了,宁毅与秦绍谦出了院子,大概是下午三点多的样子,该上班的人都在上班,孩子在上学。檀儿与红提从外头匆匆赶回来,宁毅跟她们说了整个事态:“……小婵呢?”

    “带着人在市场那边买东西。要叫她回来吗?”

    “……”宁毅沉默了片刻,“算了,回来再哄她吧。”

    “男孩子年纪到了都要往外闯,父母虽然担心,不至于过不去。”檀儿笑道,“不用哄的。”

    “……还是要的……算了,回来再说。”

    他上了马车,与众人道别。

    马队开始前行,他在车上颠簸的环境里大概写完了整个稿子,脑袋清醒过来时,觉得乐山研究所发生的应该也不止是简单的不按安全规范操作的问题。成都大量工厂的操作流程都已经可以量化,因此一整套的流程是完全可以定下来的。但研究工作永远是新领域,许多时候规范无法被确定,过分的教条,反而会束缚创新。

    去年击败女真人后,西南具备了与外界进行大量商贸往来的资格,在研究上大家也乐观地说:“终于可以开始上马一些大家伙了。”只是到得现在,二号蒸汽原型机居然被搞到爆炸,林静微都被炸成重伤,也实在是让人郁闷——一群好大喜功的家伙。

    他想起今天离家出走的儿子,宁忌现在到哪里了……秦维文追上他了吧?他们会说些什么呢?老二会不会被自己那封信骗到,干脆回来家里不再出去了?理智上来说这样并不好,但感性上,他也希望宁忌不要出门算了。真是这辈子没有过的心情……

    想到宁忌,不免想到小婵,早上应该多安慰她几句的。实际上是找不到词语安慰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拿堆积了几天的工作来把事情往后推,原本想推到晚上,用诸如:“我们再生一个。”的话语和行动让她不那么伤心,谁知道又出了乐山这回事。

    在更大的地方,还是那些无形的敌人更加让他烦心。上一世开公司,只追求经济效益就可以了,这辈子打仗,杀死敌人就可以了。到得如今,敌人变作了无形之物,他可以杀死有形的发言人,可抛出的新思维不真正被人理解,任何所谓的真理就都只是教条主义,最大的作用只是让人在一场场政治斗争中用来杀人而已。

    思维的落地需要驳斥和辩论,思维在辩论中融合成新的思维,但谁也无法保证那种新思维会呈现出怎样的一种样子,即便他能杀光所有人,他也无法掌控这件事。

    马车朝乐山的方向一路前行,他在这样的颠簸中渐渐的睡过去了。抵达目的地之后,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第一〇二一章 出发吧!龙傲天!

    刚刚离开家的这天,很伤心。

    原本因为于潇儿时间产生的委屈和愤怒,被父母的一个包袱稍稍冲淡,多了内疚与伤感。以父亲和兄长对家人的体贴,会容忍自己在此时离家,算是极大的让步了;母亲的性情柔弱,更是不知道流了多少的眼泪;以瓜姨和初一姐的性格,将来回家,少不得要挨一顿暴揍;而红姨更是温柔,如今想来,自己离家必然瞒不过她,之所以没被她拎回去,恐怕还是父亲从中做出了拦阻。

    虽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但他已经上过战场,知道每家每户会遭遇的最大的厄运是什么。西南之外的天地并不太平,自己若真回不来,家里人要承受多大的煎熬呢。就如同家里的弟弟妹妹一般,他们在某一天若是出了在战场上的那些事,自己恐怕会伤心到恨不得杀光所有人。

    晚上在驿站投栈,心中的情绪百转千回,想到家人——尤其是弟弟妹妹们——的心情,忍不住想要立刻回去算了。母亲估计还在哭吧,也不知道父亲和大娘他们能不能安慰好她,雯雯和宁珂说不定也要哭的,想一想就心疼得厉害……

    如此一想,夜里睡不着,爬上屋顶坐了许久。五月里的夜风清爽宜人,依靠驿站发展成的小小市集上还亮着点点灯火,道路上亦有些行人,火把与灯笼的光芒以集市为中心,延伸成弯弯的月牙,远处的村落间,亦能看见村民活动的光芒,狗吠之声偶尔传来。

    在这样的光景中坐到深夜,大部分人都已睡下,不远处的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宁忌想起在成都偷窥小贱狗的日子来,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女人都是坏胚子,想她作甚,说不定她在外头已经死掉了。

    夜色深沉时,方才回去躺下,又辗转反侧了好一阵,渐渐进入梦乡。

    到得第二天起床,在客栈院子里虎虎生风地打过一套拳之后,便又是海阔天空的一天了。

    回去当然是好的,可这次怂了,往后半辈子再难出来。他受一群武道宗师训练这么些年,又在战场环境下厮混过,早不是不会自我思考的小孩子了,身上的武艺已经到了瓶颈,再不出门,以后都只是打着玩的花架子。

    毕竟习武打拳这回事,关在家里练习的基础很重要,但基础到了以后,便是一次次充满恶意的实战才能让人提高。西南家中高手众多,放开了打是一回事,自己肯定打不过,可是知根知底的情况下,真要对自己形成巨大压迫感的情形,那也越来越少了。

    去年在成都,陈凡大叔借着一打三的机会,故意装作无法留手,才挥出那样的一拳。自己以为差点死掉,全身高度恐惧的情况下,脑中调动一切反应的可能,结束之后,受益良多,可这样的情况,即便是红姨那里,如今也做不出来了。

    军队之中也有许多亡命徒,生死搏杀最为擅长的,可自己要跟他们打起来,那就真可能收不住手。打伤了谁都不是小事。

    武学当中,那种经历生死一线而后提升自我的状况,叫做“盗天机”。走高高的木桩有这方面的原理,一些人选择在深山的悬崖边练拳,随时可能摔死,效果更好。在战场上也是一样,时时刻刻的精神紧绷,能让人迅速的成熟起来,可战场上的状况,自己已经经历过了。

    小的时候刚刚开始学,武学之道如同无边的大海,怎么都看不到岸,瓜姨、红姨她们随手一招,自己都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抵挡,有几次她们假装失手,打到激烈迅速的地方“不小心”将自己砍上一刀一剑,自己要恐惧得全身冒汗。但这都是她们点到即止的“圈套”,那些战斗之后,自己都能受益匪浅。

    经历了西南战场,亲手杀死许多敌人后再回到后方,这样的恐惧感已经迅速的减弱,红姨、瓜姨、陈叔他们固然还是厉害,但到底厉害到怎样的程度,自己的心中已经能够看清楚了。

    后来在一些场合,他听见父亲与红姨她们说,自己是走得太快了,不该上战场。若是不上战场,自己还能提升几年才能触摸到这条边界,上战场后,实战的心态已经扎实,剩下的无非是身体的自然发育带来的力量提升,还能往前走上一段。

    父亲近些年已很少实战,但武学的理论,当然是非常高的。

    西南太过温和,就跟它的四季一样,谁都不会杀死他,父亲的羽翼遮盖着一切。他继续呆下去,哪怕不断练习,也会永远跟红姨、瓜姨她们差上一段距离。想要越过这段距离,便只能出去,去到虎狼环伺、风雪咆哮的地方,磨砺自己,真正成为天下第一的龙傲天……不对,宁忌。

    至于那个狗日的于潇儿——算了,自己还不能这么骂她——她倒只是一个借口了。

    年轻的身体强壮而有活力,在客栈当中吃过半桌早餐,也就此做好了心理建设。连仇恨都放下了些许,委实积极又健康,只在之后付账时咯噔了一下。习武之人吃得太多,离开了西南,恐怕便不能敞开了吃,这算是第一个大考验了。

    离开客栈,温暖的朝阳已经升起来,镇子往外的道路上行人不少。

    从张村往成都的几条路,宁忌早不是第一次走了,但此时离家出走,又有格外的不同的心境。他沿着大路走了一阵,又离开了主干道,沿着各种小路奔行而去。

    成都平原多是一马平川,少年哇啦哇啦的奔跑过原野、奔跑过树林、奔跑过田埂、奔跑过村庄,阳光透过树影闪烁,周围村人看家的黄狗冲出来扑他,他哈哈哈哈一阵躲闪,却也没有什么狗儿能近得了他的身。

    初五这天在荒郊野外露宿了一宿,初六的下午,进入成都的郊区。

    以古城为中心,由西南往东北,一个繁忙的商业体系已经搭建起来。城市郊区的各个村庄内外,建起了大大小小的新工厂、新作坊。设施尚不完备的长棚、新建的大院侵占了原本的房舍与农地,从外地大量进来的工人居住在简单的宿舍当中,由于人多了起来,一些原本行人不多的郊区小路上如今已满是淤泥和积水,太阳大时,又变作坑坑洼洼的黑泥。

    白色的石灰随处可见,被抛洒在道路边上、房舍周围,虽然只是城郊,但道路上时常还是能看见带着红色袖章的工作人员——宁忌见到这样的形象便感觉亲切——他们穿过一个个的村庄,到一家家的工厂、作坊里检查卫生,虽然也管一些琐碎的治安事件,但主要还是检查卫生。

    父亲与兄长那边对于人群聚集后的第一个要求,是搞好每个人的个人卫生,从外地输送进来的工人,在抵达时都要经过集中的训练,会三令五申不许他们在工厂周围随地大小便。而每一家工厂想要开门,首先需要准备好的,就是统一的公共厕所与消毒的石灰储备——这些事情宁忌曾听父亲说过几次,此时再度回来,才见到这将近一年时间里,成都周围的变化。

    通往城内大大小小的道路如今都拓宽了一些,但仍旧显得热闹而拥挤。由于城郊村庄开始建设工厂,使得城池外头也多了好几个热闹的集市,一些原本只在城内能见到的小吃此时也能在这边买到了,价格比去年更便宜,令得小宁忌在这边很是流连了一阵。

    对于西南华夏军而言,最大的胜利,还是过去两年抗金的大胜。这场胜利带动了如刘光世在内的各方军阀的商贸下单,而在数量庞大的官方订单纷纷到来的同时,各种民间商旅也已经蜂拥而来。西南的货物价格飞涨,原本的产能早已供不应求,于是大大小小的工厂又飞速上马。而至少在一两年的时间内,成都都会处于一种生产多少物资就能卖出多少的状态,这都不算是幻觉,而是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到的实情。

    城市的西面、南面目前已经被划成正式的生产区,一些村庄和人口还在进行迁移,大大小小的厂房有在建的,也有许多都已经开工生产。而在城市东面、北面各有一处巨大的贸易区,工厂需要的原料、制成的成品大都在这边进行实物交割。这是从去年到现在,逐渐在成都周围形成的格局。

    由于发展迅速,这周围的景象都显得繁忙而杂乱,但对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这一切恐怕都是无与伦比的昌盛与繁华了。

    至于成都老城墙的内部,自然仍旧是整个华夏军势力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腰缠万贯的商旅们会进到城内谈论一笔一笔耗资巨大的生意,或许只有在需要实地勘察时才会出城一次。

    满腹经纶的儒生们在这边与人们展开唇枪舌战,这一边的新闻纸上有着整个天下最为灵通的消息来源,也有着最为自由的论战氛围,他们坐在客栈当中,甚至都不用出门,都能一天一天的丰富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见识。

    从各地而来的侠客们,不会错过这座新颖而繁华的城市,即便只是远来一次的贩夫走卒,也不会只在城外呆呆便就此离去……

    已有将近一年时间没过来的宁忌在初六这日入夜后进了成都城,他还能记得许多熟悉的地方:小贱狗的小院子、迎宾路的热闹、平戎路自己居住的小院——可惜被炸掉了、松鼠亭的火锅、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会场、顾大婶在的小医馆……

    他有心再在成都城内走走看看、也去看看此时仍在城内的顾大婶——说不定小贱狗在外头吃尽苦头,又哭哭啼啼地跑回成都了,她毕竟不是坏人,只是傻气、迟钝、愚蠢、软弱而且运气差,这也不是她的错,罪不至死——但想一想,也都作罢了。

    爹急急忙忙的回到张村处理自己的事情,现在处理完了,说不定就也要回到成都来。以他的性格,若是在成都逮住自己,多半便要双手叉腰哈哈大笑:“兔崽子,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即便撇开爹那边,兄长和嫂子这样的干的可能性也大。尤其是嫂子,让她追上了说不得还要被殴打一顿。

    这里跟贼人的根据地没什么区别。

    他必须迅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按照去年在这里的经验,有不少来到成都的商队都会聚集在城市东北边的市集里。由于这年月外界并不太平,跑长途的商队许多时候会稍带上一些顺路的旅客,一方面收取部分路费,另一方面也是人多力量大,路上能够相互照应。当然,在少数时候队伍里若是混进了贼人的探子,那多半也会很惨,因此对于同行的客人往往又有挑选。

    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宁忌在军中接受了许多往外走用得着的训练,一个人出川问题也不大。但考虑到一方面训练和实践还是会有差距,另一方面自己一个十五岁的年轻人在外头走、背个包袱,落单了被人盯上的可能性反而更大,因此这出川的第一程,他还是决定先跟别人一道走。

    这天晚上去买了一个药箱,添置了一些药物。到得第二天早上,他便用生怕被坏人盯上的态度去找了一个今天离开的商队临时报名。上午时分,跟着这支有三十二匹驮马,一百三十余人的队伍逃也似的从成都离开了……

    ……

    “这位兄弟,在下陆文柯,江南路洪州人,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从哪里来啊……”

    百余人的商队混在往东北面延伸的出川道路上,人流浩浩荡荡,走得不远,便有旁边爱交朋友的瘦高书生拱手过来跟他打招呼,互通姓名了。

    宁忌性格开朗活泼,也是个爱交朋友的,当下拱手:“在下龙傲天。”

    “……什么……天?”

    “龙!傲!天!”宁忌一字一顿。

    瘦高个陆文柯闭着嘴巴吸了一口气,瞪了他半晌才佩服地抱拳:“小兄弟的姓名,真是大气。”

    “都是这么说的。”

    “小兄弟哪里人啊?此去何方?”

    “江宁。”宁忌道,“我老家在江宁,从未去过,这次要过去看看。”

    “江宁……”陆文柯的语气低沉下来,“那边以前是个好地方,如今……可有些糟糕啊。新帝在那边登基后,女真人于江宁一地屠城烧杀,元气未复,最近又在闹公平党,恐怕已经没什么人了……”

    “没事,这一路遥远,走到的时候,说不定江宁又已经建好了嘛。”龙傲天洒然一笑。

    陆文柯身躯一震,钦佩抱拳:“龙小兄弟真是豁达。”

    从成都往出川的道路延绵往前,道路上各种行人车马交错往来,他们的前方是一户四口之家,夫妻俩带着还不算老迈的父亲、带着儿子、赶了一匹骡子也不知道要去到哪里;后方是一个长着泼皮脸的江湖人与商队的镖师在谈论着什么,一齐发出嘿嘿的猥琐笑声,这类笑声在战场上说荤话的姚舒斌也会发出来,令宁忌感到亲切。

    旁边叫做陆文柯的瘦高书生颇为健谈,相互沟通了几句,便开始指点江山,谈论起自己在成都的收获来。

    “……西南之地,虽有各种离经叛道之处,但数月之间所见所闻,却委实神奇难言。我在洪州一地,自诩饱读诗书,可眼见女真肆虐、天下板荡,只觉已无可想之法。可来到这西南之后,我才见这格物之学、这经营之法,如此简单,如此透彻。看懂了这些法子,我回到洪州,也大有可为,龙兄弟,海阔天空,海阔天空啊龙兄弟!”

    “佩服、佩服,有道理、有道理……”龙傲天拱手钦佩。

    前方的这一条路宁忌又许多熟悉的地方。它会一路通往梓州,随后出梓州,过望远桥,进入剑门关前的大小群山,他与华夏军的众人们曾经在那群山中的一处处节点上与女真人浴血厮杀,那里是无数英雄的埋骨之所——虽然也是许多女真侵略者的埋骨之所,但即便有鬼有神,胜利者也丝毫不惧他们。

    再往前,他们穿过剑门关,那外头的天地,宁忌便不再了解了。那边迷雾翻滚,或也会天空海阔,此时,他对这一切,都充满了期待。

    ……

    同一时刻,被小侠客龙傲天躲避着的大魔头宁毅此时正在乐山,关心着林静微的伤势。

    这位在科研上能力并不十分出众的老人,却也是从小苍河时期起便在宁毅手下、将研究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最出色的事务官员。此时因为原型蒸汽机锅炉的爆炸,他的身上大面积受伤,正在跟死神进行着艰难的搏斗。

    数千里外,某个若身在华夏军恐怕会无比觊觎林静微位置的小皇帝,此时也已经接收到了来自西南的礼物,并且开始打造起职能更为完善的格物研究院。在东南沿海,新皇帝的革新慷慨而激进,但当然,他也正面临着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由暗至明,已经开始逐渐的显现出来……

第一〇二二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一)

    福州。

    算不上奢华的宫殿外下着大雨,远远的、海的方向上传来电闪与雷鸣,风雨呼号,令得这宫殿房间里的感觉很像是海上的船舶。

    左文怀坐在御书房中间的椅子上,正与前方面相年轻的皇帝说着关于西南的一系列事情,周佩、成舟海等人也在周围作陪。

    “……对于这边格物的发展,我来之时,宁先生曾经提起过,东南这边适合发展海船技术。战场上的火炮等物,我们带来的这些技术已经够用了,东南正好沿海,而且需要发展商贸,从这条线走,研究的获利,或许最大……”

    “可是海船技术于战场上用处不大。”周君武看着左文怀笑了笑,“上了战场,终究还是火炮、火药等物靠得住,依靠宁先生送来的这些,我们或许可以打败吴启梅,但若有一天,我们终于在战场上遇上华夏军,我们研究海船的时间里,华夏军的火炮、还有那火箭等物,都已经换了好几代了,到最后不也是为华夏军做嫁么。”

    “恕……小臣直言。”左文怀犹豫一下,拱了拱手,“即便一齐发展火炮,东南这边,终究是追不上华夏军的。”

    他跟随左修文、与一众左家年轻人自西南出发,横跨了几千里的距离来到福州还并不久,思维上他仍旧将自己当成华夏军军人,身份上则又受了这边的官爵赏赐,自知这话对于眼前众人来说或许有些大逆不道。但好在说过之后,却也没有人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来。

    态度雍容的长公主周佩甚至笑了笑:“为什么呢?”

    “格物学的发展有两个问题,表面上看起来只是格物研究,投入金钱、人力,让人挖空心思发明一些新东西就好了。但实际上更深层次的东西,在于格物学思维的普及,它要求研究者和参与研究工作的所有人,都尽量有着清晰的格物观念,一是一二是二,要让人知道真理不会为人的意志而转移,参与直接工作的研究人员要明白这一点,上面管理的官员,也必须明白这一点,谁不明白,谁就影响效率。”

    在西南宁毅授课时对于格物方面的东西说得格外详细,因此左文怀此刻也说得头头是道。

    “格物研究跟格物思维相辅相成,研究工作做得好,思维也会提升,提升了格物思维,格物研究自然可以做得更好。在华夏军,从小苍河时期起宁先生就在给人打下格物学思维的基础,十多年了才有今天的成果,东南要在这两方面进行追赶,先是把现成的成果吃透,就要好几年,吃透以后做新的东西,那个时候考验的就是格物思维了。”

    “华夏军的十多年里,每天都拼命做研究、搞突破,在这个过程里,研究人员才形成了清晰的对比、归纳、总结的办法,东南这里拿着别人现有的科技照抄一遍,也许研究员看一看、拍拍脑袋,发现自己懂了,就这么简单嘛,等到研究新东西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他们的格物思维根本是不够用的。”

    左文怀顿了顿:“据我所知,陛下这边很早以前就在模仿研究热气球、火炮这些物件,都是华夏军已经有了的,但是复制起来,也非常困难。陛下将匠人集中起来,让他们开动脑筋,谁有了好办法就给钱,可这些匠人的办法,总之就是拍拍脑袋,试试这个试试那个,这是撞运气。但真正的研究,根本还是在于研究者对比、归纳、总结的能力。当然,陛下推进格物这么多年,必然也有一些人,有了这样的方法论,但真想要走到这天下的前端,这种思维能力,就也得是天下第一、六亲不认才行,含糊一点,都会落后多一点。”

    “朕喜欢你这句六亲不认。”周君武目前严肃,答了一句,倒是不容易看出他在想什么。左文怀看看周围,发现周佩、成舟海也俱都面色肃穆,这才站起来拱手:“是……小臣孟浪了。”

    “无妨的。”君武笑了笑,摆手,“你在西南学习多年,有这直来直往的性子很好,朕央左家请你们回来,需要的也是这些直言不讳的道理。从这些话里,朕能看出西南是个怎样的地方,你不要改,继续说,为何要研究海运船舶。”

    “单靠吃透现成技术,培养格物思维的效果有限,因为这些研究者很容易觉得自己做出了成果,而且可以骗人,他们的压力不够大。那不如找一个这边更加迫切需要,成果也更容易检验的领域,让人去做研究。对于那些能够频繁解决问题的人,方便挑选出来,优胜劣汰,促进他们养成正确的思维方式。”

    左文怀的话说到这里,房间里君武和周佩点了点头,成舟海出声道:“我朝于海船技术一直都有发展,如今东南沿海船运发达,并无不够用的地方。宁先生让我们这边关心海船,安得怕也不是什么好心思。”

    “钱总是……会缺的吧。”左文怀看看几人,他初来乍到,对这些事情了解不多,因此说得有些犹豫。随后道:“另外,宁先生曾经说过,大洋广阔,一方面连通各个异邦国家,海运获利丰厚,另一方面,海洋野蛮,一旦离了岸,万事只能靠自己,在面对各种海贼、敌人的情况下,船能不能坚固一份,火炮能不能多射几寸,都是实打实的事情。因此若是要促成长期的技术进步,海洋这种环境或许比陆地更加关键。”

    “当然,这是……西南那边的想法了,宁先生高瞻远瞩,过去那些年,几次在闲聊时提起过开海的好处,谈的多是长期之利。如今文怀到了这边,能够想到的短期之利,无非便是海上贸易,养兵太花钱,而海贸获利丰富,并且,船好一些,炮好一些,在海上你就能好一些,这个道理,我想总是不会变的……”

    左文怀抵达福州之后,君武这边几乎隔日便会有一次接见,此时说起海洋的事情,更像是闲聊,他将话递到后便不再执着,毕竟这种大方向的东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成的。而且无论发不发展海运研究,复制火炮的工作都一定放在第一位,这也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

    如此又聊了一阵,大雨渐歇,这边由成舟海送他离开皇宫。待到成舟海再回到御书房,君武、周佩姐弟俩正端着茶杯低声交谈,成舟海行了礼,君武挥手让他随意坐下。

    “西南来的这一位是在向我们谏言啊。”周佩道,随后望向成舟海,“你觉得,这是西南的想法,还是左家的想法……或者是他自己的想法?”

    “宁毅那边的想法是很清楚的。”成舟海笑了笑,“他可以给我们火炮,给我们格物,他可以让我们打败其他人,以他一贯以来的霸气,说不定还想让我们给他培养一些有那个什么格物思维的研究人员,将来他荡平天下,全都收归囊中,让我们发展海运技术,说不定将来他打过来,这技术就是他的了。”

    “文怀说得也有道理。”君武捧着茶杯笑,“格物思维很重要,我当年在江宁建格物研究院的时候,便是收了一大帮匠人,每天养着他们,希望他们做点好东西出来,有了好东西,我不吝赏赐,甚至想要给他们封官赐爵……这倒也算不上错,可只有这等手段,那些匠人终究是碰运气而已,还是要让他们有那种对比、总结、归纳的方法才是正途。他说的时候,朕只觉得如当头棒喝,这些话若能早些年听到,我少走许多弯路。”

    他喝了口茶,神色严肃的原因或许是想起了过往与宁毅在江宁时的事情,可惜当时他年纪太小,宁毅也不可能跟他说起这些复杂的东西,此时发觉好几年的弯路一席话便能解决时,心绪终究会变得复杂。

    成舟海笑道:“我本想说宁先生将火炮技术直接抛过来,便是不想让我们养成自己的格物思维的阳谋,可想一想,委实也有些得了便宜就卖乖了。”

    “左家的几位年轻人被教得不错,用不着为难他。”周佩说道,随后皱了皱眉,“不过,他提起海运,也不是无的放矢。我昨天得到消息,吴沛元从江南西路运来的那批货,途中被人劫了,现在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广州好几船东西现在要延期,从去年到如今,原本高呼着支持我们这边的许多人,如今都开始首鼠两端。福建原本就山高路远,他们在途中加点塞子,许多东西就运不进来,没有贸易就没有钱,靠如今海贸的这点商税撑着,咱们只能撑到八月。”

    “最近几次出宫,我看外头都还不错啊,欣欣向荣的。”君武一边喝茶一边咕哝。

    “你大开海禁,发田亩,鼓励农桑,鼓励商贸,福州一地的小老百姓当然过得不错。但原本的大家大户,他们靠的不是在福州一地做点小买卖,买点小吃炊饼过日子。他们往日里在外头有人,在军队里有关系,因此借着便利将东西运出福州,将福州以外的东西运进来。如今咱们这边收了大部分权力,失了权力的,就跑到其他地方去做生意。水至清则无鱼,咱们难道还能靠那些卖炊饼的、种田的将东西运出去吗?”

    “你这一年以来,做了许多事情,都是花钱的。”周佩掰着手指,“在外头养着韩、岳这两支军队,兴办武备学堂,让那些将领来学习,弄报社,扩充格物研究院,搞人口、田亩普查,造军械作坊……这次西南的东西过来,你还要再扩充格物院,没钱扩了,只能慢慢调整……”

    周佩这样的絮絮叨叨,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自从福州新朝廷“尊王攘夷”的意图明显之后,大量原本站在君武这边的武朝大族们,行动就在慢慢的出现变化。对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一方针的谏言一直在被提上来,朝廷上的老大臣们各种旁敲侧击希望君武能够改变想法。

    在外界,一些原本忠于武朝,砸锅卖铁都要支援福州的老儒生们停下了动作,部分运送物资过来的队伍在半途中遭到了风险。没有人直接反对君武,但这些位于运输道路上的大族势力,只是稍稍放松了对附近山匪马帮的威慑,福建原本就是山路崎岖的地方,随后导致的,便是商贸运输力量的不断缩减。

    人们在等待着君武的后悔与回头,君武、周佩等人也明白,只要他停下这集权的倾向,原本的武朝忠臣们,也会陆陆续续的做出支持的动作——至少比支持吴启梅要好。

    君武看着书房墙壁上的地图,他如今真实拥有的地盘不大,北至长溪(霞浦),南到泉州,往南的许多地方名义上归属于他,但实际上正在观望,摇摆不定,双方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时不时的也输送些物资过来,君武暂时便没有往南继续用兵。

    临安小朝廷的力量如今聚集于长溪北面的永嘉(温州)一带,修建了大量工事阻挡君武北进,海防也有所加强。这是双方最为明确的冲突线,理论上来说,君武既然号称正统,不可能整天龟缩在福州,早晚得选择打永嘉,然后北归临安。

    “打下永嘉我们会有钱吗?”

    “出了山区会好一些,不过再往外头还是被吴启梅、铁彦等人把持,早晚要打掉他们。”

    “打掉他们,接下来就是打公平党了。”君武看着地图,“何文那边,还是不愿意谈?”

    书房里沉默着。

    “……朕最近与岳将军谈过,福州才刚刚扎根,火炮暂时不多,但关系不大。按照韩、岳的说法,我们豁出去,勉强能吃下吴、铁的百万大军,但是一旦北进,突出东南群山,就要做好打连番大仗的准备……我们若能拿回临安,或许能有些转机,但看如今公平党的声势,恐怕他们一时半会,不会消停。”

    君武说到这里,周佩道:“你已是皇帝,如今大家都在看我们的做法,若是一直躲在东南,迟迟不往北走,再接下来,恐怕人心也有变化。”

    “往北走,打完临安,再打何文,振臂一呼天下归心,我也这样想。可不管怎么想,总觉得部队,尤其这一年时间,公平党在江南的变化,它与过往农民起事、宗教作乱都不一样,它用的是西南宁先生传出来的办法,可一年时间就能到这等程度的办法,宁先生为何不用?我觉得,这等暴烈手段,非超人之能不能驾驭,非天时地利人和不能长久,它迟早要出事,我不能在它烧得最厉害的时候硬撞上去。”

    “古往今来哪有皇帝怕过造反……”

    “我们只有几座城啦,就忘了以前的万里疆域,当自己是个东南小皇帝,慢慢开疆拓土嘛。”君武笑了笑,他抬头凝望着那副地图,久久的没有挪开。

    “海贸……”

    他低喃道。

    ……

    时间已是福州的夏季,海风来去,又多下了几阵雷雨,福州城内的景象热火朝天的变化。

    小皇帝摆出尊王攘夷的政治倾向后,原本要发往福州的大型商贸行动停止了不少,但由原本的沿海口岸变成了政权核心后,商业规模的提升又冲掉了这样的迹象。各种改革收拢了底层人民与底层士子的人心,加上海船往来,街道上的景象总让人感觉生机勃勃。

    五月中旬,大概是西南华夏军团体到来的二十多天以后,一些复杂的气氛,正在城市当中聚集。

    这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福州城东头名叫高福楼的酒楼,小厮早早地送走了楼内的宾客,重新擦洗了地面、挂起灯笼,布置了环境。

    接近亥时,有马车在楼外停下。

    高福楼最上方的大包间里,一场私下里的聚会开始成形。

    首先抵达这里的,是高福楼的主人,也是福州一地作为最著名海商之一的高福来,高福来之后,是另一名拥有船队的大商人尚炳春。

    第三位到达的是一名头缠白巾的胖子,这人名叫蒲安南,祖上是从阿拉伯迁移过来的外族,几代汉化,如今成了在福州占有一席之地的大财主。

    第四位到来的是身形微胖的老儒生,半头白发,目光平静而傲岸,这是福州望族田氏的族长田浩然。

    四人落座后寒暄几句,才有第五个人被领着从暗道过来。这人身材高大匀称、皮肤黝黑而粗糙,一看就是经常走海的船上汉子,这是东南沿海势力最大的海盗“龙王”王一奎。

    他沉默地拉黑圆桌边的第五张椅子,坐了下来。

    “喝茶。”

    高福来道。

    王一奎拿起茶杯,嗅了嗅后一口饮尽,放下。

    “说点正事。”高福来道,“最近的风声大家都听到了,华夏军来了一帮兔崽子,跟咱们的新皇帝聊了聊海上的富庶,朝廷缺钱,所以现在打算全力开发海船,将来把两支舰队放出去,跟咱们一起赚钱,我听说他们的船上,会装上西南过来的铁炮……皇帝要重海运,接下来,咱们海商要兴旺了。”

    他说着喜庆的字句,但目光冰冷,话语也冰冷。

    武朝重视商贸,并未过度禁海,在武朝还统治整个中原时,东南的海商贸易便开展得不错,不过占据幅员广阔的大地,武朝朝廷倒是一直没有官方插手过海贸,只要交了税收,海商的野蛮事情士大夫是不沾的,有一种君子远庖厨的矜持。

    待到武朝南迁临安,经济中心的南移使得福州等地更加容易接收到各种货物,进一步促进了海贸的发展,这期间当然也有一些大族注意到了这块肥肉,跑来试图分一杯羹。但海上是野蛮的地方,一般的势力不能抱团,很难深入其中,此后经历了十余年的厮杀,一直到女真的再度南下,武朝崩溃。

    对于君武、周佩等人来到东南,征服福州,这边的海商采取了积极而正面的态度,也捐出了大量财物作为军费,支持小皇帝从这里往北打过去。一方面当然是要留一份香火情,另一方面这边成为暂时的政治中心自然会吸引更多的商贸来往。

    但眼下,小皇帝准备研究海船、海贸……

    “……不应该这样做的。”

    胖胖的蒲安南将双手按上桌面,神色平静地开口说道。

第一〇二三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二)

    时间临近深夜,一般的店铺都是打烊的时候了。高福楼上灯火迷离,一场重要的会面,正在这里发生着。

    “……哪有什么应不应该。朝廷重视海运,长远来说总是一件好事,四海辽阔,离了咱们脚下这块地方,天灾**,随时都要收走人命,除了豁得出去,便只有坚船利炮,能保海上人多活个两日。景翰三年的事情大家应该还记得,皇帝造宝船出使四方,令四夷宾服,没多久,宝船工艺流出,东南这边杀了几个替死鬼,可那技艺的好处,咱们在坐当中,还是有几位占了便宜的。”

    “景翰朝的京城在汴梁,天高皇帝远,几个替死鬼也就够了,可今日……而且,今天这新君的做派,与当年的那位,可远不一样啊。”

    “新皇帝来了以后,争民心,夺权力,称得上秣马厉兵。眼下着下一步便要往北走归临安,突然动海贸的心思,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的想往海上走,还是想敲一敲咱们的竹杠?”

    “小皇帝缺钱了?”最后落座的王一奎到得此刻,才神色冷冽地问了一句。

    “朝廷,什么时候都是缺钱的。”老儒生田浩然道。

    高福来道:“自新君来到福州,推格物、办报纸、行新政,最近说尊王攘夷,原本站在正统这边的世家大族,有半数都被他得罪了,纵有心向武朝的,也是天高路远,到不了这东南海边。但福州城内外,最支持他的,一直是咱们这些海商,自去年至今,我高家前前后后接济朝廷八十余万两的银子,诸位拿出来的,当也不在此数之下。”

    他顿了顿:“新君强悍,是万民之福,如今吴启梅、铁彦之辈跪了金狗,占了临安,我辈武朝子民,看不下去。打仗缺钱,尽可以说。可如今看来,刚愎自用才是症结……”

    田浩然摇了摇头:“高贤弟想多了,皇帝之所以如此,全因为我们是商贾。朝廷要与士大夫分权,得喊出尊王攘夷的口号来,要从商贾手上夺利,是没有商量的先例的。而且,新君继位不久,遭遇到的,都是征战厮杀,手段直接些,是年轻人的习惯,但皇帝可以直接,他身边的人,不该如此,我看啊,这终究还是陛下身边有奸臣作祟。”

    高福来笑了笑:“今日房中,我等几人说是商贾无妨,田家世代书香,如今也将自己列为商贾之辈了?”

    田浩然摸了摸半白的胡须,也笑:“对外说是世代书香,可生意做了这么大,外界也早将我田家当成商贾了。其实也是这福州偏居东南,当初出不了状元,与其闷头读书,不如做些买卖。早知武朝要南迁,老夫便不与你们坐在一起了。”

    老人这话说完,其余几人大都笑起来。过得片刻,高福来方才收敛了笑,肃容道:“田兄虽然谦虚,但在座之中,您在朝上好友最多,各部大员、当朝左相都是您坐上之宾,您说的这奸臣作祟,不知指的是何人啊?”

    田浩然摇了摇头:“当朝几位尚书、相爷,都是老臣子了,跟随龙船出海,看着新皇帝继位,有从头之功,但是在皇帝眼中,可能只是一份苦劳。新君年轻,性格激进,对于老臣子们的稳重言辞,并不喜欢,他一贯以来,私下里用的都是一些年轻人,用的是长公主府上的一些人,诸位又不是不知道。只是这些人资历不厚,名声有差,因此相位才归了几位老臣。”

    “到得如今,便如高贤弟先前所说的,华夏军来了一帮兔崽子,更加年轻了,得了皇帝的欢心,每日里进宫,在皇帝面前指点江山、妖言惑众。他们可是西南那位宁魔头教出来的人,对咱们这边,岂会有什么好心?如此浅显的道理,皇帝想不到,受了他们的蛊惑,方才有今日传言出来,高贤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便是如此。”高福来点头,“新君如今占了福州,天下人翘首以盼的,就是他秣马厉兵,回师临安。此事一两年内若能做成,则武朝根基犹在,可这些华夏军的兔崽子过来,蛊惑皇帝关心海贸……海上之事,长久下来是有钱赚,可就短期而言,不过是往里头砸钱砸人,而且三两年内,海上打起来,恐怕谁也做不了生意,黑旗的意思,是想将皇帝拖垮在福州。”

    他说到“海上打起来时”,目光望了望对面的王一奎,随后扫开。

    “那现在就有两个意思:第一,要么皇帝受了蛊惑,铁了心真想到海上插一脚,那他先是得罪百官,然后得罪士绅,今天又要得罪海商了,如今一来,我看武朝危殆,我等不能坐视……当然也有可能是第二个意思,陛下缺钱了,不好意思开口,想要过来打个秋风,那……诸位,咱们就得出钱把这事平了。”

    众人相互望望,房间里沉默了片刻。蒲安南首先开口道:“新皇帝要来福州,我们从未从中作梗,到了福州之后,我们出钱出力,先前几十万两,蒲某不在乎。但今天看来,这钱花得是不是有些冤枉了,出了这么多钱,皇帝一转头,说要刨我们的根?”

    “国家有难,出点钱是应该的。”尚炳春道,“不过花了钱,却是不能不听个响。”

    “花钱还好说,若是陛下铁了心要参与海贸,该怎么办?”高福来拿着茶杯,在杯垫在刮出轻轻的响动。

    一直沉默寡言的王一奎看着众人:“这是你们几位的地方,皇帝真要参与,应该会找人商量,你们是不是先叫人劝一劝?”

    “皇帝若真找上门商量,那就没得劝了,各位经商的,敢在口头上不肯……”田浩然伸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划。

    “皇帝被追到东南了,还能这样?”

    “前几位皇帝不好说,咱们这位……看起来不怕得罪人。”

    五人说到这里,或是玩弄茶杯,或是将手指在桌上摩挲,一时间并不说话。如此又过了一阵,还是高福来开口:“我有一个想法。”

    田浩然、尚炳春、蒲安南抬了抬茶杯,王一奎静静地看着。

    “朝廷欲参与海贸,不论是真是假,迟早要将这话传过来。等到上头的意思下来了,咱们再说不行,恐怕就得罪人了。朝堂上由那些老大人去游说,咱们这边先要有心理准备,我认为……最多花到这个数,摆平这件事,是可以的。”

    他说着,伸出右手的五根手指动了动。

    “五万?”

    “五十万。”

    “被吓一吓,就出这么多?”

    “朝廷若只是想敲敲竹杠,咱们直接给钱,是扬汤止沸。扬汤止沸只是解表,真正的办法,还在釜底抽薪。尚兄弟说要听个响,田兄又说有奸佞在朝,所以咱们今天要出的,是卖命钱。”

    高福来的目光扫视众人:“新君入住福州,咱们一力支持,众多世家大族都指着朝廷要好处,只有咱们给朝廷出钱。看起来,也许是真显得软了一些,所以现在也不打招呼,就要找到咱们头上来,既然这样,印象确实要改一改了,趁着还没找到我们这边来。可以捐钱,不能留人。”

    众人互相望了望,田浩然道:“若没了有心人的蛊惑,陛下的心思,确实会淡很多。”

    “西南姓宁的那位杀了武朝天子,武朝子民与他不共戴天。”蒲安南道,“今天他们大摇大摆的来了这里,真正心系武朝的人,都恨不得杀之后快。他们出点什么事情,也不奇怪。”

    “蒲先生虽自异邦而来,对我武朝的心意倒是颇为真诚,令人钦佩。”

    “我家在这边,已传了数代,蒲某自幼在武朝长大,便是货真价实的武朝人,心系武朝也是应该的。这五十万两,我先备着。”

    众人喝茶,聊了几句,尚炳春道:“若即便如此,仍不能解决事情,该怎么办?”

    “那便收拾行李,去到海上,跟龙王一道守住商路,与朝廷打上三年。宁愿这三年不赚钱,也不能让朝廷尝到半点甜头——这番话可以传出去,得让他们知道,走海的汉子……”高福来放下茶杯,“……能有多狠!”

    **************

    夜色下,呜咽的海风吹过福州的城市街头。

    临近子时,马车穿过福州的城市街头,朝着城市西北端皇家园林的方向过来。

    位于城内的这处园林距离福州的闹市算不得远,君武占领福州后,里头的不少地方都被划分出来分给官员作为办公之用。此时夜色已深,但越过园林的围墙,仍旧能够看到不少地方亮着灯火。马车在一处侧门边停下,左修权从车上下来,入园后走了一阵,进到里头名叫文翰苑的所在。

    这一处文翰苑原本作为皇家藏书、储藏古籍珍玩之用。三栋两层高的楼房,附近有园林池塘,风景秀丽。这时候,主楼的厅堂正四敞着大门,里头亮着灯火,一张张长桌拼成了热闹的办公场地,部分年轻人仍在伏案写作处理文牍,左修权与他们打个招呼。

    “还没休息啊,家镇呢?”

    问清楚左文怀的位置后,方才去临近小楼的二楼上找他,途中又与几名年轻人打了照面,问候一句。

    从西南过来的这队年轻人一共有三十多位,以左文怀为首,但当然并不全是左家的孩子。这些年华夏军从西北打到西南,其中的参与者多数是坚定的“造反派”,但也总有一些人,过去是有着不同的一些家庭背景,对于武朝的新君,也并不全然采取仇恨态度的,于是这次跟随过来的,便有部分人有着一些世家背景。也有另一部分,是抱着好奇、观察的心态,跟随来到了这边。

    从西南到福州的数千里路程,又押运着一些来自西南的物资,这场旅程算不得好走。虽然依靠左家的身份,借了几个大商队的便宜一路前行,但沿途之中仍旧遭遇了几次危险。也是在面对着几次危险时,才让左修权见识到了这群年轻人在面对战场时的凶狠——在经历了西南一系列战役的淬炼后,这些原本脑子就灵活的战场幸存者们每一个都被打造成了了战场上的凶器,他们在面对乱局时意志坚定,而不少人的战场眼光,在左修权看来甚至超越了许多的武朝将领。

    事实上,宁毅在过去并没有对左文怀这些有着开蒙基础的精英士兵有过特殊的优待——事实上也没有优待的空间。这一次在进行了各种挑选后将他们调拨出来,许多人相互之间不是上下级,也是没有搭档经验的。而数千里的道路,途中的几次紧张情况,才让他们相互磨合了解,到得福州时,基本算是一个团队了。

    他们四月里抵达福州,带来了西南的格物体系与许多先进经验,但这些经验当然不可能通过几本“秘籍”就全方位的结合进福州这边的体系里。尤其福州这边,宁毅还没有像对待晋地一般派出大量对口的专业老师和技术人员,对各个领域改革的前期筹划就变得相当关键了。

    队伍当中每一个有着格物学经验的队员都被抓了壮丁,负责某一方面资料的整理、计划的商议和制作。某件事情西南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有哪些是可以借鉴的,哪些领域能改,哪些不能,哪些是人的问题,哪些方面是资金存在了问题……这些时日,武朝这边由闻人不二带队,过来与众人进行了大量的会议和商讨,而这些年轻人也每天都会在里工作到深夜。

    从西南过来数千里路程,一路上共过患难,左修权对这些年轻人大多已经熟悉。作为忠于武朝的大族代表,看着这些心性出众的年轻人在各种考验下发出光芒,他会觉得激动而又欣慰。但与此同时,也不免想到,眼前的这支年轻人队伍,其实当中的心思各异,即便是作为左家子弟的左文怀,内心的想法恐怕也并不与左家完全一致,其他人就更加难说了。

    远在西南的宁毅,将这么一队四十余人的种子随手抛过来,而眼下看来,他们还迟早会变成独当一面的出色人物。表面上看起来是将西南的各种经验带来了福州,实际上他们会在未来的武朝朝廷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一想到这点,左修权便隐隐觉得有些头疼。

    当然,此时才刚刚起步,还到不了需要操心太多的时候。他一路上去附近的二楼,左文怀正与队伍的副手肖景怡从楼顶上爬下来,说的似乎是“注意换班”之类的事情,双方打了招呼后,肖景怡以准备宵夜为理由离开,左文怀与左修权去到旁边的书房里,倒了一杯茶后,开始商量事情。

    “……离开了福州一段时间,方才回来,晚上听说了一些事情,便过来这里了……听说最近,你跟陛下建议,将格物的方向着眼于海贸?陛下还颇为意动?”

    福州朝廷大肆革新之后,伤了不少世家大族的心,但也终究有不少世受国恩的老儒、世家是抱着摇摆不定的心思的,在这方面,左家人向来是福州朝廷最好用的说客。左修权回到福州之后,又开始出去走动,此时回来,才知道事情有了变化。

    他此时一问,左文怀露出了一个相对柔软的笑容:“宁先生过去曾经很注重这一块,我只是随意的提了一提,想不到陛下真了有这方面的意思。”

    左修权微微蹙眉看着他。

    自家这个侄子乍看起来文弱可欺,可数月时间的同行,他才真正了解到这张笑脸下的面孔委实心狠手辣雷厉风行。他来到这边不久或许不懂大多数官场规矩,可御前奏对那般关键的地方,哪有什么随意提一提的事情。

    见族叔露出这样的神色,左文怀脸上的笑容才变了变:“福州这边的革新太过,盟友不多,想要撑起一片局面,就要考虑大规模的开源。眼下往北进攻,不见得明智,地盘一扩大,想要将革新贯彻下去,开销只会成倍增长,到时候朝廷只能增加苛捐杂税,民不聊生,会害死自己的。地处东南,大的开源只能是海贸一途。”

    “海贸有好几个大问题。”左修权道,“其一陛下得福州后,对外都说要往北打,回临安,这件事能拖一两年,拖得久了,今日站在我们这边的人,都会慢慢走开;其二,海贸经营不是一人两人、一日两日可以熟悉,要走这条路开源,何日能够建功?如今东南海上各处航道都有相应海商势力,一个不好,与他们打交道恐怕都会旷日持久,到时候一方面损了北上的士气,一方面商路又无法打通,恐怕问题会更大……”

    “这些事情我们也都有考虑过,但是权叔,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厉行改革,到底是为了什么?”左文怀看着他,随后微微顿了顿,“过往的世家大族,指手画脚,要往朝廷里掺沙子,如今面对内忧外患,实在过不下去了,陛下才说要尊王攘夷,这是今天这次革新的第一原则,手上有什么就用好什么,实在捏不住的,就不多想他了。”

    “……咱们左家游说各方,想要那些仍旧信任朝廷的人出钱出力,支持陛下。有人这样做了当然是好事,可若是说不动的,咱们该去满足他们的期待吗?小侄以为,在眼下,这些世家大族虚无缥缈的支持,没必要太看重。为了他们的期待,打回临安去,然后振臂一呼,靠着接下来的各种支持打败何文……不说这是小看了何文与公平党,实际上整个过程的推演,也真是太理想化了……”

    “……未来是精兵的时代,权叔,我在西南呆过,想要练精兵,未来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钱。过去朝廷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各个世家大族把手往军队、往朝廷里伸,动不动就百万大军,但他们吃空饷,他们支持军队但也靠军队生钱……想要砍掉他们的手,就得自己拿钱,过去的玩法行不通的,解决这件事,是革新的重点。”

    “……对于权叔您说的第二件事,朝廷有两个船队如今都放在手上,说是没有人才可以用,实际上以往的水师里不乏出过海的人才。而且,朝廷重海贸,长远下来,对所有靠海吃饭的人都有好处,海商里有目光短浅的,也有目光长远的,朝廷振臂一呼,未尝不能打击分化。宁先生说过,守旧派并不是极端的害怕革新,他们害怕的本质是失去利益……”

    左文怀语调不高,但清晰而有逻辑,侃侃而谈,与在金殿上偶尔表现出的青涩的他又是两个样子。

    如此说了一阵,左修权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身份,目前终究是华夏军过来的,来到这边,提出的第一个革新意见,便如此出乎常理。接下来就会有人说,你们是宁先生故意派来妖言惑众,阻碍武朝正统崛起的奸细……一旦有了这样的说法,接下来你们要做的所有改革,都可能事倍功半了。”

    左修权提起这点,左文怀才微微的愣了愣,他低头想了一阵,抬起头时,眼中闪烁的已经是慑人的杀气了。

    “权叔,我们是年轻人。”他道,“我们这些年在西南学的,有格物,有思辨,有改革,可归根结底,我们这些年学得最多的,是到战场上去,杀了我们的敌人!”

    他这番话,杀气四溢,说完之后,房间里沉默下来,过了一阵,左文怀方才说道:“当然,我们初来乍到,许多事情,也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大的方向上,我们还是认为,这样应该能更好一些。陛下的格物院里有许多匠人,复写西南的格物技术只需要一部分人,另一部分人探索海贸这个方向,应该是恰当的。”

    “其实你们能考虑这么多,已经很了不起了,其实有些事情还真如家镇你说的这样,维系各方信心,不过是锦上添花,太多看重了,便得不偿失。”左修权笑了笑,“人言可畏,有些事情,能考虑的时候该考虑一下。不过你方才说杀敌时,我很感动,这是你们年轻人需要的样子,也是眼下武朝要的东西。人言的事情,接下来由我们这些老人家去修补一下,既然想清楚了,你们就专心做事。当然,不可丢了小心谨慎,随时的多想一想。”

    “是,文怀受教了。多谢权叔照拂。”

    左修权站起来,微微叹了口气,随后拍拍左文怀的肩膀。都是有主见之人,一时间说不通彼此,也就相互让步,而对于左修权这等人物来说,见家中出了真正的人才,即便一时半会想法不同,他终究也是感到骄傲与欣慰居多的。

    两人一路走出门去,此刻闲聊的倒只是各种家常了。下楼之时,左修权拍着他的肩膀道:“楼顶上还放着暗哨呢。”

    “来到这边时日毕竟不多,习惯、习惯了。”左文怀笑道。

    “到了这边,陛下对你们重视得很。左家的势力,如今也都盯着这边,到家了,用不着这般警惕,别累着他们了。”

    “知道。”左文怀点头,对长辈的话笑着应下来。

    **************

    凌晨,福州皇宫之中,铁天鹰走过屋檐,巡了一遍岗。

    御书房里,灯火还在亮着。

    周佩与宫女提着灯笼过来时,君武穿着睡衣,一手提着毛笔,一手举着油灯,正在看墙上的东南地图,桌上是写了一半的信函。

    “陛下,时候不早,该休息了。”

    “还有些东西要写。”君武没有回头,举着油灯,仍旧望着地图一角,过得许久,方才开口:“若要打开海路,我这些时日在想,该从哪里破局为好……西南宁先生说过蜘蛛网的事情,所谓革新,就是在这片蜘蛛网上用力,你不管去哪里,都会有人为了利益拉住你。身上有利益的人,能不变就不变,这是世间常理,可昨日我想,若真下定决心,说不定接下来能解决广州之事。”

    周佩蹙了蹙眉,随后,眼前亮了亮。

    君武仍旧举着油灯:“自在福州安顿下来之后,咱们手上的地盘不多,往南不过是到泉州,大部分支持咱们的,东西运不进来。这一年来,我们掐着广州的脖子一直摇,要的东西委实不少,最近皇姐不是说,他们也有想法了?”

    “近两个月,有几船货说是遭了意外,具体如何,如今还追查不清。”

    “咱们武朝,毕竟丢了整个江山了。夺回福州,高兴的是福州的商人,可远在广州的,利益难免受损。刘福铭镇守广州,一直为咱们输送物资,算得上兢兢业业。可对广州的商贾、百姓而言,所谓共体时艰,与刮他们的民脂民膏又有什么区别。这次咱们若是要兴海贸,以格物院的力量改进船只、配上西南的新火炮,开放给广州的海商,就能与广州一方形成合利,到时候,我们就能真正的……多一片地盘……”

    周佩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后轻声问道:“真确定了?要这样走?”

    平时无数的利弊分析,到最后终究要落到某个大方针上去。是北进临安还是放眼大海,一旦开始,就可能形成两个完全不同的方针路线,君武放下油灯,一时间也没有说话。但过得一阵,他抬头望着门外的夜色,微微的蹙起了眉头。

    远处似乎有些动静在隐约传来。

    “……城里走水了?”

    原本行宫的面积不大,又居于高处,远远的能感受到骚动的迹象。由于城内可能出了事情,宫中的禁卫也在调动。过不多时,铁天鹰过来报告。

    “启禀陛下……文翰苑遭遇匪人偷袭,燃起大火……”

    君武微微愣了愣:“……什么?”

    “文翰苑遇袭,微臣已派附近禁卫过去。据报告说内有厮杀,燃起大火,伤亡尚不……”

    砰的一声,君武的拳头砸在了桌子上,眼睛里因为熬夜积累的血丝此刻显得格外明显。

    “取剑、着甲、朕要出宫。”

    “此时局势尚不明朗,陛下不宜动。”

    “不许冲动——”

    铁天鹰、周佩等人连忙阻拦。

    福州的城市当中,许多人都自睡梦中被惊醒,夜色仿佛燃烧了起来。文翰苑的大火,点燃了随后东南一系列斗争的序幕……

第一〇二四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三)

    时间过了丑时,夜色正暗到最深的程度,文翰苑附近火焰的气息被按了下来,但一队队的灯笼、火把仍旧聚集于此,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这附近的气氛变得肃杀。

    宫中禁卫已经沿着院墙布下了严密的防线,成舟海与副手从马车上下来,与先一步抵达了这边的铁天鹰进行了接洽。

    “……既然火扑得差不多了,着所有衙门的人手立刻原地待命,没有命令谁都不许动……你的禁军看住内圈,我派人看住周围,有形迹可疑、胡乱打探的,咱们都记下来,过了今日,再一家家的上门拜访……”

    “……陛下待会要过来。”

    “……好。”成舟海点点头,“伤亡怎么样?”

    铁天鹰看看他身边的副手:“很惨重。”

    “好。”成舟海再点头,随后跟副手摆了摆手,“去吧,看好外面,有什么消息再过来报告。”

    “是。”副手领命离开了。

    过不多久,有禁卫跟随的车队自北面而来,入了文翰苑外的侧门,腰悬长剑的君武从车上个下来,随后是周佩。他们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在铁天鹰、成舟海的跟随下,朝院子里头走去。

    整个规模是三楼楼房的文翰苑内,大火烧尽了一栋房子,主楼也被焚烧大半。由于水龙车大规模抵达,此时空气中全是木头燃烧一半留下来的难闻气息,间中还有血腥的味道隐约弥漫。由于每日里要与左文怀等人商量事情,住得不算远的李频早已到了,此时迎接出来,与君武、周佩行了礼。

    “左卿家他们,伤亡如何?”君武首先问道。

    “陛下,长公主,请跟我来。”

    李频说着,将他们领着向尚显完好的第三栋楼走去,途中便看到一些年轻人的身影了,有几个人似乎还在主楼已经烧毁了的房间里活动,不知道在干什么。

    “左文怀、肖景怡,都没事吧?”君武压住好奇心没有跑到焦黑的楼房里查看,途中如此问道。李频点了点头,低声道:“无事,厮杀很激烈,但左、肖二人这边皆有准备,有几人负伤,但所幸未出大事,无一人身亡,只是有重伤的两位,暂时还很难说。”

    听到这样的回答,君武松了一口气,再看看烧毁了的一栋半楼房,方才朝一旁道:“他们在那里头干什么?”

    “厮杀当中,有几名匪人冲入楼中房间,想要负隅顽抗,这边的几位围住房间劝降,但他们抵抗过于激烈,于是……扔了几颗西南来的炸弹进去,那里头现在尸首残破,他们……进去想要找些线索。不过场面太过惨烈,陛下不宜过去看。”

    “不看。”君武望着那边成废墟的房间,眉头舒展,他低声回答了一句,随后道,“真国士也。”

    用炸弹把人炸成碎片显然不是国士的判断标准,不过看皇帝对这种暴戾气氛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当然也无人对此作出质疑。毕竟皇帝自登基后一路过来,都是被追赶、坎坷厮杀的艰难旅途,这种遭到匪人刺杀而后将人引过来围在房子里炸成碎片的戏码,实在是太对他的胃口了。

    ——好人就该是这样才对嘛!

    “从西南运来的那些书本资料,可有受损?”到得此时,他才看着这一片火焰燃烧的痕迹问起这点。

    “自抵达福州之后,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这些书籍、资料整理抄写备份,今日即便出事,资料也不会受损。哦,陛下此时所见的火场,后来是我们故意让它烧起来的……”

    “为何?”

    “陛下要做事,先吃点亏,是个借口,用与不用,毕竟只是这两栋房子。另外,铁大人一过来,便严密封锁了内围,院子里更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我们对外是说,今夜损失惨重,死了不少人,因此外头的情况有些慌乱……”

    “做得好。”

    君武不由得称赞一句。

    一行人此时已抵达那完好木楼的前方,这一路走来,君武也观察到了一些情况。院子外围以及内围的一些布防虽然由禁卫负责,但一处处厮杀地点的清理与勘察很显然是由这支华夏军队伍管控着。

    这一点并不寻常,理论上来说铁天鹰必然是要负责这第一手信息的,之所以被排除在外,双方必然产生过一些分歧甚至冲突。但面对着刚刚进行完一轮杀戮的左文怀等人,铁天鹰终究还是没有强来。

    这里头显现出来的,是这支西南而来的四十余人队伍真正的强势,与过去那段时间里左文怀所表现出来的恭敬甚至腼腆大不一样。于掌权者而言,这里头当然存在着不好的信号,但对一直以来疑惑与幻想着西南强大战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君武来说,却因此想通了不少的东西。

    没错,若非有这样的态度,老师又岂能在西南堂堂正正的击垮比女真东路军更难缠的宗翰与希尹。

    作为三十出头,年轻气盛的皇帝,他在失败与死亡的阴影下挣扎了许多的时间,也曾无数的幻想过在西南的华夏军阵营里,应该是怎样铁血的一种氛围。华夏军终于击败宗翰希尹时,他念及长久以来的失败,武朝的子民被屠杀,心中只有愧疚,甚至直接说过“大丈夫当如是”之类的话。

    左文怀是左家安插到西南培养的人才,来到福州后,殿前奏对虽然坦率,但看起来也过于腼腆和文气,与君武想象中的华夏军,仍旧有些出入,他一度还为此感到过遗憾:或许是西南那边考虑到福州学究太多,因此派了些圆滑世故的文职军人过来,当然,有得用是好事,他自然也不会为此抱怨。

    到得这一刻,图穷匕见的一面,展露在他的面前了。

    就是要这样才行嘛!

    走到那两层楼的前方,附近自西南来的华夏军年轻人向他行礼,他伸出双手将对方沾了血迹的身体扶起来,询问了左文怀的所在,得知左文怀正在查看匪人尸体、想要叫他出来是,君武摆了摆手:“无妨,一道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

    此时集中摆放着匪人尸体的地方在一楼的左侧,还未走到,得知皇帝过来的左文怀等人开门出来了,向君武见了礼,君武问候他们几句,随后笑着朝房间里过去。

    “陛下,那里头……”

    左文怀也想劝说一番,君武却道:“无妨的,朕见过尸体。”他尤其喜欢雷厉风行的感觉。

    这处房间颇大,但内里血腥气息浓厚,尸体前前后后摆了三排,大概有二十余具,有的摆在地上,有的摆上了桌子,或许是听说皇帝过来,桌上的几具草草地拉了一层布盖着。君武拉开桌上的布,只见下方的尸身都已被剥了衣服,赤条条的躺在那里,一些伤口更显血腥狰狞。

    “……我们查看过了,这些尸体,皮肤大都很黑、粗糙,手脚上有茧,从位置上看起来像是常年在海上的人。在厮杀当中我们也注意到,一些人的步伐灵活,但下盘的动作很奇怪,也像是在船上的功夫……我们剖了几个人的胃,不过暂时没找到太明显的线索。当然,我们初来乍到,有些痕迹找不出来,具体的还要等仵作来验……”

    剖胃……君武装模作样地看着那恶心的尸体,连连点头:“仵作来了吗?”

    “……因为目前不知道动手的是谁,我们与李大人商议过,认为先不能放闲杂人等进来,因此……”

    “做得对。匪人武艺如何?”

    “身手都不错,若是私下里放对,胜负难料。”

    “那咱们伤亡为何如此之少?……当然这是好事,朕就是有些奇怪。”

    “回陛下,战场结阵厮杀,与江湖寻衅放对毕竟不同。文翰苑这边,外围有军队把守,但我们曾经仔细筹划过,若是要攻取此处,会使用怎样的办法,有过一些预案。匪人来时,我们安排的暗哨首先发现了对方,而后临时组织了几人提着灯笼巡逻,将他们故意导向一处,待他们进来之后,再想反抗,已经有些迟了……不过这些人意志坚决,悍不畏死,我们只抓住了两个重伤员,我们进行了包扎,待会会移交给铁大人……”

    “嗯嗯……”君武点头,听得津津有味,随后肃容道:“有此意志的,或许是某些大族私养的家奴,用心寻找,当能查得出来。”

    “从这些人潜入的步骤看来,他们于外围值守的军队颇为了解,正好选择了换岗的时机,不曾惊动他们便已悄然进来,这说明来人在福州一地,确实有深厚的关系。另外我等来到这边还未有一月,实际上做的事情也都未曾开始,不知是何人出手,如此兴师动众想要除掉我们……这些事情暂时想不清楚……”

    君武却笑了笑:“这些事情可以慢慢查。你与李卿临时做的决定很好,先将消息封锁,故意烧楼、示敌以弱,待到你们受损的消息放出,依朕看来,心怀鬼胎者,终究是会慢慢露面的,你且放心,今日之事,朕一定为你们找回场子。对了,负伤之人何在?先带朕去看一看,另外,御医可以先放进来,治完伤后,将他严加看守,决不许对外透露这边一丝半点的风声。”

    众人随后又去看了另一边楼房房间里的几名伤员,君武反省道:“其实进入福州以来,先前曾有过一些人行刺于朕,但因为大军驻扎在附近,又有铁卿家的尽心护卫,城内敢冒大不韪行刺杀人的终究是少了。你们才来到福州,竟遭遇这样的事情,是朕的疏忽,这些窝里横的东西,真如此关心我武朝大义,抗金时不见他们这么出力——”

    他狠狠地骂了一句。

    这支西南来的队伍抵达这边,终究还没有开始参与大规模的改革。在众人心中的第一轮猜测,首先还是认为一直惦记心魔弑君罪行的那些老儒生们出手的可能最大,能够用这样的方式调动数十人展开行刺,这是真正大手笔的行为。若是左文怀等人因为抵达了福州,稍有掉以轻心,今天晚上死的可能就会是他们一楼的人。

    但看着这些人身上的血迹,外衣下穿好的钢丝甲胄,君武便明白过来,这些年轻人对于这场厮杀的警惕,要比福州的其他人严肃得多。

    这样的事情在平时或许意味着他们对于自己这边的不信任,但也眼下,也实实在在的证明了他们的正确。

    “朕要向你们道歉。”君武道,“但朕也向你们保证,这样的事情,今后不会再发生了。”

    “陛下不必如此。”左文怀低头行礼,微微顿了顿,“其实……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来之前,西南的宁先生便向我们叮嘱过,只要涉及了利益牵扯的地方,内部的斗争要比外部斗争更加凶险,因为许多时候我们都不会知道,敌人是从哪里来的。陛下既厉行改革,我等便是陛下的马前卒。卒子不避刀枪,陛下不用将我等看得太过娇贵。”

    君武看着他,沉默良久,随后长长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在江宁登基之前他与华夏军成员的那次见面,那是他第一次正面见到华夏军的间谍,城池危殆、物资紧张,他想对方询问粮食够不够吃,对方回答:吃的还够,因为人不多了……

    此时的左文怀,隐隐约约的与那个身影重叠起来了……

    这才是华夏军。

    这便是华夏军!

    若当年在自己的身边都是这样的军人,区区女真,如何能在江南肆虐、屠杀……

    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众人又在房间里商议了片刻,关于接下来的事情如何迷惑外界,如何找出这一次的主使人……待到离开房间,华夏军的成员已经与铁天鹰手下的部分禁卫做出交接——他们身上涂着鲜血,即便是还能行动的人,也都显得负伤严重,颇为凄惨。但在这凄惨的表象下,从与女真厮杀的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人们,已经开始在这片陌生的地方,接受作为地头蛇的、陌生人们的挑战……

    天尚未亮,夜空之中闪烁着星辰,火场的气息还在弥漫,夜仍旧显得躁动、不安。一股又一股的力量,正要展现出自己的姿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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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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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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