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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〇二五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四)

    五月里,前行的商队依次过了梓州,过了望远桥,过了女真大军终于狼狈回撤的狮岭,过了经历一场场战斗的苍莽群山……到五月二十二这天,通过剑门关。

    时隔一年多来到这边,不少地方都已大变了模样。山间能够拓宽的道路已经尽量拓宽了,原本一处处的屯兵之所此时都改成了商旅休息、歇脚、路途上工作人员办公的节点——西南贸易局面打开后,出关的道路怎样都是不够用的了,从剑阁入关的这片山道上要保证大量的旅客来去,便也安排了不少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

    这些工作人员大都严肃而凶恶,要求来来去去的人严格按照规定的路径前行,在相对狭窄的地方不许随便逗留。他们嗓门很高,执法态度颇为粗暴,尤其是对着外来的、不懂事的人们趾高气扬,隐约透露着“西南人”的优越感。

    出川商队里的书生们来时倒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已在成都游历一段时间,便开始讨论这些人也是“狐假虎威”,不过为一小吏,倒比成都城里的大官都显得嚣张了。也有些人暗地里将这些情况记录下来,预备回家之后,作为西南见闻进行发表。

    宁忌原本呆过的伤兵总营地此时已经改成了外来人口的防疫检疫所,许多来到西南的平民都要在这边进行一轮检查——检查的主体大多是外来的工人,他们穿着统一的衣服,往往由一些领队带着,好奇而拘谨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按照那些书生们的说法,这些“可怜人”大多是被卖进来的。

    沿途之中有不少西南战役的纪念区:这边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战斗、那边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战斗……宁毅很注意这样的“面子工程”,战斗结束之后有过大量的统计,而事实上,整个西南战役的过程里,每一场战斗其实都发生得相当惨烈,华夏军内部进行核实、考据、编撰后便在相应的地方刻下纪念碑——由于石雕工人有限,这个工程目前还在继续做,众人走上一程,偶尔便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来。

    当初西南大战的过程里,剑阁山道上打得一团糟,道路破损、运力紧张,尤其是到后期,华夏军跟后撤的女真人抢路,华夏军要切断去路留下敌人,被留下的女真人则往往殊死以搏,两边都是歇斯底里的厮杀,许多战士的尸体,是根本来不及收捡分辨的,即便分辨出来,也不可能运去后方安葬。

    后来只是大致地分辨清楚阵营后统一焚烧,骨灰埋入地下或洒向山中,也是因此这些战士在其他地方没有坟,这山间的记录,便既是他们的纪念碑,也是他们真正的墓碑。

    青山有幸埋忠骨。对于这山间的一处处记录,倒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都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夜间在暂居处休息时,便会有人到附近的纪念碑处敬香叩拜,烧得烟尘袅袅。每每还会有烧纸钱的人被巡逻队伍给制止下来,甚至展开辩论或者骂仗的,骂得起劲了,便会被抓走在山里关一天。

    商队在山间逗留时,宁忌也过去上了两次香。他对上香并不喜欢,更喜欢切盘猪头肉弄点酒一起吃掉的祭奠形式,同行的一名中年学究见他长得可爱,便热心地告诉他敬神、祭奠的步骤,心意要诚、步骤要准,每一种方式都有涵义云云,否则这边的英雄或许豁达,但将来难免触怒神灵。宁忌像是看傻子一般看对方。

    “我不信神,世上就没有神。”

    他鄙视人的目光也很可爱,那中年学究便谆谆教导:“少年人,年轻气盛,但也不该乱说话,你见过世上所有事情了吗?怎么就能说没有神呢?举头三尺有神明……而且,你这话说得耿直,也容易冒犯到其他人……”

    宁忌心道劳资都说了没神了,你还口口声声说有神冒犯到我怎么办……但经历了去年小院子里的事情后,他早知道世上有诸多说不通的傻子,也就懒得去说了。

    中年学究觉得他的反应乖巧可爱,虽然年轻气盛,但不像其他孩子随便顶嘴强辩,于是又继续说了不少……

    沿途之中人们对英雄的祭奠有着各种表现,于宁忌而言,除了心底的一些回忆,倒是没有太多触动。他这个年纪还不到缅怀什么的时候,上香时与他们说一句“我要出去啦”,离开剑门关,回头朝那片山岭挥了挥手。山上的叶子在风中泛起波涛。

    离开剑阁后,仍旧是华夏军的地盘。

    西南大战,第七军最后与女真西路军的决战,为华夏军圈下了从剑阁往汉中的大片地盘,在实质上倒也为西南物资的出货创造了不少的便利。自古出川虽有水陆两条道,但实际上无论是走宜宾、重庆的水路还是剑门关的陆路都谈不上好走,过去华夏军管不到外头,各地商旅离开剑门关后更是生死有命,虽然说风险越大利润也越高,但总的来说终究是不利于资源出入的。

    此时华夏军在剑阁外便又有了两个集散的端点,其一是离开剑阁后的昭化附近,无论是进来还是出去的物资都可以在这边集中一次。虽然眼下许多的商贾还是倾向于亲自入成都获得最透明的价格,但为了提高剑阁山道的运输效率,华夏政府官方组织的马队还是会每天将许多的普通物资输送到昭化,甚至于也开始鼓励人们在这边建立一些技术含量不高的小作坊,减轻成都的运输压力。

    由于成都方面的大发展也只有一年,对于昭化的布局眼下只能说是初见端倪,从外界来的大量人口聚集于剑阁外的这片地方,相对于成都的发展区,这边更显脏、乱、差。从外界输送而来的工人往往要在这边呆上三天左右的时间,他们需要交上一笔钱,由大夫检查有没有恶疫之类的疾病,洗热水澡,若是衣服太过破旧通常要换,华夏政府方面会统一发放一身衣物,以至于入山之后许多人看起来都穿着一样的服装。

    宁毅在家一度吐槽那衣服不美观,像是囚犯,但大娘用成本问题将他怼了回去。

    衣衫褴褛的乞丐不允许进山,但并不是毫无办法。西南的不少工厂会在这边进行廉价的招人,一旦签订一份“卖身契”,入山的检疫和换装费用会由工厂代为承担,往后在工资里进行扣除。

    “……说起来,昭化这边,还算是有良心的。”

    一路同行的话痨书生“大有可为”陆文柯跟宁忌感叹:“华夏军帮忙出了一份那个卖身合同,这边买人的各家各户都得有,合同只定五年,谁要厂家出钱的,将来做工还债,按照工钱还完了,五年不到又想走的,还可以付一笔钱赎身。不过呢,五年之外,也有十年二十年的合同,条件好些,许诺也多,给那些有本事的人签……不过也有黑心的,签二十年,合同上什么都没有,真签了的,那就惨了……”

    “华夏军既然给了五年的合同,就该规定只许签这份。”先前教育宁忌敬神的中年学究名叫范恒,聊起这件事皱起了眉头,“否则,与脱裤子放屁何异。”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真要说起来,那些身无长物的百姓,能走到这边签合同还算好的了,出了这一片什么样子,诸位都听说过吧。”

    几名书生们聚在一起爱打哑谜,聊得一阵,又开始指点华夏军居于川蜀的诸般问题,诸如物资出入问题无法解决,川蜀只合偏安、难以进取,说到后来又说起三国的故事,引经据典、挥斥方遒。

    一百多人的商队行了一路,各式各样的人也就渐渐有了小团体。类似陆文柯、范恒这样的书生共有五名,一路上大都聚在一起闲聊。宁忌的身份是个家学渊源的小大夫,虽然在张村的学校里一直是个学渣,但基础不差,识字读写毫无问题,再加上他长相可爱,这帮书生便也将他当成了同类,聊天瞎扯,总要将他叫在一块,时不时的还有人匀出点心来给他吃。书生文士虽说大多穷酸,此时能跟着商队到处游历的,却多少都还有点家当。

    进入商队之后,宁忌便不能像在家中那样开怀大吃了。百多人同行,由商队统一组织,每天吃的多是大锅饭,坦白说这年月的伙食实在难吃,宁忌可以以“长身体”为理由多吃一点,但以他习武这么些年的新陈代谢速度,想要真正吃饱,是会有些吓人的。

    他的大夫身份是一个便利。这样的长途跋涉,多数人都只能靠一双腿走路,走上几天,难免起水泡,而且一百多人,也时常会有人出点崴脚之类的小意外,宁忌靠着自己的医术、不怕脏累的态度以及人畜无害的可爱面容,迅速获取了商队大部分人的好感,这让他在旅行的这段时间里……蹭到了大量的点心。

    这样的心态实在太不符合未来“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份,偶尔想起来,宁忌觉得多少有些羞耻,但也没有办法。

    蚊子肉也是肉,这出门在外,还能怎么办呢……

    一路到昭化,除了给不少人看看小毛病,相处比较多的便是这五名书生了。教宁忌敬神的那位中年书生范恒比较有钱,偶尔路过廉价的食肆或者小吃摊,都会买点东西来投喂他,因此宁忌也只好忍着他。

    而行进时走在几人后方,扎营也常在旁边的往往是一对江湖卖艺的父女,父亲王江练过些武功,人到中年身体看起来结实,但脸上已经有不正常的病变红晕了,经常露了赤膊练铁枪刺喉。

    ——外功硬练,老了会苦不堪言,这卖艺的中年其实已经有各种毛病了,但这类身体问题积累几十年,要解开很难,宁忌能看出来,却也没有办法,这就好像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线团,先扯哪根后扯哪根需要很小心。西南许多名医才能治,但他长期锻炼战场医术,此时还没到十五岁,开个方子只能治死对方,因此也不多说什么。

    卖艺的女儿名叫王秀娘,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偏黑、身材匀称、大腿结实,她扎两根麻花辫,没跟父亲学什么高深的武艺——原本她父亲也不会——卖艺的技巧最会的是翻跟斗,一次能翻一百个。除了翻跟斗便是耍猴,父女俩带了一只训得不错的猴子叫望生,这次去到成都,似乎是赚了不少,乐呵呵的准备一路卖艺、回到江南。

    卖艺之人其实也会跌打,但启程后不久又一次王秀娘翻跟斗崴了一下,便过来找宁忌帮忙诊治。脚崴得不厉害,但从那之后,王秀娘常常过来骚扰宁忌,例如扎营之后给宁忌送点野果,也顺便给其他人送点,有时候说着“傲天兄弟真可爱”,就要来捏宁忌的脸,过得一阵,几名书生便也跟她熟悉了,相互能说上一会儿话。

    宁忌初时只觉得是自己可爱,但过得不久便意识过来,这女人应该是冲着陆文柯来的,她站在那儿与“大有可为”陆文柯说话时,手总是下意识的拧辫子,有些扭扭捏捏的小动作,散发着求偶的腐臭气息……女人都这样,恶心。倒也不奇怪。

    当然,虽然看懂了这点,他倒也没什么准备拆穿对方企图的行为,相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女人过来拧他脸颊时,他便伸手捏着对方脸颊将人拉开。反正这女人想祸害的不是自己,而且陆文柯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并不关心这两个家伙的归宿问题。

    ……

    商队在昭化附近呆了一天,宁忌蹭了一顿半饱的伙食,中间还离队偷偷吃了一顿全饱的,之后才随商队启程往东面行去。

    出剑阁,过了昭化,此时便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

    其一是沿着华夏军的地盘沿金牛道北上汉中,然后随着汉水东进,则天下哪里都能去得。这条道路安全而且接了水路,是目前最为热闹的一条道路。但若是往东进去巴中,便要进入相对复杂的一处地方。

    过去自华夏军从和登三县跃出,因为人手不足,占领大半成都平原后边没有太过强烈的外扩意图,后来第七军占据汉中,汉中往东的大片地方便在女真人的授意下归属了戴梦微。这当然是女真人给华夏军上眼药的行为,但实质上堵在出川的大路上,难受的却不是如今的华夏军。

    毕竟以华夏军去年的声势,借着击溃女真人的势头,一直击穿汉水打到襄阳基本是没有问题的。之所以放过戴梦微,表面上看源自于他“救下百万黎民”的造势,因此抬了抬手,但与此同时,双方也签订了许多合同,包括戴梦微放弃汉水控制权,绝不允许阻止东西商路运作等等,这是华夏军的底线,戴梦微其实也心知肚明。

    实力不对等的尴尬就在于此,如果戴梦微铁了心非要“有什么让你不爽就做什么”,那么华夏军会直接击穿他,收下百万甚至数百万人,说起来或许很累,可若是戴梦微真疯了,那忍受起来也未必真有那么困难。

    戴梦微没有疯,他擅长隐忍,因此不会在毫无意义的时候玩这种“我一头撞死在你脸上”的意气用事。但与此同时,他占据了商道,却连太高的税收都不能收,因为表面上坚决的抨击西南,他还不能跟西南直接做生意,而每一个与西南交易的势力都将他视为随时可能发飙的疯子,这一点就让人非常难受了。

    如果华夏军输送给整个天下的只是一些简单的商业器物,那倒好说,可去年下半年开始,他跟全天下开放高级军械、开放技术转让——这是关系全天下命脉的事情,正是必须要徐徐图之的关键时刻。

    例如我刘光世正在跟华夏军进行重要交易,你挡在中间,突然疯了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只说让我相信你吧?我跟西南的交易,可是真正为了拯救天下的大事情,很重要的……

    戴梦微摆了华夏军一道,借华夏军的势制衡女真人,再从女真人手上刨下利益来对抗华夏军,这样的一系列手段原本是让天下各个势力都看得有趣的,口头上支持他的人还不少。但是随着各个势力与西南都有了实际利益往来,众人面对戴梦微就大都露出了这样的忧虑。

    你别疯,你别插手,你口头上喊喊就够了,你可别真的乱来……不对,你怎么跟我们保证这些?

    西南这边与各个势力一旦有了复杂的利益牵扯,戴梦微就显得碍眼起来了。整个天下被女真人蹂躏了十多年,只有华夏军击败了他们,如今所有人对西南的力量都饥渴得厉害,在这样的实利面前,主义便算不得什么。众矢之的迟早会变成千夫所指,而千夫所指是会无疾而终的,戴梦微最明白不过。

    于是在去年下半年,戴梦微的地盘里爆发了一次叛乱。一位名叫曹四龙的将军因反对戴梦微,揭竿而起,分裂了与华夏军接壤的部分地方。

    这位曹将军虽然反戴,但也不喜欢旁边的华夏军。他在这边大义凛然地表示接受武朝正统、接受刘光世大将军等人的指挥,呼吁拨乱反正,击垮所有反贼,在这大而空泛的口号下,唯一表现出来的实际状况是,他愿意接受刘光世的指挥。

    刘光世在西南花钱如流水,砸得宁先生满脸笑容,对于这件事情,非常无奈的发出信函,希望华夏人民政府能够理解曹四龙将军的立场,高抬贵手。宁先生便也回以信函,虽然勉为其难,但既然甲方爸爸开了口,这个面子是一定要给的。

    于是在华夏军与戴梦微、刘光世之间,又出现了一块类似自由港的飞地,这块地方不仅有刘光世势力的进驻,而且暗地里戴梦微、吴启梅、邹旭这些无法与西南交易的人们也有了私下里做些小动作的余地。从西南出来的货物,往这边转一转,说不定便能获得更大的价值,而为了保证自身的利益,戴梦微对于这一片地方维持得不错,整条商道的治安一直都有所保障,委实是让人觉得讽刺的一件事。

    “……曹四龙表面上是刘光世的人,反了戴梦微后认刘为主,不过实际上,我们觉得他一直都是戴的人。戴公这件事,真可谓是老奸巨猾……”

    临近巴中时,陆文柯、范恒等人便又跟宁忌指点江山,说起关于戴梦微的话题来。

    出去西南,一般的书生其实都会走汉中那条路,陆文柯、范恒来时都颇为小心,因为战乱才平息,局势不算稳,待到了成都一段时间,对整个天下才有了一些判断。他们几位是讲究行万里路的儒生,看过了西南华夏军,便也想看看其他人的地盘,有的甚至是想在西南之外求个功名的,因此才跟随这支商队出川。至于宁忌则是随便选了一个。

    “戴公如今执掌安康、十堰,都在汉水之畔,据说那里人过得日子都还不错,戴公以儒道治世,颇有建树,于是我们这一路,也打算去亲眼看看。龙小兄弟接下来准备如何?”

    这支出川的商队主要目的是到曹四龙地盘上转一圈,抵达巴中北面的一处县城便会停下,再考虑下一程去哪。陆文柯询问起宁忌的想法,宁忌倒是无所谓:“我都可以的。”

    “那不妨一路同行,也好有个照应。”范恒笑道,“我们这一路商量好了,从巴中绕行北上,过明通院方向,然后去安康上船,取道荆襄东进。傲天年纪不大,跟着我们是最好了。”

    “我都可以的。”宁忌脑子里想着进城后可以大吃一顿,对路程暂时不挑。

    六月初一这天下午,队伍穿过并不宽敞的拥挤山路,进入巴中。

    城内的一切都混乱不堪。

    大量的商队在小小的城池当中聚集,一处处新修建的简陋客栈外头,背着毛巾的店小二与涂脂抹粉的风尘女子都在呼喊拉客,地面上马粪的臭味难闻。对于过去走南闯北的人来说,这可能是发达兴旺的象征,但对于刚从西南出来的众人而言,这边的秩序显得就要差上许多了。

    “看那边……”

    众人去往附近便宜客栈的路程中,陆文柯拉拉宁忌的衣袖,指向街道的那边。

    那一边漫长的道路两旁,搭起来的是一处处简陋的棚子,有的在外头围了栅栏,看起来就像是陈列在街边的牢房。

    棚屋里都是人。

    面容灰黑,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还有这样那样的半大孩子,他们有的是自发的瘫坐在没有被隔开的棚屋下,有的被围在栅栏里。孩子有的大声嚎啕,吮吸手指,或是在俨如猪圈般的环境里追逐打闹,大人们看着这边,目光空洞。

    坐牢不像坐牢,要说他们完全自由,那也并不准确。

    “他们是……”宁忌蹙着眉头。

    “这就是在昭化时说的,能走到那边的乞丐,都算是幸运了,那些人还能选,签个五年的合同,说不定半年还完了债,在工厂里做五年,还能结余一大笔钱……这些人,在战乱里什么都没有了,有些人就在外头,说带他们来西南,西南可是个好地方啊,合同签上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工钱都没有昭化的一成……能怎么样?为了家里的大人孩子,还不是只能把自己买了……”

    “我看这都是华夏军的问题!”中年大叔范恒走在一旁说道,“说是讲律法,讲契约,实际上是没有人性!在昭化明明有一份五年的约,那就规定所有约都是一样不就对了。这些人去了西南,手头上签的契约如此混账,华夏军便该主持正义,将他们通通改过来,如此一来必定万民拥戴!什么宁先生,我在西南时便说过,也是糊涂虫一个,若是由我处理此事,不用一年,还它一个朗朗乾坤,西南还要得了最好的名声!”

    “也许是要让他们自己来呢……”宁忌看着那些空洞的眼神,低声说了一句。他心怀恻隐,看见敌人可以杀,看见这样的眼神却并不好受。

    街市上人声嘈杂,正在批判华夏军的范恒便没能听清楚宁忌说的这句话。走在前方一位名叫陈俊生的士子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运人可不简单哪,你们说……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似乎颇为复杂、也有些尖锐,路上五人曾经提起过,或许也曾听到过一些舆论。此时一问,陆文柯、范恒等人倒都沉默下来,过得片刻,范恒才开口。

    “去看看……也就知道了。”

    他意有所指,众人朝着前方继续走去。宁忌倒是有些好奇起来,接近客栈时,方才朝陆文柯问了一句:“去哪里看什么啊?”

    陆文柯侧过头来,低声道:“往日里曾有说法,这些时日以来进入西南的工人,大部分是被人从戴的地盘上卖过去的……工人如此多,戴公这边来的固然有,但是不是大部分,谁都难说得清楚,我们途中商量,便该去那边瞧一瞧。其实戴公学问精深,虽与华夏军不睦,但当时兵凶战危,他从女真人手下救了数百万人,却是抹不掉的大功德,以此事污他,我们是有些不信的。”

    “哦。”宁忌点点头。他若遇上戴,自然会一剑杀了,至于跟这些人评判戴的好坏功过,他是不会做的,因此也没有更多的意见发表。

    或许是因为突然间的客流量大增,巴中城内新搭建的客栈简陋得跟野地没什么区别,空气闷热还弥漫着莫名的屎味。晚上宁忌爬上屋顶远眺时,看见街市上杂乱的棚子与牲口一般的人,这一刻才真实地感受到:已然离开华夏军的地方了。

    便有些想家……

第一〇二六章 时代大潮 浩浩汤汤(五)

    乱世之中,人们各有去处。

    离开巴中后,前行的商队清空了大半的货物,也少了数十随行的人员。

    五名书生当中的两位,也在这里与宁忌等人分道扬镳。剩下“大有可为”陆文柯,“尊重神明”范恒,偶尔发表看法的“冷面贱客”陈俊生三人,约好一道走长途,穿过巴中之后进入戴梦微的地盘,然后再顺着汉江东进,宁忌与他们倒还顺路。

    离开巴中北上,商队在下一处县城卖掉了所有的货物。理论上来说,他们的这一程也就到此为止,宁忌与陆文柯等继续前行的要么寻找下一个商队结伴,要么就此上路。然而到得这天傍晚,商队的老大却在客栈里找到他们,说是临时接了个不错的活,接下来也要往戴梦微的地盘上走一趟,接下来仍能同行一段。

    这月余时间双方混得熟了,陆文柯等人对此自是欣然接受,宁忌无可无不可。于是到得六月初五,这拥有几十匹马,九十余人的队伍又驮了些货物、拉了些同路的旅客,凑足百人,沿着蜿蜒的山间道路朝东行去。

    新加入的旅客当中亦有两名书生,不久便与陆文柯等人混熟了,同行的“腐儒”队伍至此又回复到五人,每日里在宁忌身边叽叽喳喳。至于耍猴卖艺的王江、王秀娘父女此时也依然跟了队伍前行,众人倒是混得更熟了一些,白日里走山路、晚上在一块升起篝火聊天时,那长得一般但身体矫健的王秀娘也能够与陆文柯等人多说几句俏皮话了。

    巴中附近仍旧多山,往北走终究会抵达汉江边上,进入华夏军统治的汉中。沿着崎岖的山道向东行进颇不容易,但越过米仓山,则会进入此时戴梦微统治区的腹地。

    最近这段时间局势的特殊,走这条东西向山道的客商比往年多了数倍,但除了极少数的本地人外,大都还是有着自己特殊的目的和诉求的逐利商人,似陆文柯、范恒、陈俊生这些考虑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因此打算去戴梦微地盘后方看看的书生们,倒是少数中的少数了。

    事实上,在他们一路穿过汉江、穿过剑门关、抵达西南之前,陆文柯、范恒等人也是没有到处乱逛的觉悟的,只是在成都纷纷攘攘的气氛里呆了数月时间以后,才有这少数的书生准备在相对严苛的环境里看一看这天下的全貌。

    当然,对于中间的这些事情,眼下的宁忌则更不清楚,他目前的方针仍旧是顶着龙傲天的名头忍辱负重。只是在最近几日的时光里,隐约能够感受到几名书生说话聊天时语气的微妙变化。

    这些书生在华夏军地盘之中时,说起许多天下大事,多半意气风发、趾高气扬,时不时的要点出华夏军地盘中这样那样的不妥当来。然而在进入巴中后,似那等大声指点江山的情景渐渐的少了起来,许多时候将外头的景象与华夏军的两相对比,大都有些不情不愿地承认华夏军确实有厉害的地方,尽管这之后难免加上几句“然而……”,但这些“然而……”终究比在剑门关那侧时要小声得多了。

    武朝天下不是没有太平阔气过的时候,但那等幻梦般的场景,也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女真人的到来摧毁了中原的幻梦,即便之后江南有过数年的偏安与繁华,但那短暂的繁华也无法真正遮掩掉中原沦陷的屈辱与对女真人的恐惧感,仅仅建朔的十年,还无法营造出“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踏实氛围。

    女真人的第四次南下,果然带来了整个武朝都为之分崩离析的大灾难,但在这灾难的后期,一直处于边缘的华夏军势力横空出世,击溃女真最为强大的西路军,又给他们带来了太过巨大的冲击。

    这些书生们鼓起勇气去到西南,见到了成都的发展、繁荣。这样的繁荣其实并不是最让他们触动的,而真正让他们感到手足无措的,在于这繁荣背后的核心,有着他们无法理解的、与过去的盛世格格不入的理论与说法。这些说法让他们感到虚浮、感到不安,为了对抗这种不安,他们也只能大声地喧哗,努力地论证自己的价值。

    然而真正离开西南那片土地之后,他们需要面对的,终究是一片破碎的山河了。

    继续大声地说话,复有何用呢?

    这些事情,对于宁忌而言,却要到数年之后回想起来,才能真正地看得清楚。

    ……

    “……然而华夏军的最大问题,在我看来,仍旧在于不能得士。”

    商队穿过山岭,傍晚在路边的山腰上扎营生火的这一刻,范恒等人继续着这样的讨论。似乎是意识到已经离开西南了,因此要在记忆仍旧深刻的此时对先前的见闻做出总结,这两日的讨论,倒是更加深入了一些他们原本没有细说的地方。

    “……去到西南数月时日,各种事物眼花缭乱,市面之上纸醉金迷,新闻纸上的各类消息也令人大开眼界,可最让诸位关心的是什么,说白了,不还是这西南取士的制度。那所谓公务员的考举,我去过一次,诸位可曾去过啊?”

    名叫范恒的中年儒生说起这事,望向周围几人,陈俊生冷着脸高深莫测地笑笑,陆文柯摇了摇头,其余两名书生有人道:“我考了乙等。”有人道:“还行。”范恒也笑。

    “去考的那日,进场没多久,便有两名考生撕了卷子,破口大骂那卷子狗屁不通,他们一生研学经卷,从未见过如此粗俗的取士制度,随后被考场人员请出去了。老实说,虽然先前有了准备,却不曾想到那宁先生竟做得如此彻底……考学五门,所谓语、数、理、格、申,将儒生过往所学悉数打翻,也难怪众人随后在新闻纸上大吵大闹……”

    范恒说着,摇头叹息。陆文柯道:“语文与申论两门,终究与我辈所学还是有些关系的。”

    “陆兄弟此言谬也。”旁边一名文士也摇头,“我辈读书治学数十年,自识字蒙学,到四书五经,一生所解,都是圣人的微言大义,然而西南所考试的语文,不过是识字蒙学时的根基而已,看那所谓的语文试题……上半卷,《学而》一篇译为白话,要求标点正确,《学而》不过是《论语》开篇,我等儿时都要背得滚瓜烂熟的,它写在上头了,这等试题有何意义啊?”

    这人摊了摊手:“至于下半卷,某地发生一件事情,要你写封书信概括一番……诸位,单只语文一卷,我辈所学腰斩二十年不止,考的不过是蒙学时的基础。那位宁先生想要的,不过是能够写字,写出来语句通顺之人罢了。此卷百分,说是我等占了便宜,然而只要识字,谁考不到八十?后来听人偷偷说起,字迹工整华丽者,最多可加五分……五分。”

    他说起那五分,愤愤不平。众人自然也是点头。

    “这便是我辈最占便宜的地方了。”那人恨恨道,“而与语文并列,那数学,也是百分,选出来什么人?不过是掌柜账房之流!当然,宁先生冠冕堂皇,君子六艺中有数一项,咱们比不过那些账房可以认栽。物理基础,彼辈私货,但到得如今,不能说是没有道理,毕竟来到西南之辈,那宁先生的《物理初探》都是看过的……可那所谓格物思维又是何等事情!大半张试卷上就是五个图案有一个、两个与其它不同,为何不同啊?后来满是争议,宁先生满口物理、格物,这等试题与格物有何关系!”

    “取士五项,除语文与过往治经学文稍有关系,数、物、格皆是私货,至于陆兄弟之前说的最后一项申论,虽说可以纵论天下形势摊开了写,可论及西南时,不还是得说到他的格物一块嘛,西南如今有火枪,有那热气球,有那火箭,有漫山遍野的工厂作坊,若是不谈及这些,如何谈及西南?你一旦谈及这些,不懂它的原理你又如何能论述它的发展呢?所以到最终,这里头的东西,皆是那宁先生的私货。所以这些时日,去到西南的士人有几个不是愤愤而走。范兄所谓的不能得士,一语中的。”

    他说到这里,众人点头。一旁面容冷峻的陈俊生扔了一根柴枝到火里头:

    “倒也不出奇,早些年便有传言,那位魔头一生志向是为灭儒,可后来,西南并不禁儒家经典,甚至先右相秦嗣源注解的四书,引人欲而趋天理,还是西南向外头大卖特卖的典籍,天下各方还以为他是知难而退。谁知这次西南取士,才看出他是图穷匕见,嘴上不说,手底下可真是毫不留情。语文一卷只考识文断字,先否了大伙儿数十年苦读,而后几卷心机、计算之法。黑旗若真得了天下,将来为上位者,恐怕还真要变成掌柜、账房之流。”

    这陈俊生一路之上话语不多,但只要开口,往往都是有的放矢。众人知他才学、见识卓绝,此时忍不住问道:“陈兄莫非也未考中?”

    陈俊生傲然道:“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过之后,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众人大为钦佩,坐在一旁的龙傲天缩了缩脑袋,此时竟也觉得这书生霸气外露,自己稍稍矮了一截——他武艺高强,将来要当天下第一,但毕竟不爱读书,与学霸无缘,因此对学识深厚的人总有点不明觉厉。当然,此时能给他这种感觉的,也就这陈俊生一人而已。

    “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过之后,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记下来记下来……”他心中如此想着。将来遇上其他人时,自己也可以这样说话。

    此时日头已经落下,星光与夜色在黑暗的大山间升起来,王江、王秀娘父女与两名书童到一旁端了饭食过来,众人一面吃,一面继续说着话。

    “也是如此,往日里众人对西南灭儒之论尚无所觉,到今年上半年,对这些事情也就清楚了。我有几位好友,也是因此结伴而出,准备去投戴公麾下,均道西南如此倒行逆施,终究是要出大事的,我辈读书做学问的人,将来也不可能置身之外。西南仗着那掌柜、账房之道固然一时胜了女真人,可儒家传承千年,莫非真就比不得这等逐利小道?”

    “空谈道德文章无益,此言无可辩驳,可完全不谈道德文章了,莫非就能长长久久?我看戴公说得对,他失道寡助,迟早要坏事,只是他这番坏事,也有可能让这天下再乱几十年……”

    “我看西南精华在于格物,物理之道,确实博大精深,但缺失在于道德文章。格物治天下,可使天下物资丰盈足用,但儒家学问重人心。这二者之间,讲究的是一个扬弃的分寸罢了。”

    “其实这次在西南,固然有不少人被那语数理格申五张试卷弄得措手不及,可这天下思维最敏锐者,仍旧在我辈读书人当中,再过些时日,那些掌柜、账房之流,占不得什么便宜。我辈文人吃透了格物之学后,必然会比西南俗庸之辈,用得更好。那宁先生号称心魔,收下的却皆是各类俗物,必将是他一生之中的大错。”

    “依我看,思维是否敏捷,倒不在于读什么。只是往日里是我儒家天下,幼时聪慧之人,大都是如此筛选出来的,倒是那些读书不行的,才去做了掌柜、账房、工匠……往日里天下不识格物的好处,这是莫大的疏漏,可即便要补上这处疏漏,要的也是人群中思维敏捷之人来做。西南宁先生兴格物,我看不是错,错的是他行事太过操切,既然往日里天下精英皆学儒,那今日也只有以儒家之法,才能将精英筛选出来,再以这些精英为凭,徐徐改之,方为正理。如今这些掌柜、账房、工匠之流,本就因为其资质中下,才操持贱业,他将资质中下者筛选出来,欲行革新,岂能成事啊?”

    “兄长高论。”

    “有理、有理……”

    众人一番议论,之后又说起在西南不少儒生出门选了前程的事情。新来的两名儒生中的其中之一问道:“那诸位可曾考虑过戴公啊?”

    范恒、陆文柯、陈俊生等人彼此望望。范恒皱了皱眉:“路途之中我等几人互相商量,确有考虑,不过,此时心中又有不少疑虑。老实说,戴公自去岁到今年,所遭遇之局面,委实不算容易,而其应对之举,远远听来,令人钦佩……”

    众人说起戴梦微这边的状况,对范恒的说法,都有点头。

    去年西南大战结束,戴梦微以一介降人的身份,在宗翰、希尹手中救下数百万人,转眼间成为世间几个最大势力的掌舵人,并且摆明车马对抗华夏军还令得华夏军有所退却,委实是除了西南华夏军以外,整个天下最为高光的风云人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一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操作,甚至比华夏军的勇武,还要更加贴合儒家文人对风云人物的想象。就如同当年金国崛起、辽国未灭时,各类武朝文人合纵连横、运筹帷幄的计略也是层出不穷,只是金人太过野蛮,最终这些计划都破产了而已。

    而这次戴梦微的成功,却无疑告诉了天下人,凭借胸中如海的韬略,把握住时机,果断出手,以儒生之力操纵天下于鼓掌的可能,终究还是存在的。

    当然,尽管有这样的鼓舞,但在随后一年的时间,众人也多多少少地知道,戴梦微也并不好过。

    先前金国西路军从荆襄杀到汉中,从汉中一路杀入剑门关,沿途千里之地大小城池几乎都被烧杀劫掠一空,此后还有大批运粮的民夫,被女真军队沿着汉水往里塞。

    西路军狼狈撤离后,这些人和物资无法带走。数以百万计的人、已经破损不堪的城池、剩余不多的物资,再加上几支人数众多、战力不强的汉军队伍……被一股脑的塞给了戴梦微,虽然华夏军一时退却,但留给戴梦微的,仍旧是一片难堪的烂摊子。

    对于其时大部分的旁观者而言,若戴梦微真是只懂道德文章的一介腐儒,那么籍着特殊时局拼凑而起的这片戴氏政权,在去年下半年就有可能因为各种客观因素分崩离析。

    然而事情并未如此发展。

    去年下半年,华夏人民政权成立大会吸引住天下目光的同时,戴梦微也在汉江一带完成了他的政权布置。缺衣少粮的情况下,他一方面对外——主要是对刘光世方面——寻求帮助,另一方面,对内选拔德高望重的宿老、乡贤,结合军队情况,逐级划分土地、聚居之所,而戴梦微本人以身作则厉行节俭,也号召下方所有民众同体时艰、恢复生产,甚至于在汉江江畔,他本人都曾亲自下水捕鱼,以为表率。

    去年大半年的时间里,戴梦微下辖的这片地方,经历了一次艰难的大饥荒,后来又有曹四龙的造反叛变,分裂了靠近华夏军的一片狭长地带成为了中立区域。但在戴梦微辖下的大部分地方,从军队到中层官员,再到乡贤、宿老层层责任分发的制度却在一定时间内起到了它的作用。

    尽管内里饿死了一些人,但除内中有猫腻的曹四龙部爆发了“恰到好处”的反叛外,其余的地方并未出现多少动乱的痕迹。甚至于到得今年,原本被女真人仍在这边的各路杂牌将军以及麾下的士兵看来还更加心悦诚服地对戴梦微进行了效忠,这中间的细致理由,天下各方皆有自己的猜测,但对于戴梦微手段的佩服,却都还算得上是一致的情绪。

    这位以剑走偏锋的手腕转眼间站上高位的老人,胸中蕴藏的,并非只是一些剑走偏锋的谋划而已,在堂堂正正的施政方面,他也的的确确的有着自己的一番扎实本领。

    以至于今年上半年,去到西南的儒生终于看懂了宁先生的图穷匕见后,反过来对于戴梦微的吹捧,也更为热烈起来了。不少人都觉得这戴梦微有着“古之圣贤”的姿态,如临安城中的铁彦、吴启梅之辈,虽也对抗华夏军,与之却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在西南之时,甚至听闻私下里有小道消息,说那宁先生论及戴公,也禁不住有过十字评语,道是‘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想来彼辈心魔与戴公虽位置敌对,但对其能力却是惺惺相惜,不得不感到佩服的……”

    篝火的光芒中,范恒摇头晃脑地说着从西南听来的八卦讯息,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说完这段,他微微顿了顿。

    “不过,我等不来戴公这边,原因大致有三……其一,自然是各人本有自己的去处;其二,也不免担心,纵然戴公德行出众,手段高明,他所处的这一片,终究还是华夏军出川后的第一段路程上,将来华夏军真要做事,天下能否当之固然两说,可首当其冲者,多半是毫无幸理的,戴公与华夏军为敌,意志之坚定,为天下魁首,绝无转圜余地,将来也必然玉石俱焚,终究还是这位置太近了……”

    “至于所虑其三,是近来路上所传的消息,说戴公麾下贩卖人口的那些。此传言若是落实,对戴公名声损毁极大,虽有大半可能是华夏军故意造谣中伤,可落实之前,终究难免让人心生忐忑……”

    他说到这里,微微压低了声音,朝着营地之中其他人的方向稍作示意:

    “这商队原本的行程,乃是在巴中北面停下。谁知到了地方,那卢首领过来,说有了新买卖,于是一路同行东进。我私下里打探,据说便是来到这边,要将一批人口运去剑门关……戴公这边缺衣少食,今年恐怕也难有大的缓解,不少人快要饿死,便只好将自己与家人一齐卖掉,他们的签的是二十年、三十年的死约,几无报酬,商队准备一些吃食,便能将人带走。人如畜生一般的运到剑门关,只要不死,与剑门关外的西南黑商接洽,中间就能大赚一笔。”

    夜色之中火光呜咽,火堆边众人的脸色明明暗暗,他们想起这一路穿过崎岖山道过来的情景,道路上也确实与两支疑似“贩人”的商队擦肩而过过,只是这些人大都“自愿”被卖,因此均未被限制自由,难以定论,但此时想象,便委实觉得有七八分的可信。

    “……戴公这边,粮食确实拮据,若是已尽了力,一些人将自己卖去西南,似乎……也不是什么大恶之事……”

    陆文柯想了一阵,吞吞吐吐地说道。

    范恒却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若只是自愿被卖,那倒也无话可说,但若这其中,皆有戴公麾下军队、乡贤参与,又如何呢?一边将治下养不活自己的百姓轻松发卖,一边与西南那头的黑商勾结,由当地的乡贤、军队赚了其中的大头……若事情如此,你们如何看待啊?”

    他低沉的声音混在风声里,火堆旁的众人皆前倾身体听着,就连宁忌也是一边扒着空饭碗一边竖着耳朵在听,只有身旁陈俊生拿起树枝捅了捅身前的篝火,“噼啪”的声音中腾起火星,他冷冷地笑了笑。

    “若是如此,也只能说明,戴公委实精明厉害啊……仔细想想,如此时局,他手下钱粮不足,养不活如此多的人,便将底层养不活的人,发卖去西南做事,他因此得了钱粮,又用这笔钱粮,稳住了手底下做事的军队、各地的宿老、乡贤。因为有军队、宿老、乡贤的压制,各地虽有饥荒,却不至于乱,由于中上各层得了利益,因此原本一帮女真人遗下的乌合之众,在这区区一年的时间内,倒真正被团结起来,心悦诚服地认了戴公为主,按照西南的说法,是被戴公团结了起来……”

    他手中的树枝扒拉着火焰:“当此乱世,若非有如此手段者,又如何真能与北方金人、西南黑旗同台,相互掰一掰手腕。若非戴公有如此能力,又岂能得那位宁先生一句心悦诚服的‘法古今完人’?我早在巴中便曾言,如此多的人,从哪里来啊?当时也有猜测,只是若是真的,我对戴公此人,才更加高山仰止,须知他从金人手中接下地盘时,手底下可都还是乌合之众啊,一年时间,各方利益皆有照顾,从上到下井井有条,我是觉得佩服的,想必西南那位宁先生也是在看见这些事后,才真的将他当成了对手。”

    “话固然可以这样说。”范恒叹了口气,“可那些被卖之人……”

    “遭逢乱世,他们毕竟还能活着,又能如何埋怨呢?”陈俊生道,“而且他们往后活着,也是被卖去了西南。想一想,他们签下二三十年的卖身契,给那些黑商卖命,又无报酬,十年八年,怨气爆发,恐怕也是发泄在了华夏军的头上,戴公到时候表现一番自己的仁义,说不定还能将对方一军。照我说啊,西南说是尊重契约,到头来留下如此大的空子,那位宁先生毕竟也不是算无遗策,早晚啊,要在这些事情上吃个大亏的……”

    众人心绪复杂,听到这里,各自点头,旁边的宁忌抱着空碗舔了舔,此时绷紧了一张脸,也忍不住点了点头。按照这“冷面贱客”的说法,姓戴老东西太坏了,跟总参的众人一样,都是擅长挖坑的心机狗……

    而自己今天偷听到如此大的秘密,也不知道要不要写信回去警告一下父亲。自己离家出走是大事,可戴老狗这边的消息显然也是大事,一时间难做决定,又纠结地将饭碗舔了舔……

第一〇二七章 迷惑

    商队穿过山岭前行,第二日已抵达名叫镇巴的山城附近,已经确确实实地进入戴梦微的领地了。

    对于未来的天下第一的宁忌小朋友而言,这是人生当中第一次离开华夏军的领地,旅途之中倒也曾经幻想过诸多际遇,例如话本小说中描写的江湖啦、厮杀啦、山贼啦、被识破了身份、浴血亡命等等,还有各种惊人的锦绣河山……但至少在启程的最初这段时日里,一切都与想象的画面格格不入。

    河山并不秀丽,难走的地方与西南的凉山、剑山没什么区别,荒凉的山村、脏乱的市集、充满马粪味道的客栈、难吃的食物,稀稀拉拉的分布在离开华夏军后的路途上——而且也没有遇上马匪或者山贼,即便是先前那条崎岖难行的山路,也没有山贼镇守,上演杀人或是收买路钱的戏码,倒是在进入镇巴的小路上,有戴梦微手下的士兵设卡收费、检验文牒,但对于宁忌、陆文柯、范恒等西南过来的人,也没有开口刁难。

    跟他想象中的江湖,委实太不一样了。

    “……曹四龙是特意反叛出去,而后作为中人转运西南的物资过来的,因此从曹到戴这边的这条小道,由两家一齐保护,便是有山贼于途中立寨,也早被打掉了。这世道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哪有什么替天行道……”

    陆文柯等人对宁忌的疑惑,做出了解答。

    没有笑傲江湖的浪漫,围绕在身边的,便多是现实的苟且了。例如对原本食量的调整,就是一路之上都困扰着龙家小弟的长期问题——倒也不是忍受不了,每天吃的东西保证行动时没有问题的,但习惯的改变就是让人长期嘴馋,这样的江湖经历将来只能放在肚子里闷着,谁也不能告诉,即便将来有人写成小说,恐怕也是没人爱看的。

    嘴馋之外,对于进入了敌人领地的这一事实,他其实也一直保持着精神上的警惕,随时都有着作战厮杀、浴血逃亡的准备。当然,也是这样的准备,令他感到愈发无聊了,尤其是戴梦微手下的看门士兵居然没有找茬挑衅,欺负自己,这让他觉得有一种满身本领无处发泄的愤懑。

    对江湖的想象初步落空,但在现实方面,倒也不是毫无收获。例如在“腐儒五人组”每日里的叽叽喳喳中,宁忌大致弄清楚了戴梦微领地的“底细”。按照这些人的推测,戴老狗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地里贩卖治下人口去西南,还联合手下的乡贤、军队一起赚差价,说起来实在可憎可恶。

    但这样的现实与“江湖”间的快意恩仇一比,委实要复杂得多。按照话本故事里“江湖”的规矩来说,贩卖人口的自然是坏人,被贩卖的当然是无辜者,而行侠仗义的好人杀掉贩卖人口的坏蛋,随后就会受到无辜者们的感激。可事实上,按照范恒等人的说法,这些无辜者们其实是自愿被卖的,他们吃不上饭,自愿签下二三十年的合同,谁要是杀掉了人贩子,反倒是断了这些被卖者们的生路。

    被卖者是自愿的,人贩子是做好事,甚至于口称华夏的西南,还在大肆的收买人口——也是做好事。至于这边可能的大坏蛋戴公……

    “戴公辖下据说曾出过文告,不允许任何人贩卖治下子民去西南为奴,有违令者,是要治罪的……”

    如此这般,离开华夏军领地后的第一个月里,宁忌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

    故事书里的世界,根本就不对嘛,果然还是得出来走走,才能够看清楚这些事情。

    队伍前行,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到得此时宁忌也已经清楚,若是一开始就认定了戴梦微的儒生,从西南出来后,大多会走汉中那条最方便的道路,顺着汉水去安康等大城求官,戴如今乃是天下儒生中的领军人物,对于有名气有本领的儒生,大多礼遇有加,会有一番官职安排。

    至于范恒、陆文柯、陈俊生等“腐儒五人组”,虽然对戴梦微口中尊重,但心中还是有疑虑的,经过了西南的讨论后,方决定到戴梦微领地后方一探究竟,有这样的经历,往后也比旁人多了一番对天下的见识。商队可能是要到戴公领地上买人,他们表面上说得不多,实际上都在偷偷地关心这件事。

    镇巴县依然是一座山城,这边人群聚居不多,但对比先前通过的山道,已经能够看到几处新修的村落了,这些村庄坐落在山隙之间,村庄周围多筑有新建的围墙与篱笆,一些目光呆滞的人从那边的村落里朝道路上的行人投来注视的目光。

    “看那些新建的篱笆。”陆文柯指点着那边的景象,与宁忌说着当中的道理,“这说明虽然经过了饥荒,但是分配在这里的官员、宿老指挥着村里人还是做了事情,其实这就很不容易了。这证明即便是物资不足,但这一片仍旧上下有序。”

    “上下有序又怎么样?”宁忌问道。

    “这是执政的精髓。”范恒从一旁靠过来,“女真人来后,这一片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了。镇巴一片原本多山民居住,性格凶悍,西路军杀过来,指挥那些汉军过来厮杀了一轮,死了很多人,城都被烧了。戴公接手以后啊,重新分配人口,一片片的划分了区域,又选拔官员、德高望重的宿老任事。小龙啊,这个时候,他们眼前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其实是吃的不够,而吃的不够,要出什么事情呢?”

    范恒看着宁忌,宁忌想了想:“造反?”

    “没错,大家都知道吃的不够会迫人造反。”范恒笑了笑,“然而这造反具体如何出现呢?想一想,一个地方,一个村子,如果饿死了太多的人,当官的没有威严没有办法了,这个村子就会崩溃,剩下的人会变成饥民,四处游荡,而如果越来越多的村子都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大规模的难民出现,秩序就完全没有了。但回头想想,如果每个村子死的都只有几个人,还会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吗?”

    “……”宁忌瞪着眼睛。

    “戴公从女真人手中救下数百万人,初期尚有威严,他籍着这威严将其治下之民层层划分,分割出数百数千的区域,这些村落区域划出之后,内里的人便不许随意迁移,每一处村落,必有乡贤宿老坐镇负责,几处村落之上复有官员、官员上有军队,责任层层分派,有条不紊。也是因此,从去岁到今年,此地虽有饥荒,却不起大乱。”

    范恒论及此事,颇为陶醉。一旁陆文柯补充道:

    “龙小弟啊,这种层层分派说起来简单,似乎过去的官府也是如此做法,但往往各级官员良莠不齐,出事了便一发不可收拾。但这次戴公治下的层层分派,却颇有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意思,万物有序,各安其位、各司其职,也是因此,近来西南士人间才说,戴公有古代圣人之象,他用‘古法’对抗西南这离经叛道的‘今法’,也算有些意思。”

    宁忌皱着眉头:“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所以那些老百姓的位置就是安安静静的死了不添麻烦么?”西南华夏军内部的人权思维已经有了初步觉醒,宁忌在学习上虽然渣了一些,可对于这些事情,终究能够找到一些重点了。

    陆文柯摆手:“龙小弟不要这般极端嘛,只是说其中有这样的道理在。戴公接手这些人时,本就相当困难了,能用这样的方法稳定下局面,也是能力所在,换个人来是很难做到这个程度的。倘若戴公不是用好了这样的法子,暴乱起来,这里死的人只会更多,就如同当年的饿鬼之乱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可人还是饿死了啊。”

    “乱世时自然会死人,戴公决定了让谁去死,说来残忍,可即便当初的西南,不也经历过这样的饥荒么。他既然有能力让乱世少死人,到了治世,自然也能让大伙儿过得更好,士农工商各司其职,鳏寡孤独各有所养……这才是古代圣贤的理念所在……”

    “华夏军当年在西北顶着金狗打,迁移到西南才挨饿的。姓戴的跟金狗打过吗?怎么能说一样?金狗当年在西北死得比我们多!”

    宁忌不爽地反驳,旁边的范恒笑着摆手。

    “哎哎哎,好了好了,小龙毕竟是西南出来的,看到戴梦微这边的情形,瞧不上眼,也是正常,这没什么好辩的。小龙也只管记住此事就行了,戴梦微虽然有问题,可做事之时,也有自己的本领,他的本领,不少人是如此看待的,有人认同,也有许多人不认同嘛。咱们都是过来瞧个究竟的,自己人不必多吵,来,吃糖吃糖……”

    范恒一番和稀泥,陆文柯也笑着不再多说。作为同行的旅伴,宁忌的年纪毕竟不大,再加上面容讨喜,又读过书能识字,腐儒五人组大多都是将他当成子侄看待的,自然不会因此生气。

    宁忌接过了糖,考虑到身在敌后,不能过度表现出“亲华夏”的倾向,也就随之压下了脾气。反正只要不将戴梦微视为好人,将他解做“有能力的坏蛋”,一切都还是极为通顺的。

    这一日队伍进入镇巴,这才发现原本偏僻的山城眼下居然聚集有不少客商,县城中的客栈亦有几间是新修的。他们在一间客栈当中住下时已是傍晚了,此时队伍中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例如商队的成员可能会在这边接洽“大生意”的接头人,几名儒生想要弄清楚这边贩卖人口的情况,跟商队中的成员也是悄悄打听,夜晚在客栈中吃饭时,范恒等人与另一队旅人成员攀谈,倒是因此打听到了不少外界的消息,其中的一条,让无聊了一个多月的宁忌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据说啊,今年九月,公平党要在江宁广邀天下群豪,开一场英雄大会,选出武林盟主,这英雄帖啊,已经满天下的发出来了!”

    客栈的打听当中,其中一名旅客说起此事,顿时引来了周围众人的喧哗与震动。从成都出来的陆文柯、范恒等人彼此对望,咀嚼着这一消息的涵义。宁忌张大了嘴,兴奋片刻后,听得有人说道:“那不是与西南比武大会开在一块了吗?”

    有人迟疑着回答:“……公平党与华夏军本为一体吧。”

    宁忌的脑海中此时才闪过两个字:卑鄙。

    去年随着华夏军在西南打败了女真人,在天下的东面,公平党也已难以言喻的速度迅速地扩张着它的影响力,目前已经将临安的铁彦、吴启梅地盘压得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膨胀当中,对于华夏军与公平党的关系,当事的两方都没有进行过公开的说明或是陈述,但对于到过西南的“腐儒众”而言,由于看过大量的报纸,自然是有着一定认知的。

    而在身处华夏军核心家属圈的宁忌而言,当然更加明白,何文与华夏军,将来未必能成为好朋友,双方之间,目前也没有任何渠道上的勾结可言。

    “华夏军去年开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吸引众人过来后又阅兵、杀人,开人民政府成立大会,聚拢了天下人气。”面容平静的陈俊生一面夹菜,一面说着话。

    “这次看起来,公平党想要依样画葫芦,接着华夏军的人气往上冲了。而且,华夏军的比武大会定在八月九月间,今年显然还是要开的,公平党也故意将时间定在九月,还放任各方以为两者本为一体,这是要一边给华夏军拆台,一边借华夏军的名气成事。到时候,西边的人去西南,东边的英雄豪杰去江宁,何文好胆气啊,他也不怕真得罪了西南的宁先生。”

    范恒吃着饭,也是从容指点江山道:“毕竟天下之大,英雄又何止在西南一处呢。如今天下板荡,这风云人物啊,是要层出不穷了。”

    陆文柯道:“说起来,龙家小弟此次便是要去江宁,赶得巧了,倒是可以遇上这件盛事。”

    “嗯,要去的。”宁忌瓮声瓮气地回答一句,随后满脸不爽,埋头拼命吃饭。

    一种儒生说到“天下英雄”这个话题,随后又开始说起其他各方的事情来,例如戴梦微、刘光世、邹旭之间即将开展的大战,例如在最远的东南沿海小皇帝可能的动作。有些新的东西,也有不少是老生常谈。

    宁忌静静地听着,这天晚上,倒是有些辗转难眠。

    在华夏军当中听了那么多年的江湖故事,看多了英雄大会之类的桥段,离开西南之后,对这些事情原本是有些期待的。谁知道这消息突如其来的出现,中间蕴含的却是如此恶心的心思,何文那叛徒,一边从父亲这边学到了经验,一边竟然还处心积虑的给华夏军这边拆台、抢人气!

    如果说之前的公平党只是他在局势无奈之下的自把自为,他不听西南这边的命令也不来这边捣乱,算得上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此时特意把这什么英雄大会开在九月里,就实在太过恶心了。他何文在西南呆过那么久,还与静梅姐谈过恋爱,甚至在那之后都好好地放了他走人,这反手一刀,简直比邹旭更加可恶!

    实在让人生气!

    而且这所谓的英雄大会居然还开在江宁!分明是知道江宁乃是父亲的老家,就是要暗示别人他公平党与华夏军有关系,蹭更多的好处。可耻!

    去到江宁之后,干脆也不用管什么静梅姐的面子,一刀宰了他算了!

    他这天晚上想着何文的事情,脸气成了包子,对于戴梦微这边卖几个人的事情,反倒没有那么关心了。这天凌晨时分方才上床休息,睡了没多久,便听到客栈外头有动静传来,然后又到了客栈里头,爬起来时天蒙蒙亮,他推开窗户看见军队正从四面八方将客栈围起来。

    离家出走一个多月,危险终于来了。虽然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宁忌还是随手抄起了包袱,趁着夜色的遮掩窜上屋顶,随后在军队的合围还未完成前便跃入了附近的另一处屋顶。

    军队进入客栈,随后一间间的敲开房门、抓人,这样的局势下根本无人抵抗,宁忌看着一个个同行的商队成员被带出了客栈,其中便有商队的卢首领,随后还有陆文柯、范恒等“腐儒五人组”,有王江、王秀娘父女,似乎是照着入住名单点的人头,被抓起来的,还真是自己一路跟随过来的这拨商队。

    宁忌在附近的楼顶上看得一脸迷惑。为什么啊?自己暴露了?可他们抓住其他人后,对于少了一个少年人的事实似乎也没有过度追查。可是抓自己所在的这个商队干嘛?“腐儒五人组”都被抓了,他们也没干什么坏事啊……

    这日太阳升起来后,他站在晨光当中,百思不得其解。

    同行的商队成员被抓,原因未知,自己的身份重要,必须谨慎,理论上来说,现在想个办法乔装出城,远远的离开这里是最稳妥的应对。但思前想后,戴梦微这边气氛严肃,自己一个十五岁的年轻人走在路上恐怕更加引人注目,而且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路同行后,对于腐儒五人组中的陆文柯等傻瓜总算是有点感情,想起他们入狱之后会遭受的严刑拷打,实在有点不忍。

    这座山城的防守放哨看起来不是十分严密,晚上想个办法,潜入大牢悄悄看一看?他在华夏军中针对间谍和潜入等事情做过大量训练,面对这些土包子理论上来说也不会太过困难。

    如此想了半天,在确定城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大搜捕之后,又买了一布袋的饼子和馒头,一边吃一边在城内衙门附近探路。到得这日下午时间过半,他坐在路边无忧无虑地吃着馒头时,道路不远处的县衙大门里忽然有一群人走出来了。

    这些人正是早上被抓的那些,其中有王江、王秀娘,有“腐儒五人组”,还有其余一些跟随商队过来的旅客,此时倒像是被衙门中的人放出来的,一名摇头晃脑的年轻官员在后方跟出来,与他们说过话后,拱手道别,看来氛围相当和气。

    宁忌一路奔跑,在街道的转角处等了一阵,待到这群人近了,他才从旁边靠过去,听得范恒等人正自感叹:“真青天也……”

    “戴公家学渊源……”

    他奔跑几步:“怎么了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被抓了?出什么事情了?”

    范恒等人看见他,一时间也是大为惊喜:“小龙!你没事啊!”

    “太好了,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事……”

    众人叽叽喳喳围过来,他们是整个商队一起被抓,眼见宁忌不在,还以为他一个孩子出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方才出来时还特意向那县令询问过。宁忌则跟他们解释是半夜出去上厕所,然后一片闹哄哄的,他躲起来后,看见大家都被抓走了,此时大家都没事,才算是皆大欢喜。

    “……到底出什么事情了啊,为什么抓我们啊?”

    宁忌询问起来,范恒等人相互看看,随后一声叹息,摇了摇头:“卢首领和商队其余众人,这次要惨了。”

    陆文柯道:“卢首领财迷心窍,与人偷偷约定要来这边买卖一大批人,以为这些事情全是戴公默许的,他又有了关系,必能成事。谁知……这位小戴县令是真青天,事情查明后,将人悉数拿了,卢首领被叛了斩诀,其余诸人,皆有处罚。”

    “啊?真的抓啊……”宁忌有些意外。

    “你看这阵仗,自然是真的,最近戴公这边皆在打击卖人恶行,卢首领论罪从严,说是明日便要当众处决,咱们在这边多留一日,也就知道了……唉,此时方才明白,戴公卖人之说,真是旁人构陷,无稽之谈,就算有不法商贩真行此恶,与戴公也是无关的。”

    “唉,确实是我等武断了,口中随意之言,却污了圣贤清名啊,当引以为戒……”

    众人在县城之中又住了一晚,第二天天气阴霾,看着似要下雨,众人聚集到县城的菜市口,看见昨日那年轻的戴县令将卢首领等人押了出来,卢首领跪在石台的前方,那戴县令正大声地抨击着这些人买卖人口之恶,以及戴公打击它的决心与意志。

    这位小戴县令名叫戴真,乃是戴梦微的一位族侄。范恒等人说起来,便大赞戴梦微治家有方、教学有道。

    阴霾的天空下,众人的围观中,刽子手扬起大刀,将正哭泣的卢首领一刀斩去了人头。被解救下来的人们也在旁边围观,他们已经得到戴县令“妥善安置”的承诺,此时跪在地上,大呼青天,不断磕头。

    宁忌看着这一幕,伸出手指有些迷惑地挠了挠脑袋。

    离开家一个多月,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懂了。

    这戴梦微……莫非还真是个好人?

第一〇二八章 立论(上)

    西南。

    成都。

    正午刚过,六月明媚阳光落在摩诃池边绿树成荫的道路上,闷热的空气中响着夏末的蝉鸣。林丘穿过只有寥寥行人的道路,朝着风吟堂的方向走去。

    这一天是华夏元历二年的六月十二,忙碌工作中平平无奇的一天。林丘三十一岁,是华夏军中履历辉煌的年轻军官之一。

    他是在小苍河时期加入华夏军的,经历过第一批年轻军官培养,经历过战场厮杀,由于擅长处理细务,加入过秘书处、进入过总参、涉足过情报部、商务部……总之,二十五岁之后,由于思维的活跃与开阔,他基本工作于宁毅周边直控的核心部门,是宁毅一段时期内最得用的助手之一。

    虽说军队草创前期人才大多穿插混用,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摆,但什么事情都接触过一些,这份履历在同龄人中仍然颇为出众。西南大战后期,宁毅在狮岭前线与宗翰、高庆裔谈判,身边带着传达自己意志的,也就是思维活跃,应变能力出众的林丘。

    华夏军击败女真之后,敞开大门对外拍卖式出售技术、拓宽商路,他在其中负责过最主要的几项谈判事宜。这件事情完成后,成都进入大发展阶段,他进入此时的成都商务局挂副局职,负责成都工商业发展一块的细务。此时华夏军辖区只在西南,西南的核心也就是成都,因此他的工作在实际上来说,也常常是直接向宁毅负责。

    华夏人民政府成立后,宁毅在成都这边有两处办公的所在,其一是在城市北面的华夏人民政府附近的主席办公室,主要是方便碰头、召集人员、集中处理大型政务;而另一处便是这摩诃池边的风吟堂了。

    如今人民政府的工作分派已进入正轨,宁毅不需要时刻坐镇这边,他一年有半数时间呆在成都,如果行程没有大的偏差,通常是上午到政府办公,下午回风吟堂。一些不需要牵扯太多人手的事情,通常也就在这边召人过来处理了。

    风吟堂附近通常还有其他一些部门的负责人办公,但基本不会过于喧嚣。进了厅堂大门,宽敞的屋顶隔开了暑热,他驾轻就熟地穿过廊道,去到等待接见的偏厅。偏厅内没有其他人,门外的秘书告诉他,在他前头有两人,但一人已经出来,上厕所去了。

    偏厅的房间宽敞,但没有什么奢华的摆设,透过敞开的窗户,外头的花树景色在阳光中令人心旷神怡。林丘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坐在椅子上开始看报纸,倒是没有第四位等待接见的人过来,这说明下午的事情不多。

    脚步声从外头的廊道间传来,应该是去了厕所的第一位朋友,他抬头看了看,走到门边的身影也朝这边望了一眼,随后进来了,都是熟人。

    带着笑容的侯元顒摩擦着双手,走进来打招呼:“林哥,嘿嘿嘿嘿……”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忍不住笑。

    “元顒。坐。”

    侯元顒的年纪比他小几岁,但家中也是华夏军里的老人了,甚至算是最老一批战士的家属。他成年后多数时间在情报部门任职,与一般情报部门工作的同事不同,他的性格比较跳脱,偶尔说点不着调的笑话,但平时没有坏过事,也算是华夏军中最得信任的核心骨干。

    “嘿嘿,林哥。”侯元顒在林丘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知不知道最近最流行的八卦是什么?”

    林丘笑吟吟地看他一眼:“不想知道。”

    “是这样的。”侯元顒笑着,“你说,咱们华夏军里最厉害的人是谁?最让女真人害怕的那个……”

    “那应该是我吧?”跟这种出身情报部门满口不着调的家伙聊天,就是不能跟着他的节奏走,于是林丘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

    侯元顒也不理会他的节奏:“是娟儿姐。”

    “啊……”

    “女真人最害怕的,应该是娟儿姐。”

    “为什么啊?”

    “诶嘿嘿嘿,有这么个事……”侯元顒笑着靠过来,“前年西南大战,热火朝天,宁忌在伤兵总营地里帮忙,后来总营地遭到一帮傻瓜突袭,想要抓走宁忌。这件事情回报过来,娟儿姐生气了,她就跟彭越云说,这样不行,他们对小孩子动手,那我也要杀宗翰的孩子,小彭,你给我发出悬赏,我要宗翰两个儿子死……”

    侯元顒的话语响在安静的厅堂里:“悬赏发出去了,然后怎么样?大家都知道了……宗翰败仗,没有死,他的两个儿子,一个都没有跑脱,嘿嘿嘿嘿……你说,是不是娟儿姐最厉害……”

    林丘想了想:“你们这无聊的……”

    “主席自己开的玩笑,嘿嘿嘿嘿……走了。”侯元顒拍拍他的手臂,随后起身离开。林丘有些失笑地摇头,理论上来说谈论领导人与他身边人的八卦并不是什么好事,但过去这些年华夏军核心层都是在一起挨过饿、冲过锋的朋友,还没有太过于忌讳这些事,而且侯元顒倒也不失毫无自知,看他谈论这件事的态度,估计已经是张村那边颇为流行的玩笑了。

    由于碰头的时间不少,甚至时不时的便会在食堂遇上,侯元顒倒也没说什么“回见”、“吃饭”之类生分的话语。

    侯元顒离开之后不久,第二位被接见者也出来了,却正是侯元顒先前说起的彭越云。彭越云是西军覆灭后留下来的种子,年轻、忠诚、可靠,人民政府成立后,他也进入情报部门任职,但相对于侯元顒负责的情报汇总、归纳、分析、整理,彭越云直接参与间谍系统的指挥与安排,如果说侯元顒参与的算是后方工作,彭越云则涉及谍报与反谍报的前线,双方倒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了。

    双方笑着打了招呼,寒暄两句。相对于侯元顒的跳脱,彭越云更加稳重一些,双方并没有聊得太多。考虑到侯元顒负责情报、彭越云负责谍报与反谍报,再加上自己目前在做的这些事,林丘对这一次碰面要谈的事情有了些许的猜测。

    过得一阵,他在里头湖边的房间里见到了宁毅,开始汇报最近一段时间商务局那边要进行的工作。除了成都周边的发展,还有关于戴梦微,关于部分商人从外地收买长约工人的问题。

    “……目前这些工厂,很多是与外头私相授受,签二十年、三十年的长约,但是工资极低的……这些人将来可能会变成极大的隐患,另一方面,戴梦微、刘光世、吴启梅这些人,很可能在这些工人里安插了大量间谍,将来会搞事情……我们注意到,目前的报纸上就有人在说,华夏军口口声声尊重契约,就看我们什么时候违约……”

    “……对于这些情况,我们认为要提前做出准备……当然也有顾虑,譬如说如果一刀切的斩掉这种不合理的长约,可能会让外头的人没那么积极的送人过来,我们出川的这条路上,毕竟还有一个戴梦微堵路,他虽然承诺不阻商道,但可能会想尽办法阻止人口迁徙……那么我们目前考虑的,是先做一系列的铺垫,把底线提一提,譬如这些签了长约的工人,我们可以要求那些工厂对他们有一些保障措施,不要被盘剥太过,等到铺垫足够了,再一步一步的挤压这些黑心商人的生存空间,反正再过一两年,不管是打出去还是怎么样,我们应该都不会在意戴梦微的一点麻烦了……”

    关于黑商、长约,甚至于夹杂在工人当中的间谍这一块,华夏军中早已有所察觉,林丘虽然去分派管商业,但大局观是不会减弱的。当然,现阶段保障这些工人利益的同时,与大量吸收外来人力的方针有所冲突,他也是考虑了许久,才想出了一些前期制约办法,先做好铺垫。

    这些想法先前就往宁毅这边提交过,今天过来又见到侯元顒、彭越云,他估计也是会针对这方面的东西谈一谈了。

    果然,宁毅在几分文案中特地抽出了黑商的这一份,按在桌上听着他的说话,斟酌了许久。待到林丘说完,他才将手掌按在那文稿上,沉默片刻后开了口:“今天要跟你聊的,也就是这方面的事情。你这边是大头……出去走一走吧。”

    “是。”林丘站起来,心中却微微有些疑惑了。跟随宁毅这么久,经历的大事无数,甚至于就在现在,成都内外都在进行无数的大事,黑商的问题就算牵涉到戴梦微,甚至牵涉到契约问题,理论上来说也有着各种解决的方法,按照宁毅过去的办事风格,三言两语也就能够拍板了。但看他眼下的神情,却蕴含着更加深层次的慎重与警惕。

    走出房间,林丘跟随宁毅朝湖边走过去,阳光在路面上洒下林荫,知了在叫。这是寻常的一天,但即便在许久之后,林丘都能记得起这一天里发生的每一幕。

    “有一件事情,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要做。只有少数人会参与进来,今天我跟你说的这些话,以后不会留下任何记录,在历史上不会留下痕迹,你甚至可能留下骂名。你我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有人问起,我也不会承认。”

    宁毅顿了顿,林丘微微皱了皱眉,随后点头,安静地回答:“好的。”

    “对于这些黑商的事情,你们不做遏制,要做出推动。”

    “推动……”

    “对于与外界有勾结的这些商人,我要你把握住一个尺度,对他们暂时不打,承认他契约的有效性,能赚的钱,让他们赚。但与此同时,不可以让他们泛滥成灾,劣币驱逐良币,要对他们有所威慑……也就是说,我要在这些厂商当中形成一道黑白的隔离,奉公守法者能赚到钱,有问题的这些,让他们更加疯狂一点,要让他们更多的压榨手下工人的生路……对这一点,有没有什么想法?”

    林丘低头想了片刻:“好像只能……官商勾结?”

    “可以收一点钱。”宁毅点了点头,“你需要考虑的有两点,第一,不要搅了正当商人的活路,正常的商业行为,你还是要正常的鼓励;第二,不能让那些占便宜的商人太踏实,也要进行几次正常清理吓唬一下他们,两年,最多三年的时间,我要你把他们逼疯,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对手下工人的盘剥手段,到达极点。”

    “……戴梦微他们的人,会趁机闹事……”

    “我们也会安排人进去,前期帮助他们闹事,后期控制闹事。”宁毅道,“你跟了我这么几年,对我的想法,能够理解很多,我们现在处于草创初期,只要战斗一直胜利,对内的力量会很强,这是我可以放任外头那些人闲聊、谩骂的原因。对于这些初生期的资本,他们是逐利的,但他们会对我们有顾忌,想要让他们自然发展到为利益疯狂,手下的工人民不聊生的程度,可能至少十年八年的发展,甚至于多几个有良心的青天大老爷,那些签了三十年长约的工人,可能一辈子也能过下去……”

    “我不想等那么久,两年、最多三年,我希望在这些工人当中激发出怨气来,戴梦微他们的人当然会协助我们搞事情,煽动这些工人。但是在事情的后期,我们的人,要给他们找出一条出路,我希望是一场游行,而不是一场大规模的暴乱。当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们会发现,他们的抗争是有效的,我们会改正过去的不合理……我要用三年的时间,在他们的心里,为四民中的‘民权’立论。”

    阳光落下,湖面上波光粼粼,微风徐来,周围是知了的叫声,没有人知道发生过这样的谈话。

    “有一些人会死,在将来的记录上,是人民的主动觉醒和抗争,带来了一切。你不会有功劳,甚至于你行差踏错,我可能都保不住你。你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接这份差使。”

    林丘考虑了一下,斟酌了当中的做法,做出的回答当然没有什么悬念。

    林丘离开之后,师师过来了。

    下午忙里偷闲,他们做了一些羞羞的事情,随后宁毅跟她说起了某个名叫《白毛女》的故事梗概……

第一〇二九章 立论(下)

    风吹过树叶,带动隐约的风铃轻响,下午的阳光褪去了旺盛时的暑热,透过树隙落在屋檐的下方。

    窗户敞开着,让阳光落进去,能够看到屋子里头的摆设,床铺、方桌、衣柜、椅子……宁毅在靠近窗户处放置水盆的木架边拧干了毛巾,擦去身上的汗。

    “……说有一个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做喜儿,当然是黑头发……”

    光着上半身,宁毅站在那儿给房间里的人说着他的故事创意,阳光照射的身体上有这样那样的伤疤,但长期锻炼的情况下并未显出衰老来。他还不到四十岁,结实的身体充满着爆发力,外界的许多人都认为他是与周侗、林宗吾一般的武道宗师,而由于长期的身居高位,他的身上也有着远超一般人的沉稳气质,在任何场合下,都足以给他的敌人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除了在自己家人面前,偶尔会展现出一些不着调的地方来……而关系突破近一年之后,师师对于某些奇怪的不着调也已经开始接受下来了。譬如这一刻他说的叫做《白毛女》故事,中间就很显然有一些不着调的想法在。

    “可以见一见她吗?”师师问道。

    宁毅愣了愣:“……啊?什么?”

    “你刚才强调她的名字叫喜儿,我听起来像是真有这么一个人……”

    “……没有人啊,这就是故事梗概。”

    “就是说,叫什么都行……”

    “呃……”身材尚显威猛的宁毅双手叉腰站在那边,抬着头想了想,“……也是,随便叫什么吧,不过,打个比方,就叫做喜儿。你不要捣乱啊。”

    “你跟我说故事,我当然要仔细听的嘛……”穿着肚兜的女人从床上坐起来,抱住双腿,轻声咕哝,眼中倒是有笑意在。

    “喜儿跟她爹,两个人相依为命,女真人走了以后,他们在戴梦微的地盘上住下来。但是戴梦微那边吃的不够,他们快要饿死了。当地的村长、乡贤、宿老还有军队,一起勾结做生意,给这些人想了一条出路,就是卖来咱们华夏军这边做工……”

    他一面说,一面拧了毛巾到床边递给师师。

    “……在这里,我觉得啊,可以想点办法表现一下戴梦微那帮人的恶了,他们诱导别人签三十年的长约,给一点点的钱。喜儿父女呢,本来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一开始只想卖一个人,那当然是当爹的自告奋勇啦,但是卖的钱本身就不多,而且当爹的老了没那么值钱,喜儿漂亮……不对,不是漂亮,是她身体健壮长得像牛,比一般的男人还能干活,所以当地的乡贤之类的人,就逼着他们父女,把自己都卖了……”

    宁毅说到这里,眉头微蹙,走到一旁倒水,师师这边想了想。

    “这有些不对啊。”她道,“戴梦微那边有许多都是外地被赶进来的人,即便是当地的,开始的家当基本也被砸光了。父女相依为命还好,一旦要离开,应该没有那么多故土难离的想法,既然父亲能卖掉自己,又没有多少钱,留下一个女儿多半是要跟着去的……这里如果要表现那些乡贤的坏,就得另外想点办法……”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宁毅挠了挠头,随后摆摆手,“不过,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因为戴梦微和他的手下很坏,喜儿父女被逼得卖来咱们西南这边了。西南呢……那些开厂的商人也很坏,签三十年的合约,不给工钱,让他们没日没夜的做工,还用各种办法约束他们,比如扣工资,工资本来就不多,稍微犯点错还要扣掉他们的……”

    “不只是这点。”师师穿着绸裤从床上下来,宁毅看着她,随口掰扯,“这工厂老板还豢养豪奴,就是那种打手,在所有故事里都是反面角色的那种,他们平时不准这些卖身的工人出去到处走动,怕他们逃跑,有逃跑的拖回来打,吊在院子里用鞭子抽什么的,私下里,肯定是打死过人的……”

    “另外还要有狗,既然养了豪奴,当然也要养恶狗,谁敢逃跑,不光是人追,狗也追,会把人咬个半死,而且为了体现这些人的万恶,狗吃得比人好,比如喜儿父女平时就喝个粥,狗吃肉包子……”

    师师听着这些讲述,走到架子边拧了毛巾,轻轻地笑起来:“咱们西南有了这样的工厂,那不是得怪你了吗?你到底是要说戴梦微那边的坏,还是说咱们华夏军很坏?”

    “反正大致是这么个意思,领会一下。”宁毅的手在空中转了转,“说戴的坏事不是重点,华夏军的坏也不是重点,反正呢,喜儿父女过得很惨,被卖过来,卖命做事没有钱,受到各种各样的压迫,做了不到一年,喜儿的爹死了,他们发了很少的工资,要过年了,街上的姑娘都打扮得很漂亮,她爹偷偷出去给她买了一根红头绳什么的,给她当新年礼物,回来的时候被恶奴和恶狗发现了,打了个半死,然后没过年关就死了……”

    说到这里,房间里的情绪倒是稍微低沉了些,但由于并没有实施基础做支撑,师师也只是静静地听着。

    “喜儿呢,在父亲死后又被盘剥,没日没夜的工作,累啊、伤心啊,过了一年头发全白了,所以叫做白毛女。然后他们终于受不了了,工厂爆发了反抗,他们……冲出工厂,抓住老板,打散豪奴,把狗全部杀了,走上街道告诉世界上的人这样是不对的,而咱们华夏军取缔了这个工厂……反正我连主题曲都想好了,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啊,雪花飘飘、年来到啊……呼呼呼呼……”

    故事说到后半段,剧情明显进入瞎扯阶段,宁毅的语速颇快,神色如常地唱了几句歌,终于忍不住了,坐在面对房门的椅子上捂着嘴笑。师师走过来,也笑,但脸上倒明显有了沉思的表情。

    “写这个故事,为什么啊?”许多时候宁毅表达事情异于常人,有着古怪的幽默感,但总的来说不会无的放矢,师师考虑着这故事里的东西,“最近一段时间,我听人说起过戴梦微那边的事情,他们养不活许多人,偷偷地把人卖来这边,咱们这边,也确实有偷偷占便宜的。比如李如来将军……当然,我不该说这个……”

    “李如来没什么不好说的。”宁毅坐在那儿,平静地笑笑,回答,“去年大战结束之后,他作为投诚的将领,一直还想把武朝的那套那到这边来,先是私下里各种串联打探,希望拿个领兵的好位子,希望不大之后,放出话说华夏军要注意千金买骨。我提醒过他,放下以前的那一套,学会听命令,等安排,不要谋私……他以为我是铁了心不再给他兵权,成都开始对外招商的时候,他就干干脆脆的,开始捞钱。”

    “我听说过这是,外头……于和中过来跟我说起过李将军,说他是学古代将领自污……”

    “老于还是没什么长进。”宁毅叹了口气,“古代将领自污,是因为他们功高震主,所以跟上头表明我只要钱。李如来能干什么,我把兵马全都还给他,摆开阵势打败他也只要一次冲锋。他一开始是恶习未改,私下勾连,后来意识到华夏军这边情况不同,选择退而求其次,也是想跟我表明,他不要兵权,只要钱就好了。他觉得这是对等的功劳交换……”

    他说到这里,摇摇头,倒是不再谈论李如来,师师也不再继续问,走到他身边轻轻为他揉着脑袋。外头风吹过,临近傍晚的阳光交错晃动,风铃与树叶的沙沙声响了片刻。

    “你是……担心咱们这边的工厂变成那样……还是已经有些厂子成那样了?”

    师师斟酌着,开口询问。

    宁毅闭着眼睛:“暂时还没有,不过两三年内,应该会的。”

    “会变得这么坏吗?没有办法?”

    “如果让它自己发展,可能要二三十年,甚至于遏制得好,三五十年内,这种现象的规模都不会太大,我们才刚刚发展起这些,大规模铺开的技术积累也还不够……”感受着师师指尖的按压,宁毅轻声说着,“不过,我会安排它快点出现……”

    师师皱着眉头,沉默地咀嚼着这话中的意思。

    宁毅低喃开口:“两到三年的时间,成都周围一部分的工厂,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工人会受到压迫,会死一些人,这些人的心中,会产生怨气……但总的来说,他们过去两年才经历了生离死别,经历了饥荒、易子而食,能来到西南吃一口饱饭,现在他们就很满足了,两三年的时间,他们的怨气积累是不够的。那个时候,你们要做好准备,要有一些类似《白毛女》这样的故事,里面对戴梦微的抨击,对西南的抨击都可以带过去,重要的是要说清楚,这种三十年把人当牛做马的合同,是不对的,在华夏军治下的民众,有一些最基本的权力,需要根植于最高的法律当中,然后借着这样的共识,我们才能修改一些不合理的绝对契约……”

    “……到时候我们会让一些人上街,那些工人,纵然怨气还不够,但煽动之后,也能响应起来。我们从上到下,建立起这样的沟通方式,让民众明白,他们的意见,我们是能听到的,会重视,也会修改。这样的沟通开了头,以后可以慢慢调整……”

    师师想了想:“若真让人在这件事里尝到了甜头,恐怕也会出现一些坏事,譬如说总会有脑子不清楚的刁民……”

    “暴乱者杀,领头的也要关注起来,没事瞎搞,就没意思了。”宁毅平静地回答,“总的来说这件事的象征意义还是大于实际意义的。不过这种象征意义总是得有,相对于我们现在看到了问题,让一个青天大老爷为他们主持了公道,他们自己进行了反抗然后获得了回报的这种象征性,才对他们更有好处,将来也许能够记载到历史书上。”

    师师轻轻地给他按着头,沉默了片刻:“我有一个想法……”

    “嗯。”

    “如果……如果像立恒里说的,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可能,采取一些办法,二三十年,三五十年,甚至于上百年不让你担心的事情出现,也是有可能的吧?为什么一定要让这件事提前呢?两三年的时间,如果要逼得人暴乱,逼得人头发都白掉,会死一些人的,而且就算死了人,这件事的象征意义也大于实际意义,他们上街能够成功是因为你,未来换一个人,他们再上街,不会成功,到时候,他们还是要流血……”

    “上街成功,不在于表达上街真的有用,而在于告诉他们,这里有路,他们具备为自己抗争的权力。”宁毅闭着眼睛,道,“还是之前的那个道理,社会的本质是弱肉强食,过去的每一个朝代,所谓的社会改良,都是一个利益集团打败另一个利益集团,也许新的利益集团中的一些人比较有良心,但只要形成了集团,总是会索取利益,这些利益他们内部分派,是不跟民众分的……而从本质上说,既然新的集团能打败老的,就说明新的利益集团更强大,他们必然会分走更多利益,所以上层要的越来越多,民众越来越少,两三百年,什么朝代都撑不过去……”

    “民主的意义在于,懂得辨别的人,能够知道谁为他们好,他们会将自己的力量输送上去,支持那些好的人。当利益集团里纳入了普通人以后,再进行利益分派的时候,就不会把民众全部撇开。能为自己负责任的民众主动加入利益集团索取属于他们自己的利益……说白了,也是弱肉强食,但这样一来,两三百年的治乱循环,可能会被打破。”

    “民主的前期都没有实际上的作用。”宁毅睁开眼睛,叹了口气,“就算让所有人都读书识字,能够培养出来的对自己付得起责任的也是不多的,大部分人思维单纯,易受蒙骗,世界观不完整,没有自己的理性逻辑,让他们参与决策,会造成灾难……”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的发展,有它的必然过程。当大家脑子里甚至都没有权利这个想法时,通过一件事情让他们知道,就是进步;当他们群体沉默,不敢发言的时候,让他们开口表达,就是进步;当他们开始开口表达,甚至于开始胡乱表达的时候,告诉他们要理性表达,就是进步……只有这些进步积累到一定程度,民主的效率总体大于少量精英的时候,那个治乱循环,才真正有可能被打破。”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上街是有用的,那就给他们一个象征性的东西。到将来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们发现上街没用,那至少也明白了,靠自己才有路……”

    他絮絮叨叨的低喃。到只有在家人跟前时,才会这样絮絮叨叨的低喃了,这些呢喃烦躁甚至有些暴戾,但也是在最近一年的时间里,宁毅才会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的东西,她于是也只尽力地为他放松着精神。

    此时笑了笑:“其实我们近来都在说,若是格物继续发展,待到我们统一天下的时候,应该真的能让天下的孩子都读上书,立恒你想的那些懂事懂理的人民,应该会很快出现的,到时候,就真的是孔圣人说过的大同盛世了……其实你该开心一些的。”

    “我倒也没有不开心……”宁毅笑起来,“……对了,说点有意思的东西。我最近想起一件事。”

    “嗯?”

    “说我很小的时候啊,有一天在一个小朋友家里玩……”

    “江宁的时候吗?谁啊?我认识吗?”

    “你别打岔。”宁毅笑道,“那天在人家家里玩到中午,太开心了,就没有回家,小朋友的父母请我吃了午饭……我下午回去以后,就被父亲打了一顿。”

    “……”

    “我父亲告诉我,不应该在别人家里留到中午,为什么呢?因为人家家里也不富裕,说不定没有留你吃饭的能力,你到时候不走,是很没教养的一种行为……”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师师想想:“有些农村里,确实是这样说,不过江宁那边……嗯,当时你家确实不太富裕……”

    “你听我说。我从这件事情里知道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是一种教养,教养就是对的事情,当然后来家境好了些,慢慢的就再也没有听说这种规矩了……嗯,你就当我入赘以后接触的都是富人吧。”

    宁毅笑着摆手。

    “人们在生活当中会总结出一些对的事情、错的事情,本质到底是什么?其实在于保障自己的生活不出乱子。在东西不多的时候、物质不丰富、格物也不发达,这些对跟错其实会显得特别重要,你稍微行差踏错,稍微疏忽一些,就可能吃不上饭,这个时候你会非常需要知识的帮忙,智者的指导,因为他们总结出来的一些经验,对我们的作用很大。”

    “……等到格物学开始发展,大家都能念书了,吃的东西用的东西也多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一开始大家会比较尊重这些知识,但是当周围的知识越来越多,到达一个关卡的时候,大家第一轮的生存需要被满足了,知识的权威性会慢慢下降,对跟错对他们来说,不会那么严格地反应到他们的生活上,譬如你就算不出去耕地,今天偷一点懒,也能够过日子……”

    “怎么会!”师师瞪着眼睛。

    “就是会啊,如果我们研究的那些肥料再变得更加厉害,一个人种地就够十个人吃,其他的人就能躺着,或者去做其他一些事情了,而且就算不那么努力,他们也能活下来……当然这里主要说的是对知识的态度。当他们满足了第一层需要之后,他们就会从追求正确,逐渐转化成追求认同。”

    “……”师师看着他。

    “你以前跑去问某个老师,某个大学问家,怎么样做人才是对的,他告诉你一个道理,你按照道理做了,生活会变好,你也会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对的人,别人也认同你。但是生活没那么窘迫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不需要那么高深的道理,不需要给自己立那么多规矩,你去找到一群跟你同样肤浅的人,互相夸奖,得到的认同感是一样的,而另一方面,虽然你没有按照什么道德标准做人,你还是有吃的,过得还不错……这就是追求认同。”

    “……”

    “再接下来会更加有意思,因为人们会从追求认同,走到制造认同。你的想法奇葩了一点,你找几个同类,报团取暖,但是你知道,外头的人会用各种古怪的眼光看你,慢慢的你会开始变得不满足,你想要更进一步。这个时候啊,你就告诉别人,我们这是文化,我们奇葩了一点,但我们这是偏门一点的文化,打个比方,你喜欢骂人,骂人全家,动不动问候别人‘你祖上安好啊?’你就告诉别人,我这就叫‘祖安文化’,甚至别人不理解你你还可以鄙视别人了。再接下来,你躲在家里吃屎,你可以自称是‘黄金文化’……”

    “你、你才……”师师一巴掌打在宁毅肩膀上,“不许瞎说这个,怎么可能这样……”

    “哈哈哈哈。”宁毅笑起来,“推测一下嘛……其实我们的发展不见得会是直线上升的,甚至可以说肯定不会直线上升,螺旋上升可能更真实一点。我们锻炼自己的本领,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总的来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如果物质得到了满足,那我们在精神方面就会开始松懈,我们没必要成为道德君子,我们可以说出‘祖安文化’来,总的来说肯定还是因为我们的生存能力上升了……”

    “但是过度的乐观肯定会带出一些问题来,当生存空间扩张之后,大家必然的会遭遇惰性,然后在吃了大亏之后觉醒一段时间……再经过十次八次的经验积累,也许能慢慢的再上一个台阶。所以你说大同盛世会很快到来,不会的,所有的人都能读书,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叫你乐观些也错了,好吧。”师师从后方抱着他。

    “我确实有些避讳乐观……对了,你去看过林院长了吗?”他说起上个月受伤的格物院院长林静微。

    “听说了他的伤势,见了他的家人,但最近没有时间去乐山。他怎么样了?”

    “命保下来,但是烫伤严重,以后能不能再回到岗位上很难说……”宁毅顿了顿,“我在乐山开了几次会,前后反复分析论证,他们的研究工作……在最近这个阶段,好大喜功,正在研究的东西……很多指标有毫不必要的冒进。打败西路军以后他们太乐观了,想要一口吃下两顿的饭……”

    “虽然出了问题……不过也是难免的,算是人之常情吧。你也开了会,之前不是也有过预计吗……就像你说的,虽然乐观会出麻烦,但总的来说,应该算是螺旋上升了吧,其他方面,肯定是好了不少的。”师师开解道。

    “说是这样说,不过太乐观了,就没有石头可以摸着过河了啊……”

    他口中呢喃,叹了口气,又无奈地笑了笑。他在过去许多年里创造这支军队都是模拟逆境中的状况,不断地压榨人们的潜力,不断在逆境中淬炼人的精神与纪律,谁知道问题这么快就看到了解决的曙光,接下来走在顺境中了,他反倒有些不太适应。

    师师没能听清楚他的这句呢喃:“……嗯?”

    “没什么。”宁毅笑笑,拍拍师师的手,站起来。

    “准备吃饭去……哦,对了,我这里有些资料,你走晚上带过去看一看。老戴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一边让自己的手下贩卖人口,均匀分配利润,一边让人把没能搭上线的、没有什么背景的商队骗进他的地盘里去,然后抓捕这些人,杀掉他们,没收他们的东西,名利双收。他们最近要打仗了,有点不择手段……”

    时间已至傍晚的,金色的阳光洒在湖边的院子里,宁毅笑着翻出一份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与她一道往外走。

    “……外人看不清楚,对于老戴的认识有些模棱两可,我们搜集了一些证据,不过暂时不考虑往外放,一两年的时间吧,你那边可以找人根据这个写一些故事,到时候配合报导一起发,再加上主要控诉黑商的《白毛女》……算了,叫什么都随便你了,喜儿不喜儿的也无所谓,反正是这些类型的戏剧,三年的时间到达巅峰,黑商的事情解决之后,我就要诛了戴梦微的心。”

    阳光落下,人语响动,风铃轻摇,成都城内外,无数的人生活,无数的事情正在发生着。黑、白、灰色的影像交织,让人看不清楚,大战初定,许许多多的人,有了崭新的人生。即便是签了苛刻契约的那些人,在抵达成都后,吃着温暖的汤饭,也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华夏军的上上下下,此刻都洋溢着乐观激进的情绪,他们也会因此吃到难言的苦头。这一天,宁毅思考许久,主动做下了离经叛道的布局,有些人会因此而死,有些人因此而生,没有人能准确知道未来的形状。

    这是华夏军每一日里都在发生的无数事情中的一项。也是这一天,宁毅与师师吃过晚饭,收到了北地传来的消息……

    名叫汤敏杰的战士——同时也是罪人——就要回来了。

    同一时刻,宁忌正带着满心的迷惑,去往戴梦微治下的大城安康,他要从里坐船,一路去往江宁,参加那场目前看来不知所云的,英雄大会。

第一〇三〇章 崩溃 乱世

    原本做好了目睹世事黑暗的心理准备,谁知道刚到戴梦微治下,遇上的第一件事情是这里法制清明,不法人贩受到了严惩——虽然有可能是个例,但这样的见闻令宁忌多少还是有点措手不及。

    受到了县令接见的腐儒五人组对此却是颇为振奋。

    他们离开西南之后,情绪一直是复杂的,一方面慑服于西南的发展,另一方面纠结于华夏军的离经叛道,自己这些读书人的无法融入,尤其是走过巴中后,见到两边秩序、能力的巨大差别,对比一番,是很难睁着眼睛说瞎话的。

    谁知道,入了戴梦微这边,却能够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虽然物资看来贫乏,但对治下民众管理章法有度,上下尊卑秩序井然,纵然一时间比不过西南扩张的惶惶气象,却也得考虑到戴梦微接手不过一年、治下之民原本都是乌合之众的事实。

    西南是未经验证、一时奏效的“新法”,但在戴梦微这边,却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古法”了。这“古法”并不陈旧,却是上千年来儒家一脉思考过的理想状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士农工商各归其位,只要大家都遵循着预定好的规律过活,农民在家种地,工匠打造需用的器械,商人进行恰当的货物流通,士人管理一切,自然一切大的颠簸都不会有。

    若用之于实践,读书人管理大方面的国家策略,各地乡贤有德之辈与中层官员相互配合,教化万民,而底层民众安于本分,听从上头的安排。那么即便遭遇些许颠簸,只要万民一心,自然就能度过去。

    当然,古法的原理是这样,真到用起来,难免出现各种偏差。例如武朝两百余年,商业发达,以至于下层民众多起了贪婪自私之心,这股风气改变了中下层官员的施政,以至于外侮来时,举国不能齐心,而最终由于商业的发达,也终于孕育出了心魔这种只重利益、只认文书、不讲道德的怪物。

    戴梦微却毫无疑问是将古法理念用到极点的人。一年的时间,将手下民众安排得井井有条,委实称得上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极致。更何况他的家人还都礼贤下士。

    那戴真虽为一县之尊,听说被抓的人中有游历的无辜士人,便亲自将几人迎去后堂,对案情做出解释后还与几人一一沟通交流、切磋学问。戴梦微家中随便一个侄儿都有如此德行,对于先前流传到西南称戴梦微为今之圣贤的评价,几人总算是了解了更多的因由,愈发感同身受起来。

    ……

    经历了这一番事情,稍微理解了戴梦微的伟大后,路还得继续往前走。

    此时商队的首领被砍了头,其余成员基本也被抓在牢狱之中。腐儒五人组在这边打听一番,得知戴梦微治下对平民虽有众多规定,却不禁商旅,只是对于所行道路规定较为严格,只要事先报备,旅行不离大道,便不会有太多的问题。而众人此时又认识了县令戴真,得他一纸文书,去往安康便没有了多少手尾。

    只是戴真也提醒了众人一件事:如今戴、刘两方皆在集中兵力,预备渡江北上,收复汴梁,众人此时去到安康乘船,那些东进的商船可能会受到兵力调配的影响,船票紧张,因此去到安康后可能要做好停留几日的准备。

    几名儒生来到这边,秉承的便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想法,此时听到有大军调拨这种热闹可凑,当下也不再等待顺路的商队,召集随行的几名书童、佣人、可爱的宁忌一番商议,当下启程北上。

    平素爱往陆文柯、宁忌这边靠过来的王秀娘父女也跟随上来,这对父女江湖卖艺数年,外出行走经验丰富,这次却是看中了陆文柯学识渊博、家境也不错,正值青春的王秀娘想要落个归宿,时不时的通过与宁忌的打闹展现一番自身青春洋溢的气息。月余以来,陆文柯与对方也有了些眉来眼去的感觉,只不过他游历西南,见识大涨,回去家乡正是要大展宏图的时候,若是与青楼女子眉来眼去也就罢了,却又哪里想要轻易与个江湖卖艺的无知女人绑在一块。这段关系终究是要纠结一阵的。

    至于宁忌,对于开始吹捧戴梦微的腐儒五人组稍稍有些厌烦,但才十五岁的他也不打算单身上路、节外生枝。只好一边忍受着几个傻瓜的叽叽喳喳与思春傻女人的调戏,一边将注意力转移到可能会在江宁发生的英雄大会上去。

    沿着崎岖的道路去往安康的这一路上,又见到了不少被严格管束起来的村庄,村庄里目光茫然的民众……道路上的关卡、士兵也随着这一路的前行见到了不少,只是在查看过有县令戴真用印的通关文书后,便不对这支队伍进行太多的盘问。

    这一日阳光明媚,队伍穿山过岭,几名书生一面走一面还在讨论戴梦微辖地上的见闻。他们已经用戴梦微这边的“特色”压倒了因西南而来的心魔,这时候论及天下形势便又能更加“客观”一些了,有人讨论“公平党”可能会坐大,有人说吴启梅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人提及东南新君的振作。

    年纪最大,也最为佩服戴梦微的范恒时不时的便要感叹一番:“若是景翰年间,戴公这等人物便能出来做事,后来这武朝大好河山,不至有今日的这般灾祸。可惜啊……”

    “大有可为”陆文柯道:“如今戴公地盘不大,比之当年武朝天下,要好治理得多了。戴公确实有为,但来日易地而处,施政如何,还是要多看一看。”

    范恒却摇头:“并非如此,当年武朝上下臃肿,七虎盘踞朝堂各成势力,也是因此,如戴公一般清高有为之士,被阻塞在下方,出来也是没有建树的。我泱泱武朝,若非是蔡京、童贯、秦嗣源等一帮奸人为祸,党争连年,如何会到得今日这般分崩离析、生灵涂炭的境地……咳咳咳咳……”

    众人往日里谈天说地,时不时的也会有说起某人某事来不能自已,破口大骂的情形。但此时范恒论及过往,情绪明显不是高涨,而是逐渐低落,眼眶发红甚至流泪,喃喃自语起来,陆文柯眼见不对,连忙叫住其他人道路边稍作休息。

    此时众人距离安康只有一日路程,阳光落下来,他们坐在野地间的树下,远远的也能看见山隙之中已经成熟的一片片稻田。范恒的年纪已经上了四十,鬓边有些白发,但平素却是最重妆容、形态的儒生,喜欢跟宁忌说什么拜神的礼数,君子的规矩,这之前从未在众人面前失态,此时也不知是为什么,坐在路边的树下喃喃说了一阵,抱着头哭了起来。

    中年男人的哭声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甚至还流了鼻涕,难听至极。

    陆文柯等人上前安慰,听得范恒说些:“死了、都死了……”之类的话,有时候哭:“我可怜的囡囡啊……”待他哭得一阵,说话清晰些了,听得他低声道:“……靖平之时,我从中原下来,我家里的儿女都死在路上了……我那孩子,只比小龙小一点点啊……走散了啊……”

    他这番发泄突如其来,众人俱都沉默,在一旁看风景的宁忌想了想:“那他现在应该跟陆文柯差不多大。”其余的人没法出声,老儒生的哽咽在这山路上兀自回荡。

    其实这些年河山沦陷,哪家哪户没有经历过一些悲惨之事,一群书生说起天下事来慷慨激昂,各种悲惨无非是压在心底罢了,范恒说着说着突然崩溃,众人也难免心有戚戚。

    而在宁忌这边,他在华夏军中长大,能够在华夏军中熬下去的人,又有几个没有崩溃过的?有些人家中妻女被强暴,有的人是家人被屠杀、被饿死,甚至更为悲惨的,说起家里的孩子来,有可能有在饥荒时被人吃了的……这些悲从中来的哭声,他从小到大,也都见得多了。

    只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富庶繁华时的武朝、没见过汴梁的八方来客、也没见过秦淮河的旧梦如织,说起这些事情来,反倒并没有太多的感触,也不觉得需要给老人太多的同情。华夏军中若是出了这种事情,谁的情绪不好了,身边的同伴就轮流上擂台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甚至头破血流,伤势痊愈之时,也就能忍上一段时间。

    这样的情绪在西南大战结束时有过一轮发泄,但更多的还要等到将来踏平北地时才能有所平静了。但是按照父亲那边的说法,有些事情,经历过之后,恐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平静的,旁人的劝解,也没有太多的意义。

    中年书生崩溃了一阵,终于还是恢复了平静,随后继续上路。道路接近安康,穗子金黄的成熟稻田已经开始多了起来,有的地方正在收割,村民割稻子的景象周围,都有军队的看管。因为范恒之前的情绪爆发,此时众人的情绪多有些低落,没有太多的交谈,只是这样的景象看到傍晚,一向话少却多能一针见血的陈俊生道:“你们说,这些稻子割了,是归军队,还是归村民啊?”

    他的话语令得众人又是一阵沉默,陈俊生道:“金狗去后,汉江两岸被扔给了戴公,这边山地多、农地少,原本就不宜久居。此次脚跟未稳,戴公便与刘公急匆匆的要打回汴梁,便是要籍着中原沃野,摆脱此地……只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今年秋冬,这里可能有要饿死不少人了……”

    众人低头考虑一阵,有人道:“戴公也是没有办法……”

    陆文柯道:“或许戴公……也是有计较的,总会给当地之人,留下些许口粮……”

    一向为戴梦微说话的范恒,或许是因为白日里的情绪爆发,这一次倒是没有接话。

    *************

    众人在路边的驿站休息一晚,第二天中午进入汉水江畔的古城安康。

    这座城池在女真西路军来时经历了兵祸,半座城池都被烧了,但随着女真人的离去,戴梦微掌权后大量民众被安置于此,人群的聚集令得这边又有了一种百废俱兴的感觉,众人入城时隐隐约约的也能看见大军驻扎的痕迹,战前的肃杀气氛已经感染了这里。

    一如沿途所见的景象展现的那样:军队的行动是在等待后方水稻收割的进行。

    有些东西不需要质疑太多,为了支撑起这次北上作战,粮食本就缺乏的戴梦微势力,必然还要征用大量百姓种下的稻米,唯一的问题是他能给留在地方的百姓留下多少了。当然,这样的数据不经过调查很难弄清楚,而即便去到西南,有了些胆气的儒生五人,在这样的背景下,也是不敢贸然调查这种事情的——他们并不想死。

    从城市的南门进入城内,在城门的小吏的指点下往城北而来,整座安康城半新半旧,有大量民众聚集的棚屋,也有经过官府狠抓后修得不错的街道,但无论是哪里,都弥漫着一股鱼腥味,不少街道上都有弥漫鱼腥的污水横流,这或许是戴梦微鼓励捕鱼维生的后续影响。

    虽然战争的阴影弥漫,但安康城内的商事未被禁止,汉水边上也时刻有这样那样的船只顺水东进——这中间不少船只都是从汉中出发的商船。由于华夏军先前与戴梦微、刘光世的协定,从华夏军往外的商道不允许被阻隔,而为了保证这件事的落实,华夏军方面甚至派了大队小队的华夏军代表屯驻在沿途商道当中,于是一方面戴梦微与刘光世准备要打仗,另一方面从汉中发往外地、以及从外地发往汉中的商船仍旧每一天每一天的横行在汉江上,连戴梦微都不敢阻断它。双方就这样“一切如常”的进行着自己的动作。

    当然,戴梦微这边气氛肃杀,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什么疯,因此原本有可能在安康靠岸的部分商船此时都取消了停靠的计划,东走的商船、客船大减。一如那戴真县令所说,众人需要在安康排上几天的队才有可能搭船出发,当下众人在城市东北端一处名叫同文轩的客栈住下。

    这处客栈闹哄哄的多是南来北往的滞留旅客,过来长见识、讨前程的书生也多,众人才住下一晚,在客栈大堂众人闹哄哄的交流中,便打听到了不少感兴趣的事情。

    据说虽然戴、刘这边的兵马尚未完全过江,但长江那一侧的“战斗”已经展开了。戴、刘双方派出的说客们已经去到南阳等地大肆游说,说服占领了洛阳、汴梁等地的邹旭、尹纵联盟成员向这边投降。甚至于不少觉得自己在中原有关系的、自诩熟悉纵横之道的书生文士,这次都跑到戴、刘这边来自告奋勇的谋划计策,要为他们收复汴梁出一份力,这次聚集在城中的书生,不少都是要求功名的。

    天下混乱,众人口中最重要的事情,当然便是各种求功名的想法。文士、书生、世家、乡绅这边,戴梦微、刘光世已经举起了一杆旗,而与此同时,在天下草莽眼中突然竖起的一杆旗,自然是将要在江宁举办的那场英雄大会。

    公平党这一次学着华夏军的路数,依样画葫芦要在江宁搞聚义,对外也是颇下血本,向着天下有数的豪杰都发了英雄帖,请动了许多成名已久的魔头出山。而在众人的议论中,据说连当年的天下第一林宗吾,这一次都有可能出现在江宁,坐镇大会,试遍天下英雄。

    黑夜降临,名叫同文轩的客栈又老又旧,客栈厅堂之中烛火摇晃,聚集在此地的文人商旅倒是没人放过这样的交流机会,大声抛洒着自己的见识。在这一片乱哄哄的场景中,宁忌终于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左右一拱进了别人的议论圈子,带着笑脸打听:“大叔大叔,那个林宗吾真的会去江宁吗?他真的很厉害吗?你见过他吗?”

    在桌边喷口水的书生大叔见他眉清目秀、笑脸迎人,当下也是一拍桌子:“那毕竟是个江湖大侠,我也只是远远的见过一次,多的还是听旁人说的……我有一个朋友啊,外号河朔天刀,与他有过往来,据说那‘穿林百腿’林宗吾,腿上功夫最是了得……”

    想不到离开华夏军这么远了还能听到这样的西南笑话,宁忌的脸顿时扁了……

    “不过啊,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的江宁,听说这位天下第一,是可能大概也许一定会到的了……”

    “但是林宗吾是个大胖子……”

    “嗨,那林宗吾外号穿林北腿,怎么可能是个胖子!你这小年轻啊,见识还是太少了!”

    “没错没错,只有起错的人名,哪有叫错的外号……”

    一帮书生说着从西南传出来的各种知识,将龙傲天鄙视了一番,龙傲天叹了口气,在这旅行的开端,他倒是更加的迷惘了。

    而也就是在抵达这里的第二天晚上,他见到了一场刺杀……

第一〇三一章 纵横

    月亮已圆了好些时日,照亮六月中旬的平凡夜色。灯火稀疏的安康城边,汉水静静地流淌,岸边田里的稻子收了一半,驻扎在旁边的军营中,火光与人影都显得渺小。

    纵然战争的阴影在即,但远远看去,这平凡的天下与苍生,也不过是又过了寻常的一日。

    白日里人声喧嚣的安康城此时在半宵禁的状态下安静了不少,但六月暑热未散,城市大部分地方充斥的,仍旧是或多或少的鱼腥味。

    戌时,城池西面一处老宅当中灯火已经亮起来,仆人开了会客厅的窗户,让入夜后的风稍稍流动。过得一阵,老人进入厅堂,与客人会面,点了一小节熏香。

    “……贵客到访,下人不知轻重,失了礼数了……”

    “……我来到安康已有十数日,特意隐藏身份,倒与旁人无干……”

    “……东北边大战在即,你我双方是敌非友,将军来此,不怕被抓么……”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戴公乃儒家泰斗,我想,多半是讲规矩的……”

    “……将军对儒家有些误解,自董仲舒罢黜百家后,所谓儒学,皆是外圆内方、儒皮法骨,似我这等老东西,想要不讲道理,都是有办法的。譬如两军交战虽不斩来使,却没说不斩探子啊……”

    “……戴公坦诚,令人钦佩……”

    “……将军孤身犯险,必有大事,你我既处暗室,谈事情即可,不必太多弯弯道道。”

    晃动的灯火照亮房间里的景象,交谈双方语气都显得平静而坦然。其中一方年纪大的,便是如今被称为今之圣贤的戴梦微,而在另外一边,与他谈事情的中年人容貌精干,一身江湖人的短打,却是过去隶属于华夏军,如今跟随邹旭在洛阳领兵的一员心腹大将,名叫丁嵩南的。理论上来说,前线的游说已经开始,他应该北面前线坐镇,却不料此时竟出现在了安康这样的“敌后”城市。

    过去曾为华夏军的军官,此时孤身犯险,面对着戴梦微,这丁嵩南的脸上倒也没有太多波澜,他拿着茶杯,道:“丁某此来安康,图谋的事情倒也简单,是代表邹帅,来与戴公谈谈合作。或者至少……探一探戴公的想法。”

    这话说得直接,戴梦微的眼睛眯了眯:“听说……邹帅去了晋地,与那位女相,谈合作去了?”

    “两手准备嘛。宁先生过去时常告诉我们,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戴公与刘公等人兴冲冲的要打上来,我们不能没有对策,邹帅是去晋地买武器了,临走时托我来戴公这边,说您或许可以谈谈,可以结盟。我在这里看了十余日,戴公能将一堆烂摊子收拾到今天的地步,确实不愧今之圣贤。”

    “圣贤之说只是无稽之谈。”戴梦微摆了摆手,“只是既然能够两手准备,我又怎知你们不是做了三手四手准备呢,一边跟晋地那位做交易,一边来见老夫,再派人去见刘帅甚至其他人,大战未起,我方三心二意,只能不战自败,也是一番好谋算啊。”

    对于戴梦微的说法,丁嵩南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邹帅与我等虽然叛出了华夏军,可从过去到今天,始终知道做事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刘公不足与谋,从头到尾,不过是个和稀泥的,但戴公心有大志,尤其对我方而言,戴公这边,可以补足邹帅这里的一块短板,是所谓的强强联合、优势互补。”

    戴梦微喝了口茶:“哪一块?”

    “戴公所持的学问,能让我方军队知道为何而战。”

    “……这是邹旭所想?”

    丁嵩南点了点头。

    “世人……或者说似刘公等人,皆盯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至多不过抬抬头,看看前方的三五步。刘公欲取汴梁,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为自己将来投降也好、归顺也罢,求个退路。但戴公不同,自揭竿摇旗开始,戴公就心知肚明未来的大敌是谁,此事于我、于邹帅也是一样,自叛出开始,我等便时时辗转反侧、昼夜难眠……”

    “……那为何还要叛?”

    “其一固然是一时脑热,行差踏错;其二……宁先生的标准和要求,太过严格,华夏军内纪律森严,上上下下,动不动的便会开会、整风,为了求一番胜利,所有跟不上的人都会被批评,甚至被排除出去,往日里这是华夏军胜利的依仗,但是当行差踏错的成了自己,我等便没有选择了……当然,华夏军如此,跟不上的,又岂止我等……”

    “……西汉《大戴礼记》有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诚不欺我。”

    “我等从华夏军中出来,知道真正的华夏军是个什么样子。戴公,如今看来天下纷乱,刘公那边,甚至能纠集出十几路诸侯,实际上将来能稳住自己阵脚的,不过是寥寥数方。如今看来,公平党席卷江南,吞并跳梁小丑般的铁彦、吴启梅,已经是没有悬念的事情,未来就看何文与福州的东南小朝廷能打成什么样子;其余晋地的女相是一方诸侯,她出不出来难说,旁人想要打进去,恐怕没有这个能力,而且天下各方,得宁先生另眼相看的,也就是这么一个自强不息的女人……”

    “自强不息……”戴梦微重复了一句。

    “这是宁先生当初在西南对她的考语,邹帅亲耳听过。”丁嵩南道,“晋地与梁山方面关系特殊,但无论如何,过了黄河,地方当是由他们瓜分,而黄河以南,无非是戴公、刘公与我等三方打破头,最后决出一个赢家来……”

    他顿了顿:“坦白说,此次三方交战,戴公、刘公这边看似兵雄势大,可要说赢面,或许还是我们这边居多。这一切的原因,皆因刘光世是个只能打顺风仗的软蛋将军,让他集合各方势力可以,可他打不了一场硬仗。这边的各方当中,戴公或许清醒,可你能干什么呢?只是收了这一季的稻子送上战场,后方可能就足够让你焦头烂额了吧,更何况戴公手下有几个能打的兵?当初归顺女真,裁汰下来的一些混混,成色如何,戴公想必也是清楚的。”

    戴梦微笑了笑:“战场争锋,不在于口舌,总得打一打才能知道的。而且,我们不能打硬仗,你们已经叛出华夏军,莫非就能打了?”

    “华夏军能打,主要在于军纪,这方面邹帅还是一直没有放手的。不过这些事情说得天花乱坠,于将来都是小事了。”丁嵩南摆了摆手,“戴公,这些事情,不论说成怎样,打成怎样,将来有一天,西南大军迟早要从那边杀出来,有那一日,如今的所谓各方诸侯,谁都不可能挡得住它。宁先生到底有多可怕,我与邹帅最清楚不过,到了那一天,戴公莫非是想跟刘光世这样的废物站在一起,共抗强敌?又或者……不管是多么理想吧,譬如你们打败了我与邹帅,又让你赶跑刘光世,肃清各路政敌,然后……靠着你手下的这些老爷兵,对抗西南?”

    丁嵩南手指敲了敲旁边的茶几:“戴公,恕我直言,您善治人,但未必知兵,而邹帅正是知兵之人,却因为各种原因,很难名正言顺的治人。戴公有道、邹帅有术,黄河以南这一块,若要选个合作之人,对邹帅来说,也唯有戴公您这边最为理想。”

    会客厅里安静了片刻,只有戴梦微用杯盖拨弄杯沿的声音轻轻的响,过得片刻,老人道:“你们终究还是……用不了华夏军的道……”

    “宁先生在小苍河时期,便曾定了两个大的发展方向,一是精神,二是物质。”丁嵩南道,“所谓的精神道路,是通过读书、教化、启蒙,使所有人产生所谓的主观能动性,于军队之中,开会谈心、忆苦思甜、讲述华夏的优越性,想让所有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变得无私……”

    “至于物质之道,便是所谓的格物理论,研究器械发展军备……按照宁先生的说法,这两个方向任意走通一条,将来都能天下无敌。精神的道路若是真能走通,几万华夏军从赤手空拳开始都能杀光女真人……但这一条道路过于理想,所以华夏军一直是两条线一起走,军队之中更多的是用纪律约束军人,而物质方面,从帝江出现,女真西路溃不成军,就能看到作用……”

    “如今华夏军的强大天下皆知,而唯一的破绽只在于他的要求过高,宁先生的规矩过于强硬,但是未经长久实践,谁都不知道它将来能不能走通。我与邹帅叛出华夏军后,治军的规矩仍旧可以沿用,可是告诉底下士兵为何而战呢?”丁嵩南看着戴梦微,“戴公,而今天下,唯二能补上这一短板的,一是东南的小朝廷,二便是戴公您这位今之圣贤了。”

    戴梦微端着茶杯,下意识的轻轻晃动:“东边所谓的公平党,倒也有它的一番说法。”

    “公平党的理论实际上便出自宁先生之手,邹帅在西南时,与众人曾有多番推演,宁先生曾言,越是纯粹的理想,其实现的条件越是复杂严苛。我等确信,公平党将来必招自败,只是在这之前,做对的事情越多,公平党能坚持的时日越久,声势也会越发浩大。”

    戴梦微想了想:“如此一来,便是公平党的理念过于纯粹,宁先生觉得太多艰难,因此不做推行。西南的理念等而下之,于是用物质之道作为贴补。而我儒家之道,显然是更加等而下之的了……”

    “君臣父子各有其序,儒道乃是经历千年考验的大道,岂能用等而下之来形容。只是世间众人智慧有别、资质有差,此时此刻,又岂能强行平等。戴公,恕我直言,黑旗之外,对宁先生忌惮最深的,只有戴公您这边,而黑旗之外,对黑旗了解最深的,只有邹帅。您宁愿与女真人虚与委蛇,也要与西南对抗,而邹帅更加明白将来与西南对抗的后果。当今天下,只有您掌政治、民生,邹帅掌军队、格物,两方联手,才有可能在将来做出一番事情。邹帅没得选择,戴公,您也没有。”

    “……其实说到底,邹旭与你,是想要摆脱尹纵等人的干涉。”

    “尹纵等人短视而无谋,恰与刘光世之类相类,戴公莫非就不想摆脱刘光世之辈的约束?时不我待,你我等人围绕汴梁打着这些小心思的同时,西南那边每一天都在发展呢,我们这些人的打算落在宁先生眼里,恐怕都不过是跳梁小丑的厮闹罢了。但唯独戴公与邹帅联手这件事,或许能够给宁先生吃上一惊。”

    两人说话之际,院落的远处,隐隐的传来一阵骚动。戴梦微深吸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沉吟片刻:“听说丁将军之前在华夏军中,并非是正式的领兵将领。”

    丁嵩南也站起来:“我归属于政治部,主要管军纪,其实只要军纪到了,领军的难度也不算大。”

    “……华夏军中,与丁将军一般的人才,能有多少?”

    “……比比皆是。”丁嵩南回答道。

    戴梦微走到窗前,点了点头,过得许久,他才开口:“……此事需从长计议。”

    远处的骚动变得明晰了一些,有人在夜色中呐喊。丁嵩南站到窗前,皱眉感受着这动静:“这是……”

    “有一队江湖人,最近一年,结队要来杀老夫,领头的是个叫做老八的凶人。听说他当初去到华夏军,劝说宁先生动手杀我,宁先生不肯,他当面啐了宁毅一口,自己跑来行事。”

    戴梦微低头晃动茶杯:“说起来也真是有意思,当初江湖人一批一批的去杀宁毅,被他设计杀了一批又一批。今日跑来杀我,又是如此,只要稍稍设计,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往里跳,而即便我与宁毅相互看不顺眼,却连宁毅也都瞧不上他们的行动……可见欲行世间大事,总有一些短视之人,是无论想法立场如何,都该让他们走开的……”

    他将茶杯放下,望向丁嵩南。

    “……那就……说说计划吧。”

    *************

    低沉的星夜下,小小的骚动,爆发在安康城西的街道上,一群匪徒厮杀奔逃,时不时的有人被砍杀在地。

    负责拦截的军队并不多,真正对这些匪徒进行围捕的,是乱世之中已然成名的一些绿林大豪。他们在得到戴梦微这位今之圣贤的礼遇后大都感激涕零、俯首跪拜,而今也共弃前嫌组成了戴梦微身边力量最强的一支卫队,以老八为首的这场针对戴梦微的刺杀,也是这样在发动之初,便落在了已然设好的口袋里。

    一如戴梦微所说,类似的戏码,早在十余年前的汴梁,就在宁毅的身边发生过多次了。但同样的应对,直到如今,也仍旧够用。

    “老八!”粗犷的呼喊声在街头回荡,“我敬你是条汉子!自尽吧,不要害了你身边的弟兄——”

    逃跑的众人被赶入附近的仓库中,追兵围捕而来,说话的人一面前行,一面挥手让同伴围上缺口。

    仓库后方的街口,一名大汉骑着战马,手持大刀,带着几名脚程快的同伴迅速合围过来,他横刀立马,望定了仓库后门的方向,有黑影已经悄然攀援进去,试图进行厮杀。在他的身后,陡然有人呼喊:“什么人——”

    马上的汉子回头看去,只见后方原本空旷的街道上,一道披着斗篷的身影忽然出现,正向着他们走来,两名同伴一持枪、一持刀朝那人走过去。刹那间,那斗篷振了一下,暴戾的刀光扬起,只听叮叮当当的几声,两名同伴摔倒在地,被那身影甩开在后方。

    持刀的汉子策马欲冲,咻——砰的一声响,他看见自己的胸口已中了一支弩矢,斗篷飞舞,那身影转眼迫近,手中长刀劈出一片血影。

    叮叮当当的声音里,名叫游鸿卓的年轻刀客与其他几名围捕者杀在一起,示警的烟花飞上天空。更久的一点的时间过后,有爆炸声忽然响起在街头。去年抵达华夏军的地盘,在张村由于受到路红提的赏识而有幸经历一段时间的真正特种兵训练后,他已经学会了使用弩弓、炸药、甚至于石灰粉等各种武器伤人的技巧。

    他已经在戴梦微的领地上辗转数月,将部分内幕调查清楚,作为去年训练的回报发去西南后本已准备离开,此时见到这场刺杀与围捕,这才正式出手,试图将老八、金成虎等一众刺客救出去。

    原本可能快速结束的战斗,因为他的出手变得漫长起来,众人在城内左冲右突,骚乱在夜色里不断扩大。

    城市的东北侧,宁忌与一众书生爬上屋顶,好奇的看着这片夜色中的骚乱……

    戴梦微在院子里与丁嵩南商议着重要的事情,对于骚乱的蔓延,有些不悦,但相对于他们商议的核心,这样的事情,只能算是小小的插曲了。不久之后,他将手下的这批高手派去江宁,传扬威名。

    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断进行,即便在许多年后的历史书中,也不会有人将这些碎片整理到一起。各种事象的曲线,擦肩而过……

第一〇三二章 捭阖(上)

    天蒙蒙亮。

    露水打湿了清晨的街道。

    安康东北边的同文轩客栈,书生晨起后的朗读声已经响了起来。名叫王秀娘的卖艺少女在庭院里活动身体,等待着陆文柯的出现,与他打一声招呼。宁忌洗漱完毕,蹦蹦跳跳的穿过院子,朝客栈外头小跑过去。

    “哎,龙小哥。”

    “王秀秀。”

    宁忌挥挥手,算是道过了早安,身形已经穿过院子下的檐廊,去了前方大厅。

    一路小跑出客栈,活动着头颈与四肢,身体在悠长的呼吸中开始发热,他沿着清晨的街道朝城市西边奔跑过去。

    由于目前的身份是大夫,因此并不适合在别人面前打拳练刀锻炼身体,好在经历过战场历练之后,他在武学上的进境和感悟已经远超同龄人,不需要再做多少机械式的套路练习,复杂的招式也早都可以随意拆解。每日里保持身体的活跃与敏锐,也就足够维持住自身的战力,因此早晨的跑步,便算得上是比较有用的活动了。

    据说父亲当初在江宁,每天早上就会沿着秦淮河来回奔跑。当年那位秦爷爷的居所,也就在父亲奔跑的道路上,双方也是因此相识,后来上京,做了一番大事业。再后来秦爷爷被杀,父亲才出手干了那个武朝皇帝。

    如此想一想,跑步倒也是一件让人热血沸腾的事情了。

    宁忌的奔跑看来轻松而随意,但实际的速度却是无比的迅捷。转眼间与清晨出来不多的摊贩和行人擦肩而过,穿过一处处才点起炉火的店铺门口,穿过晨间的市集……纵然有些地方个行人聚集、杂物堆积,也没有任何人或者物体与这看似随意奔行的少年相撞。

    一个夜晚过去,清晨时分安康街头的鱼腥味也少了许多,倒是奔跑到城市西面的时候,一些街道已经能够看到聚集的、打着呵欠的士兵了,昨夜混乱的痕迹,在这边尚未完全散去。

    街道上亦有行人,偶尔聚集起来,询问着昨夜事情的进展,也有的天生害怕军队,低着头匆匆而过。但路面上的军队并未与居民发生多大的交集。宁忌奔跑期间,偶尔能看到昨夜厮杀的痕迹,按照昨晚的观察,匪人在厮杀之中放火烧了几栋楼,也有火药爆炸的迹象,此时远远观察,房间被烧的废墟仍旧存在,只是火药爆炸的状况,已经无法探得清楚了。

    事实上,昨天晚上,宁忌便从同文轩偷偷出来凑过热闹。只不过他当时主要追踪的是那一拨刺客,东西两边城区相隔太远,等他穿着夜行衣鬼鬼祟祟的跑到这边,幸存的刺客已经摆脱了第一拨围捕。

    当时一帮趾高气昂的江湖人摆开了落网四处寻找可疑的痕迹,这令得宁忌最终也没能捡到什么漏网的便宜。在观察了一番最初的打斗场所,确定这拨刺客的笨拙与毫无章法后,他还是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离开了。

    华夏军的谍报原则并不鼓励刺杀——并不是完全没有,但对重要目标的刺杀一定要有靠谱的计划,并且尽量出动受过特种作战训练的人员。即便在江湖上有愣头青要本着大义做这类事情,只要有华夏军的成员在,也一定是会进行规劝的。

    按照父亲的说法,无计划的热血永远比不过有计划的暴虐。对于青春正盛的宁忌来说,虽然内心深处多半不喜欢这种话,但类似的例子华夏军内外早已演示过无数遍了。

    于是到得天亮以后,宁忌才又奔跑过来,光明正大的从人们的交谈中偷听一些情报。

    “……昨晚匪人入城行刺……”

    “……一帮没有良心、没有大义的土匪……”

    “……私下里与西南勾结,朝着那边卖人,被咱们剿了,结果铤而走险,竟然入城行刺戴公……”

    街头有情绪萎靡的士兵,也有看来依旧趾高气扬的江湖大豪,时不时的也会开口说出一些信息来。宁忌混在人群里,听得戴公二字,才忍不住瞪着一双纯良的眼睛冒了出来。

    “戴……”他满脸好奇,“戴、戴……戴爷爷……他老人家……竟然就在城里……”

    江湖大豪眯了眯眼睛,若是旁人询问此事,他是要心生警惕的,但看看是个样貌可爱的少年人,言语之中对戴公满是崇敬的样子,便只是挥手补救。

    “咳咳……这些事情尔等不要多问了,匪人残暴,但多数已被我等击杀,具体的情况……应该会公布出来的,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散了吧啊……”

    宁忌顺着人群散开,在附近缓缓跑动,眼睛的余光观察了片刻,方才离开这条街道。

    西南大战结束之后,外头的不少势力其实都在学习华夏军的练兵之法,也纷纷重视起绿林豪杰们集中起来之后使用的效果。但往往是一两个领头人带着一帮三流高手,尝试推行纪律,打造精锐斥候部队。这种事宁忌在军中自然早有听说,昨晚随意看看,也知道这些绿林人便是戴梦微这边的“特种部队”。

    先前这人身材壮硕,出拳有力,但下盘不稳,放在军队中打配合就是一条死鱼,地躺刀杀他用不了三刀……他心中想着,在得知戴梦微就在安康城之后,忽然有点蠢蠢欲动。

    此后又缓缓的奔跑过几条街,观察了数人,街头上出现的倒也不是没有看不透的高手,这让他的心情稍稍收敛。

    在一处房舍被烧毁的地方,受灾的居民跪在街头嘶哑的大哭,控诉着昨夜匪徒的放火行径。

    奔跑到安康城内最大的菜市口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宁忌看见人群聚集过去,随后有车辆被推过来,车上是被斩杀的那些土匪的尸体。宁忌钻在人群中看了一阵,中途有扒手想要偷他身上的东西,被他顺手带了一下,摔在菜市口的泥水里。

    一路奔跑回同文轩,正在吃早餐的书生与客商已经坐满大厅,陆文柯等人为他占了位子,他奔跑过去一面收气已经开始抓包子。王秀娘过来坐在他旁边:“小龙大夫每天早上都跑出去,是锻炼身体啊?你们当大夫的不是有那个什么五行拳……五行戏吗,不在院子里打?”

    “是五禽戏。”旁边陆文柯笑着说道,“小龙学过吗?”

    “嗯。”宁忌点头,一只手拿着包子,另一只手做了些简单的动作,“有猫拳、马拳、熊猫拳、猴拳和鸡拳……”

    “啊?是的吗?”陆文柯微感迷惑,询问旁边的人,范恒等人随意点头,补充一句:“嗯,华佗传下来的。”

    桌上气氛和乐融融,其余众人都在谈论昨晚发生的骚乱,除了王秀娘在掰着手指记这“五禽拳”的知识,大家都谈论政治谈论得不亦乐乎。

    这同文轩算是城内的高级客栈了,住在这边的多是滞留的书生与商旅,大部分人并不是当天离开,因此早餐交流加议论吃得也久。又过了一阵,有早晨出门的书生带着更为详细的内部情报回来了。

    这次参与行刺的主体已经清楚,领头者乃是过去数年间汉水一带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外号老八,绿林人称其为“八爷”。女真人南下之前,他便是这一片绿林出名的“销账人”,只要给钱,这人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女真人离去之后,戴公辖下的这片地方本就生存艰难,这见钱眼开的老八联合西南的不法之徒,暗中开辟线路大肆贩卖人口牟利。并且在西南“强力人士”的授意下,一直想要杀死戴公,赴西南领赏。

    昨夜戴公因急事入城,带的侍卫不多,这老八便窥准了机会,入城行刺。谁知这一行动被戴公麾下的义士发现,奋勇阻拦,数名义士在厮杀中牺牲。这老八眼见事情败露,当即抛下同伴逃亡,途中还在城内随意放火,烧伤百姓无数,实在称得上是丧心病狂、毫无人性。

    行刺失败之后,匪首老八、金成虎等数人,眼下仍旧在逃。城内如今已经发出大量附带画影图形的公文,悬赏缉拿凶徒……

    对这事情一番讲述,客栈当中便是议论纷纷。有人大声谴责匪徒的残暴,有人开始议论绿林的生态,有人开始关心戴梦微入城的事情,想着如何去见上一面,向他兜售胸中所学,对于前方的战事,也有人因此开始讨论起来,毕竟如果能够商量出什么一针见血的大计划,有利于前方局势的,也就能够得到戴公的赏识……

    这个时候,已经与戴梦微谈妥了初步计划的丁嵩南依旧是一身干练的短打。他离开了戴梦微的宅邸,与几名心腹同行,去往城北搭船,雷厉风行地离开安康。

    途中,他与一名同伴说起了这次交谈的结果,说到一半,微微的沉默下来,随后道:“戴梦微……确实不简单。”

    “何出此言?”

    “……回去之后,选一批人,我要你带着,准备去江宁。”

    “……那场英雄大会?”同伴微感疑惑,“凑公平党的热闹?”

    “戴梦微说得对……”丁嵩南道,“将来有一些大事,要出现在江宁……”

    “那咱们……也不必去给何文捧场啊……”

    汉水悠悠,同伴的疑惑响起在船舱里,随后丁嵩南给他解释了这事情的缘由……

    *****************

    “……接下来,有一些决定这天下未来的事情,要发生在江宁……”

    下午未时,安康的宅院当中,戴梦微拄着拐杖缓缓往前走。在他的身边是作为他过去最得用弟子之一的吕仲明,这是一位年纪已近四十的中年书生,之前一度在负责这次的筹粮细务。

    “……我属意你,带队往江宁跑一趟。卫何、陈變、丘长英几位英雄都归你节制……我想了想,也只有你带得住了……”戴梦微说道。

    “……江宁……英雄大会?”吕仲明蹙眉想了想,“此事不是那何文拾人牙慧搞出来的……”

    他有些犹豫不解,戴梦微摇了摇头。

    “此事传来不过数日,是乍看起来荒唐,但若是深入想想,你是不难想到的……”

    江宁英雄大会的消息最近这段时间传到这里,有人热血沸腾,也有人私下里为之发笑。因为归根结底,去年已有西南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珠玉在前,今年何文搞一个,就明显有些小人心思了。

    而且,所谓的江湖豪杰,尽管在说书人口中说来豪迈,但只要是做事的上位者,都已经清楚,决定这天下未来的不会是这些匹夫之辈。西南举办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是借着打败女真西路军后的威势,招人扩军,而且宁毅还特意搞了华夏人民政府的成立仪式,在真正要做的那些事情前头,所谓比武大会不过是附带的噱头之一。而何文今年也搞一个,无非是弄些追名逐利之辈凑个热闹而已,或许能有些人气,招几个草莽入伙,但莫非还能趁机搞个“公平人民政权”不成?

    吕仲明低头想着,走在前方的戴梦微拐杖缓慢而有节奏地敲打在地上。

    “……女真人四度南下,建朔帝逃亡海上,武朝就此分崩离析。当今天下,看起来诸侯并起,有点能力的都撑起了一杆旗,但实际上,此时不过是突遭大乱后的慌乱时期,大家看不懂这天下的形式,也抓不准自己的位置,有人举旗而又犹豫,有人表面上忠直,私下里又在不断试探。毕竟武朝已安定两百年,接下来是要遭逢乱世,还是几年之后莫名其妙又合而为一了,没有人能打保票。”

    戴梦微笑道:“如此一来,许多人看似有力,实际上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冒牌诸侯……世事如大浪淘沙,接下来一两年,这些冒牌货、站不稳的,终究是要被洗刷下去的。黄河以南,我、刘公、邹旭这一块,算是淘炼真金的一块地方。而公平党、吴启梅、乃至福州小朝廷,迟早也要决出一个输赢,这些事,乍看起来已能看清了。”

    吕仲明点了点头。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将来这片天下,也可能出现的一个局面会是……各路诸侯讨黑旗呢?”

    戴梦微顿了顿:“世人都将我、刘公、邹旭这边视为一块,将公平党、吴启梅等人视作另一块。而且公平党发展看来混乱,他席卷扩大,比黑旗更为激进,谁的面子都不卖。因此乍然一听这英雄大会如此荒唐,我辈读书人不过一笑置之,但实际上,纵然是如此荒唐的大会,公平党,仍旧打开了它的门户……”

第一〇三三章 捭阖(下)

    安康城的古朴院落里,下午的阳光洒落,微风吹过,带着淡淡的腥味。戴梦微缓缓讲述着天下的形势,在他身旁的吕仲明眼里,已渐渐的有了领悟的光芒。

    “公平党……何文……说是从西南出来,可实际上何文与西南是不是一条心,很难说。而且,即便何文此人对西南有些好看,对宁先生有些尊重,此时的公平党,能够说话算话的连何文一起,一共有五人,其麾下驱民为兵,良莠不齐,这就是其中的破绽与问题……”

    “汝观中原邹旭,当初在徐州时收编兵力不过数万,待到刘承宗率主力去了梁山,便起了私心自立。公平党数百万人,又如何能与西南黑旗同心?只是黑旗击败女真之后,名气盛极一时,公平党借名成事,明面上认了这个糊涂,不说破而已……”

    “当今天下,西南兵强马壮,执一时牛耳,毋庸置疑。可能够摇旗自立者,谁没有一丝半点的野心?晋地与西南看来亲热,可实际上那位楼女相莫非还真能成了心魔的枕边人?不过好事者的玩笑而已……东南福州,陛下登基后锐意振兴,往外头说起与那宁立恒也有几分香火情,可若将来有一日他真能振兴武朝,他与黑旗之间,莫非还真有人会主动退让不成?”

    “黑旗第一,天下人如今求立足,立足之后求第二,到真成了第二,就都要面对与黑旗厮杀的问题。公平党内只要稍有二心,就绕不过去这个坎。”

    “弟子明白了。”一旁的吕仲明心悦诚服。

    戴梦微继续前行:“他打开门,要开英雄会,我们就该去捧场。公平党再恶,这等时候也不会乱打笑脸人吧。只要将来有合作的可能,此时就该碰一碰头,谈一谈。而且,英雄会这件事,一时之间令人嗤笑,可只要静下心来,天下各方都会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在公平党的地盘,你会碰上的,不会只有公平党,老夫以为,只要是目光长远、心忧西南之人,都不会错过这场大会。”

    吕仲明点头:“明面上的比武事小,私底下去了哪些人,才是将来的变数所在。”

    “这件事需随机应变,分寸拿捏不易,因此也只有你带队过去,为师才能放心。”戴梦微你笑道,“过去以后仔细看看吧,说不定与西南关系最好的晋地女相,都偷偷地派了人手前去,那就有趣喽。”

    “弟子必会尽力,探一探公平党五方之下的虚实。如同老师所言,数百万人,必然各怀鬼胎,可供拉拢者绝不会少。”吕仲明道,“只是此番大战在即,后方粮草之事最为敏感,弟子若然此时离开,恐怕诸位师兄弟中……擅长数算者不多……”

    戴梦微这边已然忍饥挨饿一年时间,好不容易种出点东西,发兵中原,算是孤注一掷之举。但与此同时,后方的每一分粮草都是抠出来的,想要保障前线用兵顺利,这些粮草一方面要大力杜绝贪墨,制约军中各方,另一方面随时都要准备压制后方哗变,再加上收粮、运粮整个体系本身就是极考验办事能力的大工程,坐镇者只要稍有私心,最终就可能危及戴梦微的整个势力。

    “收粮的事,为师会亲自坐镇一段时间。你的担忧,我心中清楚,不妨事的。”戴梦微道,“另外,前方之事,我也有了新的安排,一年之内,我等入主汴梁,已有七八分把握。你此行东去,与人谈论重要事情,皆可以此事做为前提。”

    “前线情况,有大的变化?”

    “此事不宜多说,你去江宁,为师暂不告诉你太多细节,你只静静看着就是……倒有另外一件事情,与你此行有关的,需得先说与你知晓……”

    师徒两人缓缓说着,穿过了长长的檐廊。这个时候,一些参与了昨晚厮杀、上午稍作休息的绿林英雄们已经抵达了这处院落的正厅,在厅堂内聚集起来。这些人中原本多有桀骜不驯的绿林大豪,但是在戴梦微的礼遇下被集合起来,在过去数月的时间里,被戴梦微的大义教化磨合,去掉了一些原本的私念,此时已经有了一番合作的样子,即便是最上头的几名绿林大豪,相互见面后也都能够和乐融融地打些招呼,集合之后众人结成队形,也都不再像以前的乌合之众了。

    下午的阳光照进院落里,不久,戴梦微与吕仲明师徒也走了进来。

    被誉为今之圣贤的老人首先是拿起拐杖,和蔼地向众人拱手道谢,称赞了一番他们昨晚的辛苦,悼念了死去的英雄。随后让领头的卫何、陈變、丘长英等几人落座。

    “……最近的事情,让老夫想起去年结实的一位英雄,诸位当中不少人或许听说过,也或许与他认识。此人名叫徐元宗,乃是汉口一地的枪法大家,他持枪前行,丈余内可刺飞蝇,百发百中,陈先生与他交过手,应当记忆深刻。”

    一旁的陈變拱了拱手:“徐兄……死于魔头之手,可惜了,但也壮哉……”

    “此事其实是老夫的错。”戴梦微望着厅堂内众人,眼中流露着悲悯,“当时老夫刚刚接手此地乱局,许多事情处理尚无章法,听闻汉口有此英雄,便修书着人请他过来。当时……老夫对江湖上的英雄,了解不深,知他武艺高强,又恰逢西南要开大会,便请他如周老英雄一般,去西南行刺……徐英雄欣然前往,然而每每忆及此事,这都是老夫的一桩大错。”

    “徐英雄求仁得仁,怎会是戴公的错。”

    厅堂内众人说起来:“没错,徐英雄乃是为大义牺牲,就如当年周英雄一样……”

    “便是有错,也在西南……”

    “魔头不得好死……”

    这话语之中,戴梦微摆了摆手:“徐英雄求仁得仁,是英雄所为,然而老夫错的,是当年的太多狭隘。诸位,你们过去居于一地,习武行强,或是好汉,或是匹夫,这是没错的。可这一年以来,诸位为家国出力,那便不再是好汉、匹夫之流。当称国士。”

    他说道:“诸位在此摒弃前嫌、摒弃过往的门户之见,彼此沟通、交流,遂有今日的气象。老夫读书一生,却也是到得如今,才知国士何用。当年徐元宗应我之请,慷慨赴义,他是国士,可若是老夫不至于太过无知,留他在此地,与诸位沟通切磋,甚至带出可用的小辈来,则他发挥出的作用,要远比去西南赴义来得大。正如昨日的跳梁小丑、乌合之众,纵有一时蛮勇,终究无法成事。徐元宗是英雄,老夫却是无知愚蠢,每每念及,惭愧无地。”

    他说到这里,举起茶杯,将杯中茶水倒在地上。众人相互望望,心中俱都感动,一时间低头沉默,想不到什么该说的话。

    放下茶杯,沉默片刻后,戴梦微道:“诸位皆为国士,便该用到最关键的地方,诸如在老老夫身边,就保护我这老朽一个人,实在不该……”

    陈變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戴梦微提前摆了摆手:“但今日有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颇为隆重,老夫想,便到了诸位堂堂正正、立名扬威的时候了……这件事情,想必诸位都听过,便是将要在江宁举办的英雄大会。”

    他说到这里,众人相互望望,也都有些犹豫,过得片刻卫何等人开口,说的也都是江宁英雄大会拾人牙慧、有些可笑的说法,而且江北大战在即,他们都愿意上战场杀敌,为这边报效一份功劳。

    戴梦微笑起来,先是赞叹一番众人的意志,随后道:“……但是去到江宁,一方面是诸位能够堂堂正正的代表我方,打出一番名气;另一方面,诸位代表老夫的善意,希望能够给天下英雄,带过去一番提议。”

    老人道:“自古以来,绿林草莽地位不高,可是每至国家危亡,必定是匹夫之辈凭一腔热血振作而起,保家卫国。自武朝靖平以来,天下对习武之人的重视有所提升,可事实上,不论是西南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还是即将在江宁兴起的所为英雄大会,都不过是当权者为了自身名誉做的一场戏,至多不过是为了自己征些匹夫当兵。”

    “老夫虽为文人,可于徐元宗之事后,颇有触动。这等三五百人或者三五千人聚在一起,打来打去争个第一花名的比武大会,老夫不愿意弄,老夫想为天下武人弄出一个真正属于诸位的东西。”

    厅堂里,老人看着一众英雄,微微顿了顿:“如今天下众人都知道,我方北伐在即,目的是旧京汴梁。这场大战若是没有结果,当然一切休提了,可如果真能克复汴梁,将来百废待兴,我将支持诸位在汴梁做出一个最大规模的武术会来。”

    “这武术会不是让诸位表演一番就塞进军队,而是希望汇聚天下英雄,相互沟通、交流、进步,一如诸位这般,互相都有提高,相互也不再有过多的门户之见,让诸位的技艺能真正的用于抗击金人,击败那些离经叛道之人,令天下武人皆能从匹夫,化为国士,而又不失了诸位习武的初心。”

    “因此诸位此去江宁,不是为一勇之夫去刺杀谁,也不是简单的上擂台争凶斗狠。国士当有国士的作为,诸位此去为的是长远的大计,去切磋,去表现出自己的胸怀,对于同样有胸怀见识的英雄好汉,可以邀请他们过来,共襄盛举。当然有愿意在公平党参军的,也不拦他们……”

    “对于这武术会的名字,老夫也想过了,本想叫中原武术会,想一想还是狭隘了,华夏武术会也不成,会让人想到西南。后来得了个名字,就叫——中华武术会!”

    “……更多的事情,要由仲明与诸位一起去办了。”

    戴梦微笑眯眯的,说完了这些。

    下午的阳光依然明媚。房间里的众人先后应诺,内心之中已然翻腾起来。

    过去那些年,武朝兴盛时,京城有御拳馆坐镇,但即便是所谓天下第一人的周侗,实际上也并不受到当权者多少的重视。待到武朝衰落,一方面是外来压力巨大,另一方面是竹记的武侠小说到处流传,习武之人的地位有所提高,但总体上仍旧显得尴尬。

    这中间最大的理由,当然是习武之人敝帚自珍,可以为匪、不能成军导致的。中原沦陷之后,人口大规模迁徙,带动了一波所谓北拳南传的风潮,当年在临安一些江湖人也聚集起来弄了几个新门派,但台面上并没有真正的大人物为这类事情站台,归根结底,还是战场上不能打,即便作为斥候,根据这些武人的性格,也都显得良莠不齐,而真正好用的,收入军队就行了,何必让他们成门派呢?

    女真的第四度南下,将天下逼得更加分崩离析,待到戴梦微的出现,利用自身名望与手段将这一批绿林人集中起来。在大义和现实的逼迫下,这些人也放下了一些面子和旧俗,开始遵守规矩、听命令、讲配合,如此一来他们的力量有所增强,但实际上,当然也是将他们的性格压抑了一番的。

    为了大义,成为戴梦微手下鹰犬,甚至于像徐元宗那样慷慨赴义,有些人是愿意做的。但与此同时,谁不想要真正名利双收呢?西南华夏军说是弄个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真去了最后的选择还不是去当兵?这件事情在江宁亦然。所以他们本不想去。

    可若是戴公口中的“中华武术会”成立起来,有他这等身份者的站台和背书,这武术会岂不等同于武人受重视情况下的御拳馆?便是周侗复生,恐怕都是要觉得羡慕的,而在这件事情中作为首倡者的他们,将来甚至有可能在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如此想想,能够看到前景者心中都已滚烫起来……

    **************

    同样的下午。

    脸上有着狰狞刀疤的老八、金成虎等人与昨夜救了他们的刀客在城南的一处旧屋当中展开了对峙。

    名叫游鸿卓的刀客跟他们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戴梦微并非无能之人,对于手下绿林人的统御颇有章法,并不是全然的乌合之众。而在他的身边,至少心腹圈内,有一些人能够做事,身边的卫兵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决不能算是理想的行刺对象。

    “……而且,戴老狗做了许多坏事,可是明面上都有遮掩……若是现在杀了这姓戴的,不过是助他成名。”

    在戴梦微的地盘打探了数月,游鸿卓得知的内幕甚多,也知道这老八、金成虎等人一直是被戴梦微诬陷的侠客,于是将这些事情一一说明,也将得自华夏军的部分想法说了出来,谁知一听华夏军,老八便是勃然大怒。

    “……你救了我老八,不能说你是坏人。可说到那华夏军,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年抗金,人人口称大义,我也是为着大义,把一帮兄弟姐妹全都搭上了!戴梦微心怀鬼胎,我们一帮人是上了他的恶当,我老八此生与他不共戴天。可我也永远会记得,当初华夏军打败了女真西路军,就在汉中,只要他动手就能宰了戴梦微,可宁毅此人说得冠冕堂皇,就是不肯动手——”

    “……旁人说他匹夫一怒杀皇帝,可在我看来,什么宁先生,他也是个孬种——”

    “……这一年多的时间,戴梦微在这边,杀了我多少兄弟,这一点你不知道。可他害死了多少这里的人!有多道貌岸然!这位兄弟你也心知肚明。你让我忍一忍,这些死了的、在死的人怎么办——”

    “……我老八不知道什么徐徐图之,我不知道什么宁先生口中的大道理。我只知道我要救人,杀戴梦微便是救人——”

    “……我不想等到什么宁先生来救人,他来的时候,多少不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这些上头的大人物,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因为他跟我们这些小人物从来不是一头的——”

    游鸿卓偏头看着这在前方桌边低吼、口水四溅的疤脸汉子。

    “我不是说戴梦微该不该死,可你实在杀不了他怎么办?”

    “当年周英雄刺粘罕,笃定能杀得了吗?我老八过去做的事便是收钱杀人,不知道身边的兄弟姐妹被戴梦微害死,这才失手了几次,可只要他活着,我就要杀他——”

    旧屋的房间当中,游鸿卓看着这情绪有些歇斯底里的汉子,他容貌丑陋、面上疤痕狰狞,破烂的衣裳,稀疏的头发,说到戴梦微与华夏军,眼中便充起血丝来……终于叹了口气。

    一旁的金成虎送他出去:“兄弟是华夏军的人?”

    “与华夏军的人切磋过技艺,佩服也景仰他们,可并未参军。说起来,他心中所想,我一度也有迷惑……”游鸿卓回头看了看,“但他会害死你们的……”

    “他只是偶尔如此,克制不住。”金成虎道,“过去这一年,戴梦微对我们追得紧,一次厮杀之中,他为救弟兄,头上挨了一刀,虽然侥幸未死,但说起戴梦微与华夏军两方,便难以控制。要说做行刺安排时,他其实能够冷静,不过戴梦微身边的人越来越难对付了……”

    说到这里顿了顿:“兄弟刀法高强,又知道戴梦微所行恶事,何不相助我等,杀戴梦微而后快呢?”

    “……难,且未必有益。”

    “……对谁的益?有些人今日就会死,有些人明日会死,是戴梦微害死的。他们的益呢?”

    游鸿卓看着面前的金成虎,这人过去应该有一脸凶相,但眼下只有布满风尘、伤疤的干瘦的脸了。他此时倒也有一些回答可以说,但张了张嘴,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金成虎已经拱了拱手,笑起来:“不论如何,谢过兄台今日恩情,他日江湖若能再见,会报答。”

    游鸿卓点了点头,离开这片院落。

    这天夜里,他在附近的屋顶上想起初入江湖时的景象。那时候他经历了四哥况文柏的背叛,见到了行侠仗义的大哥实际上是为了王巨云的乱师敛财,也经历了大光明教的污秽,待到负有盛名的华夏军在晋地布局,翻手之间覆灭了虎王政权,实际上也带起了一波大乱,他不知道谁是好人,最后只选择了独行江湖、谨守己心。

    到得如今见识更多,他固然可以说让华夏军来处理对大多数人最好,可身在其中的老八与金成虎这些人呢?华夏军的“好”,对他们来说,确实毫无意义。

    人间世事,唯独残缺,才是真谛。

    *************

    这天夜里游鸿卓在屋顶上坐了半晚,第二天稍作易容,离开安康城沿陆路东进,踏上了前去江宁的旅程。

    他去年离开晋地,只是打算在西南见识一番便回去的,谁知道得了华夏军大高手的赏识,又验证了他在晋地的身份后,被安排到华夏军内部当了数月的陪练,武艺大增。待到训练完毕,他离开西南,到戴梦微地盘上盘桓数月打探消息,算得上是报恩的行为。

    此时事情接近尾声,随后便传出了江宁的英雄大会。他对于擂台比武并无渴求,只是听说天下第一林宗吾与他弟子将会参加时,终于动了心——在数年以前,他曾在重伤之际见过那位大光明教胖和尚一次,当时他只觉得这位天下第一人的武艺深不可测。但到得如今,他已先后在史进、路红提等宗师手下历练过,又经历了半年华夏军的铁血锻炼,对于再见到那位天下第一后的感觉,已经心热起来。

    与此同时,公平党这次开门迎客,在江宁到底会出现怎样的事情,他如今作为晋地的一员,也是很有必要过去见识一番的。等到在江宁看清了局势,也好回去再见女相、史进等人的面,就如同自己在戴梦微地盘上的探查一样,这些消息总是很有用的。

    ……

    宁忌在安康城内多待了两天,期间偷偷观察了城市西面一些可疑地方的防卫情况,最终的结论其实与游鸿卓类似。

    刺杀戴梦微,难度很大。

    另一方面,他的手上暂时并没有戴梦微作恶的证据,冒着这么大的危险,非得干掉那个老头子,就显得不理智了。

    最终也只能悻悻的作罢。

    六月二十三,他与腐儒五人组、王秀娘父女等到了一艘东进的商船,顺着汉水而下……

    ……

    又过得几日。

    吕仲明等人从安康出发,踏上了去往江宁的旅程。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编制好了关于“中华武术会”的一系列计划,对于众多江湖大豪的信息,也已经在打探完善中了。

    身上甚至还带了几封戴梦微的亲笔信,对于诸如林宗吾之类的大宗师,他们便会尝试着游说一番,邀请对方去汴梁担任中华武术会的第一任会长。

    ……

    正在备战的丁嵩南在回去后不久,同样派出了队伍,出发前往江宁。这一时刻,去到晋地的邹旭已经带着部分的军资开始南渡黄河。

    身在晋地的薛广城一度见到过邹旭,随后便是朝着女相府那边没完没了的抗议与兴师问罪。楼舒婉并不含糊,与薛广城毫不相让的对骂,甚至还拿砚台砸他。虽然楼舒婉口中说“薛广城与侯五狼狈为奸,嚣张得不得了”,但实际上等到侯五过来拉偏架,她依然强悍地将两人都骂得跑掉了。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泼妇——泼妇——”

    薛广城的大吼几乎半座城都能听到。

    楼舒婉转头便向邹旭诉苦,提高了价格,邹旭也是苦笑着挨宰,口中说些“宁先生最喜欢……不,最景仰您了”之类让人开心的话,两人相处便颇为融洽。以至于邹旭离开时,楼舒婉挥手之中一度笑得极为温柔:“记得一定要打赢啊。”

    “是!一定不给楼姨您丢人!”邹旭行礼承诺。

    邹旭走后,楼舒婉分了一成的利润给这边的华夏军。由于嫌分得少了,而且怀疑晋地在账面上作假,双方又是一阵互喷。

    世间众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七月初,秋天到了。

    这一天在剑门关前,依旧有许许多多的人排入入关。

    一名身形消瘦、面颊微微下陷的男子,穿着与旁人一般的制式单衣,正排在队伍里缓缓前行。他瞪着眼睛,张望周围,眼神里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好奇心,在经过关隘门口时,他如同孩子一般抬头看着高高的城门,发出“哇……”的声响。

    他在城门登记处,拿着笔艰难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执勤的老兵能够看见他手上的不便:他十根手指的指尖处,肉和些许的指甲都已经长得扭曲起来,这是手指受了刑,被硬生生拔掉之后的痕迹。

    由于他的身后跟随了两名便衣的士兵,因此老兵并没有做出太多的询问,只是向他敬了一个礼。

    他行走在入山的队伍里,速度有些缓慢,因为入山之后常常能看见路边的石碑,石碑上或是记载着与女真人的战斗状况,或是记载着某一段区域牺牲烈士的名字。他每走一段,都要停下来看看,他甚至想要伸出手去摸那石碑上的字,随后被旁边执勤的红袖章破口大骂阻止了。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忙道歉,由于看起来瘦弱纯良,很好欺负,对方便没有继续骂他。

    七月的山间,叶子黄了一些,风吹过时,便发出沙沙的响声。

    山路上到处都是行走的人、穿行的骡马,维持秩序的人声、谩骂的人声汇集在一起。人真是太多了,并没有多少人留意到人群中这位平凡的“归来者”的样子……

第一〇三四章 秋叶(上)

    抵达梓州之后的夜晚,梦见了已经死去的妹妹。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女真人第二度南下,令得无数人家破人亡。汤家是大名府附近的一户小地主,家境原本殷实,女真第一次南下时,由于竹记配合相府推行的坚壁清野措施,撤离及时,因此不曾受到太大的伤亡,但到得这次,却没有了第一次的好运气。

    父母很快死在了乱军之中,随身带着的家资也被洗劫一空,大量的人群在兵祸的驱赶下往南方奔走。当时读过些书,思维也活跃的汤敏杰则带着妹妹汤宝儿,一路去往西北的小苍河。

    人类世界的对与错,在面对许多复杂情况时,其实是难以定义的。即便在许多年后,思维更为成熟的汤敏杰也很难论述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否清晰,是否选择另一条道路就能够活下来。但总之,人们做出决定,就会面对后果。

    从大名府去到小苍河,一共一千多里的路程,从未经历过复杂世事的兄妹俩遭遇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兵祸、山匪、流民、乞丐……他们身上的钱很快就没有了,遭到过殴打,见证过瘟疫,路途之中几乎死去,但也曾受惠于他人的善意,最后遭遇的是饥饿……

    妹妹被饿死了。临死之前,想吃肉饼子……

    在此后无数的时间里,他总会回忆起那一段路程。那个时候他还留下了一把刀,虽然当时兵祸蔓延饿殍遍地,但他原本是可以杀人的,然而十七岁时的他没有那样的胆量。他原本也可以割下自己的肉来——譬如割屁股上的肉,他曾经这样考虑过几次,但最终仍旧没有勇气……

    妹妹被饿死在路上了,他遭遇到另外几个流民,一道走到了小苍河。由于读过书,他被安排去做一些文书工作,然后也听了一些课程,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事到临头需放胆。

    如果自己当初能够下得了手,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妹妹或许就不用死了……

    从睡梦中醒来,依稀是凌晨,卢明坊跟他说话:

    “还有什么要托付给我的?比如待字闺中的妹妹什么的,要不要我回去替你探望一下?”

    “你不合适。整天提着脑袋跑的人,我怕她当寡妇。”

    “真有妹妹?”

    那时的卢明坊眼睛便亮了起来,一副感兴趣的蠢样。

    最终,是我回来了……

    ……

    伴随着清晨的钟声,东面的天际吐露朝霞。押送队伍去到梓州城南道路边,与一支返回成都的车队汇合,搭了一趟便车。

    隶属于华夏第一军工的车队沿着人来车往的宽敞大道,穿过了秋收之后的原野,穿过林木葱郁的龙泉山脉? 天空上大片大片的白云随风而动,坐在大车上的犯人偶尔听见人们说起各种各样的事情:竹记的改制、中原蓄势待发的战争、与刘光世的交易、何文的可恶、成都的工人……桩桩件件? 这许许多多的概念都让他感到陌生。

    他的记忆里最为熟悉的还是北方的冰雪? 即便在没有冰雪的世界,那片天地也显得冷硬而肃杀。

    但眼前的道路是宽阔的? 多年以前他离开凉山地界,穿过成都、穿过剑门关一路北上时,这片地方还不属于华夏军? 也没有这样宽敞的道路。

    华夏元历二年七月初八? 汤敏杰从北地回到成都,出来迎接他的是过去的师弟彭越云。

    随后? 是一场审问。

    **************

    张村。

    星月的光芒温柔地笼罩了这一片地方。

    村子北端的礼堂里,一场婚宴正在进行,结亲的双方一边是杜杀的第四子杜蓬蓬,另一边是苏文定的女儿苏小娴。这两家在张村都算得上是大户? 因此虽然遵循节俭的标准? 但宴席的场面仍旧非常热闹? 苏檀儿带了人过来帮忙张罗,宁毅也短暂的露了面。

    林静梅将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带着几位姐妹在厨房里忙碌着做菜。

    从华夏军弑君造反开始? 物资匮乏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十余年的时间,到得如今,虽然成都方面高速发展已经有了奢靡之风,但张村这边在宁毅的把控下一直还维持着相对淳朴的习俗。婚宴虽然热闹,但并未从外地请来多么显赫的厨子,也没有过分奢靡的菜肴。由于十余年来在宁毅的身边长大,被宁毅收为义女的林静梅厨艺相当厉害,这次姐妹团中的小妹子成亲,她便自告奋勇包揽下了两道菜肴的制作。

    厨房之中烟熏火燎,累得够呛,旁边却还有帮倒忙的苍蝇的在烦人。

    “哎哎哎,这样一来,就剩下你了,梅子,就剩下你了……”

    今天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谈起这个话题了,林静梅将手中的勺子挥舞成大刀,虎虎生风。

    “走开走开走开,帮忙端菜……”

    一只苍蝇被赶走,其它苍蝇顺势围上来。

    “是的啊,你也该想点事了,梅子……”

    “好了,好了,说点有用的。”

    “我堂弟昨天回来啊,你去见一面……”

    大大的厨房里,几个男厨子一面烧菜一面大声呼喝,林静梅这边则是时不时有人过来,帮忙之余跟她聊些相亲、结婚的事情。这里一方面固然有她是宁毅义女的缘故,另一方面,也因为她的样貌、性情确实出众。

    华夏军早些年过得紧紧巴巴,有些优秀的年轻人耽误了几年不曾成亲,到西南之战结束后,才开始出现大规模的相亲、结婚潮,但眼下看着便要到尾声了。

    林静梅哭笑不得地将劝婚阵容一一挡回去,当然,来的人多了,偶尔也会有人提起比较复杂的话题。

    “哎,梅子你不想成亲,不会还是惦记着那个姓何的吧,那人不是个东西啊……”

    提起这个事情,附近的男厨子都加入了进来:“胡说,梅子怎么会这么没眼界……”

    “我跟你说,梅子,嫁谁都不能嫁那个狗东西!”

    “没错,早知道当年就该打死他!”

    “煮巴豆给他吃。”

    “迟早要有报应的。”

    这是最近的张村——或者说华夏军势力内部——讨论最多的事情之一。关于华夏军与那公平党的关系,过去的定义一直比较暧昧,华夏军这边的姿态做得其实豁达:我们这边打败了女真人,这个名声你要蹭一点也就蹭一点。

    但江宁英雄大会的消息传来,跟华夏军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选择了类似的时间点,顿时将这边的人气得够呛。尤其是对于张村核心的这些人来说,他们知道当初何文的事情,也知道后来这边处置的大度,你跑回去借着宁先生的理论搞事也就罢了,占了大便宜不知感谢,现在蹭着好处还拆台,实在是被打死几次都不可惜的贱人。

    众人骂骂咧咧一阵,几个男厨子随后把话题转开,猜测着针对这英雄大会,咱们这边有没有采取什么反制措施,譬如派个队伍出去把对方的事情给搅了,也有人认为那边毕竟太远,现在没必要过去,如此谈论一番,又回归到把何文的脑袋当马桶,你用完了我再用,我用完了再借出去给大家用的论述上,声音嘈杂、热火朝天。

    林静梅这边也是热闹不停,过得一阵,她做完自己负责的两顿菜,出去吃席面,过来谈论婚事的人依旧没完没了。她或委婉或直接地应付过这些事情,待到众人吵着嚷着要去闹洞房,她瞅了个空子从礼堂一侧出去,沿着街道散步,随后去到张村附近的小河边闲逛。

    初秋的夜色迷蒙,远处热闹的礼堂犹如浮在夜里的岛屿,周围一片一片的院落光芒分布开去。星光之下河水淙淙,她深吸着河边的空气,脑海中也不免想起关于何文的事情来。

    对如今的她来说,想起何文,已经不止是关于当初的感情了。成年之后她参与到华夏军的后方工作中来,接触过不少文书工作,接触过谍报系统的事情,相对于这些关系到整个天下兴亡的事情,关系到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命的事,个人的情感其实是微不足道的。

    就如同厨房里的那些熟人一般,如果只是随着心意叫嚷几句,当然是将何文打杀便了。但如果在真正的政治层面做考虑,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案,这中间衍生出来的一些话题,是令她今天感到困扰的原因。

    嘭的一声,有人将石头扔进河水里,惊醒了在河边一面思考,一面前行的女子。

    张村周围有许多暗哨巡视,并不会出现太多的治安问题。林静梅惊讶间回头,只见后方星光下出现的,是一名身着军服的男子,在做完恶作剧后,露出了熟悉的笑脸。

    “彭……小彭,你回来了……”

    “送一份紧急文书,我假公济私跑回来一趟,可惜晚了点,没有蹭到宴席……”

    “还没吃饭吗?厨房里肯定还有饭菜。”

    “路上吃过东西了,我偷偷出来找你的。”

    此时出现的是彭越云,两人说着话,在河边的堤防上并行而走。

    “去的时候宴席还没散,佳姐给我安排位子,我看看你不在,就稍微打听了一下。他们一个两个都要介绍人给你相亲,我就估计你是跑掉了。”

    林静梅笑了笑:“反正都是那些话,没有恶意,我也就习惯了。只是在厨房里做了菜,吃饱以后就想出来走走。”

    彭越云牵起她的手,两个人手臂摆动着,慢慢往前走。

    “小梅姐,你嫁给我,我们成亲吧。”彭越云道。

    两人在过去便是熟识,林静梅大彭越云半岁,过去一直以姐弟相称。他们是在今年上半年确定关系的,互相表露了心意,第一次牵了手。只不过随后彭越云去了成都工作,林静梅则一直待在张村,见面次数不多,对于成亲的事情,没有完全敲定。

    当然,就此时的男女关系来说,牵手之后,成亲通常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彭越云此时说起来,也显得自然。

    林静梅嘴角自然地露出笑意,但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低了低头:“小彭,我当然是愿意的,不过……如今又有些其他的事……”

    她的手微微松了松。

    彭越云那边则是收紧了手掌:“是说何文的事情吧。”

    扎着马尾辫的女子扭头看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彭越云则笑了笑,随后目光平静下来,一面前行,一面低声说话:“何文要在江宁办英雄大会,借了我们的名气是一方面,但在更大的层面上,一个势力办这种大规模的活动,是整肃它内部力量,集中权力的方式。比武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恐怕是何文也知道公平党膨胀太快,一开始的架构已经不那么好用了。”

    “江南驱赶流民成兵,杀地主、屠豪绅,如今规模上千万,兵力以百万计,可在这中间,何文、高畅、许昭南、时宝丰、周商各成势力,就快变成五路诸侯。何文是想要模仿我们去年的比武大会,对外摆正名声,排好座次,要加强他在公平党的统治权,才做的这件事情。这里头政治意味是非常浓的。”

    “所以啊,小彭……”林静梅蹙眉看着他。

    彭越云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参谋部下面有些人在议论,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也可以派出人去插上一脚,而且如果要派出人手,让当初跟何文熟悉的人过去,当然是最理想的办法。梅姐你这边……我知道肯定也听到这种说法了。”

    “小彭,我与何文之间……当年便没有什么事情,我当年有些幼稚,何文本身也不喜欢我……但如果爸爸那边需要我出使,过去谈判,我觉得我是应该去的,因为我确实了解他过去的一些事……”

    “可如果你这次过去了,何文那边说他忽然喜欢上你了怎么办?甚至于他用跟华夏军的关系来威胁你,你怎么办?”

    “……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情的。”

    她沉默了许久,方才说出这句话来,没有过分坚定的赌咒发誓,也没有草率地拿感情说话,只是望着彭越云的目光深处有严肃而复杂的情绪在。彭越云能够察觉出那目光的涵义是什么,那是这些年见过许多次的战士的目光。

    他缓缓地笑了起来:“在成都,有人跟老师那边提过你的名字。”

    “啊……”

    “被老师骂了一顿,说他学着阴谋诡计,学得没了良心。”

    “啊……”

    “而且据我所知,到江宁的队伍很可能已经派出去了,就梅姐你这边还在傻乎乎的等人调配呢。”

    “啊……”林静梅微微错愕,随后抽出手来,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拳,“你不早说。”

    彭越云将她的手捧住:“我就喜欢小梅姐你这个样子啊。”

    林静梅踢了他一脚,彭越云却不放开她,在河堤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所以小梅姐,可以嫁给我了吧。”

    “……不然还能嫁给谁。”

    “我会找个好机会跟老师提亲。”

    “爸爸最近挺心烦的,你别去烦他。”

    “老师那边天天都是烦心事,又怎么了?”

    “宁河骂了到家里做工的阿姨,爸爸觉得他染上了坏习气,跟人摆架子,罚宁河在院子里跪了一天,然后送到下头乡里吃苦去了。”

    林静梅低声说起这件事——最近宁家总是出事,先是宁忌被人陷害,然后离家出走,随后是一直以来都显得听话的宁河跟家里做事的阿姨摆了架子,这件事看起来不大,宁毅却罕见地发了大脾气,将宁河直接送了出去,据说是极苦的人家,但具体在哪里没什么人知道,也没人打听。

    宁河是红提生下的儿子,这位武艺最高据说能够打败林宗吾的女宗师甚至都为这事掉了眼泪。

    对于宁家的家事,彭越云只是点点头,没做评价,只是道:“你还觉得老师会让你参加使团,过去和亲,其实老师这个人,在这类事情上,都挺心软的。”

    “也不是和亲啦。我只是觉得也许会让我……嗯,算了,不说了。”

    林静梅说着,又踢了彭越云一脚。

    两人如此打打闹闹,从河堤转上附近的道路,才转过一处人家的后院,林静梅想要将手抽出来,彭越云兀自抓住不放,林静梅低笑道:“被人看到了怎么办,耍流氓啊你……”

    彭越云笑着正要说话,随后就被人看到了。

    道路那边,宁毅与红提似乎也在散步,一路朝这边过来。然后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这边牵手的两人,林静梅挣了一下,没有挣脱,然后再挣一下,这才挣开。

    “耍流氓?”

    “啊?”彭越云的手张了张,眨了眨眼睛。

    “把彭越云……给我抓起来!”

    宁毅的脸色阴沉,黑暗中便有士兵从侧面奔跑过来,朝彭越云过去。红提在一旁拉了拉宁毅的衣袖,但夜色中杀气四溢。

    “啊……没没没,没有啊……”彭越云有些慌张,林静梅张了张嘴:“爸爸,不不不……不是的……”她如此说着话,迟疑了一下,随后抓住彭越云得手,将他拽到身后,两人的手臂交缠在一起:“不是的啊,我们是……”

    院落中透出的光芒里,宁毅眼中的杀气渐渐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成了笑意,肩膀抖动了起来:“呼呼呼呼……哈哈哈哈……”他看着林静梅的脸以及他们拉在一起的手,“这实在是最近……最让我开心的一件事情了。”

    “彭越云。”他随后道,“你给我过来!”

    彭越云也看着自己与林静梅交握的双手,反应过来之后,嘿嘿傻笑,走上前去。他知道眼下有许多事情都要对宁毅做出交代,不仅仅是关于自己和林静梅的。

    还有关于汤敏杰的。

第一〇三五章 秋叶(中)

    “从北边回来的一共是四个人。”

    街边院落里的家家户户亮着灯光,将些许的光芒透到街上,远远的能听到孩童奔走、鸡鸣狗吠的声音,宁毅一行人在张村边缘的道路上走着,彭越云与宁毅并行,低声说起了关于汤敏杰的事情。

    “……除汤敏杰外,另外有个女人,是军队中一位名叫罗业的团长的妹妹,受过很多折磨,脑子已经不太正常,抵达汉中后,暂时留在那边。另外有两个武艺不错的汉人,一个叫庾水南,一个叫魏肃,在北地是跟随那位汉夫人做事的绿林侠客。”

    “……汉中那边发现四人之后,进行了第一轮的问询。汤敏杰……对自己所做之事供认不讳,在云中,是他违反纪律,点了汉夫人,因此挑动东西两府对立。而那位汉夫人,救下了他,将罗业的妹妹交给他,使他不能不回来,而后又在暗地里派庾水南、魏肃护送这两人南下……”

    “因为这件事情的复杂性,汉中那边将四人分开,派了两人护送汤敏杰回成都,庾水南、魏肃二人则由另外的队伍护送,抵达成都前后相差不到半天。我进行了初步的审讯之后,赶着把记录带过来了……女真东西两府相争的事情,如今成都的报纸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过还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内情,庾水南跟魏肃暂时已经保护性的软禁起来。”

    宁毅与彭越云走在前方,红提与林静梅在后头闲聊。待到彭越云说完关于汤敏杰的这件事,宁毅瞥了他一眼:“初步的审讯……审讯的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没数?”

    “汤……”彭越云迟疑了一下,随后道,“……学长他……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而且跟庾水南、魏肃二人的说法没有太多冲突。其实按照庾、魏二人的想法,他们是想杀了学长的,而学长本人……”

    彭越云沉默片刻:“他看起来……好像也不太想活了。”

    话语说得轻描淡写,但说到最后,却有微微的酸楚在其中。男儿至死心如铁,华夏军中多的是视死如归的硬汉,彭越云早也见得习惯,但只在汤敏杰身上——他的身体上一方面经历了难言的酷刑,仍旧活了下来? 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做的事情萌生了死志。这种无解的矛盾? 在即便轻描淡写的话语中,也令人动容。

    宁毅也沉默着往前走,目光落在村落远处的黑暗中。

    “庾水南、魏肃这两个人? 说是带了那位汉夫人的话下来? 实际上却没有带任何能证明这件事的信物在身上。”

    “是的。”彭越云点了点头? “临行之时,那位夫人只是让他们带来那一句话? 汤敏杰的才干对天下有好处? 请让他活着。庾、魏二人曾经跟那位夫人问起过信物的事情? 问要不要带一封信过来给我们? 那位夫人说不用,她说……话带不到没关系,死无对证也没关系……这些说法,都做了记录……”

    夜色之中? 宁毅的脚步慢下来,在黑暗中深吸了一口气。无论是他还是彭越云,当然都能想明白陈文君不留信物的用意。华夏军以这样的手段挑起东西两府斗争? 对抗金的大局是有益的? 但只要透露出事情的经过? 就必然会因汤敏杰的手段过于凶戾而陷入指责。

    后世的功过还在其次了,如今金国未灭,私底下说起这件事,对于华夏军牺牲盟友的行为有可能打一番口水仗。而陈文君不因此事留下任何信物,华夏军的否认或者转圜就能更加理直气壮,这种选择对于抗金来说是无比理智? 对自己而言却是格外无情的。

    “……遗憾啊。”宁毅开口说道,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十多年前,秦老下狱,对密侦司的事情做出交接的时候,跟我说起在金国高层留下的这颗暗子……说她很可怜,但不一定可控,她是秦老一位故友的女儿,恰巧到了那个位置,原本是该救回来的……”

    “老人家说,如果有可能,希望将来给她一个好的下场。他妈的好下场……现在她这么伟大,汤敏杰做的这些事情,算个什么东西。我们算个什么东西——”

    他最后这句话愤怒而沉重,走在后方的红提与林静梅听到,都不免抬头看过来。

    平复了一下心情,一行人才继续朝着前方走去。过得一阵,离了河岸这边,道路上行人不少,多是参加了喜宴回来的人们,见到了宁毅与红提便过来打个招呼。

    关于汤敏杰的事情,能与彭越云讨论的也就到这里。这天晚上宁毅、苏檀儿等人又与林静梅聊了聊感情上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再将彭越云叫来时,方才跟他说道:“你与静梅的事情,找个时间来提亲吧。”

    又感叹道:“这算是我第一次嫁女儿……真是够了。”

    回想起来,他的内心其实是异常凉薄的。多年前随着老秦上京,接着密侦司的名义招兵买马,大量的绿林高手在他眼中其实都是炮灰一般的存在而已。那时候招揽的手下,有秦东汉、“五凤刀”林念这类正派人物,也有陈驼子那样的邪派高手,于他而言都无所谓,用权谋控制人,用利益驱使人,如此而已。

    谁知一路走来,这么多人慢慢的落在路上了,而这些人在他的心中,却也渐渐变得重要起来。当初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林念在战场上厮杀到油尽灯枯,宁毅便收了那黄毛丫头做义女,转眼间,当年的小丫头也二十四五岁了,好在她没有傻乎乎的继续喜欢那何文,眼下能够跟彭越云在一起,这小子是西军英烈之后,如今也称得上是独当一面的事务官,自己总算对得住林念当年的一番托付。

    “汤敏杰的事情我回去成都后会亲自过问。”宁毅道:“这边准你两天的假,跟静梅还有你苏伯母她们把接下来的事情商量好,未来静梅的工作也可以调动到成都。”

    “主席,汤敏杰他……”

    “我知道他当年救过你的命。他的事情你不要过问了。”

    “……是。”

    *****************

    家中的三个男孩子如今都不在张村——宁曦与初一去了成都,宁忌离家出走,老三宁河被送去乡下吃苦后,这边的家中就剩下几个可爱的女儿了。

    早晨的时候便与要去上学的几个女儿道了别,待到见完包括彭越云、林静梅在内的一些人,交代完这边的事情,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宁毅搭上去往成都的马车,与檀儿、小婵、红提等人挥手道别。马车里捎上了要带给宁曦与初一的几件入冬衣物,以及宁曦喜欢吃的象征着母爱的烤鸡。

    在车上处理政务,完善了第二天要开会的安排。吃掉了烤鸡。在处理事务的空闲又考虑了一下对汤敏杰的处置问题,并没有做出决定。

    如同彭越云所说,宁毅的身边,其实天天都有烦心事。汤敏杰的问题,只能算是其中的一件小事了。

    抵达成都之后已近深夜,跟秘书处做了第二天开会的交代。第二天上午首先是秘书处那边汇报最近几天的新状况,随后又是几场会议,有关于矿山死人的、有关于农庄新作物研究的、有对于金国东西两府相争后新状况的应对的——这个会议已经开了好几次,最主要是关系到晋地、梁山等地的布局问题,由于地方太远,胡乱插手很有种纸上谈兵的味道,但考虑到汴梁局势也即将有所转变,如果能够更多的打通道路,加强对梁山方面部队的物质支援,未来的主动性还是能够增加不少。

    “就现阶段来说,要在物质上援助梁山,唯一的跳板还是在晋地。但按照最近的情报看来,晋地的那位女相在接下来的中原大战里选择了下注邹旭。我们迟早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位楼相固然愿意给点粮食让我们在梁山的队伍活着,但她未必愿意看见梁山的队伍壮大……”

    “何文那边能不能谈?”

    “按照何文那边的搞法,就算愿意跟我们联手,帮点什么忙,未来一年之内也很难恢复大规模生产……他们现在指着吞掉临安呢。”

    “小皇帝那边有海船,而且那边保留下了一些格物方面的家当,如果他愿意,粮食和武器上好像都能贴补一些。”

    “就算小皇帝愿意给,梁山那边什么都没有,怎么交易?”

    “用我们的信誉赊借一点?”

    “不要忘记王山月是小皇帝的人,就算小皇帝能省下一点家当,首先肯定也是支援王山月……不过虽然可能性不大,这方面的谈判权力我们还是该放给刘承宗、祝彪部,让他们积极一点跟东南小朝廷接洽,他们跟小皇帝赊的账,我们都认。如此一来,也方便跟晋地进行相对对等的谈判。”

    “不过按照晋地楼相的性格,这个举动会不会反而激怒她?使她找到借口不再对梁山进行帮助?”

    “女相很会算计,但假装撒泼的事情,她确实干得出来。好在她跟邹旭交易在先,我们可以先对她进行一轮谴责,若是她将来借故发飙,我们也好找得出理由来。与晋地的技术转让毕竟还在进行,她不会做得太过的……”

    众人叽叽喳喳一番议论,说到后来,也有人提出要不要与邹旭虚与委蛇,暂时借道的问题。当然,这个提议只是作为一种客观的看法说出,稍作讨论后便被否定掉了。

    会议开完,对于楼舒婉的谴责至少已经暂时敲定,除了公开的抨击以外,宁毅还得私下里写一封信去骂她,并且通知展五、薛广城那边做做愤怒的样子,看能不能从楼舒婉贩卖给邹旭的物资里暂时抠出一点来送到梁山。

    其实两边的距离毕竟太远,按照推测,如果女真东西两府的平衡已经打破,按照刘承宗、祝彪、王山月等人的性格,那边的队伍说不定已经在准备出兵做事了。而等到这边的谴责发过去,一场仗都打完了也是有可能的,西南也只能尽力的给予那边一些帮助,并且相信前线的工作人员会有变通的操作。

    谴责楼舒婉的信并不好写,信中还提到了关于邹旭的一些性格分析,免得她在接下来的交易里反被邹旭所骗。如此这般,将信写完已经接近傍晚了,终于有了些空闲的宁毅坐上马车准备去见汤敏杰,这期间,便不免又想到邹旭、汤敏杰、渠正言、林丘、徐少元、彭越云这些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年轻人。

    华夏军在小苍河的几年,宁毅带出了不少的人才,其实最主要的还是那三年残酷战争的历练,许多原本有天赋的年轻人死了,其中有很多宁毅都还记得,甚至能够记得他们如何在一场场战争中突然消逝的。

    能够留下来的如今最厉害的当然是渠正言,不过渠正言在兵法上的天赋宁毅自认是教不出来的,那纯粹是野性般的天赋被战争激发出来了而已。而在渠正言之外,当时存活下来的学生当中宁毅一度最看好邹旭。

    在政治场上——尤其是作为领导人的时候——宁毅知道这种门生弟子的情绪不是好事,但毕竟手把手将他们带出来,对他们了解得更加深入,用得相对得心应手,因此心中有不一样的对待这件事,在他来说也很难免俗。

    而在那些学生当中,汤敏杰,其实并不在宁毅特别喜欢的行列里。当年的那个小胖子一度想得太多,但许多的思维是阴郁的、并且是无用的——其实阴郁的思想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若是无用,至少对当时的宁毅来说,就不会对他投注太多的心思了。

    但在后来残酷的战争阶段,汤敏杰活了下来,并且在极端的环境下有过两次相当漂亮的高风险行动——他的行险与渠正言又不一样,渠正言在极端环境下走钢丝,其实在潜意识里都经过了正确的计算,而汤敏杰就更像是纯粹的冒险,当然,他在极端的环境下能够拿出主意来,进行行险一搏,这本身也算得上是超越常人的能力——许多人在极端环境下会失去理智,或者畏缩起来不愿意做选择,那才是真正的废物。

    随后华夏军从小苍河转移难撤,汤敏杰担任参谋的那支队伍遭遇过几次困局,他带领队伍殿后,壮士断腕终于搏出一条生路,这是他立下的功劳。而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极端的状况,再接下来在凉山当中也发现他的手段激烈近乎残暴,这便成为了宁毅相当伤脑筋的一个问题。

    只好将他派去了北地,配合卢明坊负责行动实施方面的事务。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当时他的行动能力已经非常厉害,几乎复制了自己当年的许多行事特征,他在手段上的过分偏激,恐怕也不会在自己眼里显得那样突出。

    马车在城池东侧轻墙灰瓦的院落门口停下来——这是之前暂时看押陈善均、李希铭等人的院落——宁毅从车上下来,时间已接近傍晚,阳光落在高墙之内的院落里,院墙上爬着藤蔓、墙角里蓄着青苔。

    汤敏杰正在看书。

    ——他所居住的房间开着窗户,夕阳斜斜的从窗口照射进去,因此能够看见他伏案阅读的身影。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然后站了起来。

    宁毅穿过庭院,走进房间,汤敏杰并拢双腿,举手敬礼——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小胖子了,他的脸上有疤,双唇紧抿的嘴角能看到扭曲的豁口,微微眯起的双眼当中有郑重也有悲恸得起伏,他敬礼的手指上有扭曲翻开的皮肉,瘦弱的身体即便努力站直了,也并不像一名士兵,但这中间又似乎有着比士兵更加执着的东西。

    宁毅也向他敬了一个礼,他严肃地看着他,如此过了许久,方才将手放下。

    “我一路上都在想。你做出这种事情,跟戴梦微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弟子……”汤敏杰只是眨了眨眼睛,随后便以平静的声音做出了回答,“我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汤敏杰……认罪,伏法。另外,能够回到这里接受审判,我觉得……很好,我感到幸福。”他眼中有泪,笑道:“我说完了。”

    “……”宁毅沉默片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那就坐下吧。”

    汤敏杰坐下了,夕阳透过打开的窗户,落在他的脸上。

【复盘】说说过去一个月时间阅文事件的来龙去脉

    关于最近发生了什么,关于55所谓断更节的看法,之前承诺过做一次复盘,都在这里了。**************

    ——记这次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运动”

    2020年真是魔幻的一年。

    在贸易战的背景下,从新冠在国内的扩散,到往国外的蔓延,再到如今美国的乱局,无论国内还是世界局势似乎都在以周为单位的剧烈变化。

    面对这样的事情,我一度跟家里人说起,还好选择的是网文行业,我们埋头在家里写书,平时就跟隔离差不多,疫情来了,外头局势变化,只有我们似乎还是占了便宜的。谁知道苍天饶过谁,4月27,阅文集团改朝换代,一场突然爆发的合同风波也就此压过来了。

    在整个五月期间,这一场风波其实对每一个阅文的写作者都造成了影响,也有许多的读者义愤填膺,参与进来。在这整个过程里,有我认同的东西,有我不认同的东西,我承诺过事情有阶段性成果后会做一次复盘,今天六月三号,.asxs.的新合同出来了,这个复盘可以开始写。

    当然,事先要说明的是,这整篇文章,依旧是以我个人的视角所做出的解读。我仅仅诚恳地说出我所接触到的事情,说出我的思路和想法,给我的读者做一个参考,具体做出怎样的结论,你们可以自己来。

    **************

    话说从头,4月27,.asxs.改朝换代,程武上位,关于.asxs.可能推行免费的舆论爆发。这件事情关系到所有作者的权益,各种担心在作者群里也迅速膨胀,随之而来的是.asxs.改变了合同为免费铺路的消息,人心惶惶。

    当时我们最为关注的是会否粗暴推行免费措施这件事情,所以我在群里一直打听,修改合同的事情是不是程武的第一个动作。我在五月二号的那篇微博里说过,倘若是他的第一个动作,我们基本上就可以不用说话了,接下来只能用脚投票。

    但是连续几天的打听,都说程武过去虽然在阅文挂名,但实际上并不管事,而这次阅文的人事改变是非常突然的。后来也听说,实际上接受阅文的那一刻,程武还在北京隔离,五月六号恳谈为什么定在北京,因为他实际上还没有在成为老总之后踏进过上海阅文一步——那么,关于他会不会粗暴推行合同的事,或许就能有点转机。

    在这个过程里,外界的舆论迅速膨胀,中心点从免费的事情变成了合同上的问题,那份合同是非常糟糕的,所有人看了都会生出火气来,当然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接触到合同,作者最关注的还是免费这一块的问题,在了解了粗暴推行免费的可能不大之后,我还松了一口气。

    但合同的细节跟免费这波的怨气缠在一起,越闹越大,我们也开始了解到一些合同的细节。我们有一个群,大概是三十多个白金在里头,五月二号那天我们就聊:“真的有这么苛刻的条件在里面了吗?”我说:“如果是这样的条件细节,我们得表态反对啊。”其余人也都赞成,妖夜出来说:“你写一篇,我用湖南网协发。”我说写不了公文,只能写自己的态度。当时乌贼出来提醒:“先不忙着写,我们先把真正的合同找到,看了再说。”

    然后找到了合同。

    (有很多人刻意挑动矛盾,说什么白金大神跟普通人签的合同不一样,但事实上,当时群里两个白金,都已经签了新合同,后悔得跟孙子一样。)

    我们看完了合同,挑出了其中问题最大的几个点,然后我去写了五月二号的那篇微博。

    作为我个人来说,我是比较鸡贼的,一方面我要反对这个合同,另一方面,当时阅文内部的局面也很紧张了,在了解到合同并非程武的意思以后,我希望能让他们有个台阶,希望阅文一方能借坡下驴,让程武这个新老总来当“包青天”,把合同改掉,那就皆大欢喜。而且,我认为这种形式的表态,更能让合同仍在阅文的白金与大神们出来表达自己的立场:我们反对合同,要做出修改。

    当然,在这中间,乌贼是更坦率的,当时他直接点出合同里的问题,骂了出来。.asxs.白金当中除了他,恐怕也很难有谁能在合同在身的情况下,这样坦率的骂了。

    当时我们是这样的考虑,后来就有.asxs.的编辑过来,说他们也着急好几天了,不知道具体怎么回应舆论比较好。再接下来是蛤蟆联系上了程武,把我们的微博也转了过去,他在暗地里实际上已经在程武那边提了不少意见,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后来自我调侃“南海圣蛤”,源自于此。

    就在5月2号当晚,阅文做了决定,下了这个坡,一方面承诺恳谈、修改,另一方面,澄清了合同不是自己的锅,我们多少松了口气。但是接下来,关于55断更节的舆论迅速膨胀,对恳谈的抵制也愈演愈烈。

    5月3号,胡说找到我邀请我去北京的恳谈会,我第一时间拒绝了,原因在于我临场表达能力实际上是非常弱的,我可以在整理逻辑后写出几万字的文章来,但要我现场表达,我通常会因为脑子动得太多而大汗淋漓。拒绝之后的5月4号,外头的骂恳谈会的舆论已经不成样子,说什么工贼,说要把人钉在耻辱柱上,我又去找了胡说,说我跟乌贼一样去上海,有他正面表达,我就凑数了。当然上海的恳谈会至今没举行,这中间也有一些事情,我们到文章的后头再说。

    我们跟很多人的分歧都在55这天,很多人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抵制所谓的55断更节。这中间我们首先说些细枝末节上的考虑,很多人认为这是一场正义而自发的“群众运动”,但事实上,这次舆论膨胀的速度并不寻常,有圈内资深的老编辑说,这次舆论膨胀的速度,是从百度魏则西事件后我见过最快的,操盘的人很厉害。而5月2号才承诺56恳谈,接下来55断更的舆论和细节都迅速完善,在这里我基本是倾向于友商已经入场的,即便一开始没有他们,五月里他们也该到位了。

    当然,是否存在友商,我们先抛开,我说了,这是细枝末节上的考虑。我们抛开这些,谈谈55断更,到底是个什么性质的事情。

    众所周知,国家这些年对网文很重视,虽然在理论发展上相对缓慢,导致国家并不知道该如何正确使用它的力量,但是在文学圈,上头对网文的重视度每年都在增加。这样的情况一度让传统文学很困惑,他们认为自己才是文学啊,为什么上头对网文拨款那么慷慨,对文学的扶持却不大呢?

    这件事说白了吧,国家的扶持,看中的是网文的影响力,没有影响力,触及不到读者的文学,为什么要投钱呢。我们撇开文学,把它当成媒体、传播学来看待,整个逻辑就一目了然了。

    网文基本可以视为一种媒体,因为我们随时都在触及规模巨大的读者群,当然我们并不随意输出我们的看法,我们是服务行业,但是我们又有媒体的潜力,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要表达一种立场,它真的会迅速地下沉到我们的读者群体当中。

    尤其是“抵制阅文”这种粗暴简单的立场。

    55这天,有许多的白金、大神,甚至是平时都没有更新的作者,跑出来更新了,有些人破口大骂工贼,认为他们没出息,那么,稍微想一想,如果这一天大家真的断了,会怎么样?

    如果这一天,所有的作者都直接出来表态“抵制阅文”了,大家认为接下来的5月6号会是什么样子?你们真以为这是一场示威吗?

    不,5月6号开始,“抵制阅文”将会变成读者圈子里无可阻挡的巨大潮流。“为了支持作者,我不在.asxs.看书了”“作者你快跳槽,你跳到哪里我去哪里”。

    .asxs.真正的生命力在哪里?就在于庞大的正版付费读者群。而55断更节,是试图将作者对.asxs.的愤怒,直接沉降到所有读者群体当中的一步棋。有人说它意义很积极,它有很大的作用,没错,它的威力和作用,远比大家想象的大,即便在这次这样的规模下,.asxs.的读者体量、活跃度,恐怕都已经下降了百分之二十,如果所有的头部作者都带头闹,这不是静坐,这是核弹。

    这就是我一直说的,有个厂方很霸道,工人闹起来了,厂方决定跟工人谈,而一群义士冲进来说:“资本家信不得。”“你们要更加坚决,要破坏更多东西”的砸厂房的故事,这些砸厂房的人当中,还会有隔壁保卫科成员的身影。

    5月2号已经承诺要谈,谈的时间就是5月6号,而断更节就定在55,就因为他们直接认定了“资本不会妥协”,所以冲进来要让所有作者死,这些人是什么人?靠.asxs.吃饭的人是极少的,那些义愤填膺到这个程度的,或者是外站的作者,或者是在.asxs.反正吃不上饭的扑街,或者是站在外头的热心人。

    5月4号我就在好几个几百作者的群里说这个道理,55我不会断更,我一定更新,如果你们指着接下来不在.asxs.了,你们就断,这一波如果头部作者断了,那就不是断更节,直接跳槽节就可以了。

    55这天,群里的管理员原本也想要响应的,我在管理员比较多的盟主群里跟他们说了这些。我一定会更新,但我也不会用这个道理公开抵制断更节,因为我同样信不过程武,虽然断更定在55这天是一利百害,但既然百害已经无法阻止,这中间的一利,我就不去尝试消解掉它了。

    在当天,甚至我的一些读者,都无法理解我更新,有的可能已经不看我的书,我当时如果跟他们说这些,他们中的很多会明白过来。但我后来又想,人在世界上会遇上老虎,既然遇上了这样的风波,就必然会流失一部分的东西,姑且当成战损就好。

    55之后,我只旁敲侧击地说过一些话,我虽然反对55,但我一直没有正面的谈论和拆解它中间的问题,原因也就在于给程武的压力必须要保持,一些人要闹,甚至要瞎闹,那就让他们闹,他们一直闹,友商就一直都有煽动的可能,保持这样的可能,程武才不会掉以轻心。

    话说回来,如果断更定的是515,那真是件好事,我当时就会直接出来双手赞成。

    但定在55,那就是一帮狗娘养的推手,煽动了一批热心人的故事。它在厂方已经同意谈的背景下,砸掉了百分之二十的厂房,当然这一批砸厂房的人也会说,程武之所以有今天的让步,全是他们的功劳。这中间,到底是谁的原因,就实在难以说清楚了。

    55是许多人心中最大的疑惑所在,他们并不明白作者为什么在那天更新,对于旁观者来说,慷慨激昂不顾一切的斗争会让他们热血沸腾,但在.asxs.的作者这边呢?背景是什么?

    有成千上万的作者靠它吃饭,他们并不都是月收入几万几十万的大作者,他们有的吃全勤,有的靠订阅养家,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出息,但阅文的这些工资,确确实实是他们每个月不可缺少的生活费。阅文今天很霸道,阅文的过去也很霸道,但是综合起来,阅文在所有的网站当中,又是分数最好的一个。

    虽然这最好的分数,可能只有60分。

    情绪爆发了,作者会希望在这60分的基础上,争取到65分,可能私下里还有心思,如果争取不到,继续60也好,反正比其他网站好,对吧?而资本家想要把60分的.asxs.做成55分的,他们获得更多的利益。双方如此博弈,这个时候,一群热心人来了,他们一开始也想为作者争取到65分,但接下来,他们对慷慨激昂不顾一切的**就压倒了理性,他们大肆引用过去的革命宣言,他们在博弈还没开始的时候,就认定了“资本家绝不妥协”这个判断,他们去中心化,他们不设任何止损点。这中间可能还存在了友商的煽动,他们迅速地将斗争的心理预期降为零分:如果阅文不后退,大家就一起死好了!

    如果我们冰冷地看待这一切——把它当成一项单纯的群众运动来分析,55之前,所有反抗者的利益诉求是一致的,但是到了55,被人煽动的且大多没有利益牵扯的激进派,开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扩大事态,这就导致了两方抗议人群的分裂。

    激进派们将过去革命时期的口号拿到今天来大声呼喊,拿着革命时期你死我活的判断当成今天的判断。他们认定资本家绝不妥协,认定必须要用掀开屋顶的气势去争取开窗的权力,他们将剥削者定义为“主人”,将作者定义为“奴隶”……然而回头看看,今天真的到了这种程度了吗?倘若真到了这个程度,我们需要的是一场革命。

    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一个本质是:我们与资本将长期博弈也将长期共存。

    这些日子里,当我们询问那些盲目瞎背鲁迅语录的人们“请问你们做的什么工作?请问你认为自己受到了剥削吗?”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进行了正面回答。为什么呢?我们的国家正在利用资本的好处,我们也承受了许多资本的害处,我们希望在长期的博弈当中能够制约它的一部分害处。这样的事态与当年革命时期采取的方法论,是绝不一样的。

    你们做什么工作?

    你们受到过剥削吗?

    其实大家或多或少都在承受它。

    但今天我们的国家是七十年的国家,资本的发展才三十年,我们还没有到积重难返、哪边都不能妥协的程度。我们承受着一定的剥削,我们也在过自己的日子,我们的日子甚至蒸蒸日上,好,今天你的公司一个问题被挑出来了,你也会参与反抗,这个时候,我拿着革命语录来帮助你,告诉你你的公司绝不可能妥协,为你烧一把火,你怎么想?你不敢烧火,我说你是奴隶,你怎么想?

    即便是在革命时期,人们也是在跟资本或者政府数度协商过后不成的基础上才将心理预期降为零的。

    反抗个五天十天,直接将心理预期降为零,且本身没有利益牵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就是历史上所谓的“流氓无产者”。

    **************

    5月6号开完了北京的恳谈会,恳谈会的过程其实也有问题,肘子跟蛤蟆都跟我破口大骂过。

    在随后的5月份里,.asxs.的技术和运营也出过两次问题,因为局势紧张,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很紧,所以在整个过程里,许多的作者找着编辑破口大骂,我甚至也在编辑面前说过55没断更,6月也可以断这种话,甚至我还故意煽动过作者的情绪,胡说找我聊,我说这次.asxs.做不好,作者会发飙,会崩盘,这种局面,还是越紧张越好,免得程武不当回事。

    在这中间,其实出力最大的,是阅文原本的这些老编辑,胡说、314、安逸、雪夜、叮咚……是他们夹在中间,一方面在作者破口大骂时要出来平息事态,另一方面又要把诉求往程武那边传过去。

    蛤蟆也是夹在中间的人,当然他并不在乎这些,5月初他打电话自我调侃是“南海圣蛤”,如果他是指着左右逢源,他只需要往民粹的方向多煽动,就能被许多人所喜欢,但其实啊,他讨厌傻子,所以后面看见那些变了质的家伙,也就破口大骂了。

    今天63,新合同出来,当中一些性质非常恶劣的陷阱已经去掉了,当然还是会有不满意的,譬如说我不给版权给你,你不给我推荐怎么办。在这中间我们需要期待的是友商,如果有足够厉害的友商,还能给予一个好一点的合同,.asxs.当然也得跟上去。而目前在整个网文圈,纵横的合同是不错的,但由于前期的一些操作,他们的读者池不够深,这又是它的弱点。你看,我甚至愿意在这里广告一下,有竞争,对所有作者都是利好。

    尽管今天.asxs.的合同有所收敛,但在往后的日子里,在大趋势上,他们当然又会慢慢收紧,这样的博弈,会一直存在。不仅在网文圈,甚至在我们的人生里,读者们的事业上,也会贯穿始终,倘若将来有一天你要反抗,该怎么玩呢?

    就如同我三番四次说的那样,一边是阅文,一边是友商,一边是作者,还有一边是被煽动的热心人,在复杂的博弈中,到底怎么样才有可能让作者拿到一点好处呢?这个问题会贯穿我们人生的始终。

    有一点是确定的。

    没有任何极端的态度可以从头到尾都正确。

    4月27开始,到55,起来呼吁和反对的人们是正确的,这背后或许还有友商的推动,没有这样的博弈,后来的一切都无从说起。但是到了55,许多人变成了被有心人煽动的热心人,然后逐渐发展,他们把最初的立场和面子挂了钩,到后来,就单纯变成为面子而战了,他们会为某某作者没站在他们那一边而义愤填膺,义愤填膺以后他们想要砸掉所有人的利益,这些天的龙空论坛上,就是这样的气氛。事实上,这也是一切所谓“去中心化”运动的必然演变过程,最终,只有最极端的人会留在这种运动的中心。

    如果看不懂这些,我们姑且可以用目的来讨论它,最初大家说的都是为作者讨回利益,区区一个月的时间,慷慨激昂者们已经全然不在乎作者的利益了,他们的舆论倾向变成了大不了一起死,甚至恨不得阅文死、作者死,这是因为后头的事情,跟他们的面子挂钩了。

    他们做的事情变化了吗?没有,他们从头到尾都在用一样的方式进行“反抗”。

    这就是屁股论的问题。

    他们很希望自己一直是正义的,但是倘若你没有分辨事情各个阶段的能力,那你所做的一切反抗,最好的结果都只能是“大家一起死”。你们想要这样的人为你们的利益而抗争吗?

    这是我所见到的阅文事件的全过程。在整个过程中,你们会说我的立场摇摆不定,我不信任资本家,我同样不信任盲目的群众,我有时候反对阅文,有时候为阅文的事情降温,我知道编辑的立场与作者的立场基本一致,但我也在作者群里煽动作者跟编辑施压……如果说这一切行为的理由,我希望在这场复杂的博弈中,作者获得利益的可能性,最终能够稍微大一点。我不是这场事情中的关键人物,但我也只能使出这么些的力气来。

    感谢55之前以及55之后的一切为作者利益理性抗争过的朋友,感谢原本在.asxs.的老编辑们,感谢蛤蟆、肘子、乌贼……也得感谢程武,他终于让了步,让大家都能有这么一个台阶下。

    ***************

    ps:资本不是好人。56的恳谈,虽然蛤蟆肘子提出了很多具体要求,但实际上出现了一些问题,导致这场恳谈走过场的意义居多。既然眼下有了个好结果,具体的便不再多谈。当然是有些问题的。

    ps2:整个5月份当中,为了应对断更节之后的影响,.asxs.的技术和运营方面出过两个问题,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感觉。这让我想起几次跟宝剑锋、意者他们吃饭的时候,即便是在外头旅行、社交,他们都会拿着手机在任何事情的空隙当中看.asxs.的网文,即便是有几十亿身家之后,他们仍然这样做。这就是.asxs.最初的五位在网文圈最大的优势。

    ps3:希望大家能从中真正获得一些有用的感悟,我写了书,里头有“文人的尺,武人的刀”,尺子从来让人纠结,而刀让人觉得爽利,可是在我们人生当中,只有最极端的情况下,我们需要用那把刀,而百分之九十九的范畴里,我们要用的都是尺子,这把尺子,跟辩证唯物论很有关系。

    就说到这里。

    (顺便为公众号“xiangjiao1130”打个广告,那里面多几张图片)

第一〇一七章 振兴二年 夏季(上)

    武振兴二年,五月初,晋地。

    威胜城东门外,新的官道被开拓得很宽。

    这条晋地难得一见的宽敞道路从去年九月间开始建设,沿着城外的丘陵、山地朝东延绵十余里,随后在一处名叫梁家河的地方停下来,拓宽了原有的村落,依山傍河建起了新的城镇。

    仿佛是跟“西”“南”之类的字句有仇,由女相亲自监督建起的这座城镇被起名叫“东城”。

    五月初,这边的一切都显得紧张而忙乱。往来的车马、商队正在城市内外吞吐着大量的物资,从西侧入城,拱卫的城墙还不曾建好,但已经有了望楼与巡视的军队,城市之中被简单的道路分割开来,一处处的工地还在热火朝天的建设。间有棚屋聚起的小居民区,有看来杂乱的市场,小商贩们推着车辆挑着担子,到一处处工地边送饭或是送水……

    从去年的下半年开始,关于西南大会的消息,逐渐席卷了整个天下。

    能够丰富说书人口中谈资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不过是这些信息中的细枝末节。华夏军几乎“全面开放”的举动在此后的时间里几乎波及到了江南、中原包括士农工商在内的所有人群。一个靠着格物之学击溃了女真的势力,竟然开始豁达地将他的成果朝外出售,触觉敏锐的人们便都能察觉到,一波巨大浪潮的冲击,即将到来。

    就如晋地,从去年九月开始,关于西南将向这边出售冶铁、制炮、琉璃、造纸等各项工艺的消息便已经在陆续放出。西南将派出使节团队传授晋地各项工艺,而女相欲建新城容纳众多行当的传闻在整个冬天的时间里不断发酵,到得开春之时,几乎所有的晋地大商都已经蠢蠢欲动,聚集往威胜想要尝试找到分一杯羹的机会。

    往日里晋地与西南相聚遥远,那边精美的器玩、玻璃、香水、书籍甚至是兵器等物传到这里,价值都已翻了数十倍有余。而一旦在晋地建起这样的一处地方,方圆数百里甚至上千里内做工做好的器物就会从这边输送出去,这中间的利益没有人不眼红。

    于是借着这一波风潮,东城尚未开工,楼舒婉便将其中的不少利益做了天价分配出去。除了军工方面并不出让以外,其余的玻璃、香水、织造、书籍、罐头等所有民生甚至奢侈品产业都慷慨地分割给所有人。首先由华夏军的老师教出第一批晋地的师傅,建成最重要的示范作坊,而后各家出人学习,随后再大规模的铺开各自的生意。

    这几乎等同于政府出面为各家各户引进技术,巨大的利益调动了所有人的积极性,城东道路建设的后期,晋地的各个大族、商家几乎就都已经参与了进来。他们自行组织了人员,调动了物资,源源不断地朝新建设的城镇这边输送着力量,这样大规模的人员调动与其中表现出来的积极性,甚至令得不少晋地官员都为之咋舌。

    而与此同时,楼舒婉这样的慷慨,也使得晋地绝大部分士绅、商贾势力形成了“合利”,关于女相的褒美之词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内于晋地上下节节攀升,往日里因各种原因而导致的刺杀或是非议也随之减少大半。

    毕竟在私下里,关于晋地女相与西南宁魔头曾有一段私情的传闻从未停止过。而这一次的西南大会,亦有消息灵通人士偷偷对比过各个势力所获得的好处,至少在明面上,晋地所获得的利益与最为财大气粗的刘光世相比都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过之。在众人看来,若非女相与西南有这样深厚的交情在,晋地又岂能占到如此之多的便宜呢?

    流言是这样传,至于事情的真相,往往盘根错节得连当事人都有些说不清楚了。去年的西南大会上,安惜福所带领的队伍确实取得了巨大的成果,而这巨大的成果,并不像刘光世使团那般付出了巨大的、结结实实的代价而来,真要说起来,他们在女相的授艺下是有些耍流氓的,基本是将过去两次帮助刘承宗、梁山华夏军的情分当成了无限使用的筹码,狮子大开口地这个也要,那个也要。

    宁毅最终还是哭笑不得地答应了大部分的要求。

    在他与旁人的认真交谈中,透露出来的正经原因有二:其一固然是看着对梁山队伍的情分,做出投桃报李的报恩行为;其二则是认为在天下各个势力当中,晋地是代表汉人反抗得最有精气神的一股力量,因此即便他们不提,许多东西宁毅原本也打算给过去。

    当然这第二个理由极为私人,由于保密的需要并未广泛传开。在晋地的女相对这类传言也笑盈盈的不做理会的背景下,后世对这段历史流传下来多是一些花边新闻的状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由各家各户出力建设的东城,首先成型的是位于城市东侧的军营、住宅与示范工厂区。这并非是各家各户自己的地盘,但对于首先出人分工建设这边,并没有任何人发出怨言。在五月初的这一刻,最为要紧的冶铁厂区已经建起了两座实验性的高炉,就在最近几日已经点火开炉,黑色的烟柱往天空中升腾,不少过来学习的铁匠师傅们已经被投入到工作当中去了。

    城镇东北面,靠着附近山丘、有一条小溪流过的区域,有与军营相连的居住、学习区。眼下住在这边的首先是从西南过来的三百余人的使节团,这中间包含了百余名的匠人,二十余位的老师,以及一个加强连的华夏军护送军队。使节团的团长名叫薛广城。

    除华夏军的众人外,大量从晋地挑选上来的匠人、以及思维灵活的年轻士子都已经聚集在了这边。作坊开工之前,这些匠人、士子都要受到一轮包括数学、物理学、化学在内的格物学知识的教导,这是为了将基本原理教给他们之后,希望他们可以举一反三,同时也尝试在这些匠人当中筛选出部分可以成为研究者的人才,令格物学的循环,能够不停前进。

    这类格物学的基础教导,华夏军开价不低,甚至于刘光世那边都没有购买,但对晋地,宁毅几乎是强买强卖的送过来了。

    这中间也包括分割军工之外各项技术的股份,与晋地豪族“共利”,吸引他们共建新工业区的大量配套计划,是除福建新朝廷外的各家无论如何都买不到的东西。楼舒婉在见到之后虽然也不屑的嘟囔着:“这家伙想要教我做事?”但随后也觉得双方的想法有不少不谋而合的地方,经过因地制宜的修改后,口中的话语变成了“这些地方想简单了”、“实在儿戏”之类的摇头叹息。

    下午时分,北面的学习区内人群聚集,十余间教室之中都坐满了人。东首第一间课堂外的窗户上挂起了帘子,卫兵在外驻守。教室内的女老师点起了蜡烛,正在讲课之中进行关于小孔成像的实验。

    “……最先做出这一实验的,其实是先圣墨子,他在《墨经》中对这样的事情就有描述,说‘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其意思是……通过这些看起来平常的物理学、光学实验,我们可以得出一些有用的道理,最后就是因为这些道理,我们造出了在战场上用的千里镜,甚至在将来,我们可能可以早出几千里、甚至万里镜来……在西南,可以用来看月亮的大千里镜,其实就已经造出来了……”

    这女老师的样貌并不漂亮,只是话语温暖而清晰,听来分外有条理。而这一刻坐在下方最前端的,赫然便是一袭青色长裙、即便坐在那儿都显得气势凛然的女相楼舒婉,在史进与安惜福的陪同下,她饶有兴致的看完了这样的实验,甚至在做出了“月亮上有些什么,看见嫦娥了吗”这样的提问。

    女老师随后结合“天圆地方说”谈起了大地是个球、月亮也是个球之类的新奇话语,一群匠人与士子听得啧啧称奇。楼舒婉在听到月亮上没有嫦娥与兔子后多少有些沮丧,之后问西南的千里镜是不是做得还不够好,看得还不够清楚,女老师也只好点头说是。

    “想来是这样了。”楼舒婉笑着说道。

    大致听完了这节课,楼舒婉、史进、安惜福等人从课堂里出去,方才参与听课的一些年轻官员也跟随了过来。楼舒婉与安惜福说起宁毅。

    “……我记得多年以前在杭州,圣公的军队还没打过去的时候,宁毅与他的妻子檀儿过来游玩,城里一户官家的小姐妹整日关在家中,郁郁寡欢,众人束手无策。苏檀儿过去探望,宁毅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送过去一盒蚕,过不多久,那小姐妹每日采桑叶,喂蚕宝宝,精神头竟就上来了……”

    她冷冷笑了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后来宁毅操纵人心,屡有建树,外人称他心魔,说他洞彻人心至理,可如今看来,格天地万物之理才是他想要的,何止于人心呢。”

    她在课堂之上笑得相对和善,此时离了那教室,脚下的步伐迅速,口中的话语也快,不怒而威。周围的年轻官员听着这种大人物口中说出来的往昔故事,一时间无人敢接话,众人走入不远处的一栋小楼,进了会客与议事的房间,楼舒婉才挥挥手,让众人坐下。

    “这位胡美兰老师,想法清楚,反应也快,她平素喜欢些什么。这边知道吗?”楼舒婉询问旁边的安惜福。

    安惜福点点头,将这位老师平素里的爱好说出来,包括喜欢吃什么样的饭菜,平日里喜欢画作,偶尔自己也动笔画画之类的讯息,大致罗列。楼舒婉望望房间里的官员们:“她的出身,有些什么背景,你们有谁能猜到一些吗?”

    “必是饱学之家出身……”

    “父辈必有大儒……”

    众官员相继说了些想法,楼舒婉朝安惜福挑挑眉,安惜福看看众人:“此女农户出身,但自小性情好,有耐心,华夏军到西南后,将她收进学堂当老师,唯一的任务便是教导学生,她不曾饱读诗书,画也画得不好,但传道授业,却做得很不错。”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众人面面相觑,楼舒婉笑着将手指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敲打了几下,但随即收敛了笑容。

    “我们过去总以为这等才思敏捷之辈必定出身饱学,就如同读四书五经一般,先是死记硬背,待到人到中年,见得多了、想得多了,才学会每一处道理到底该如何去用,到能如此灵活地教学生,可能又要年长几分。可在西南,那位宁人屠的做法全不一样,他不逼人读四书五经,教授知识全凭实用,这位胡美兰老师,被教出来就是用来教书的,教出她的法子,用好了几年时间能教出几十个老师,几十个老师能再过几年能变成几百个……”

    “你们是第二批过来的官,你们还年轻,脑子好用,虽然有些人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有些之乎者也,但也是可以改过来的。我不是说旧法子有多坏,但这边有新办法,要靠你们弄清楚,学过来,所以把你们心里的圣贤之学先放一放,在这里的时间,先虚心把西南的法子都学清楚,这是给你们的一个任务。谁学得好,将来我会重用他。”

    楼舒婉环顾众人:“在这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你们都是咱们家最好的年轻人,饱读诗书,有想法,有些人会玩,会交朋友,你们又都有官身,就代表我们晋地的面子……这次从西南过来的师傅、老师,是我们的贵客,你们既然在这里,就要多跟他们交朋友。这边的人有时候会有疏忽的、做不到的,你们要多留意,他们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办法满足他们,要让他们在这里吃好、住好、过好,宾至如归……”

    “这件事情最终,是希望他们能够在晋地留下来。但是要大方一点,可以殷勤,不要龌龊,不要把目的看得太重,跟华夏军的人交朋友,对你们往后也有不少的好处,他们要在这里待上一两年,他们也是人杰,你们学到的东西越多,往后的路也就越宽。所以别搞砸了……”

    “……当然,对于能够留在晋地的人,咱们这边不会吝于奖赏,官位名利应有尽有,我保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甚至于在西南有家人的,我会亲自跟宁人屠交涉,把他们的家人安全的接过来,让他们不用担心这些。而对于办成这件事的你们,也会有重赏,这些事在往后的时日里,安大人都会跟你们说清楚……”

    关于拉拢使节团的事情,在来之前实际上就已经有流言在传,一种年轻官员相互看看,相继点头,楼舒婉又叮嘱了几句,方才挥手让他们离开。这些官员离开房间里,安惜福才道:“薛广城近来将这些华夏军人看得很严,一时半会恐怕难有什么成果。”

    楼舒婉笑了笑点头:“时间还长,慢慢来吧,薛广城不简单的,当年直接在汴梁绑架了刘豫,送走刘豫之后还孤身折返汴梁,用什么小王爷完颜青珏当筹码,换了汴梁满城人的性命,最后自己还活下来了。这种人啊,不比展五好对付,现在他跟展五狼狈为奸,就更加嚣张了。你在这边,要看着点,最忌他们鲁莽行事,反倒惹人讨厌。”

    “那为何要此时跟他们点清楚这些事?”

    “这件事要大气,消息可以先传出去,没有关系。”楼舒婉道,“我们就是要把人留下来,许以高官厚禄,也要告诉他们,就算留下来,也不会与华夏军交恶。我会光明正大的与宁毅交涉,如此一来,他们也少许多忧虑。”

    “宁毅那边……会答应?”

    “他既然能把人送过来,那就一定有心理准备。他是个商人,喜欢做买卖,只要这些人自己点头,我确定西南那边一定可以谈。至于这边,可以多动动脑筋,美人计也可以使嘛,他们来这边几年的时间,身边无人照顾,谁家的女子知书达理的,可以见一见,你情我愿,不会辱没了谁……另外还有那位胡老师,她在西南有家人,但独自一人在这边要待这么长时间,说不定空闺寂寞……”

    楼舒婉说着话,安惜福原本还在点头,说到胡美兰时,倒是微微蹙了蹙眉。楼舒婉说到这里,随后也停了下来,过得片刻,摇头失笑:“算了,这种事情做起来缺德,太小气,对没有家室的人,可以用用,有家室的还是算了,顺其自然吧,可以安排几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与她交交朋友。”

    微风吹动房间里的窗帘,下午的阳光从窗口渗进来,楼舒婉说着这些事情,目光之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她的脑中想起多年前在杭州时候的自己,如今出口的,却只有那句太小气了。微微的,发丝抚动的唇畔便有着些许的叹息……

    下一刻,她眼中的复杂散去,目光又变得明净起来:“对了,刘光世对中原蠢蠢欲动,可能不久之后便要发兵北上,最终应该是要拿下汴梁以及黄河南边的所有地盘,这件事已经明朗了。”

    “去年在成都,许多人就已经看出来了。”安惜福道,“咱们这边首先接收的是使节团,他那边接收的是西南造出的第一批军械,如今兵强马壮,准备动手并不出奇。”

    楼舒婉一笑:“他要北上,尹纵、邹旭这些人就开始着急了,毕竟邹旭叛出华夏军,这次西南的买卖,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占到。宁毅也是狠,私下里跟刘光世表态,若能将邹旭打垮,人交到华夏军,过去付的钱可以返一到两成。这笔买卖不小,刘光世摩拳擦掌呢。”

    安惜福听到这里,微微蹙眉:“邹旭那边有反应?”

    “算你聪明。”楼舒婉道,“他想要跟我合作,买些东西回去应急,详细的事情,他愿意亲自来晋地跟我谈。”

    安惜福看着她,楼舒婉道:“我答应了。”

    “邹旭是个人物,他就不怕我们这边卖他回西南?”

    “为什么要卖他,我跟宁毅又不是很熟。杀父之仇呢。”楼舒婉笑起来,“而且宁毅卖东西给刘光世,我也可以卖东西给邹旭嘛,他们俩在中原打,我们在两头卖,他们打得越久越好。总不可能只让西南占这种便宜。这个生意可以做,具体的谈判,我想你参与一下。”

    安惜福点头,随后又望望屋外学校的那边:“不过,如今我们毕竟在建这边,若是华夏军发出抗议……”

    楼舒婉洒然一笑。

    “那就让宁毅从西南写信来骂我咯。谁怕谁?”

    **************

    下午的日光渐斜,从窗口进来的阳光也变得愈发金黄了。楼舒婉将接下来的事情桩桩件件的安排好,安惜福也离开了,她才将史进从外头唤进来,让对方在一旁坐下,随后给这位跟随她数年,也保护了她数年安全的侠客泡了一杯茶。

    “史先生,近来看你有心事,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史进在她身边,这些年来不知道救了她多少次的性命,因此对这位大侠,楼舒婉一向尊重。史进微微蹙眉,随后看着她,笑了笑。

    “江湖上传来一些消息,这几日我确实有些在意。”

    “可以说给我听吗?”

    “我这几年一直在寻找林大哥的孩子,楼相是知道的,当年沃州遭了兵祸,孩子的去向难寻,再加上这些年晋地的情况,许多人是再也找不到了。不过最近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大和尚林宗吾最近在江湖上行走,身边跟着一个叫平安的小和尚,年纪十一二岁,但武艺高强。正巧我那林大哥的孩子,原本是起名叫穆安平,年纪也恰巧相当……”

    楼舒婉点点头:“史先生觉得他们可能是一个人?”

    “当年打探沃州的消息,我听人说起,就在林大哥出事的那段时间里,大和尚与一个疯子比武,那疯子乃是周宗师教出来的弟子,大和尚打的那一架,险些输了……若真是当时家破人亡的林大哥,那或许便是林宗吾后来找到了他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存的是什么心思,或许是觉得颜面无光,绑架了孩子想要报复,可惜后来林大哥传讯死了,他便将孩子收做了徒弟。”

    “确实有这个可能。”楼舒婉轻声道,她看着史进,过得片刻:“史先生这些年护我周全,楼舒婉此生难以报答,眼下关系到那位林大侠的孩子,这是大事,我不能强留先生了。若是先生欲去寻找,舒婉只得放人,先生也不必在此事上犹豫,如今晋地事态初平,要来行刺者,毕竟已经少了许多了。只希望先生寻到孩子后能再回来,这边必定能给那孩子以最好的东西。”

    傍晚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划过房间,楼舒婉笑着说起这事,光明磊落。史进看着她,随后也磊落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这边的事情更加要紧,孩子我已托人去找,只是这几日想起这事,难免心有所动罢了。我会在这里留下,不会走的。”

    楼舒婉站在那儿偏头看他,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她弯弯膝盖,拍拍胸口,眼睛都笑得用力地眯了起来,道:“吓死我了,我刚才还以为自己可能要死了呢……史先生说不走,真太好了。”

    她极少在旁人面前露出这种俏皮的、依稀还带着少女印记的神色。过得片刻,他们从房间里出去,她便又恢复了不怒而威、气势凛然的晋地女相的风范。

    这是忙碌的一天,接下来她还有不少人要见,包括那位难缠的华夏军使团长薛广城。但此时的楼舒婉,即便是与西南的那位宁先生对峙,似乎都已不会落于下风。

    当然,他们也已有好久好久,不曾见过了……

    再见的那一刻,会怎样呢?

    她有时候也会想想这件事。

    或许……都快老了吧……

    但她,还是很期待的……

第一〇一八章 振兴二年 夏季(中)

    黄河岸边,名叫昆余的镇子,衰败与破旧混杂在一起。

    原本范围广阔的城镇,如今半数的房屋早已坍塌,有的地方遭遇了大火,灰黑的梁柱经历了风吹雨打,还立在一片废墟当中。自女真第一次南下后的十余年间,战火、流寇、山匪、难民、饥荒、瘟疫、贪官……一轮一轮的在这里留下了痕迹。

    当年前的昆余到得如今只剩下小半的居住区域,由于所处的地方偏僻,它在整个中原十室九空的景状里,却还算是保留住了一些元气的好地方。出入的道路虽然年久失修,但却还能通得了大车,镇子虽缩水了大半,但在核心区域,客栈、酒楼甚至经营皮肉买卖的妓院都还有开门。

    在过去,黄河岸边众多大渡口为女真人、伪齐势力把控,昆余附近水流稍缓,一度成为黄河岸边走私的黑渡之一。几艘小船,几位不怕死的船夫,撑起了这座小镇后续的繁华。

    这期间,也几度发生过黑道的火拼,遭受过军队的驱逐、山匪的劫掠,但无论如何,小小的镇子还是在这样的循环中渐渐的过来。镇子上的居民战乱时少些,环境稍好时,慢慢的又多些。

    振兴二年的夏天,光景还算太平,但由于天下的局势稍缓,黄河岸边的大渡口不再戒严,昆余的私渡便也受到了影响,生意比去年淡了许多。

    五月正值汛期,从这边过江的人更少了。初三这天,镇上的酒楼中客人并不多,附近的熟客在大堂里坐了两桌,最近呆在这边的说书人整理桌椅说着过去一段时间天下间的大事,由于人少,这中年的说书人说得也有些没精打采。

    临近午时,有两道身影沿着镇中央的道路朝这边走来,目的地显然便是这边酒楼的大门。这两道身影一大一小、一胖一瘦,却是穿着破旧僧衣的两个和尚。胖和尚身材高大、形如弥勒,看来有些年纪,背上背有一只包裹;瘦小的和尚却只是一名看来十二三岁的小沙弥。

    眼见这样的组合,小二的脸上便显出了几分烦躁的神色。出家人吃十方,可这等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家又能有余粮做善事?他仔细瞧瞧那胖和尚的背后并无兵器,下意识地站在了门口。

    “两位师父……”

    略有些冲的语气才刚刚出口,迎面走来的胖和尚望着酒楼的大堂,笑着道:“我们不化缘。”

    “我们有钱。”小沙弥手中拿出一吊铜钱举了举。

    小二当即换了脸色:“……两位大师里面请。”

    两名和尚举步而入,随后那小沙弥问:“楼上可以坐吗?”

    “当然可以。”小二笑道,“不过咱们掌柜的最近从北边重金请来了一位说书的师傅,下面的大堂可能听得清楚些,当然楼上也行,毕竟今儿个人不多。”

    昆余有走私的业务,往日里生意好,这边的客人也多,而且走私商人饮酒作乐出手大方,这酒楼大堂的二楼便也有一排桌椅,靠着栏杆,供客人们居高临下的听书看戏。小沙弥显是对那高处的位置感兴趣,此时开了口,那胖和尚就也道:“便去楼上吧。”小二自然不再多说,笑吟吟的陪了两人朝楼上走。

    落座之后,胖和尚开口询问今日的菜单,随后竟然大大方方的点了几份鱼肉荤腥之物,小二多少有点意外,但自然不会拒绝。待到东西点完,又叮嘱他拿三副碗筷过来,看来还有同伴要来这里。

    点单完毕,小二下去了,坐在大堂里的说书人考虑到来了客人,声音稍稍大了些,说的是去年发生在西南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事情。小和尚趴在楼上栏杆边饶有兴致地听。

    如此大约过了一刻钟,又有一道身影从外头过来,这一次是一名特征明显、身材魁梧的江湖人,他面有疤痕、一头乱发披散,尽管风尘仆仆,但一眼看上去便显得极不好惹。这汉子方才进门,楼上的小光头便用力地挥了手,他径自上楼,小和尚向他行礼,唤道:“师叔。”他也朝胖和尚道:“师兄。”

    出现在这里的三人,自然便是天下第一的林宗吾、他的师弟“疯虎”王难陀,以及小和尚平安了。

    这段时日以来,晋地在女真人去后渐渐变得平静,林宗吾带着弟子平安隐居了一段时间,主要是为了牢固平安身上的武艺基础——实战固然能训练应变能力,但平日里的基本功也同样重要。他带着平安从隐居之处出来后,感到晋地渐渐的已没有太多的意思,倒是南方风起云涌,隐约要出大事,最是适合历练,便干脆带了他一路朝黄河岸边过来。

    他这些年对于摩尼教教务已不太多管,私下里知道他行程的,也只有疯虎王难陀一人。得知师兄与师侄准备南下,王难陀便写来书信,约好在昆余这边见面。

    三人坐下,小二也已经陆续上菜,楼下的说书人还在说着有趣的西南故事,林宗吾与王难陀寒暄几句,方才问道:“南边如何了?”

    “剑拔弩张。”王难陀笑着:“刘光世出了大价钱,得了西南那边的第一批军资,欲取黄河以南的心思已经变得明显,可能戴梦微也混在其中,要分一杯羹。汴梁陈时权、洛阳尹纵、伏牛山邹旭等人而今结成一伙,做好要打的准备了。”

    “陈时权、尹纵……应该打不过刘光世吧。”

    “刘光世兵强马壮,但汴梁这边,邹旭是个硬点子,他是宁立恒亲手培养出来的人,虽然说是叛了,但练兵用兵很有一手。洛阳、汴梁现在全力扶植他,整个黄河以南的东西就紧着邹旭手上的四万人……他们也是没办法了,过去尹纵算是老大,到得如今,邹旭不耍心眼不搞手段,就凭着手下的人,尹纵和陈时权都得叫他大哥。”

    林宗吾点了点头:“这四万人,哪怕有西南黑旗的一半厉害,我恐怕刘光世心里也要打鼓……”

    “得了西南援助之后,刘光世才没那么胆小。私下里听说,西南的那位也在怂恿刘光世打,好像还说,抓了邹旭,之前他跟西南的所有交易,返回两成。所以刘光世是想要邹旭人头的,不过真打起来,事情也不见得简单,戴梦微那老货,私下里跟刘光世勾结,欲取中原,但在邹旭的事情上,他又希望居中调停,劝说邹旭、尹纵、陈时权他们投降,各方结盟,共抗西南。所以啊,会打成什么样,现在也说不清楚。”

    王难陀顿了顿:“但不论如何,到了下半年,必然是要打起来了。”

    林宗吾点头,此后又说了两句,楼下的大堂又有人进来。这一批人共有八位,皆是扛着刀枪兵器、样貌嚣张的绿林人士,为首的那人衣着贵气光鲜,手握长刀,三角眼,面目阴鸷,看来当是昆余本地的黑道人物,与老板很是熟悉。

    呼呼喝喝的八人进来之后,环顾四周,先前的两桌皆是本地人,便挥手挑眉打了个招呼。随后才见到楼上的三人,其中两名扛刀的痞子朝楼上过来,大概是要检查这三个“外地人”是否有威胁,为首的那三角眼已经在距离说书人最近的一张方桌前坐下,口中道:“老夏,说点刺激的,有女人的,别老说什么劳什子的西南了。”

    “哎、哎……”那说书人连忙点头,开始说起某个有大侠、侠女的绿林故事来,三角眼便颇为高兴。楼上的小和尚倒是抿了抿嘴,有些委屈地靠回桌边吃起饭来。

    两名痞子走到这边方桌的旁边,打量着这边的三人,他们原本或许还想找点茬,但看见王难陀的一脸凶相,一时间没敢动手。见这三人也确实没有显眼的兵器,当下耀武扬威一番,做出“别闹事”的示意后,转身下去了。

    “江南怎么样?”林宗吾笑着向王难陀询问。

    “公平党声势浩大,如今一日千里,手下的兵将已超百万之众了。”王难陀说着,看看林宗吾,“其实……我这次过来,也是有关系到公平党的事情,想跟师兄你说一说。”

    “我就猜到你有什么事情。”林宗吾笑着,“你我之间不必避讳什么了,说吧。”

    “公平党的老大是何文,但何文虽然一开始打了西南的旗号,实际上却并非黑旗之人,这件事,师兄应该知道。”

    “听说过,他与宁毅的想法,实际上有出入,这件事他对外头也是这样说的。”

    “去年开始,何文打出公平党的旗号,说要分田地、均贫富,打掉地主豪绅,令人人平等。初时看来,有些狂悖,大伙儿想到的,顶多也就是当年方腊的永乐朝。但是何文在西南,确实学到了姓宁的不少本事,他将权力抓在手上,严肃了纪律,公平党每到一处,清点富户财物,公开审这些富人的罪行,却严禁滥杀,区区一年的时间,公平党席卷江南各地,从太湖周围,到江宁、到镇江,再一路往上几乎波及到徐州,兵强马壮。整个江南,如今已大半都是他的了。”

    林宗吾微微皱眉:“铁彦、吴启梅,就看着他们闹到如此境地?”

    “临安的人挡不住,出过三次兵,屡战屡败。外人都说,公平党的人打起仗来不要命的,跟西南有得一比。”

    “那你想说的是……”

    “公平党声势浩大,主要是何文从西南找来的那套办法好用,他虽然打富户、分田地,诱之以利,但同时约束民众、不许人滥杀、军法严格,这些事情不留情面,倒是让手底下的军队在战场上愈发能打了。不过这事情闹到如此之大,公平党里也有各个势力,何文之下被外人称作‘五虎’之一的许昭南,过去曾经是咱们下头的一名分坛坛主。”

    “你想要我去帮他做事?”林宗吾脸色阴沉下来。

    “师兄,你听我说,许昭南如今手底下人马接近二十万,可他一直以摩尼教的身份为上,对于教中长老,一直礼敬有加。此人擅长练兵、用兵,有一段时间,他说起西南的事。当年的周侗曾经结合毕生所学,为宁毅留下了一套小队人马在战场上的合作、技击之法,后来宁毅结合此法改良,将斥候精锐编成所谓特种兵,在战场上专司刺杀首脑、斩首将领之事,屡建奇功。”

    王难陀道:“师兄,这所谓的特种兵,说白了便是那些武艺高强的绿林人士,只不过过去武艺高的人,往往也心高气傲,合作技击之法,恐怕只有至亲之人才时常训练。但如今不同了,大敌当前,许昭南召集了许多人,欲练出这等强兵。因此也跟我说起,当今之师,恐怕只有教主,才能相处堪与周宗师比拟的练兵办法来。他想要请你过去指点一二。”

    他说到这里,一旁早已吃完了饭的平安小和尚站了起来,说:“师父、师叔,我下去一下。”也不知是要做什么,端着饭碗朝楼下走去了。

    王难陀正在尝试说服林宗吾,继续道:“依我过去在江南所见,何文与西南宁毅之间,未必就有多对付,如今天下,西南黑旗算是一等一的厉害,中间声势浩大的是刘光世,东边的几拨人中,说起来,也只有公平党,而今一直发展,深不见底。我估计若有一日黑旗从西南跃出,说不定中原江南、都已经是公平党的地盘了,双方或有一战。”

    “往日师兄呆在晋地不出,我倒也不便说这个,但此次师兄既然想要带着平安游历天下,许昭南那边,我倒觉得,不妨去看一看……嗯?平安在干什么?”

    他话说到这里,随后才发现楼下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平安托着那饭碗靠近了正在听说书的三角眼,那地头蛇身边跟着的刀客站了起来,似乎很不耐烦地跟平安在说着话,由于是个小孩子,众人虽然不曾如临大敌,但气氛也绝不轻松。

    林宗吾笑了一笑:“昨日走到这边,遇上一个人在路边哭,那人被强徒占了家产,打杀了家里人,他也被打成重伤,奄奄一息,很是可怜,平安就跑上去询问……”

    话说到这里,楼下的平安在人的推推搡搡中踉跄一倒,鲜血刷的飚上天空,却是一块碎瓦片直接划过了三角眼的喉咙。之后推搡平安的那人大腿上也陡然飚出血光来,众人几乎还未反应过来,小和尚身形一矮,从下方直接冲过了两张方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抓住他——”

    “东家——”

    “杀了他杀了他——”

    下方的声音陡然爆开。

    “……后来问的结果,做下好事的,当然就是下面这一位了,说是昆余一霸,叫做耿秋,平时欺男霸女,杀的人不少。然后又打听到,他最近喜欢过来听说书,所以正好顺路。”

    大堂的景象一片混乱,小和尚籍着桌椅的掩护,顺手放倒了两人。有人搬起桌椅打砸,有人挥刀乱砍,一时间,房间里碎片乱飞、血腥味弥漫、眼花缭乱。

    王难陀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看来平安将来会是个好侠客。”

    “是不是大侠,看他自己吧。”厮杀混乱,林宗吾叹了口气,“你看看这些人,还说昆余吃的是绿林饭,绿林最要提防的三种人,女人、老人、孩子,一点警惕心都没有……许昭南的为人,真的可靠?”

    “是个做事的人,虽有野心,但谅他不敢在我们面前乱来。”

    “也罢,这次南下,若是顺路,我便到他那边看一看。”

    王难陀笑起来:“师兄与平安这次出山,江湖要多事了。”

    “刘西瓜当年做过一首诗,”林宗吾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我们已经老了,接下来的江湖,是平安他们这辈人的了……”

    “刘西瓜还会作诗?”

    “本座也觉得奇怪……”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楼下一片混乱,店小二跑到楼上避难,或许是想叫两人阻止这一切的,但最终没敢说话。林宗吾站起来,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轻轻点了点,随后与王难陀一道朝楼下过去。

    平安已经冲出酒楼后门,找不见了。

    那名叫耿秋的三角眼坐在座位上,早已死去,店内他的几名跟班都已受伤,也有不曾受伤的,看见这胖大的和尚与凶神恶煞的王难陀,有人狂呼着冲了过来。这大概是那耿秋心腹,林宗吾笑了笑:“有胆量。”伸手抓住他,下一刻那人已飞了出去,连同旁边的一堵灰墙,都被砸开一个洞,正在缓缓倒下。

    两人走出酒楼不远,平安不知又从哪里窜了出来,与他们一道朝码头方向走去。

    *************

    下午时分,他们已经坐上了颠簸的渡船,越过滚滚的黄河水,朝南边的天地过去。

    “平安啊。”林宗吾唤来有些兴奋的孩子:“行侠仗义,很开心?”

    “嗯嗯。”平安连连点头。

    “知不知道,那耿秋在昆余虽有恶迹,可也是因为有他在,昆余外头的一些人没有打进来。你今日杀了他,有没有想过,明日的昆余会怎么样?”

    “怎、怎么样啊……”

    “明天就要开始打架喽,你今天只是杀了耿秋,他带来店里的几个人,你都心慈手软,没有下真正的杀手。但接下来整个昆余,不知道要有多少次的火拼,不知道会死多少的人。我估计啊,几十个人肯定是要死的,还有住在昆余的百姓,说不定也要被扯进去。想到这件事情,你心里会不会难过啊?”

    “可……可我是做好事啊,我……我就是杀耿秋……”

    “你杀耿秋,是想做好事。可耿秋死了,接下来又死几十个人,甚至那些无辜的人,就好像今天酒楼的掌柜、小二,他们也可能出事,这还真的是好事吗,对谁好呢?”

    “那……怎么办啊?”平安站在船上,扭过头去已然远离的黄河河岸,“要不然回去……救他们……”

    “掉头回去昆余,有坏人来了,再杀掉他们,打跑他们,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从今天开始,你就得一直呆在那里,照顾昆余的这些人了,你想一辈子呆在这边吗?”

    “师父你到底想说什么啊,那我该怎么办啊……”平安望向林宗吾,过去的时候,这师父也总会说一些他难懂、难想的事情。此时林宗吾笑了笑。

    “耿秋死了,这边没有了老大,就要打起来,所有昨天晚上啊,为师就拜访了昆余这边势力第二的地头蛇,他叫做梁庆,为师告诉他,今天中午,耿秋就会死,让他快些接手耿秋的地盘,如此一来,昆余又有了老大,其他人动作慢了,这边就打不起来,不用死太多人了。顺便,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为师还收了他一点银两,当做报酬。这是你赚的,便算是咱们师徒南下的盘缠了。”

    他解下背后的包袱,扔给平安,小光头伸手抱住,有些错愕,随后笑道:“师父你都打算好了啊。”

    “觉得高兴吗?”

    “嗯。”

    “可是啊,再过两年你回来这里,可以看看,这边的老大还是不是那个叫做梁庆的,你会看到,他就跟耿秋一样,在这边,他会继续作威作福,他还是会欺男霸女让人家破人亡。就好像我们昨天看到的那个可怜人一样,这个可怜人是耿秋害的,以后的可怜人,就都是梁庆去害了。如果是这样,你还觉得高兴吗?”

    和尚看着孩子,平安满脸迷惘,随后变得委屈:“师父我想不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林宗吾道,“平安,早晚有一天,你要想清楚,你想要什么?是想要杀了一个坏人,自己心里高兴就好了呢,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得了好的结果,你才高兴。你年纪还小,现在你想要做好事,心里开心,你觉得自己的心里只有好的东西,就算这些年在晋地遭了那么多事情,你也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但将来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罪孽,你会发现自己的恶。”

    他将手指点在平安小小的胸口上:“就在这里,世人皆有罪孽,有好的,必有坏的,因善故生恶,因恶故生善。等到你看清楚自己罪孽的那一天,你就能慢慢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目光严肃,对着孩子,犹如一场喝问与审判,平安还想不懂这些话。但片刻之后,林宗吾笑了起来,摸摸他的头。

    “慢慢想,不着急。”他道,“未来的江湖啊,是你们的了。”

    大江东去,五月初的天地间,一片明媚的阳光。

第一〇一九章 振兴二年 夏季(下)

    愤怒在心中翻涌……

    嗡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响……

    身体颤抖,连同落在院子里的阳光的颜色,都变成了灰色……

    周围窃窃私语,似乎有各种各样议论的声音……

    母亲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哭成了泪人,几个弟弟妹妹也都在着急,宁珂从房间里端着水走过来,之后被骂了,哭着走回去……

    宁忌跪在院子里,鼻青脸肿,在他的身边,还跪了同样鼻青脸肿的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位是秦绍谦家的二公子秦维文……宁忌已经懒得在意他们了。

    愤怒在心中翻涌……

    华夏二年,四月底,宁忌经历了他这十余年来,最屈辱的几天……

    ***************

    下午的阳光照射在山岗上,十余道身影在崎岖的山道间行走,间中有狗吠的声音。

    “走这边。”

    宁曦与闵初一都是这队伍中的一员,他们一路前行,进入深邃的树林,追逐着可能的目标。

    即便是一贯和善的宁曦,这一刻脸色也显得格外阴沉严肃。闵初一同样面色冷然,一边前行,一边密切注意着周围所有可疑的动静。

    阳光渐渐西斜的时候,有人在前方发现了一些痕迹,宁曦、初一等人赶了过去,那是在一处悬崖边上,发现了一些杂物,有小小的包裹、吃剩的干粮,有女人的手帕,还有带着一点血迹的小本子……

    “人呢?”

    宁曦将那小本子拿过来看了片刻,问道。

    “似乎是……掉下去了。”

    悬崖边有人失足滑落的痕迹,日渐西斜,下方的山涧看来深不见底。

    “准备绳子,我下去。”闵初一朝周围人说道。

    宁曦一手将她拉得远离开悬崖边沿:“你下去干什么,我下去!”

    搜寻队的队长颇为为难,最终,他们栓起了长长的绳索,让队伍中最擅长攀援的一个瘦子队员先下去了。

    夕阳在天边烧得彤红,众人在悬崖上生起了火焰,待到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那瘦子才顺着绳索回来了。

    “下方太深,一时间搜索不完,我在崖壁边仔细找寻了几遍,暂时未找见尸首。”

    “掉下去被野兽叼走了也是有可能的,有见到血迹吗?”宁曦问。

    “……不曾发现,或许得再找几遍。”

    “今夜先休息,明天日出,我跟你们一起下去找。”闵初一在一旁说道。

    篝火在悬崖上熊熊燃烧,照亮营地中的各个,过得一阵,闵初一将晚饭端来,宁曦仍在看着地上的包袱与种种物件:“你说,她是失足掉落,还是故意跳了下去的。”

    闵初一皱着眉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见到了再说……若那女人真在下面,二弟这一辈子都说不清楚了。”

    *****************

    夜晚时分,张村下起雨来。

    宁忌、秦维文等人仍旧在院子里跪着,雯雯、宁珂、宁河等一众孩子撑着雨伞站在他们旁边,为他们遮去了一些雨水。

    宁毅已经离开家里了,他在附近的办公室里,接见了匆匆赶来、暂时负责这次事件的侯五:“……发现了一些事情,这个叫于潇儿的女人,可能有些问题。根据部分人的反应,这个女人在附近风评不好。”

    “风闻奏事就不要搞了,她一个年轻女人没结婚,当了老师,老派人的看法当然不好。说点有用的。”

    “于潇儿的父亲犯过错误,西北的时候,说是在战场上投降了,当时她们母女已经来了西南,有几个证人,证明了她父亲投降的事情。没两年,她母亲郁郁寡欢死了,剩下于潇儿一个人,虽然说起来对这些事不要追究,但私下里我们估计过得是很不好的。两年前于潇儿能从和登派出来当老师,一方面是战事影响,后方缺人,另外一方面,看记录,有些猫腻……”

    宁毅蹙了蹙眉:“接着说。”

    “两个多月前,秦维文到桑坪,私下里确实跟她建立了恋爱关系,但两人都没往外说。具体的过程恐怕很难调查了,不过今天去的第一拨人,在这于潇儿的家里,搜出了一小包东西,男女之间用来助兴的……春药。她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女子,长得又漂亮,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家里准备这个……从包装上看,最近用过,应该不是她父母留下的……”

    侯五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小包东西来,宁毅摆了摆手:“不算实证,都是猜测。”

    “目前只有这些。”

    “人在找吗?”

    “正动用最大的人力在找,不过这个女人消失几天了,能不能找到,很难说。”

    “先去找吧。”宁毅道。

    侯五点头,告辞而去。

    *****************

    清晨,张村的院子里,四个人仍旧跪在那儿,雯雯、宁珂等孩子还睁着彤红的双眼为他们打伞,天空中,雨渐渐的停了下来。

    朝霞吐露,远在数十里外山间的宁曦、初一等人拴好绳子,轮流下到山涧之中寻找。

    晌午时分,一队人马飞快地朝张村这边过来,为首的是独眼的将军秦绍谦。他一路走进院子里,在途中操起了一根木棒,进去之后,砰的一声将秦维文打翻在地。

    附近房间里,雯雯、宁珂等孩子彻夜未眠,此时还在休息,随后都被惊醒了。

    “操!一帮没脑子的东西,为了个女人,手足相残,老子现在便打死你们——”

    他的棒子不仅打翻了秦维文,随后将一棒打翻了宁忌,两人各挨了一棍之后,院子里的苏檀儿、小婵、云竹、锦儿等人大都冲了过来,红提挡在前方,西瓜顺手夺下了他手里的木棒:“老秦!你不准乱来!谁准你打孩子了吗!”

    “事情还没弄清楚!”

    “老秦你消气……”

    “操!”秦绍谦还伸出脚去将地上的秦维文踢了一下,随后才退开这边,放眼看看都是一群女人:“宁毅呢?”转身出去找宁毅了。

    倒在地上的宁忌爬起来,又继续木然地跪在那儿了,脑海中翻涌的,仍旧是无比的愤怒……与疑惑……

    *****************

    自从去年下半年回到张村之后,宁忌便基本上没有做过太出格的事情了。

    每日里习武、学医,偶尔参与一下特种兵的高强度训练和模拟作战,虽然成绩不算太好,但家里人倒也没有过度的要求他。

    习武到十四岁,基础打得牢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偶尔莫名其妙的,他会想起在成都的小贱狗曲龙珺,至于是为什么,他并不清楚,也不愿意想得太清楚。

    曲龙珺已经离开成都了,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女人,或许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外界的某个地方吧。有时候宁忌会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可惜,但最多也就是可惜了。

    学堂当中,十三四岁的男男女女,身体的特征开始变得愈发明显,正是最为暧昧也最有隔阂的青春时刻。有时候想起男女间的感情,会面红耳赤,而在公开场合,是绝没有那个男孩子会坦诚对女孩子有好感的。相对于周边的孩子,宁忌见过更多的世面,例如他在成都就见过小贱狗洗澡,因此在这些事情上,他偶尔想起,总有一份优越感。

    去年的时候,顾大婶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喜欢小贱狗,宁忌在这个问题上是否定得斩钉截铁的。即便真谈及喜欢,曲龙珺那样的女孩子,如何比得过西南华夏军中的女孩们呢,但与此同时,如果要说身边有那个女孩儿比曲龙珺更有吸引力,他一时间,又找不到哪一个独特的对象加上这样的评价,只能说,她们随便哪个都比曲龙珺好多了。

    四月份,学堂在上课之余组织了一场活动,让所有孩子去周围山边相对贫穷的地方帮忙,这边的学堂选择的是山明水秀的桑坪。桑坪也有小学,这边有一位长得极是漂亮温柔的女老师于潇儿,据说以前还曾在和登生活过,双方相处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宁忌武艺高强,性情爽朗又是班上的主心骨之一,帮助对方做过不少事情。

    四月二十三,帮助寨子里所有人拾柴,宁忌最后帮居住在地势偏僻的山腰上的于潇儿挑了一担柴回去。

    两人走到一半,天空中下起雨来。到于潇儿家里时,对方让宁忌在这边洗澡、熨干衣服,顺便吃了晚饭再回去。宁忌性情磊落,答应下来。

    他先洗澡,随后穿着单衣坐在房间里喝茶,于老师为他熨着湿掉的衣服,由于有热水,她也去洗了一下,出来时,裹着的浴巾掉了下来……

    宁忌口干舌燥,女老师原也有些慌张,但随后并不遮掩,缓缓地靠近了他……

    对于宁忌而言,这接下来的事情当然是一份爱情。虽然接下来还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办,但于潇儿对他而言真是太完美了,她成熟、温柔,不想身边的小女孩那般无聊,她的身上看起来有曾经在曲龙珺身上见过的风情,但她又是西南的自己人——自己怎么可能喜欢西南之外那些女人呢。

    二十四这天的晚上,他也是在于潇儿的家中度过的,宁忌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二十五这天上午,过来的众人要启程回张村,宁忌虽然满怀幸福,但自然没有不回去的勇气,他跟随大部队返回,心中还在盘算着该如何想个办法再去桑坪,谁知到得二十九,秦维文带着两个跟班从桑坪赶来。

    按照秦维文的说法,他与于潇儿是真正的恋爱关系,私下里已相处了两个多月。二十五这天他从外头回来,看见于潇儿身上有伤,他试图询问,然而于潇儿将他赶了出去。秦维文四处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二十六这天的下午,秦维文再去于潇儿家中时,发现了她写的一封血书,说是清白被人玷污,不再想活了。而用强玷污她的人,正是宁毅的次子,宁忌,他虽只有十四五岁,但武艺高强,二十四的夜晚他兽性大发,自己根本无法反抗,被打了,还被夺去了清白,现在只能一死了之。

    秦维文顿时慌了神,首先自然是想找到于潇儿问个清楚,当下召了几个朋友在附近寻找,但人一直没找到,后来又在于潇儿家附近的人口中得知,二十五那天清晨,确实看到过宁忌从她家中走出。秦维文再也按捺不住,一路朝张村赶来。

    看到那血书之后,宁忌陡然间也是蒙了,就好像整片天地突然间变了颜色,他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第一反应也是想去桑坪找于潇儿,秦维文直接挥拳打了过来。宁忌心中磊落,自认没有做过错事,哪里会示弱,当下以一敌三,四人都一样变得鼻青脸肿而后事情便传开了。

    宁家二公子强暴了一名女子……

    似乎还是老师……

    还自杀了……

    恍恍惚惚的,宁忌都能听到这样的议论声不断而来,他这样的年纪,纵然上过战场,杀过敌人,可又怎么可能应对得了这样的事情……脑海中偶尔闪过于潇儿的脸,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

    宁忌、秦维文等四人跪过了二十九、三十,秦绍谦到来时,已是五月的初一这天了。到得这天晚上,宁曦、闵初一、侯五等人相继到来,报告了阶段性的结果。

    距离桑坪数十里外的山间,女人自杀的场景布置的相当逼真,但山涧下找不到任何的尸体,当中存在疑点,很可能是故布疑阵。而侯五那边,他们调查到这女人透过特殊渠道买到过一份路引和身份证明,二十七这天,这份证明在成都附近出现过,现在应该是借货船从水路出川,已经很难找到了。

    “其他的猜测,暂时都无法证明。”侯五道,“不过于潇儿买身份证明的这件事,时间是两个月以前,经手人已经抓住,我们暂时也只能推测她一开始的目的……当时她正好跟秦维文秦公子有了关系,或许这些年来,因为父母的事情怀恨在心,想要做点什么,如此过了两个月,四月里宁忌去桑坪,她在和登生活过,正好能够认出来,所以……”

    小院的房间里,宁毅、秦绍谦、檀儿、宁曦、初一等人听着这些,面色愈发阴沉。

    “……抓住秦维文、甚至杀了秦维文,无非是令秦将军伤心一些,但若是这场假死能够真的让人信了,宁先生秦将军因为孩子的事情有了嫌隙,那就真的是让外人占了大便宜。”侯五道。

    檀儿抬头:“四天时间,还能抓住她吗?”

    “我们的人还在追。”侯五道,“不过,于潇儿过去受过民兵的训练,而且看她这次装死的故布疑阵,心思很缜密。如果确定她没有自杀,很可能半途中还会有其他的办法,中途再转一次,出川之后,没有太大的把握了。”

    宁毅沉默片刻:“……在和登的时候,周围的人到底对她们母女做了多大伤害,有些什么事情发生,接下来你仔细地查一下……不要太声张,查清楚之后告诉我。”

    “是。”侯五点头。

    面色阴沉的秦绍谦推开椅子,从房间里出去,银色的星光正洒在院子里。秦绍谦径直走到院子中间,一脚将秦维文踢翻,随后又是一脚,踢翻了宁忌。

    “一帮难兄难弟,被个女人玩成这样。”

    秦维文爬起来,瞪着眼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说,过得一阵,侯五、宁曦、初一等人过来了,将事情的结果告诉了他们。

    宁忌抬起头,目光变成血红色。

    初一等人拉他起来,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嘴唇张了张,如此过了好一阵子。

    “她说喜欢我……我才……”

    自从看到那张血书后,宁忌与秦维文打起来,没有在这件事上做过任何的辩解,到得这一刻,他才终于能说出这句话来。说完后过了片刻,他的眼睛闭起来,倒在地上。

    他晕过去了……

    ******************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咕嘟嘟的响,像是水在沸腾,又像是血在沸腾。

    醒过来时,母亲趴在床边睡了,两只眼睛的眼皮肿起来,像是小灯笼一样。

    时间或许是清晨,父亲与大娘苏檀儿在外头轻声说话。

    “……早就说过了,生在这种家庭,会遇上的坏事,都要比一般人坏上多少倍……”

    “……都是那女人的错,处心积虑。”

    “……一般人也遇不上这种处心积虑……所以啊,做多少准备,我都觉得不够,宁曦能平平安安到现在,我实在谢天谢地……”

    “……想起小忌这个年纪,遇上这种事情,我就伤心,他一个孩子……”

    “……想开点吧,反正他也没吃亏,我听说那个姓于的长得还不错……好了,打我有什么用,我还能怎么想……”

    这窃窃私语声中,宁忌又沉沉地睡过去。

    再醒来时,一帮兄弟姐妹已经聚在了房间里,小宁珂端着白粥喂他喝。宁忌的身上并没有太多的伤势,喝了几口,便端过来咕嘟咕嘟了,换了衣裳,下床走动。

    走出房间,走出院子,走到街道上,有人笑着跟他打招呼,但他总觉得人们都在心中暗暗地说着前几天的事情。他走到张村的河边,找了块木头坐下,西边正落下大大的夕阳,这夕阳柔和而温暖,仿佛是在安慰着他。

    他的脑海中闪过于潇儿的脸,又时候又换成曲龙珺的,她们的脸在脑海中交替,令他感到厌烦。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任何一个女孩子了。

    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这一天是五月初二。

    五月初三,他在家中待了一天,虽然没去上学,但也没有任何人来说他,他帮母亲整理了家务,与其他的姨娘说话,也特地给宁毅请了安,以询问案情为借口,与父亲聊了好一会儿天,然后又跟兄弟姐妹们一起玩耍打闹了许久,他所珍藏的几个玩偶,也拿出来送给了雯雯、宁河等人。

    初四这天凌晨,他化好了妆,在床上留下已经写好的信函,拿着一个小包袱,从院子的侧面悄悄地翻出去了。他的轻功很好,天还没亮,穿着夜行衣,很快地离开了张村。他在村口的路边跪下,悄悄地给父母磕了几个头,然后飞快地奔跑而去。眼泪在脸上如雨而下。

    他知道他们会从大路上追赶而来,因此选择了小路,在田野村庄间一路狂奔,到得这天下午,感觉已经离开张村很远了,方才在附近选了一条人流不多的道路。

    申时左右,有战马从后方奔来,宁忌没有回头,已经易过容的他只是靠在路边自然而然的往前走。战马超过了他,宁忌微微蹙眉,因为战马上的骑士居然是秦维文。这一人一马迅速地奔出好远,随后秦维文又勒住了缰绳,在前方回过头来看他。再接着,他从马上下来了。

    “阴魂不散……”宁忌低声嘟囔了一下,朝那边走去,秦维文也走了过来,他身上原本挎着刀,此时解开刀鞘,仍在了路边。

    “你这次再挡我,我会打死你的!”

    宁忌一面走、一面说道。此时的他虽然还不到十五,而秦维文比他大三岁,已经到了十八,可真要生死相搏,二十九那天宁忌就能杀死所有人。

    秦维文脸上的淤肿未消,但此时却也没有丝毫的退缩,他也不说话,走到近处,一拳便朝宁忌脸上打了过来。

    “操,都是那贱人的事情,你有完没完——”

    宁忌一声骂,挥手格挡,一拳打在了对方小腹上,秦维文退后两步,随后又冲了上来。

    两人在路边互殴了许久,待到秦维文脚步都踉踉跄跄,宁忌也挨了几拳几脚之后,方才停下。道路上有大车经过,宁忌将战马拖到一边让路,然后两人在路边的草坡上坐下。

    “你非得出去干什么啊……”秦维文说道。

    “我找到那个贱人,一刀宰了她。”宁忌道。

    秦维文沉默了片刻:“她其实……以前过得也不好,可能我们……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关我屁事,要么你一起去,要么你在山窝窝里猫着!”

    “我来给你送东西。”秦维文起身,从战马上结下了包袱,又坐了回来,将包袱放在宁忌腿边,“你、你爹让我送来给你的……”

    “啊……”

    “要不然老子怎么找得到你!真要抓你你走得掉吗!”秦维文等着眼睛嚷了一句,扯动脸上的上,令得他有些龇牙咧嘴,随后还从怀中拿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信,“喏,这封信里有华夏军在外头各种人手的联系办法,你看完以后,就把它烧了,现在给你,没有拆封,你现在就看。待会就要烧!”

    宁忌默默地拆开了信,那信函当中,写的果然是一些华夏军在外界的接头办法,他揉了揉眼睛,努力地背着。待到了信函的最后,又有两行字。

    父亲的笔迹写着:儿子,保重自己啊。

    母亲的笔迹写着:早点回来。

    周围又有泪水。

    宁忌忍住声音,努力地擦着眼泪,他读出声来,结结巴巴的将信函中的内容又背了两遍,从秦维文手中夺过火折子,点了几次火,将信纸烧掉了。

    秦维文的眼泪也在掉,此时站起来,朝宁忌肩膀上踢了一脚:“你非得出去送死啊!”

    宁忌道:“老子的武功天下第一,你这种不能打的才会死——”

    他也不在乎秦维文踢他了,打开包袱,里头有干粮、有银两、有兵器、有衣服,仿佛每一个姨娘都朝里头放进了一些东西,然后父亲才让秦维文给自己送过来了。这一刻他才明白,早晨的偷跑看起来无人发觉,但说不定父亲早已在家中的阁楼上挥手目送自己离开了。而且不仅是父亲,瓜姨、红提姨甚至兄长与初一,也是能够发觉这一点的。

    他们必定是不想自己离开西南的,可在这一刻,他们也并未真正做出阻止。

    宁忌挎上包袱朝前方走去,秦维文没有再跟,他牵着马:“你放她一条生路啊——”

    “我把她头带回来给你当球踢——”

    “你要不要马啊——”

    “去你马的啊——”

    “我草你大爷——”

    宁忌的脸颊上,泪水停不下来,他只能一边走,一遍骂,过得一阵,秦维文的声音没有了,宁忌才敢回头朝西南看,那边仿佛父母还在朝他挥手。

    总有一天,年轻的燕子会离开温暖的巢,去经历真正的风雨,去变得强壮……

    爹、娘、哥哥、嫂嫂、弟弟、妹妹……

    等到我回来了,就能保护家里所有的人了……

    ……

    这一刻,夏日的阳光正洒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

    邹旭带着一队人马,北上晋地,试图谈下有利的交易;刘光世、戴梦微在长江以南蓄势待发;江南,公平党攻城略地,不断扩张;而在福建,正统朝廷的革新措施,正一项接一项的出现。

    名叫平安的和尚跟随着林宗吾,渡过了黄河,朝着南面而来。而名叫宁忌的少年,朝着东边、北边的残酷天地——

    一路前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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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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