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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〇四九章 是为乱世!(四)

    骚乱沸腾、马声惊乱。

    严家组织队伍一路东去江宁送亲,成员的数目足有八十余,虽然不说皆是高手,但也都是经历过杀戮、见过血光甚至体会过战阵的精锐力量。这样的世道上,所谓送亲不过是一个由头,毕竟天下的变化如此之快,当年的时宝丰与严泰威有旧、许了婚诺,如今他兵强马壮割据一方,还会不会认下当年的一句口头承诺便是两说之事。

    也是因此,八十余精锐护送,一方面是为了保证众人能够平安到达江宁;另一方面,车队中的财物,加上这八十余人的战力,也是为了抵达江宁之后向时宝丰表示自己手上有料。如此一来,严家的地位与整个公平党虽然相差许多,但严家有地方、有武力、有财货,双方儿女接亲后打通商路,才算得上是强强联合,不算肉包子打狗、热脸贴个冷屁股。

    昨天挑衅李家的那名少年武艺高强,但在八十余人皆在场的情况下,确实是没有多少人能想到,对方会冲着这边下手的。

    但事情仍旧在刹那间发生了。

    那道身影冲上马车,便一脚将驾车的车夫踢飞出去,车厢里的严云芝也算得上是反应迅速,拔剑便刺。冲上来的那人挥开短剑,便抓向严云芝的面门,这个时候,严云芝实际上还有反抗,脚下的撩阴腿猛地便要踢上去,下一刻,她整个人都被按下马车的木板上,却已经是一力降十会的重手法了。

    这相当于将一个人抓起来,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严铁和看得目眦欲裂,勒住缰绳便冲将过去,此时也已经有严云芝的一名师兄骑马冲到了马车侧面,口中吼道:“放开她!”拔剑刺将过去,这一剑使出他的毕生功力,若银蛇吐信,刹那绽放。

    马车之中,那人影只是将严云芝往车板上一砸,猛地一个转身,又抓起严云芝呼啸地回过头来。他将严云芝直接挥向了那刺来的剑光。挥剑之人眼眶充血,猛地撤手,胯下奔马也被他勒得转向,与马车擦肩而过,随后朝着官道下方的田地冲了下去,地里的泥土铺天溅起,人在地里摔成一个泥人。

    “所有人不准过来——”

    两匹马拉着的马车仍在沿着官道朝前方奔行,整个队伍已经大乱起来,那少年的吼声划破长空,其中蕴含内劲的雄浑刚猛令得严铁和都为之心惊。但这一刻最严重的已经不是对方武艺如何的问题,而是严云芝被对方反剪双手狠狠地按在了马车的车框上,那少年持刀而立。

    “再过来我就做了这个女人。”

    此时情况爆发不过区区片刻,真要发生逆转也只需片刻。对方这样的话语无法约束住各自行动的八十余人,严铁和也逼得更加近了,那少年才说完上一句威胁,没有停顿,膝盖往严云芝背后一顶,直接拉起了严云芝的左手。

    “我数三声,送你们一只手,一,二……”

    在车上的这一刻,那少年目光森冷可怖,说话之间几乎是懒得给人考虑的时间,刀光直接便挥了起来。严铁和猛地勒住缰绳,挥手大喝:“不许上前全部退后!散开——”又道:“这位英雄,我们无冤无仇——”

    有了他的那句话,众人才纷纷勒缰停步,此时马车仍在朝前方奔行,掠过几名严家弟子的身边,若是要出剑当然也是可以的,但在严云芝被制住,对方又心狠手辣的情况下,也无人敢真的动手抢人。那少年刀尖朝严铁和一指:“你跟过来。不要太近。”

    马车离开队伍,朝着官道边的一条岔路奔行过去,严铁和这才知道,对方显然是考察过地形,才专门在这段道路上动手劫人的。而且分明艺高人胆大,对于动手的时间,都拿捏得清楚了。

    他策马跟随而上,严铁和在后方喊到:“这位英雄,我谭公剑严家向来行得正站得直……”

    只听得那少年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你特么当刺客的站直个屁!”接着道:“我有一个朋友被李家人抓了,你去通知那边,拿人来换你家小姐!”

    “我严家与李家并无深厚交情,他李家如何肯换,江湖规矩,冤有头债有主……”

    “有你娘的规矩!再婆婆妈妈等着收尸吧!”

    “我自会尽力去办,可若李家真的不允,你不要伤及无辜……”

    “如果李家不肯,你告诉他,我宰了这女人以后,在这边守上一年,一直守到他李家人死光为止!看你们这些恶人还敢继续作恶。”

    严铁和张了张嘴,一时间为这人的凶戾气焰冲的呐呐无言,过得片刻,愤懑吼道:“我严家不曾作恶!”

    那少年的话语扔过来:“明天如何换人,我自会传讯过去!你严家与公平党蛇鼠一窝,算什么好东西,哈哈,有什么不高兴的,叫上你们家屎宝宝,亲自过来淋我啊!”

    “……屎、屎宝宝是谁——”

    “滚蛋!骗子!”前方的凶徒觉得他不再实诚了,是在消遣自己,当即结束谈话,“给我回去找人,再敢过来,我立马弄死她!”

    胯下的奔马一声长嘶,严铁和勒缰停步。此时秋日的阳光落下,附近道路边的叶子转黄,视野之中,那马车已经沿着道路奔向远方。他心中怎也想不到,这一趟来到通山,遭遇到的事情竟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这样的转折。

    他先前想象西南华夏军时,心中还有诸多的保留,此时便只是两个念头在交错:其一是莫非这便是那面黑旗的真面目?随后又告诉自己,若非黑旗军是这样心狠手辣的恶魔,又岂能打败那毫无人性的女真军队?他此刻总算看清了真相。

    至于屎宝宝是谁,想了一阵,才明白对方说的是时宝丰。

    他阴沉着脸回到队伍,商议一阵,方才整队开拨,朝李家邬堡那边折返而回。李家人眼见严家众人归来,也是一阵惊疑,随后方才知晓对方半途之中遭遇的事情。李若尧将严铁和迎到后宅说话,如此商议了许久,方才对此事定下一个大致的方略来……

    **************

    从昏昏沉沉的状态里醒过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严云芝发现自己是在山头上一处不知名的凹洞里头,上方一块大石头,可以让人遮雨,周围多是乱石、杂草。夕阳从天边铺撒过来。

    她的手脚都已经被紧紧绑住,口中被不只是毛巾还是衣衫的一块布料塞着,说不出话来。

    四野无人,先前行凶绑架她的那名少年此刻也不在。严云芝挣扎着尝试坐起来,感受了一下身上的伤势,肌肉有酸痛的地方,但并未伤及筋骨,手上、颈上似有擦伤,但总的来说,都不算严重。

    严家的功夫以行刺、杀人居多,也有绑人、脱身的一些法子,但严云芝尝试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功力不够,一时半会难以给自己松绑。她尝试将绳子在石头上缓缓摩擦弄断,试了一阵,少年从后头回来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自己这边的尝试,但少年不跟她说话,在一旁坐下来,拿出个馒头慢慢吃,然后闭目休息。

    “唔……嗯嗯……”

    确定一时半会难以自己脱身,严云芝尝试说话。她对于眼前的黑旗军少年其实还有些好感,毕竟对方是为了同伴而向李家发起的寻仇,按照绿林规矩,这种寻仇算得上光明正大,说出来之后,大家是会支持的。她希望对方去掉她口中的东西,双方沟通交流一番,说不定对方就会发现自己这边也是好人。

    太阳落下了,她嗯嗯嗯嗯叫了好一阵,只见那少年起身走了过来,走到近处,严云芝倒是看得清楚,对方的面容长得颇为好看,只是目光冰冷。

    他没有伸手取她口中的东西,而是直接抬起了腿,一脚朝着她脸上踩了下来。

    “……唔!”

    严云芝身体一缩,闭上眼睛,过得片刻睁眼再看,才发现那一脚并没有踩到自己身上,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再吵,踩扁你的脸!”

    严云芝瞪了一会儿眼睛。目光中的少年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她缩起身体,便不再开口。

    她自幼好武,虽然作为女儿身,自小便是严家人以及一众师兄弟拱卫的掌上明珠,但修炼剑法从未懈怠。到她十五岁上,父亲带领众人抗金,她也参与其中,一次乔装打扮转运东西的过程里,她被两名金兵截住,险些被对方糟蹋,这是她一生之中遭遇过的最为危险的时刻。

    严云芝心中恐惧,但凭借最初的示弱,使得对方放下戒备,她趁机杀了一人,又伤了另一人,在与那伤兵进行殊死搏杀后,终于杀掉对方。对于当时十五岁的少女而言,这也是她人生当中最为高光的时刻之一。从那时开始,她便做下决定,绝不对恶人屈服。

    既然这少年是恶人了,她便不要跟对方进行沟通了。就算对方想跟她说话,她也不说!

    过了一阵,少年又离开了这里。严云芝在地上挣扎、蠕动,但最终气喘吁吁,没有成果。天上的冷月看着她,周围似乎有这样那样的动物窸窸窣窣的走,到得午夜时分,少年又回来,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身上沾了不少灰土。

    过了午夜,少年又扛着锄头出去,凌晨再回来,似乎已经做完了事情,继续在一旁打坐休息。如此这般,两人始终不曾说话。只在深夜不知什么时候,严云芝看见一条蛇游过碎石,朝着两人这边悄悄地过来。

    此时那少年盘起双腿闭上眼睛似已沉眠,严云芝看着那蛇,心中盼望这是剧毒的蛇才好,能够爬过去将少年咬上一口,然而过得一阵,那蛇吐着信子,似乎反倒朝自己这边过来了。严云芝无法,动弹,此时也无法反抗,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弄出动静来,又有些害怕此时出声,那毒蛇反而立刻发起攻击该怎么办。

    正恐惧间,空气中只听“啪”的一声响,也不知那少年是如何出的手,如同闪电一般抓住了蛇尾,随后整条蛇便如鞭子般被甩脱了关节。这一手功夫委实厉害,尤其就严家的路数而言,这等闭眼休息的状态下还能保持高度戒备的敏锐洞察,委实令她羡慕不已,但考虑到对方是个坏蛋,她随即将羡慕的情绪压了下去。

    厉害的坏蛋,终也只是坏蛋而已。

    少年坐在那里,拿出一把小刀,将那蛇三下五除二的剖开了,熟练地取出蛇胆吃掉,随后拿着那蛇的尸身离开了她的视野,再回来时,蛇的尸身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身上也没有了血腥味,应该是用什么办法遮盖了过去。这是躲避敌人追查的必备功夫,严云芝也颇有心得。

    可惜是个坏蛋……

    她如此想着,沉沉睡去,对于睡着后会有山间兽禽过来袭扰的事情,此时倒不再担心了。

    *****************

    清晨时分,一封带着信的箭从外头的山间射进了李家邬堡当中,信里说明了今天交换人质的时间和地点。

    李家众人与严家众人当即出发,一路赶往约好的地方。

    路程走了一半,又有箭矢射来,这次的地点已经改变,甚至约束了碰头的人数。李若尧、严铁和等人随即转向,半途之中,又是一封信过来,地点再度变换。

    双方在通山城郊的一处野林边见了面,李若尧、严铁和等人的位置是在林地外的原野上,而那行凶的少年龙傲天带着被缚住双手的严云芝站在林地边缘,这是稍有意外便能进入树林遁走的地形选择。

    双目无神的陆文柯被人从马车上放了下来,他的步伐颤抖,眼见到对面林地边上的两道人影时,甚至有些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对面站着的当然是一路同行的“小龙”,可这一边,密密麻麻的数十凶人站成一堆,双方看起来,竟然像是在对峙一般。

    “两个人,一起放,从不同的边上慢慢绕过来!”

    他听到小龙在那边说话,那话语洪亮,听起来就像是直接在耳边响起一般。

    “如果耍花样,我立刻走!但是接下来,你们就看通山的殡仪铺子,有没有那么多棺材吧!”

    他这句话的声音凶戾,与往日里拼命吃东西,跟众人说笑打闹的小龙已经截然不同。这边的人群中有人挥手:“不耍花样,交人就好。”

    人群中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沉声喝道:“这次的事情,我李家确有不当之处!可阁下不讲规矩,不是上门讨说法而是直接行凶,此事我李家不会咽下,还请阁下划下道来,我李家来日必有补偿!”

    对面冷笑一声:“用不着这么麻烦!我这次去到江宁,会找到李贱锋,向他当面问罪!看他能不能给我一个交代!”

    “如此甚好!我李家家主名叫李彦锋,你记住了!”

    “一个意思。”对面回道。

    这边老人的拐杖又在地上一顿。

    有人推了推陆文柯:“过去。”

    小龙在那边手指划了划:“绕过来。”随后也推了推身边的女子:“你绕过去,慢一点。”

    两名人质相互隔着距离缓缓前行,待过了中线,陆文柯脚步踉跄,朝着对面小跑过去,女子目光寒冷,也小跑起来。待陆文柯跑到“小龙”身边,少年一把抓住了他,目光盯着对面,又朝旁边看看,目光似乎有些疑惑,随后只听他哈哈一笑。

    “哈哈!你们去告诉屎宝宝,他的女人,我已经用过了,让他去死吧——”

    这话说出口,对面的女人回过头来,目光中已是一片凶戾与悲恸的神色,那边人群中也有人咬紧了牙关,拔剑便要冲过来,有的人低声问:“屎宝宝是谁?”一片混乱的骚动中,名叫龙傲天的少年拉着陆文柯跑入树林,迅速远离。

    这边有严家的人想要冲上去,被严铁和挥手制止下来,众人在原野上破口大骂,一片动乱。

    ……

    宁忌拉着陆文柯一路穿过林子,途中,身体虚弱的陆文柯几度想要说话,但宁忌目光都令他将话语咽了回去。

    对于李家、严家的众人如此安分地交换人质,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安排其它手段,宁忌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他当然不知道,在察觉到他有西南华夏军背景的那一刻,李家其实就已经有些为难了。他的武艺高强,背景过硬,正面作战李家一时半会难以占到便宜,即便杀了他,后续的风险也极为难料,这样的对抗,李家是打也不行,不打也不行。

    严家的遭遇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尤其是严铁和以部分珍玩为报酬,请求李家放人之后,李家的顺水人情,便极有可能在江湖上传为佳话——当然,如果他不肯交人,严铁和也曾做出威胁,会将徐东夫妇这次做下的事情,向整个天下公布,而李家也将与痛失爱女的严泰威成为敌人,甚至得罪时宝丰。自然,这样的威胁在事情圆满解决后,便属于没有发生过的东西。

    人们没有料到的只是少年龙傲天最后留下的那句“给屎宝宝”的话而已。

    宁忌与陆文柯穿过树林,找到了留在这边的几匹马,随后两人骑着马,一路往汤家集的方向赶去。陆文柯此时的伤势未愈,但情况紧急,他这两日在犹如地狱般的场景中度过,甫脱牢笼,却是打起了精神,跟随宁忌一路狂奔。

    在汤家集的客栈里,两人找到了仍旧在这边疗伤的王江、王秀娘父女,王秀娘只以为众人都已离她而去,此时见到小龙,见到遍体鳞伤的陆文柯,一时间泪如雨下。

    其实汤家集也属于通山的地方,依旧是李家的势力辐射范围,但连续两日的时间,宁忌的手段实在太过凶戾,他从徐东口中问出人质的状况后,立马跑到通山县城,杀了李小箐,还用她的血在墙上留下“放人”两个字,李家在短时间内,竟没有提起将他所有同伴都抓回来的勇气。

    此时四人碰头,宁忌不多说话,而是在外头找了一辆大车板,套成简陋的马车,他让陆文柯与王江坐在车上,令王秀娘赶车,自己给陆文柯稍作伤势处理后,骑上一匹马,一行四人迅速离开汤家集,朝南行进。

    到得这日夜里,确定离开了通山地界很远,他们在一处村落里找了房子住下。宁忌并不愿意与众人多谈这件事,他一路之上都是人畜无害的小大夫,到得此时展露獠牙成了大侠,对外固然毫无畏惧,但对已经要分道扬镳的这几个人,年纪仅仅十五岁的少年,却多少觉得有些赧然,态度转变之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按照安排,接下来的时间里,秀娘姐将会在这里照顾另外两人,王江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但陆文柯早晚会好起来,这边距离这“大有可为”的家乡洪州,也已经不算远了。他对王秀娘说:“若这次过后,陆文柯对你不好,他就不算人了。到时候你可以到成都那边去找华夏军,华夏军都是好人。”

    这话虽然未必对,却也是他能为对方想出来的唯一出路。

    他们一道吃过了相聚的最后一顿晚饭,陆文柯此时才哭泣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说起了在通山县遭遇的一切,说起了在李家黑牢当中看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景状,他对宁忌说道:“小龙,若是你有力量……”

    宁忌想了一阵,道:“陆大哥,这不是……该轮到你来做的事情了吗?”

    陆文柯愣了愣,随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又缓缓地、连续点了两下:“是啊,是啊……”

    他道:“是啊。”

    宁忌吃过了晚饭,收拾了碗筷。他没有告辞,悄然地离开了这边,他不知道与陆文柯、王秀娘等人还有没有可能再见了,但世道险恶,有些事情,也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完结。

    他骑着马,又朝通山县方向回去,这是为了确保后方没有追兵再赶过来,而在他的心中,也惦记着陆文柯说的那种惨剧。他随后在李家附近呆了一天的时间,仔细观察和思考了一番,确定冲进去杀光所有人的想法终究不现实、而且按照父亲过去的说法,很可能又会有另一拨恶人出现之后,选择折入了通山县。

    时间是七月二十五这天的夜晚,他潜入了通山县县令的家中,放倒了几名家中护卫,趁着对方与妾室玩乐之时,进去一刀捅开了对方的肚子。

    名叫黄闻道的县令捂着肚子在地上蠕动,宁忌拿了一只大毛笔,将他拖到墙边,沾了鲜血在墙上写字。

    他歪歪扭扭地写道:

    “还有些事,仍有在通山作恶的,我回头再来杀一遍。——龙傲天”

    写完之后,觉得“还有些事”这四个字未免有些丢了气势,但已经写了,也就没有办法。而由于是第一次用这种毛笔在墙上写字,落款也写得难看,傲字写成三瓣,过去写得还不错的“龍”字也不成形状,极为丢人。

    “早知道应该让你来帮我写。你写得挺好。”

    他看看弥留之际、目光已经涣散的黄闻道,又看看周围墙上挂着的字画。自惭形秽地叹了一口气。

    挺远的村庄里,照看了父亲与陆文柯的王秀娘坐在书生的床边打了一会儿盹。王秀娘面上的伤痕已变得浅了些,陆文柯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在人们的身上与心上,有一些伤势会渐渐淡去,有一些会永远留下。他不再说“大有可为”的口头禅了。

    名叫范恒、陈俊生的书生们,这一刻正在不同的地方,仰望星空。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天空中的夜色黑得像墨,星火微茫,有的似乎随时要熄灭下去,也有的会眨动它们的眼睛,执拗地亮着。

    阳光会来的。

第一〇五〇章 暮雨潇潇 成都八月 (上)

    成都八月。

    给都江堰带来告急洪水的暴雨季节才刚刚过去,留下了小小的尾巴,恼人的秋雨打落树叶,仍旧一阵一阵的侵扰着已经成为华夏军政治文化中心的这座古老城池。这些天里,城市的泥泞就像是应了天下各方敌人的诅咒般,一刻也没有干过。

    变得枯黄的树木叶子被雨水打落,掉落在恼人的泥泞里,等待着给这座古城的排水设施带来更大的压力。路面上,许许多多的行人或小心或急促的在街巷间走过,但小心也只是短暂的,路面的泥水迟早会溅上那些漂亮而崭新的裤腿,于是人们在抱怨之中,咬咬牙管,慢慢也就无所谓了。

    有仍旧天真的孩子在路边的屋檐下打闹,用浸湿的泥巴在房门前筑起一道道堤坝,防御住街面上“洪水”的来袭,有的玩得满身是泥,被发现的妈妈歇斯底里的打一顿屁股,拖回去了。

    一匹匹高头大马拖着的大车在城内的大街小巷间穿行,偶尔停靠固定的站台,穿着打扮或新颖或陈旧的人们自车上下来,躲避着泥水,撑起雨伞,人流来去,便是一片伞的海洋。

    大大小小的酒楼茶肆,在这样的天气里,生意反而更好了几分。怀着各种目的的人们在约定的地点碰头,进入临街的厢房里,坐在敞开窗户的茶桌边看着下方雨里人群狼狈的跑动,先是照例地抱怨一番天气,随后在暖人的茶点陪伴下开始谈论起碰面的目的来。

    “你不知道,城外的路面,比这里可糟得多了。”

    “华夏军大兴土木,城外头都大了一整圈,没看《天都报》上说。成都啊,自古便是蜀地中央,多少代蜀王陵墓、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这里呢。说是去年挖地,触了王陵啦……”

    “华夏军衙门里是说,发展太快,排水配套没有完全做好,主要还是外头排水的口子不够,所以城里也排不动。今年城外头可能要征一笔税喽。”

    “挖沟做排水,这可是笔大买卖,咱们有路子,想办法包下来啊……”

    “七月还说军民一体,想不到八月又是整风……”

    各种各样的讯息混杂在这座忙碌的城池里,也变作城市生活的一部分。

    下午时分,成都老城墙外最先兴建也最为繁荣的新厂区,部分道路由于车马的来去,泥泞更甚。林静梅穿着蓑衣,挎着工作用的防水皮包,与作为搭档的中年大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行的路上。

    她被调配到成都的时间还不久,对于周围的情况还不是很熟,因此被安排给她搭伙的是一名早就在这边参与了工厂区开发的老华夏军炊事员。这位女炊事员姓沈名娟,人长得三大五粗,并不识字,林静梅初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调来教育部门工作,但过得几日倒也明白了,这女人的性格像母鸡,镇得住孩子,也非常护崽,林静梅过来跟她搭档,算得上是补足对方文字工作的短板了。

    她们现在正往附近的厂区一家一家的走访过去。

    “我们是教育部的,关于最近就要开始的‘善学’计划,上头应该已经跟你们发了通知。这是命令的原文,这是户籍部门之前汇总的挂在你们这边的外来孩子的情况,现在要跟你们这边做一下对比和核实。九月初,这附近所有的孩子都要到‘善学’上学,不能再在外头乱跑,这里有费用的章程……”

    “还要出钱啊?”

    “基本的费用我们华夏军出了大头了,每天的饭菜都是我们负责,你们承担一部分,未来也可以在要交的税收里进行抵扣。七月底你们开会的时候应该已经说过了……”

    “你们那么多会,天天发文件,我们哪看得来。你看我们这个小作坊……先前没说要送孩子上学啊,而且女孩要上什么学,她女孩……”

    “女孩也必须上学。不过,只要你们让孩子上了学,他们每次休沐的时候,我们会允许适龄的孩子在你们工厂里打工赚钱,贴补家用,你看,这一块你们可以申请,如果不申请,那就是用童工。我们九月以后,会对这一块进行清查,将来会罚得很重……”

    “你们这……他们小孩子跟着大人做事本来就……他们不想上学堂啊,这自古以来,读书那是有钱人的事情,你们怎么能这样,那要花多少钱,这些人都是苦人家,来这里是赚钱的……”

    十家作坊进入八家,会遇上各种各样的推诿阻挠,这或许也是教育部本就没什么威慑力的缘故,再加上来的是两个女人。有的人插科打诨,有的人尝试说:“当时进来是这么多孩子,但是到了成都,他们有一些吧……就没那么多……”

    沈娟便起身:“你说什么?”

    林静梅的目光也沉下来:“你是说,这里有小孩子死了,或者跑了,你们没报备?”

    名单核对的工作进行得颇为艰难,甚至偶尔会遇上态度更不善的,开始炫耀跟华夏政府的某某官员有关系的,大嚷着让她们滚出去,有的厂区保安会被沈娟拍倒在地,有些时候,林静梅则兴致勃勃地开始询问对方的“关系”是谁,拿出小本本来,做出简单的记录,一直到对方的脸色不自信地惊疑起来。

    这注定不会是简简单单能够完成的工作。

    而除了她与沈娟负责的这一块,此时城外的各处仍有不同的人,在推进着同样的事情。

    “七八月这天气真是烦死了……”

    在一片泥泞中奔走到傍晚,林静梅与沈娟回到这一片区的新“善学”学堂所在的地址,沈娟做了晚餐,迎接陆续回来的学校成员一道吃饭,林静梅在附近的屋檐下用水槽里的雨水洗了脚。脚也快泡发了。

    彭越云过来蹭了两次饭,说话极甜的他大肆夸奖沈娟做的饭菜好吃,都得沈娟眉开眼笑,拍着胸脯承诺一定会在这边照顾好林静梅。而大家当然也都知道林静梅如今是名花有主的人了,正是为了这定亲后的夫婿,从外地调入成都来的。

    暂时并没有人知道他们与宁毅的关系。

    吃过晚饭,两人在路边搭上回内城的公共马车,宽敞的车厢里常常有许多人。林静梅与彭越云挤在角落里,说起工作上的事情。

    “如果只是教育这边在跑,没有棒子敲下来,这些人是肯定会耍滑头的。被运进西南的那些孩子,原本就算是他们预定的童工,现在他们跟着父母在作坊里做事的情况非常普遍。我们说要规范这个现象,实际上在他们看来,是我们要从他们手上抢他们本来就有的东西。爸爸那边说九月中就要让孩子入学,恐怕要让商务部和治安这边联合有一次行动才能保障。但最近又在上下整风,‘善学’的推行也不止成都一地,这么大规模的事情,会不会抽不出人手来……”

    百年大计,教育第一。华夏军教育体系的建设,几乎是从弑君之后就立刻在做的事情,但每一个阶段的华夏军的规模都有不同。几年前困于和登三县那样的小地方,培养出来的教师力量已经接近够用,然而随后跃出成都平原又是一次大的扩张,到击溃女真人,往天下开放,就继续扩大了一次。

    虽然宁毅大办夜校,简化教学,可是能够担任老师的人纵然真以指数升级,突然要适应这么大的地盘也需要时间。今年上半年教师的数目本来就大量缺乏,到得下半年,宁毅又绞尽脑汁地挤出来部分老师,要将初级学堂覆盖到成都附近外来孩子的头上,所有的事情,其实都颇为仓促。

    这样的“善学”学堂,师资力量使注定不够的,而将这些外来做童工的男女孩子纳入学堂,本身也必然会引起一波不理解和反弹,但宁毅还是决定推进下去。林静梅来到这边,也属于安插在这件工作内部的重要“观察员”。

    她自小跟随在宁毅身边,被华夏军最核心最出色的人物一齐培养长大,原本负责的,也有大量与秘书有关的核心工作,眼光与思考能力早已培养出来,此时担心的,还不仅仅是眼前的一些事情。

    “……其实我心中最担心的,是这一次的事情反倒会导致外头的状况更糟……这些被送进西南的流民,本就没了家,附近的工厂、作坊之所以让他们带着孩子过来,心中所想的,本身是想占孩子可以做童工的便宜。这一次咱们将事情规范起来,做当然是一定要做的,可做完之后,外头买卖人口过来,恐怕会让更多人妻离子散,一些原本可以进来的小孩子,或许他们就不会准进了……这会不会也算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彭越云笑一笑:“有些时候,确实是这样的。”

    他没有在这件事上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类似的思维,每一刻都在华夏军的核心涌动。华夏军如今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牵动整个天下的连锁反应,而林静梅之所以有此刻的多愁善感,也只是在他面前诉说出这些多愁善感的想法罢了,在她性情的另一面,也有着独属于她的决绝与坚韧,这样的刚与柔融合在一起,才是他所喜欢的独一无二的女子。

    “刘光世跟邹旭那边打得很厉害了……刘光世暂时占上风……”

    他们在马车上又这样那样的聊了不少事情,车上陆续有人上来,又陆陆续续的下去。到得马车终点站的华夏军宿舍区时,夜色已降临,入夜的天色清澄如水,两人肩并肩说着话,朝里头走过去。他们如今还没有成亲,因此各自有自己的房间,但即便偶尔住在一块,也已经没有人会说他们了。他们会聊起许多的事情,而成都与华夏军的迅速变革,也让他们之间有许多话题可以聊。

    同样的时候,城市的另一侧,已经成为西南这块重要人物之一的于和中,拜访了李师师所居住的院子。最近一年的时间,他们每个月通常会有两次左右作为朋友的相聚,晚上拜访并不常见,但此时刚刚入夜,于和中路过附近,过来看一眼倒也算得上自然而然。

    或许是刚刚应酬完毕,于和中身上带着些许酒味。师师并不奇怪,唤人拿出茶点,亲切地接待了他。

    “七月抗洪,你们新闻纸上才铺天盖地地说了军队的好话,八月一到,你们这次的整风,声势可真大……”

    面对着师师,于和中早已习惯了开门见山,他也知道自己的些许心思躲不过对方的眼睛,于是话语向来是说得很直的。而这些事情,眼前与他这个“富贵闲人”,其实也已经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了……

第一〇五一章 暮雨潇潇 成都八月 (中)

    “七月抗洪,你们新闻纸上才铺天盖地地说了军队的好话,八月一到,你们这次的整风,声势可真大……”

    入夜后的雨才停下不久,凉爽的风从庭院里带来潮湿的气息,于和中在书房中落座,带着些许酒味地说起这件事,这大概也是在夜里参加应酬时的话题了。师师挽起袖子给他倒了杯茶,微笑道:“怎么说呢?”

    “……你们这边掌柜的昨天来找了我。”于和中捧起茶杯,“跟这事有些关系。”

    华夏军改组政府后,竹记被拆分,其中不少大掌柜进入商务部成为高层负责人,职衔自有更改,但在成都非华夏军的圈子里,不少人为了显示自己交游广阔,跟某某人过去有过交情,仍旧会以掌柜这样的称呼来指代某些官员。

    师师微笑看着他。于和中顿了顿,道:“因为这次的事情,跟刘将军那边正在交的这批货,乃至下一批,都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说是总体会延后一两个月。你也知道,刘将军那边已经开始打起来了,这事情延后,就有些麻烦。”

    “这次整风波及的是整个第七军,从上到下,包括刚升上去的陆桥山,现在都已经回来做检讨。于大哥,华夏军每次的整风都是最认真的事情,中间不会含糊。”师师说道,“不过,怎么会连累到你们那边的?”

    “……这次你们整风第七军,查的不就是往外商路上吃拿卡要的事嘛,商路上的人被拿下去,本来要做的交易,当然也就拖延下来了。”

    “但是跟刘将军那边的交易是华夏军对外买卖的大头,犯事的被拿下来,商务部和第七军那边应该已经调拨了人员去接手,不至于影响整个流程啊。先前那边开会,我似乎听说过这件事。”

    “……”于和中沉默了片刻,“查出来的不止是第七军……”

    “嗯?”

    师师蹙起眉头,房间里安静下来。于和中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

    “嗨。”他伸手拍了拍大腿,苦笑出来,“刘将军那边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吗?从西南到鄂州,再从鄂州到西南,两边多长的路程。你们华夏军年年整风,第七军也有人吃拿卡要,刘将军那边……”

    他的手在空中划了划:“这次预备交货的那批东西,原本已经出了剑阁,快要到汉中了,这次上下一查,你们这边的人下去了几个,我们这边……王八蛋,铤而走险要搞火龙烧仓,好在你们这边戒备心足,压下来了。但是那边说,货已经对不上了。你们这边要一查到底,所以就停在半路当中了……”

    师师想了想:“我倒还没有听说这件事。”

    “你毕竟在宣传部,这种事不是特意打听,也传不到你这里来。”

    “难处在那里?”师师温和地看着他,“你占了多少?”

    “我不占啊,师师,你知道我的,我的志向不大,在这些事情上,手腕也算不得高明,偷换军资这种事,我搭进去迟早是个死。我知道轻重,不过……刘将军那边安排我在这里与你们接洽,整件事情出了问题,我当然也有责任。”

    “那……具体的……”

    “接近两千里的商路,中间经手的各种人吃拿卡要,以次充好,其实这些事情,刘将军自己心里都有数。以往的几次交易,大概都有两成的货被换成次品,中间这两成好的,其实大多数被就近高价卖给了戴梦微。吃这一口油水的,其实主要是严道纶他们那一大帮子人,我顶在前头,但是大部分事情不知情,实际上也确实不知道他们怎么干的,只是他们有时候会送我一笔辛苦费,师师,这个……我也不至于都不要。”

    他面容诚恳,师师笑了笑:“知道,反正你们败的是刘光世的钱,我是没关系。”

    “送过来西南这边的那些矿石、铁器、金银,那可是没人敢动,都知道你们一板一眼。但现在事情被揭出来了,到了明面上,你们这边没办法将错就错,先把那剩下的九成送过去……其实刘将军如果在,肯定会先收了这九成再说……”

    “这个我觉得倒也怪不得商务部,他们做生意,不能把人想得太好,万一这九成马马虎虎的送过去了,刘将军先收货,然后再回过头来说华夏军短斤少两,这边很难扯皮。而且整个华夏军不怕扯皮,负责的那几个人,恐怕难免要吃排头,这也是他们的难处。”

    “懂的、懂的。”于和中点头,“所以现在,货要耽搁一两个月,刘将军在前头打仗,知道了多半要生气,我们这边的问题是,得给他一个交代。今日跟严道纶他们碰头,他们的想法是,交出几个替罪羊给刘将军,就是这些人,暗地里换货,甚至事发后以其中一人大肆破坏,导致华夏军的交货不得已的滞后……其实我有些犯嘀咕,要不要在这件事情上给他们背书,所以就跑过来,让师师你给我参谋一下。”

    “如果不背书,你也要负责任。”师师道。

    “是啊。”于和中点头,随即又道,“不过,我觉得刘将军也不至于把责任扔到我身上来太多,毕竟……我只是……”他摆了摆手,似乎想说自己只是个被顶出来的幌子,因为关系才上的位,但终于没能说出口。

    师师看了他一阵,叹了口气:“大人物不是这么考虑事情的。”

    “我也知道,所以……”他稍稍有些为难。

    师师笑了起来:“说吧,你们都想出什么坏点子了,反正是坑刘光世,我能有什么不好意思?”

    于和中也无奈地笑了:“刘将军对官场上、军队里的事情门清,扔出几个替罪羊,让刘将军先抄了他们的家,说起来是可以,但严道纶他们说,难免刘将军心中还藏着芥蒂。所以……他们知道我私下能联系你,所以想让你帮忙,再私下迁一道线。当然不会让你们太难做,而是在华夏军经手调查整件事的时候,稍微点一点那几个人的名字,如果能有华夏军的署名,刘将军必然会深信不疑。”

    他说完这些,目光诚恳地望着师师,师师也看着他好一阵,随后才轻声道:“名单呢?让我看看到底是哪几个倒霉鬼啊。”

    于和中松了口气,从衣袖中取出一小张宣纸来,师师接过去似笑非笑地看了片刻,随后才收进衣衫的口袋里。

    她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方才笑起来:“于大哥啊,其实于公呢,我当然会传这个话,你看,是于公,我才会传话。因为说到底,这件事吃亏的是刘将军,又不是我们华夏军,当然我不说结果会如何,但如果只是个背书的小动作,尤其是帮严道纶他们,我觉得上头会帮忙。当然,具体的答复还要过两天才能给你。”

    “当然。”于和中笑道,“不管怎么样,我过来一趟,说过了这件事,其实就能跟严道纶他们交代过去了。”

    师师点头,露出笑容:“但是于私呢……”

    听她说到这里,于和中低了低头,伸手拿起一边的茶杯,举起来似乎要挡住自己:“于私我知道、我知道,唉,师师啊……”

    师师眼睛眯起来,嘴角笑成月牙:“于私呢,于大哥啊,我其实是想说,嫂子和侄子他们,你是不是该把她们接来成都了,你们都分别一年多了,这不着家的,算什么呢?”

    师师说起私事,原本自然是要劝他,见他不愿听,也就转换了话题。于和中听得这件事,微微一愣,随后也就为难地叹了口气:“你嫂子她们啊,其实你也知道,她们原本没什么大的见识,这些年来,也都是窝在家中,缝衣绣花。成都这边,我如今要参加的场合太多,她们要真过来了,恐怕……难免……不自在……”

    “于大哥是舍不得那两位红颜知己吧?”师师望着他,话语之中虽然有责备,但语调仍旧是轻柔的,并不会咄咄逼人的去强迫人做些什么。

    “……”于和中沉默了片刻,随后又拿起茶杯在手上,“嗨。其实……师师啊……其实你也知道,我年轻的时候,胸中是有几分大志气的,但是……也不说时势什么的吧,总之是没能做到了不起的事情。中原沦陷后我颠沛半生,然后到了成都,再遇上你……师师,不怕你笑话,最近这一年,或许是我一生之中最为快意的一年时间……”

    他顿了顿:“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于私是什么事情呢。你们华夏军,只要有点问题,就处处整风,看起来不近人情,但是能做事,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刘将军这边,大家就是有好处就捞,出了问题,敷衍塞责,我也知道这样不行,但是……师师我没做好准备啊……”

    师师看着他:“人都不是准备好的。其实都是逼出来的。”

    “我懂。”于和中点头,“但是……师师,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很快活……我确实是觉得……唉,妹子,你别逼我了……而且我现在,至少也能帮到你们的忙吧……别逼我了……”

    “好了。”师师点头,伸手从他的手中将茶杯拿了过来,又斟上热茶,“还是立恒的话说得对,如果做得到,谁不想当一条咸鱼过一辈子呢。”

    “咸鱼?”

    “撒上盐,腌得硬邦邦的,挂在屋檐下头,风吹也好,雨淋也好,就是呆呆地挂着,什么事情都不用管,多开心。我当年在汴梁,想着自己成亲以后,应该也是当一条咸鱼过日子。”

    她这样一番打趣,于和中忍不住笑了出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复又融洽。如此过得片刻,于和中想了想。

    “有件事情,虽然知道你们这边的情况,但我觉得,私下里还是跟你说一嘴。”

    “嗯?”

    “这件事情不管做不做得到,按照规矩,严道纶那边会有一笔重金酬谢你。我知道你这边肯定不会要,但那边一定会给,所以我就夹在中间了。你先别说话……我们现在就当你不知道这件事,这笔钱我也许可以帮你收着,帮你做点小买卖,反正你就当没有,但也许……将来有一天你如果要花销……我不一定给你啊,因为不是你的,但如果我有钱,也许能借给你救急……”

    他目光认真地看着师师,师师也以审慎的目光望了他一阵。

    “做什么小买卖?于大哥你最近在忙哪一块的生意?”

    “都是正当生意,你们华夏军批准了的。”于和中道,“当然我也不是自己下场,这里也是跟几个靠谱的人搭了伙,中间甚至有李如来李将军他们的分子,主要还是城外头建厂的事情。我知道你们华夏军这边也特别希望别人过来建厂,大家一起发财,才越来越繁荣嘛,所以才走的这一块。另外,我这边毕竟有严道纶他们的关系,刘将军这一线上的人,都给我一些面子,那好嘛,外头的人运进来,这些关系也正好能用,你别担心,都是签了大合同的,白纸黑字,我知道不会惹麻烦。其实啊,外头也都知道,最初投钱的那一批人,现在全赚翻了……”

    他压低声音,絮絮叨叨而又颇有自信地说起了这一块赚钱的路子。相对于在军械交易上吃拿卡要,成都这边建厂乃是华夏军大力推广的事情,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听得“李如来”三个字,师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抿成一道弧线,整张脸上看起来都是妩媚而复杂的笑容。于和中说到后来才微微有些犹豫,师师睁开眼睛,嘴唇一抿,然后才点头:“好的,投吧。我的钱都放进去,我会跟上头报备一下,没事的。”

    于和中看了看他,随后重重地一点头:“没错吧,这也是帮华夏军做事,将来你要捐了都好啊。”

    “嗯,没错,赚钱。”师师点头,伸出手掌往旁边推了推,“耶!”这却是宁毅教给她的动作了,如果对方在场,也会伸出手掌来击打一下,但于和中并不明白这个路数,而且最近一年时间,他其实已经越来越避讳跟师师有过于亲近的表现了,便不明就里地往后缩了缩:“什么啊。”

    “你是土包子。”师师白他一眼。

    “我毕竟老了,跟你们城里的新潮人不太熟。”

    “哈哈。”

    “嘿嘿。”

    这是最近成都年轻人们常有的说话方式,如此说完,两人便都笑起来。

    如此又聊了一阵,于和中才起身告辞,师师将他送到院子门口,承诺会尽快给他一个消息,于和中心满意足地离去了。回过头来,师师才有些复杂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叫勤务兵出门跑一趟:“去把侯元顒叫来。”

    勤务兵离开这边,骑着马过去了情报部的一处办公地点,又过了一阵,侯元顒骑着马来了。他进到院内的书房里跟师师见面,师师将于和中留下的名单交给了他:“跟你前两天提醒的一样,于和中今天来找我,那边有动作了。”她将于和中、严道纶等人的计划与意图做了转达。

    虽然如今主要的工作已经转移到宣传部门,但由于于和中这个特殊中间人的存在,师师也一直在刘光世的这条线上与情报部门保持着联系,毕竟只要那边有事,于和中的第一反应,当然会找师师这边进行一轮私下里的沟通。

    “这件事情,最好还是严道纶他们能亲自出面。”师师道,“抓住他们的把柄,刘光世留在这边的人手,基本上我们就能掌握清楚了。”

    侯元顒点头:“接下来跟……那位于大哥那边的沟通,交给我们就可以了,由我们来刁难一下他,然后让他约出严道纶,让严道纶亲自过来做交易。”

    师师点头:“嗯。”

    两人如此做完交接,并没有聊起更多的事情。侯元顒离开后,师师坐在书房之中想了一会儿,其实关于整件事的疑问和线头还有一些,例如为什么非得推迟一两个月的交货时间,她隐隐约约能察觉到部分端倪,但并不方便与侯元顒求证。

    只能明天去见宁毅时再跟他私下里聊一聊了。

    庭院外夜色清澄,到得第二天,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第一〇五二章 暮雨潇潇 成都八月 (下)

    “……从早些年开放新闻纸,到我们入主成都,尤其是去年受到天下瞩目,人民政府成立之后,成都的报纸业,算得上是兴旺发达,到今天,我们这边统计的各种各样的报纸——加上私下里流通的小报,光成都一地就在两百五十种以上了。”

    “这是去年开放以后造成的繁荣,但到了现在,其实也已经引起了很多的乱象。有些外来的书生啊,财大气粗,写了文章,大报纸发不上去,干脆自己弄个小报发;有些报纸是故意跟我们对着来的,发稿子不经调查,看起来记录的是真事,实际上纯粹是瞎编,就为了抹黑我们,这样的报纸我们取缔过几家,但还是有……”

    “也有看起来不跟人对着干,但纯粹瞎搞的,比如《天都报》,名字看起来很正规啊,但很多人私下里都说他是添堵报,志怪传说、小道消息,各种瞎编胡邹的新闻,每期报纸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但你愣是不知道该相信哪一条。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真的也变成假的了……”

    “所以啊,这些事情要整顿一次了,但师出要有名,我们首先要有一套更详细的法规来规定这些事情。不是不准写志怪小说,但你前头得标注清楚,不能误导别人。描述事情跟表述看法需要分清楚,不能完全混为一谈。这一套法规的制定,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东西,尽量在这半个月的时间内,整理出它的初稿来……”

    第二天上午进行的是宣传部的会议,会议占用了新修会议大楼二楼上的一间会议室,开会的场所窗明几净,透过一侧的玻璃窗户,能够看到窗外树冠上青黄相间的树木叶子,雨水在树叶上聚积,从叶尖缓缓滴落。

    这是宣传部八月里最重要的会议,由雍锦年主持,师师在一旁做了笔记。

    “……对这件事情,上个月就已经发了文,所以收集上来的意见也多,这边已经逐条归档。”雍锦年说着话,伸手拍了拍一旁统一印制出来的归档册子,而下方每一名参会成员的手边,也早已摆放好了这些。

    “……所以接下来啊,咱们就是水磨工夫,每天,加班半天开会,一条一条的讨论,说自己的看法,讨论完了汇总再讨论。在这个过程里头,大家有什么新想法的,也随时可以说出来。总之,这是我们接下来很多年时间里管理报纸的依据,大家都重视起来,做到最好。”

    “好,我们接下来,开始讨论最重要的,第一条……”

    水珠在明亮的窗户上蔓延而下,它的路线蜿蜒无定,时而与其它的水珠交汇,快走几步,有时候又停留在玻璃上的某个地方,迟迟不肯滴落。此时的会议室里,倒是没有多少人有心思注意这有趣的一幕。

    新建起的整个会议大楼共有五层,此刻,许多的会议室里都有人群聚集。这些会议大多枯燥而乏味,但与会的人们还是得打起最大的精神来参与其中,理解这中间的一切。他们正在编织着可能将影响西南乃至于整个天下方方面面的一些关键**物。

    如果说这世间万物的扰动是一场风暴,这里便是风暴的其中一处核心。而且在许多年安内,很可能会是最大的一处了。

    秋雨短暂地停歇。

    外头不远处的街道上,马车仍旧哒哒哒的穿行,它们在站台边停下,大大的车厢里人们鱼贯而下,往前往后、往左往右的人群在外头的广场上交织,隐隐约约的,在雨停之后的树丛里,传来小孩子的叫声。

    第一场会议开过了整个上午,午饭过后,会议当中最核心的几人包括雍锦年、李师师在内又进行了一轮闭门的汇总,以再度梳理接下来半个月讨论的方向和框架。

    会议完毕后,雍锦年和师师笑着说起雍锦柔怀孕的事情。

    “……前几天渠庆过来,送张村那边自查的汇总,开完会以后,主席那边……呵,恨不得把渠庆立马打发回去,就是……跟他说了很多女人怀孕之后的心得,说小柔年纪也不小了,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渠庆本来是个糙汉子,也被吓了一跳,跑到军医馆那边找稳婆、会接生的挨个问了一遍,稳婆倒是大大咧咧的,说只要平时身体好,能有什么事,咱们华夏军的女人,又不是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渠庆都不知道该信谁,也只好买了一堆补品回去。其实小柔过去身体不行,但在华夏军这么些年,早都锻炼出来了,如今在张村上课,个个老师都看着她,能有什么大事。”

    师师也笑:“他一个男人,女人的事懂什么,这就是瞎操心。”

    “主席这也是关心人。就是在这件事上,有点太小心了。”

    师师道:“锦儿夫人曾经没有过一个孩子。”

    “嗯。”雍锦年点点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啊,这是对的。”

    两人就此时又聊了几句,离开会议大楼,方才分开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师师顺着两边栽有大树的人群不多的道路往西侧前行,穿过一扇大门,走过建有简单园林的池塘,是一处隐在林间的院子,屋檐下有人影走过,院落的房间里,有不同的秘书员与外来者交接或是伏案整理文档。这是风暴中央的最核心点。

    下午的这个时间点上,只要没有什么突发的时间,宁毅通常不会太忙。师师走过去时,他正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拿了一杯茶在发呆,旁边的茶桌上放了张简易的地图以及写写画画的纸笔。

    “会开完了?”没有扭头看她,但宁毅望着前方,笑着说了一句。

    “又在打什么主意了?”师师笑着将今天的会议记录放在桌子上。她这句话倒没有什么额外的深意,因为这处办公室人来人往的情况颇多,没有做什么私人事情的余地,两人偶尔在这碰头,也就仅限于汇报工作,或者闲聊了。

    “在想怎么写篇文章,把最近老在报纸上跟我对着干的那个贾丁骂哭……哎呀,他有很多黑料,可惜我不能爆。”宁毅偏了偏头,露出“我想捣乱”的笑容,师师也已经熟悉他私下里的这一面了。

    “不要乱来啊,我们这边正开会呢,当心我们出个条款,把你们这些匿名写文章的都抓起来。”

    “别唬我。我跟雍夫子聊过了,笔名有什么好禁的。”作为实质上的幕后黑手,宁毅翻个白眼,很是嘚瑟,师师忍不住笑出声来。

    此时断断续续的秋雨已经停了许久,从宁毅坐着的屋檐朝外看去,不远处林木掩映间,落下的阳光在池塘的上方显出一片金虹来。两人坐着看了片刻,宁毅给她倒了茶,师师捧着茶杯。

    “前两天侯元顒说于大哥会来找我,昨天确实过来了。”她开口道。

    “出什么有趣的事情了?”

    “严道纶那边,搞出问题来了……”

    师师侧身坐着,语气平静地说起有关严道纶、于和中的那些事,宁毅听着,便也挑了挑眉:“拿不拿捏严道纶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但如果能拿得住,当然也好。”

    “刘光世那边正在打仗,咱们这边把货延后这么久,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宁毅扭头看她:“你怎么想的?”

    “第一个念头当然是你不想让刘光世轻轻松松的赢,他们打得越久,我们越赚钱。”

    宁毅笑了笑,过得片刻,方才摇了摇头:“如果真能这样,当然是一件大好事,不过刘光世那边,先前运过去的军用物资已经非常多了,老实说,接下来就算不给他任何东西,也能撑起他打到明年。毕竟他财大气粗又豁得出去,这次北伐汴梁,准备是相当充分的,所以延后一两个月,其实整体上问题不大。刘光世不至于为这件事发飙。”

    “……那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就是另外一个了……”

    师师低声说出这句话来,她没有将心中的猜测点破,因为可能会涉及许多额外的东西,包括情报部门大量不能外露的工作。宁毅能够听出她语气的审慎,但摇头笑了笑。

    “不是什么大秘密,总参那边的初期推演本身就包含了这个猜测的。”

    他捧着茶杯,望向前方的池塘,说道:“所谓乱世,天下崩坏,英雄并起、龙蛇起陆,最开始的这段时间,蛇虫鼠蚁都要到台上来表演一阵子,但他们有的是真有本事,有的因时应势,也有的纯粹是运气好,揭竿而起就有了名气,这个跟中原沦陷时候的乱象是一样的。”

    “但接下来,蛇虫鼠蚁就要在蛊盅里开始咬,是骡子是马,都要拿出来见真章。这个时候,乱世的规矩和玩法就要真的出来主宰一切了。枪杆子里才能出政权,谁是孬种,谁看起来胖,但色厉内苒脚步虚浮,就会陆续被过滤出去。这个过滤,现在已经开始了。”

    他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师师点点头,她想起昨晚于和中说的那一切,上下推诿、各自捞钱……其实这些事情,她也早已看在眼中。

    “……其实昨天,我跟于大哥说,他是不是该把嫂子和孩子迁到成都这边来。”

    “你看,不用情报支持,你也感觉到这个可能了。”宁毅笑道,“他的回答呢?”

    “他……舍不得这边的两位红颜知己,说这一年多的时间,是他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师师看着宁毅,无奈地说道。

    宁毅点点头:“不出大事,日子还是有得过的,不过一旦刘光世出局,他可能没有现在这么滋润的生活了。”

    “他有钱,还把钱投去建厂、建作坊了,另外,还接了严道纶这些人的关系,从外头输送人口进来。”

    宁毅喝了口茶:“这还挺聪明的……”

    “跟李如来他们合的伙……”

    “咳咳咳……”宁毅将茶杯放到一边,咳了好几下,按着额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骂,随后道:“这个……这也……算了,你以后劝劝他,经商的时候,多凭良心做事,钱是赚不完的……可能也不至于出大事……”

    “昨天他跟我说,如果刘光世这边的事情办成,严道纶会有一笔谢礼,他还说要帮我投到李如来的生意里去。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先做一次备案,一旦李如来出事,转他反正,这些钱的话,当给他买一次教训。”

    宁毅想了想,摇了摇头。

    “还是不要的好,事情一旦牵扯到你这个级别,真相是说不清楚的,到时候你把自己放进去,拉他出来,道义是尽了,但谁会相信你?这件事情如果换个局面,为了保你,反而就得杀他……当然我不是指这件事,这件事应该压得下,不过……何必呢?”

    师师点点头:“那我再想想其它办法。”

    “嗯。”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师师道:“……你们这边真觉得刘光世会输吗?也就是说,拖上一两个月,也就是为了赖这一两笔账?我还以为是更大的战略呢……”

    “两笔账也很多了,已经是很大的战略了。”宁毅笑道,“至于刘光世那边,确凿的证据当然没有,但是针对前线那边发回来的情报,邹旭虽然叛变,但是对手下部队的纪律,要求仍旧非常严格,陈时权、尹纵这两个大地主,几乎是被他给掏空了,砸锅卖铁在赌这一把。他的部队战斗力是有的,而刘光世渡江之后,几次小胜逐渐变成大胜,我们觉得,邹旭是憋着坏的……”

    “私下里的过节归过节啊,但邹旭这个人,在大的战略上,是有他的能力的。战斗从第一次交锋开始,他谋求的就一定是全胜。现在我们距离汴梁太远,不可能预测到他把胜负手放在哪里,但如果是不含意气的推测,参谋部里认识他的人,百分之九十,都买他赢。”

    宁毅转过头来:“所以现在是不知道他会怎么赢,但估计他会赢。”

    “……那不能插手让他们多打一阵吗?”

    “距离太远了,我们一开始尝试过帮忙刘光世,补上一些短板。但你看看严道纶他们,就清清楚楚了……在真正的战略层面上,刘光世是一个胖的不得了的大胖子,但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我们堵不上这么多破绽,而邹旭只要一拳打中其中一个破绽,就有可能打死他,我们也没有能力帮他预测,你哪个破绽会被打中,所以前期的买卖我一直在强调加速,你们快点把东西运过来,快给钱,到了现在……拖两个月算两个月吧,如果他居然侥幸没死,买卖就继续做嘛,反正这次的事情,是他们的人搞出来的。”

    宁毅顿了顿:“所以这就是猪队友。接下来的这一拨,不说其它看不懂的小军阀,吴启梅、铁彦、刘光世,一旦真刀真枪开打,第一轮出局的名单,多半就是他们。我估计啊,何文在江宁的比武大会之后如果还能站住,吴启梅和铁彦,就该挨刀了。”

    他说到这里,手指在茶桌的小地图上敲了敲。师师低头看去,只见小地图上果然标注了不少符号,大概是代表某一拨某一拨的势力,都围绕着江宁排开,宁毅在汴梁方向上标注的东西甚至都没有江宁这边多。

    “原来你在想这里的事。”她莞尔一笑,“江宁热闹成这样,开的还是武林大会,听说那个林胖胖也去了,你其实是想去凑热闹的吧?”

    宁毅叹了口气:“也就无聊想一想嘛。”

    “多少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遭了几次屠杀,估计看不出原样了吧。”宁毅看着那地图,“不过,有人帮忙去看的……估计,也快到地方了……”

    他这句话说得柔和,师师心中只以为他在谈论那批传闻中派去江宁的工作队,此时跟宁毅说起在那边时的回忆来。随后两人站在屋檐下,又聊了一阵。

    这是秋日下午平静的院落,附近人影来去,说话的声音也都平平淡淡的,但师师心中知道会出现在这里的,都是一些怎样的讯息。在八月里的这个时刻,第七军从上到下的整风正在进行,对刘光世的阴谋正在进行,城里城外教育部“善学”的推进正在进行,大大小小的部门,无数的、同等级的工作,都会往这边延伸过来。

    而包括宣传部在内,关系到未来数年甚至数十年报纸业发展的重大会议,由于才刚刚开始,甚至都不足以成为一场正式报告的资料。

    暴风眼中心,总是平平静静的。他们有时候会聊起些许的家长里短,阳光落下来,小小池塘里的鱼儿触动水面,吐出一个泡泡。而只有在真正远离这里的地方,在数十里、几百里、上千里的尺度上,飓风的席卷才会爆发出真正巨大的破坏力。在那里,炮声轰鸣、刀枪见红、血流延绵成红色的沃野,人们蓄势待发,开始对冲。

    那是长江以北已经在绽放的景象,接下来,这巨大的风暴,也将降临在暌违已久的……

    ——古城江宁。

第一〇五三章 公平党

    江上飘起晨雾。

    镇江以东三十里,雾气弥漫的江滩上,有橘色的火光偶尔晃动。临近天明的时候,水面上有动静逐渐传来,一艘艘的船在江滩边上简陋破旧的码头上停驻,随后是水声、人声、车马的声音。一辆辆驮货的马车籍着岸边年久失修的水边栈道上了岸。

    样貌四十左右,左手手臂只有半截的中年男人在边上的林子里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带着三名手持火把的心腹之人朝这边过来。

    上岸的马车约有十余辆,随行的人员则有百余,他们从船上下来,栓起马车、搬运货物,动作迅速、有条不紊。这些人也早已留心到了林边的动静,待到断手中年与随行者过来,这边亦有人迎过去了。

    这边为首的是一名年纪稍大的中年儒生,双方自黑暗的天色中相互走近,待到能看得清楚,中年儒生便笑着抱起了拳,对面的中年男人断手不容易行礼,将右拳敲在了胸口上:“左先生,别来无恙。”

    来人乃是闻名天下的左家长者左修权,他此时抱拳一揖:“段先生辛苦了,此次又劳烦您冒险一趟,着实过意不去。”

    “一家人怎说两家话。左先生当我是外人不成?”那断手中年皱了皱眉。

    “也是,也是。”左修权笑着点头,“您看还有谁来了。”

    他这句话说完,后方一道随行的身影缓缓越前几步,开口道:“段叔,还记得我吗?”

    这人影穿着一身便于动手的绿林衣裳,听着却是女子嗓音。那断手中年眯着眼睛,眨了一下,终于认出前方的女子来,颤抖着开口道:“是、是女……女公子?是银瓶小姐,您怎么来了?”

    “与段叔分别日久,心中挂念,这便来了。”

    女子身材颀长,语气温和自然,但在火光之中,朗眉星目,自有一股迫人的英气。正是岳飞十九岁的养女岳银瓶。她走到断臂中年的身前,握住了对方的手,看着对方已经断了的手臂,目光中有微微哀戚的神色。断臂中年摇了摇头。

    “您、您是千金之躯啊,怎能……”

    “段叔您不要看不起我,当年一道上阵杀敌,我可没有落后过。”

    “是、是。”听她说起杀敌之事,断了手的中年人眼泪盈眶,“可惜……是我落下了……”

    “段叔奋战到最后,不愧任何人。能够活下来是好事,父亲听说此事,高兴得很……对了,段叔你看,还有谁来了?”

    她这话一说,对方又朝码头那边望去,只见那边人影幢幢,一时也分辨不出具体的样貌来,他心中激动,道:“都是……都是背嵬军的弟兄吗?”

    岳银瓶点了点头。也在此时,不远处一辆马车的车轮陷在河滩边的沙地里难以动弹,只见一道人影在侧面扶住车辕、车轮,口中低喝出声:“一、二、三……起——”那驮着货物的马车几乎是被他一人之力从沙地中抬了起来。

    断臂中年听得那声音,伸手指去:“这是、这是……”

    那道人影“哈哈”一笑,奔跑过来:“段叔,可还记得我么。”

    奔跑过来这人身形魁梧,样貌看着却颇为年轻。那断臂中年道:“少将军,你、你……这是险地,你们岂能一道来啊。”

    “左先生过来了,段叔在这里,我岳家人又岂能置身事外。”

    对方口中的“少将军”自然便是岳飞之子岳云,他到得近前,伸手抱了抱对方。对于那只断手,却没有姐姐那边多愁善感。

    一旁岳银瓶道:“此次江宁之会不同寻常,对将来天下局势,或许也会带来诸多变数,我们姐弟是跟随左先生过来长见识的。倒是段叔,这次置身其中,事情结束后恐怕不能再呆下去,要跟我们一道回福州了。”

    她这番话说完,对面断臂的中年身影微微沉默了片刻,随后,郑重地退后两步,在摇曳的火光中,手臂陡然上来,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

    夜风轻盈的河滩边,有声音在响。

    “背嵬军!段思恒!归队……”

    背负山岳、身已许国,此身成鬼。

    是为,背嵬!

    ……

    马车的车队离开河岸,沿着凌晨时分的道路朝着西面行去。

    原本就是背嵬军一员,如今断了手臂的中年男人段思恒坐在最前方的马车上,一面为众人引路,一面指指点点说起周围的状况。

    此时天色不明朗,道路周围仍旧有大片大片的雾气,但随着段思恒的指点,众人也就回忆起了过往的许多东西。

    “那边原本有个村子……”

    “全峰集还在吗……”

    “西北再过去一点,咱们就在那边,打得完颜希尹!”

    “这条路我们走过啊……是那次兵败……”

    岳云站在车上,絮絮叨叨的说起这些事情。

    镇江一地,原本就是当初江南防线的核心所在,背嵬军在这里练过兵,君武在江边的山头上,挥泪杀过自己的小舅子,女真人杀来时,那位如今已是天子、当时仍是太子的男人,在城内城外四处奔走、嘶喊,奋战不停,他被女真人的流矢射中时,还有许许多多的本地百姓冲上战场,与女真人展开过厮杀。

    而对于岳云等人来说,他们在那场战斗里曾经直接撕开女真人的中阵,斩杀女真大将阿鲁保,而后一度将兵锋刺到完颜希尹的阵前。当时四方溃败,已难挽狂澜,但岳飞依旧寄望于那孤注一掷的一击,可惜最后,没能将完颜希尹杀死,也没能延缓后来临安的崩溃。

    段思恒参与过那一战,岳银瓶、岳云亦然,此时回忆起那一战的浴血,仍旧忍不住要慷慨而歌、壮怀激烈。

    后来君武在江宁继位,之后不久又放弃了江宁,一路厮杀奔逃,也曾经杀回过镇江。女真人驱动江南百万降兵一路追杀,而包括背嵬军在内的数十万军民辗转逃亡,他们回到片战场,段思恒便是在那场逃亡中被砍断了手,昏迷后掉队。待到他醒过来,侥幸存活,却由于路途太远,已经很难再跟随到福州去了。

    他籍着在背嵬军中当过军官的经验,纠集起附近的一些流民,抱团自保,后来又加入了公平党,在其中混了个小头目的地位。公平党声势起来之后,福州的朝廷三番四次派过成舟海等人来接洽,虽然何文带领下的公平党已经不再承认周君武这个皇帝,但小朝廷那边一直以礼相待,甚至以弥补的姿态送过来了一些粮食、物资接济这边,因此在双方势力并不相接的情况下,公平党高层与福州方面倒也不算彻底撕破了脸皮。

    而这样的几次往来后,段思恒也与福州方面再度接上线,成为福州方面在这里可用的内应之一。

    “……我如今所在的,是如今公平党五位大王之一的高畅高天王的手下……”

    晨风吹动着朝雾,在与岳云等人回忆过往昔数场大战之后,段思恒抹去泪光、收拾心情,向左修权、岳银瓶等说起如今公平党的状况来。

    “公平党如今的状况,常为外人所知的,便是有五位了不得的大王,过去称‘五虎’,最大的,当然是天下皆知的‘公平王’何文何先生,如今这江南之地,名义上都以他为首。说他从西南出来,当年与那位宁先生坐而论道,不分伯仲,也确实是了不得的人物,过去说他接的是西南黑旗的衣钵,但如今看来,又不太像……”

    “他是老大没什么争得,但是在何先生之下,情况其实很乱,不是我说,乱得一塌糊涂。”段思恒道,“我跟的这位高天王,相对来说简单一些。如果要说性格,他喜欢打仗,手下的兵在五位当中是最少的,但军纪森严,与咱们背嵬军有些相似,我当年投了他,有这个原因在。靠着手下这些精兵,他能打,因此没人敢随便惹他。外人叫他高天王,指的乃是四大天王中的持国天。他与何先生表面上没什么矛盾,也最听何先生指挥,当然具体如何,我们看得并不清楚……”

    “公平王、高天王往下,楚昭南号称转轮王,却不是四大天王的意思了,这是十殿阎罗中的一位。此人是靠着当年弥勒教、大光明教的底子出来的,跟随他的,其实多是江南一带的教众,当年大光明教说人间要有三十三大难,女真人杀来后,江南信教者无算,他手下那批教兵,上了战场有吃符水的,有喊刀枪不入的,确实悍不畏死,只因尘世皆苦,他们死了,便能进入真空家乡享福。前几次打临安兵,有些人拖着肠子在战场上跑,活生生把人吓哭过,他手下人多,许多人是真相信他乃轮转王转世的。”

    “楚昭南往下是时宝丰,此人手下成分很杂,三教九流都打交道,据说不摆架子,外人叫他平等王。但他最大的能力,是不光能敛财,而且能生财,公平党如今做到这个程度,一开始当然是到处抢东西,军械之类,也是抢来就用。但时宝丰起来后,组织了不少人,公平党才能对军械进行维修、再造……”

    “到得今天,公平党兴兵数百万,中间七成以上的军械,是由他在管,火炮、火药、各种物资,他都能做,大半的通商、转运渠道,都有他的人在其中掌控。他跟何先生,过去听说关系很好,但如今掌握这么大一块权力,时不时的就要发生摩擦,两边人在底下明争暗斗得很厉害。尤其是他被称作‘平等王’以后,你们听听,‘平等王’跟‘公平王’,听起来不就是要打架的样子吗……”

    “至于如今的第五位,周商,外人都叫他阎罗王,因为这人心狠手辣,杀人最是凶狠,所有的地主、乡绅,但凡落在他手上的,没有一个能落得了好去。他的手下聚集的,也都是手段最毒的一批人……何先生当年定下规矩,公平党每攻略一地,对当地豪绅巨富进行统计,劣迹斑斑着杀无赦,但若有善行的,酌情可网开一面,不可赶尽杀绝,但周商所在,每次这些人都是死得干干净净的,有的甚至被活埋、剥皮,受尽酷刑而死。据说为此两边的关系也很紧张……”

    此时晨风吹拂,后方的天边已经显出一丝鱼肚白来,段思恒大概介绍过公平党的这些细节,岳银瓶想了想:“这几位倒是各有特色了。”

    前方段思恒苦笑:“若认为公平党就是这区区五人的样子,那就错了。”

    “这五人啊,不过是公平党如今五个头头的样子。”他顿了顿,道,“当初江南大败,女真人肆虐,陛下……又带着人去了福州。何先生以公平之名起事,身边固然聚拢了一些人,但江南各地,不久之后便到处都是打着公平旗号、与富户夺食的势力,后来这些势力一个一个的连起来,都说自己是跟了公平的旗号,都说自己跟了谁谁谁,其实上头的那个人,都未必知道自己下面还有一帮这样那样的小弟……”

    “当时整个江南几乎到处都有了公平党,但地方太大,根本难以全部聚集。何先生便发出《公平典》,定下诸多规矩,向外人说,但凡信我规矩的,皆为公平党人,于是大家照着这些规矩做事,但投靠到谁的麾下,都是自己说了算。有些人随意拜一个公平党的大哥,大哥之上还有大哥,如此往上几轮,或许就挂到何先生或者楚昭南或者谁谁谁的名下……”

    “这一年多的时间,何先生等五位大王名气最大,占的地方也大,收编和训练了不少正轨的军队。但若是去到江宁你们就知道了,从上到下一层一层一派一派,内里也在争地盘、争好处,打得不可开交。这中间,何先生手下有‘七贤’,高天王手下有‘四镇’,楚昭南下头有‘八执’,时宝丰麾下是‘三才’,周商有‘七杀’。大家还是会争地盘,有时候明刀明枪在街上搞出武斗来,那弄得啊,满地都是血,不可收拾……”

    福州朝廷对外的眼线安排、情报转递终究不如西南那般系统,此时段思恒说起公平党内部的情况,岳银瓶、岳云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就连修养好的左修权此时都皱着眉头,苦苦理解着他口中的一切。

    “另外啊,你们也别以为公平党就是这五位大王,实际上除了已经正式加入这几位麾下的军队成员,那些挂名或是不挂名的英雄,其实都想打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来。除了名头最响的五位,这半年,外头又有什么‘乱江’‘大龙头’‘集胜王’之类的派别,就说自己是公平党的人,也遵循《公平典》做事,想着要打出自己一番威势的……”

    “毕竟,四大天王又没有满,十殿阎罗也只有两位,说不定心狠手辣一些,将来天兵天将排座次,就能有自己的姓名上去呢。唉,镇江如今是高天王的地盘,你们见不到那么多东西,咱们绕道过去,待到了江宁,你们就明白喽……”

    晨曦吐露,云飞雾走,段思恒驾着马车,一面跟众人说起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一面带领队伍朝西面江宁的方向过去。途中遇上一队戴着蓝巾,设卡检查的卫士,段思恒过去跟对方比划了一番切口,然后在对方头上打了一巴掌,喝令对方滚蛋,那边看看这边兵强马壮、岳云还在比划肌肉的样子,灰溜溜地让开了。

    “咱们如今是高天王麾下‘四镇’之一,‘镇海’林鸿金手下的二将,我的名号是……呃,断手龙……”

    段思恒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岳云噗嗤想笑,岳银瓶那边问道:“为什么是二将?”

    “大将之下,就是二将了,这是为了方便大家知道你排第几……”

    段思恒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很是丢人。周围的背嵬军成员都笑了出来。

第一〇五四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一)

    晨曦吐露东方的天际,朝广袤的大地上推展开去。

    乳白的雾气浸润了阳光的暖色,在地面上舒展流动。古城江宁以西,低伏的山川与河流从这样的光雾之中若隐若现,在丘陵的起伏中、在山与山的间隙间,它们在微微的晨风里如潮水一般的流淌。偶尔的薄弱之处,显出下方村落、道路、田野与人的痕迹来。

    丘陵与田野之间的道路上,往来的行人、商旅不少都已经启程上路。此地距离江宁已颇为接近,不少衣衫褴褛的行人或形单影吊、或拖家带口,带着各自的家当与包袱朝“公平党”所在的地界行去。亦有不少身背刀枪的侠客、容貌凶悍的江湖人行走其间,他们是参与这次“英雄大会”的主力,有的人远远相遇,大声地开口打招呼,豪迈地说起自家的名号,唾沫横飞,分外威风。

    外来的商队也有,叮叮当当的车马声里,或凶神恶煞或面容警惕的镖师们拱卫着货物沿官道前进,领头的镖车上悬挂着象征公平党不同势力护佑的旗帜,其中最为常见的是宝丰号的天地人三才又或是何先生的公平王旗。在一些特殊的道路上,也有某些特定的旗号一并悬挂。

    公平党在江南崛起迅速,内部情况复杂,破坏力强。但除却最初的混乱期,其内部与外界的贸易交流,终究不可能消失。这期间,公平党崛起的最原始积累,是打杀和掠夺江南诸多富户豪绅的积累得来,中间的粮食、布匹、兵器自然就地消化,但得来的众多珍玩文物,自然就有秉承富贵险中求的客商尝试收货,顺便也将外界的物资转运进公平党的地盘。

    这类生意最初的风险极大,但获益也是极高,待到公平党的势力在江南连成一片,于何文的默许甚至是配合下,也已经在内部孕育出了能与之分庭抗礼的“平等王”、“宝丰号”这等庞然大物。

    到得公平党占据江宁,放出“英雄大会”的消息,公平党中大部分的势力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趋于可控。而为了令这场大会得以顺利进行,何文、时宝丰等人都派出了许多力量,在出入城池的主干道上维持秩序。

    如此一来,从外界过来试图“富贵险中求”的商队、镖队也愈发增多,希望进入江宁这个中转站,对公平党过去一两年来搜刮富户的积累进行更多的“捡漏”。毕竟普通的公平党人在杀戮富商豪绅后不过求些吃穿,他们在这段时日里刮了多少珍玩奇物仍未出手的,仍旧难以计数。

    穿着一身缀有补丁的衣裳,背着离家的小包裹,肩上挎了只布袋,身侧悬着小药箱,宁忌风尘仆仆而又步履轻松地行走在东进江宁的道路上。

    他目光好奇地打量前行的人群,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偷听周围的谈话,偶尔也会快走几步,眺望不远处村落景象。从西南一路过来,数千里的距离,期间风景地貌数度变化,到得这江宁附近,山势的起伏变得缓和,一条条小河流水悠悠,晨雾掩映间,如眉黛般的树木一丛一丛的,兜住水边或是山间的小村落,阳光转暖时,道路边偶尔飘来香气,正是:大漠西风翠羽,江南八月桂花。

    上个月离开通山县时,原本是骑了一匹马的。

    为了这匹马,接下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打了四次的大的架,足足有三十余人陆续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翻脸动手时固然爽快,但打完之后未免觉得有些丧气。

    打架的理由说起来也是简单。他的样貌看来纯良,年纪也算不得大,孤身上路骑一匹好马,不免就让途中的一些开旅馆客栈的地头蛇动了心思,有人要污他的马,有人要夺他的东西,有的甚至唤来衙役要安个罪名将他送进牢里去。宁忌前两个月一直跟随陆文柯等人行动,成群结队的未曾遭遇这种情况,倒是想不到落单之后,这样的事情会变得如此频繁。

    甚至于途中的这些人看起来甚至都不算是开黑店的惯犯,也就是看他好欺负,便不由得动了心思。按照宁忌最初暴烈的性格,这些人一个个的都该被重手法打成残废,然后用他们的一辈子去体验什么叫乱世的弱肉强食,但真到能够动手时,考虑到这些人的身份,他又微微地手下留情了一些,唯一被他直接打残废了的,也就是那名想要将他抓住的衙役。

    打第四次架是牵着马去卖的过程里,收马的贩子直接抢了马不愿意给钱,宁忌还未动手,对方就已经说他闹事,动手打人,随后还发动半个集子上的人冲出来拿他。宁忌一路奔跑,待到半夜时分,才回到贩马人的家中,抢了他所有的银子,放走马厩里的马,一把火点了房子后扬长而去。他没有把半个集子上的房子全点了,自觉脾气有所收敛,按照父亲的话,是涵养变深了。心中却也隐隐明白,这些人在太平时节或许不是这样活着的,或许是因为到了乱世,就都变得扭曲起来。

    因为事情都比较乱来,因此他没有在这几次事件里留下“打人者龙傲天”的名号。倒是这四次的架打完,他也觉得无奈了,已然处理掉那匹好马,他也干脆换了打补丁的衣服,扮成个贫苦人家的少年人上路,途中也不再投宿太好的客栈,如此这般,倒是再没有受到这样的骚扰。

    至于加入某个商队,或者结识伙伴一路同行的选项,已被宁忌刻意地跳过去了。

    如此这般,时间到得八月中旬,他也终于抵达了江宁城的外围。

    这一天其实是八月十四,距离中秋仅有一天的时间了,道路上的行人脚步匆忙,不少人说着要去江宁城里过节。宁忌一路走走停停,观看着附近的风景与中途碰上的热闹,有时候也会往周围的村落里走上一趟。

    中原陷落后的十余年,女真两度搜山检海,在江宁附近都曾有过屠杀,再加上公平党的席卷,战火曾数度笼罩这边。如今江宁附近的村落大都遭过灾,但在公平党统治的此时,大大小小的村庄里又已经住上了人,他们有的凶神恶煞,挡住外来者不许人进去,也有的会在路边支起棚子、贩卖瓜果甜水供应远来的客商,各个村落都挂有不同的旗帜,有的村落分不同的地方还挂了好几样旗子,按照周围人的说法,这些村落当中,偶尔也会爆发谈判或是火拼。

    宁忌最喜欢这些刺激的江湖八卦了。

    他一路走、一路偷听,偶尔看见路边贩卖东西、面容和善的大妈大婶,也会带着笑脸过去买点吃食,顺便询问周围的状况。他昨天下午进入公平党实际掌控的地界,到得这天上午,便已经弄清楚不少事情了。

    公平党的这些人当中,相对开放、和善一点的,是“公平王”何文与打着“平等王”屎宝宝旗号的人,他们在大路边上占的村子也比较多,较为凶神恶煞的是跟着“阎罗王”周商混的小弟,他们占据的一些村子外头,甚至还有死状惨烈的尸体挂在旗杆上,据说乃是附近的富户被杀之后的情况,这位周商有两个名字,有些人说他的真名实际上叫周殇,宁忌虽然是学渣,但对于连个字的区别还是知道,感觉这周殇的称呼分外霸气,实在有反派大头头的感觉,心中已经在想这次过来要不要顺手做掉他,打出龙傲天的名头来。

    “高天王”占的地方不多——当然也有——据说掌握的是半数的兵权,在宁忌看来这等实力很是厉害。至于“转轮王”楚昭南,他是大光明教林恶禅的狗子,那位大光明教教主这两日据说已经进入江宁,周围的大光明教教徒兴奋得不行,有的村子里还在组织人往江宁城内涌,说是要去叩见教主,偶尔在路上看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外人觉得他们是疯子,没人敢挡他们,于是“转轮王”一系的力量现在也在膨胀。

    “公平王”何小贱与“平等王”屎宝宝虽然都比较开放,但两边的村子里是不是的为买路钱的问题也要讲数、火拼。

    “阎罗王”周商据说是个神经病,但是在江宁城附近,何小贱跟屎宝宝联手压着他,因此这些人暂时还不敢到主路上来发疯,只不过偶尔出些小摩擦,就会打得非常严重。

    “高天王”手下的兵看起来不惹大事,但实际上,也常常插手各方势力,向他们要油水,时不时的要加入火拼,只不过他们立场并不明确,打起来时往往大家都要出手拉拢。今天这拨人跟何小贱站在一起,明天就被屎宝宝买了去打楚昭南,有几次跟周商那边的疯子拼起来,双方都死伤惨重。

    整个江宁城的外围,各个势力实在乱得不行,也老实说,宁忌实在太喜欢这样的感觉了!偶尔听人说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跳起来欢呼几声。

    他早两年在战场上固然是正面与女真人展开厮杀,但是从战场上下来之后,最喜欢的感觉自然还是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坐山观虎斗。想一想如今江宁的情况,他找上一个隐蔽的高处藏起来,看着几十几百的人在下头的街上打出狗脑子来,那种心情简直让他兴奋得战栗。

    回想去年成都的情况,就打了一个晚上,加起来也没有几百个人火拼,闹哄哄的起来,然后就被自己这边出手压了下去。他跟姚舒斌大嘴巴呆了半晚,就遇上三两个闹事的,简直太无聊了好吧!

    ——而这边!看看这边!时不时的就要有上百人谈判、谈不拢就开打!一群坏人头破血流,他看起来一点心理负担都不会有!人间天堂啊!

    宁忌攥着拳头在小路边无人的地方兴奋得直跳!

    爹没有来。

    瓜姨没有来。

    红姨没有来。

    陈叔没有来。

    杜叔没有来。

    大哥没有来。

    姚舒斌大嘴巴没有来。

    宇文飞渡和小黑哥没有来。

    ……

    这么热闹这么有趣的地方,就自己一个人来了,等到回去说起来,那还不羡慕死他们!当然,红姨不会羡慕,她返璞归真清心寡欲了,但爹和瓜姨和大哥他们一定会羡慕死的!

    宁忌高兴得就像条小野狗一般的在路上跑,待到看见大路上的人时,才收敛情绪,随后又偷偷地靠向路上的行人,偷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日中午,宁忌在路边一处驿站的大堂当中暂做歇息。

    对于眼下的世道而言,多数的普通人其实都没有吃午饭的习惯,但上路远行与平日在家又有不同。这处驿站乃是前后二十余里最大的落脚点之一,其中提供茶饭、白水,还有烤得极好、远近飘香的鸭子在柜台里挂着,由于门口挂着宝丰号天字招牌,内里又有几名凶人坐镇,因此无人在这边生事,不少商旅、绿林人都在这边落脚暂歇。

    宁忌花大价钱买了半只鸭子,放进布袋里兜着,随后要了一只面饼,坐在大厅角落的凳子上一边吃一边听那些绿林豪客大声吹牛。这些人说的是江宁城内一支叫“大龙头”的势力最近就要打出名号来的故事,宁忌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举手参加讨论。这样的偷听当中,大堂内坐满了人,有些人进来与他拼桌,一个带九环刀的大胡子跟他坐了一张长凳,宁忌也并不介意。

    “大哥哪里人啊?”他觉得这九环刀颇为威武,说不定有故事。讨好地开口套近乎,但对方看他一眼,并不搭理这吃饼都吃得很猥琐、几乎要趴在桌子上的小年轻。

    宁忌讨个没趣,便不再理会他了。

    那边说“大龙头”故事的人唾沫横飞,与人吵了起来,没什么好听的了。宁忌准备吃掉饼子走人,这个时候,门外的一道身影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年级比他还小一些的光头小和尚,手上托了个小饭钵,正站在驿站门外,有些畏缩也有些向往地往柜台里的烤鸭看去。

    有一拨衣着怪异的绿林人正从外头进来,看起来很像“阎罗王”周商那一票人的脑残打扮,为首那人伸手便从后头去拨小和尚的肩膀,口中说的应该是“滚开”之类的话语。小和尚咽着口水,朝旁边让了让。

    脑残绿林人并没有摸到他的肩膀,但小和尚已经让开,他们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除了宁忌,没有人留意到方才那一幕的问题,随后,他看见小和尚朝驿站中走来,合十鞠躬,开口向驿站当中的小二化缘。接着就被店里人粗暴地赶出去了。

    微风正在聚集。

    这是八月十四中午在江宁城外发生的,不起眼的事情。

第一〇五五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二)

    阳光渐渐西斜,从温暖的澄黄染上慵懒的橘色。

    江宁以西三十里左右的江左集附近,宁忌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路边发生的一场对峙。

    这是距离主干道不远的一处村口的岔道,路边的打谷坪上每边站了三十余人,用污言秽语彼此相互问候。这些人中每边为首的大概有十余人是真正见过血的,手持刀枪,真打起来杀伤力很足,其余的看来是附近村庄里的青壮,带着棍子、锄头等物,呼呼喝喝以壮声势。

    由于距离大路也算不得远,不少行人都被这边的景象所吸引,停下脚步过来围观。大路边,附近的水塘边、田埂上一时间都站了有人。一个大镖队停下了车,数十精壮的镖师远远地朝这里指指点点。宁忌站在田埂的岔道口上看热闹,偶尔跟着旁人呼喝两句:“听我一句劝,打一架吧。”

    倒是并不知道两边为什么要打架。

    对峙的两方也挂了旗帜,一边是宝丰号的地字牌,一边是转轮王八执中的怨憎会,其实时宝丰麾下“天地人”三系里的头头与楚昭南所谓“八执”的八员大将未必能认得他们,这不过是下头很小的一次摩擦罢了,但旗帜挂出来后,便令得整场对峙颇有仪式感,也极具话题性。

    “宝丰号很有钱,但要说打架,未必比得过转轮王的人生八苦啊……”

    有懂行的绿林人士便在田埂上议论。宁忌竖着耳朵听。

    “是极、是极,大光明教的这些人,喝了符水,都不要命的。宝丰号虽然钱多,但未必占得了上风。”

    宁忌跳起来,双手笼在嘴边:“不要吵了!打一架吧!”

    那边的打谷坪上也确实到了打架的环节,只见双方退开一段距离,各自排出一名打手,便要放对。

    轮转王“怨憎会”这边出了一名神态颇不正常的干瘦青年,这人手持一把砍刀,目露凶光,拿了一碗符水喝下,便在众人面前开始颤抖,随后手舞足蹈,跺脚请神。这人似乎是这边村庄的一张王牌,开始颤抖之后,众人兴奋不已,有人认得他的,在人群中说道:“哪吒三太子!这是哪吒三太子上身!对面有苦头吃了!”

    “哪吒是拿枪的吧?”宁忌回头道。

    对方一巴掌拍来,打在宁忌的头上:“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三太子在这边凶名赫赫,在战场上不知杀了多少人!”

    他这一巴掌没什么杀伤力,宁忌没有躲,回过头去不再理会这傻缺。至于对方说这“三太子”在战场上杀过人,他倒是并不怀疑。这人的神态看来是有点灭绝人性,属于在战场上精神崩溃但又活了下来的一类东西,在华夏军中这类人会被找去做心理辅导,将他的问题扼杀在萌芽状态,但眼前这人分明已经很危险了,放在一个小村子里,也难怪这帮人把他当成打手用。

    这边“请神”的过程里,对面宝丰号出来的却是一位身材匀称的拳手,他比怨憎会这边的杀人狂高出半个头来,穿着衣服并不显得非常魁梧,面对使刀的对手,这人却只是往自己双手上缠了几层油布作为拳套,路边一群人看着他并不出众的做派,发出嘘声,觉得他的气势已经被“三太子”给压倒了。

    宝丰号那边的人也非常紧张,几个人在拳手面前嘘寒问暖,有人似乎拿了刀枪上来,但拳手并没有做选择。这说明打宝丰号旗帜的众人对他也并不非常熟悉。看在其余人眼里,已输了八成。

    宁忌却是看得有趣。

    这拳手步伐动作都异常从容,缠油布拳套的方法极为老练,握拳之后拳头比一般人大上一拳、且拳锋平整,再加上风吹动他衣袖时显出的上臂轮廓,都表明这人是自幼练拳而且已经登堂入室的好手。而且面对着这种场面呼吸均匀,稍许紧迫蕴藏在自然神态中的表现,也多少透露出他没少见血的事实。

    两拨人选在这等大庭广众之下讲数、单挑,明显的也有对外展示自身实力的想法。那“三太子”呼喝跳跃一番,这边的拳手也朝周围拱了拱手,双方便迅速地打在了一起。

    战场上见过血的“三太子”出刀凶狠而猛烈,厮杀奔突像是一只发狂的猴子,对面的拳手首先便是后退躲闪,于是当先的一轮便是这“三太子”的挥刀抢攻,他朝着对方几乎劈了十多刀,拳手绕场躲闪,几次都显出紧急和狼狈来,整个过程中只是威慑性的还了三拳,但也都没有切实地打中对方。

    见那“三太子”哇啦哇啦的大吼着继续抢攻,这边观望的宁忌便微微叹了口气。这人疯起来的气势很足,与通山县的“苗刀”石水方有些类似,但本身的武艺谈不上多么惊人,这限制了他发挥的上限,比起没有上战场厮杀的普通人来说,这种能下狠手的疯子气势是极为可怕的,可一旦稳住了阵脚……

    打谷坪上,那“三太子”一刀切出,脚下没有停着,猛地一脚朝对方胯下要害便踢了过去,这应该是他预想好的组合技,上身的挥刀并不凶猛,下方的出脚才是出其不意。按照先前的打斗,对方应该会闪身躲开,但在这一刻,只见那拳手迎着刀锋前进了一步,双腿一旋、一拗,挥出的刀锋划破了他的肩膀,而“三太子”的步伐便是一歪,他踢出的这记猛烈的撩阴腿被拳手双腿夹住,随后一记猛烈的拳头轰在了他的面门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太子”的叫声狰狞而扭曲,他手中刀光挥舞,脚下踉跄后退,拳手已经一刻不停的逼近过来,双方拆了两招,又是一拳轰在“三太子”的侧脸上,随后拧住对方的胳臂朝后反剪过去。“三太子”持刀的手被拿住,身下步伐飞快,像只瘸腿的猴子疯狂的乱跳,那拳手又是一拳轰在他肩上,两拳砸在他脸上。

    “三太子”右手放开刀柄,左手便要去接刀,只听咔嚓一声,他的右臂被对方的拳头生生的砸断。拳手拽着他,一拳一拳地打,转眼间油布的拳套上便全是鲜血。

    如此打了一阵,待到放开那“三太子”时,对方已经如同破麻袋一般扭曲地倒在血泊中,他的手断了,脚上的状况也不好,满头满脸都是血,但身体还在血泊中抽搐,歪歪扭扭地似乎还想站起来继续打。宁忌估计他活不长了,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乃‘铁拳’倪破!吉州人。”夕阳之下,那拳手展开双臂,朝众人大喝,“再过两日,代表平等王地字旗,参加五方擂,到时候,请诸位捧场——”

    路边众人见他如此英雄豪迈,当下爆出一阵欢呼赞美之声。过得一阵,宁忌听得身后又有人议论起来。

    “五方擂,那可不好打的,是‘阎罗王’周商那边立下的台子,连打三场,要死人的……”

    “唉,年轻人心傲气盛,有些本事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我看啊,也是被宝丰号这些人给诓骗了……”

    “是极、是极。阎罗王那些人,真是从鬼门关里出来的,跟转轮王这边拜菩萨的,又不一样。”

    “还是年轻了啊……”

    这议论的声音中有方才打他头的那个傻缺在,宁忌撇了撇嘴,摇头朝大路上走去。这一天的时间下来,他也已经弄清楚了这次江宁诸多事情的轮廓,心中满足,对于被人当小孩子拍拍脑袋,倒是更为豁达了。

    如果要取个外号,自己现在应该是“涵养深厚”龙傲天,可惜暂时还没有人知道。

    夕阳西下。宁忌穿过道路与人群,朝东面前进。

    江宁——

    与去年成都的状况类似,英雄大会的消息流传开后,这座古城附近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大量聚集。

    而与当时状况不同的是,去年在西南,众多经历了战场、与女真人厮杀后幸存的华夏军老兵尽皆受到军队约束,不曾出来外界卖弄,因此哪怕数以千计的绿林人进入成都,最后参加的也只是秩序井然的运动会。这令当你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宁忌倍感无聊。

    但在眼下的江宁,公平党的架势却犹如养蛊,大量经历过厮杀的部下就那样一批一批的放在外头,打着五大王的名义还要继续火拼,外地刀口舔血的强人进入之后,江宁城的外围便如同一片丛林,充满了张牙舞爪的怪物。

    这中间,固然有不少人是嗓门粗大脚步虚浮的绣花枕头,但也确实存在了许多杀过人、见过血、上过战场而又幸存的存在,他们在战场上厮杀的方法或许并不如华夏军那般系统,但之于每个人而言,感受到的血腥和恐惧,以及随之酝酿出来的那种非人的气息,却是类似的。

    而整个公平党,似乎还要将这类修罗般的气息再度催化。他们不仅在江宁摆下了英雄大会的大擂台,而且公平党内部的几股势力,还在私下里摆下了各种小擂台,每一天每一天的都让人上台厮杀,谁若是在擂台上表现出惊人的艺业,不仅能够拿走擂主设下的丰厚资财,而且随即也将受到各方的拉拢、收买,转眼间便成为公平党军队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对于众多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包括许多公平党内部的人物——来说,这都是一次充满了风险与诱惑的晋身之途。

    例如城中由“阎罗王”周商一系摆下的五方擂,任何人能在擂台上连过三场,便能够当众拿走白银百两的赏金,并且也将得到各方条件优厚的招揽。而在英雄大会开始的这一刻,城市内部各方各派都在招兵买马,何文摆“三江擂”,时宝丰有“天宝台”,高畅那边有“百万兵马擂”,楚昭南有“通天擂”,每一天、每一个擂台都会决出几个高手来,扬名立万。而这些人被各方拉拢之后,最终也会进入整个“英雄大会”,替某一方势力获得最终冠军。

    在宁忌的眼中,这般充满野蛮、血腥和混乱的局面,甚至比起去年的成都大会,都要有看头得多,更别提这次比武的背后,可能还掺杂了公平党各方更加复杂的政治争锋——当然,他对政治没什么兴趣,但知道会打得更乱,那就行了。

    在这样的前进过程中,当然偶尔也会发现几个真正亮眼的人物,例如方才那位“铁拳”倪破,又或是这样那样很可能带着惊人艺业、来历不凡的怪人。他们比起在战场上幸存的各种刀手、凶人又要有趣几分。

    这却是先前在军队中留下来的爱好了。偷窥……不对,军队里的监视本就是这个道理,人家还没有注意到你,你已经发现了对方的秘密,将来打起来,自然而然就多了几分胜机。宁忌当初身材矮小,跟随郑七命时便常常被安排当斥候,查看敌人行踪,如今养成这种喜欢暗自窥探的习惯,原因深究起来也是为国为民,谁也不能说这是什么陋习。

    再加上自幼家学渊源,从红提到西瓜到陈凡,再到杜杀、到军营中的各个高手都曾跟他灌输各种武学知识,对于习武中的许多说法,此刻便能从路上窥见的人身上一一加以印证,他看破了不说破,却也觉得是一种乐趣。

    夕阳完全变成橘红色的时候,距离江宁大概还有二十余里。宁忌并不急着今天入城,他找了道路边上随处可见的一处水路支流,逆行片刻,见下方一处溪流边上有鱼、有青蛙的痕迹,便下去捕捉起来。

    此时秋日已开始转深,天气将要变冷,部分青蛙已经转入泥地里开始准备冬眠,但运气好时还能找到几只的痕迹。宁忌打着赤脚在泥地里翻腾,捉了几只青蛙,摸了一条鱼,耳听得溪流转角处的另一边也传来声音,他一路搜寻一路转过去,只见上游的溪水当中,也是有人哗啦啦的在捉鱼,因为宁忌的出现,微微愣了愣,鱼便跑掉了。

    出现在那边浅水中的,却是今天中午在驿站门口见过的那个小和尚,只见他也捉了两三只青蛙,塞在随身的布袋里,大概便是他在准备着的晚餐了。此时见到宁忌,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宁忌也双手合十说声“阿米豆腐”,转身不再管他。

    这小光头的武艺基础相当不错,应该是有着非常厉害的师承。中午的惊鸿一瞥里,几个大汉从后方伸手要抓他的肩膀,他头也不回便躲了过去,这对于高手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但最主要的还是宁忌在那一刻才注意到他的步法修为,也就是说,在此之前,这小光头表现出的完全是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这种自然与收敛便不是普通的路数可以教出来的了。

    当然,在另一方面,虽然看着烤鸭就要流口水,但并没有凭借本身艺业抢夺的意思,化缘不成,被店小二轰出去也不恼,这说明他的教养也不错。而在遭逢乱世,原本温顺人都变得凶残的此刻来说,这种教养,或许可以说是“非常不错”了。

    因此宁忌见到他,会相对放松一些。

    两人又捉了一阵青蛙和鱼,那小和尚赤手空拳,只逮了一条小鱼放进布袋里,宁忌的收获倒是不错。当下上了附近的土坡,准备生火。

    他放下背后的包袱和药箱,从包袱里取出一只小铁锅来,准备架起炉灶。此时夕阳大半已淹没在地平线那头的天际,最后的光芒透过林子照射过来,林间有鸟的鸣叫,抬起头,只见小和尚站在那边水里,捏着自己的小布袋,有些羡慕地朝这边看了两眼。

    宁忌便也看看小和尚随身的装备——对方的随身物品委实简陋得多了,除了一个小包裹,脱在土坡上的鞋子与化缘的小饭钵外,便再没了其它的东西,而且小包裹里看来也没有铁锅放着,远不如自己背着两个包袱、一个箱子。

    他想了想,朝那边招了招手:“喂,小光头。”

    小和尚捏着布袋跑过来了。

    “你连锅都没有,要不要我们一起吃啊?”

    “……好、好啊。”小和尚脸上红了一下,一时间显得颇为高兴,随后才微微定神,双手合十鞠躬:“小、小衲有礼了。”

    “你去捡柴吧。”宁忌自小朋友众多,此刻也不客气,随意地摆了摆手,将他打发去做事。那小和尚当即点头:“好。”正准备走,又将手中包袱递了过来:“我捉的,给你。”

    宁忌接过包袱,见对方朝着附近山林一溜烟地跑去,微微撇了撇嘴。

    “也不怕我拿了东西就走,傻乎乎的……”

    过得一阵,天色彻底地暗下去了,两人在这处山坡后方的大石头下围起一个土灶,生起火来。小和尚满脸高兴,宁忌随意地跟他说着话。

    “小光头,你为什么叫自己小衲啊?”

    “师父有时候叫自己老衲,我说我是不是叫小衲,师父说也没有关系。”

    “喔。你师父有点东西啊……”

    “哈哈……”

第一〇五六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三)

    太阳已经落下,淙淙的小溪在山间流淌。

    溪畔山坡上,被大石头遮挡住夜风的地方化作了小小的厨房。

    新垒起的炉灶里,柴火正在燃烧。铁锅之中煮起了香喷喷的米饭,铁锅旁的火上,或竹或木的钎子上串起了开始变黄的烤鱼以及青蛙。

    小和尚咽着口水盘坐一旁,有些崇拜地看着对面的少年人从药箱里拿出盐巴、茱萸之类的粉末来,趁着鱼和青蛙烤得差不多时,以梦幻般的手法将它们轻撒上去,顿时似乎有更为奇异的香味散发出来。

    “阿……阿弥陀佛。施主把这么多米全煮了,明天怎么办啊……”小和尚咕嘟咕嘟地咽口水。

    “你吃得很少吗?”

    “小、小衲……”小和尚吞吞吐吐。

    “行了,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偶尔也要吃顿好的,我本来就想着今晚打牙祭,你遇上了算是运气好。”

    小和尚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扯开身边的小布袋,从中间掏出了半只烤鸭来。过得片刻才道:“施、施主也是习武之人?”

    “怎么样?看不出来吧。我当大夫的,学的是五禽戏。”

    “啊,小衲知道,有虎、鹿、熊、猿、鸟。”

    “不对,是猫拳、马拳、熊猫拳、猴拳和鸡拳。”

    “呃……可是我师父说……”

    “你师父是大夫吗?”

    “不是,他是个和尚啊。”

    “所以啦,他懂什么五禽戏,下次你见到他,应该勇于纠正他的错误。”少年掰扯着烤鸭,“……对了,你们和尚不是不能吃荤的吗?”

    “阿、阿弥陀佛,师父说世间生灵相互追逐捕食,乃是自然天性,符合大道至理,为求饱腹,吃些什么并无干系,既然万物皆空,那么荤是空,素也是空,只要不陷于贪婪,无谓杀生也就是了。因此我们不能用网捕鱼,不能用鱼钩钓鱼,但若只求吃饱,用手捉还是可以的。”

    “喔……你师父有点东西啊……”

    “哈哈,他是个胖子啊……”

    用来化缘的小饭钵盛满了饭,然后堆上烤鱼、青蛙、烤鸭,小和尚捧在手中,肚子咕咕叫起来,对面的少年也用自己的碗盛了饭菜,火光照耀的两道剪影打了几下爽快的手势,随后都低头“啊呜啊呜”地大口吃起来。

    “……你师父呢?”

    “师父进城吃好吃的去了,他说我若是跟着他,对修行无益,因此让我一个人走,遇上事情也不许报他的名号。”

    “喔。你师父有点东西。”

    “哈哈……施主你叫什么啊?”

    “我?嘿!那可了不起了。”石壁上人影站起来,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高大、张牙舞爪,“我叫——龙!”

    那声音停顿一下:“嗷!”

    “天——!”

    充满气势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

    “啊……”小和尚瞪圆了眼睛,“龙……龙……”

    “没错,龙!傲!天!”龙傲天说着蹲下扒饭,为了表示低调,他道,“你叫我龙哥就好了。”

    “龙哥。”在饭菜的诱惑下,小和尚表现出了优秀的跟班潜质:“你名字好杀气、好厉害啊。”

    “嘿嘿,还用你说。”

    生逢乱世远行不易,宁忌从西南出来这两三个月,因为一张纯良的面孔在大人面前骗过不少吃喝,倒是很少遇见似小和尚这般比自己年纪还小的旅行者,再加上对方武艺也不错,给人观感颇佳,当下便也肆意表现了一番霸气外露的江湖大哥形象。小和尚也果真纯良,时不时的在霸气的影响下表现出了崇拜的眼神,然后再用力扒饭。

    双方一边吃,一边交流彼此的讯息,过得片刻,宁忌倒也知道了这小和尚原本乃是晋地那边的人,女真人上次南下时,他母亲去世、父亲失踪,后来被师父收养,才有了一条活路。

    小和尚的师父应当是一位武学名家,这次带着小和尚一路南下,途中与不少据说武艺还行的人有过切磋,甚至也有过几次行侠仗义的事迹——这是大部分绿林人的游历痕迹。待到了江宁附近,双方就此分开。

    只在询问对方名字时,小和尚稍有支吾:“师父说……到了这边不让我说自己的法号,我……”

    他说起这个,颇不好意思,宁忌倒是理解地点了点头:“你这师父有点东西啊……”这一类武林名家抵达江宁后多半会有不少应酬,要遇上不少人的吹捧,他到了这里便与徒弟分开,而且不允许对方打出自己的旗号,这一方面是要小和尚遭受真正的历练,另一方面,却也是对自己弟子的身手,有着足够的信心。

    行走江湖,各种禁忌颇多,对方不好说的事情,宁忌也极为“懂行”地并不追问。倒是他这边,一说到自己来自西南,小和尚的眼睛便又圆了,连连问起西南黑旗军是如何击垮女真人的事情。

    他的父母便是于女真人上次南下时一死一失踪,因此对于女真人最是厌恶,对能够正面击垮女真的黑旗,也颇有崇拜之情。宁忌见他这等神情,更加高兴起来,跟小和尚说起战场上的种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甚至挥舞着带火的树枝恨不得在大石头上绘出一张行军图来,连饭都少吃了几口。

    两人吃光了所有的饭菜,在篝火边上说着彼此的事情,偶尔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宁忌说起战场上的事情,自然假借他人之名,往往是说“我的一个朋友”,小和尚听得投入,“哇哇”乱叫,恨不得给华夏军的英雄直接跪下,只偶尔说到打斗细节、武学路数时,却表现出了相当的素养。

    宁忌说起战场上与女真斥候的厮杀,一招一式的名字自然随口乱说,有时候无非用个“黄狗撒尿”“狮子撞墙”之类的化名,对方听得那招式的形容,竟能通过些许端倪猜出不少正确的情节和招式来。

    当然,每到此时,霸气外露的龙傲天便一巴掌打在小和尚的头上:“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我说黄狗撒尿就是黄狗撒尿!再顶嘴我打扁你的头!”

    小和尚便捂着脑袋蹲在一旁,嘿嘿讨好:“哦……”

    此时是八月十四的夜晚,天空中升起圆圆的月亮,星火蔓延,两个少年人在大石头边兴高采烈地说起这样那样的故事来。西南的事情许许多多,小和尚问来问去,零零碎碎的说也说不完,宁忌便道:“你有空过去看看就知道啦。”

    小和尚便也点头:“嗯,我将来要去的……我娘死了以后,说不定我爹就去华夏军了呢。”

    他被师父收留后,经历了战乱、厮杀,也有各种差点死去的危险考验,对于父亲的印象早已黯淡。只是这些年流落江湖,内心之中始终还记得要寻找到父亲的这个想法。或许找到了,有父亲,有师父,自己也就有个圆满的家,可以落脚了。

    他说到这里,有些伤感,宁忌拿着一根树枝道:“好了,光光头,既然你师父不要你用原来的名字,那我给你取个新的法号吧。我告诉你啊,这个法号可厉害了,是我爹取的。”

    小和尚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他盘腿坐着,看对方拿着柴枝在石头上写下黑乎乎歪扭扭的三个字:孙悟空。

    “这是什么啊?”

    “这是一只天底下最厉害的猴子。”

    “是猴子啊……”

    “是最厉害的猴子——”

    溪流边、山坡上,充满温暖气息的大石头旁,龙傲天张牙舞爪的身影映照在石壁上,跟小伙伴夸张地说起了关于猴子的故事,过得一阵,小和尚也张圆了嘴巴,发出“哇啊”的惊叹声来。

    “告诉你,这个名字一般人我都不会给他。你以后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我听说了这个名字,那就知道事情是你做的啦……”

    篝火哔剥燃烧,在这场如浮萍般的相聚中,偶尔升起的火星朝天空中飞去,渐渐地,像是跟星辰交织在了一起……

    ……

    光尘飞上夜空,飘过一小段山坡的距离,化做无光的灰烬落下,融进溪水之中。溪水转入小河,小河又弯弯扭扭地汇入大江,在这片天幕下,延伸为浩浩荡荡交织的水路。

    距离这片不起眼的山坡二十余里外,作为水路一支的秦淮河流过江宁古城,千万的灯火,正在大地上蔓延。

    江宁城西,一簇簇火把熊熊燃烧,将杂乱的街道照出错落的光影来。这是公平党占领江宁后开放的一处夜市,周围的临街店铺有被打砸过的痕迹,有的还有焚烧的黑灰,部分店面如今又有了新的主人,周围也有这样那样的木棚歪歪扭扭地搭起来,有手艺的公平党人在这里支起摊贩,由于外来人多起来,一时间倒也显得颇为热闹。

    公平党五大支,要说规矩相对森严的,首先还要属“公平王”何文麾下的队伍,若是他的军队破城占地,不少时候还能留下一些地方的旧貌。而其余几支则各有杀伐,“平等王”时宝丰许多时候都讲道理,但对金银财物搜刮最盛;“高天王”麾下军队最是精锐,但入城之后三五日不禁士兵发泄也属常态;“转轮王”麾下教徒最多,每次敲锣打鼓的入城,想要什么按上一个无生老母的名头也就是了;至于“阎罗王”周商,所过之处富户皆不能留,金碧辉煌之所都会被烧得一干二净,到得如今,便是“相对富”的,家境整齐一些的,往往也已经容不下了。

    游鸿卓穿着一身看来破旧的黑衣,在这处夜市当中找了一处座位坐下,跟店家要了一碟素肉、一杯清水、一碗饭食。

    等待食物上来的过程里,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昏暗中挂着的诸多旗帜,以及随处可见的悬有白莲、大日的标识——这是一处由“转轮王”麾下无生军照管的街道。行走江湖这些年,他从晋地到西南,长过不少见识,倒是有许久未曾见过江宁这般浓厚的大光明教氛围了。

    他与大光明教素来是有仇的,父母家人最初便是死在了这些教徒的手中,这些年来,他也相对喜欢靠近这些信教的蠢物,见到他们有什么图谋便加以破坏。

    当然,眼下还没到需要破坏什么的程度。他手中摩挲着筷子,在心里回忆方才从“包打听”那边得来的情报。

    这一路来到江宁,除了增加武道上的修行,并没有多么具体的目的,如果真要找出一个,大约也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晋地的女相打探一番江宁之会的内幕。

    如今整个混乱的大会才刚刚开始,各方摆下擂台招兵买马,谁最终会站到哪里,也有着大量的变数。但他找了一条绿林间的路子,找上这位消息灵通之人,以相对低的价格买了一些现阶段或许还算靠谱的情报,以作参考。

    眼下这次江宁大会,最有可能爆发的火并,很可能是“公平王”何文要杀“阎罗王”周商。何文何先生要求手下讲规矩,周商最不讲规矩,手下人极端、偏执,所到之处将所有富户屠戮一空。在众多说法里,这两人于公平党内部都是最不对付的两极。

    而由于周商这边极端的做法,导致阎罗王一系与其余四系其实都有摩擦和分歧,例如“转轮王”这边,如今掌管八执“不死卫”的大头头“寒鸦”陈爵方,原本的身份乃是江南富户,一直以来也是大光明教的虔诚信徒,平日里布医施药、捐银捐物,善事做过不少。而公平党起事后,阎罗王一系冲入陈爵方家中,很是烧杀了一番,后来这件事导致太湖边上数千人的厮杀,双方在这件事上算是结下过死仇的。

    与阎罗王一系的这类仇怨,在愿意接受富户反正、洗白的其余几系当中,都积下了不少。而在这一两年的时间里,“阎罗王”及麾下众人虽然被称为外道邪魔,但由于其口号最激进、最彻底,却也迅速地搜罗了一大批的拥护者。他们只做破坏,不做建设,每到一地,将所有人的财物吃干抹净,而后再卷向下一处。

    到得如今,周商一系声势浩大,但以人数论据说已经隐隐超过了原本依靠大光明教起事的“转轮王”。

    ——这才是“公平王”何文以及其余几系都极有可能一块动他的最大理由。

    而除了“阎罗王”周商隐隐成为众矢之的以外,这次大会很有可能引发冲突的,还有“公平王”何文与“平等王”时宝丰之间的权力斗争。当初时宝丰虽然是在何先生的扶持下掌了公平党的众多内政,但是随着他基本盘的扩大,如今尾大不掉,在众人口中,几乎已经化为了比西南“竹记”更大的商贸体,这落在众多有识之士的眼中,必然是无法容忍的隐患。

    对于公平党内部不少上层人物来说,多认为时宝丰对何先生的挑战,犹甚不听规劝的周商。

    而在何先生“可能对周商动手”、“可能对时宝丰动手”的这种氛围下,私底下也有一种舆论正在渐渐浮起。这类舆论说的则是“公平王”何先生权欲极盛,不能容人,由于他如今仍是公平党的头面,乃是实力最强的一方,因此这次聚会也说不定会变成其余四家对抗何先生一家。而私底下流传的关于“权欲”的舆论,便是在为此造势。

    那位“包打听”提供的这些消息有理有据,却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的大路货。当然,游鸿卓才到这边不久,也并不期待就得到对方多么掏心掏肺的绝密信息。

    能够将局面了解一个大概,然后慢慢看过去,总有机会掌握得**不离十。而无论江宁城里谁跟谁打出狗脑子,自己总归看热闹也是了,顶多抽个空子照大光明教剁上几刀狠的,反正人这么多,谁剁不是剁呢,他们应该也在意不过来。

    他的脑中转着这些事情,那边店小二端了饭菜过来,游鸿卓低头吃了几口。身边的夜市上人声扰攘,不时的有客人来去。几名身着灰黑衣衫的男子从游鸿卓身边走过,店小二便热情地过来招待,领着几人在前方不远处的桌子边上坐下了。

    游鸿卓吃着东西,看了几眼,前方这几人,便是“轮转王”麾下八执中所谓的“不死卫”。他的心中有些好笑,似大光明教这等愚蠢教派原本就最爱搞些花里花俏的噱头,这些年越来越不着调了,“转轮王”、“八执”、“无生军”、“不死卫”……自己若当场拔刀砍倒一位,他莫非还能当场爬起来不成,倘若就此死了……想一想实在尴尬。

    他行走江湖数年,打量人时只用余光,旁人只以为他在低头吃饭,极难发觉他的观察。也在此时,一旁火把的光影明灭中,游鸿卓的目光微微凝了凝,手中的动作,下意识的放慢了些许。

    他看见的是对面不死卫中一位背对他而坐的男子腰间所带的兵器。

    那是一条钢鞭锏。

    这样的钢鞭锏,游鸿卓一度有过熟悉的时候,甚至拿在手上耍过,他甚至还记得使用起来的一些要领。

    多年前他才从那小山村里杀出来,尚未遇上赵先生夫妇前,一度有过六位结拜的兄姐。其中不苟言笑、面有刀疤的大哥栾飞乃是为“乱师”王巨云搜罗金银的江湖探子,他与性格温柔、脸上长了胎记的三姐秦湘乃是一对。四哥名叫况文柏,擅使单鞭,实际上却来自大光明教的一处分舵,最终……出卖了他们。

    他还记得三姐秦湘被断了手臂,脑袋被砍掉时的情景……

    后来在泽州,他与赵先生夫妇分开后再度遇上况文柏,被对方送进了大牢……

    结拜后的七兄弟,游鸿卓只亲眼见到过三姐死在眼前的情景,后来他纵横晋地,维护女相,也一度与晋地的高层人物有过见面的机会。但对于大哥栾飞如何了,二哥卢广直、五哥乐正、六哥钱横这些人到底有没有逃过追杀,他却从来没有跟包括王巨云在内的任何人打听过。

    他一直都非常惦记四哥况文柏的去向……

    店铺内外的火焰哔哔啵啵,烟尘的气息、菜肴的味道、污水的味道以及隐隐的腐臭飘荡在夜空中,游鸿卓缓缓地吃着饭菜,目光只是在那钢鞭锏、在那道难以辨认的背影上晃动。过得一阵,他吃完了东西,轻轻地放下筷子,然后摩挲双掌,覆在面上,就那样闭着眼睛默坐了许久。

    心中激动,难以平静,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一〇五七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四)

    明澈的夜色下,江宁城内杂乱的夜市间烟火缭绕,一处处摊位上都是嘈杂的人声。

    卖素卤食物的木棚下,几名穿灰黑衣服的“不死卫”成员叫来饭食酒水,又让附近相熟的摊主送来一份肉食,吃喝一阵,大声说话,颇为自在。

    公平党发展至今,膨胀太快,各方建制也乱。“转轮王”麾下,战场争锋的主体是所谓的“无生军”,而当中的精锐组成便是“不死卫”,原本的定位乃是精锐打手、护卫、执法队乃至于斥候的角色。但到得后来,人员数量膨胀太快,各种沾亲带故的、找关系的、随便插旗自封的人手也参与了进来。

    这其实是转轮王麾下“八执”都在面对的问题。原本出身大光明教的许昭南分派“八执”时,是有过分工合作安排的,例如“无生军”自然是核心军队,“不死卫”是精锐打手、特务组织,“怨憎会”负责的是内部治安,“爱别离”则属于民生部门……但女真人去后,江南一锅乱粥,随着公平党起事,打着各种名号肆意抢夺求活的流民遍地开花,根本没有给任何人细细收人后安排的余暇。

    例如隔着数百里距离,一个村子的人号称自己是公平党,随手插了转轮王“怨憎会”的旗,待到将来某一天他搭上这边的线,“怨憎会”的某个中层人员不可能说你们旗子插错了,那当然是保护费收过来旗子给出去啊。毕竟大家出来混,怎么可能把保护费和小弟往外推——这都是人之常情。

    如此这般,“八执”的部门在中上层还有互补之处,到得中下便开始混乱,至于下层每一面旗都算得上是一个大势力。这样的状况,往更高处走,甚至也是整个公平党的现状。

    当然,眼前几个“不死卫”单从穿衣级别上看起来,层级就相当高,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核心成员。这些人平日里没有巡街看场之类的固定工作,此时天已入夜,白日里的事情大抵也已经做完,一番快意的吃喝间,口中说起的,也已经是晚上到哪里逍遥、哪一家半掩门的最是知情识趣之类的成人话题。

    如此过得小半个时辰,又有两名穿灰衣的不死卫成员自街道那头过来,与几人碰面后,也不知说了什么,众人脸色微变,有人低声骂了一句:“晦气。”当下匆匆扒完饭,一道起身往街道另一头走去。

    早已换了摊位喝茶的游鸿卓悠闲起身,跟了上去。

    经历数次战乱的江宁早已没有十余年前的秩序了,离开这片夜市,前方是一处经历过火灾的街道,原本的房屋、院落只剩残骸,一批一批的流民将它们拆分开来,搭起棚子或是扎起帐篷住下,黑夜之中这边没什么光芒,只在街道当头处有一堆篝火燃烧,以宗教起家的转轮王在这边安排有人讲述一些宗教故事,居住在这边的人家以及一些小孩便搬了凳子在那头听课、玩耍,其余的地方大都黑乎乎的一片,只走得近了,能看见些许人的轮廓。

    这样的街市上,外来的流民都是抱团的,他们打着公平党的旗帜,以帮派或是乡村宗族的形式占据此地,平日里转轮王或是某方势力会在这边发放一顿粥饭,令得这些人比外来流民要好过许多。

    偶尔城内有什么发财的机会,例如去瓜分某些大户时,这里的众人也会一拥而上,有运气好的在过往的时日里会瓜分到一些财物、攒下一些金银,他们便在这破旧的房舍中收藏起来,等待着某一天回到乡下,过上好一些的日子。当然,由于吃了别人的饭,偶尔转轮王与附近地盘的人起摩擦,他们也得摇旗呐喊或是冲锋陷阵,有时候对面开的价格好,这里也会整条街、整个派别的投靠到另一支公平党的旗号里。

    这样的街市上,许多时候治安的好坏,只取决于这里某位“帮主”或者“宿老”的压制。有一些街道夜里进去没有关系,也有部分街市,普通人晚上进去了,可能便再也出不来,身上所有的财物都会被瓜分一空。毕竟生逢乱世,许多时候光天化日下都能死人,更别提在无人看到的某个角落里发生的凶案了。

    几名“不死卫”对这周围都是熟悉非常,穿过这片街区,到当口处时甚至还有人跟他们打招呼。游鸿卓跟在后方,一路穿过黑暗犹如鬼魅,再转过一条街,看见前方又聚集数名“不死卫”成员,双方碰头后,已有十余人的规模,嗓音都变得高了些。

    “来的什么人?”

    “现在不知道,抓住再说吧。”

    “只有一个人,要咱们去这么多啊?”

    “出事的是苗铮,他的武艺,你们知道的。”

    “都给我惊醒些吧,别忘了最近在传的,有人要给永乐招魂……”

    能够进入不死卫中高层的这些人,武艺都还不错,因此说话之间也有些桀骜之意,但随着有人说出“永乐”两个字,黑暗间的街巷上空气都像是骤冷了几分。

    对于在大光明教中待得够久的人而言,“永乐”二字是他们无法迈过去的坎。而由于过了这十余年,也足够变成传说的一部分了。

    传说中的“圣公”方腊、“云龙九现”方七佛当年是多么的英雄霸气、横压一世,甚至根本不需要借着女真人的捣乱,他们都能掀起规模巨大的起义,席卷江南……

    传说若是当初的永乐起义便是看到了武朝的软弱与积弊,大祸在即,因此奋力一搏,若然那场起义成功,如今汉家儿郎早已打败了女真人,根本就不会有这十余年来的战乱不息……

    传说如今的公平党乃至于西南那面霸道的黑旗,继承的也都是永乐朝的遗志……

    也有传闻说,当初圣公留下的衣钵未绝,方家后人一直存身于今日的大光明教中,正在默默地积蓄力量,等待有一天振臂一呼,真正实现方腊“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去恶锄强、为民永乐”的志向……

    大光明教承袭弥勒教的衣钵,这些年来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人,人多了,自然也会诞生各种各样的话。关于“永乐”的传闻不提起大家都当没事,一旦有人提起,往往便觉得确实在某个地方听人说起过这样那样的言语。

    一行人沉默了片刻,队伍当中却是况文柏冷哼一声:“当年的永乐四分五裂,人都死绝了,还有什么招魂不招魂。这便是最近圣教主过来,有心人在私底下做文章罢了,你们也该提点神,不要乱传这些市井谣言,若是一个不小心让上头听到,活不了的。”

    此时众人走的是一条偏僻的巷子,况文柏这句话说出,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澈。游鸿卓跟在后方,听得这个声音响起,只觉得心旷神怡,夜里的空气一时间都清新了几分。他还没想过要干点什么,但见到对方活着、手足俱全,说气话来中气十足,便觉得满心欢喜。

    以他这些年来在江湖上的积累,最怕的事情是天南地北找不到人,而一旦找到,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轻轻松松地就摆脱他。

    况四哥在这队人当中大概是副手的位置,一番话说出,威严颇足,先前提起永乐的那人便连连表示受教。领头的那人道:“这几日圣教主过来,咱们转轮王一系,声势都大了几分,城里城外到处都是过来参拜的信众。你们瞧着好吧,教主武艺天下第一,过得几日,说不得便要打爆周商的五方擂。”

    如今执掌“不死卫”的大头头乃是外号“寒鸦”的陈爵方,先前因为家中的事情与周商一系有过大仇,此时众人说起来,便也都以周商作为心中的假想敌,这次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来到江宁,接下来自然便是要压阎罗王一头的。

    有人便道:“圣教主的武艺,真的如此厉害?”

    况文柏道:“我当年在晋地,随谭护法做事,曾有幸见过教主他老人家两面,说起武艺……嘿嘿,他老人家一根小指头都能碾死你我。”

    他口中的谭护法,却是当初的“河朔天刀”谭正。不过谭正当年是舵主,看来什么时候又升职了。

    有人道:“谭护法对上教主他老人家,胜负如何?”

    “据说谭护法刀法通神,已能与当年的‘霸刀’比肩,就算不胜,想来也……”

    “当年打过的。”况文柏摇头微笑,“不过上头的事情,我不方便说得太细。听说教主这两日便在新虎宫调教众人武艺,你若有机会,找个关系托人带你进去瞧瞧,也就是了。”

    为首的那人道:“这几天,上面的大头头都在教主面前受过指点了。”

    “结果如何?”

    “咱们老大就不说了,‘武霸’高慧云高将军的身手如何,你们都是知道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战场冲阵所向披靡,他手持长枪在教主面前,被教主手一搭,人都站不起来。后来教主许他披甲骑马冲阵,那匹马啊……被教主一拳,生生打死了,照现场的人说,马头被打爆了啊……”

    “……高将军如何了?”

    “教主他老人家指点武艺,怎么好真的冲人动手,这一拳下来,彼此称量一番,也就都知道厉害了。总之啊,按照老大的说法,教主他老人家的武艺,已经超过普通人最高的那一线,这世上能与他比肩的,或许只有当年的周侗老爷子,就连十多年前圣公方腊全盛时,恐怕都要相差一线了。所以这是告诉你们,别瞎信什么永乐招魂,真把魂招过来,也会被打死的。”

    众人大点其头,也在此时,有人问道:“若是西南的心魔出头,胜负如何?”

    为首那人想了想,郑重道:“西南那位心魔,醉心权谋,于武学一道自然免不了分心,他的武艺,顶多也是当年圣公等人的的程度,与教主比起来,难免是要差了一线的。不过心魔如今兵强马壮、凶狠霸气,真要打起来,都不会自己出手了。”

    众人便又点头,觉得极有道理。

    这些人口中说着话,前行的速度却是不慢,到得一处库房,取了渔网、钩叉、石灰等围捕工具,又看着时间,去到一处建筑设施仍旧完整的坊间。他们盯上的一所临着水路的院落,院落算不得大,过去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居所,但在此时的江宁城内,却算得上是难得的馨宁宝地了。

    按照这些人的说话内容推测,犯事的乃是这边名叫苗铮的房主,也不知道私下里是在跟谁会面,因此被这些人说成是为“永乐招魂”。

    况文柏等人抵达时,一位盯梢者确定了目标正在里头会面。为首那人看了看周围的状况,吩咐一番,一行十余人当即散开,有人堵门、有人看管后巷、有人注意水路,况文柏是老江湖,知道这边要么是一次得手抓住了敌人,要么附近最可能让狗急跳墙的或许便是眼前这道不到两丈宽的水路,他领着两名同伴去到对面,让其中一人上到附近房屋的屋顶上,拿着面小小的旗子做盯梢,自己则与另一人拿了渔网,守株待兔。

    屋顶上盯梢那人手中的旗帜呈灰黑色,夜色之中若不是有心注意,极难提前发现,而这边屋顶,也可以稍稍窥见对面院子之中的情况,他趴下之后,认真观察,全不知身后不远处又有一道身影爬了上来,正蹲在那儿,盯着他看。

    如果过得一阵,院落当中的屋子里,一道黑色的身影走了出来,正要走向院门。屋顶上监视的那人挥了挥旗子,下方的人早就在注意这面小旗,当下提起精神,互相打了手势,盯紧了院门处的动静。

    游鸿卓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手中的刀照着屋顶上那哨卫腰眼刺了进去,膝盖跪上对方后背的同时,另一只手抓起瓦片,无声地朝对面抛飞。

    院落边的众人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院门,陡然听见侧后方的夜色里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却是附近院落中一位居民莫名其妙地被东西砸破了头。这一刻,院落内、外的身影都同时停留了一瞬,这边的领头人陡然做了好几个手势,猛然前冲,在一名同伴的背上踩了一下,拔刀跃入院墙,而院落里的黑色身影早已朝侧面奔跑过去,在墙上猛地借力,翻过侧面的围墙。

    门口的两名“不死卫”猛地撞向院门,但这院落的主人可能是安全感不够,加固过这层木门,两道身影砸在墙上落下来,狼狈不堪。对面屋顶上的游鸿卓几乎忍不住要捂着嘴笑出来。

    被众人抓捕的黑色身影越过院墙,便是靠近水路这边的狭窄过道,甫一落地,被安排在这两侧的“不死卫”也拔刀堵截过来。这下两头围堵,那身影却并未直接跳向脚下的小河,而是双手一振,从斗篷后擎出的却是一刀一剑,此时刀剑卷舞,抵御住一边的攻击,却朝着另一边反压了过去。

    游鸿卓微微皱了皱眉。对面水路边出现的这道身影,他竟然感到有些眼熟。

    江湖上的侠客,使刀的多,使剑的少,同时使用刀剑的,更是少之又少,这是极易分辨的武学特征。而对面这道穿着斗篷的黑影手中的剑既宽且长,刀反而比剑短了些许,双手挥舞间陡然展开的,竟是过去永乐朝的那位尚书王寅——也就是如今乱师之首王巨云——惊艳天下的武艺:孔雀明王七展羽。

    当年的孔雀明王剑多在江南绽放,永乐起义失败后,王寅才远走北方。后来世事的变化太快,令人措手不及,女真数度南下将中原打得支离破碎,王寅跑到雁门关以南最难生存的一片地方传教,聚起一拨乞丐般的军队,济世救民。

    他所在的那片地方各种物资贫乏而且受女真人侵扰最深,根本不是聚众的理想之所,但王巨云偏偏就在那边扎下根来。他的手下收了不少义子义女,对于有天分的,广授孔雀明王剑,也派出一个个有能力的属下,到各地搜刮金银物资,贴补军队之用,这样的情况,待到他后来与晋地女相合作,双方联手之后,才稍稍的有所缓解。

    数年前在金**队与廖义仁等人进攻晋地时,王巨云带领麾下军队,也曾做出顽强抵抗,他手下的众多义子义女,往往带领的就是最强方的冲锋队,其舍身忘死之姿,令人动容。

    游鸿卓由于栾飞的事情,在晋地之时与王巨云一系的力量未曾有过太深的接触,但当时在几处战场上,都曾与王巨云的这些子女并肩作战。他犹然记得昭德城破的那一战中,距离他所守卫的城墙不远的一段城内,便有一名手持刀剑的女子几度冲锋浴血,他也曾见过这女子抱着她已经死去的兄弟在血泊中仰天大哭时的情形。

    梁思乙……

    这应该是那女人的名字。

    此时双方距离有些远,游鸿卓也无法确定这一认知。但随即想想,将孔雀明王剑改为刀剑齐使的人,天下应该不多,而此时此刻,能够被大光明教内众人说出为永乐招魂的,除了当年的那位王尚书参与进来以外,这个天下,恐怕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如今盘踞荆湖南路的陈凡,据说乃是方七佛的嫡传弟子,但他已经隶属华夏军,正面击溃过女真人,杀死过金国大将银术可。即便他亲至江宁,恐怕也不会有人说他是为永乐复辟而来的。

    他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对面的黑色身影剑法高超,已经将一名“不死卫”成员砍倒在地,冲杀出去,而这边的众人明显也是老江湖,围堵过来毫不拖泥带水。双方的结果难料,游鸿卓知道这些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疯女人的厉害,短时间内倒也并不担心,他的目光望着那倒在地下的“不死卫”成员,想着“不死卫成员当场死了”这样的冷笑话,等待对方爬起来。

    也在此时,眼角一侧的黑暗中,有一道身影霎时而动,在不远处的屋顶上高速飚飞而来,转眼间已迫近了这边。

    游鸿卓在晋地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埋伏、斩杀想要行刺女相的刺客,因此对于这等突发状况极为敏感。那身影或许是从远处过来,什么时候上的屋顶就连游鸿卓都未曾发现,此刻或许察觉到了陡然发动,游鸿卓才注意到这道身影。

    对面下方的杀戮场中,被围堵的那道身影犹如猴子般的左冲右突,片刻间令得对方的围捕难以合口,几乎便要冲出包围,这边的身影已经高速的狂飙而来。游鸿卓的脑中闪过一个名字。

    “不死卫”的大头头,“寒鸦”陈爵方。

    号称:轻功天下第一。

    游鸿卓双唇一抿,“啾、啾”吹起两声口哨,对面道路间使孔雀明王剑的身影陡然转折,这边疑似“寒鸦”陈爵方的身影越过院墙,一式“八步赶蝉”,已直接扑向水路对面。

    游鸿卓叹了口气,从屋顶上朝况文柏与他的喽啰飞扑而下。

    接住我啊……

    他砰的落下,将手持渔网的喽啰砸进了地里。

第一〇五八章 天下英雄会江宁(五)

    八月十四明亮的月色下,发生在江宁城内小院外的这场抓捕方才开始,便已混乱成一片。

    被众人围捕的黑衣人手中孔雀明王剑大开大合,将一名不死卫成员砍翻在地,左右疾奔便要突围,负责围捕的不死卫成员追将上来,那边的院子里也已经有人持枪杀出,显然便是这院落的主人苗铮。

    从远处狂飙而至的身影刷的掠过院墙,随即冲过水路,便已猛扑向尝试突围的黑影。他的身法高绝,这一下狂飙而至,配合不死卫的围捕,想要一击擒敌,但那黑影却提前收到了示警,一个折身间手中刀剑呼啸,孔雀明王剑的杀招展开,趁着对方狂奔不止的这一刻,以气势最强的斩舞奋不顾身地砍将过来。

    水路这边,游鸿卓从屋顶上跃下,砰的一声将况文柏身边持渔网的喽啰砸在了地下。那喽啰与况文柏原本聚精会神注意着对面,此时后背上陡然降下一道百余斤的身体,籍着巨大的冲力,整个面门径直被砸在水路边的青石上头,犹如西瓜爆开,场面惨不忍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身侧,况文柏却也是老江湖了,手中单鞭一挥便照着前方砸了下去。那身影却是就地一滚,照着他的腿边滚了过来,况文柏心中又是一惊,连忙后退,那身影冲了起来,下一刻,况文柏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闷响,口鼻之中泛起甜味,整个人朝后方倒飞出去,摔落到后方一堆泥土瓦片里。

    这边喽啰被砸下地面,游鸿卓照着况文柏身前翻滚,起身便是一拳,也是早已练了出来的条件反射了,整个过程兔起鹘落,都未曾耗费一次呼吸的时间。

    当年在晋地七人结义,况文柏的武艺当然是高过游鸿卓的,但这么几年的时间过去,他的动作在游鸿卓的眼中却已经幼稚得不行,下意识的出拳打脸是不想用刀伤了他。谁知这一拳过去,对方径直往后倒在泥瓦堆中,令得要作势再打的游鸿卓微微愣了愣,随后猛地转身,拎起地面上那带着各种倒钩的渔网,双手一抡,在狂奔之中呼啸着舞动了起来。

    “啾、啾啾啾、啾啾……”

    眼下的变故已由不得人犹豫,这边游鸿卓挥舞大网沿水路狂奔,口中还吹着当年在晋地用过一段时间的绿林暗号,对面使孔雀明王剑的那道身影一边砍断列在旁边的竹子、木杆一边也在飞快奔逃,之前冲杀过来的那道轻功高绝的身影追赶在后方,紧被砍断的竹竿干扰了片刻。

    使孔雀明王剑的身影朝着这边猛地加速,朝水路对面游鸿卓这边飞扑过来。

    她此时也已经没有更多选择了,游鸿卓手中牵起的大网乃是对付绿林高手的利器,上头缀满倒钩,任何人一旦被网住,倒钩入肉,当即便会失去反抗能力。若游鸿卓乃是敌人,她这一下的飞扑便等同于自投罗网。

    游鸿卓挥起渔网,照着水路这头撒了出来,他在华夏军中专门训练过这门手艺,大网撒出,网子的下沿刚刚高过扑来的身影,对于水路对面追赶的众人,却俨如一道屏障兜头罩下。

    说时迟那时快,后方追赶的那名不死卫队长抄起一根竹竿,已照着渔网掷了过来。竹竿截住渔网,落向水中,那飞跃过来的身影松开手中长刀,握刀的手抓向水路这边青石河岸,游鸿卓冲过去,顺手拽了她一把,视野之中,那轻功高绝的敌人也已经跃了过来,手中长刀照着两人斩下。

    游鸿卓拉着那女子的手往前翻滚,手中长刀虚斩,那女子的战斗意识也是极为出众,被拉拽上岸,手中剩下的长剑便在挥斩护身。而那飞跃过来的敌人一刀斩出,只发出极细的“叮”的一声响,这是籍着他高超的身法、擅使暗杀刀的标志,而这一刀未竞全功,游鸿卓见他左手呼啸挥下,一道鞭影霎时间横过夜空,朝下方劈来。

    游鸿卓与使孔雀明王剑的女子都下意识的躲了一下,长鞭掠过两人身侧,落在地面上溅起碎屑横飞。

    他心中骂了一句,眼前这人右手持刀、左手长鞭,以对方的轻功以及使鞭的手法论,贸然后退拉长距离尝试逃跑便颇为不智了,当下合身而上,刀光斩出。

    狭窄的河岸边,只见那人挥舞长鞭犹如巨蟒横挥,将道路便的院墙,墙上的瓦片砸得砰砰作响,手中的刀还与砍杀过来的游鸿卓以及使剑女子换了几招。水路对面,那队不死卫成员呼喊着便朝两头合围而来。

    长鞭擅于远及,一旦与对方拉开距离,等于是以己之弱攻敌之长,而且按照对方的轻功,想要把距离拉得更开直接逃跑无异痴人说梦。双方几下交手,游鸿卓奈何不得对方,对方一时间也奈何不得游鸿卓与这使孔雀明王剑的女子,但“不死卫”的成员皆已奔袭而来,这人稳操胜券,口中一笑。

    “哈哈,小辈武功不错,本座‘寒鸦’陈爵方,你是——!”

    漫天的石灰粉爆开。

    游鸿卓将那女子往后方一推,操刀便朝前方劈砍进去,要趁着这一刻,直接要了对方的性命。

    那河道边上灰雾腾开,那陈爵方手中刀光挥舞,鞭影纵横,整个身体裹了斗篷几乎旋舞成疯魔,踏踏踏踏的也不知退了多少步才退出石灰粉的笼罩。只见他此时半身白色,斗篷、衣裳被劈得破破烂烂的,身上也不知道多了几道刀口。

    石灰粉中那道凶戾的身影眼见没能一次劈死他,又呼啸一声抽刀后撤,这才与先前的女人朝侧面巷道逃去了。

    “寒鸦”陈爵方站在那儿,一时间浑身发抖,他上一刻已觉得自己是稳操胜券,谁知下一刻险些连命都丢了,此时身上连中数刀,自然无法再去追赶。过得片刻,那些“不死卫”的手下也已经飞奔过来,他手中刀光一振。

    “发信号,叫人。就算掀了整个江宁城,接下来也要把他们给我揪出来——”

    他的怒吼如雷霆,之后费了不少菜油才将身上的石灰洗干净。

    ……

    追凶的火箭信号飞上天空,点缀了江宁城的夜色。

    游鸿卓与手持长剑的女子奔行过几条暗巷,在一处桥洞下稍作停留。

    “梁思乙。”游鸿卓指了指对方,然后点自己,“游鸿卓,我们在昭德见过。”

    对方看着他,听了他名字后,又看了他两眼,点了点头,转头往桥洞外看:“我听过你的名字。”

    “你们怎么来这边了?”

    “你是怎么来的?”

    “开英雄大会,凑个热闹。”

    “嗯。”女人点了点头,却看着桥洞外,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此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遭了。”便要冲出去。

    游鸿卓一把拧住她的手:“要出去你现在过去也晚了。”

    女子挣了一挣,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那个叫苗铮的是吧?”

    “……”

    女子目光一沉,又扭头望向开始变得热闹的夜空。

    “他要是不能自保,你去也没用。”

    “也许有办法。”似乎是被游鸿卓的言语说服,对方此时才在桥洞中坐了下来,她将长剑放在一旁,伸长双腿,籍着微光,游鸿卓才稍稍看清楚她的面容,她的样貌颇为英气,最富辨识度的应该是左边眉梢的一道刀疤,刀疤截断了眉毛,给她的脸上添了几分锐气,也添了几分杀气。她看看游鸿卓,又道:“早几年我听说过你,在女相身边出力的,你是一号人物。”

    游鸿卓自然不能夸奖自己,女人又道:“不能把我来的目的告诉你。”

    她的目光坦诚,游鸿卓点头:“知道,无非也就那么些事。这边要开英雄大会,王将军是永乐朝的老人,大光明教、摩尼教、弥勒教、永乐朝,都是一个东西。那个叫苗铮的……”

    他说到这里,点到即止地闭了嘴,名叫梁思乙的女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眉宇间虽有英气,但戾气已经褪去了。游鸿卓道:“有地方去吗?”

    梁思乙道:“有。”

    “我最近几天会呆在城南东升客栈,什么时候走不知道,如果有需要,到那边给一个叫陈三的留口信,能帮的我尽量帮。”

    “好。”梁思乙坐在那儿,做出还要休息一阵的样子,朝外头摆了摆手,游鸿卓便收起长刀朝外头走去,他走出几步,听得梁思乙在后头说了声:“谢谢。”游鸿卓回头时,见女人的身影已经呼啸掠出桥洞,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奔跑而去的,大概还是信不过他,怕他背后跟踪的意思。

    游鸿卓笑了笑,眼见着城内信号连发,大量“不死卫”被调动起来,“转轮王”势力所辖的街道上敲锣打鼓,他便稍稍换装,又朝最热闹的地方潜行过去,却是为了观察四哥况文柏的情况如何,照理说自己那一拳砸下去,只是把他砸晕了,离死还远,但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仔细确认,此时倒稍稍有些担心起来。

    若是那一拳下去,对方后脑勺磕砖头,就此死了,大仇得报,自己才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此这般,他在夜色当中一番观察,这晚倒是没有再见况文柏,只是听说与梁思乙接头那苗铮眼见事情败露,转头就带着家人冲进了“阎罗王”周商的地盘。当晚两边便是一阵对峙、扯皮,差点打起来。

    由于到得凌晨也没有真打,游鸿卓这才意兴索然地回去睡了。

    ……

    江宁城在喧嚣之中过了大半晚,到得接近天明,才沉入最温馨的安静当中。

    天边露出第一缕鱼肚白时,城市西面二十余里的山坡上,少年龙傲天与光头小和尚便已经起来了。光光头小和尚在溪水边打拳,做了一轮晨练。

    他的拳法高明,在这个年纪上,着重的是温养气力、保持柔韧、适度拉伸,跟自己当年类似,很明显是有高明的师父专门传授下来的法子,当然其中也有一些非常霸道的法子,令龙傲天觉得对方的师父不够中正大气。

    他现在的角色是大夫,比较低调,面对着这个懂行的小光头,当初在陆文柯等书生面前使用的锻炼方法倒也不太适合了,便干脆练习了一套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绝世武功“广播体操”,令小和尚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龙哥,你不是打五禽戏的吗?”

    “看不懂吧?”

    “嗯。”

    “龙哥打的当然是绝世武学,你看不懂就对了……你看,这个跳跃运动,它……它就会让人变得很灵敏……”

    嘿哈、嘿哈……

    龙傲天在小和尚面前认真地跳跃,小和尚张开嘴巴看着,最后举起双手有些崇拜也有些复杂地拍了拍巴掌。

    早餐是到前面集市上买的肉包子。他分了小和尚几个,走得一程,又分了几个。待到包子吃完,双方才在附近的岔路口分道扬镳。

    虽然一见投缘,但彼此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小和尚需要去到城外的寺庙看看能不能挂单或是要口吃的,宁忌则决定早一点进入江宁城,好好游览一番自己的“老家”。当然,这些也都算得上是“借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彼此都未知根知底,路上吃一顿饭算是缘分,却不必非得同路而行。

    当然,日后若是在江宁城内遇上,那还是可以愉快地一起玩耍的。

    “悟空啊。”

    临别之时,宁忌摸着小光头的脑袋道:“往后你在江湖上遇到什么难题,记得报我龙傲天的名字,我保证,你不会被人打死的。”

    “好啊,哈哈哈。”小和尚笑了起来,他天性纯良、性格极好,但并非不晓世事,此时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两人朝不同的道路走去,如此前行一阵,又都回过头来,朝对方挥了挥手。这才大步朝前方行去。

    这边挥别了小和尚,宁忌步履轻快,一路朝着朝阳的方向前行,随后迈开步子奔跑起来。如此只是小半个时辰,越过蜿蜒的道路,古城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带着桂花的香气与露水的味道,清爽的晨风正吹过原野……

第一〇五九章 归乡(上)

    江宁城犹如巨大野兽的尸体。

    城池西面城墙的一段坍圮了大半,无人修葺。金秋到了,野草在上头开出朵朵小花来,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

    宁忌站在城门附近看了好一阵子,年仅十五的少年人难得有多愁善感的时候,但看了半天,也只觉得整座城池在城防方面,实在是有点放弃治疗。

    城门附近人群熙攘,将整条道路踩成破破烂烂的稀泥,虽然也有士兵在维持秩序,但时不时的还是会因为堵塞、插队等状况引起一番谩骂与喧闹。这入城的队伍沿着城墙边的道路延绵,灰色的黑色的各种人,远远看去,俨然在野兽尸体上聚散的蚁群。

    他想起去年在成都,兄长跟他说起的正在随父亲学习的东西,城市里的一条路,同一时间只能通过多少人,如果让路上的行人保持最大的通行速度,在道路不够的时候,如何扩建如何分流,宁忌听得无聊,道:“再修一条、一条不够再修一条。”

    兄长只是摇头以看傻小孩的目光看他,背负双手俨然什么都懂:“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瞧不起谁呢,嫂子一准也不懂……他当时想。

    ……

    “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宁忌在人群之中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往日里常常是最性急的那个孩子,讨厌慢吞吞的排队。但这一刻,小宁忌的心中倒是没有太多急躁的情绪。他跟随着队伍缓缓前进,看着原野上的风远远的吹过来,吹动田地里的茅草与小河边的柳树,看着江宁城那破破烂烂的高大城门,黑乎乎的砖头上有经历战乱的痕迹……

    在家中的时候,详细说起江宁城事情的通常是母亲。

    父亲乃是做大事的人,时常不在家,在他们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还传出父亲已经去世的传闻,后来虽然回到家中,但跟每个孩子的相处大多零零碎碎的,或是说些有趣的江湖传闻,或是带着他们偷偷吃点好吃的,回忆起来很轻松,但这样的时日倒并不多。

    大娘支撑着家边的许多产业,常常要看顾巡视,她在家中的时候最多关心的是所有孩子的功课。宁忌是学渣,往往看见大娘微笑着问他:“小忌,你最近的功课如何啊?”宁忌便是一阵心虚。

    大娘倒是从不打他,只是会拉着他苦口婆心地说上许多话,有时候一边说话还会一边按按额头,宁忌知道这是大娘太过劳累导致的问题。有一段时间大娘还尝试给他开小灶,陪着他一道做过几天作业,大娘的学业也不好,除了数学以外,其余的课程两人商量不成,还得去找云竹姨娘询问。

    当然,到得后来大娘那边应该是终于放弃非得提高自己成绩这个想法了,宁忌松了一口气,只偶尔被大娘询问课业,再简单讲上几句时,宁忌知道她是真心疼自己的。

    红姨的武功最是高强,但性格极好。她是吕梁出身,虽然历尽杀戮,这些年的剑法却愈发平和起来。她在很少的时候时候也会陪着孩子们玩泥巴,家中的一堆鸡仔也往往是她在“咯咯咯咯”地喂食。早两年宁忌觉得红姨的剑法愈发平平无奇,但经历过战场之后,才又突然发现那平和之中的可怕。

    由于工作的关系,红姨跟大家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多,她有时候会在家中的高处看周围的情况,常常还会到周围巡视一番哨位的状况。宁忌知道,在华夏军最艰难的时候,常常有人试图过来抓捕或是刺杀父亲的家人,是红姨始终以高度警惕的姿态守护着这个家。

    她常常在远处看着自己这一群孩子玩,而只要有她在,其他人也绝对是不需要为安全操太多心的。宁忌也是在经历战场之后才明白过来,那经常在不远处望着众人却不过来与他们玩耍的红姨,羽翼有多么的可靠。

    瓜姨的武艺与红姨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两极,她回家也是极少,但由于性格活泼,在家中常常是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毕竟“家中一霸刘大彪”并非浪得虚名。她偶尔会带着一帮孩子去挑战父亲的权威,在这方面,锦儿阿姨也是类似,唯一的区别是,瓜姨去挑衅父亲,常常跟父亲爆发唇枪舌剑,具体的胜负父亲都要与她约在“私下里”解决,说是为了顾及她的面子。而锦儿阿姨做这种事情时,常常会被父亲捉弄回来。

    母亲是家中的大管家。

    她并不管外头太多的事情,更多的只是看顾着家里众人的生活。一群孩子上学时要准备的饭食、全家人每天要穿的衣裳、换季时的被褥、每一顿的吃食……只要是家里的事情,大都是母亲在操持。

    一帮孩子年纪还小的时候,又或是有些假期在家,便时常跟母亲聚在一起。春天里母亲带着他们在屋檐下砸青团、夏天他们在院子里玩得累了,在屋檐下喝酸梅水……这些时候,母亲会跟他们说起全家人在江宁时的岁月。

    白墙青瓦的院子、院子里曾经精心照料的小花圃、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小楼上挂着的风铃与灯笼,阵雨之后的黄昏,天青如黛,一盏一盏的灯笼便在院子里亮起来……也有佳节、赶集时的盛况,秦淮河上的游船如织,游行的队伍舞起长龙、点起烟火……那时候的母亲,按照父亲的说法,还是个顶着两个包包头的笨却可爱的小丫鬟……

    当然,母亲自称是不笨的,她与娟姨、杏姨她们跟随大娘一道长大,年纪相仿、情同姐妹。那个时候的苏家,许多人都并不成材,包括如今已经非常非常厉害的文方叔叔、文定叔叔他们,当时都只是在家中混吃喝的小年轻。大娘从小对经商感兴趣,因此当时的老外公便带着她经常出入店铺,后来便也让她掌一部分的家业。

    当时的大娘与母亲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已经接触这些事情。有一年,大概是她们十五岁的时候,几车货物在城外的大雨中回不来,她们主仆几人冒雨出来,催促着一群人上路,一辆大车滑在路边凹陷的坡地里,押车的众人累了,呆在路边消极怠工,对着几名少女的不知轻重冷嘲热讽,大娘带着母亲与娟姨冒着大雨下到泥地里推车,按排杏姨到一旁的农家买来热茶、吃食。一帮押车的工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帮着几名少女在大雨之中将车子抬了上来……从那以后,大娘便正式开始掌管店铺。如今想想,名叫苏檀儿的大娘与名叫婵儿的母亲,也正是自己今天的这般年纪。

    母亲也会说起父亲到苏家后的情况,她作为大娘的小探子,跟随着父亲一道逛街、在江宁城里走来走去。父亲那时候被打到脑袋,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但性格变得很好,有时候问这问那,有时候会故意欺负她,却并不令人讨厌,也有的时候,即便是很有学问的老爷爷,他也能跟对方谈得来,开起玩笑来,还不落下风。

    然后父亲写了那首厉害的诗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渐渐的成了江宁第一才子,厉害得不得了……

    宁忌脑海中的模糊记忆,是从小苍河时开始的,然后便到了凉山、到了张村和成都。他从未来过江宁,但母亲记忆中的江宁是那样的栩栩如生,以至于他能够毫不费力地便想起这些来。

    他离开西南时,只是想着要凑热闹因此一路到了江宁这边,但此时才反应过来,母亲或许才是一直惦记着江宁的那个人。

    母亲跟随着父亲经历过女真人的肆虐,跟随父亲经历过战乱,经历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她看见过浴血的战士,看见过倒在血泊中的平民,对于西南的每一个人来说,那些浴血的奋战都有毋庸置疑的理由,都是必须要进行的挣扎,父亲带领着大家抗击侵略,迸发出来的愤怒犹如熔流般宏伟。但与此同时,每天安排着家中众人生活的母亲,当然是怀念着过去在江宁的这段日子的,她的心里,或许一直怀念着那时候平静的父亲,也怀念着她与大娘冲进这路边的泥泞里推动货车时的模样,那样的雨里,也有着母亲的青春与温暖。

    宁忌不曾经历过那样的日子,偶尔在书上看见关于青春或是和平的概念,也总觉得有些矫情和遥远。但这一刻,来到江宁城的脚下,脑中回忆起这些栩栩如生的记忆时,他便多少能够理解一些了。

    想要回到江宁,更多的,其实来自于母亲的意志。

    他抬头看这残破的城池。

    母亲如今仍在西南,也不知道父亲带着她再回到这里时,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排了许久的队,他才从江宁城的西门进去,进去之后是城门附近杂乱的集市——这里原本是个小广场,但眼下搭满了各种木棚、帐篷,一个个眼神诡异的公平党人似乎在这里等待着兜售东西,但谁也不明着说话,屎宝宝的旗帜挂在广场中央,证明这里是他的地盘。

    小广场再过去,是遭遇过兵祸后破旧却也相对热闹的街道,一些店铺修修补补,在成都只能算是待修缮的贫民窟,一切的颜色以脏乱的灰、黑为主,路边肆流着脏水,店铺门前的树木大多枯萎了,有的只有半边发黄的叶子,叶子落在地下,染了脏水,也当即化为黑色,三教九流的人在街上走动。

    宁忌打听了秦淮河的方向,朝那边走去。

    在凉山时,除了母亲会经常说起江宁的情况,竹姨偶尔也会说起这里的事情,她从卖人的店铺里赎出了自己,在秦淮河边的小楼里住着,父亲有时候会跑步经过那边——那在当时实在是有些怪异的事情——她连鸡都不会杀,花光了钱,在父亲的鼓励下摆起小小的摊子,父亲在小车子上画画,还画得很不错。

    竹姨在当时与大娘有些嫌隙,但经过小苍河之后,双方相守相持,这些嫌隙倒都已经解开了,有时候她们会一道说父亲的坏话,说他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但许多时候也说,若是没有嫁给父亲,日子也不一定过得好,可能是会过得更坏的。宁忌听不太懂,因此不参与这种三姑六婆式的讨论。

    竹姨说起江宁,其实说得最多的,是那位坐在秦淮河边摆棋摊的秦爷爷,父亲与秦爷爷能交上朋友,是非常非常厉害也非常非常特殊的事情,因为那位老人确实是极厉害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与当时只是入赘之身的父亲成了朋友,按照竹姨的说法,这可能便是慧眼识英雄吧。

    当然,若是父亲加入话题,有时候也会提起江宁城内另外一位入赘的老人家。成国公主府的康贤老爷爷下棋有些无耻,嘴巴颇不饶人,但却是个令人敬佩的好人。女真人来时,康贤爷爷在城里殉国而死了。

    秦淮河、竹姨的小楼、苏家的老宅、秦爷爷摆摊的地方、还有那成国公主府康爷爷的家便是宁忌心里估算的在江宁城内的坐标。

    他首先照着对明显的坐标秦淮河前进,一路穿过了热闹的街巷,也穿过了相对偏僻的小路。城内破破烂烂的,黑色的房子、灰色的墙、路边的淤泥发着臭味,除了公平党的各种旗帜,城内比较亮眼的颜色点缀只是秋日的落叶,已没有漂亮的灯笼与精致的街头点缀了。

    他来到秦淮河边,看见有些地方还有歪歪扭扭的房屋,有被烧成了架子的黑色残骸,路边依然有小小的的棚子,各方来的流民占据了一段一段的地方,河水里发出些许臭味,飘着古怪的浮萍。

    一时间看来是找不到竹姨口中的小楼与适合摆棋摊的地方。

    他摆出良善的姿态,在路边的小吃摊里再做打探,这一次,关于心魔宁毅的原住处、江宁苏氏的老宅所在,倒是轻轻松松就问了出来。

    “……要去心魔的老宅游玩啊,告诉你啊小后生,那边可不太平,有两三位大王可都在争夺那里呢。”

    “为什么啊?”宁忌瞪着眼睛,天真地询问。

    “哦,这个可说不太清楚,有人说那里是龙兴之地,占了可就有龙气啊;也有人说那边对做生意好,是财神爷住过的地方,拿走一块砖头将来做镇宅,做生意便能一直兴隆;另外好像也有人想把那地方一把火烧了立威……嗨,谁知道是谁说了算啊……”

    宁忌一时间无言,问清楚了地方,朝着那边过去。

    抵达苏家的宅子时,是下午的申时二刻了,时间渐近黄昏但又未至,秋天的太阳懒洋洋的发出并无威力的光芒。原本的苏家老宅是颇大的一片宅子,本院旁边又附有侧院,人数最多时住了三百人,由几十个院落组成,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层次不齐的院墙,外围的墙壁多已倒塌,里头的外围院舍留有残破的房屋,有的地方如街头一般扎起帐篷,有的地方则籍着原本的房子开起了店铺,其中一家很明显是打着阎罗王旗帜的赌场。

    没有门头,没有牌匾,原本院落的府门门框,都已经被彻底拆掉了。

    宁忌站在外头朝里看,里面许多的院落墙壁也都显得参差不齐,与一般的战后废墟不同,这一处大院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徒手拆走了许多,各种各样的东西被搬走了大半,相对于街道周围的其它房舍,它的整体就像是被什么奇怪的怪兽“吃”掉了大半,是停留在废墟上的只有半截的存在。

    而周围的房屋,即便是被火烧过,那废墟也显得“完全”……

    他想起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母亲坐在院落当中与他们一群孩子说起江宁时的情景。

    小婵的话语温柔,说起那段风风雨雨里经历的一切,说起那温暖的家乡与归宿,小小的孩童在一旁听着。

    那一切,

    已不复存在了。

第一〇六〇章 归乡(下)

    在街头拽着路上的行人问了好几遍,才终于确定眼前的果真是苏家当年的老宅。

    苏家人是十余年前离开这所老宅的。他们离开之后,弑君之事震动天下,“心魔”宁毅成为这天下间最为禁忌的名字了。靖平之耻到来之前,对于与宁家、苏家有关的各种事物,当然进行过一轮的清算,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靖平之耻后,康王周雍上位,改元建朔,在江宁这片所谓龙兴之地,苏家的这片老宅子便一直都被封印了起来。这期间,女真人的兵祸两度烧至江宁,但即便城破,这片老宅却也始终安安静静地未受侵扰,甚至还一度传出过完颜希尹或是某个女真大将特地入城参观过这片老宅的传闻。

    整个建朔年间,虽然那位“心魔”宁毅一直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反贼之首,但对于他弑君、抗金的厉害,在部分的舆论场所仍旧隐约保持着正面的认知——“他虽然坏,但确有实力”这类话语,至少在坐镇江宁与长江防线的太子君武看来,并非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言辞,甚至于当时主要掌管舆论的长公主府方面,对这类事情,也未抓得太过严厉。

    宅子当然是公平党入城之后破坏的。一开始自是大规模的劫掠与烧杀,城中各个富户宅邸、商铺库房都是重灾区,这所已然尘封许久、内里除了些木楼与旧家具外并未留下太多财物的宅子在最初的一轮里倒没有经受太多的损伤,其中一股插着高天王麾下旗帜的势力还将这边占据成了据点。但慢慢的,就开始有人传说,原来这便是心魔宁毅过去的居所。

    好几拨散碎的势力便都将目光往这边投了过来。

    周商手底下的一群疯子首先便舞着大旗,尝试冲进宅子后放火,试图将这“心魔”宁毅的象征付之一炬,以壮声威,被高天王的人打出去后,时宝丰的人、许昭南的人甚至于打着“公平王”何文麾下旗帜的人也都来了,一时间这边爆发了数度谈判,而后又是火拼。

    血腥的杀戮发生了几场,人们冷静一点认真看时,却发现参与这些火拼的势力虽然打着各方的旗帜,事实上却都不是各方派系的主力,大多类似于胡乱插旗的莫名其妙的小帮派。而公平党最大的五方势力,即便是疯子周商那边,都未有任何一名大将明确说出要占了这处地方的话语。

    背后是否有五方势力的操盘或许难说,但在明面上,似乎并没有任何大人物明确出来说出对“心魔”宁毅的看法——既不保护,也不敌对——这也算是长期以来公平党对西南势力表露出来的暧昧态度的延续了。

    察觉到这种态度的存在,其余的各方小势力反倒积极起来,将这所宅子当成了一片三不管的试金地。

    最初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时不时的便有过江猛龙试图占领这边,以期待在公平党五方的高层眼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最近名声鹊起的“大龙头”,便曾派出一帮人手,将这边占领了三天,说是要在这边广开门户,随后虽被人打了出去,却也博了几天的名声。

    此后又是各方混战,直到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几乎搞出一次上千人的火并来。“公平王”震怒,其麾下“七贤”中的“龙贤”带队,将整个区域封锁起来,对不论打着什么旗帜的火并者抓了大半,随后在附近的广场上公开行刑,一人打了二十军棍,据说棍子都打断几十根,才将这边这种大规模火并的趋势给压住。

    这之后,苏家老宅这一片的打斗规模小多了,多数出现的只是几十人的对峙,有打着周商旗号的小团体过来开赌场,有打着时宝丰旗帜的人到里头经营黑市,有些过江猛龙会跑到这边来占下一个院子,在这里盘踞十天半个月,有人拆了砖墙拿出去卖,过得一段时间,发现苏家的墙砖无法防伪也无法证伪,要么是彻底的造假,要么便带了卖家过来实地挑选,也算是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生意。

    “小后生啊,那里头可进去不得,乱得很哦。”

    在街头拖着位看来面善的公平党老奶奶询问时,对方倒也好心地对他进行了劝说。

    “我想去看西南大魔王的老宅啊。奶奶。”

    “魔头老宅啊?个个都说是老宅,到底是哪个,找不到喽……”

    老奶奶如此说着。

    但当然还是得进去的。

    时间已是傍晚,宁忌在大宅子的其中一处入口花了十五文钱,跟一名江湖人买了张据说可以通行入内的破旗子,旗子隶属于“转轮王”麾下的“无生军”,是无生军下头的一个小派系叫做“恶煞”的,自称非常厉害。

    “拿了这面旗,里头的大道便可以走了,但有些院子没有门道是不能进的。看你长得面善,劝你一句,天大黑之前就出来,可以挑块喜欢的砖带着。真遇上事情,便大声喊……”

    宁忌安安分分地点头,拿了旗子插在背后,朝着里头的道路走去。这原本苏家老宅没有门头的一侧,但墙壁被拆了,也就显出了里头的院子与通路来。

    苏家的老宅建设与扩充了近百年,前前后后有四十余个院落组成,说大大不过宫殿,但说小也绝对不小。院落间的通道上铺着陈旧厚实的青砖,似乎还带着往日里的一丝踏实,但空气里便传来便溺与些许腐臭的气息,旁边的墙壁多是半截,有的上头破开一个大洞,院落里的人倚靠在洞边看着他,露出凶恶的神色。

    宁忌倒并不介意这些,他朝院子里看去,周围一间间的院落都有人占据,院子里的树木被劈掉了,大概是剁成柴火烧掉,有着过去痕迹的房屋坍圮了许多,有的张开了门头,里头黑黝黝的,显出一股森冷来,有些江湖人习惯在院子里开火,遍地的狼藉。青砖铺就的通道边,人们将马桶里的秽物倒在狭窄的小水沟中,臭气挥散不去。

    这道路间也有其他的行人,有的人指指点点地看他,也有的或许与他一样,是过来“参观”心魔故居的,被些江湖人拱卫着走,见到里头的混乱,却不免摇头。在一处青墙半颓的岔道口,有人表示自己身边的这间便是心魔故居,收钱二十文才能进去。

    宁忌便也给了钱。

    里头的院落住了不少人,有人搭起棚子洗衣做饭,两边的主屋保存相对完好,是呈九十度直角的两排房子,有人指点说哪间哪间便是宁毅当年的住房,宁忌只是沉默地看了几眼。也有人过来询问:“小后生哪里来的啊?”宁忌却并不答他。

    这一出大宅之中如今鱼龙混杂,在五方默许之下,里头无人执法,出现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宁忌知道他们询问自己的用意,也知道外头巷道间那些指指点点的人打着的主意,不过他并不介意这些。他回到了老家,选择先礼后兵。

    如果这个礼不被人尊重,他在自家老宅之中,也不会再给任何人面子,不会再有任何顾忌。

    或许是因为他的沉默过于高深莫测,院子里的人竟没有对他做什么,过得一阵,又有人被“心魔故居”的噱头招了进来,宁忌转身离开了。

    日光渐渐的倾斜。

    只有几片树叶老树枝干从院墙的那边伸到通道的上方,投下昏暗的影子。宁忌在这大宅的通道上一路行走、观看。在母亲记忆当中苏家老宅里的几处漂亮花园此时早已不见,一些假山被推倒了,留下石头的废墟,这昏暗的大宅延伸,各种各样的人似乎都有,有背负刀剑的侠客与他擦肩而过,有人鬼鬼祟祟的在角落里与人谈着生意,墙壁的另一边,似乎也有古怪的动静正在传出来……

    里头有三个院子,都说自己是心魔以前居住过的地方。宁忌一一看了,却无法分辨这些话语是否真实。父母曾经居住过的小院,过去有两栋小楼相对而立,后来其中的一栋小楼烧掉了,他们便都住在另一栋两层小楼里。

    他当然不可能再找到那两栋小楼的痕迹,更不可能见到其中一栋烧毁后留下的地面。

    母亲的这些回忆,竟都已是他出生之前的故事了。

    自那之后,春雨秋霜又不知道多少次降临了这片宅院,冬日的大雪不知道多少次的覆盖了地面,到得此时,过去的东西被淹没在这片废墟里,已经难以分辨清楚。

    也有些微的痕迹留下。

    宁忌在一处院墙的老砖上,看见了一道道像是用于测量身高的刻痕,刻痕只到他的肩膀,也不知是当年哪个宅院、哪个孩子的父母在这里留下的。

    一张老旧到只剩三条脚的桌子上,有人留下过古怪的涂鸦,周围不少的字,有一行像是在写“小七是笨瓜”。又有人刻了“老师好”三个字。涂鸦里有太阳,有小花,也有看起来古古怪怪的小船和乌鸦。

    太阳落下了。光芒在院落间收敛。有些院子燃起了篝火,黑暗中这样那样的人聚集到了自己的宅院里,宁忌在一处院墙上坐着,偶尔听得对面宅子有男人在喊:“金娥,给我拿酒过来……”这死去的宅子又像是有了些生活的气息。

    他在这片大大的宅院当中转过了两圈,产生的伤感多半来自于母亲。心中想的是,若有一天母亲回来,过去的那些东西,却再也找不到了,她该有多伤心啊……

    如此一轮下来,他从宅子另一边的一处岔道出去,上了外头的道路。此时大大的圆圆的月光正挂在天上,像是比往日里都更加亲近地俯瞰着这个世界。宁忌背后还插着旗子,缓缓穿过行人不少的道路,或许是因为“财神爷”的传闻,附近街道上有一些摊位,摊位上支起灯笼,亮起火把,正在揽客。

    宁忌行得一段,倒是前方杂乱的声响中有一道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我当年,是打过那心魔宁毅头啊……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啊……”

    摇曳的火把中,那是跪在路边的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他正在唠唠叨叨地向路边人说着这样的故事,其中一行人似乎对他的说法非常感兴趣,为首的老者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你说……你当年打过心魔的头?”

    “求老爷……赐点吃的……赐点吃的……”那乞丐朝前方伸手。

    老人从怀中拿出几文钱来,先给了他一文钱:“你说,说得好了,我再给你。”

    “我、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嘿嘿,我……我叫做薛进啊,江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薛家的‘大川布行’,那当年……是跟苏家平起平坐的……大布行……”

    这乞丐头上戴着个破毡帽,似乎是受过什么伤,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但宁忌却听过薛进这个名字,他在一旁的摊位边做下,以老者为首的那群人也在一旁找了位置坐下,甚至叫了小吃,听着这乞丐说话。卖小吃的摊主嘿嘿道:“这疯子经常过来说他打过那心魔的头,我看他是自己被打了头是真,诸位可别被他骗了。”

    老人却只是笑笑:“图个热闹嘛。”

    “当年啊……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为什么打他呢……当年啊,这苏家的那位姑娘……苏檀儿,她长得可漂亮,又有本事,将来……是要继承苏家生意的,我啊……嘿嘿,就想娶她,谁知道……后来是那书呆子入赘了……”

    “那心魔……心魔宁毅当年啊,就是书呆子……就是因为被我打了一下,才开窍的……我记得……那一年,他们大婚,苏家的小姐,嘿嘿,却逃婚了……”

    乞丐断断续续的说起当年的那些事情,说起苏檀儿有多么漂亮有味道,说起宁毅多么的呆呆傻傻,中间又时不时的加入些他们朋友的身份和名字,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是如何的认识,如何的打交道……纵然他打了宁毅,苏檀儿与他之间,也并未真的交恶,随后又说起当年的纸醉金迷,他作为大川布行的少爷,是如何如何过的日子,吃的是怎样的好东西……

    周围的众人听了,有的嗤笑他发了失心疯,宁毅若真是傻子,岂能走到今天。

    有人嘲讽:“那宁毅变聪明倒是要谢谢你喽……”

    有人也道:“这人当年确实阔气过,但世道变了!现在是公平党的时候了!”

    这些话语倒也没有打断乞丐对当年的回忆,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那晚殴打心魔的细节,是拿了怎样的砖头,如何走到他的背后,如何一砖砸下,对方如何的呆傻……摊位这边的老者还让摊主给他送了一碗吃食。乞丐端着那吃食,怔怔的说了些胡话,放下又端起来,又放下去……

    “心魔……”他道,“说那心魔被人称作是江宁第一才子……他做的第一首词,还是……还是我问出来的呢……那一年,月亮……你们看,也是这么大的月亮,这么圆,我记得……那是濮……濮阳家的六船连舫,濮阳逸……濮阳逸去哪了……是他家的船,宁毅……宁毅没有来,我就问他的那个小丫鬟……”

    “我问她……宁毅为何没有来啊,他是不是……没脸来啊……我又问那个苏檀儿……你们不知道,苏檀儿长得好漂亮,但是她要继承苏家的,所以才让那个书呆子入的赘……我问他,你选了这么个书呆子,他这么厉害,肯定能写出好诗来吧,他怎么不来呢,还说自己病了,骗人的吧……然后那个小丫鬟,就把她姑爷写的词……拿出来了……”

    “我还记得那首词……是写月亮的,那首词是……”

    乞丐跪在那碗吃食前,怔怔地望着月亮,过得好一阵子,沙哑的声音才缓缓的将那词作给唱出来了,那或许是当年江宁青楼中常常唱起的东西,因此他印象深刻,此时沙哑的嗓音之中,词的旋律竟还保持着完整。

    “明月几时有……”他缓缓唱道。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第一〇六一章 又是中秋月儿圆

    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月光如银盘一般悬于夜空,杂乱的街市,街市一旁便是废墟般的深宅大院,衣着破烂的乞丐唱起那年的中秋词,沙哑的嗓音中,竟令得周围像是凭空泛起了一股渗人的感觉来。四周或笑或闹的人群此时都禁不住安静了一下。

    名叫左修权的老人听得这词作,手指敲打桌面,却也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这首词出于近二十年前的中秋,其时武朝繁华富庶,中原江南一片歌舞升平。

    到得二十年后的今日,再说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句子,也不知是词作写尽了人间,还是这人间为词作做了注解。

    他是昨日与银瓶、岳云等人进到江宁城内的,今日感慨于时间正是中秋,处理好几件大事的头绪后便与众人来到这心魔故里查看。这中间,银瓶、岳云姐弟当年得到过宁毅的救助,多年以来又在父亲口中听说过这位亦正亦邪的西南魔头诸多事迹,对其也颇为崇敬,只是抵达之后,破破烂烂且散发着臭气的一片废墟自然让人难以提起兴致来。。

    此时那乞丐的说话被不少人质疑,但左家自左端佑起,对宁毅的诸多事迹了解甚深。宁毅过去曾被人打过脑袋,有过失忆的这则传闻,虽然当年的秦嗣源、康贤等人都不怎么相信,但信息的端倪终究是留下来过。

    这时候听得这乞丐的说话,桩桩件件的事情左修权倒觉得多半是真的。他两度去到西南,见到宁毅时感受到的皆是对方吞吐天下的气势,过去却不曾多想,在其年轻时,也有过这般类似争风吃醋、卷入文坛攀比的经历。

    天上的月色皎如银盘,近得就像是挂在街道那一头的楼上一般,路边乞丐唱完了诗词,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关于“心魔”的故事。左修权拿了一把铜钱塞到对方的手中,缓缓坐回来后,与银瓶、岳云聊了几句。

    他挥手将这处摊位的摊主唤了过来。

    “此人过去还真是大川布行的少东家?”

    “……他何以变成这样啊?”

    左修权陆续询问了几个问题,摆摊的摊主原本有些支支吾吾,但随着老人又掏出银钱来,摊主也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出来。

    那却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公平党入江宁,初期当然有过一些劫掠,但对于江宁城内的富户,倒也不是一味的抢夺杀戮。

    按照公平王的规定,这天下人与人之间乃是平等的,一些富户聚敛大量田亩、财产,是极不公平的事情,但这些人也并不全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因此公平党每占一地,首先会筛选、“查罪”,对于有诸多恶迹的,自然是杀了抄家。而对于少部分不那么坏的,甚至于平日里赠医施药,有一定名望和善行的,则对这些人宣讲公平党的理念,要求他们将大量的财富主动让出来。

    这样的“说服”在实际层面上当然也属于威逼的一种,面对着浩浩荡荡的公平运动,只要是还要命的人当然都会选择破财保平安(实际上何文的这些手段,也保证了在一些大战之前对敌人的分化,部分富户从一开始便会谈妥条件,以散尽家财甚至加入公平党为筹码,选择反正,而不是在绝望之下负隅顽抗)。

    薛家在江宁并没有大的恶迹,除了当年纨绔之时确实那砖头砸过一个叫宁毅的人的后脑勺,但大的方向上,这一家在江宁一带竟还算得上是良善之家。因此第一轮的“查罪”,条件只是要收走他们所有的家产,而薛家也已经应承下来。

    财物的交割当然有一定的程序,这期间,首先被处理的自然还是那些十恶不赦的豪族,而薛家则需要在这一段时间内将所有财物清点完毕,待到公平党能腾出手时,主动将这些财物上缴充公,然后成为洗心革面加入公平党的模范人物。

    然而,第一轮的杀戮还没有结束,“阎罗王”周商的人入城了。

    他们在城内,对于第一轮不曾杀掉的富户进行了第二轮的判罪。

    时间是在四个半月以前,薛家全家数十口人被赶了出来,押在城内的广场上,说是有人举报了他们的罪行,因此要对他们进行第二次的问罪,他们必须与人对质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阎罗王”周商做事的固定程序,他毕竟也是公平党的一支,并不会“胡乱杀人”。

    其中一名证明薛家作恶的证人出来了,那是一个拖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她向众人陈述,十余年前曾经在薛家做过丫鬟,随后被薛家的老太爷j污,她回到家中生下这个孩子,而后又被薛家的恶奴从江宁赶跑,她的额头上甚至还有当年被打的疤痕。

    这妇女说得声泪俱下,句句发自肺腑,薛家老太爷数次想要发声,但周商手下的众人向他说,不许打断对方说话,要等到她说完,方能自辩。

    薛家人等待着自辩。但随着女人说完,在台上哭得崩溃,薛老太爷站起来时,一颗一颗的石头已经从台下被人扔上来了,石头将人砸得头破血流,台下的众人起了同理心,各个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他们冲上台来,一顿疯狂的打杀,更多的人跟随周商麾下的队伍冲进薛家,进行了新一轮的大肆搜刮和掠夺,在等待接收薛家财物的“公平王”手下到来前,便将所有东西扫荡一空。

    “那‘阎罗王’的手下,就是这样做事的,每次也都是审人,审完之后,就没几个活的喽。”

    月光之下,那收了钱的摊贩低声说着这些事。他这摊位上挂着的那面旗帜隶属于转轮王,最近随着大光明教主的入城,声势愈发浩大,说起周商的手段,多少有些不屑。

    “每次都是如此吗?”左修权问道。

    “那自然不能每次都是一样的手段。”摊主摇了摇头,“花样多着呢,但结果都一样嘛。这两年啊,凡是落在阎罗王手里的有钱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只要你上去了,台下的人哪会管你犯了什么罪,一股脑的扔石头打杀了,东西一抢,就算是公平王亲自来,又能找得到谁。不过啊,反正有钱人就没一个好东西,我看,他们也是活该遭此一难。”

    “小哥在这里摆摊,不想当有钱人?”

    “我想当有钱人,那可没有昧着良心,你看,我每天忙着呢不是。”那摊主摆摆手,将得了的银钱塞进怀里,“老人家啊,你也不用拿话挤兑我,那阎罗王一系的人不讲规矩,大家伙儿看着也不喜欢,可你架不住他人多啊,你以为那广场上,说到一半拿石头砸人的就都是周商的人?不是的,想发财的谁不这样干……不过啊,这些话,在这里可以说,往后到了其他地方,你们可得小心些,别真得罪了那帮人。”

    摊主如此说着,指了指一旁“转轮王”的旗帜,也算是好心地做出了忠告。

    此时在一旁的地下,那乞丐手臂颤抖地端着被众人施舍的吃食,缓缓地倒进随身带着的一只小布袋里,也不知是要带回去给什么人吃。他当乞丐的时日还算不得长,过去几十年间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此时默默听着摊主谈起他的遭遇,眼泪倒是混着脸上的灰落下来了……

    左修权叹了口气,待到摊主离开,他的手指敲打着桌面,沉吟片刻。

    “公平王何文,在哪里说起来,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可为何这江宁城里,竟是这副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一旁的桌子边,宁忌听得老人的低喃,目光扫过来,又将这一行人打量了一遍。其中一道似乎是女扮男装的身影也将目光扫向他,他便不动声色地将注意力挪开了。

    他知道这一行人多半有些来历,估计又如严云芝那帮人一般,是哪里来的大族,此时此刻,他并不打算与这些人结下梁子,倒是老人的问题,令他心中也同样为之一动。

    他固然不是一个擅长思考总结的人,可还在西南之时,身边各种各样的人物,接触的都是全天下最丰富的信息,对于天下的局势,也都有着一番见识。对“公平党”的何文,在任何类型的分析里,都无人对他掉以轻心,甚至于大部分人——包括父亲在内——都将他视为威胁值最高、最有可能开拓出一番局面的敌人。

    然而,就靠着眼前的这些,真能开拓出一番局面?

    他微微的感到了一丝迷惑……

    ……

    当然,对这些严肃的问题刨根问底并非是他的爱好。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他来到江宁,想要参与的,总归还是这场混乱的大热闹,想要稍微追索的,也无非是父母当年在这里生活过的些许痕迹。

    此时月亮渐渐的往上走,城市昏暗的远处竟有烟火朝天空中飞起,也不知哪里已庆祝起这中秋佳节来。不远处那乞丐在地上乞讨一阵,没有太多的收获,却缓缓地爬了起来,他一只脚已经跛了,此时穿过人群,一瘸一拐地缓缓朝街市一头行去。

    宁忌便也买了单,在后头跟了上去。

    乞丐的身影孤孤单单的,穿过街道,穿过黑乎乎的流淌着脏水的深巷,然后沿着泛起臭水的水渠前行,他脚下不便,行走艰难,走着走着,甚至还在地上摔了一跤,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走,最后走到的,是水渠拐弯处的一处小桥洞下,这处桥洞的气味并不好闻,但至少可以挡风遮雨。

    宁忌看见他走进桥洞里,然后低声地叫醒了在里头的一个人。

    他摇摇晃晃地搀着那道人影出来,人影的步伐看来也是异常虚弱,两道人影既是搀在一起,又像是挤在了一起,两人就这样缓缓地爬上水渠边缘,坐在那既是水渠沿又是路沿的地方,相互靠着。

    “月、月娘,我……我带了吃、吃……吃的……”

    乞丐扯开身上的小布袋,小布袋里装的是他先前被施舍的那碗吃食。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毛病或许是因为被打到了脑袋,而旁边那道身影不知道是受到了怎样的伤害,从后方看宁忌只能看见她一只手的手臂是扭曲的,至于其它的,便难以分辨了。她倚靠在乞丐身上,只是微微的晃了晃。

    “月、月娘,今……今天是……中、中秋节了,我……”

    “我刚才看到那……那边……有烟花……”

    “就在……那边……”

    “你吃……吃些东西……他们应该、应该……”

    “他们应该……”

    “还会再放的……”

    两道身影依偎在那条水渠之上的夜风当中,黑暗里的剪影,虚弱得就像是要随风散去。

第一〇六二章 秋风杀满月 天地寓人寰(上)

    同样的中秋。

    江宁城西,一座名为“新虎宫”的殿堂当中,灯火通明。

    江宁原本是康王周雍居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自他成为皇帝后,虽然前期遭遇搜山检海的大浩劫,后期又被吓得出海流窜,最终死于海上,但建朔一朝中间的**年,江南吸收了中原的人口,却称得上兴旺发达,当时不少人将这种状况吹嘘为建朔帝“无为而治”的“中兴之像”,于是便有好几座行宫、园林,在作为其故乡的江宁圈地营造。

    这“新虎宫”是其中的一座,它原本名叫“长御苑”,公平党入江宁后两度转手,落入许昭南的手中后改了这个名字,乃是将这边当成了“转轮王”势力的一处据点。

    这一刻,宫殿正殿当中金碧辉煌、群英荟萃。

    坐在殿堂最上方的那道身影体型庞大、状如古佛,正是几日前已抵达江宁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

    而在林宗吾下方左首边坐着的是一名蓝衫大汉。这人天庭广阔、目似丹凤、神态肃穆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边是如今割据一方,作为公平党五大王之一,在整个江南名头极盛的“转轮王”许昭南。

    许昭南在起事前原是大光明教的一名舵主,他借着大光明教的底子起事,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到得此刻,“转轮王”麾下从者何止百万,即便是精锐的兵马,都数以十万计,从结构上来说,他的势力已经稳稳地压了结构松散的大光明教一头。。但是与晋地那边狠辣奸猾、欺师灭祖的“降世玄女”不同,眼下只从这座次安排上都能看出,这位如今位高权重的“转轮王”,对过去的老教主,仍旧保持着绝对的敬重。

    与左首许昭南对应,在右首边的,仍旧是作为大光明教副教主、林宗吾师弟的“疯虎”王难陀。

    王难陀年轻时成名于拳脚,方腊起义失败后,他与林宗吾、司空南卷土重来,手上功夫犹能与作为当时年轻一辈中最强之一的陈凡分庭抗礼,只是前几年在沃州参与的莫名其妙的一战当中却伤了手臂,再加上年纪渐长,实际的身手已不如从前了。

    不过人在江湖,许多时候倒也不是功夫决定一切。自林宗吾对天下事情心灰意冷后,王难陀勉力撑起大光明教在天下的各项事务,虽然并无开拓进取的能力,但终究等到许昭南在江南成事。他居中的一番过渡,得了包括许昭南在内的许多人的尊敬。而且眼下林宗吾到达的地方,即便凭着过去的情谊,也无人敢轻侮这头迟暮猛虎。

    王难陀再往下,“天刀”谭正、““寒鸦”陈爵方、“武霸”高慧云、猴王”李彦锋、“五罗斩”唐清花、“沱河散人”许龙飙……等等众多在绿林上享有盛名的高手、大光明教成员以及公平党“转轮王”一系的成员在厅堂内排开。

    这些人或者在江湖上已经是德高望重的、享誉一方的宗师,或者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一番惊人艺业,有的盘踞一方势力惊人,也有的已经在战阵之上证明了自己的本领,往日里皆是桀骜不驯、难居人下之辈。他们之中只有少部分曾在过去接受过林宗吾这位老教主的指点。

    但这是林宗吾来到江宁的第四天。之前三天的时间内,他对此地众人的艺业一一点评,稍作切磋,而只是这样的一番表露,那庞大身形下恐怖的身手已经结结实实地惊骇了众人。即便是这些人当中号称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且更加专心于军务的转轮王大将“武霸”高慧云,也切切实实地理解到了什么叫做“咫尺之内人尽敌国”。

    在这样的基础上,再加上众人纷纷说起大光明教这些年在晋地抗金的付出,以及无数教众在教主领导下前仆后继的悲壮,即便是再桀骜不驯之人,此时也已经承认了这位圣教主一生履历的传奇,对其奉上了膝盖与敬意。

    事实上,公平党如今辖下地域广大,转轮王许昭南原本在太湖附近办事,待听说了林宗吾到达的消息方才一路星夜兼程地赶回江宁,今天下午方才入城。

    待见到林宗吾,这位如今在整个天下都算得上有数的势力领袖口称怠慢,甚至当即下跪赔罪。他的这番恭敬令得林宗吾非常喜欢,双方一番和乐融融的交谈后,许昭南当即召集了转轮王势力在江宁的所有重要成员,在这番中秋觐见后,便基本奠定了林宗吾作为“转轮王”一系几近“太上皇”的尊荣与地位。

    一番盛会,开始严肃,随后渐渐变得和乐融融起来。待到这番觐见结束,林宗吾与许昭南相携去往后方的偏殿,两人在偏殿的院落里摆上茶桌,又在私下里交谈了许久。

    许昭南告辞去后,王难陀走进了偏殿这边。这边院落间还摆放着林宗吾与许昭南方才落座交谈时的桌椅和茶水,一旁却有一处向上的平台,平台那边对着的宫墙已坍圮,此时走上这边,透过残破的围墙,却俨然成了眺望半个江宁的小露台。他看见体型庞大的师兄正背负双手站在那儿,对着一轮明月、往前蔓延的满城灯火,沉吟不语。

    “……师兄。”

    王难陀说了一声,站在林宗吾的身侧,与他一道望向城内的点点火光。他知道林宗吾与许昭南之间应该已经有了第一次交底,但对于事情发展如何,林宗吾做了怎样的打算,此时却没有多做询问。

    “师弟。”过得一阵,林宗吾方才开口,“……可还记得方腊么?”

    “……自然是记得的。”王难陀点头。

    林宗吾站在那儿,望着前方,又是一阵沉默后方才开口:“……三十年前,他武艺超凡、一统圣教,此后英雄八方云集,横压当世。当时的那些人中,不提那位惊才绝艳的霸刀刘大彪,去掉方百花,也不说石宝、厉天闰这些人物,只是方腊、方七佛两兄弟,便隐有当世无敌之姿。我曾说过,必有一天,将取而代之。”

    林宗吾的话语平静却也缓慢,跟这天下最后一位交心之人说起当年的这些事情。

    “你说,若今日放对,你我兄弟,对上方腊兄弟,胜负如何?”

    王难陀想了想:“师兄这些年,武艺精进,不可估量,无论是方腊还是方七佛重来,都必然败在师兄掌底。不过若是你我兄弟对阵他们两人,恐怕仍是他胜我负……是师弟我,拖了后腿了。”

    林宗吾扭头望着一头乱发如狮的王难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老啦,方腊、方七佛皆在盛年去世,他们哪一个都没有活到我们这把年纪,照此而言,倒是你我胜了。”

    王难陀蹙了蹙眉:“师兄……可是那许昭南……”

    “与许昭南无关。我想起周侗了。”

    小小的露台前方,是残破的宫墙,宫墙的豁口那头,一轮朗月便从广袤的天空中落下来。豁口前方,体型庞大的和尚背负双手,抬头望向天空中那轮明月。他先前说的是方腊,却不知为什么此刻说想起的,已是周侗。语气中微微的有些萧索。

    王难陀看着这一幕,心中不自觉地泛起一股复杂的感受,突然浮现在心头的,却也是这些年来在江湖颇为流行的一段诗句,却叫做: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十余年灯火散落,他们师兄弟面对的,也就是眼前这一城破落而已了。说起来地位崇高,实际上他们心中的憾事又有谁能知晓。

    ……

    “许昭南是个好苗子,我也知道,师弟你这次叫我南下的用意。”

    两人看了一阵前方的景色,林宗吾背负双手转身走开,缓缓踱步间才如此地开了口。王难陀蹙了蹙眉:“师兄……”

    林宗吾将一只手扬起来,打断了他的说话。

    “来到江宁的这几天,最初的时候都是许昭南的两个儿子招待我等,我要取他们的性命易如反掌,小许的安排算是很有诚意,今日入城,他也不顾身份地跪拜于我,礼数也已经尽到了。再加上今日是在他的地盘上,他请我上座,风险是冒了的。作为小辈,能做到这里,我们这些老的,也该知情识趣。”

    “师兄,这原是他该做的。”

    “世间的事情,看的是谁有力量,哪有什么就注定是他该做的。但师弟你说得也对,若是想要我大光明教的衣钵,这些事,便是他该做的。”

    “师兄……”

    林宗吾踱步往下,王难陀在后方跟随,此时理解了对方说的意思,本想驳斥,但一句话到得喉头,终究是噎在了那里。其实他这次寻找师兄南下,虽然不曾多想,但内心的深处,有没有这些想法,还真是难说得紧,但此时意识到,便只觉得难受了。

    林宗吾在茶桌前坐下,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王难陀走过来:“师兄,我其实……并没有……”

    “我知道。你我兄弟,何须说得那么多。其实啊,这件事,大多还是我自己想的。”

    他摆了摆手指,让王难陀坐在了对面,随后清洗茶壶、茶杯、挑旺炭火,王难陀便也伸手帮忙,只是他手法笨拙,远不如对面形如如来的师兄看着从容。

    “……景翰十四年,听说朝廷处理了右相、取缔密侦司,我带队北上,在朱仙镇那里,截住了秦嗣源,他与他的老妻服毒自尽,对着我这个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人,不屑一顾。”

    “似秦老狗这等读书人,本就傲岸无识。”

    “他说起周侗。”林宗吾微微的叹了口气,“周侗的武艺,自坐镇御拳馆时便号称天下第一,那些年,有绿林众好汉上门踢馆的,周侗一一接待,也确实打遍天下无敌手。你我都知道周侗一生,向往于军旅为将,带队杀敌。可到得最后,他只是带了一队江湖人,于忻州城内,刺杀粘罕……”

    “他因此而死,而过往都瞧不起江湖人的秦嗣源,方才因为此事,欣赏于他。那老头……用这话来激我,虽然用意只为伤人,其中透出来的这些人一贯的想法,却是明明白白的。”林宗吾笑了笑,“我今晚坐在那位子上,看着下头的这些人……师弟啊,我们这辈子想着成方腊,可到得最后,或许也只能当个周侗。一介武夫,最多血溅十步……”

    “我也是这些年才看得清楚。”王难陀道,“习武练拳,与用人、御下,终究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

    “是啊。”林宗吾拨弄一下火炉上的茶壶,“晋地抗金失败后,我便一直在考虑这些事,这次南下,师弟你与我说起许昭南的事情,我心中便有所动。江湖英雄江湖老,你我终究是要有走开的一天的,大光明教在我手中这么些年,除却抗金出力,并无太多建树……当然,具体的打算,还得看许昭南在此次江宁大会当中的表现,他若扛得起来,便是给他,那也无妨。”

    王难陀看着炉中的火焰:“……师兄可曾考虑过平安?”

    “哈哈……哈哈哈哈。”说到平安,林宗吾笑了起来,那笑声倒是渐渐变大,“师弟莫非以为,我原本打算将大光明教传给他?”

    “……他终究是师兄的关门弟子。”

    “平安会有自己的路,他要自己去想,去找。我对他的期待,远不止大光明教这点抱残守缺的东西,他将来若有兴趣,自己夺去玩玩就是,若是没有兴趣,他的眼前,就该是自由的,他应该做到我辈做不到的事情,或出将入相……”林宗吾说着这话,话语激昂,到得此时,才又微微顿了顿,拿起茶杯给对方斟茶,然后给自己斟,“……或平安喜乐,过此一生。”

    话语落尽,两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王难陀拿起茶杯,林宗吾也拿起来,举杯之后喝了一口。

    过得一阵,王难陀才道:“许昭南与师兄,交过底了?”

    林宗吾点头:“小许说的事情……很有意思。”

    “可有我能知道的吗?”

    “你我兄弟,哪有什么要隐瞒的,只不过中间的一切关窍,我也在想。”林宗吾笑了笑,“这几日入城,听旁人说得最多的,无非是五方聚义,又或者哪一家要牵头火并周商、火并时宝丰,当然,大的局势不定这是有的,但总的来说,仍旧是公平党理清分歧,清理掉一些渣滓,而后合为一体的一个契机。”

    “我也是这样想的。”王难陀点点头,随后笑道,“虽然似‘寒鸦’等人与周商的仇恨难解,不过大局在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仇怨,终究也还是要找个办法放下的。”

    “不过,小许跟我谈了一个可能,虽然未必会发生,却……颇为耸人听闻。”

    “……”王难陀皱了皱眉,看着这边。

    “小许说……这次也有可能,会变成公平王何文一家对四家,到时候,就真的会变成一场……大火并。”

    王难陀想了想,难以置信:“他们四家……商量了要清理何文?谁就真这么想上位?”

    “不是。”

    林宗吾摇了摇头。

    “是何文一家,要清理他们四家,不做协商,不留余地,全面开战。”

    “怎么可能。”王难陀压低了声音,“何文他疯了不成?虽然他是如今的公平王,公平党的正系都在他那边,可如今比地盘比人马,无论是咱们这里,还是阎罗王周商那头,都已经超过他了。他一打二都有不足,一打四,那不是找死!”

    “我也这样想。”林宗吾拿着茶杯,目光之中神色内敛,疑惑在眼底翻动,“本座这次下来,确实是一介匹夫的用处,有了我的名头,或许能够拉起更多的教众,有了我的武艺,可以压服江宁城内其他的几个擂台。他借刀本就是为了杀人,可借刀也有堂堂正正的借法与心怀鬼胎的借法……”

    “他若是堂堂正正,跟我说他想要什么,我考虑之后,点了头,那东西自然便是他的。可若是他心怀鬼胎,有更大的野心却藏着掖着,不愿意说清楚,那这次江宁之行……也就没那么简单了。”

    林宗吾的话语平静而低缓,他在世间的恶意当中辗转数十年,到得如今虽然在顶层的政治场合上并无建树,却也不是谁随意就能蒙蔽的。江宁的这场大会才刚刚开始,各方都在拉拢外来的助力,私底下合纵连横,变数极多,但即便如此,也总有一些发展,在此时看来是显得荒谬的。而许昭南说出如此荒谬的推测,虽然也有了一些铺垫和陈述,但其中更多的包含的是什么,无法不让人深思。

    王难陀也想着这一点,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缕凶光:

    “我私底下会去打探一番,若证明小许这番说法,只是为了诓骗你我袭杀何文,而让他走得更高。师兄,我会亲自出手,清理门户。”

    “时间还早。且看吧,真到要出手的时候,倒也用不着师弟你来。”

    林宗吾微微笑了笑:“更何况,有野心,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咱们原就是冲着他的野心来的,这次江宁之会,只要顺利,大光明教总归会是他的东西。”

    这一刻,月光静静地照亮大地,城市之中,火把的光芒、油灯的光芒,一点点的延伸,一道道的身影在微光下或是在黑暗里聚集,因循着各自的**,留下各自的痕迹,有的如群魔乱舞,也有的影影绰绰、耐人寻味……这里有着太多的**,也有着太多的谜题。

    新虎宫的月色中,林宗吾与王难陀从茶桌边站起来,微微笑了笑。

    “总之,接下来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明日上午,你我叫上陈爵方,便先去踏一踏周商的五方擂,也好看看,这些人摆下的擂台,到底受得了别人,几番拳脚。”

    “有师兄的出手,他们的擂,大概是要塌了。”

    “呵呵,不过,今日陈爵方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轻功卓绝,可我今日看时,竟似全身都有刀伤……”

    两人的声音缓缓的,混入这片明月的银辉当中。这一刻,喧闹的江宁城,公平党的五位大王里,其实倒只有许昭南一人因为林宗吾的关系,提前入城。

    “转轮王”的抵达激荡了私底下的暗潮,部分“转轮王”的部属得知了这件事情,也变得愈发张扬起来。在不死卫那边,为了抓捕住昨夜闹事的一男一女,以及逼着周商的人交出叛变的苗铮,“寒鸦”陈爵方在新虎宫的夜宴后,便带着人扫了周商的好几个场子,游鸿卓行走在城市的阴影中,无奈却又好笑地窥探着发生的一切……

    月光行于天际,出了江宁城的范围,大地之上的灯火却是愈发的稀少了,这一刻,在距离江宁城数里之外的长江北岸,却有一艘亮着黯淡灯火的两层楼船在水面上漂浮,从这个位置,能够隐隐约约的望见江南远处的那一抹灯火聚集的光芒。

    “公平王”何文,便坐在船舱之中看书,这个时候,有人已经告诉了他许昭南入江宁的信息,夜深之时,却有小船靠过来,船上的侍卫走进来,向他低声说出某人上船来了的消息。

    片刻,一道身影从外头进来,这身影罩着黑色的斗篷,在门口向侍卫交了随身的长刀。进来之后,面对着起身拱手的何文,也是一礼。

    “公平王有礼了。”

    “钱八爷别来无恙。”

    斗篷的罩帽放下,出现在这里的,正是霸刀中的“羽刀”钱洛宁。事实上,两人在和登三县时期便曾有过来往,此时见面,便也显得自然。

    “从西南过来数千里,日赶夜赶是不容易,好在终于还是到了。”钱洛宁看着楼船外的大江与夜色,微微笑了笑,“公平王好兴致,不知这是在赏月思人呢,还是在看着江宁,策谋大事啊?”

    “实不相瞒,中秋月圆,实在睹物思人。”何文一身长衫,笑容坦然,“好教钱八爷知道,我何家祖籍苏州,家里原有妻儿父母,建朔十年时,已悉数死了。我如今孑然一身,今日见到月亮,难免睹月伤怀。”

    何文在当年便是有名的儒侠,他的样貌俊逸、又带着书生的文气,过去在集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与华夏军中一批受过新思维熏陶的年轻人有过多次辩论,也每每在这些辩论中折服过对方。

    钱洛宁是霸刀八侠中最年轻的一位,年纪甚至比宁毅、西瓜等人还要小些。他天资聪颖,刀法天赋自不用说,而对于读书的事情、新思维的接受,也远比一些兄长来得深入,因此当初与何文展开辩论的便也有他。

    当年双方见面,各持立场必然互不相让,因此钱洛宁一见面便讽刺他是否在谋划大事,这既是亲近之举,也带着些轻松与随意。然而到得眼前,何文身上的侠气似乎已经完全敛去了,这一刻他的身上,更多显露的是书生的单薄以及阅尽世事后的透彻,微笑之中,平静而坦率的话语说着对亲人的思念,倒是令得钱洛宁微微怔了怔。

    他看着何文,何文摊了摊手,示意他可以在一旁坐下。钱洛宁迟疑片刻后,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来哉呢……”

    “钱兄弟指的什么?”

    钱洛宁没有说话,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何文也坐下,为他斟茶,目光又扫了扫窗外的月色与江宁,道:“怎么搞成这样?”

    “钱兄弟指的什么?”何文仍然是这句话。

    “你的公平党。”钱洛宁道,“还有这江宁。”

    何文倒完了茶,将茶壶在一旁放下,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抬起头来。

    “宁先生那边……可有什么说法没有?”

    “他夸你了。”

    钱洛宁看着他。

    “你信吗?”

第一〇六三章 秋风杀满月 天地寓人寰(下)

    “宁先生那边,可有什么说法没有?”

    “他夸你了……你信吗?”

    长江东逝,楼船外的江水反射着月光,遥望远处大地上的江宁灯火。这是八月中秋的深夜了,没有多少人知道,作为公平党这一已然席卷江南的庞然大物的主事人,如今整个天下都在注视的核心人物,此刻会在这黑暗的江波上放舟,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次会晤,就在这片月光下的江面上进行。

    相对于这场会晤蕴含的意义,楼船房间中的设施,简陋得出奇,碰面双方对话的方式,也极为随意。

    “……不要卖关子了。”

    何文伸手将茶杯推向钱洛宁的身边。钱洛宁看着他笑了笑,无所谓地拿起茶杯。

    “他还真的夸你了。他说你这至少是个进步的运动。”

    “我知道进步的意思,这个至少的意思,便跟他过去说的,至少爱国一样吧?”

    钱洛宁微微笑了笑,算是承认了,他喝了口茶。

    “不开玩笑了。。”钱洛宁道,“你离开之后的这些年,西南发生了很多事情,老牛头的事,你应该听说过。这件事开始做的时候,陈善均要拉我家老大入伙,我家老大不可能去,所以让我去了。”

    何文道:“霸刀的那位夫人,是令人钦佩的人。”

    “一早就料到那边会失败。”钱洛宁道,“但是在老牛头的两年,虽然看着它失败了,却至少让人觉得慷慨激昂……这两年对公平党的事情,西南有关注,但这次来到江宁,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至少是个进步的运动吧。”何文笑。

    钱洛宁看着他:“过去在西南的时候,宁先生带着大家做推演,对于社会革新的方式,他在兴趣班上推演过几百遍,那些东西,你没有看啊?还是看过以后,你都忘记了?”

    他的目光平静,语气却颇为严厉:“人人平等、均田地、打土豪,了不起啊?有什么了不起的!从两千年前奴隶社会开始造反,喊的都是人人平等,远的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黄巢喊‘天补均平’,近的圣公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这还是做出声势来了的,没有声势的造反,十次八次都是要平等、要分田。这句话喊出来到做到之间,相差多少步,有多少坎要过,这些事在西南,至少是有过一些推断的啊,宁先生他……让你看过的啊。可这是什么东西……”

    他伸手指向江宁:“确实,用一场大乱和肆无忌惮的杀人狂欢,你至少告诉了原本的这些苦哈哈什么叫做‘平等’。这就是宁先生那边调侃的至少进步的地方,但是有什么意义?花两年的时间一顿狂欢,把所有东西都砸光,然后回到原地,唯一得到的教训是再也别有这种事了,然后不平等的继续不平等……别人也就罢了,起义的人没有选择,公平王你也没有啊?”

    钱洛宁的话说得重,其实却也是当年论辩时的姿态了。这话语落下后,船舱里静悄悄的,何文转着茶杯,目光在钱洛宁与窗外的江水上打转,过得好一阵,方才点了点头。

    他郑重道:“当年在集山,对于宁先生的那些东西,存了对抗意识。对纸上的推演,以为不过是凭空想象,有机会时不曾细看,虽然留下了印象,但终究觉得推演归推演,事实归事实。公平党这两年,有许多的问题,钱兄说的是对的。虽然江宁一地并非公平党的全貌,但叶落知秋,我接受钱兄的这些批评,你说的没错,是这样的道理。”

    钱洛宁话语转缓:“我说得错没错于事无补,至于你说并非全貌,公平党的全貌是什么,我倒是等着你来告诉我。”

    “宁先生真就只说了这么些?”

    “他对公平党的事情有所讨论,但没有要我带给你的话。你当年拒绝他的一番好意,又……始乱终弃,这次来的人,还有不少是想打你的。”

    “我与静梅之间,不曾乱过,你不要瞎说,污人清白啊。”说到这里,何文笑了笑,“静梅她,人还好吗?我原本还以为她会过来。”

    “跟你没关系了……华夏军不做这种让人带着感情出任务的事,她若过来了,跟你谈感情,还是谈事情?她怎么做?”

    船舱内微微沉默,随后何文点头:“……是我小人之心了……这里也是我比不过华夏军的地方,想不到宁先生会顾虑到这些。”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双手举起向钱洛宁做道歉的示意,随后一口喝下。

    “你在西南呆过,有些事情不必瞒你。”

    见他这样,钱洛宁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华夏军这些年推演天下局势,有两个大的方向,一个是华夏军胜了,一个是……你们随便哪一个胜了。基于这两个可能,我们做了很多事情,陈善均要造反,宁先生背了后果,随他去了,去年成都大会后,开放各种理念、技术,给晋地、给东南的小朝廷、给刘光世、甚至中途流出给戴梦微、给临安的几个家伙,都没有吝啬。”

    “这里是考虑到:如果华夏军胜了,你们积累下来的成果,我们接手。如果华夏军真的会败,那这些成果,也已经散布到整个天下。有关于格物发展、信息传播、民众开悟的各种好处,大家也都已经看到了。”

    “宁先生一向是有这种气魄的。”何文道。

    “等到你用这种办法席卷整个天下,把整个天下都打烂,你们死了以后,我们捡起来,至少不用再去说一遍为什么要人人平等了。这是宁先生那边说的进步,但这种进步,要人说看法,无非就是可怜可悲。”

    钱洛宁顿了顿:“狗被逼急了会咬人,种地的农民活不下去了会杀人,但这不过是起初的本能,它成不了事情。能够成事的,是符合天地道理的规矩,是冷静的观察、摒弃自私的理智和对规矩的客观改良……宁先生在小苍河和西南的时候,经常说到一个词,叫做‘革命’,还记得吗?”

    “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何文点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易经有载,革新天命、改换朝代,谓之革命,不过宁先生那边的用法,其实要更大一些。他似乎……将更加彻底的时代变革,称之为革命,只是改朝换代,还不能算。这里只好自行领会了。”

    钱洛宁也点了点头。

    “……我早两年在老牛头,对那里的一些事情,其实看得更深一些。这次来时,与宁先生那边说起这些事,他说起古代的造反,失败了的、稍微有些声势的,再到老牛头,再到你们这边的公平党……那些毫无声势的造反,也说自己要反抗压迫,要人人平等,这些话也确实没错,但是他们没有组织度,没有规矩,说话停留在口头上,打砸抢以后,迅速就没有了。”

    “……宁先生说,是个人就能狂热,是个人就能打砸抢,是个人就能喊人人平等,可这种狂热,都是没用的。但稍微有些声势的,中间总有些人,真正的怀抱远大理想,他们定好了规矩,讲了道理有了组织度,然后利用这些,与人心里惰性和狂热对抗,这些人,就能够造成一些声势。”

    “……在老牛头,陈善均聚集了一批人,他们自己有很崇高的理想,也学到了华夏军的组织度,但他们想要的是最纯粹的平等……他们真的想实行生产资料的平等,但整个过程里,周围那些没那么崇高的人,其实都在方方面面的拖他们的后腿,甚至于加速的腐化他们。最后是失败了。这些人都没办法成功地完成一场革命,开过往未有之新局。”

    “……对于你们这边,宁先生还没有很具体的判断,但他说了两句话,大概是说给你听的。”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何文正襟危坐起来,听得钱洛宁说道:

    “第一句是:一切狂热而且激进的运动,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核心随时加以钳制,那最后只会是最极端的人占上风,这些人会驱逐反对派,进而驱逐中立派,接下来进一步驱逐不那么激进的派系,最后把所有人在极端的狂欢里付之一炬。极端派只要占上风,是没有别人的生存空间的。我过来以后,在你们这边那位‘阎罗王’周商的身上已经看到这一点了,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快变成势力最大的一伙了?”

    何文微笑:“人确实不少了,不过最近大光明教的声势又起来了一波。”

    “林胖子……早晚得杀了他……”钱洛宁咕哝。

    何文道:“第二句话是什么?”

    “第二句话是……”

    钱洛宁看着他。

    “一切不以人的自我革新为核心的所谓革命,最终都将以闹剧收场。”

    “……”

    钱洛宁的话语一字一顿,方才脸上还有笑容的何文目光已经严肃起来,他望向窗边的江水,眼底有复杂的心思在涌动。

    如此过了好一阵,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钱兄啊,你知道……女真人去后,江南的这些人过得有多惨吗?”

    “生逢乱世,整个天下的人,谁不惨?”

    何文伸手拍打着窗棂,道:“东南的那位小皇帝继位之后,从江宁开始拖着女真人在江南打转,女真人一路烧杀抢夺,等到这些事情结束,江南上千万的人无家可归,都要饿肚子。人开始饿肚子,就要与人争食。公平党起事,遇上了最好的时候,因为公平是与人争食最好的口号,但光有口号其实没什么意义,我们一开始占的最大的便宜,其实是打出了你们黑旗的名号。”

    他回过头望了一眼钱洛宁。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对于一个这么大的势力而言,最重要的是规矩。”他的目光冷厉,“纵然当年在江南的我不知道,从西南回来,我也都听过无数遍了,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在给下头的人立规矩。但凡违反了规矩的,我杀了不少!可是钱兄,你看江南有多大?没饭吃的人有多少?而我手下可以用的人,当时又能有几个?”

    “……打着华夏的这面旗,整个江南很快的就全都是公平党的人了,但我的地盘只有一块,其它地方全都是趁势而起的各方人马,杀一个富户,就够几十上百个无家可归的人吃饱,你说他们怎么忍得住不杀?我立了一些规矩,首先当然是那本《公平典》,然后趁着聚义之时收了一些人,但这个时候,其余有几家的声势已经起来了。”

    “……不到半年的时间,大半个江南,已经烧起来。钱兄,你知道这个速度有多快?就算其余几家彻底归顺于我,我也管不好他们,所以只能在这面旗帜下虚与委蛇。因为这个时候,我觉得至少我还是老大,我会有机会慢慢的革新他们。我组建了一些执法队,四处巡视,查他们的问题,然后跟他们交涉施压,一开始的时候当然没什么用,等到大家终于连成一片,事情稍微好一些。但更多的地方,其实早就已经形成了他们自己的游戏办法。因为这个摊子的铺开,真的是太快了。两年,我们快踏平江南,打到徐州了。”

    夜风从江面上吹过来,他看着那边的江宁,稍微顿了顿。钱洛宁也就一旁过来:“公平王,你在跟我说,你把事情搞砸了,有多少苦衷吗?”

    何文摇了摇头:“我做错了几件事情。”

    他道:“首先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发出《公平典》,不应该跟他们说,行我之法的都是我党兄弟,我应该像宁先生一样,做好规矩抬高门槛,把坏东西都赶出去。那个时候整个江南都缺吃的,如果那时候我这样做,跟我吃饭的人会心甘情愿地遵守那些规矩,如同你说的,革新自己,而后再去对抗别人——这是我最后悔的事。”

    风声呜咽,何文微微顿了顿:“而即便做了这件事,在第一年的时候,各方聚义,我原本也可以把规矩划得更严厉一些,把一些打着公平党旗号肆意作恶的人,排除出去。但老实说,我被公平党的发展速度冲昏了头脑。”

    他深吸了一口气:“钱兄,我不像宁先生那样生而知之,他可以窝在西南的山沟沟里,一年一年办干部培训班,没完没了的整风,即使手下已经兵强马壮了,还要等到人家来打他,才终于杀出大小凉山。一年的时间就让公平党遍地开花,所有人都叫我公平王,我是有些飘飘然的,他们纵然有一些问题,那也是因为我没有机会更多的纠正他们,怎么不能首先稍作谅解呢?这是我第二项大错特错的地方。”

    “……等到大家伙的地盘连成一片,我也就是真正的公平王了。当我派出执法队去各地执法,钱兄,他们其实都会卖我面子,谁谁谁犯了错,一开始都会严格的处理,至少是处理给我看了——绝不回嘴。而就在这个过程里,今天的公平党——如今是五大系——实际上是几十个小派系成为一体,有一天我才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反过来影响我的人……”

    何文的声音清冷,说到这里,犹如一条黑暗的谶言,爬上人的脊背。

    “……今日你在江宁城看到的东西,不是公平党的全部。如今公平党五系各有地盘,我原本占下的地方上,其实还保下了一些东西,但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从今年上半年开始,我这边耽于逸乐的风气越来越多,有些人会说起其它的几派如何如何,对于我在均田地过程里的措施,开始阳奉阴违,有些位高权重的,开始***女,把大量的良田往自己的麾下转,给自己发最好的房子、最好的东西,我查处过一些,但是……”

    “但是你的执法队也开始腐化了,对吧?”钱洛宁接过了这句话。

    “……”何文微微沉默,“过去就有人说,宁先生为什么要杀皇帝,为什么不先虚与委蛇,慢慢积蓄力量,甚至于认为以宁先生的能力、功绩,将来有一天做到宰执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他再杀皇帝造反,或许不会走得如今天这般艰难,可是啊……当你在过去武朝的那片地方成了宰执,你手下的人,又有几个能洁身自好呢?那些本已腐化的武朝官僚,可都是你的兄弟啊,既然是你的兄弟,你就免不了要跟他们吃饭、喝酒……”

    “……宁先生说的两条,都非常对……你只要稍微一个不注意,事情就会往极端的方向走过去。钱兄啊,你知道吗?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是跟着我,慢慢的补充公平典里的规矩,他们没有觉得平等是天经地义的,都照着我的说法做。但是事情做了一年、两年,对于人为什么要平等,世界为什么要公平的说法,已经丰富起来,这中间最受欢迎的,就是富户一定有罪,一定要杀光,这世间万物,都要公正平等,米粮要一样多,田地要一般发,最好妻子都给他们平平等等的发一个,因为世事公正、人人平等,正是这世上最高的道理。”他伸手朝上方指了指。

    “……大家说起来时,很多人都不喜欢周商,但是他们那边杀富户的时候,大家伙儿还是一股脑的过去。把人拉上台,话说到一半,拿石头砸死,再把这富户的家抄掉,放一把火,如此我们过去追查,对方说都是路边百姓义愤填膺,而且这家人有钱吗?起火前原本没有啊。然后大家拿了钱,藏在家里,期待着有一天公平党的事情完了,自己再去变成富人……”

    何文冷笑起来:“今日的周商,你说的没错,他的人马,越来越多,他们每天也就想着,再到哪里去打一仗,屠一座城。这事情再发展下去,我估计用不着我,他就快打进临安了。而在这个过程里,他们当中有一些等不及的,就开始过滤地盘上相对富裕的那些人,觉得之前的查罪太过宽松,要再查一次……互相吞噬。”

    钱洛宁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文顿了顿:“……所以,在今年上半年,我错过了第三个机会……本来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就该做点什么的。”

    “那现在呢?”

    “现在……其余几个派系,已经越来越难对付了。周商、许昭南手下的人,已经超过我,高畅带的兵,已经开始适应大规模的战场作战,时宝丰勾连各方,已经足以在商贸上跟我叫板。而在我这边……公平党内部开始对我的规矩有些不满。我仿照宁先生开过一些班,尝试过整风,但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成效不大……”

    “所以你开江宁大会……”钱洛宁看着他,一字一顿,“是打算干什么?”

    江风飒沓,轻轻摇晃着楼船,何文站在窗前,看着远处江宁的微茫夜色。过了好一阵方才摇头,语声悠悠。

    “……我……还没想好呢。”

    ……

    “……要不我现在宰了你得了。”

    “钱八爷水性这么好?逃得掉?”

    “是这样,我先用一只手就这样宰了你,然后把船抢过来,威胁船工或者收买他,直接沿着长江开回成都,跟宁主席复命,说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死了,心情也舒畅了。这个计划怎么样……”

    “很难不觉得有道理……”

    “公平王我比你会当……另外,你们把宁先生和苏家的老宅子给拆了,宁先生会生气。”

    “……老钱,说出来吓你一跳。我故意的。”

    “……”

    “……”

    “算了……你没救了……”

    “哈、哈。”

    “死定了……你叫作死王吧……”

    明月清辉,天风横掠过夜空,吹动云,排山倒海的滚动。

    长江的波涛之上,两道身影站在那晦暗的楼船窗口间,望着远处的江岸,偶尔有叹气、偶尔有摇头,像是在上演一出和谐却有趣的戏剧。

    八月十五即将过去。

    在他们视野的远处,这次会发生在整个江南的一切混乱,才刚要开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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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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