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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〇三五章 秋叶(中)

    “从北边回来的一共是四个人。”

    街边院落里的家家户户亮着灯光,将些许的光芒透到街上,远远的能听到孩童奔走、鸡鸣狗吠的声音,宁毅一行人在张村边缘的道路上走着,彭越云与宁毅并行,低声说起了关于汤敏杰的事情。

    “……除汤敏杰外,另外有个女人,是军队中一位名叫罗业的团长的妹妹,受过很多折磨,脑子已经不太正常,抵达汉中后,暂时留在那边。另外有两个武艺不错的汉人,一个叫庾水南,一个叫魏肃,在北地是跟随那位汉夫人做事的绿林侠客。”

    “……汉中那边发现四人之后,进行了第一轮的问询。汤敏杰……对自己所做之事供认不讳,在云中,是他违反纪律,点了汉夫人,因此挑动东西两府对立。而那位汉夫人,救下了他,将罗业的妹妹交给他,使他不能不回来,而后又在暗地里派庾水南、魏肃护送这两人南下……”

    “因为这件事情的复杂性,汉中那边将四人分开,派了两人护送汤敏杰回成都,庾水南、魏肃二人则由另外的队伍护送,抵达成都前后相差不到半天。我进行了初步的审讯之后,赶着把记录带过来了……女真东西两府相争的事情,如今成都的报纸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过还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内情,庾水南跟魏肃暂时已经保护性的软禁起来。”

    宁毅与彭越云走在前方,红提与林静梅在后头闲聊。待到彭越云说完关于汤敏杰的这件事,宁毅瞥了他一眼:“初步的审讯……审讯的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没数?”

    “汤……”彭越云迟疑了一下,随后道,“……学长他……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而且跟庾水南、魏肃二人的说法没有太多冲突。其实按照庾、魏二人的想法,他们是想杀了学长的,而学长本人……”

    彭越云沉默片刻:“他看起来……好像也不太想活了。”

    话语说得轻描淡写,但说到最后,却有微微的酸楚在其中。男儿至死心如铁,华夏军中多的是视死如归的硬汉,彭越云早也见得习惯,但只在汤敏杰身上——他的身体上一方面经历了难言的酷刑,仍旧活了下来? 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做的事情萌生了死志。这种无解的矛盾? 在即便轻描淡写的话语中,也令人动容。

    宁毅也沉默着往前走,目光落在村落远处的黑暗中。

    “庾水南、魏肃这两个人? 说是带了那位汉夫人的话下来? 实际上却没有带任何能证明这件事的信物在身上。”

    “是的。”彭越云点了点头? “临行之时,那位夫人只是让他们带来那一句话? 汤敏杰的才干对天下有好处? 请让他活着。庾、魏二人曾经跟那位夫人问起过信物的事情? 问要不要带一封信过来给我们? 那位夫人说不用,她说……话带不到没关系,死无对证也没关系……这些说法,都做了记录……”

    夜色之中? 宁毅的脚步慢下来,在黑暗中深吸了一口气。无论是他还是彭越云,当然都能想明白陈文君不留信物的用意。华夏军以这样的手段挑起东西两府斗争? 对抗金的大局是有益的? 但只要透露出事情的经过? 就必然会因汤敏杰的手段过于凶戾而陷入指责。

    后世的功过还在其次了,如今金国未灭,私底下说起这件事,对于华夏军牺牲盟友的行为有可能打一番口水仗。而陈文君不因此事留下任何信物,华夏军的否认或者转圜就能更加理直气壮,这种选择对于抗金来说是无比理智? 对自己而言却是格外无情的。

    “……遗憾啊。”宁毅开口说道,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十多年前,秦老下狱,对密侦司的事情做出交接的时候,跟我说起在金国高层留下的这颗暗子……说她很可怜,但不一定可控,她是秦老一位故友的女儿,恰巧到了那个位置,原本是该救回来的……”

    “老人家说,如果有可能,希望将来给她一个好的下场。他妈的好下场……现在她这么伟大,汤敏杰做的这些事情,算个什么东西。我们算个什么东西——”

    他最后这句话愤怒而沉重,走在后方的红提与林静梅听到,都不免抬头看过来。

    平复了一下心情,一行人才继续朝着前方走去。过得一阵,离了河岸这边,道路上行人不少,多是参加了喜宴回来的人们,见到了宁毅与红提便过来打个招呼。

    关于汤敏杰的事情,能与彭越云讨论的也就到这里。这天晚上宁毅、苏檀儿等人又与林静梅聊了聊感情上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再将彭越云叫来时,方才跟他说道:“你与静梅的事情,找个时间来提亲吧。”

    又感叹道:“这算是我第一次嫁女儿……真是够了。”

    回想起来,他的内心其实是异常凉薄的。多年前随着老秦上京,接着密侦司的名义招兵买马,大量的绿林高手在他眼中其实都是炮灰一般的存在而已。那时候招揽的手下,有秦东汉、“五凤刀”林念这类正派人物,也有陈驼子那样的邪派高手,于他而言都无所谓,用权谋控制人,用利益驱使人,如此而已。

    谁知一路走来,这么多人慢慢的落在路上了,而这些人在他的心中,却也渐渐变得重要起来。当初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林念在战场上厮杀到油尽灯枯,宁毅便收了那黄毛丫头做义女,转眼间,当年的小丫头也二十四五岁了,好在她没有傻乎乎的继续喜欢那何文,眼下能够跟彭越云在一起,这小子是西军英烈之后,如今也称得上是独当一面的事务官,自己总算对得住林念当年的一番托付。

    “汤敏杰的事情我回去成都后会亲自过问。”宁毅道:“这边准你两天的假,跟静梅还有你苏伯母她们把接下来的事情商量好,未来静梅的工作也可以调动到成都。”

    “主席,汤敏杰他……”

    “我知道他当年救过你的命。他的事情你不要过问了。”

    “……是。”

    *****************

    家中的三个男孩子如今都不在张村——宁曦与初一去了成都,宁忌离家出走,老三宁河被送去乡下吃苦后,这边的家中就剩下几个可爱的女儿了。

    早晨的时候便与要去上学的几个女儿道了别,待到见完包括彭越云、林静梅在内的一些人,交代完这边的事情,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宁毅搭上去往成都的马车,与檀儿、小婵、红提等人挥手道别。马车里捎上了要带给宁曦与初一的几件入冬衣物,以及宁曦喜欢吃的象征着母爱的烤鸡。

    在车上处理政务,完善了第二天要开会的安排。吃掉了烤鸡。在处理事务的空闲又考虑了一下对汤敏杰的处置问题,并没有做出决定。

    如同彭越云所说,宁毅的身边,其实天天都有烦心事。汤敏杰的问题,只能算是其中的一件小事了。

    抵达成都之后已近深夜,跟秘书处做了第二天开会的交代。第二天上午首先是秘书处那边汇报最近几天的新状况,随后又是几场会议,有关于矿山死人的、有关于农庄新作物研究的、有对于金国东西两府相争后新状况的应对的——这个会议已经开了好几次,最主要是关系到晋地、梁山等地的布局问题,由于地方太远,胡乱插手很有种纸上谈兵的味道,但考虑到汴梁局势也即将有所转变,如果能够更多的打通道路,加强对梁山方面部队的物质支援,未来的主动性还是能够增加不少。

    “就现阶段来说,要在物质上援助梁山,唯一的跳板还是在晋地。但按照最近的情报看来,晋地的那位女相在接下来的中原大战里选择了下注邹旭。我们迟早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位楼相固然愿意给点粮食让我们在梁山的队伍活着,但她未必愿意看见梁山的队伍壮大……”

    “何文那边能不能谈?”

    “按照何文那边的搞法,就算愿意跟我们联手,帮点什么忙,未来一年之内也很难恢复大规模生产……他们现在指着吞掉临安呢。”

    “小皇帝那边有海船,而且那边保留下了一些格物方面的家当,如果他愿意,粮食和武器上好像都能贴补一些。”

    “就算小皇帝愿意给,梁山那边什么都没有,怎么交易?”

    “用我们的信誉赊借一点?”

    “不要忘记王山月是小皇帝的人,就算小皇帝能省下一点家当,首先肯定也是支援王山月……不过虽然可能性不大,这方面的谈判权力我们还是该放给刘承宗、祝彪部,让他们积极一点跟东南小朝廷接洽,他们跟小皇帝赊的账,我们都认。如此一来,也方便跟晋地进行相对对等的谈判。”

    “不过按照晋地楼相的性格,这个举动会不会反而激怒她?使她找到借口不再对梁山进行帮助?”

    “女相很会算计,但假装撒泼的事情,她确实干得出来。好在她跟邹旭交易在先,我们可以先对她进行一轮谴责,若是她将来借故发飙,我们也好找得出理由来。与晋地的技术转让毕竟还在进行,她不会做得太过的……”

    众人叽叽喳喳一番议论,说到后来,也有人提出要不要与邹旭虚与委蛇,暂时借道的问题。当然,这个提议只是作为一种客观的看法说出,稍作讨论后便被否定掉了。

    会议开完,对于楼舒婉的谴责至少已经暂时敲定,除了公开的抨击以外,宁毅还得私下里写一封信去骂她,并且通知展五、薛广城那边做做愤怒的样子,看能不能从楼舒婉贩卖给邹旭的物资里暂时抠出一点来送到梁山。

    其实两边的距离毕竟太远,按照推测,如果女真东西两府的平衡已经打破,按照刘承宗、祝彪、王山月等人的性格,那边的队伍说不定已经在准备出兵做事了。而等到这边的谴责发过去,一场仗都打完了也是有可能的,西南也只能尽力的给予那边一些帮助,并且相信前线的工作人员会有变通的操作。

    谴责楼舒婉的信并不好写,信中还提到了关于邹旭的一些性格分析,免得她在接下来的交易里反被邹旭所骗。如此这般,将信写完已经接近傍晚了,终于有了些空闲的宁毅坐上马车准备去见汤敏杰,这期间,便不免又想到邹旭、汤敏杰、渠正言、林丘、徐少元、彭越云这些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年轻人。

    华夏军在小苍河的几年,宁毅带出了不少的人才,其实最主要的还是那三年残酷战争的历练,许多原本有天赋的年轻人死了,其中有很多宁毅都还记得,甚至能够记得他们如何在一场场战争中突然消逝的。

    能够留下来的如今最厉害的当然是渠正言,不过渠正言在兵法上的天赋宁毅自认是教不出来的,那纯粹是野性般的天赋被战争激发出来了而已。而在渠正言之外,当时存活下来的学生当中宁毅一度最看好邹旭。

    在政治场上——尤其是作为领导人的时候——宁毅知道这种门生弟子的情绪不是好事,但毕竟手把手将他们带出来,对他们了解得更加深入,用得相对得心应手,因此心中有不一样的对待这件事,在他来说也很难免俗。

    而在那些学生当中,汤敏杰,其实并不在宁毅特别喜欢的行列里。当年的那个小胖子一度想得太多,但许多的思维是阴郁的、并且是无用的——其实阴郁的思想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若是无用,至少对当时的宁毅来说,就不会对他投注太多的心思了。

    但在后来残酷的战争阶段,汤敏杰活了下来,并且在极端的环境下有过两次相当漂亮的高风险行动——他的行险与渠正言又不一样,渠正言在极端环境下走钢丝,其实在潜意识里都经过了正确的计算,而汤敏杰就更像是纯粹的冒险,当然,他在极端的环境下能够拿出主意来,进行行险一搏,这本身也算得上是超越常人的能力——许多人在极端环境下会失去理智,或者畏缩起来不愿意做选择,那才是真正的废物。

    随后华夏军从小苍河转移难撤,汤敏杰担任参谋的那支队伍遭遇过几次困局,他带领队伍殿后,壮士断腕终于搏出一条生路,这是他立下的功劳。而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极端的状况,再接下来在凉山当中也发现他的手段激烈近乎残暴,这便成为了宁毅相当伤脑筋的一个问题。

    只好将他派去了北地,配合卢明坊负责行动实施方面的事务。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当时他的行动能力已经非常厉害,几乎复制了自己当年的许多行事特征,他在手段上的过分偏激,恐怕也不会在自己眼里显得那样突出。

    马车在城池东侧轻墙灰瓦的院落门口停下来——这是之前暂时看押陈善均、李希铭等人的院落——宁毅从车上下来,时间已接近傍晚,阳光落在高墙之内的院落里,院墙上爬着藤蔓、墙角里蓄着青苔。

    汤敏杰正在看书。

    ——他所居住的房间开着窗户,夕阳斜斜的从窗口照射进去,因此能够看见他伏案阅读的身影。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然后站了起来。

    宁毅穿过庭院,走进房间,汤敏杰并拢双腿,举手敬礼——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小胖子了,他的脸上有疤,双唇紧抿的嘴角能看到扭曲的豁口,微微眯起的双眼当中有郑重也有悲恸得起伏,他敬礼的手指上有扭曲翻开的皮肉,瘦弱的身体即便努力站直了,也并不像一名士兵,但这中间又似乎有着比士兵更加执着的东西。

    宁毅也向他敬了一个礼,他严肃地看着他,如此过了许久,方才将手放下。

    “我一路上都在想。你做出这种事情,跟戴梦微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弟子……”汤敏杰只是眨了眨眼睛,随后便以平静的声音做出了回答,“我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汤敏杰……认罪,伏法。另外,能够回到这里接受审判,我觉得……很好,我感到幸福。”他眼中有泪,笑道:“我说完了。”

    “……”宁毅沉默片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那就坐下吧。”

    汤敏杰坐下了,夕阳透过打开的窗户,落在他的脸上。

第一〇三六章 秋叶(下)

    从北地归来的庾水南与魏肃乃是识得大义之人。

    这其中,庾水南本是河朔一带喜好杀人的任侠之辈,魏肃则中过景翰年间朝廷的武举人,称得上文武双全。两人成长于武朝兴盛之时,后来女真南下,无数人的命运被卷入乱潮,两人辗转去到云中,再到被陈文君收至麾下做事,自然也有过一番惊心动魄的际遇。

    在北面的女真人眼中,陈文君或许只是谷神完颜希尹的附庸物,但对于身陷此地的汉人们来说,“汉夫人”之名,却自有其特殊而又深重的涵义。有的人私下里会将她视为背族投敌的无耻女子,也有人视其为地狱之中的唯一希望。

    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女真人从南面掳来的汉奴数以百万计,而在云中一地,陈文君又将数以千计的汉人偷偷的送回了南边,同时亦有数千汉人被她买下之后收入农庄,施以庇护。虽然这些行为在女真高层看来更像是谷神羽翼下的一些小小消遣,陈文君也尽量选择在不引起他人过度警惕的原则下办事,但在社会下层,这股可怜势力的能量,仍旧不容小觑。

    当然,在各方瞩目的情况下,“汉夫人”这个集团更多的将精力放在了赎买、营救、运送汉奴的方面,对于情报方面的行动能力或者说展开对女真高层的破坏、刺杀等事情的能力,是相对不足的。

    尤其是在伍秋荷营救史进的行为暴露之后,希尹对陈文君手下的力量进行了一次看似不动声色实际上大刀阔斧的清理,不少性格激进的汉人骨干在这次清理中死去。从那之后,陈文君就更是只能将行动放在简单一些的救人上了。这也算是她与希尹、希尹与女真高层之间一直维持的一种默契。

    直到汤敏杰的忽然行动。

    陈文君从最初的伤痛中反应过来后,迅速地给身边一些重要的人安排了逃亡计划:农庄里的数千汉奴她已经不可能继续庇护了,但少量有本领有见识的、在她手上帮忙做过事情的汉人,只能尽可能的进行一次遣散。

    这些人被分成了不同的小队,选择不同的道路离开,其中有的人会回到中原,有的人会去武朝,也有一部分人,会被安排去到西南。在进行这些安排的过程里,陈文君甚至几度提醒他们,这一次的离开,可能会非常艰难。

    “这次跟以前不同,离开云中后,你们可能会遭到截杀。”陈文君如此叮嘱他们,“……人会是谷神派的。那到时候……就随机应变,杀出一条路吧。”

    庾水南与魏肃参与到了这场遣散当中? 他们两人是陈文君相当信得过的执行者,比旁人也知道更多的内情。于是在放走汤敏杰后,陈文君让他们二人躲在暗中,私下里护送汤敏杰,返回西南。

    放走汤敏杰时,这场仓促的遣散已经持续数日? 在得知事情的端倪后? 谷神府果然派出了家卫,一路追杀被陈文君安排南下的汉奴,期间很可能已经发生了数次厮杀。一些人逃了、一些人死去。

    为了避免事情闹大导致东府的进一步发难? 完颜希尹并没有从明面上大规模的展开搜捕。但是在即将失势的最后关头? 这位在过去放任了汉夫人无数次行动的大人物,却第一次地对自己妻子送走的这些汉人精英进行了截杀。

    这或许是北地、甚至整个天下间最为奇特的一对夫妇,他们一方面相亲相爱? 另一方面又终于在失势的最后关头摆明车马? 各自为了自己的民族? 展开了一轮对等的厮杀。与这场厮杀混杂在一起的,是谷神府乃至整个女真西府这艘庞然大物的沉落。

    在北地混乱的局面当中? 护送汤敏杰的南下? 却是整个局势当中最为安全、也最让人煎熬的一条道路了。这是汉夫人给他们最后的馈赠,但在南下的过程里,两人都不止一次的动过杀死汤敏杰、干脆一了百了的心思。这其中性格相对强烈的魏肃甚至尝试过付诸实施,只是被庾水南及时发现而制止了。

    “黑旗的人总得给陈夫人一个交代的——”

    “是陈夫人让他活着的!”魏肃道。

    “即便如此他们也得给一个交代!”

    如此这般,汤敏杰带着罗业的妹妹一路南下,庾、魏二人则在私下里跟随,暗地里为其挡去了数次危险。待到了晋地,方才在一次匪患中现身,抵达汉中后被审讯了一遍,再分成两批进入成都,又经过了审讯。华夏军对两人倒是以礼相待,只是暂时性的将他们软禁起来。

    七月十三这天,他们见到了那位名震天下的宁先生。

    这是汉人之中的传奇人物,即便在北地,人们也常常说起他来。“汉夫人”偶尔会念叨他,据说在谷神府,完颜希尹也时不时的会与妻子说起这位弑君之人,尤其是在女真兵败后,他时常会看着府中的一副宁毅手书的墨宝,感叹不曾在西南与他有过会面。那墨宝上写着豪气干云的诗句,是女真人第一次共伐小苍河之前书就的。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在中原、在江南等地,或许会有武朝的人说起这位宁先生来,不耻于他弑君的行径,但在北地,遭遇如此多的苦厄之后,却没有几个汉人说起这个名字不心生崇敬的。庾水南、魏肃过去亦是如此,如果没有汉夫人这次被出卖的事情,他们见到这位宁先生的心情,必然会很不一样。

    年纪四十上下的宁先生样貌沉稳,谈吐温和却有气势。因为两人的来历,他的态度极为和善,三人在摩诃池边招待贵宾的小院里落座。宁毅询问北地的状况,庾水南与魏肃一一进行了讲解,随后也对陈文君、完颜希尹的这些事情进行了复述。

    “宁先生,我尊重您,所以接下来如果有什么冒犯的,请多多包涵。”如此交谈了一阵,终于还是魏肃首先忍不住,起身开口。

    宁毅点了点头:“请说。”

    “陈夫人在北地十余年,一直都在救人,对于天下汉人,她都有大恩大德在。而除了救人意外,我们都知道,她很多次都在关键时候向武朝、向华夏军传递过重要的情报,无数人受到她的恩惠。可这一次……她就这样被你们的人出卖了。天下的道理不该这个样子……”

    魏肃望着宁毅,宁毅也平静地望着他,如此过得片刻,魏肃伸手指向一旁的无人处:“那汤敏杰,他得有个交待……你们华夏军,得有个交待……宁先生,若不这样,天下人心不服!”

    阳光落在湖面上,轻风吹过树端。秋日下午的院落里静悄悄的。庾水南正襟危坐,宁毅的目光望向虚无处,眉头微蹙沉默了许久。

    或许是因为这沉默持续得太久,庾水南开口道:“宁先生,我知道汤敏杰是你的弟子,可是……”

    “我们会做出一些处理。”宁毅缓缓地开了口,“但据我所知,陈夫人的想法,是让他活着……”

    庾水南与魏肃看着他。

    “另外一方面,汤敏杰本身不想活了,这件事情你们想必也知道。”宁毅看着他们,“两位是陈夫人派来的贵客,这个要求也确实……理所应当。所以我暂时会把这个可能性告诉两位,首先我们可能没办法杀了他,其次我们也没办法因为这件事情对他用刑。那么刚才我在想,或许我很难做出让两位非常满意的处理来,两位对这件事情,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庾、魏二人原本还以为宁毅想要耍赖,然而他的话语陈缓,是真正在考虑和商量事情的态度,不由得微微愣了愣。他们一路上都满腔怒气,然而对于该如何具体处理汤敏杰,又委实纠结得很,这时候相互望望。魏肃道:“我们……想让他……后悔……”他话语吞吐,说出来后,情绪上更加复杂而犹豫了。

    宁毅点了点头。

    “我们会做出一些处理。”他重复了这句,“有些是可以说的,有些不能说,这一点请两位包涵。但之于汤敏杰本身,会不会他的良知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呢……这不是说要逃避责任,而是这两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有一些最狠的刑罚可能不是我们给得出来的,也许陈夫人放他活着、放他回来,就是对他最大的酷刑了……会不会,也有这种可能呢?”

    他的话语缓慢而恳切:“当然两位如果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可以随时跟我们这边的人提出。汤敏杰本身的职务会一捋到底,但考虑到陈夫人的嘱托,未来的具体安排,我们会谨慎考虑后做出,到时候应该会告诉两位。”

    以宁毅目前的身份来说,他的这番话语已经细致到极点,庾水南与魏肃各自点头。过得片刻,庾水南才说道:“宁先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走走。”

    “今天就可以。”宁毅道。

    三人随后又聊了一阵,待到宁毅离开,两人的情绪也并不高。他们路上希望华夏军给出“交待”固然是一种笼统的情绪,内心之中却也知道对一个恨不得自杀的人,什么刑罚都是无力的。宁毅方才便是点破了这一点,为了不起冲突,话语之中甚至有开解的意思。可这样的开解,当然也不会让人有多高兴。

    这天下午,一位自称是“华夏军中最会讲笑话”的名叫侯元顒的小年青过来,陪同两人开始在城市内外进行游览。这位外号“大圣”的年轻人身段柔软笑容可亲,先是陪着两人参观了关于之前西南战役的各种纪念场所,详细地叙述了那场大战以及华夏军军队的轮廓,第二天则陪同两人去看了各种关于格物学的成果,向他们普及各方面的启蒙理念。

    到得七月十五这天,关于新闻纸、工厂等各种概念大致有了些了解,又去看了两场戏,入夜之后跟着侯元顒甚至还找关系去参加了一场文会,听着各方大儒、重要人物在一处酒楼上讨论着关于“汴梁大战”、“公平党”、“华夏军内部问题”等各种新潮理念,待众人大言炎炎地谈论起关于“金国两府内讧”的问题时,庾水南、魏肃两人才表现出了厌恶的情绪。

    “……武朝亡国之祸便源于当年的文恬武嬉,华夏军好不容易打败的女真人,为何也要弄出这等场面!”

    魏肃压低了声音说话,侯元顒也神色认真,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我也顶不喜欢这种文会,这里头大多数都不是我们的人。”

    “那将他们抓起来赶出去不就行了吗,他们方才还说华夏军的坏处了。”

    “没错没错,我觉得也该抓起来……”

    两三天的行程,庾水南、魏肃实际上也在细心观察华夏军的状况——他们受陈文君的托付来到西南,实际上已经是拥有了一份分量极重的拜帖,未来只要他们想在华夏军留下,这边肯定会给他们一个很好的起步台阶,这其实又何尝不是陈文君最后留给他们的心意。不过,在细心观察、受到震撼之余,又有许多的东西是与他们的三观相冲突,令他们无法理解的,尤其是成都城内许多漂亮光鲜的东西,都能让他们愈发惨痛地感受到北地的艰苦与武朝当年的错处。

    如此这般,在文会上稍作逗留,他们也就向侯元顒表示了不满,随后在这场有着“刘光世代言人”于和中以及华夏军宣传部副部长李师师等大人物存在的文会上离开了。

    这一天夜深之时,侯元顒带着人进入了他们暂居的小院子,将两人隔离开来。

    ****************

    在十余年前的汴梁城,师师常常都是各类文会的关键人物或是组织者。

    如今她倒是很少抛头露面了。

    最近这段时间,由于刘光世、戴梦微、邹旭三方已经在长江以北开始了第一轮冲突,身在成都的于和中,身份的显赫程度又上升了一个台阶。因为很显然,刘光世与戴梦微的联盟在接下来的冲突中占据巨大的优势,而一旦攻取汴梁、回复旧京,他在天下的声望都将达到一个顶点,成都城内即便是不太喜欢刘光世的书生、大儒们,此时都愿意与他结交一番,打探打探关于未来刘光世的一些计划和安排。

    于和中极为享受这样的感觉——过去在汴梁城,他蹭着李师师的名字才能偶尔去参加一些顶级文会,到得如今……

    到得如今他仍旧是蹭着李师师的名气,但至少,参与文会的时候,已经不需要陪同,也不会受到任何的冷落了。

    在成都待了一年,被各种光环围绕的同时,他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现在与李师师那边的差距,现实的复杂让他收起了过去的妄想——而另一些现实弥补了他的遗憾,靠着因刘光世、华夏军交易带来的显赫身份,他现在已经不缺女人。而在放下了妄想之后,他与师师之间大概保持着一个月见一面的朋友交情。

    他心里已然明白:这份交情给他带来了一切。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成都内外都很热闹,他的马车与师师的马车在路上遇见,由于暂时没事,因此师师也去到文会上坐了片刻,而一个华夏军的小子看见师师,跑过来打招呼随后又带了两个朋友过来。

    于和中原本对此有些上心,还想抽个空与这三人聊一聊,谁知道三人在角落里坐不久就走了,此后没多久,师师也告辞离开。

    ……

    马车穿过城市,去到摩诃池附近,走进已经很熟悉的院落后,师师看见宁毅正坐在椅子上蹙眉发呆。

    她知道宁毅是在想事情,因此没有出声,在侧面屋檐下的长凳上轻轻坐下了,坐了片刻,准备离开。

    “说个故事给你听吧。”宁毅望着前方,缓缓开了口。

    “嗯。”师师应了一声,这才走过去,给他倒了杯水,在一旁坐下。

    “是关于北边那位汉夫人的。”

    他们坐在院子里,宁毅从很多年前的事情说起,说起了秦嗣源、说起陈文君、说起卢延年、卢明坊、再说到关于汤敏杰的事情,说到这一次女真东西两府的冲突——这是最近成都城内最热闹的话题。

    说完这一切,耗去了许多的时间。师师静静地听完,拿起茶杯喝了很大的一口,将茶杯端在手上。

    “我刚刚从四方街的文会上过来。”她轻声道。

    “嗯?”宁毅扭头,“文会怎么样?”

    “我现在才发现,他们说的有多肤浅。”

    “呵。”宁毅笑了笑。

    师师道:“这些都要保密的吧?”

    “汉夫人的事情,迟早得有一个说法。即便暂时不好大肆宣传,也得留下关于她的记录。”

    师师点了点头,沉默片刻。

    “对于那位汉夫人……那位汤敏杰……真的没办法做出更多交待了吗?”

    “还会做一些事情。”宁毅道,“暂时需要保密。”

    他这样说,便是“你最好也不知道”的意思,师师道:“嗯。”

    两人坐了一会儿,又说了些私密的话,过得不久,有人进来通报,先前召来的一个人抵达了这边的消息。师师起身离开,走出外头大门时,又看见侯元顒从远处过来,大概也是来见宁毅的。两人笑着打了个招呼。

    这个时候,宁毅正在里面的书房接见一位名叫徐晓林的情报人员,不久之后,他又见了侯元顒,听他报告了对庾、魏二人的初步看法。

    夜更深时,侯元顒带着人去到另一边的院子,隔离开了庾、魏二人,有书记官准备好了笔记,这是又要进行审讯的态度。

    魏肃拍案而起:“你们他娘的不信我!这又是要干什么——”

    侯元顒从外头进来、坐下,微笑着压了压双手:“魏先生稍安勿躁,听我解释。”

    “你不信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们决定派出人手,北上营救陈夫人。”

    魏肃愣住了。

    侯元顒道:“如果要做好这件事情,我们要先准备好北面的情报,如果可能,我们需要有向导。”

    “那让我去啊。”魏肃吼道。

    “宁先生说,你们为北地的汉人做了这么多的事情,陈夫人将你们派回南边,有她的苦心孤诣,也是你们应得的奖励。北上的事情很复杂,首先陈夫人是自己不愿意离开的,出于道义的考虑,我们要去救她,或许完颜希尹死后,她会改变主意,但这毕竟是一场冒险,你们有资格生活在更好的地方,这是要给二位的选择权。”

    “我选择过去。”

    侯元顒抽过来几张纸:“与此同时,请两位一定理解,在做这件事情之前,我们要确定二位不是完颜希尹派过来的暗子。”

    “你……”魏肃开口想骂,但下一刻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整张脸涨得通红。

    “通过这两天的观察,我们初步认为二位对武朝、对华夏军的看法并没有带着非常复杂的目的。但与此同时,我们还是要问一些问题,对于你们所知道的北面的详细情报,有益于这次行动的各类消息,请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天得罪了,多包涵。”

    魏肃坐了下来。

    过得一阵,侯元顒去到另一个房间,向庾水南重复了这一番说法,庾水南思考片刻,点了点头。

    “很有道理,你们问吧。”

    *************

    察觉到宁毅抵达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中元节,外头很热闹。汤敏杰坐在院子里,脑子里勾勒着外头的情景,宁毅进来时,他起身行礼,宁毅让他坐下。师徒俩坐在院子里,听见外头响起爆竹的声音。

    “想出去看看?”宁毅道。

    “如果可以,我想看看成都是什么样子……”

    “有机会的,对你的处理已经有了。”

    “……”

    “凉山边上有个农庄……”

    “……为什么……没有审判……”

    砰的一声,宁毅的手掌拍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

    “审判你妈啊怎么审判!关于你怎么出卖陈文君的记录做得更多一点吗!?”

    “华夏军若不审判我如何能法制清明……”

    “陈文君让你活着!你出卖的人让你活着——”

    “华夏军应该枪毙我,如此一来,希尹……女真那边便没有了说法……”

    “女真那边本来就没有说法!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敌人泼脏水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关于阿骨打他妈怎么跟猪乱搞的故事我随时可以印刷十个八个版本,发得满天下都是。你脑子坏了?希尹的说法……”

    汤敏杰的小眼睛在光芒昏暗的院子里瞪着,他下意识的摇头。

    “凉山边上有个农庄,一直在做良种选培的事情,良种选培知道吧?关系到吃饭的问题,具体原理你多了解一下,那边没有试验新化肥,用的是大便堆肥,你的行动能力不是很强吗?陈文君说要你活着,做点对汉人有用的事情,你捅出这种篓子,也必须处理你……所以你身上的军衔什么都去掉,给我滚到山里面挑大粪去。看你这副身板,那边山明水秀的,就当度假了……”

    汤敏杰嘴唇颤动着:“我……我不用……度假……”

    宁毅抓起身边的水杯连盖子带热水泼在汤敏杰的脸上,愤怒已极:“山明水秀是形容词!度假是形容词!度假是形容词!”

    他挥舞茶杯,另一只手抓住桌沿,将桌子往院子里掀飞了。

    汤敏杰没有再说话,宁毅愤怒了一阵,坐在那里看着他:“先去挑大粪,将来要干什么将来再说,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他顿了顿:“待会徐晓林会过来找你,他之前去过云中跟你接洽,接下来他会再带一队人去云中,收拾你留下来的残局,同时做好营救陈文君的准备,你这两天把所有可以交接的跟他交接完毕。这本来是可以不必冒得险,但是你捅了这个篓子,我们就要在道义上做出弥补……你给我走心一点……”

    汤敏杰看着对面罕见动怒,到得此时又显出了一丝疲惫的老师,安静了许久,到得最后,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

    “我……不可以活着的……”

    “……但陈文君要你活着。”

    宁毅道。

    “你就看着办吧。”

第一〇三七章 欢聚须无定 回首竟蓦然(上)

    中元过后,难得悠闲的午后,秋风从庭院里拂过,树叶飒飒轻响。

    对着庭院,铺了木地板的练功房里,宁毅穿了一身短打,正双手叉腰进行严肃认真的热身运动。

    另一边的西瓜刚从外头回来不久,洗了个澡,束起头发,穿着宽松而舒适的浅蓝色上衣、长裙,赤着脚在房间一边的椅子上坐着。

    “这次过来,原本想找老八过过手……早些时候提子姐、杜老大说他更厉害了……可惜你把他派去出了任务……”

    她将右腿缩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一面看着威严的丈夫在那边虎虎生风地出拳,一面随口说话。宁毅倒是没有理会她的絮叨。

    “喝!哈!喝!喝!”跳着敏捷的步伐,交错出了几拳,一系列在过去而言虽然古怪,但如今西瓜、红提等人也已见怪不怪的热身完毕之后,大宗师宁立恒才在房间的中央站定了:“你,起来。”

    “啊?”西瓜眨了眨眼睛,伸手指指自己,过得片刻后才从座位上下来,朝前跳了两步,眼睛眯成月牙:“哦。”她摆了摆双手,面对了宁毅。

    “我,和霸刀刘西瓜,做一场公平的比武。”武道宗师宁立恒抬起右手,朝西瓜示意了一下。

    “呃……”西瓜眨了眨眼睛,然后也抬起手来,“……我,霸刀刘西瓜,跟心魔宁立恒,做一场公平的比武。”

    她想了想,双手一张,使出了一招“白鹤亮翅”。

    高手过招当然很少摆白鹤亮翅这种瘸子起手,大宗师宁立恒受到了侮辱。

    但他面无表情,非常成熟。

    “钱老八被我派到江宁去了。”

    “哦。”西瓜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是让他带……”

    说话的瞬间,大宗师宁立恒陡然发力疾冲,一个扫堂腿踢向了单腿站着的西瓜,西瓜身形一颠,空中裙摆飞舞,她已经空翻向后方,落地未稳,前方宁毅冲了过来,犹如猛虎般的要将她扑飞出去。

    西瓜步伐后跨,双手揪住了大宗师宁立恒的衣襟,巨大的冲力下? 两个人都在相互拉扯着旋转? 西瓜的裙摆几乎展成一片莲荷,呼啸着三个转身,大宗师宁立恒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在两丈开完伸手一按地面站起来? 头稍微有点晕,但他随即便调整了视线。非常成熟。

    “你应该接第二个扫堂腿? 不该扑我的。”

    她收着双拳跳了跳。

    “怕伤到你。”大宗师宁立恒将脖子朝两边扭了扭,“这下来真的了。”

    “喔。”西瓜点头,“……这么说,是老八带队去江宁了? 小黑和宇文也一块去了吧……你对何文打算怎么处理啊?”

    “政治场上我对他没有成见? 当朋友还是当敌人就看以后的发展吧。”

    大宗师宁立恒说着话,摆出了进攻的动作,他毕竟是在宗师堆里出来的,架势一摆全身上下没有破绽,尽显大家风范。西瓜摆了个王八拳的姿势? 俨如插标卖首之辈。

    “也是时候去探探他的态度了,老实说,军中的大伙儿,对他都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这次什么英雄大会搞出来,都想打他。”

    “我觉得……黑虎掏心!”大宗师出其不意,开始进攻。

    “王八上树!”西瓜张开双手猛地一跳,把对手吓回去了。

    “有这招吗?”

    “上不去,所以是跳一下。”她解释。

    “……你这么一说就很有道理。”宁毅点头,“我还以为你会比较喜欢何文呢。他毕竟在分田地。”

    “理念上我当然不讨厌他,不过我也是个女人啊。他乱占便宜就不行。”

    “——猴子偷桃!”

    “我没有。”

    房间里,大宗师宁立恒冲上前去,宗师刘西瓜一掌接住、反击,两人拳脚甚快,噼噼啪啪的打在一起。这次不再是黑虎掏心对王八上树,而已经是章法森严的对打。江湖上一般高手若是在场,不然会看得心惊肉跳,因为两名宗师的武艺都极为高强,一时间打得势均力敌,难解难分,是难得的巅峰对决。

    “何文发展太快,开大会是想要稳住他的统治权,里头会发生的事情不少……”

    “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江宁看一看,毕竟是你的老家……”

    “这次就算了,一个不好,那边要打出狗脑子来……哼哼,你身手不错啊。”

    “宇文带枪了吧,听说老林会去……承让承让。”

    “你、你喘气了……不光是老林,这次各个势力都会派人去,武林人只是台上的戏子,台面下水很深,按照公平党五拨人的发迹过程来看,何文如果稳不住……看拳!”

    “……躲开了。”

    “如果稳不住,军队直接在江宁杀起来都有……有可能。猴子偷桃……”

    “没偷着。”

    “双龙出海!”

    “猴子偷桃!”

    “黑虎掏心!”

    “谋杀亲夫——不准揪我裙子!”

    “哪有叫谋杀亲夫的招式,打错了就得认输……”

    “啊……”

    两人在厅堂中央打成王八拳,随后西瓜一声尖叫,拉住自己的裙子开始跑,房间里便是“嘶啦”的一声,过得片刻,大宗师宁立恒将同是大宗师的刘西瓜逼到墙角里,扑倒在地上。

    “你乱撕东西……”西瓜拿拳头打他一下。

    ……

    大宗师宁立恒赢了这场公平的比武,累得气喘吁吁,在地上趴着,西瓜躺在地板上,张开双手,接受了这次失败的教育。

    “再过两天便是小忌的生日了。”她轻声叹道,“你说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啊?”

    “……照那家伙爱凑热闹的个性,说不定老八在江宁就得遇上他。”

    “应该叫我去的,要是遇上老林了该怎么办啊……”

    “老八带着一帮子人,都是好手,遇上了不至于输。”

    “你也说了可能变战场……”

    “跟老八提过了,见到了兔崽子,让他快跑或者干脆抓回来……”

    “我还是担心……”

    “你是关心则乱……就算是战场,那家伙也不是没有生存能力,别忘了他跟郑四哥那段时间,杀过多少女真人。他比兔子还精,一有风吹草动会跑的……”

    “战场那种地方……你就不担心啊?”

    宁毅也翻过身来,两人并排躺着,看着房间的屋顶,阳光从门外洒进来。过得一阵,他才开口。

    “男孩子总是要走出去的……”他想了想,“都怪你和红提,教他武功……”

    “还不是因为你整天跟他说自己是武林高手,周侗跟你拜把子,陆陀被你一掌打死……”

    “那都是真实的事情嘛。还是怪你们……”

    夫妻俩推卸责任,彼此抬杠,过得一阵,挥手互相打了一下,西瓜笑起来,翻身爬到宁毅身上。宁毅皱了皱眉:“你干什么……”

    “再来一次。”

    “……是我赢了还是你赢了。”宁毅叹息,“你不讲武德。”

    “你赢了,都怪我和提子姐……”

    秋风拂过庭院,叶子飒飒作响,他们随后的声音变成细碎的咕哝,融在了和煦的秋风里。

    ……

    同样的秋日,距离成都两千余里,被这对夫妻所关心的少年,正与一众同路之人游历到荆湖北路的通山县。

    从成都出来已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与他同行的,依然是以“大有可为”陆文柯、“尊重神明”范恒、“冷面贱客”陈俊生为首的几名儒生,以及因为陆文柯的关系一直与他们同行的王江、王秀娘父女。

    生逢乱世,出行不易,也正是如此,能够寻到几位可靠的朋友一路同行,算是极为珍贵的事情。陆文柯等人彼此也比较珍惜这样的缘分,如此这般,众人同行两三千里的路程,一路上观看各地风貌,体察民俗,两个多月的时间下来,相互之间愈发熟悉了,几乎积累出家人一般的感情来。

    这与宁忌出发时对外界的幻想并不一样,但即便是这样的乱世,似乎也总有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可以前行。他们这一路上听说过山匪的消息,也见过相对难缠的胄吏,甚至于沿着长江南岸游历的这段时间,也远远见过出发前往江北的战船船帆——北面似乎在打仗了——但大的灾难并没有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以至于宁忌的江湖大侠梦,一时间都有些松懈了。

    抵达通山之前首先经过的是荆湖北路,一行人游历了相对繁华的嘉鱼、鄂州、赤壁等地。这一片地方向来属于四战之地,女真人来时遭过兵祸,后来被刘光世收入囊中,在集合各地豪绅力量,得到华夏军“支持”之后,城市的繁华有所恢复。如今江北已经在打仗,但长江南岸气氛只是稍显肃杀。

    陆文柯等书生有治理天下的愿望,每至一处,除了游览风景名胜,此时也会亲自游览先前遭遇过战乱的所在,看着被金兵烧成的断壁残垣,坚定大志。

    过了荆湖北路,抵达通山县,这里已经是荆湖北路去往江南西路交界之所了。通山县县城不大,由于也遭过兵祸,此时城墙还显得破损,但县城之外却有九宫山等名胜,早两年女真人扫来时,当地军队抵抗不多,民众则大多入山躲避,除了县城被烧,人员倒并未死伤太多,倒是今年刘光世要打仗,在这边抓了许多壮丁,街头巷尾颇见苦楚之色。

    从通山往南,进入江南西路,再行三四百里便要抵达陆文柯的家乡洪州。他一路上念叨着回去洪州要将西南所见所学一一发挥,但到得这里,却也不急着立刻回家了。一行人在九宫山游览两日,又在通山县城看过了金兵当日纵火之处,这天下午,在客栈包下的院子里摆起火锅来。众人布置场地,准备食材,吟诗作赋,不亦乐乎。

    这客栈是新修的门头,但兵祸之时也遭过灾。后院当中一棵大槐树被火烧过,半枯半荣。时值金秋,庭院里的半棵大树上叶子开始变黄,场景壮丽颇有寓意,范恒便摇头晃脑地说这棵树恰如武朝现状,很是吟了两首诗。

    陆文柯等人也在谈论着家国现状,陈俊生偶尔插话,仍旧是过往那一语中的的犀利风格。院子当中几名下人搭起了一个棚子,遮挡落叶,王江从外头买来大量食材,正与女儿王秀娘在那边准备。

    宁忌坐在谈天说地的书生当中听他们扯淡,目光则一直望着在那边切肉的王秀娘。今日为了准备这一席火锅,众人下了血本,买了两大片肉来,此时正在王秀娘的刀下切成薄片,看得宁忌蠢蠢欲动。王秀娘切了一半后,笑嘻嘻地过来与众人打招呼,将油腻的手指伸过来捏宁忌的脸颊。

    “小龙啊小龙,总是看着我那边,莫不是喜欢上姐姐了?”

    宁忌不跟她一般见识,一旁的陆文柯搭腔:“我看他是喜欢上那些肉了。”

    众人同行两个多月,对于宁忌食量大、嘴馋的事情总算有了个共识。见陆文柯说话,王秀娘温柔一笑:“那待会就多吃些。”也不知她是在说陆文柯还是说宁忌。

    这一路同行下来,陆文柯与王秀娘之间也总算有了些温暖的发展——实际上陆文柯正是风流的年纪,在洪州一地又有些家底,王秀娘固然青春健美,但在身份上是配不上他的,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双方这两个多月的同行,一缕缕细微的情愫自然而然便已经建立起来。

    陆文柯虽然无法娶她为妻,但收做妾室却是无妨的,而对于王秀娘这等江湖卖艺的女子来说,只要陆文柯为人靠谱,这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了。

    时间尚未入夜,众人打打闹闹,吃些小点心。论及通山本地的状况时,最爱絮絮叨叨教授宁忌知识的中年儒生范恒道:“昨日从外头回来,小龙可还记得路上见到的那李家邬堡?”

    “嗯,记得啊。”宁忌点头。

    “今天早上与人打听了一番,本地最大的豪族,也是最厉害的江湖高手,便是从那李家邬堡中出来的。”

    同行两个多月,宁忌嘴馋的秘密已经暴露,他作为少年人,热衷武侠的爱好便也没有刻意藏着。范恒等人虽是书生,但将宁忌当成了值得栽培的子侄,再加上江宁英雄大会的背景在千年,每至一地便也对当地的各种绿林趣闻有所打听。

    此时他与众人笑道:“据说本地这位大高手的背景啊,说出来可不简单,他的父辈是大光明教的人。原本是大光明教的护法之一,以前有个诨号,叫做‘猴王’,名字叫李若缺。你别听这名字滑稽,可手上功夫厉害着呢,听说有什么大猴拳、小猴拳……”

    “白猿通臂。”宁忌道。

    “没错,还有白猿通臂拳。”范恒道,“这李若缺成名快二十年了,但当年的家业不大,毕竟靖平之前,世上风气重文轻武。李家当年跟西南那位心魔也有大仇,便是心魔弑君之前,大光明教众多高手入京,‘猴王’李若缺是那位‘穿林北腿’林宗吾手下的大将之一,后来死在了华夏军的铁骑横扫之下,看起来猴子毕竟跑不过马……”

    范恒是书生,对于武人并无太多敬意,此时幽了一默,嘿嘿笑笑:“李若缺死了以后,继承家业的叫做李彦锋,此人的本事啊,犹胜乃父,在李若缺死后,不仅迅速打出名气,还将家业扩大了数倍,接着到了女真人的兵锋南下。这等乱世之中,可就是绿林人占便宜了,他迅速地组织了当地的乡民进山,从山里出来了以后,通山的第一大户,嘿嘿,就成了李家。”

    “如今的李彦锋啊,是刘光世刘将军跟前的红人,他修建邬堡,组织乡勇,走的路子……看出来了吧?仿的是过去的苗疆霸刀。听说这次北边打仗,他出了李家的子弟兵过去刘将军帐前听宣,江宁英雄大会,则是李彦锋本人过去当的副手……小龙你若是去到江宁,说不定能见到他。”

    他将打探到的事情说出来,侃侃而谈,一旁的陈俊生想了想:“这次,听说那位林教主也要去江宁,中间要有事。”

    陆文柯点头道:“过去十余年,据说那位大光明教教主一直在北地组织抗金,南方的教务,确实有些散乱,这次他若是去到江南,登高一呼。这天下间各大势力,又要加入一拨人,看来这次江宁的大会,确实是龙争虎斗。”

    “局势乱可不是什么好事,小龙这等年纪,便不要去凑热闹了吧。”有人为宁忌担心。

    范恒点头。

    陆文柯道:“要不就先看看吧,待到过些时日到了洪州,我托家中长辈多做打探,问问这江宁大会当中的猫腻。若真有危险,小龙不妨先在洪州呆一段时间。你要去老家看看,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宁忌不打算跟他解释,伸手挠了挠脸颊:“再说吧。”

    陈俊生在那边笑笑,冲陆文柯:“你应该说,肥肉管够。”

    “管够,那必须管够啊。”

    众人便是一团哄笑,宁忌也笑。他喜欢这样的氛围,但眼前的众人自然不知道,去江宁的事情,便不是几块肥肉可以动摇他的了。

    一片笑声当中,夕阳在客栈的后院洒落金黄的余晖,院子上方有树木摇曳、叶子飘下,王秀娘端着食物过来摆放时,众人又拿宁忌一番取笑,好一幕和乐融融的景象。

    第二天是这一年的七月十九,也是众人暂做休整的一天,几名书生稍稍起来得晚些,上午时分,王江、王秀娘父女趁着有些时间,过去县城内的大街上卖艺,赚些盘缠——王秀娘与陆文柯关系未定,他们便向来都是这样自力更生,陆文柯也并不阻止。

    众人在客栈当中商量着下午要不要出去玩的事情,按照客栈主人的说法,李家邬堡那边并不封闭,颇有尚武精神。如今虽然出动了许多人过江打仗,但平素仍旧有人在堡内练武,偶尔有江湖人或者过路客到那边,那边也会允许参观甚至切磋,去看一看总是可以得。

    时间到了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外头的街上反而显得安静。陡然间,有人带着浑身的血冲进客栈里来,口中高呼:“救命!”

    一行人正坐在客栈的厅堂当中打牌,一见这样的景象,宁忌飞掠而过,一把将他扶住,迅速地辨认伤势。而王江还在朝几名书生的方向跑过去:“救命!救命……救秀娘……”

    说话之间,几名衙役模样的人也朝着客栈当中冲进来了,一人高喊:“歹徒行凶,逃跑,拿下他!”

    有人已经挥起锁链,指向大堂内正站起来的陆文柯等人:“谁都不许动!谁动便与歹徒同罪!”

第一〇三八章 欢聚须无定 回首竟蓦然(中)

    乍然惊起的喧嚣之中,冲进客栈的衙役一共四人,有人持水火棍、有人持刀、有人拖着铁链,眼见陆文柯等人起身,已经伸手指向众人,大声呼喝着走了过来,煞气颇大。

    “谁都不许动!谁动便与歹徒同罪!”

    “我乃洪州陆家陆文柯,他所犯何罪?”虽然衙役措辞严厉,但陆文柯等人还是朝这边迎了上来。范恒、陈俊生等人也各报名头,作为士人群体,他们在原则上并不怕这些衙役,若是一般的事态,谁都得给他们几分面子。

    “他是重犯!你们让开——”

    双方接触的片刻间,为首的衙役推开了陆文柯,后方有衙役高喊:“你们也想被抓!?”

    范恒的手掌拍在桌子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陈俊生道:“你总得说出个理由来。”

    闹哄哄的一片,浑身是血的王江倒在地上,宁忌迅速地检查着他身上的伤势。王江是卖艺的绿林人,练过几十年粗糙的硬气功,并没有太多打架的本事,但抗打的能力远在一般人之上。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浑身上下遭到的殴打足有几十上百处,虽然大部分都只是简单的皮肉伤,但头上的伤势、内里筋骨的伤势很可能带来大的麻烦,只是一时间很难检查清楚了。

    这样多的伤,不会是在打架斗殴中出现的。

    稍稍检查,宁忌已经迅速地做出了判断。王江虽然说是跑江湖的绿林人,但本身武艺不高、胆量不大,这些衙役抓他,他不会逃跑,眼下这等状况,很显然是在被抓之后已经经过了长时间的殴打后方才奋起反抗,跑到客栈来搬救兵。

    虽然倒在了地上,这一刻的王江念念不忘的仍旧是女儿的事情,他伸手抓向近处陆文柯的裤腿:“陆公子,救、救秀娘……秀娘被……被他们……”

    他口中说着这样的话,那边过来的衙役也到了近处,朝着王江的脑袋便是狠狠的一脚踢过来。此时四下都显得混乱,宁忌顺手推了推旁边的一张长凳,只听砰的一声,那原木制成的长凳被踢得飞了起来,衙役一声惨叫,抱着小腿蹦跳不止,口中歇斯底里的大骂:“我操——”

    客栈大堂不是八仙桌就是长凳子,这衙役猛地一脚踢到凳子,旁人也看不出具体发生的事情。几名书生在喊:“有话好好说——”后方的衙役已经冲了过来,有人掀开桌子:“你们要庇护凶徒!”范恒等人道:“此人与我等同行,绝非凶徒? 我们不跑。”

    王江口中吐出血沫? 哭喊道:“秀娘被他们抓了……陆公子,要救她,不能被他们、被他们……啊——”他说到这里? 嚎啕起来。

    宁忌从他身边站起来,在混乱的情况里走向之前打牌的方桌? 拿了一只碗,倒出热水? 化开一颗药丸,准备先给王江做紧急处理。他年纪不大,面容也善良,捕快、书生乃至于王江此时竟都没在意他。

    此时陆文柯已经在跟几名捕快质问:“你们还抓了他的女儿?她所犯何罪?”

    衙役急匆匆的过来要踢王江,本是为了打断他的说话? 此时已经将王秀娘被抓的事情说出来? 当下便也道:“这对父女与前日在城外窥探军机之人很像,前方在打仗,你们敢包庇他?还是说你们统统是同犯?”

    “他们的捕头抓了秀娘,他们捕头抓了秀娘……就在北边的院子? 你们快去啊——”

    王江在地上喊。他这样一说,众人便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端倪? 有人看看陆文柯,陆文柯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捕快骂道:“你还敢含血喷人!”

    宁忌拿了药丸迅速地回到王江身前:“王叔,先喝了这些。”王江此时却只惦记女儿,挣扎着揪住宁忌的衣服:“救秀娘……”却不肯喝药。宁忌皱了皱眉,道:“好,救秀娘姐,你喝下它,我们一起去救。”

    他的目光此时已经完全的阴沉下来,内心之中当然有稍许纠结:到底是出手杀人,还是先缓一缓。王江这边暂时固然可以吊一口命,秀娘姐那边或许才是真正要紧的地方,或许坏事已经发生了,要不要拼着暴露的风险,夺这一点时间。另外,是不是腐儒五人组这些人就能把事情摆平……

    听得宁忌安静的声音,王江这才嘴唇颤抖地开始喝药。几名捕快与书生们对骂了几句,做出要用强的架势来,但由于事情已经曝光,终究没有就动手,因为不论如何,王江与这些书生终究还是要往衙门走一趟的,如此混乱的场面中,几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死线之上来回了好几遍。

    “你们将他女儿抓去了哪里?”陆文柯红着眼睛吼道,“是不是在衙门,你们这样还有没有人性!”

    “反正要去衙门,现在就走吧!”

    地上的王江便摇头:“不在衙门、不在衙门,在北边……”

    “你们这是私设公堂!”

    众人的说话声中,宁忌看着王江喝完了药,便要做出决定来。也在此时,门外又有响动,有人在喊:“夫人,在这边!”随后便有浩浩荡荡的车队过来,十余名青壮自门外冲进来,也有一名女子的身影,阴沉着脸,飞快地进了客栈的大门。

    眼看着这样的阵仗,几名衙役一时间竟露出了畏缩的神色。那被青壮拱卫着的女人穿一身白衣,样貌乍看起来还可以,只是身材已稍稍有些发胖,只见她提着裙子走进来,扫视一眼,看定了先前发号施令的那衙役:“小卢我问你,徐东他人在哪里?”

    那名叫小卢的衙役皱了皱眉:“徐捕头他现在……当然是在衙门听差,不过我……”

    他话还没说完,那白衣妇女抓起身边桌子上一只茶杯便砸了过去,杯子没砸中,却也将人吓了一跳:“不在衙门!不在衙门!姓卢的你别给我打马虎眼!别让我记恨你!我听说你们抓了个女人,去哪里了!?”

    这女人嗓门颇大,那姓卢的衙役还在犹豫,这边范恒已经跳了起来:“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指向王江,“被抓的就是他的女儿,这位……这位夫人,他知道地方!”

    这帮衙役自然是坏人,原本以为一时间难以对抗,谁知道又来了一批跟衙役作对,还明显有着巨大势力的好人,王江如同看到了希望一般,扶着桌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道:“我知道……是北边、北边的一个院子,我……我、我,能带路。”

    白衣妇女看王江一眼,目光凶戾地挥了挥手:“去个人扶他,让他指路!”

    王江便踉跄地往外走,宁忌在一边搀住他,口中道:“要拿个担架!拆个门板啊!”但这片刻间无人理会他,甚至于心急如焚的王江此时都没有停下脚步。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的从客栈出来,沿着县城里的道路一路前行。王江脚下的步伐踉跄,蹭得宁忌的身上都是血,他战场上见惯了这些倒也没什么所谓,只是担心先前的药物又要透支这中年卖艺人的生命力。

    过得一阵,众人的步伐抵达了县城北边的一处小院。这看来便是王江逃出来的地方,门口甚至还有一名衙役在放风,眼见着这队人马过来,开门便朝院子里跑。那白衣女子道:“给我围起来,见人就打!让徐东给我滚出来!动手!”

    她的号令发得散碎而无章法,但身边的手下已经行动起来,有人轰然破门,有人护着这妇女首先朝院子里进去,也有人往后门方向堵人。这边四名衙役颇为为难,在后方喊着:“嫂夫人不能啊……”跟随进去。

    宁忌搀着王江进了那院子时,前前后后已经有人开始砸房子、打人,一个大嗓门从院落里的侧屋传出来:“谁敢!”

    白衣妇女喊道:“我敢!徐东你敢背着我玩女人!”

    “什么玩女人,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从侧屋里出来的是一名身材魁梧样貌凶悍的男人,他从那里走出来,扫视四周,吼道:“都给我停手!”但没人停手,白衣妇女冲上去一巴掌打在他头上:“徐东你该死!”

    “说了没有!”这捕头徐东的声音雄壮威严,那女人又是一巴掌,打歪了他的帽子。

    “那是人犯!”徐东吼道。女人又是一巴掌。

    “谁都不许乱来,我说了!”

    妇女跳起来又是一巴掌。

    “这是她勾引我的!”

    妇女接着又是一巴掌。那徐东一巴掌一巴掌的挨着,却也并不反抗,只是大吼,周围已经哐哐哐哐的打砸成一片。王江挣扎着往前,几名书生也看着这荒谬的一幕,想要上前,却被拦住了。宁忌已经放开王江,朝着前方过去,一名青壮男子伸手要拦他,他身形一矮,转眼间已经走到内院,朝徐东身后的房间跑过去。

    徐东还在大吼,那妇女一边打人,一边打一边用听不懂的方言谩骂、指责,然后拉着徐东的耳朵往房间里走,口中可能是说了关于“狐媚子”的什么话,徐东仍然重复:“她勾引我的!”

    女人拖着这徐捕头进了房间,此时宁忌已经跟进来了,那妇女似乎想要将“狐媚子”打一顿,但看见房间里的景象,皱着眉头还是停了下来。宁忌便从两人身边过去,此时的房间里充斥着血腥气和臭气,王秀娘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身上不仅有血,还有便溺之物的痕迹。

    宁忌蹲下来,看她衣衫破损到只剩下一半,眼角、嘴角、脸颊都被打肿了,脸上有粪便的痕迹。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厮打的那对夫妻,戾气就快压不住,那王秀娘似乎感觉到动静,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辨认着眼前的人。

    “秀娘姐。”宁忌握住她的手。

    “陆……小龙啊。”王秀娘虚弱地说了一声,然后笑了笑,“没事……姐、姐很机智,没有……没有被他……得逞……”

    “你怎么……”宁忌皱着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别摸我的手……臭……”女人将手尽力拿出来,将上头臭臭的东西,抹在自己身上,虚弱的笑。

    宁忌艰难地沉默了一瞬,然后咬着牙笑起来:“没事就好……陆大哥他……担心你,我带你见他。”

    他将王秀娘从地上抱起来,朝着门外走去,这个时候他全然没将正在厮打的夫妻看在眼里,心中已经做好了谁在这个时候动手拦就当场剐了他的想法,就那样走了过去。

    这对夫妻也愣了愣,徐东大吼:“她是要犯!我是在审她!”

    妇女跳起来打他的头:“审她!审她!”

    “我不跟你说,你个泼妇!”

    妇人踢他屁股,又打他的头:“泼妇——”

    “你就是泼妇!”两人走出房间,徐东又吼:“不许砸了!”

    这边宁忌将王秀娘抱了出来,到了王江身边,王江跪在女儿身边哭,范恒等人义愤填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通山县没有王法了!”

    “这等事情,你们要给一个交代!”

    那徐东仍在吼:“今天谁跟我徐东过不去,我记住你们!”随后看到了这边的王江等人,他伸出手指,指着众人,走向这边:“原来是你们啊!”他此时头发被打得凌乱,妇女在后方继续打,又揪他的耳朵,他的面目狰狞,盯着王江,随后又盯陆文柯、范恒等人。

    “我记住你们!”

    妇人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上,他一字一顿地说着,然后分开两根手指,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这边,双目赤红,口中都是唾沫。

    “我!记!住!你!们!了!”

    “这边还有王法吗?我等必去县衙告你!”范恒吼道。

    那妇人哭喊,大骂,然后揪着丈夫徐东的耳朵,大喊道:“把这些人给我赶出去啊——”这话却是向着王江父女、范恒、宁忌等人喊的。

    她带来的一帮青壮中便分出人来,开始劝说和推搡众人离开,院子里妇人继续殴打丈夫,又嫌这些外人走得太慢,拎着丈夫的耳朵歇斯底里的大喊道:“滚蛋!滚蛋!让这些东西快滚啊——”

    朝这边过来的青壮终于多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宁忌的袖间有手术刀的锋芒滑出,但看看范恒、陆文柯与其他人,终于还是将小刀收了起来,随着众人自这处院子里出去了。

    ……

    众人都没吃午饭,回到客栈当中,宁忌给王江父女做了伤势包扎的处理,范恒等人则去到衙门那边打探情况,准备告状,讨回一个公道。

    包扎完毕后,伤情复杂也不知道会不会出大事的王江已经昏睡过去。王秀娘受到的是各种皮外伤,身体倒没有大碍,但精神不振,说要在房间里休息,不愿意见人。

    她正值青春洋溢的年纪,这两个月时间与陆文柯之间有了感情的牵扯,女为悦己者容,平素的打扮便更显得漂亮起来。谁知道这次出去卖艺,便被那捕头盯上了,料定这等卖艺之人没什么跟脚,便抓了想要用强,王秀娘在紧急之时将屎尿抹在自己身上,虽被那恼羞成怒的徐捕头打得够呛,却保住了贞洁。但这件事情过后,陆文柯又会是怎样的想法,却是难说得紧了。

    宁忌暂时还想不到这些事情,他觉得王秀娘非常勇敢,反倒是陆文柯,回来之后有些阴晴不定。但这也不是眼下的要紧事。

    包扎好父女俩不久,范恒、陈俊生从外头回来了,众人坐在房间里交换情报,目光与言语俱都显得复杂。

    “……这徐东说是本地衙门的总捕,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能治他的人还是有许多。但问题在于他那妻子李小箐,这女人是李若缺的女儿,李彦锋的妹妹,当年嫁给徐东之时,李家尚算不得大户,可如今……尤其是金兵兵祸过去之后,李家在此地,那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了……”

    “……我们使了些钱,愿意开口的都是告诉我们,这官司不能打。徐东与李小箐如何,那都是他们的家事,可若咱们非要为这事告那徐东……衙门恐怕进不去,有人甚至说,要走都难。”

    “……那莫非便不告了?”

    “……那就去告啊。”

    众人的话语说到这里,此时俱都为难,如此商议了一阵,有人道:“看陆兄的意思?”

    陆文柯双手握拳,目光通红:“我能有什么意思。”

    众人见他这等状况,便也难以多说了。

    下午过半,庭院之中秋风吹起来,天开始转阴,之后客栈的主人过来传讯,道有大人物来了,要与他们见面。

    众人去到客栈大堂,出现在那里的是一名穿着长衫的中年人,看来像是读书人,身上又带着几分江湖气,脸上有刀疤的豁口。他与众人通传姓名:“我是李家的管事,姓吴,口天吴。”

    “吴管事可是来解决今日的事情的?”范恒道。

    “算是。”那吴管事点了点头,然后伸手示意众人坐下,自己在桌子前首先落座了,身边的下人便过来倒了一杯茶水。

    “诸位都是读书人罢。”那吴管事自顾自地开了口,“读书人好,我听说读书人懂事,会办事。今日我家小姐与徐总捕的事情,原本也是可以好好解决得,但是听说,当中有人,出言不逊。”

    “……出言不逊?”范恒、陈俊生等人蹙起眉头,陆文柯目光又涨红了。宁忌坐在一边看着。

    “今日发生的事情,是李家的家事,至于那对父女,他们有通敌的嫌疑,有人告他们……当然如今这件事,可以过去了,但是你们今天在那边乱喊,就不太讲究……我听说,你们又跑到衙门那边去送钱,说官司要打到底,要不依不饶,这件事情传到我家小姐耳朵里了……”

    “我家小姐才遇上这样的糟心事,正心烦呢,你们就也在这里添乱。还读书人,不懂做事。”他顿了顿,喝一口茶:“所以我家小姐说,这些人啊,就不要待在通山了,免得搞出什么事情来……所以你们,现在就走,天黑前,就得走。”

    “唉。”伸手入怀,掏出几锭银子放在了桌子上,那吴管事叹了一口气:“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呢……”

第一〇三九章 欢聚须无定 回首竟蓦然(下)

    “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呢……”

    秋风抚动,客栈的外头皆是阴云,方桌之上的银锭刺眼。那吴管事的叹息当中,坐在这边的范恒等人都有巨大的火气。

    他们生在江南,家境都还不错,过去饱读诗书,女真南下之后,虽说天下板荡,但有些事情,终究只发生在最极端的地方。另一方面,女真人野蛮好杀,兵锋所至之处民不聊生是可以理解的,包括他们这次去到西南,也做好了见识某些极端状况的心理准备,谁知道这样的事情在西南没有发生,在戴梦微的地盘上也没有见到,到了这边,在这小小县城的寒酸客栈当中,突然砸在头上了。

    他们这半天时间心情几起几落,这一刻那吴管事摆出银两,后方跟随他过来的五名青壮一字排开,范恒等人心中有火,一时间却还没有人出面说话。

    吴管事望望众人,随后推开凳子,站了起来。

    “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吗?”

    “……嗯?”

    这吴管事正要转身,却听得并不服气的说话声从几名书生后方响起来,说话的是原本坐得有些远的一名少年人。只听那少年一字一顿地说道:

    “今天是你们李家的人,欺男霸女,秀娘姐父女……被你们打成那个样子,她差点被毁了清白。他们……没招你们惹你们吧……”

    吴管事目光阴沉,望定了那少年。

    “你们两口子吵架,女的要砸男的院子,我们只是过去,把没有惹事的秀娘姐救出来。你家姑爷就为了这种事情,要记住我们?他是通山县的捕头还是占山的土匪?”

    “嗯?”

    吴管事目光凶戾,但对方似乎没有看到。

    “欺男霸女的人,怪受害人反抗?我们过去什么话都没说,说要记住我们?你们两口子吵架,秀娘姐差点被打死了,你们嫌他们碍眼?我们就说两句还有王法吗的话,就成了我们乱说话?你们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通山县的李家,是这么做事的吗?”

    少年起身质询,一字一顿地说到这里,那吴管事倒是被气得笑了,他露出森森的牙齿,看看一众书生。其中一名书生害怕这边众人行凶,起身拦住似乎有了火气的少年人? 道:“小龙……”

    众人这一路过来,眼前这少年身为大夫,脾气一向和善,但相处久了,也就知道他喜好武艺,热衷打听江湖事情? 还想着去江宁看接下来便要举行的英雄大会。这样的脾性当然并不出奇? 哪个少年人心里没有几分锐气呢?但眼下这等场合,君子立于危墙,若由得少年人发挥? 显然自己这边难有什么好结果。

    “这孩子是你们谁的?”那吴管事环顾众人? “看起来,我的话,还是没有说清楚啊? 也好。”

    他说着? 转身从后方青壮手中接过一把长刀? 连刀带鞘,按在了桌子上? 伸手点了点:“选吧。”他看了看范恒等人? 再看看稍远一点的少年,露出牙齿,“小朋友,选一个吧。”

    对面少年看着他,微微蹙眉,偏了偏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但一时间没能说出来。众书生之中最有见地的陈俊生,已经过去将他护在了身后:“好了,小龙,这事你别多想。”

    “我……”

    宁忌语调复杂,但终于,没有继续说话。

    “小龙年轻人火气大,但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桌子这边范恒起身,缓缓说道,“通山县李家乃是高门大户,不是山间土匪,持家办事,自然要讲礼义廉耻,你们今日的事情,没有道理。日后别人说起李家,也会说你们不讲道理,自古以来,没有人的家业是这样做大的。”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也拿捏了分寸,可以说是颇为得体了。对面的吴管事笑了笑:“这样说起来,你是在提醒我,不要放你们走喽?”

    范恒嘴唇动了动,没能回答。

    “礼义廉耻。”那吴管事冷笑道,“夸你们几句,你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靠礼义廉耻,你们把金狗怎么样了?靠礼义廉耻,咱们县城怎么被烧掉了?读书人……平时苛捐杂税有你们,打仗的时候一个个跪的比谁都快,西南那边那位说要灭了你们儒家,你们有种跟他干吗?金狗打过来时,是谁把乡里乡亲撤到山里去的,是我跟着咱们李爷办的事!”

    “读了几本破书,讲些没着没调的大道理,你们抵个屁用。今天咱就把话在这里说明白,你吴爷我,平素最瞧不起你们这些读破书的,就知道叽叽歪歪,做事的时候没个卵用。想讲道理是吧?我看你们都是在外头跑过的,今日的事情,我们家姑爷已经记住你们了,摆明要弄你们,我家小姐让你们滚蛋,是欺负你们吗?不识好歹……那是我们家小姐心善!”

    “我们家小姐心善,吴爷我可没那么心善,叽叽歪歪惹毛了老子,看你们走得出通山的地界!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气,别不服气,我告诉你们这些没脑子的,时代变了。我们家李爷说了,治世才看圣贤书,乱世只看刀与枪,如今皇帝都没了,天下割据,你们想论理——这就是理!”

    他声音洪亮,占了“道理”,愈发铿锵。话说到这里,一撩长衫的下摆,脚尖一挑,已经将身前长凳挑了起来。随后身体呼啸疾旋,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坚硬的长凳被他一个转身摆腿断碎成两截,断裂的凳子飞散出去,打烂了店里的一些瓶瓶罐罐。

    在最前方的范恒被吓得坐倒在凳子上。

    吴管事先前一身长衫,众人还以为他也是读书人,到得这一脚扫出,效果委实漂亮,才知道他原来也是身怀绝艺的武林高手。眼见着大堂内书生一个个脸色发白,他本身也颇为得意,衣袖一扫,缓缓将长腿放下。

    “要讲道理,这里也有道理……”他缓缓道,“通山县城内几家客栈,与我李家都有关系,李家说不让你们住,你们今晚便住不下来……好言说尽,你们听不听都行。过了今晚,明天没路走。”

    说着甩了甩袖子,带着众人从这客栈中离开了,出门之后,依稀便听得一种青壮的恭维:“吴爷这一脚,真厉害。”

    “了不起……”

    “嘿嘿,哪里哪里……”

    ……

    客栈内众书生眼见那一脚惊人的效果,脸色红红白白的安静了好一阵。只有宁忌看着那凳子被踢坏后对方心满意足扬长而去的情况,耷拉着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

    躲在里头的掌柜此时出来看了看情况,眼见大堂东西被砸破,也有些为难,环顾众人道:“惹不起的,走吧。诸位先生再要住,小店也不敢收留了。”他说着叹一口气,摇摇头又返回去。

    “怎么办?”其中有人开了口。

    陆文柯声音沙哑地说道:“这真就没有王法了么!”

    “诸位都看到了啊。”

    “或许……县太爷那边不是这样的呢?”陆文柯道,“即便……他李家权势再大,为官之人又岂会让一介武夫在这里说了算?我们毕竟没试过……”

    他似乎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此时说着不甘的话,陈俊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

    “我……我还是觉得……”陆文柯的红眼睛看向众人,看向年纪最大的范恒,似乎想要获得一些支持或者认同。话语还没说完,通往后院的门口那边传来动静,女人虚弱的声音响起来。

    “各位……”众人回头一看,却见出现在那门边的,赫然便是先前才受过伤的王秀娘,她此时脸上打着补丁,眼睛里有泪水流出来,扶着门框过来:“各位……各位先生,咱们……还是走吧……”

    “秀娘你这是……”

    范恒这边话音未落,王秀娘进到门里,在那里跪下了:“我等父女……一路之上,多赖各位先生照顾,也是如此,实在不敢再多拖累各位先生……”她作势便要磕头,宁忌已经过去搀住她,只听她哭道:“秀娘自幼……跟爹爹行走江湖,原本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通山李家家大势大,诸位先生即便有心帮秀娘,也实在不该此时与他硬碰硬……”

    “秀娘想离开这里……诸位先生,我们走吧……我怕……”

    她被宁忌搀着,话语哽咽,眼眶之中泪水涌出,就那样恳求着大堂内的众人。她的目光看起来像是在瞧所有人,但更多的还是落在了陆文柯身上。陆文柯坐在远处,目光通红,但到得此时,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的拳头砰的打在柱子上,以显示自己的痛心疾首。有人叹息,有人沉默。陆文柯说了几次:“或许告官有用呢……”但终于都没有把话说完。

    天色阴下来了。

    众人收拾起行李,雇了马车,拖上了王江、王秀娘父女,赶在傍晚之前离开客栈,出了城门。

    一路之上,都没有人说太多的话。他们心中都知道,自己一行人是灰溜溜的从这里逃开了,形势比人强,逃开固然没什么问题,但多多少少的屈辱还是存在的。并且在逃开之前,甚至是王秀娘用“我怕”给了大家顺水推舟的借口。

    宁忌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在所有人当中,他的神色最为平静,收拾行李包裹时也最为自然。众人以为他这样年纪的孩子将火气憋在心里,但这种情况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导,最后只是范恒在路上跟他说了半句话:“读书人有读书人的用处,学武有学武的用处……只是这世道……唉……”

    宁忌点头:“嗯,我知道的。”

    范恒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但他也没办法说更多的道理来开导这小孩子了。

    天色入夜,他们才在通山县外十里左右的小集市上住下,吃过简单的晚饭,时间已经不早了。宁忌给仍旧昏迷的王江检查了一下身体,对于这中年男人能不能好起来,他暂时并没有更多的办法,再看王秀娘的伤势时,王秀娘只是在房间里以泪洗面。

    她与陆文柯的关系并未确定,这一路上陆文柯神色愤懑,却并没有多主动地过来关心她。事实上她心中明白,这场原本就是她高攀的姻缘很可能已经没有下文了。陆文柯青春正盛,满嘴的“大有可为”,可是在通山这样的小地方,终究遭受了巨大的屈辱,即便他还愿意娶她,将来每次见到她,难免也要想起今天的无能为力——这本就是男人最无法忍受的一种屈辱。

    “……明天早上王叔若是能醒过来,那就是好事,不过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接下来几天不能赶路了,我这里准备了几个药方……这里头的两个方子,是给王叔长期调养身体的,他练的硬气功有问题,老了身体哪里都会痛,这两个方子可以帮帮他……”

    “小龙,谢谢你。”

    “嗯。”

    宁忌点了点头,受了她这句道谢。

    离开房间后,红着眼睛的陆文柯过来向他询问王秀娘的身体状况,宁忌大概回答了一下,他觉得狗男女还是相互关心的。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时间过了子夜,是宁忌的十五岁生日,在场的众人其实都不知道这件事。先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令得众人心事重重,大家在一个大房间里熬了许久才陆续睡去,待到凌晨时分,范恒起身上茅房时,才发现房间里已经少了一个人,他点起油灯,与众人一道寻找:“小龙哪去了?”

    此时,那位小医生龙傲天已经不见了。

    随后也明白过来:“他这等年轻的少年人,大概是……不愿意再跟我们同行了吧……”

    **************

    宁忌离开客栈,背着行囊朝通山县方向走去,时间是晚上,但对他而言,与白天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行走起来与游山玩水类似。

    与这帮书生一路同行,终究是要分开的。这也很好,尤其是发生在生日这一天,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与范恒等人想象的不一样,他并不觉得从通山县离开是什么屈辱的决定。人遇上事情,重要的是有解决得能力,书生遇上流氓,当然得先走开,以后叫了人再来讨回场子,习武的人就能有另外的解决办法,这叫具体事例具体分析。华夏军的训练当中讲究血勇,却也最忌没头没脑的瞎干。

    把这些人送走,然后自己回去,找那个吴管事好好谈一谈,这就是很合理的做法了。

    那傻瓜傻不拉几地踢断了一张凳子……

    他几乎要被对方的身手震惊了……

    如果是一群华夏军的战友在,说不定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鼓掌,然后夸他了不起……

    这就该回去夸夸他……

    他心中这样想着,离开小集市不远,便遇上了几名夜行人……

第一〇四〇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一)

    时间早已过了子时,缺了一口的月亮挂在西边的天上,安静地洒下它的光芒。

    薄薄的银色光辉并没有提供多少能见度,六名夜行人沿着官道的一侧前行,衣服都是黑色,步伐倒是颇为光明正大。因为这个时候走路的人实在太少了,宁忌多看了几眼,对其中两人的身形步伐,便有了熟悉的感觉。他躲在路边的树后,偷偷看了一阵。

    两个……至少其中一个人,白日里跟随着那吴管事到过客栈。当时已经有了打人的心情,因此宁忌首先辨认的便是这些人的下盘功夫稳不稳,力量基础如何。短短片刻间能够判断的东西不多,但也大致记住了一两个人的步伐和身体特征。

    这个时候……往这个方向走?

    乍然意识到某个可能性时,宁忌的心情错愕到几乎震惊,待到六人说着话走过去,他才微微摇了摇头,一路跟上。

    结伴前行的六人身上都带有长刀、弓箭等兵器,衣服虽是黑色,款式却并非鬼祟的夜行衣,而是白日里也能见人的短打装扮。夜里的城外道路并不适合马匹奔驰,六人或许是因此并未骑马。一面前行,他们一面在用本地的方言说着些关于小姑娘、小寡妇的家长里短,宁忌能听懂一部分,由于内容太过低俗乡土,听起来便不像是什么绿林故事里的感觉,反倒像是一些农户私下无人时低俗的扯淡。

    夜风之中隐约还能闻到几人身上淡淡的酒味。

    宁忌心中的情绪有些混乱,火气上来了,旋又下去。

    过去一天的时间都让他觉得愤怒,一如他在那吴管事面前质问的那样,姓徐的总捕头欺男霸女,不仅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还敢向自己这边做出威胁“我记住你们了”。他的妻子为丈夫找女人而愤怒,但眼见着秀娘姐、王叔那样的惨状,实际上却没有丝毫的动容,甚至觉得自己这些人的喊冤搅得她心情不好,大喊着“将他们赶走”。

    事情发生的当时尚且可以说她被怒气冲昏头脑,但随后那姓吴的过来……面对着有可能被毁掉一辈子的秀娘姐和自己这些人,居然还能趾高气扬地说“你们今天就得走”。

    做错了事情难道一个歉都不能道吗?

    当然,如今是打仗的时候了,一些这样蛮横的人有了权力,也无话可说。即便在华夏军中,也会有一些不太讲道理,说不太通的人,常常无理也要辩三分。可是……打了人,差点打死了? 也差点将女人强暴了? 回过头来将人赶走,晚上又再派了人出来,这是干什么呢?

    赶尽杀绝?

    这些人……就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

    他带着这样的怒气一路跟随? 但随后,怒气又渐渐转低。走在后方的其中一人以前很显然是猎户? 口口声声的就是一点家长里短,中间一人看来憨厚,身材魁梧但并没有武艺的基础? 步伐看起来是种惯了田地的? 说话的嗓音也显得憨憨的? 六人大概简单操练过一些军阵? 其中三人练过武,一人有简单的内家功痕迹? 步伐稍微稳一些,但只看说话的声音,也只像个简单的乡下农民。

    最重要的是……做这种行动之前不能喝酒啊!

    宁忌在心中呐喊。

    由于六人的说话之中并没有提起他们此行的目的,因此宁忌一时间难以判断他们过去便是为了杀人灭口这种事情——毕竟这件事情实在太凶恶了,即便是稍有良知的人,恐怕也无法做得出来。自己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到了县城也没得罪谁,王江父女更没有得罪谁,如今被弄成这样,又被赶走了,他们怎么可能还做出更多的事情来呢?

    话本小说里有过这样的故事,但眼前的一切,与话本小说里的坏人、侠客,都搭不上关系。

    如此前行一阵,宁忌想了想,拿了几块石头,在路边的山林里弄出动静来。

    路边六人听到细碎的响动,都停了下来。

    “谁——”

    当先一人在路边大喊,他们先前走路还显得大摇大摆,但这一刻对于路边可能有人,却格外警惕起来。

    林子里自然没有回答,随后响起奇异的、呜咽的风声,犹如狼嚎,但听起来,又显得过于遥远,因此失真。

    “什、什么人……”

    “去看看……”

    “滚出来!”

    几人相互望望,随后一阵大呼小叫,有人冲进林子巡视一番,但这片林子很小,转眼间穿行了几遍,什么也没有发现。风声渐渐停了下来,天空高挂着月光,林影隀隀,万籁俱静。

    六人巡视几遍无果,在路边相聚,商议一番,有人道:“不会是鬼吧?”

    “胡说,世界上哪里有鬼!”为首那人骂了一句,“就是风,看你们这德性。”

    如此折腾一番,众人一时间倒是没有了聊小姑娘、小寡妇的心思,转身继续前行。其中一人道:“你们说,那帮读书人,真的就待在汤家集吗?”

    众人朝前走路,一时间没人回答,如此沉默了片刻,才有人仿佛为打破尴尬开口:“出山往南就这么一条路,不待在汤家集能待在哪?”

    又是片刻沉默。

    “他们得罪人了,不会走远一点啊?就这么不懂事?”

    沉默。

    “别忘了,他们马车上还有伤员呢,赶不得路。干嘛,你孬了?”

    “谁孬呢?老子哪次动手孬过。就是觉得,这帮读书的死脑子,也太不懂人情世故……”

    “读书读傻气了,就这样。”

    “……讲起来,吴爷今天在店子里头踢的那一脚,可真叫一个漂亮。”

    “那是,你们这些小年青不懂,把凳子踢飞,很简单,但是踢起来,再在前头一脚扫断,那可真见功夫……我港给你们听哈,那是因为凳子在空中,根本借不到力……更加莫港那个凳子本来就硬……”

    “哈哈,当时那帮读书的,那个脸都吓白了……”

    “还说要去告官,终究是没有告嘛。”

    “还是懂事的。”

    “……说起来,也是咱们吴爷最瞧不上这些读书的,你看哈,要他们天黑前走,也是有讲究的……你天黑前出城往南,一准是住到汤家集,汤牛儿的屋里嘛,汤牛儿是什么人,我们打个招呼,什么事情不好说嘛。唉,这些读书人啊,出城的路线都被算到,动他们也就简单了嘛。”

    “那如果他们不在……”

    “他们不在,就算他们聪明,我们往前头追一截,就回去。如果在,等他们出了汤家集,把事情一做,银子分一分,也算是个事情了。吴爷说得对啊,这些读书人,得罪已经得罪了,与其让他们在外头乱港,不如做了,一了百了……他们身上有钱,有些人看起来还有家世,结了梁子斩草不除根,是江湖大忌的……”

    “他们有多少银子啊?”

    “我看不少,做了事情分一分,你娶一门小妾,我看有余,说不定徐爷还要分我们一点奖赏……”

    “姑爷跟小姐可是闹翻了……”

    “一夜夫妻百夜恩,床头打架床尾和嘛,你还是年轻,见事少,你别看徐爷这个人有点小毛病,做起事来,那还是很凶狠的……你可别落在他的手上……”

    似乎是为了对抗夜色中的寂静,这些人说起事情来,抑扬顿挫,头头是道。他们的步伐土里土气的,话语土里土气的,身上的穿着也土里土气,但口中说着的,便确确实实是关于杀人的事情。

    世间的事情真是奇妙。

    宁忌过去在华夏军中,也见过众人说起杀人时的神态,他们那个时候讲的是如何杀敌人,如何杀女真人,几乎用上了自己所能知道的一切手段,说起来时冷静之中都带着谨慎,因为杀人的同时,也要顾及到自己人会受到的伤害。

    但世上也有这样的人,平素可能过着看似一般人的生活,他们没有经过太多的训练,他们以前种地、打猎,聚在一起猥琐地聊女人,有的人看起来憨厚。他们在这一刻,便也这样无所谓地谈论杀人,仿佛谁都不会受到伤害一般,兴高采烈。

    宁忌的目光阴沉,从后方跟随上来,他没有再隐匿身形,已经直立起来,走过树后,跨过草丛。这时候月亮在天上走,地上有人的淡淡的影子,夜风呜咽着。走在最后方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不对,他朝着旁边看了一眼,背着包袱的少年人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

    “哎……”

    他没能反应过来,走在倒数第二的猎户听到了他的声音,一旁,少年的身影冲了过来,夜空中发出“咔”的一声爆响,走在最后那人的身体折在地上,他的一条腿被少年从侧面一脚踩了下去,这一条踩断了他的小腿,他倒下时还没能发出惨叫。

    走在倒数第二、背后背着长弓、腰间挎着刀的猎户也没能做出反应,因为少年在踩断那条小腿后直接逼近了他,左手一把抓住了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猎户的后颈,猛烈的一拳伴随着他的前进轰在了对方的肚子上,那一瞬间,猎户只觉得从前胸到背后都被打穿了一般,有什么东西从嘴里喷出来,他所有的内脏都像是碎了,又像是搅在了一起。

    “什么人……”

    说话声、惨叫声这才乍然想起,突然从黑暗中冲过来的身影像是一辆坦克车,他一拳轰在猎户的胸腹之间,身体还在前进,双手抓住了猎户腰上的长刀刀鞘。

    倒数第三人回过头来,回手拔刀,那黑影已经抽起猎户腰间的带鞘长刀,挥在空中。这人拔刀而出,那挥在空中得刀鞘猛地一记力劈华山,随着身影的前行,全力地砸在了这人膝盖上。

    他的膝盖骨当时便碎了,举着刀,踉跄后跳。

    少年分开人群,以暴烈的手段,逼近所有人。

第一〇四一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二)

    寂寥的月色下,突然出现的少年身影犹如猛兽般长驱直进。
    仿佛是为了平息心中陡然升起的怒火,他的拳脚刚猛而暴烈,前行的步伐看起来不快,但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最后那人的小腿被一脚生生踩断,走在倒数第二的猎户身体就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打在空中颤了一颤,倒数第三人连忙拔刀,他也已经抄起猎户腰上的长刀,连刀带鞘砸了下去。
    这人长刀挥在空中,膝盖骨已经碎了,踉跄后跳,而那少年的步伐还在前进。
    此时他面对的已经是那身材魁梧看起来憨憨的农民。这人身形骨节粗大,看似憨厚,实际上显然也已经是这帮打手中的“老人”,他一只手下意识的试图扶住正单腿后跳的同伴,另一只手朝着来袭的敌人抓了出去。
    他伸手,前进的少年放开长刀刀鞘,也伸出左手,直接握住了对方两根手指,猛地下压。这身材魁梧的壮汉牙关陡然咬紧,他的身体坚持了一个瞬间,然后膝盖一折嘭的跪到了地上,此时他的右手手掌、食指、中指都被压得向后扭曲起来,他的左手身上来要掰开对方的手,然而少年已经走近了,咔的一声,生生折断了他的手指,他张开嘴才要大叫,那折断他手指后顺势上推的左手嘭的打在了他的下巴上,牙关砰然咬合,有鲜血从嘴角飚出来。
    先前被打碎膝盖的那人此时甚至还未倒地,少年左手抓住魁梧壮汉的手指,一压、一折、一推,出手皆是刚猛无比,那壮汉的粗大的指节在他手中俨如枯柴般断得清脆。此时那壮汉跪在地上,身形后仰,口中的惨叫被刚才下巴上的一推砸断在口腔当中,少年的左手则扬上天空,右手在空中与左手一合,握成一只重锤,照着壮汉的面孔,猛地砸下。
    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反关节的力量,那壮汉身体撞在地上,碎石横飞,身体扭曲。
    碎了膝盖的那人摔落地面,手中的长刀都被吓得掉开了。
    些微的月光下,这突然出现的身影张开双手,舒展着双臂。
    同行的六人甚至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已经有四人倒在了暴烈的手段之下,此时看那身影的双手朝外撑开,舒展的姿态简直不似人间生物。他只舒展了这一刻,然后继续举步逼近而来。
    此时有人叫道:“你是……他是白日那……”
    为首那有些功夫的领头者双手拔刀,“啊——”的狂喝当中,猛扑过来,一刀斩下。呼啸的一刀从少年的身侧落地,少年已经逼近过来,一只手按上他握刀的手腕,他“啊啊啊啊——”的挣扎两下,手腕上便是一软,他没感觉到痛,却已经没有了握刀的力气,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伤了。
    长刀落地,为首这汉子挥拳便打,但更为刚猛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小腹上,肚子上砰砰中了两拳,左边下颌又是一拳,接着肚子上又是两拳,感觉到下颌上再中两拳时,他已经倒在了官道边的斜坡上,尘土四溅。
    剩下的一个人,已经在黑暗中朝着远处跑去。
    这杀来的身影回过头,走到在地上挣扎的猎户身边,朝他头上又踢了一脚,然后俯身拿起他后背的长弓,取了三支箭,照着远处射去。逃跑的那人双腿中箭,然后身上又中了第三箭,倒在微茫的月色当中。
    惨叫声、哀嚎声在月光下响,倒下的众人或者翻滚、或者扭动,像是在黑暗中乱拱的蛆。唯一站立的身影在路边看了看,然后缓缓的走向远处,他走到那中箭之后仍在地上爬行的汉子身边,过得一阵,拖着他的一只脚,将他沿着官道,拖回来了。扔在众人当中。
    夜空之中落下来的,只有冷冽的月光。
    除了那逃跑的一人先前认出了黑影的身份,其他人直到此刻才能够稍稍看清楚对方大概的身形模样,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人,背着一个包袱,此刻却俨然是将食物抓回了洞里的妖怪,用冷漠的目光审视着他们。
    夜风中,他甚至已经哼起奇怪的旋律,众人都听不懂他哼的是什么。
    “天晴朗,那花儿朵朵绽放……池塘边榕树下煮着一只小青蛙……我已经长大了,别再叫我小朋友……嗯嗯嗯,小青蛙,青蛙一个人在家……”
    他点清楚了所有人,站在那路边,有些不想说话,就那样在黑暗的路边兀自站着,如此哼完了喜欢的儿歌,又过了好一阵,方才回过头来开口。
    “谁派你们来的?不是第一次了吧?”
    众人或呻吟或哀嚎,有人哭道:“大王……”
    “我已经听到了,不说也没关系。”
    他如此顿了顿。
    “不说就死在这里。”
    华夏军的军规森严,在对待俘虏这件事上,为了保持自己这边的人性,通常不会虐待俘虏,宁忌也没有学过拷问的技巧。而在瓜姨那边的教导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些人过来杀人,死在这里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他并不打算费太多的功夫。
    ……
    与六名俘虏进行了非常友好的交流。
    受到宁忌坦率态度的感染,被打伤的六人也以非常诚恳的态度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通山李家做过的各类事情。
    在女真人杀来的乱世背景下,一个习武家族的发家史,比想象中的更加简单粗暴。按照几个人的说法,女真第四次南下之前,李家已经仗着大光明教的关系积累了一些家当,但比起通山附近的老乡绅、士族家庭而言,仍旧有不少的差距。
    然后女真人一支队伍杀到通山,通山的官员、士人软弱无能,多数选择了向女真人下跪。但李彦锋抓住了机会,他带动和鼓舞身边的乡民迁去附近山中躲避,由于他身怀武力,在当时得到了大规模的响应,当时甚至与部分当权的士族产生了冲突。
    当时下跪投降的士族们以为会得到女真人的支持,但事实上通山是个小地方,前来这边的女真人只想搜刮一番扬长而去,由于李彦锋的从中作梗,通山县没能拿出多少“买命钱”,这支女真队伍于是抄了附近几个大户的家,一把火烧了通山县城,却并没有跑到山中去追缴更多的东西。
    从山中出来之后,李彦锋便成了通山县的实际控制人——甚至当初跟他进山的一些士人家族,此后也都被李彦锋吞了家产——由于他在当时有领导抗金的名头,因此很顺利地投靠到了刘光世的麾下,此后拉拢各种人手、修筑邬堡、排除异己,试图将李家营造成犹如当年天南霸刀一般的武学大族。
    在抗金的名义之下,李家在通山横行无忌,做过的事情自然不少,譬如刘光世要与北边开战,在通山一带征兵抓丁,这主要当然是李家帮忙做的;与此同时,李家在当地搜刮民财,搜罗大量金钱、铁器,这也是因为要跟西南的华夏军做生意,刘光世那边硬压下来的任务。也就是说,李家在这边虽然有诸多作恶,但搜刮到的东西,主要已经运到“狗日的”西南去了。
    被打得很惨的六个人认为:这都是西南华夏军的错。
    而且说起来,李家跟西南那位大魔头是有仇的,当年李彦锋的父亲李若缺便是被大魔头杀掉的,因此李彦锋与西南之人向来不共戴天,但为了徐徐图之将来报仇,他一方面学着霸刀庄的办法,蓄养私兵,另一方面还要帮忙搜刮民脂民膏供养西南,平心而论,当然是很不情愿的,但刘光世要这样,也只能做下去。
    这样的表述,听得宁忌的心情稍稍有些复杂。他有些想笑,但由于场景比较严肃,所有忍住了。
    与此同时,为了排除异己,李家在当地横行杀人,是可以坐实的事情,甚至于李家邬堡当中也设有私牢,专门关押着当地与李家作对的一些人,慢慢折磨。但在交代这些事情的同时,面对生命威胁的六人也表示,李家虽然小节有错,至少大节不亏啊,他是抗金的啊,本地的士人都不抗金,就他抗金,还能怎么办呢?
    说到后来,或许是死亡的威胁渐渐变淡,为首那人甚至试图跪在地上替李家求饶,说:“义士一行既然无事,这就从通山离开吧,又何必非要与李家作对呢,若是李家倒了,通山百姓何辜。李家是抗金的,大节是无愧的啊……”
    天色渐渐变得极暗,夜风变得冷,云将月光都笼罩了起来,天将亮的前一刻了,宁忌将六人拖到附近的林子里绑起来,将每个人都打断了一条腿——这些人恃强杀人,原本全都杀掉也是无所谓的,但既然都好好坦白了,那就去掉他们的力量,让他们将来连普通人都不如,再去研究该怎么活着,宁忌觉得,这应该是很合理的处罚。毕竟他们说了,这是乱世。
    对于李家、以及派他们出来斩草除根的那位吴管事,宁忌当然是愤怒的——虽然这主观的愤怒在听到通山与西南的瓜葛后变得淡了一些,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去做。眼前的几个人将“大节”的事情说得很重要,道理似乎也很复杂,可这种扯淡的道理,在西南并不是什么复杂的课题。
    儒生抗金不力,流氓抗金,那么流氓就是个好人了吗?宁忌对此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而且,现在抗金的局面也已经不迫切了,金人西南一败,将来能不能打到中原尚且难说,这些人是不是“至少抗金”,宁忌基本上是无所谓的,华夏军也无所谓了。
    当然,详细询问过之后,对于接下来办事的步骤,他便稍稍有些犹豫。按照这些人的说法,那位吴管事平日里住在城外的邬堡里,而李小箐、徐东夫妇住在通山县城内,按照李家在当地的势力,自己干掉他们任何一个,城内外的李家势力恐怕都要动起来,对于这件事,自己并不害怕,但王江、王秀娘以及腐儒五人组此时仍在汤家集,李家势力一动,他们岂不是又得被抓回来?
    而这六个人被打断了腿,一时间没能杀掉,消息恐怕迟早也要传回李家,自己拖得太久,也不好办事。
    凌晨的风呜咽着,他考虑着这件事情,一路朝通山县方向走去。情况有些复杂,但轰轰烈烈的江湖之旅终于展开了,他的心情是很愉悦的,随即想到父亲将自己取名叫宁忌,真是有先见之明。
    因为自己叫宁忌,所以自己的生日,也可以叫做“忌日”——也就是某些坏人的忌日。
    “啦啦啦,小青蛙……青蛙一个人在家……”
    天边露出第一缕鱼肚白,龙傲天哼着歌,一路前行,这个时候,包括吴管事在内的一众坏人,许多都是一个人在家,还没有起来……
    **************
    天亮之后,汤家集上的客栈里,王秀娘与一众书生也陆续起来了。
    众人都没有睡好,眼中有着血丝,眼眶边都有黑眼圈。而在得知小龙昨晚半夜离开的事情之后,王秀娘在清晨的饭桌上又哭了起来,众人沉默以对,都颇为尴尬。
    “你们说,小龙少年心性,不会又跑回通山吧?”吃早饭的时候,有人提出这样的想法。
    众人想了想,范恒摇头道:“不会的,他回去就能报仇吗?他也不是真的愣头青。”
    陈俊生道:“这种时候,能一个人在外行走,小龙不笨的。”
    这样的话语说出来,众人没有反驳,对于这个疑虑,没有人敢进行补充:毕竟倘若那位少年心性的小龙真是愣头青,跑回通山告状或者报仇了,自己这些人出于道义,岂不是得再回头搭救?
    能搭救吗?想来也是不行的。无非将自己搭进去而已。
    王秀娘为小龙的事情哭泣了一阵,陆文柯红着眼睛,埋头吃饭,在整个过程里,王秀娘偷偷地瞧了陆文柯几次,但陆文柯不看她。两人的心中都有心结,本该谈一次,但从昨天到今天,这样的交谈也都没有发生。
    早餐的后半段,范恒等人说起接下来的行程,说起来,应该早些离开,可秀娘的父亲清晨时已经醒了过来,按照小龙的说法,他的身体暂时已经不适合长途跋涉了,需要静养两天。出于道义的关系,众人一时间也没法说就此启程。
    众人的情绪因此都有些怪怪的。
    王秀娘吃过早餐,回去照顾了父亲。她脸上和身上的伤势依旧,但脑子已经清醒过来,决定待会便找几位儒生谈一谈,感谢他们一路上的照顾,也请他们立刻离开这里,不必继续同时。与此同时,她的内心迫切地想要与陆文柯谈一谈,如果陆文柯还要她,她会劝他放下这里的这些事——这对她来说无疑也是很好的归宿。
    而倘若陆文柯放不下这段心结,她也不打算没脸没皮地贴上去了,姑且开导他一下,让他回家便是。
    这样的想法对于初次动情的她而言无疑是极为痛心的。想到彼此把话说开,陆文柯就此回家,而她照顾着身受重伤的父亲再度上路——那样的未来可怎么办啊?在这样的心情中她又偷偷了抹了几次的眼泪,在午饭之前,她离开了房间,试图去找陆文柯单独说一次话。
    她在客栈内外走了几次,没有找到陆文柯。
    随后才找了范恒等人,一起寻找,此时陆文柯的包袱已经不见了,众人在附近打听一番,这才知道了对方的去处:就在先前不久,他们当中那位红着眼睛的同伴背着包袱离开了这里,具体往哪里,有人说是往通山的方向走的,又有人说看见他朝南边去了。
    众人一时间目瞪口呆,王秀娘又哭了一场。眼下便存在了两种可能,要么陆文柯真的气不过,小龙没有回去,他跑回去了,要么就是陆文柯觉得没有面子,便偷偷回家了。毕竟大家天南地北凑在一块,未来再不见面,他这次的屈辱,也就能够都留在心里,不再提起。
    众人商议了一阵,王秀娘止住心痛,跟范恒等人说了感谢的话,随后让他们就此离开这边。范恒等人没有正面回答,俱都长吁短叹。
    到得这天下午,一众书生带着行李与随员,没有做正式的道别,无声地离开了这里。一如相聚的偶然,他们的分别也如同浮萍般散了,这些人没有再往通山方向去的。
    同样的下午,陆文柯回到了通山县城,他找到了县衙的所在,双目通红、手臂颤抖地在路边站了好一阵。
    想一想这一程去到西南,来来回回五六千里的路程,他见识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西南并没有大家想的那般凶恶,即便是身在窘境之中的戴梦微治下,也能看到不少的君子之行,如今穷凶极恶的女真人已经去了,这边是刘光世刘将军的治下,刘将军一向是最得文人景仰的将军。
    我不相信,这个世道就会黑暗至此……
    我不相信,一介武夫真能只手遮天……
    我不相信……
    ……
    他敲响了县衙门口的大鼓。
    想要看看,
    ——这个世界的究竟。

第一〇四二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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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四二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三)

    车辚辚、马萧萧。

    未时前后,一支共有六辆大车,数十匹马的队伍逶迤而来,穿过了通山县城侧面的道路。队伍中半数是骑士,亦有人步行拱卫,虽然看来风尘仆仆,但各人身上携带刀兵,前前后后隐然一体,已是如今的世道上大镖队甚至是世族出行才有的气势了。

    严云芝从队伍最前方的马车里掀开帘子,目光扫过通山县城低矮破败的城墙,微微挑了挑眉:“江湖都说通山县李家犹如猛虎卧川,有枭雄之像,从这城墙上,可看不出来……莫非里头还有什么玄机吗?”

    今年十七岁的少女长着一张瓜子脸,眉似淡月、语声清朗,年纪虽不见得大,语调之中已经颇有了几分磨砺后的沉稳。从掀开的帘子往内看去,能够看到她一身得体的淡墨衣裙,触手可及之处便有两把短剑放着,乃是飒爽的江湖女子的气质。

    “因此咱们不入通山。”

    答话的是车旁高头大马上一袭蓝衫的中年人。这人看来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一只手执着马缰,另一只手上却拿了一本书,目光也不看路,顺手翻看书上的文字,做派颇似大户大族中充作幕僚的书生,只是大马前行间,偶尔能够看到他手中书封上的几个字《昆仑剑影》,才知道乃是一本如今市井流行的武侠小说。

    “江湖上说李家如卧川猛虎,有两层意思。其一,是指李彦锋此人善取时机,且手段凌厉,原本的李家说到底不过一方武夫,但只是借着这一次大变,他便清理掉了通山附近大大小小的各个豪族,趁势而起。我们说如今天下已乱,他这自然是不折不扣的枭雄气像。”

    蓝衫的中年人一面翻书,一面说话。

    “但这当中的另一层意思,却多少有些狭促了。云芝,李家家学是什么,天下人尽皆知,说他是猛虎卧川,你猜李彦锋听到,会有怎样的想法。”

    严云芝眨了眨眼睛,领悟过来:“大小猴拳、白猿通臂……”

    “便是这个道理。”蓝衫中年人笑了笑,“女真人来时,大伙儿难以抵挡,李家坚持抗金,不愿投降,但说到底,不过是拉着周围的人都躲进了山中,而后将周围大族一一清理。真要说杀女真人,他李彦锋是没有杀过的,卧川猛虎……起初也是有人讽刺他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次过去,你切不可在李家人面前说出什么猛虎的言辞来。”

    “看来李家喜欢当猴子。”严云芝嘴角露出莞尔的笑意,随即也就敛去了。

    “旁人虽有讽刺之意,但李家家学不容小觑。”马背上的蓝衫中年人翻了一页书,“白猿通臂长于发力,见识一番、心中有数也就罢了,但大小猴拳身法灵、腾挪之妙天下有数,与你家传的谭公剑颇有互补之妙。咱们这次前来,一是谈借道的生意,其二也是因为你要增广见闻,因此待会碰面,务必要收起轻慢之一。须知江湖上许多时候,恩是一句话,仇也是一句话。”

    马车上少女点了点头:“二叔教训的是,云芝省得的。”

    “嗯。”蓝衫中年也点了点头,随后目光瞥了一眼旁边的城墙,道:“至于这城墙……李家掌通山不过区区一年多的时间,又要为刘光世征兵,又要将各种好东西搜刮出来,运去西南,自己还能留下多少?这剩下来的东西,自然运回自己家中,修个大宅子了事,至于通山城墙,前方被火烧过的地方,至今无钱修葺,也是正常,算不得出奇。”

    两人的话说到这里,前方道路蜿蜒,逐渐与通山县城分离,转行向西。这是七月中下旬的时间,路边参差的树林逐渐染起黄叶,村落与农田亦显得萧条,偶尔遇见衣衫褴褛的路人,见到了这阔气的车马,大都躲在路边避让。

    如此又行得一阵,乃是山脚下的一处小市集,穿过市集不久,上山的道路却宽敞起来了,更远处更甚能看到大旗舞动、红绸飘舞。远远的,一队人马朝着这边迎接过来。

    这过来的自然便是李家的人马,双方在道路上相逢,互相打过切口,聚在一起。严云芝将佩剑系于腰间,便也从马车上下来,在蓝衫中年的带领下要与李家的众人见面,一一行礼。

    他们这次过来之前,便知道李彦锋已带队去了江宁,另有两名李家倚重的大将则带着人过去了江北的战场。但在通山经营许久,又在江湖上打出过名号,这些年来投靠李家的绿林高手也是不少,这次下来迎接的队伍中,除了如今坐镇通山、与李若缺同辈的李家元老李若尧,还有数名颇有艺业的江湖凶人同行。如“苗刀”石水方、“大悲手”慈信和尚、“闪电鞭”吴铖等人,或以客卿、或以管事身份居于李家,这次都一同迎了出来。

    “严家二爷与云水女侠远道而来,李家蓬荜生辉、有失远迎,见谅、见谅啊。”

    李家出来打招呼的是已经上了年纪的李若尧,他本就是“猴王”李若缺的族兄,年纪颇大,地位也高,这番话一说,蓝衫中年连忙上前:“不敢、不敢,李三爷江湖泰斗、德高望重,严家此次路过通山,原就要上山拜会三爷,岂敢让三爷来迎啊,我等罪过、罪过……”

    双方一番寒暄,有来有往,章法气度森然——其实若回到十多年前,绿林间见面倒没有这么讲究,但这些年各种绿林小说开始流行,双方说起这些话来,就也变得自然而然起来。过得一阵,见过礼节的双方宾主尽欢,携手上山。

    对于李家的状况,过来之前严云芝便已经有过一些了解。携手上山的过程中,外号“追风剑”的二叔严铁和在交谈中一番介绍,便也让她有了更多的了解。

    譬如那外号“苗刀”的石水方,精通苗疆圆刀术,刀法凶狠奇异,听说当初在苗疆,得罪了霸刀而未死,武艺可见一斑。

    “大悲手”慈信和尚,乃是曾经在江南一带出了名的凶人,手上功夫颇为了得,据说他以掌力杀人,中掌者五脏尽碎,外头皮肉却难见伤势。按照严铁和恭维的话语来说:“这是‘隔山打牛’的内家掌力练到化境的功力。”

    至于“闪电鞭”吴铖,练的却不是鞭子上的功夫,却是极快的腿功,据说他练功时,会让五六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向他扔来木桩,而他单腿挥踢,甚至能将五六根木桩一一踢断,滴水不漏。这说明他的腿功不仅快速,而且极具破坏力,恐怖如斯,极为可怕。

    严云芝记在心中,一一点头。

    前行的道路上,众人虽然也对她这位外号“云水剑”的云水女侠恭维了一阵,但更多的时候,倒是并不将目光和话题停在她的身上。

    过去两年多的时间,女真肆虐,天下已乱,而今武朝分崩离析,更已是英雄辈出的时代。严家亦是过去参与过抗金的绿林一支,家传的谭公剑法长于隐藏、刺杀,女真人来时,严云芝的父亲严泰威据说甚至刺杀过两名女真谋克,享誉绿林。至于严云芝,则是因为小小年纪曾杀过两名女真士兵,得了“云水剑”的美称,当然,对于这样的传闻是否真实,现场自然无人会做出质疑。

    李家之所以如此隆重地接待严家一行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有二。其中一点,在于如今的严氏一族有一位名叫严道纶的族人在刘光世帐下听用,于众幕僚当中据说地位还颇高;而另外一点,则因为严泰威过去曾与一位名叫时宝丰的绿林大豪有旧,双方曾经许诺结下一门亲事。此次严铁和带着严云芝一路东走,便是要去到江宁,将这段亲事敲定的。

    而时宝丰此人,如今便是声势巨大、席卷江南的公平党头领之一。与何文、高畅、许昭南、周商等人一道,被称为公平党五虎。

    这段亲事一旦结下,严家的地位当即便会水涨船高,成为可以直通公平党最高权力层的大人物。如今这天下的局势、公平党的未来虽然还不甚明朗,或许有些人不敢轻易与公平党结交,但在另一方面,自然也无人敢对这样的势力有所轻侮。

    众人偶尔提及几句亲事,严云芝其实多少有些不悦,但她这两年来已经习惯了面无表情的肃净神色,周围又都是前辈,便只是前行,并不多话。

    过得一阵,众人抵达了占地不少的李家邬堡,邬堡前方的广场、道路都已洒扫干净,倒有不少庄户在周围看着热闹、指指点点。周围的旗杆上彩绸飘扬,颇有些穷奢极欲的做派,严云芝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人,这边庄户们的衣着倒是比一路上看到的要整洁许多,无意间似乎也能看到一些笑容,可见李家经营此地,对周围庄户的生活还是挺照顾的,这与严家的作风颇为类似,看来李彦锋倒也算是个好家主。

    严家修习谭公剑,精通刺客之术,因此观察环境、见微知著自有一套方法,严云芝经过了兵祸与生死,对这些事情便更为敏锐、成熟一些。此时目光横扫,临近进门时,眉尾微微的挑了挑,那是在围观的人群当中,有一道眼神忽然间让她停留了一瞬。

    那是人群后方、似乎是一个长相不错的少年人,拉长脖子垫着脚,正在朝这边好奇地望过来。

    皱了皱眉,再去看时,这道目光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会注意到呢……

    应该、不是恶意啊……

    ……

    她的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后,叔父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跟随进去,待会好观看李家人迎宾的猴拳演武。

    她的脸颊下方微微烫了烫,一拧眉,目光有些凶狠地走进了阔气的李家大门……

第一〇四三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四)

    “……江湖源远流长,说起我李家的猴拳,初见雏形是在魏晋时期的事情,但要说集众家所长,融会贯通,这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便要属我武朝的开国大将袁定天。两百年前,乃是这位平东将军,结合战阵之法,厘清猴拳腾、挪、闪、转之妙,划定了大、小猴拳的分别。大猴拳拳架刚猛、步伐迅速、进似疯魔、退含杀机,这中间,又结合棍法、杖法,映照猴王之铁尾钢鞭……”

    秋日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李家邬堡校场前的礼堂檐下,老人李若尧口中说着关于猴拳的事情,偶尔挥舞手臂、擎出木杖,动作虽然不大,却也能够让懂行的人看出他多年练拳的隐隐威势,如风雷内敛,不容轻侮。周围的严铁和、严云芝等人肃然起敬,眉宇中都变得认真起来。

    “想不到竟是袁平东的衣钵,失敬、失敬。”严铁和拱手连赞。

    “……至于小猴拳。”得了这番敬佩,老人呵呵一笑,“小猴拳灵动、阴毒,要说功夫的诀窍,主要是在下盘与眼力,脚底看似如风跑,实则重心已生根,腾挪闪转,外人看来花里花俏,考验的那才是真功夫。想一想,你没事在那陡峭的山上跳来跳去,脚下功夫见不得人,敌人没打着,自己先伤了,那不就丢人了么。所以啊,越是见得灵动,下盘功夫其实越要稳,下盘功夫稳了,身形腾挪让人捕捉不住,那接下来便是手上功夫……”

    “……我说小猴拳阴毒,那不是坏话,咱们李家的小猴拳,便是处处朝着要害去的。”老人并起手指,出手如电,在空中虚点几下,指风呼啸,“眼珠!喉咙!腰眼!撩阴!这些功夫,都是小猴拳的精要。须知那平东将军乃是战场上下来的人,战场杀伐,原本无所不用其极,因此这些功夫也就是战阵对敌的杀招,而且,乃是战场斥候对单之法,这便是小猴拳的由来。”

    校场上方的檐下此时早已摆了一张张的交椅,众人一面说话一面落座。严云芝见到老人的几下出手,原本已收起轻率的心思,此时再看见他挥手虚点的几下,更是暗暗心惊,这便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所在。

    老人的挥手在不通武艺的人看来,便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空挥几下而已。然而在练过多年剑法的严云芝眼中,老人的手指似铁钩,方才出手之际全无征兆,上身不动,手臂已探了出去,若是自己站在前头,说不定眼珠子已经被对方这一下给抠了出来。

    “战阵之学,原本便是武艺中最凶的一道。”严铁和笑着附和,“咱们武林流传这么多年,许多功夫的练法都是堂堂正正,尽管千百人练去都是无妨,可打法往往只传三五人的因由,便在于此了。毕竟咱们习武之人好勇斗狠,这类打法若是传了心术不正之人,恐怕遗祸无穷,这便是过去两百年间的道理。不过,到得此时,却不是那样适用了。”

    听他说到这里,周围的人也开口附和,那“苗刀”石水方道:“天下大乱了,女真人凶残,如今不是哪家哪户闭门练武的时候,所以,李家才大开门户,让周围乡勇、青壮但凡有一把力气的,都能来此习武,李家开门传授大小猴拳,不藏私心,这才是李家老大最让我石水方佩服的地方!”

    “李家高义,令人钦佩、钦佩。”

    “严家做的亦是同样的事情,泰威公刺杀敌酋,数度得手,才真的让人敬佩。”

    武朝天下自靖平后乱了十余年,习武者由北往南迁徙、传艺,类似严家、李家这样的大族顺风而起的,打的口号、做的事情其实大都类似。此时彼此敬佩、各自恭维,宾主皆欢。

    而在下方的广场上,严云芝能够看到的是一处处修习猴拳的设施,如挂着一个个陶罐犹如葫芦架的棚子,大小长短不一、练习腾挪功夫的木桩等等,都显示出了猴拳的特色。此时,数名修习李家猴拳的弟子已经聚集过来,做好了演武的准备,之后又交流片刻,在李若尧的示意下,向严家众人展示起大猴拳的套路来。

    女真人占领中原之后,各路绿林人士被赶往南方,因此带来了一波相互交流、融合的潮流。类似李家、严家这样的势力碰面后,相互演示、切磋都算是极为正常的环节。彼此关系不熟的,或许就单单演示一下练法的套路,若是关系好的,少不了要展示几手“绝活”,甚至于互相传艺,共同壮大。眼下这套路的展示才只是热身,严云芝一面看着,一面听着旁边李若尧与二叔等人说起的江湖逸闻。

    “……大小猴拳自袁平东整理传下来后,又过了百年,才传至当年的江湖奇人王浩的手上。这位前辈的名字许多小辈或许未有听说,但当年可是鼎鼎大名的……”

    李若尧说到这里,看过许多话本小说,见闻广博的严铁和道:“莫非便是曾被人称作‘江湖三奇’之一的那位大宗师?我曾在一段记录上无意间见过这个说法。”

    严云芝望着这边,竖起耳朵,认真听着。之间李若尧捋了捋胡子,呵呵一笑。

    “没错,二爷果真见多识广。这江湖三奇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说起其余二人,你们或许便知道了。百年前的绿林间,有一位大家,刀法通神,书《刀经》流传后世,姓左,名传书,此人的刀法渊源,今日流出的一脉,便在西南、在苗疆,正是为大伙儿所熟知的霸刀,当年的刘大彪,据说便是左氏刀经的嫡传之人。”

    严云芝瞪了瞪眼睛,才知道这江湖三奇竟是这般厉害的人物。一旁的“苗刀”石水方哼了一声:“此事是真,我虽与霸刀早有过节,但对左家的刀,是极为佩服的。”

    李若尧笑着:“至于这江湖三奇的另一位,甚至比左传书的名气更大,此人姓谭、名正芳,他如今传下来的一脉,天下无人不知,云水女侠想必也早都听过。”

    他笑着望向严云芝,严云芝便也点头,肃容道:“‘铁臂膀’周侗周大侠,乃是他的关门弟子。”

    “没错。”李若尧道,“这江湖三奇中,左传书传刀,谭正芳长于枪、棒,至于周侗周大侠这边,又添了翻子拳、戳脚等路数,开枝散叶。而在王浩前辈这边,则是融合大小猴拳、白猿通臂,真正使猴拳成为一代大拳种,王浩前辈共传有十三弟子,他是初代‘猴王’,至于若缺这里,乃是第三代‘猴王’,到得彦锋,便是第四代……其实啊,这猴王之名,每一代都有争夺,只是江湖上旁人不知,当初的一代凶人仇天海,便一直觊觎此等名号……”

    下方的演武继续,严云芝听得李若尧侃侃而谈,起初对他夸自己家的部分觉得有些烦闷,到得此时则津津有味起来。

    其实虽然武侠小说已经有了许多,但真正绿林间这般通晓各种逸闻趣事、还能侃侃而谈说出来的宿老前辈却是不多。过去她曾在父亲的带领下拜访过嘉鱼那边的武学泰斗六通老人,对方的见多识广、雍容气度曾令她折服,而对于猴拳这类看来滑稽的拳种,她多少是有些轻视的,却想不到这位名气一直被兄长李若缺遮盖的老人,竟也有这等风采。

    再看下方演武时,便又看出了不少妙处来。

    猴拳的套路演示过后,严家亦派出了人手,演示自家的谭公剑精义,接下来又有猴拳弟子与严家弟子的比武切磋环节。其实到得此时,双方彼此都已经颇给对方面子,私底下已经有真招在交换了。

    严家这一路去往江宁,拜会通山县这边,原本就有几层意思在。其中最重要的意图是为了打通一条贯穿东西方向的道路——毕竟严家严云芝与时宝丰那边的亲事一旦成立,双方便可以有密切的利益来往,能有这样的一条道路,将来要怎样发财都有可能,而李家也能作为其中一个关键环节而获利。

    当然,这样复杂的意图,不可能就此敲定,很可能还要到江宁找李彦锋本人拿主意。

    而在这最高的意图之下,彼此能够往来一番,自然是先行建立好感,作为武学世家,互相交流功夫。而在通路的大事不能谈妥的情况下,其余的小节方面,例如交流几招猴拳的绝活,李家显然没有吝啬,毕竟即便买路的事情复杂,但严云芝作为时宝丰的预定儿媳,李家又如何能不在其它地方给一些面子呢。

    校场上弟子的交流点到即止,其实多少有些枯燥,到得演武的最后,那慈信和尚下场,向众人表演了几手内家掌力的绝技,他在校场上裂木崩石,委实可怖,众人看得暗暗心惊,都觉得这和尚的掌力若是印到自己身上,自己哪还有生还之理?

    慈信和尚表演过后,严家这边便也派出一名客卿,演示了鸳鸯连环腿的绝活。此时大家的兴致都很好,也不至于打出多少火气来,李家这边的管事“闪电鞭”吴铖便也笑着下了场,两人以腿功对腿功,打得难解难分,过得一阵,以平手做结。

    严云芝素来知道自家这边这名客卿的武艺,眼下的比武,双方虽有留手,但也足以证明对方腿功的厉害,她看得心痒难耐、蠢蠢欲动。如此过得片刻,那“苗刀”石水方也笑着起身:“几位兄弟都表演过了,看来也该轮到石某献丑了?不知可有哪位兄弟手痒,愿意来与石某过过手的?”

    严云芝望了二叔那边一眼,随后双唇一抿,站了起来:“久仰苗刀大名,不知石大侠能否屈尊,指点小女子几招。”

    她这番说话,众人顿时都有些错愕,石水方微微蹙起眉头,更是不解。眼下若是表演也就罢了,同辈切磋,石水方也是一方大侠,你出个小辈、还是女的,这算是什么意思?若是其他场合,说不定立刻便要打起来。

    如此过得片刻,严铁和方才笑着起身:“石大侠勿怪,严某先向诸位赔个不是,我这云芝侄女,大伙儿别看她文文静静的,实际上自幼好武,是个武痴,往日里大家伙儿打成一片,不带她她向来是不愿意的。也是严某不好,来的路上就跟她说起圆刀术的神奇,她便说上山后,定要向石大侠陈恳请教。石大侠,您看这……”

    他说到这里,严云芝也道:“石大侠,云芝是晚辈,不敢提切磋,只希望石大侠指点几招。”

    这番话说到这个份上,石水方笑了起来,众人便也都笑,当下点头答应。一旁吴铖笑道:“石大侠,你可不要打输了哦。”

    最上方的李若尧老人也笑道:“你若是伤了云水女侠,咱们在场的可都不答应。”

    石水方苦笑蹙眉:“这可难办了。”

    这话说完,严云芝一拧身,下了台阶,她的步伐轻灵,刷刷几下,如同燕子一般上了校场侧面高低参差、大小不齐的猴拳木桩,双手一展,手中短剑陡现,随后消失在身后。下午的阳光里,她在最高的木桩上稳稳站立,冯虚御风,犹如仙子凌波,隐现凛然之气。

    众人都为之愣了愣。石水方摇了摇头,又道:“这可难办了。”拿起身侧的苗刀,朝木桩那边走去。

    **************

    这是这一年的七月二十,夕阳开始在天边降落下来。

    严云芝与众人走出李家邬堡,在附近的山腰上一道观看周围的风景。李若尧老人正向众人指点着哪里是金兵杀来的地方,哪里是李彦锋带领众人躲避的大山,严云芝的心中,则在咀嚼和复盘着方才的战斗。

    先前在李家校场的木桩上,严云芝与石水方的比试停留在了第十一招上,胜负的结果并没有太多的悬念,但众人看得都是心惊胆寒。

    严家的谭公剑法精于刺杀之道,剑法凌厉、行险之处颇多;而石水方手中的圆刀术,更是凶戾诡谲,一刀一刀犹如蛇群四散,严云芝能够看到,那每一刀朝向的都是人的要害,只要被这蛇群的任意一条咬上一口,便可能令人致命。而石水方能够在第十一招上击败她,甚至点到即止,足以证明他的修为确实远在自己之上。

    而在另一方面,经这一场切磋后,旁人口中说起来,对于她这“云水女侠”也没有了半点轻视之意。李若尧、吴铖、慈信和尚等人大都肃容点头,道十七岁将剑法练到这等程度,委实不易,对于她曾经杀过女真人的说法,恐怕也没有了疑意,而在严云芝这边,她知道,自己在接下来的某一天,是会在武艺上确确实实地超过这位“苗刀”石水方的。

    众人在半山腰上,看着落幕的夕阳,严云芝在心中想着关于武艺的事情——除了武艺以外,她其实也并没有太多可以的想的事情。接下来的婚姻,并不是她能够决定的,她并不知道时宝丰的儿子品性如何、是何等样人,往后人生的绝大部分,都不是她能够控制得住的,但只有手上的这点武艺,她能够切切实实、掌握清楚。

    一群江湖豪客一面交谈、一面大笑,她没有参与,心中明白,其实这样的江湖生活,距离她也非常的远。

    这不是她的将来。

    但即便嫁了人、生了孩子,她依然可以习武,到将来的某一天,变得非常非常厉害。也说不定,时宝丰的儿子、自己未来的夫君是心系天下之人,自己的将来,也有可能变为霸刀刘西瓜那般的大豪杰、大将军,纵横天下、所向披靡。

    这是李家邬堡之外的地方了,周围远远近近的也有李家的庄户在走动,她倒并没有关注这些普通人,只是在心中想着武艺的事情,注意着周围一个个武艺高强的豪侠。也是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地方,忽然有动静传来。

    “喂,姓吴的管事。”

    有人这样喊了一句。

    那话语声稚嫩,带着少年人变声时的公鸭嗓,由于语气不好,颇不讨喜。这边观赏风景的众人并未反应过来,严云芝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姓吴的管事”是谁。但站在靠近李家庄子那边的长袍男子已经听到了,他回答了一句:“什么人?”

    是“闪电鞭”吴铖。

    竟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还是个孩子?严云芝微微有些迷惑,眯着眼睛朝这边望去。

    夕阳之中,朝着这边走过来的,果然是个看来年纪不大的少年人,他方才似乎就在庄外路旁的茶桌边坐着喝茶,此时正朝那边的吴铖走过去,他口中说道:“我是过来寻仇的啊。”这话语带了“啊”的音,平淡而天真,有种理所当然完全不知道事情有多大的感觉,但作为江湖人,众人对“寻仇”二字都异常敏感,眼下都已经将目光转了过去。

    夕阳的剪影中,前行的少年手中拖着一张长凳子,步伐极为普通。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名外围的李家弟子伸手便要拦住那人:“你什么东西……”他手一推,但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的身影已经径直走了过去,拖起了长凳,似乎要殴打他口中的“吴管事”。

    这是市井泼皮的打架动作。

    吴铖能够在江湖上打出“闪电鞭”这个名字来,经历的血腥阵仗何止一次两次?一个人举着长凳子要砸他,这简直是他遭遇的最可笑的敌人之一,他口中冷笑着骂了一句什么,右腿呼啸而出,斜踢向上方。

    少年手中的长凳,会被一脚踢断,甚至于他整个人都会被踢得吐血飞出——这是正在观看夕阳的所有人的想法。随后,众人听到了砰的一声巨响。

    如同橙黄泼墨般降下的秋日阳光里,少年的长凳挥起,用力砸下,吴铖摆开架势,一脚猛踢,飞上天空的,有草茎与泥土,理论上来说他会踢到那张凳子,连同因为挥凳而前倾过来的少年,但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的整个动作,似乎慢了半个呼吸。于是他挥起、落下,吴铖的右腿已经踢在了空处。

    砰的一声,遍地都是溅起的草茎与泥土,随后发出的是仿佛将人的心肺剐出来的惨烈叫声,那惨叫由低到高,转眼间扩散到整个山腰上方。吴铖倒在地下,他在方才做出支点站立的左腿,眼下已经朝后方形成了一个正常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后突形状,他的整个膝盖连同腿骨,已经被方才那一下硬生生的、彻底的砸断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众人这才意识到,这声音是他在喊。

    那少年手中的长凳没有断,砸得吴铖滚飞出去后,他跟了上去,照着吴铖又是第二下砸下,这一次砸断了他的手指,然后第三下。

    “我让你!特么的!踢凳子!你踢凳子……”

    夕阳之中,他拿着那张长凳,疯狂地殴打着吴铖……

第一〇四四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五)

    趴在李家邬堡的屋顶上,宁忌已经看了半天猴戏了。

    时间回到这天早上,处理掉过来作恶的六名李家家奴后,宁忌的心中半是蕴含怒火、半是慷慨激昂。

    心中怒火的由来,自然是因为在通山县遭遇的这一系列恶事:未曾惹事的王江、王秀娘父女无缘无故的遭到那样的对待,秀娘姐被殴打,险被强暴,王江大叔至今昏迷未醒,而在这些事情暴露之后,那对作恶的李家夫妇没有丝毫的悔改,不仅连夜将人赶出通山县,甚至到得凌晨还要派出杀手将所有人灭口。这种视人命如草芥、毫不在乎是非善恶的做法,已经结结实实踩过宁忌的底线了。

    而在另一方面,原本预定行侠仗义的江湖之旅,变成了与一帮笨书生、蠢女人的无聊游历,宁忌也早觉得不太对头。若非父亲等人在他小时候便给他塑造了“多看、多想、少动手”的人生观念,再加上几个笨书生分享食物又实在挺大方,恐怕他早就脱离队伍,自己玩去了。

    突然发生的这件事情,简直像是冥冥中的预兆——原本不熟悉外界的情况,这两个多月以来,也已经初步看懂——老天爷发出了信号,而他也确实受够了扮猪骗零食的生活,接下来,海阔天空、龙归大海、海……反正不管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成语吧,龙傲天要杀人了!

    在李家邬堡下方的小集子上狠狠吃了一顿早餐,心中来回构思着报仇的细节。

    决心很好下,到得这样的细节上,情况就变得比较复杂。

    找谁报仇,具体的步骤该怎么来,人是不是都得杀掉,先杀谁,后杀谁,桩桩件件都不得不考虑清楚……例如凌晨的时候那六个李家恶奴曾经说过,到客栈赶人的吴管事一般呆在李家邬堡,而李小箐、徐东这对夫妇,则因为徐东乃是通山县总捕的关系,居住在县城里,这两拨人先去找谁,会不会打草惊蛇,是个问题。

    而在另一方面,自己武艺不错,打不过也可以跑,但几个笨书生以及王江、秀娘父女才离开不久,自己这边若是一下子闹大,他们会不会被抓回来,受到更多的连累,这件事情也不得不多做考虑。

    与此同时,更加需要考虑的,甚至还有李家全部都是坏蛋的可能,自己的这番正义,要主持到什么程度,难道就呆在通山县,把所有人都杀个干净?到时候江宁大会都开过两百多年,自己还回不回老家,杀不杀何文了。

    往日里宁忌都跟随着最精锐的军队行动,也早早的在战场上经受了磨炼,杀过许多敌人。但之于行动策划这一点上,他此时才发现自己委实没什么心得,就好像小贱狗的那一次,早早的就发现了坏人,暗中等待、守株待兔了一个月,最后之所以能凑到热闹,靠的居然是运气。眼下这一刻,将一大堆包子、煎饼送进肚子的同时,他也托着下巴有些无奈地发现:自己或许跟瓜姨一样,身边需要有个狗头军师。

    小贱狗读过很多书,说不定能胜任……

    不知道为什么,脑中升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宁忌随后摇摇头,又将这个不靠谱的念头挥去。

    小贱狗手无缚鸡之力,可能已经笨死在外头啦……真要处理这样的事情,当然还是华夏军的队伍最靠谱,如果是郑七叔带队……那倒也不用这么正规,哪怕随便来点其他人呢,譬如姚舒斌那个大嘴巴,他恐怕也能想出合适的做法来……

    要不然,留在张村的那些小伙伴也行……又或者是提子姨、瓜姨她们的那些弟子,如果是黑妞姐……算了,黑妞那个贱人,会把自己狠狠打一顿,然后像拖死狗一样拖回西南,就再也出不来了,活该她嫁不出去……

    最理想的同伴应该是大哥和初一姐他们两个,大哥的心里黑坏黑坏的,看起来一本正经,实际上最爱凑热闹,再加上初一姐的剑法,若是能三个人一块行走江湖,那该有多好啊,初一姐还能帮忙做吃的、补衣服……

    他吃过早餐,在脑海中百无聊赖地一个个过滤这些“军师”的候选人物,而后感叹龙傲天要出手的时候这些人一个都不在身边。心中倒是初步冷静下来,就算为了还未走远的几个笨书生和秀娘姐她们,自己也只得晚点动手——当然也不能太晚,一旦那六个残废被人发现,自己多少就有点打草惊蛇了。

    一路走去李家邬堡,才又发现了些许新情况。李家人正在往邬堡外的旗杆上挂彩绸,极其铺张浪费,看起来是有什么重要人物过来拜访。

    他心中好奇,走到附近集市打探、偷听一番,才发现即将发生的倒也不是什么秘密——李家一方面张灯结彩,一方面觉得这是涨面子的事情,并不避讳旁人——只是外头聊天、传话的都是市井、百姓之流,话语说得支离破碎、语焉不详,宁忌听了许久,方才拼凑出一个大概来:

    据说以谭公剑闻名天下的严家堡群豪,这次要过来拜会李家众英雄,而严家堡的一位女公子,外号云水剑侠的女英雄,这次很可能会去到江宁,与公平党的一位盖世英雄时宝宝成亲,到时候,严家堡就会扶摇直上,成为整个天下有数的大家族了……

    弹弓剑是什么东西?用弹弓把剑射出去吗?这么了不起?

    还有屎宝宝是谁?公平党的什么人叫这么个名字?他的父母是怎么想的?他是有什么勇气活到现在的?

    如果我叫屎宝宝,我……我就把我爹杀了,然后自杀。

    宁忌坐在路边,托着下巴,纠结地思考了许久。

    中午又狠狠地吃了一顿。

    下午时分,严家的车队抵达这边,宁忌才将事情想得更清楚一些,他一路跟随过去,看着两边的人颇有规矩的碰面、寒暄,郑重的场面确实有了武侠小说中的气势了,心中微感满意,这才是一群大坏人的感觉嘛。

    至于那个要嫁给屎宝宝的水女侠,他也看到了,年纪倒是不大的,在众人当中面无表情,看起来傻不拉几,论样貌比不上小贱狗,行走之间手的感觉不离背后的两把短剑,警惕心倒是不错。只是没看到弹弓。

    他兴致勃勃地翻墙跟进李家邬堡,躲在大礼堂的屋顶上偷窥着整个事态的发展,看见下头开始演示拳法,倒还觉得有点意思,然而到得众人开始切磋的那一刻,宁忌便觉得整个人都软了。

    这是一群猴子在玩耍吗?你们为什么要一本正经的行礼?为什么要哈哈大笑啊?

    他甚至看到一个和尚哈哈大笑地下场,举着手一本正经地在场地上打木头、打石头,石头确实是裂开了没错,但为什么你出手之前都要把右手举在肩膀上头,你是在吓唬石头说你要出掌了吗?你不要这样啊!

    李家邬堡的防卫并不森严,但屋顶上能够躲避的地方也不多。宁忌缩在那处角落里看比武,整张脸都尴尬得要扭曲了。尤其是这些人在场上哈哈哈哈大笑的时候,他就目瞪口呆地倒吸一口凉气,想到自己在成都的时候也这样练习过哈哈大笑,恨不得跳下去把每个人都殴打一顿。

    对他来说,此刻所见的“江湖”,简直是一场折磨。

    尴尬之中,脑子里又想了不少的计划。

    既然公平党的屎宝宝势力很大,而且跟何文同流合污多半是个坏人,但李家比较怕他。自己今天干脆就来个辣手摧花、栽赃嫁祸。把这边这个弹弓女侠给xx掉,xx掉以后扔在李家庄的床上,给屎宝宝戴个一辈子摘不掉的绿帽子,让他们狗咬狗……

    这个计划很好,唯一的问题是,自己是好人,有点下不了手去xx她这么丑的女人,而且小贱狗……不对,这也不关小贱狗的事情。反正自己是做不了这种事,要不然给她和李家庄的吴管事下点春药?这也太便宜姓吴的了吧……

    干脆杀了吧。这什么严家庄跟李家庄同流合污,还要嫁给公平党的屎宝宝,说明她多半也是个坏人,干脆就杀掉,一了百了……不过杀掉以后,屎宝宝过来寻仇,又要很久,而且没有证据是李家人干的,这个祸事未必能落到李家头上。到头来还是得考虑栽赃嫁祸……

    他绞尽脑汁,努力地思考了半个下午,最终也没能想出个好办法来。

    待到夕阳西下,这群猴子在演武场上笑也笑够了,玩也尽兴了,去到邬堡外的山腰上看风景,一群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姓吴的管事趾高气扬在周围游荡,偶尔制止点点:“那个谁……不要挡了路……”宁忌叹了口气,拖着凳子走了过去。

    算了,不多想了,烦。

    “唯,姓吴的管事!”

    他叫道。

    “什么人?”

    爱踢凳子的吴姓管事回答了一句。

    宁忌走过去,挥起手中的长凳,照着对方的左腿膝盖砸了下去!

    **************

    夕阳西下。

    李家邬堡外的山坡上,严铁和、严云芝等今天才抵达这边的宾客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发生的那场变故。

    只是一个照面,以腿功享誉一时的“闪电鞭”吴铖被那突然走来的少年人硬生生的砸断了左腿膝盖,他倒在地上,在巨大的痛苦中发出野兽一般渗人的嚎叫。少年手中长凳的第二下便砸了下去,很显然砸断了他的右手手掌,傍晚的空气中都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接着第三下,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惨叫声被砸了回去,血飚出来……

    “叫你踢凳子!你踢凳子……”

    砰!砰!砰!砰!砰……

    少年一边打,一边在口中骂骂咧咧些什么。这边的众人听不清楚,距离吴铖与那少年最近的那名李家弟子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少年出手的凶戾,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就看着吴铖一面挨打,一面在地上滚动,他撅着白骨森森的断腿想要爬起来,但接着就又被打倒在地,遍地都是灰尘、碎草与鲜血……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慈信和尚大吼一声,将右掌举在肩头,状如罗汉托钵,朝着那边冲了过去。

    这单手上举的姿态乃是他这一掌的诀窍,观想佛门托钵罗汉法体,一经蓄力击出,内力聚集一掌,破坏力极大,普通的血肉之躯,根本难以抵挡。只见他迅速地冲到了两人身旁,一掌推出,少年挥起长凳,砸在吴铖的头上,又跳起来踹了一脚,慈信和尚的一掌,却挥在了空处。

    “我叫你踢凳子……”他骂骂咧咧。

    慈信和尚“啊——”的一声大吼,又是一掌,接着又是两掌呼啸而出,少年一边跳,一边踢,一边砸,将吴铖打得在地上翻滚、抽动,慈信和尚掌风鼓舞,双方身形交错,却是一掌都没有打中他。

    “我叫你踢凳子……”

    “我叫你踢凳子……”

    ……

    慈信和尚如此追打了片刻,周围的李家弟子也在李若尧的示意下包抄了过来,某一刻,慈信和尚又是一掌打出,那少年双手一架,整个人的身形径直飚向数丈以外。此时吴铖倒在地上已经只剩抽动了,满地都是他身上流出来的鲜血,少年的这一下突围,众人都叫:“不好。”

    有人道:“不可让他逃了。”

    那少年飚飞的方向,正是一旁并无道路的崎岖山坡,“苗刀”石水方眼见对方要走,此时也终于出手,从侧面追赶上去,只见那少年转身一跃,已经跳下怪石嶙峋、杂草繁密的山坡,这边的山势虽然不像广西、云南一带石山那般陡峭,但无路的山坡上,普通人也是极难行走的。少年一跃下去,石水方也跟着跃下,他原本就在地势崎岖的苗疆一地生活多年,寄居李家之后,对于这边的荒山也极为熟悉了,这边除暂时不在的李彦锋等人外,也只有他能够跟得上去。

    少年的身影在碎石与杂草间奔跑、腾跃,石水方飞快地扑上。

    这边的山坡上,众多的庄户也已经鼓噪着呼啸而来,有些人拖来了骏马,然而跑到山腰边上看见那地形,终究知道无法追上,只能在上头大声呼喊,有的人则试图朝大路包抄下去。吴铖在地上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慈信和尚跟到山腰边时,众人忍不住询问:“那是何人?”

    “他方才在说些什么……”

    慈信和尚有些呐呐无言,自己也不可置信:“他方才是说……他好像在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将听到的话说出口来。

    “好在石大侠能够追上他……”

    “他跑不了。”

    人群中声音嘈杂,人们纷纷说着。

    这处山腰上的空地视野极广,众人能够看到那两道身影一追一逃,奔跑出了颇远的距离,但少年人始终都没有真正摆脱他。在这等崎岖山坡上跑跳委实惊险,众人看得心惊肉跳,又有人称赞:“石大侠轻功果然精妙。”

    此时两道身影已经奔得极远,只听得风中传来一声喊:“大丈夫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我乃‘苗刀’石水方,行凶者何人?有种留下姓名来!”这话语豪迈英雄,令人心折。

    那跑在前方的少年也开了口:“好说了,我是……你叫石水方?”

    话语的前五个字语调很高,内力激荡,就连这边山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还没报出名字,少年也不知为什么反问了一句,就变得有些隐隐约约了。

    ……

    “……当年在苗疆蓝寰侗杀人后跑掉的是你?”

    ……

    “没错,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呃……操……”

    一片荒草乱石当中,已经不打算继续追赶下去的石水方说着英雄的场面话,忽然愣了愣。

    奔跑的少年在前方停下来了。

    他转过了身,看着石水方,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右手捏了捏左手的手掌。

    “是你啊……”

    石水方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停下来,他用余光看了看周围,后方山腰已经很远了,无数人在呐喊,为他打气,但在周围一个追下来的同伴都没有。

    少年双手一张。这一刻,空气中都是凶戾的气息。他从殴打吴铖开始,躲开了慈信和尚那么多的攻击,还接了慈信和尚一掌,又奔跑了这么远的距离,这一刻,石水方才发现,对方口鼻间的气息,都没有丝毫的紊乱,就像是刚刚只散过一场步的年轻人一般。

    山腰上的呐喊与打气还在继续,他们看见那少年突然停下了,石水方也停下了。半个呼吸之后,少年犹如凶兽般,扑向石水方,石水方拔出苗刀。

    荒草与乱石之中,两道身影拉近了距离——

    冲撞。

    嘭——

    漫天的蒿草。

第一〇四五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六)

    原本还在逃跑的少年犹如凶兽般折转回来。

    石水方拔出腰间弯刀,“哇”的一声怪叫,已迎了上去。

    远处的山腰上人头攒动,严家的客人与李家的庄户还在纷纷聚集过来,站在前方的人们略有些错愕地看着这一幕。咀嚼出事情的不对来。

    回想到先前吴铖被打翻在地的惨状,有人低声道:“中了计了。”亦有人道:“这少年托大。”

    “石大侠刀法精妙,他岂能知晓?”

    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如严铁和、李若尧等人都将目光望向了慈信和尚,仍旧问:“这少年功夫路数如何?”自是因为方才唯一跟少年交过手的便是慈信,这和尚的目光也盯着下方,眼神微带紧张,口中却道:“他接我一掌,不该如此轻松。”众人也不由得大点其头。

    夕阳下的远处,石水方苗刀凌厉斩出,带着渗人的怪叫,严云芝也在看着这一刀的声势,心中隐隐发寒。

    她方才与石水方一番战斗,撑到第十一招,被对方弯刀架在了脖子上,当时还算是比武切磋,石水方不曾用尽全力。此时夕阳下他迎着那少年一刀斩出,刀光刁钻凌厉摄人心魄,而他口中的怪叫亦有来路,往往是苗疆、西域一带的凶人模仿山魈、鬼魅的长啸,声调妖异,随着招数的出手,一来提振自身功力,二来先声夺人、使敌人恐惧。先前比武,他若是使出这样一招,自己是极难接住的。

    下方的荒草乱石中,少年冲向石水方的身影却没有丝毫的减速或是躲避,两道身影猛然交错,空中便是嘭的一声,激起无数的草茎、泥土与碎石。石水方“啊——”的一声长啸,手中的弯刀挥舞如电,身形朝后方疾退,又往旁边腾挪,少年的身影犹如跗骨之蛆,在石水方的刀光范围内冲撞。

    由于隔得远了,上方的众人根本看不清楚两人出招的细节。然而石水方的身影腾挪无比迅速,出刀之间的怪叫几乎歇斯底里起来,那挥舞的刀光何其凌厉?也不知道少年手中拿了个什么武器,此刻却是照着石水方正面压了过去,石水方的弯刀大多数出手都斩不到人,只是斩得周围荒草在空中乱飞,亦有一次那弯刀似乎斩到少年的手上,却也只是“噹”的一声被打了回去。

    “这少年什么路数?”

    “他使的是何兵器?”

    众人窃窃私语当中,严云芝瞪大了眼睛盯着下方的一切,她修炼的谭公剑乃是刺杀之剑,眼里最为重要,但这一刻,两道身影在草海里冲撞浮沉,她终究难以看清少年手中执的是什么。倒是叔父严铁和细细看着,此时开了口。

    “像是块石头。”他道,“许是他随手捡的。”

    “……用巴掌大的石头……挡刀?”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严铁和道:“这等距离,我也有些看不清楚,或许还有其他手段。”余人这才点头。

    也是在这短短片刻的说话当中,下方的战况一刻不停,石水方被少年凌厉的逼得朝后方、朝侧面退避,身体翻滚进长草当中,消失一瞬,而随着少年的扑入,一泓刀光冲天而起,在那茂密的草丛里几乎斩开一道惊人的圆弧。这苗刀挥切的力量之大、速度之快、刀光之凌厉,配合漫天被齐齐斩开的草茎展露无遗,若是还在那校场上看见这一刀,在场众人恐怕会一齐起身,衷心钦佩。这一刀落在谁的身上,恐怕都会将那人斩做两半。

    但在下一刻,石水方的身影从草丛里狼狈地翻滚出来,少年的身影紧随而上,他还未落地,便已被少年伸手揪住了衣襟,推向后方。

    石水方“呀啊——”一声怪喝,口中已喷出鲜血,右手苗刀连环挥斩,身体却被拽得疯狂旋转,直到某一刻,衣服哗的被撕烂,他头上似乎还挨了少年一拳,才朝着一边扑开。

    “滚——你是谁——”山腰上的人听得他歇斯底里的大吼。

    “……你爹。”山下的少年回答一句,冲了过去。

    石水方转身躲避,扑入旁边的草丛,少年继续跟上,也在这一刻,刷刷两道刀光升起,那石水方“哇——”的一声猛扑出来,他此刻头巾凌乱,衣衫残破,透露在外头的身体上都是狰狞的纹身,但左手之上竟也出现了一把弯刀,两把苗刀一齐斩舞,便如同两股所向披靡的漩涡,要一齐搅向冲来的少年!

    山腰上的众人屏住呼吸,李家人当中,也只是极少数的几人知道石水方犹有杀招,此刻这一招使出,那少年避之不及,便要被吞噬下去,斩成肉泥。

    然而刀光与那少年撞在了一起,他右手上的疯狂挥斩陡然间被弹开了,石水方的脚步原本在猛扑,但是刀光弹开后的一瞬间,他的身体也不知道受到了多重的一拳,整个身体都在空中震了一下,随后几乎是连环的一拳挥在了他的侧脸上。

    石水方踉跄后退,左右手上的刀还凭着惯性在砍,那少年的身体犹如缩地成寸,陡然间距离拉近,石水方后背便是一下隆起,口中鲜血喷出,这一拳很可能是打在了他的小腹或是心坎上。

    石水方再退,那少年再进,身体直接将石水方撞得飞了起来,两道身影一齐跨过了两丈有余的距离,在一块大石头上轰然撞击。大石头倒向后方,被撞在中间的石水方犹如烂泥般跪瘫向地面。

    也不知是怎样的力量导致,那石水方跪倒在地上,此时整个人都已经成了血人,但脑袋竟然还动了一下,他抬头看向那少年,口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夕阳之下,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挥起了拳头,呼啸一拳照着他的面门落了下去。

    山腰之上,一时间几乎没有人说话。

    先前石水方的双刀反击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惊叹,但随之而来少年的三次攻击才真的令所有人都为之窒息。这少年打在石水方身上的拳头,每一击都如同一头大水牛在照着人全力冲撞,尤其是第三下的铁山靠,将石水方整个人撞出两丈之外,冲在石头上,恐怕整个人的骨骼连同五脏六腑都已经碎了。

    江湖各门各派,并不是没有刚猛的发力之法,例如慈信和尚的罗汉托钵,李家的白猿通臂亦有“摩云击天”这等出大力的绝招,可绝招之所以是绝招,便在于使用起来并不容易。但就在方才,石水方的双刀反击之后,那少年在攻击中的出力犹如排山倒海,是直接将石水方硬生生的打杀了的。

    众人这才看出来,那少年方才在这边不接慈信和尚的攻击,专门殴打吴铖,其实还算是不欲开杀戒、收了手的。毕竟眼下的吴铖虽然奄奄一息,但终究没有死得如石水方这般惨烈。

    天的那边,夕阳就要落下了,山坡下方的那片荒草乱石滩上,石水方倒在碎石当中,再也不能爬起来,这边山腰下方,一些试图越过崎岖怪石、草堆前去救援的李家弟子,也都已经惊骇地停下了脚步。

    那不明来路的少年站在满是碎石与断草的一片狼藉中抬起了头,朝着山腰的方向望过来。

    李若尧拄着拐杖,道:“慈信大师,这凶徒为何要找吴铖寻仇,他方才说的话,还请据实相告。”

    众人此刻俱是心惊胆寒,都明白这件事情已经非常严肃了。

    慈信和尚张了张嘴,犹豫片刻,终于露出复杂而无奈的神色,竖起手掌道:“阿弥陀佛,非是和尚不愿意说,而是……那话语实在匪夷所思,和尚恐怕自己听错了,说出来反倒令人发笑。”

    “也还是说一说吧。”李若尧道。

    “在和尚这边听到,那少年说的是……叫你踢凳子,似乎是吴管事踢了他的凳子,他便上山,寻仇来了……”

    众人此刻都是一脸严肃,听了这话,便也将严肃的面孔望向了慈信和尚,随后严肃地扭过头,在心里思考着凳子的事。

    他们望着山下,还在等下那边的少年人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但在那一片碎石当中,少年似乎双手插了一下腰,然后又放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话,就那样转身朝远的地方走去了。

    照理说,绿林规矩,不管是寻仇还是找茬,人们都会留下一个话头,目睹这一幕,大家伙儿还真是有些迷茫。但在这一刻,却也没有什么人敢开口质问或是挽留对方划下道来,毕竟石水方就是报了名字以后被打死的,说不定这少年就是个神经病,不报名,踢了他的凳子,被打到奄奄一息,报了名,被当场打死。当然,这等荒谬的推测,眼下也无人说出口来。

    李若尧的目光扫过众人,过得一阵,方才一字一顿地开口:“今日强敌来袭,吩咐各庄户,入庄、宵禁,各家儿郎,发放兵器、渔网、弓弩,严阵待敌!此外,派人通知黄县令,即刻发动乡勇、衙役,提防江洋大盗!另外管事各人,先去收拾石大侠的遗体,然后给我将最近与吴管事有关的事情都给我查出来,尤其是他踢了谁的凳子,这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我,查清楚——”

    阳光落下,众人此刻才感觉到晚风已经在山腰上吹起来了,李若尧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严云芝看着方才发生战斗的方向,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这便是真正的江湖高手的模样的吗?自己的父亲恐怕也到不了这等身手吧……她望向严铁和那边,只见二叔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边,或许也是在思考着这件事情,若是能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人就好了……

    ……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某乃……我就是……江宁龙傲天……嗯,小爷江宁龙傲天是也……是也……”

    细细碎碎、而又有些犹豫的声音。

    李家人这边开始收拾残局、追查原因并且组织应对的这一刻,宁忌走在不远处的林子里,低声地给自己的未来做了一番排练,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不理想。

    到李家邬堡寻仇的计划没能做得很细致,但总的来说,宁忌是不打算把人直接打死的。一来父亲与兄长,乃至于军中各个长辈都曾经说起过这事,杀人固然一了百了,快意恩仇,但真的引起了众怒,后续没完没了,会非常麻烦;二来针对李家这件事,固然许多人都是作恶的帮凶,但真要杀完,那就太累了,吴管事与徐东夫妇可能罪有应得,死了也行,但对其他人,他还是有心不去动手。

    也是因此,当慈信和尚举着手破绽百出地冲过来时,宁忌最终也没有真的动手殴打他。

    谁知道会遇上那个叫石水方的恶人。

    这人宁忌当然并不认识。当年霸刀虽圣公方腊起事,失败后有过一段非常窘迫的日子,留在蓝寰侗的家属因此遭遇过一些恶事。石水方当年在苗疆抢劫杀人,有一家老弱妇孺便曾经落在他的手上,他以为霸刀在外造反,必然搜刮了大量油水,因此将这一家人拷问后虐杀。这件事情,一度记录在瓜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小本本上,宁忌自幼随其习武,看到那小本本,也曾经询问过一番,因此记在了心中。

    这石水方算不得本子上的大恶人,因为本子上最大的恶人,首先是大胖子林恶禅,然后是他的帮凶王难陀,接着还有诸如铁天鹰等一些朝廷鹰犬。石水方排在后头快找不到的位置,但既然遇见了,当然也就随手做掉。

    他将吴铖打个半死的时候,心中的愤怒还能克制,到得打杀石水方,情绪上已经变得认真起来。打完之后原本是要撂话的,毕竟这是打出龙傲天大名的好时候,可到得那时,看了一下午的猴戏,冒在嘴边的话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羞耻起来,他插了一下腰,立马又放下了。此时若叉腰再说就显得很蠢,他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转过身,灰溜溜地走掉了。

    当下的内心活动,这辈子也不会跟谁说起来。

    当然,机会还是有的。

    眼下已经干掉了吴铖,接下来,便可以进城做掉李小箐、徐东这两口子。到时候打个半死,用他们的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龙傲天”六个字,便不用装模作样地从嘴巴里喊出来了。自己写龙字写得挺好看,可惜傲字差点……

    做完这件事,就一路狂飙,去到江宁,看看父母口中的老家,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当年父母居住的宅子,云竹姨娘、锦儿姨娘在河边的吊脚楼,还有老秦爷爷在河边下棋的地方,由于父母那边常说,自己或许还能找得到……

    这个时候阳光早已落下,夜色笼罩了这片天地。他想着这些事情,心情轻松,手上倒是一刻不停,拿出易容的装备,开始给自己改头换面起来。

    同一时刻,曾一度结伴而行的范恒、陈俊生等书生各自分道扬镳,已经离开了通山的地界。

    鼻青脸肿的王秀娘在汤家集的客栈里服侍已经醒来的父亲吃过了药,神色如常地出去,又躲在客栈的角落里偷偷哭泣了起来。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这普通的姑娘一度接近了幸福。但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离开了,仅留下了她以及后半辈子都有可能残废的父亲,她的未来,甚至连渺茫的星光,都已在熄灭……

    没有人知道,在通山县衙门的大牢里,陆文柯已经挨过了第一顿的杀威棒。

    他的屁股和大腿被打得血肉模糊,但衙役们没有放过他,他们将他吊在了刑架上,等待着徐东晚上过来,“炮制”他第二局。

    “冤枉啊——还有王法吗——”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县令大人,因此,待到衙役离开刑房的这一刻,他在刑架上大喊起来。

    “我乃——洪州士子——陆文柯!我的父亲,乃洪州知州幕僚——你们不能抓我——”

    他如此喊叫着、哭叫着。

    并不相信,世道已黑暗至此。

    ……

    夜色已漆黑。

    过得一阵,县令来了。

第一〇四六章 是为乱世!(一)

    灯火昏暗,映照出周围的一切俨如鬼蜮。

    通山县县衙后的刑房算不得大,油灯的点点光芒中,刑房主簿的桌子缩在小小的角落里。房间中间是打杀威棒的长凳,坐老虎凳的架子,缚人的刑架有两个,陆文柯占了其中之一,另外一个架子的木头上、周围的地面上都是结成黑色的凝血,斑斑点点,令人望之生畏。

    周围的墙壁上挂着的是各式各样的刑具,夹手指的排夹,各种各样的铁钎,奇形怪状的刀具,它们在青绿潮湿的墙壁上泛起诡异的光来,令人很是怀疑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城里为何要有如此多的折磨人的工具。房间一侧还有些刑具堆在地上,房间虽显阴冷,但炭盆并没有燃烧,炭盆里放着给人上刑的烙铁。

    或许是与衙门的厕所隔得近,沉闷的霉味、先前犯人呕吐物的气息、便溺的气味连同血的腥味混杂在一起。

    陆文柯一度在洪州的衙门里见到过这些东西,闻到过这些气味,当时的他觉得这些东西存在,都有着它们的道理。但在眼前的一刻,恐惧感伴随着身体的痛苦,正如寒潮般从骨髓的深处一波一波的涌出来。

    他已经喊到声嘶力竭。

    这是他心中保留的最后一线希望。

    县令到来时,他被绑在刑架上,已经头晕眼花,方才打杀威棒的时候脱掉了他的裤子,因此他长袍之下什么都没有穿,屁股和大腿上不知道流了多少的鲜血,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屈辱的一刻。

    通山县的县令姓黄,名闻道,年纪三十岁左右,身材干瘦,进来之后皱着眉头,用手帕捂住了口鼻。对于有人在衙门后院嘶吼的事情,他显得颇为恼怒,并且并不知情,进来之后,他骂了两句,搬了凳子坐下。外头吃过了晚饭的两名衙役此时也冲了进来,跟黄闻道解释刑架上的人是多么的穷凶极恶,而陆文柯也随之大叫冤枉,开始自报家门。

    “闭嘴——”

    一片嘈杂声中,那黄县令喝了一声,伸手指了指两名衙役,随后朝陆文柯道:“你说。”眼见两名衙役不敢再说话,陆文柯的心中的火苗稍稍旺盛了一些,连忙开始说起来到通山县后这一系列的事情。

    女真南下的十余年,虽然中原沦陷、天下板荡,但他读的依然是圣贤书、受的依然是良好的教育。他的父亲、尊长常跟他说起世道的下滑,但也会不断地告诉他,世间事物总有雌雄相守、阴阳相抱、黑白相依。便是在最好的世道上,也难免有人心的污秽,而即便世道再坏,也总会有不愿同流合污者,出来守住一线光明。

    他这一路远行,去到最为凶险的西南之地而后又一路出来,然而所见到的一切,依然是好人居多。此刻到得通山,经历这污浊的一切,眼见着发生在王秀娘身上的一切,他一度羞愧得甚至无法去看对方的眼睛。此时能够相信的,能够拯救他的,也只有这渺茫的一线希望了。

    他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完,口中的哭腔都已经没有了。只见对面的黄县令静静地坐着、听着,严肃的目光令得两名衙役几度想动又不敢动弹,如此话语说完,黄县令又提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他一一答了。刑房里安静下来,黄闻道思考着这一切,如此压抑的气氛,过了好一阵子。

    ……

    “还有……王法吗!?”

    被绑吊在刑架上的陆文柯听得县令的口中缓慢而深沉地说出了这句话,他的目光望向两名衙役。

    “区区李家,真以为在通山就能够只手遮天了!?”

    “你们是谁的人?你们以为本官的这个县令,是李家给的吗!?”

    黄县令指着两名衙役,口中的骂声振聋发聩。陆文柯眼中的泪水几乎要掉下来。

    两名衙役连忙辩解,这是囚徒的一面之词,那黄县令挥了挥手:“能说清楚的!你们——把人给我放下来!”

    两名衙役犹豫片刻,终于走过来,解开了绑缚陆文柯的绳子。陆文柯双足落地,从腿到屁股上痛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身体,但他此时甫脱大难,心中热血翻涌,终于还是摇摇晃晃地站定了,拉着长袍的下端,道:“学生、学生的裤子……”

    那黄县令看了一眼:“先出去,待会让人拿给你。”

    “是、是……”

    陆文柯点了点头,他尝试艰难地向前移动,终于还是一步一步地跨了出去,要经过那黄县令身边时,他有些犹豫地不敢迈步,但黄县令盯着两名衙役,手往外一摊:“走。”

    陆文柯咬紧牙关,朝着刑房外走去。

    如此又走了几步,他的手扶住门框,步伐跨出了刑房的门槛。刑房外是衙门后头的小院子,院子上空有四四方方的天,天空昏暗,只有渺茫的星辰,但夜里的稍许清新空气已经传了过去,与刑房内的霉味阴沉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想起王秀娘,这次的事情过后,终于不算愧对了她……

    嘭——

    背后传来的,便是陡然的剧痛……

    ……

    陆文柯没能反应过来。

    几乎全身上下,都没有丝毫的应激反应。他的身体朝着前方扑倒下去,由于双手还在抓着长袍的些许下摆,以至于他的面门径直朝地面磕了下去,随后传来的不是疼痛,而是无法言喻的身体撞击,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眼前的世界黑了,然后又变白,再接着黑暗下去,如此反复几次……

    嗡嗡嗡嗡嗡……

    声音蔓延,如此好一阵。

    口中有沙沙的声音,渗人的、恐怖的甜味,他的嘴巴已经破开了,小半口的牙似乎都在脱落,在口中,与血肉搅在一起。

    “你……”

    后方似乎有人说话,听起来,是方才的青天大老爷。

    陆文柯将身体晃了晃,他努力地想要将头转过去,看看后方的情况,但眼中只是一片飞花,无数的蝴蝶像是他破碎的灵魂,在四处飞散。

    “你……还……没有……回答……本官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听懂了这一句话的完整意思。

    什么问题……

    谁问过我问题……

    他的脑中无法理解,张开嘴巴,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只有血沫在口中打转。

    “本官……方才在问你,你觉得……皇帝都快没了,本官的县令,是谁给的啊……”

    “本官刚才问你……区区李家,在通山……真能只手遮天吗……”

    “本官问你……”

    “……还有王法吗——”

    姓黄的县令拿着一根棒子,说完这句,照着陆文柯的腿上又狠狠地挥了一棒。

    “本官待你如此之好,你连问题都不回答,就想走。你是在藐视本官吗?啊!?”

    他的棒子落下来,目光也落了下来,陆文柯在地上艰难地转身,这一刻,他终于看清楚了近处这黄县令的面容,他的嘴角露着讽刺的讥笑,因纵欲过度而深陷的漆黑眼眶里,闪动的是噬人的火,那火焰就如同四四方方天穹上的夜一般漆黑。

    县令在笑,两名衙役也都在大笑,后方的天空,也在大笑。

    “……走了以后,还敢回来喊冤……还报自己的名字家世……游历天下,你游的是什么东西,当自己还能活着走出通山吗……丢人!把他给我绑起来,待徐捕头来了,再好好招呼他……”

    两名衙役有将他拖回了刑房,在刑架上绑了起来,随后又抽了他一顿耳光,在刑架边针对他没穿裤子的事情尽情羞辱了一番。陆文柯被绑吊在那儿,眼中都是泪水,哭得一阵,想要开口求饶,然而话说不出口,又被大耳刮子抽上来:“乱喊没用了,还特么不懂!再叫老子抽死你!”

    另一名衙役道:“你活不过今晚了,等到捕头过来,嘿,有你好受的。”

    又道:“早知如此,你们乖乖把那姑娘送上来,不就没这些事了……”

    陆文柯心中恐惧、悔恨混杂在一起,他咧着缺了小半边牙齿的嘴,止不住的哭泣,心中想要给这两人跪下,给他们磕头,求他们饶了自己,但由于被绑缚在这,终究无法动弹。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乱,两名衙役也出去了一阵。再进来时,他们将陆文柯从架子上又放了下来,陆文柯尝试着挣扎,然而没有意义,再被殴打几下后,他被捆起来,装进一只麻袋里。

    他们将麻袋搬上车,随后是一路的颠簸,也不知道要送去哪里。陆文柯在巨大的恐惧中过了一段时间,再被人从麻袋里放出来时,却是一处四周亮着明晃晃火把、灯光的大厅里了,上上下下有不少的人看着他。

    他头晕脑胀,吐了一阵,有人给他清理口中的鲜血,然后又有人将他踢翻在地,口中严厉地向他质询着什么。这一番询问持续了不短的时间,陆文柯下意识地将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他说起这一路之上同行的众人,说起王江、王秀娘父女,说起在路上见过的、那些珍贵的东西,到得最后,对方不再问了,他才下意识的跪着想要求饶,求他们放过自己。

    有人已经拽起了他。

    他们将他拖向前方,一路拖往地下,他们穿过昏暗而潮湿的走道,地下是巨大的牢房,他听见有人说道:“好教你知晓,这便是李家的黑牢,进去了,可就别想出来了,这里头啊……没有人的——”

    有人打着火把,架着他穿过那牢房的走道,陆文柯朝周围望去,旁边的牢房里,有肢体残破、披头散发的怪人,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了脚,有的在地上磕头,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有些女子,身上不着寸缕,神态疯癫。

    “这些啊,都是得罪了咱们李家的人……”

    脑海中想起李家在通山排除异己的传闻……

    嘭的一声,他被扔进了一间牢房。执火把的人锁上牢门,他扭头望去,牢房的角落里缩着黑乎乎的古怪的人影——甚至都不知道那还算不算人。

    “啊……”

    陆文柯抓住了牢房的栏杆,尝试晃动。

    “救命啊……”

    没有人理会他,他晃动得也越来越快,口中的话语逐渐变作哀嚎,逐渐变得更为大声,送他过来的李家人执着火把,转身离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陆文柯疯狂地哭嚎,疯狂地摇晃那黑牢的柱子,然而火光远去了,一声哀嚎逐渐变为更多的哀嚎,黑暗从每一个方向席卷过来,阻绝了生路。

    惨绝人寰的哀嚎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落入了绝望的地狱……

    ……

    那些绝望的哀嚎穿不过地面。

    在距离这片黑牢一层土石的地方,李家邬堡灯火通明的大殿里,人们终于逐渐拼凑出了事情的一个轮廓,也知道了那行凶少年可能的姓名。这一刻,李家的庄户们已经大规模的组织起来,他们带着渔网、带着石灰、带着弓箭刀枪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开始了应对强敌,捕杀那恶贼的第一轮准备。

    穿过这层地面再往上走,黑暗的天空中只是渺茫的星火,那星火落向大地,只带来微不足道、可怜的光芒。

    被老婆打骂了一天的总捕徐东在得知李家邬堡出事的消息后,找机会冲出了家门,去到衙门当中询问清楚情况,随后,带上长短武器便与四名衙门里的同伴跨上了骏马,准备去往李家邬堡帮忙。

    县令黄闻道追了出来:“听说那强人可凶得很啊。”

    “凶得很正好,老子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出撒呢!操!”

    他的身材高大,骑在战马之上,手持长刀,端的是威武霸气。实际上,他的心中还在惦记李家邬堡的那场英雄聚会。作为依附李家的入赘女婿,徐东也一直自恃武艺高强,想要如李彦锋一般打出一片天地来,这次李家与严家碰面,若是没有之前的事情搅合,他原本也是要作为主家的面子人物出席的。

    如今这件事,都被那几个不识抬举的书生给搅了,眼下还有回来自投罗网的那个,又被送去了李家,他此时家也不好回,憋着满肚子的火都无法消解。

    “苗刀”石水方的武艺固然不错,但比起他来,也未见就强到那里去,而且石水方终究是外来的客卿,他徐东才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周围的环境状况都非常明白,只要这次去到李家邬堡,组织起防御,甚至是拿下那名凶徒,在严家众人面前大大的出一次风头,他徐东的名气,也就打出去了,至于家中的些许问题,也自然会迎刃而解。

    夜色迷蒙,他带着同伴,一行五骑,武装到牙齿之后,冲出了通山县的城门——

    这一刻,便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在激荡、在纵横。

第一〇四七章 是为乱世!(二)

    夜色之下,通山县的城墙上稀稀疏疏的亮着火把,不多的卫兵偶尔巡逻走过。

    接近亥时,开了东向的城门,五名骑手便从城内鱼贯而出。

    为首的徐东骑高头大马,着一身牛皮软甲,背后负两柄大刀,手中又持关刀一柄,胸前的衣兜里,十二柄飞刀一字排开,衬着他高大威猛的身形,远远看来便犹如一尊杀气四溢的战场修罗,也不知要碾碎多少人的性命。

    在通山县李家入赘之前,他本是没有什么根基的落魄武者,但幼时得名师传授武艺,长中短刀皆有修炼。当年李彦锋见他是出色的打手,而且落魄之时性格恭顺,因此撮合了他与妹妹之间的这门亲事。

    这长中短三类刀,关刀适用于战场冲杀、骑马破阵,大刀用于近身砍伐、捉对厮杀,而飞刀利于偷袭杀人。徐东三者皆练,武艺高低且不多,对于各种厮杀情况的应对,却是有所了解的。

    女真人杀到时,李彦锋组织人进山,徐东便因此得了带领斥候的重任。此后通山县破,大火焚烧半座城池,徐东与李彦锋等人带着斥候远远观望,虽然因为女真人很快离去,不曾展开正面厮杀,但那一刻,他们也确实是距离女真大队最近的人物了。

    此后李彦锋排除异己,一统通山,徐东的地位也随之有所提高。但总的来说,却只是给了他一些外围的权力,反而将他排除出了李家的权力核心,对这些事,徐东的心中是并不满意的。

    正面校场上的捉对厮杀,那是讲“规矩”的傻把式,他或许只能与李家的几名客卿战平,可是这些客卿之中,又有哪一个是像他这样的“全才”?他练的是战阵之法,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杀人术。李彦锋无非是为了他的妹妹,想要压得自己这等人才无法出头而已。

    当然,李彦锋这人的武艺毋庸置疑,尤其是他心狠手辣的程度,更是令得徐东不敢有太多二心。他不可能正面反对李彦锋,但是,为李家分忧、夺取功劳,最终令得所有人无法忽视他,这些事情,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

    跟随他出来的四名衙役乃是他在通山县培养的嫡系力量,此时全身上下也已经穿起了革甲,有人携缀有倒刺的渔网,有人带了石灰,身上长短兵器不一。往日里,这些人也都接受了徐东私下里的训练。

    踏出通山县的城门,远远的便只能看见漆黑的山岭轮廓了,只在极少数的地方,点缀着周围村落里的灯火。去往李家邬堡的道路还要折过一道山梁。有人开口道:“老大,过来的人说那凶徒不好对付,真的要夜里过去吗?”

    “你怕些什么?”徐东扫了他一眼:“战场上分进合击,与绿林间捉对厮杀能一样吗?你穿的是什么?是甲!他劈你一刀,劈不死你,丢命的就是他!什么绿林大侠,被渔网一罩,被人一围,也只能被乱刀砍死!石水方武功再厉害,你们围不死他吗?”

    “石水方咱们倒是不怕。”

    “他是落单与人放对死的!”徐东道,“咱们不与人放对。要杀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拥而上,你们着了甲,到时候不管是用渔网,还是石灰,还是冲上去抱住他,只要一人得手,那人便死定了,这等时候,有什么好多想的!再说,一个外头来的泼皮,对通山这地界能有你们熟悉?当年躲女真,这片山里哪一寸地方咱们没去过?夜里出门,占便宜的是谁,还用我来多说?”

    “你们跟着我,穿一身狗皮,日日在城里巡街,这通山的油水、李家的油水,你们分了几成?心里没数?今日出了这等事情,正是让那些所谓绿林大侠见见你们本事的时候,瞻前顾后,你们还要不要出头?此时有怕的,立马给我回去,将来可别怪我徐东有了好处不挂着你们!”

    他说完这句,先前那人扬了扬头:“老大,我也只是随口说个一句,要说杀人,咱可不含糊。”

    有人一拍胸膛:“没错!这人傍晚才在李家山头打了两场,损耗必定不少,照我说,咱们都不用去到李家那边,直接到周围找找,将他找出来便了。”

    “再是高手,那都是一个人,只要被这网子罩住,便只能乖乖倒下任咱们炮制,披着挨他一刀,那又如何!”

    四人被一番激将,神色都兴奋起来。徐东狞然一笑:“便是这等道理!此次过去,先在那山上露脸,然后便将那人找出来,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大伙儿出来求富贵,从来便是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让他死——”

    他口中如此说着,猛地策马向前,其余四人也随即跟上。这战马穿过黑暗,沿着熟悉的道路前进,夜风吹过来时,徐东心头的鲜血翻滚燃烧,难以平静,家中恶妇没完没了的殴打与羞辱在他眼中闪过,几个外来书生丝毫不懂事的冒犯让他感到愤怒,那个女人的反抗令他最终没能得逞,还被妻子抓了个现行的一系列事情,都让他愤懑。

    这些人,丝毫不懂得乱世的真相。若非之前这些事情的阴差阳错,那女人纵然反抗,被打得几顿后迟早也会被他驯得服服帖帖,几个书生的不懂事,惹恼了他,他们连通山都不可能走出去,而家中的那个恶妇,她根本不明白自己一身所学的厉害,就算是李彦锋,他的拳脚厉害,真上了战场,还不得靠自己的见识辅佐。

    而就是那一点点的阴差阳错,令得他如今连家都不好回,就连家中的几个破丫鬟,如今看他的目光,都像是在嗤笑。

    他必须得证明这一切!必须将这些面子,一一找回来!

    夜风随着胯下战马的奔驰而呼啸,他的脑海中情绪激荡,但即便如此,抵达道路上第一处林子时,他还是第一时间下了马,让一众同伴牵着马前行,避免路上遭遇了那凶人的埋伏。

    虽然有人担心夜里过去李家并不安全,但在徐东的心中,其实并不认为对方会在这样的道路上埋伏一路结伴、各带刀枪的五个人。毕竟绿林高手再强,也不过区区一人,傍晚时分在李家连战两场,夜里再来打埋伏——且不说能不能成——就算真的成功,到得明天整个通山动员起来,这人恐怕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稍有理智的也做不得这等事情。

    在整个通山都归于李家的情况下,最有可能的发展,是对方打杀石水方后,已经迅速远飚,离开通山——这是最稳妥的做法。而徐东去到李家,便是要陈说利害,让李家人迅速做出应对,撒出大网堵截去路。他是最适宜指挥这一切的人选。

    如此一来,若对方还留在通山,徐东便带着兄弟一拥而上,将其杀了,扬名立万。若对方已经离开,徐东认为至少也能抓住先前的几名书生,甚至于抓回那反抗的女人,再来慢慢炮制。他在先前对这些人倒还没有这么多的恨意,但是在被妻子甩过一天耳光之后,已是越想越气,难以忍耐了。

    时间大概是亥时一刻,李家邬堡当中,陆文柯被人拖下地牢,发出绝望的哀嚎。这边前行的道路上只有单调的声响,马蹄声、脚步的沙沙声、连同夜风轻摇树叶的声音在寂静的背景下都显得泾渭分明。他们转过一条道路,已经能够看见远处山间李家邬堡发出来的点点光亮,虽然距离还远,但众人都稍稍的舒了一口气。

    袭击是突如其来的。

    此时众人还在穿过树林,为了避免对方路上设索,各自都已经下来。被绳子绑住的两颗石头呼啸着飞了出来,嘭的砸在走倒数第二的那名同伴的身上,他当即倒地,随后又是两颗石头,打中了两匹马的后臀,其中一匹嘶叫着跳跃起来,另一匹长嘶一声朝前方急奔。

    战马的惊乱犹如突然间撕裂了夜色,走在队伍最后方的那人“啊——”的一声大喊,抄起渔网朝着林子那边冲了过去,走在倒数第三的那名衙役也是猛地拔刀,朝着树木那边杀将过去。一道身影就在那边站着。

    这时候,马声长嘶、战马乱跳,人的喊声歇斯底里,被石头打翻在地的那名衙役手脚刨地尝试爬起来,绷紧的神经几乎在突然间、同时爆发开来,徐东也猛地拔出长刀。

    这个时候,林地边的那道身影似乎发出了:“……嗯?”的一声,他的身形一晃,缩回林间。

    三名衙役一齐扑向那林子,随后是徐东,再接着是被打翻在地的第四名衙役,他翻滚起来,没有理会胸口的沉闷,便拔刀猛扑。这不仅仅是肾上腺素的刺激,也是徐东早就有过的叮嘱,一旦发现敌人,便迅速的一拥而上,只要有一个人制住对方,甚至是拖慢了对方的手脚,其余的人便能直接将他乱刀砍死,而一旦被武艺高强的绿林人熟悉了步调,边打边走,死的便可能是自己这边。

    历经战场的杀人术,是不管什么江湖道义的,就连场面话都不必说。

    那道身影闪进树林,也在林地的边缘横向疾奔。他没有第一时间朝地形复杂的林子深处冲进去,在众人看来,这是犯的最大的错误!

    执刀的衙役冲将进去,照着那身影一刀劈砍,那身影在疾奔之中猛地停下,按住衙役挥刀的手臂,反夺刀柄,衙役放开刀柄,扑了上去。

    “啊!我抓住——”

    他的声音在林间轰散,然而对方借着他的冲势一路倒退,他的身体失去平衡,也在踏踏踏的飞快前冲,随后面门撞在了一棵大树树干上。

    偷袭的那道身影此刻的手上已经握住了长刀,他退过了那棵大树,其余几人歇斯底里的狂吼着也已经扑到近处,有人将缀满倒刺的渔网抛了出去,那道身影手持长刀朝着侧面猛扑、翻滚。

    有人挥出了石灰粉,林间便是漫天的粉尘。但那道身影的速度比想象中的更快,他犹如在林间猛扑的豹子,几乎是贴着地面,直扑人群正中,手中的长刀便是刷刷两下,那刀风如闪电,如水中无声却猛烈到极点的暗涌,于众人的眼前朝左手展开了一瞬。

    习刀多年的徐东知道眼前是半式的“夜战八方”,这是以一对多,情况混乱时使用的招式,招式本身原也不出奇,各门各派都有变形,说白了更像是前后左右都有敌人时,朝周围疯狂乱劈冲出重围的方法。然而钢刀有形,对方这一刀朝不同的方向犹如抽出鞭子,暴烈绽放,也不知是在使刀一道上浸淫多少年才能有的手法了。

    他这脑中的惊骇也只出现了一瞬,对方那长刀劈出的手法,由于是在夜里,他隔了距离看都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扔石灰的同伴小腿应该已经被劈了一刀,而扔渔网的那边也不知是被劈中了哪里。但反正他们身上都穿着牛皮甲,就算被劈中,伤势应该也不重。

    他与另一名衙役依旧猛扑过去。

    扔石灰那人脚下一软,摔飞翻滚出去。

    持刀的身影在劈出这一记夜战八方后脚下的步伐犹如爆开一般,溅起花朵一般的泥土,他的身体已经一个转折,朝徐东这边冲来。冲在徐东前方的那名衙役转眼间与其短兵相接,徐东听得“乒”的一声,刀火绽放,随后那冲来的身影照着衙役的面门似乎挥出了一记刺拳,衙役的身形震了震,随后他被撞着步伐飞快地朝这边退过来。

    “老三抓住他——”

    徐东抄着他的九环大刀,口中狂喝。

    眼下距离开战,才不过短短的片刻时间,理论上来说,老三只是面门中了他的一拳,想要抱住对方依旧可以做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那样蹭蹭蹭的撞过来了,徐东的目光扫过其余几人,扔石灰的弟兄此时在地上翻滚,扔渔网的那人中了一刀后,踉踉跄跄的站在了原地,最初试图抱住对方,却撞在树上的那名衙役,此刻却还没有动弹。

    他们怎么了……

    他们的策略是没有问题的,大家都穿好了甲胄,即便挨上一刀,又能有多少的伤势呢?

    只要一个人制住了对手……

    他看见那身影在老三的身体左侧持刀冲了出来,徐东便是猛地一刀斩下,但那人忽然间又出现在右侧,这个时候老三已经退到他的身前,于是徐东也持刀后退,希望老三下一刻清醒过来,抱住对方。

    左侧、右侧、左侧,那道身影猛地扬起长刀,朝徐东扑了过来。

    这一刻,映在徐东眼帘里的,是少年犹如凶兽般,饱含杀戮之气的脸。

    他并不知道,这一天的时间里,无论是对上那六名李家家奴,还是殴打吴铖,抑或以复仇的形式杀死石水方时,少年都没有展露出这一刻的眼神。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少年这等如狂兽般的目光与决绝的杀戮方式,是在何等级别的血腥杀场中孕育出来的东西。

    他的战略,并没有错。

    他选择了最为决绝,最无转圜的厮杀方式。

    也是因此,在这一刻他所面对的,已经是这天下间数十年来第一次在正面战场上彻底击溃女真最强军队的,华夏军的刀了。

    撞在树上而后倒向地面的那名衙役,喉咙已经被直接切开,扔渔网的那人被刀光劈入了小腹上的缝隙,此刻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裂开,冲在徐东身前的老三,在中那一记刺拳的同时,已经被小刀贯入了眼睛,扔石灰那人的脚筋被劈开了,正在地上翻滚。

    他们选择了无所不用其极的战场上的厮杀模式,然而对于真正的战场而言,他们就连着甲的方法,都是可笑的。

    “杀——”

    那是如猛虎般狰狞的咆哮。宁忌的刀,朝徐东落了下去——

第一〇四八章 是为乱世!(三)

    惨烈的嘶吼掠过夜间的树林。

    宿鸟惊飞。

    昏暗的道路上,战马在不安地骚动、奔走。徐东的右手断了,握刀的手掌在刹那的疼痛后断做两截,鲜血喷涌出来,他踉跄奔走,随后被一刀斩在大腿上,翻滚出去,撞上树木。

    持刀的修罗正朝他走过来。

    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遭遇如此惨烈的厮杀,整个大脑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有些不知道随行的同伴是怎么死的,然而那不过是区区的一两次的呼吸,杀出的那人犹如地狱里的修罗,步伐中溅起的,像是焚尽一切的业火。

    当年的师父没有教过他这样的东西,他甚至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他不可能得罪这样的人。手掌的消失让他觉得犹如幻觉,他背后还有一把大刀,胸前的飞刀也丝毫未动,但他根本不敢去碰,原本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挪动,脚下蹬土,口中的话语都有些不清晰,修罗握刀的身影稳定无比,已经走到近处。

    “英英英英、英雄……搞错了、搞错了——”

    他挥舞完好的左手:“我我我、我们无冤无仇!英雄,搞错了……”

    这道身影高大,带着巨大的、毁灭般的压迫感,徐东认不出来,然而对方停了停,缓缓抬起左手,用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转过来慢慢指了指徐东。

    徐东错愕一下,他能够认出那是自己常用的威胁人的手势,代表的是“我记住你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对这等人乱来了的?

    “英英英……英雄,我没有……我错了……那不是我……”

    他口中唾沫横飞,眼泪也掉了出来,有些模糊他的视野。然而那道身影终于走得更近,些微的星光透过树隙,隐隐约约的照亮一张少年的脸庞:“你欺负那姑娘以后,是我抱她出来的,你说记住我们了,我本来还觉得很有意思呢。”

    少年的目光冷漠:“你确实该多挨几刀。”

    徐东的嘴巴多张了几次,这一刻他确实无法将那群书生中不起眼的少年与这道恐怖的身影联系起来。

    “我……我……我不知道……我……啊……”

    刀的影子扬了起来。

    “……我有人质!”

    某段思维回到了他的脑海,徐东扬起手,大声吼了出来。

    少年提着刀愣了愣,过得良久,他微微的偏了偏头:“……啊?”

    徐东的声音嘶哑地、急促地说话、解释,向对方陈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出了陆文柯的名字,少年的脸上神色变化不定。徐东口中哭求着:“英雄……留留留……留我一条命,我可以换他,我可以换他啊……”

    少年仰起头,想了一会儿。

    ……

    “……有什么好换的?”

    ……

    杀意在林间绽放,随后,血腥与黑暗笼罩了这一切。

    **************

    即便在最为焦灼的夜里,公正的时间依旧不紧不慢的走。

    李家邬堡中的人们一面策划着接下来的应对,一面度过了这漫长的一晚。第二天的早晨,严铁和、严云芝等人也醒过来了,在李若尧的招待下于正厅开始用膳,庄子外头,有报讯的人仓惶地冲进来了。

    昨天一个夜晚,李家邬堡内的庄户严阵以待,但击杀了石水方的凶徒并未过来闹事,但在李家邬堡外的地方,恶劣的事情未有停歇。

    在庄内管事的指挥下,人们敲起了紧急的锣,随后是庄户们的迅速集结和列队。再过一阵,马队、车辆连同大量的庄户浩浩荡荡的出了李家大门,他们过了下方的市集,随后转往通山县的方向。严铁和、严云芝等人也在车队中跟随,他们在不远处一条穿过林子的道路边停了下来。

    庄户们成群结队朝周围散开,封锁了这一片区域,而李若尧等人朝里头走了进去。

    那是一片惨烈杀戮的现场。

    死了五名衙役,其中一人身材尤其魁梧高大,看起来颇有勇力,他的脖子被砍开了,死状也显得狰狞,目光中犹然带着深深的恐惧。李若尧向严铁和介绍:“这是家中的侄女婿徐东,现为通山县总捕……上过战场……”

    五名衙役俱都全副武装,穿着厚实的革甲,众人查看着现场,严铁和心中惊骇,严云芝也是看的心惊,道:“这与昨日傍晚的打斗又不一样……”

    “五人俱都着甲,地上有渔网、石灰。”严铁和道,“令侄女婿想的乃是一拥而上,瞬间制敌,然而……昨日那人的本领,远超他们的想象,这一个照面,彼此使出的,恐怕都是此生最强的功夫……三名衙役,皆是一击倒地,喉咙、小腹、面门,即便身着革甲,对方也只出了一招……这说明,昨天他在山下与石水方……石大侠的打斗,根本未出全力,对上吴铖吴管事时……他甚至没有牵扯旁人……”

    “这等武艺,不会是闭上门在家中练出来的。”严铁和顿了顿,“昨夜听说是,此人来自西南,可西南……也不至于让孩子上战场吧……”

    昨夜对陆文柯的讯问,严铁和严云芝虽然不在场,但也大致知道了事态的轮廓,他此时有些犹豫之间说起的话,也正是众人心中在疑虑、甚至不敢多说的地方。

    李若尧拄着拐杖,在原地占了片刻,随后,才睁着带血丝的眼睛,对严铁和说出更多的事情:“昨夜发生的惨剧,还不止是此地的厮杀……”

    “啊……”

    “昨晚,侄女婿与几名衙役的遇害,还在前半夜,到得后半夜,那凶徒潜入了通山县城……”

    “通山县不是已宵禁了……”严云芝道。

    “江北开战,可用之兵大多数已被刘将军调配过去,要守整座城,哪还有那么多人……那凶徒乃是在这边杀人之后,又一路去了通山县,找到了我那侄女的家里。我那侄女……凌晨便遇害了……”

    他的话说到这里,众人俱都呐呐无言,只慈信和尚双手合十,说了句“阿弥陀佛”,随后口中念经,似在超度亡者。

    老人的目光扫视着这一切。

    “……这还有王法吗!?”他的拐杖颤抖着顿在地上,“以武乱禁!无法无天!仗着自己有几分本领,便胡乱杀人!天下容不得这种人!我李家容不得这种人!召集庄中儿郎,附近乡勇,都把人给我放出去,我要将他揪出来,还大伙儿一个公道!”

    他的放声嘶吼,话语振聋发聩,周围众人聚集过来,齐声应诺,严铁和便也走过来,安慰了几句。

    去往江宁的一趟旅程,料不到会在这边经历这样的惨案,但即便见到了事情,预定的行程当然也不至于被打乱。李家庄开始发动周围力量的同时,李若尧也向严铁和等人连连告罪这次招待不周的问题,而严家人过来这边,最重要的联合开商路的问题一时间自然是谈不妥的,但其余的目的皆已达到,这日吃过午饭,他们便也集合人手,准备告辞。

    眼下发生的事情对于李家而言,状况复杂,最为复杂的一点还是对方牵扯了“西南”的问题。李若尧对严家众人自然也不好挽留,当下只是准备好了礼品,欢送出门,又叮嘱了几句要注意那凶徒的问题,严家人自然也表示不会懈怠。

    “李家人瞒了我们许多事情。”

    有些话,在李家的宅子里是无法细说的,随着车马队伍一路离开了那边,严云芝才与二叔说起这些想法来。

    “自然不可能一一坦诚。”严铁和骑着马,走在侄女的马车边,“例如这次的事情之所以发生,便是那名叫徐东的总捕鬼迷心窍,想要糟蹋人家卖艺的姑娘,那姑娘反抗,他兽性未遂,还要打人杀人。谁知道对方队伍里,会有一个西南来的小大夫呢……”

    “二叔你怎么知道……”

    “昨夜他们询问人质的时候,我躲在屋顶上,听了一阵。”

    严家行刺之术出神入化,偷偷地藏匿、打探消息的本领也不少,严云芝听得此事,眉花眼笑:“二叔真是老江湖。”

    “也确实是老了。”严铁和感慨道,“今早林间的那五具尸体,惊了我啊,对方区区年纪,岂能有如此高强的身手?”

    “会不会是……这次过来的西南人,不止一个?依我看来,昨日那少年打杀姓吴的管事,手上的功夫还有保留,慈信和尚几度打他不中,他也未曾趁机还手。倒是到了苗刀石水方,杀意忽现……这人看来是西南霸刀一支无疑,但夜里的两次行凶,毕竟无人看到,未见得便是他做的。”

    “有这个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西南修罗之地,养出了一批怎样的怪物,又有谁知道呢。”

    严铁和感叹一番,事实上,此时天下的人皆知西南厉害,他的厉害在于凭借那一隅之地,以弱势的兵力,竟正面击垮了天下无敌的女真西路军,可是若真要细想,女真西路军的厉害,又是怎样的程度呢?那么,西南部队厉害的细节是怎样的?未曾亲历过的人们,总是会有着各种各样自己的想法,尤其在绿林间,又有各种诡异的说法,真真假假,难以定论。

    到得此时,叔侄两人不免要想起这些诡异的说法来了。

    严铁和道:“李若尧今日真怕的,实际上也是这少年与西南的干系。绿林高手,若是擅长野外奔袭的,以一人之力让数十人上百人畏惧,并不奇怪,可就算武艺再厉害,一个人终究只是一个人,纵然到得宗师境界,初时神完气足,当然能够令人生畏,但是以一人对多人,时间一长,只须一个破绽,宗师也要殒命乱刀之下。李家要在通山站稳脚跟,若真是要找茬的绿林强人,李家纵然死伤惨重,也总能将对方杀掉的,不至于真的畏惧。”

    “可若是这少年真是出身西南华夏军,又或是带着什么任务出来的呢?你看他故作天真藏匿于一群书生当中,看似手无缚鸡之力,躲藏了至少两月有余,他为什么?”严铁和道,“说不定去到江宁,便是要做什么大事的,可这一次,李家那侄女侄女婿做的缺德事,他忍不住了,李家豁出去杀了这个人,万一接下来杀到的是一队华夏军……”

    他压低了声音:“这一两年,华夏军与天下做生意,为了保障商路,人是派出来了的,刘将军地盘上,原本就有这些人。他们在西南作战,与女真最精锐的斥候厮杀都不落下风,各个心狠手辣武艺高强,若是这样的一队人杀到李家,便是李彦锋亲自坐镇,恐怕都要被斩杀在这,李家如今最怕的,便是这事。”

    严云芝也点头:“但李家如今骑虎难下,如今侄女婿被杀在路上,侄女被杀在家里,事情沸沸扬扬,他若连人都不敢抓,李家在这附近,也就面子扫地了。”

    “人肯定是要抓的。”

    “那少年能躲过去吗?”

    “这事已说了,以一对多,武艺高强者,初时能让人胆寒,可谁也不可能随时随地都神完气足。昨晚他在林间厮杀那一场,对方用了渔网、石灰,而他的出手招招致命,就连徐东身上,也不过三五刀的痕迹,这一战的时间,绝对不如他杀石水方那边久,但要说费的精气神,却绝对是杀石水方的好几倍了。如今李家庄户连同周围乡勇都放出来,他最终是讨不了好去的。”

    严云芝沉默片刻:“二叔,我方才想了想,若是这少年真是与其他西南黑旗一道出来,姑且不论,可若他真是一个人离开西南,会不会也有些其他的可能呢?”

    “……你且说。”

    “西南行事凶狠,战场厮杀令人心畏,可过往世界,从未听说过他们会拿孩子上战场,这少年十五六岁,女真人打到西南时不过十三四,能练出这等武艺,必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家学渊源。”

    严铁和点了点头。

    “他出身西南,又因为苗疆的事情,杀了那苗刀石水方,这些事情便能看出,至少是他家中长辈,必然与苗疆霸刀有旧,甚至有可能便是霸刀中的重要人物。因为这等关系,他武艺练得好,说不定还在战场上帮过忙,可若他父母仍在,不见得会将这等少年扔出西南,让他孤身游历吧?”

    “你的想法是……”

    “他父母双亡,可能便是在那场西南大战里死了的英雄。”严云芝道,“也是因此,他才离开华夏军,孤身上路、游历天下。侄女觉得,这个可能,也是大的。”

    严铁和想了想,目光看着严云芝,严云芝也认真地回望。过得片刻,严铁和笑了笑:“你是说……”

    “若他带着任务也就罢了……”严云芝压低了声音,“其实即便带着任务,与华夏军有过节的乃是通山李家,并非咱们严家,咱们可以帮他一帮,也算结个善缘。可若是真如侄女所料,他在西南已无牵挂,是出来天下游历的,这等高手,可以为我等所用啊……二叔你也说了,他与李家真要打起来,只能前头占便宜,咱们若是能将人顺路救走,未来天下再乱,这便是一员虎将……”

    马车前行,严云芝的语调虽然不高,但话语依旧一字不漏地落入了骑马在侧的严铁和耳中,他略微想了想,便也点头:“虎将且不说,咱们严家与华夏军确无过节,不论那少年是怎样的来路,能结个缘分,总是好的……此事并不简单,我与你师兄几人商议一番,若那少年真还在附近盘桓,咱们分出人手给他留一句话,也是举手之劳。”

    他平素看惯绿林小说,对于合纵连横、各种心机,自然也有一番心得,此时觉得事情大有可操作的地方,当下骑马向前,召集队伍中其余的核心人物说话。

    骏马奔出数丈,才与严云芝的一位师兄开了口,后方陡然有变乱响起。

    那是走在道路便的一道行人身影,在刹那间冲上了严云芝所在的马车,只是一脚,那位给严云芝驾车的、武艺还算高强的车夫便被踢飞了出去,摔下官道边的草坡,咕噜噜的往下滚。

    这一刻,那身影撕开车帘,严云芝猛一拔剑便冲了出来,一剑刺出,对方单手一挥,拍掉了严云芝的短剑。另一只手顺势挥出,抓住严云芝的面门,犹如抓小鸡仔一般一把将她按回了车里,那大车的木板都是嘭的一声震响——

    整个队伍都被惊动,众人试图杀将上来。

    秋日下午的阳光,一片惨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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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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