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三五章 秋叶(中)
“从北边回来的一共是四个人。”
街边院落里的家家户户亮着灯光,将些许的光芒透到街上,远远的能听到孩童奔走、鸡鸣狗吠的声音,宁毅一行人在张村边缘的道路上走着,彭越云与宁毅并行,低声说起了关于汤敏杰的事情。
“……除汤敏杰外,另外有个女人,是军队中一位名叫罗业的团长的妹妹,受过很多折磨,脑子已经不太正常,抵达汉中后,暂时留在那边。另外有两个武艺不错的汉人,一个叫庾水南,一个叫魏肃,在北地是跟随那位汉夫人做事的绿林侠客。”
“……汉中那边发现四人之后,进行了第一轮的问询。汤敏杰……对自己所做之事供认不讳,在云中,是他违反纪律,点了汉夫人,因此挑动东西两府对立。而那位汉夫人,救下了他,将罗业的妹妹交给他,使他不能不回来,而后又在暗地里派庾水南、魏肃护送这两人南下……”
“因为这件事情的复杂性,汉中那边将四人分开,派了两人护送汤敏杰回成都,庾水南、魏肃二人则由另外的队伍护送,抵达成都前后相差不到半天。我进行了初步的审讯之后,赶着把记录带过来了……女真东西两府相争的事情,如今成都的报纸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过还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内情,庾水南跟魏肃暂时已经保护性的软禁起来。”
宁毅与彭越云走在前方,红提与林静梅在后头闲聊。待到彭越云说完关于汤敏杰的这件事,宁毅瞥了他一眼:“初步的审讯……审讯的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没数?”
“汤……”彭越云迟疑了一下,随后道,“……学长他……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而且跟庾水南、魏肃二人的说法没有太多冲突。其实按照庾、魏二人的想法,他们是想杀了学长的,而学长本人……”
彭越云沉默片刻:“他看起来……好像也不太想活了。”
话语说得轻描淡写,但说到最后,却有微微的酸楚在其中。男儿至死心如铁,华夏军中多的是视死如归的硬汉,彭越云早也见得习惯,但只在汤敏杰身上——他的身体上一方面经历了难言的酷刑,仍旧活了下来? 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做的事情萌生了死志。这种无解的矛盾? 在即便轻描淡写的话语中,也令人动容。
宁毅也沉默着往前走,目光落在村落远处的黑暗中。
“庾水南、魏肃这两个人? 说是带了那位汉夫人的话下来? 实际上却没有带任何能证明这件事的信物在身上。”
“是的。”彭越云点了点头? “临行之时,那位夫人只是让他们带来那一句话? 汤敏杰的才干对天下有好处? 请让他活着。庾、魏二人曾经跟那位夫人问起过信物的事情? 问要不要带一封信过来给我们? 那位夫人说不用,她说……话带不到没关系,死无对证也没关系……这些说法,都做了记录……”
夜色之中? 宁毅的脚步慢下来,在黑暗中深吸了一口气。无论是他还是彭越云,当然都能想明白陈文君不留信物的用意。华夏军以这样的手段挑起东西两府斗争? 对抗金的大局是有益的? 但只要透露出事情的经过? 就必然会因汤敏杰的手段过于凶戾而陷入指责。
后世的功过还在其次了,如今金国未灭,私底下说起这件事,对于华夏军牺牲盟友的行为有可能打一番口水仗。而陈文君不因此事留下任何信物,华夏军的否认或者转圜就能更加理直气壮,这种选择对于抗金来说是无比理智? 对自己而言却是格外无情的。
“……遗憾啊。”宁毅开口说道,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十多年前,秦老下狱,对密侦司的事情做出交接的时候,跟我说起在金国高层留下的这颗暗子……说她很可怜,但不一定可控,她是秦老一位故友的女儿,恰巧到了那个位置,原本是该救回来的……”
“老人家说,如果有可能,希望将来给她一个好的下场。他妈的好下场……现在她这么伟大,汤敏杰做的这些事情,算个什么东西。我们算个什么东西——”
他最后这句话愤怒而沉重,走在后方的红提与林静梅听到,都不免抬头看过来。
平复了一下心情,一行人才继续朝着前方走去。过得一阵,离了河岸这边,道路上行人不少,多是参加了喜宴回来的人们,见到了宁毅与红提便过来打个招呼。
关于汤敏杰的事情,能与彭越云讨论的也就到这里。这天晚上宁毅、苏檀儿等人又与林静梅聊了聊感情上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再将彭越云叫来时,方才跟他说道:“你与静梅的事情,找个时间来提亲吧。”
又感叹道:“这算是我第一次嫁女儿……真是够了。”
回想起来,他的内心其实是异常凉薄的。多年前随着老秦上京,接着密侦司的名义招兵买马,大量的绿林高手在他眼中其实都是炮灰一般的存在而已。那时候招揽的手下,有秦东汉、“五凤刀”林念这类正派人物,也有陈驼子那样的邪派高手,于他而言都无所谓,用权谋控制人,用利益驱使人,如此而已。
谁知一路走来,这么多人慢慢的落在路上了,而这些人在他的心中,却也渐渐变得重要起来。当初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林念在战场上厮杀到油尽灯枯,宁毅便收了那黄毛丫头做义女,转眼间,当年的小丫头也二十四五岁了,好在她没有傻乎乎的继续喜欢那何文,眼下能够跟彭越云在一起,这小子是西军英烈之后,如今也称得上是独当一面的事务官,自己总算对得住林念当年的一番托付。
“汤敏杰的事情我回去成都后会亲自过问。”宁毅道:“这边准你两天的假,跟静梅还有你苏伯母她们把接下来的事情商量好,未来静梅的工作也可以调动到成都。”
“主席,汤敏杰他……”
“我知道他当年救过你的命。他的事情你不要过问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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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的三个男孩子如今都不在张村——宁曦与初一去了成都,宁忌离家出走,老三宁河被送去乡下吃苦后,这边的家中就剩下几个可爱的女儿了。
早晨的时候便与要去上学的几个女儿道了别,待到见完包括彭越云、林静梅在内的一些人,交代完这边的事情,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宁毅搭上去往成都的马车,与檀儿、小婵、红提等人挥手道别。马车里捎上了要带给宁曦与初一的几件入冬衣物,以及宁曦喜欢吃的象征着母爱的烤鸡。
在车上处理政务,完善了第二天要开会的安排。吃掉了烤鸡。在处理事务的空闲又考虑了一下对汤敏杰的处置问题,并没有做出决定。
如同彭越云所说,宁毅的身边,其实天天都有烦心事。汤敏杰的问题,只能算是其中的一件小事了。
抵达成都之后已近深夜,跟秘书处做了第二天开会的交代。第二天上午首先是秘书处那边汇报最近几天的新状况,随后又是几场会议,有关于矿山死人的、有关于农庄新作物研究的、有对于金国东西两府相争后新状况的应对的——这个会议已经开了好几次,最主要是关系到晋地、梁山等地的布局问题,由于地方太远,胡乱插手很有种纸上谈兵的味道,但考虑到汴梁局势也即将有所转变,如果能够更多的打通道路,加强对梁山方面部队的物质支援,未来的主动性还是能够增加不少。
“就现阶段来说,要在物质上援助梁山,唯一的跳板还是在晋地。但按照最近的情报看来,晋地的那位女相在接下来的中原大战里选择了下注邹旭。我们迟早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位楼相固然愿意给点粮食让我们在梁山的队伍活着,但她未必愿意看见梁山的队伍壮大……”
“何文那边能不能谈?”
“按照何文那边的搞法,就算愿意跟我们联手,帮点什么忙,未来一年之内也很难恢复大规模生产……他们现在指着吞掉临安呢。”
“小皇帝那边有海船,而且那边保留下了一些格物方面的家当,如果他愿意,粮食和武器上好像都能贴补一些。”
“就算小皇帝愿意给,梁山那边什么都没有,怎么交易?”
“用我们的信誉赊借一点?”
“不要忘记王山月是小皇帝的人,就算小皇帝能省下一点家当,首先肯定也是支援王山月……不过虽然可能性不大,这方面的谈判权力我们还是该放给刘承宗、祝彪部,让他们积极一点跟东南小朝廷接洽,他们跟小皇帝赊的账,我们都认。如此一来,也方便跟晋地进行相对对等的谈判。”
“不过按照晋地楼相的性格,这个举动会不会反而激怒她?使她找到借口不再对梁山进行帮助?”
“女相很会算计,但假装撒泼的事情,她确实干得出来。好在她跟邹旭交易在先,我们可以先对她进行一轮谴责,若是她将来借故发飙,我们也好找得出理由来。与晋地的技术转让毕竟还在进行,她不会做得太过的……”
众人叽叽喳喳一番议论,说到后来,也有人提出要不要与邹旭虚与委蛇,暂时借道的问题。当然,这个提议只是作为一种客观的看法说出,稍作讨论后便被否定掉了。
会议开完,对于楼舒婉的谴责至少已经暂时敲定,除了公开的抨击以外,宁毅还得私下里写一封信去骂她,并且通知展五、薛广城那边做做愤怒的样子,看能不能从楼舒婉贩卖给邹旭的物资里暂时抠出一点来送到梁山。
其实两边的距离毕竟太远,按照推测,如果女真东西两府的平衡已经打破,按照刘承宗、祝彪、王山月等人的性格,那边的队伍说不定已经在准备出兵做事了。而等到这边的谴责发过去,一场仗都打完了也是有可能的,西南也只能尽力的给予那边一些帮助,并且相信前线的工作人员会有变通的操作。
谴责楼舒婉的信并不好写,信中还提到了关于邹旭的一些性格分析,免得她在接下来的交易里反被邹旭所骗。如此这般,将信写完已经接近傍晚了,终于有了些空闲的宁毅坐上马车准备去见汤敏杰,这期间,便不免又想到邹旭、汤敏杰、渠正言、林丘、徐少元、彭越云这些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年轻人。
华夏军在小苍河的几年,宁毅带出了不少的人才,其实最主要的还是那三年残酷战争的历练,许多原本有天赋的年轻人死了,其中有很多宁毅都还记得,甚至能够记得他们如何在一场场战争中突然消逝的。
能够留下来的如今最厉害的当然是渠正言,不过渠正言在兵法上的天赋宁毅自认是教不出来的,那纯粹是野性般的天赋被战争激发出来了而已。而在渠正言之外,当时存活下来的学生当中宁毅一度最看好邹旭。
在政治场上——尤其是作为领导人的时候——宁毅知道这种门生弟子的情绪不是好事,但毕竟手把手将他们带出来,对他们了解得更加深入,用得相对得心应手,因此心中有不一样的对待这件事,在他来说也很难免俗。
而在那些学生当中,汤敏杰,其实并不在宁毅特别喜欢的行列里。当年的那个小胖子一度想得太多,但许多的思维是阴郁的、并且是无用的——其实阴郁的思想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若是无用,至少对当时的宁毅来说,就不会对他投注太多的心思了。
但在后来残酷的战争阶段,汤敏杰活了下来,并且在极端的环境下有过两次相当漂亮的高风险行动——他的行险与渠正言又不一样,渠正言在极端环境下走钢丝,其实在潜意识里都经过了正确的计算,而汤敏杰就更像是纯粹的冒险,当然,他在极端的环境下能够拿出主意来,进行行险一搏,这本身也算得上是超越常人的能力——许多人在极端环境下会失去理智,或者畏缩起来不愿意做选择,那才是真正的废物。
随后华夏军从小苍河转移难撤,汤敏杰担任参谋的那支队伍遭遇过几次困局,他带领队伍殿后,壮士断腕终于搏出一条生路,这是他立下的功劳。而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极端的状况,再接下来在凉山当中也发现他的手段激烈近乎残暴,这便成为了宁毅相当伤脑筋的一个问题。
只好将他派去了北地,配合卢明坊负责行动实施方面的事务。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当时他的行动能力已经非常厉害,几乎复制了自己当年的许多行事特征,他在手段上的过分偏激,恐怕也不会在自己眼里显得那样突出。
马车在城池东侧轻墙灰瓦的院落门口停下来——这是之前暂时看押陈善均、李希铭等人的院落——宁毅从车上下来,时间已接近傍晚,阳光落在高墙之内的院落里,院墙上爬着藤蔓、墙角里蓄着青苔。
汤敏杰正在看书。
——他所居住的房间开着窗户,夕阳斜斜的从窗口照射进去,因此能够看见他伏案阅读的身影。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然后站了起来。
宁毅穿过庭院,走进房间,汤敏杰并拢双腿,举手敬礼——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小胖子了,他的脸上有疤,双唇紧抿的嘴角能看到扭曲的豁口,微微眯起的双眼当中有郑重也有悲恸得起伏,他敬礼的手指上有扭曲翻开的皮肉,瘦弱的身体即便努力站直了,也并不像一名士兵,但这中间又似乎有着比士兵更加执着的东西。
宁毅也向他敬了一个礼,他严肃地看着他,如此过了许久,方才将手放下。
“我一路上都在想。你做出这种事情,跟戴梦微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弟子……”汤敏杰只是眨了眨眼睛,随后便以平静的声音做出了回答,“我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汤敏杰……认罪,伏法。另外,能够回到这里接受审判,我觉得……很好,我感到幸福。”他眼中有泪,笑道:“我说完了。”
“……”宁毅沉默片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那就坐下吧。”
汤敏杰坐下了,夕阳透过打开的窗户,落在他的脸上。
第一〇三六章 秋叶(下)
从北地归来的庾水南与魏肃乃是识得大义之人。
这其中,庾水南本是河朔一带喜好杀人的任侠之辈,魏肃则中过景翰年间朝廷的武举人,称得上文武双全。两人成长于武朝兴盛之时,后来女真南下,无数人的命运被卷入乱潮,两人辗转去到云中,再到被陈文君收至麾下做事,自然也有过一番惊心动魄的际遇。
在北面的女真人眼中,陈文君或许只是谷神完颜希尹的附庸物,但对于身陷此地的汉人们来说,“汉夫人”之名,却自有其特殊而又深重的涵义。有的人私下里会将她视为背族投敌的无耻女子,也有人视其为地狱之中的唯一希望。
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女真人从南面掳来的汉奴数以百万计,而在云中一地,陈文君又将数以千计的汉人偷偷的送回了南边,同时亦有数千汉人被她买下之后收入农庄,施以庇护。虽然这些行为在女真高层看来更像是谷神羽翼下的一些小小消遣,陈文君也尽量选择在不引起他人过度警惕的原则下办事,但在社会下层,这股可怜势力的能量,仍旧不容小觑。
当然,在各方瞩目的情况下,“汉夫人”这个集团更多的将精力放在了赎买、营救、运送汉奴的方面,对于情报方面的行动能力或者说展开对女真高层的破坏、刺杀等事情的能力,是相对不足的。
尤其是在伍秋荷营救史进的行为暴露之后,希尹对陈文君手下的力量进行了一次看似不动声色实际上大刀阔斧的清理,不少性格激进的汉人骨干在这次清理中死去。从那之后,陈文君就更是只能将行动放在简单一些的救人上了。这也算是她与希尹、希尹与女真高层之间一直维持的一种默契。
直到汤敏杰的忽然行动。
陈文君从最初的伤痛中反应过来后,迅速地给身边一些重要的人安排了逃亡计划:农庄里的数千汉奴她已经不可能继续庇护了,但少量有本领有见识的、在她手上帮忙做过事情的汉人,只能尽可能的进行一次遣散。
这些人被分成了不同的小队,选择不同的道路离开,其中有的人会回到中原,有的人会去武朝,也有一部分人,会被安排去到西南。在进行这些安排的过程里,陈文君甚至几度提醒他们,这一次的离开,可能会非常艰难。
“这次跟以前不同,离开云中后,你们可能会遭到截杀。”陈文君如此叮嘱他们,“……人会是谷神派的。那到时候……就随机应变,杀出一条路吧。”
庾水南与魏肃参与到了这场遣散当中? 他们两人是陈文君相当信得过的执行者,比旁人也知道更多的内情。于是在放走汤敏杰后,陈文君让他们二人躲在暗中,私下里护送汤敏杰,返回西南。
放走汤敏杰时,这场仓促的遣散已经持续数日? 在得知事情的端倪后? 谷神府果然派出了家卫,一路追杀被陈文君安排南下的汉奴,期间很可能已经发生了数次厮杀。一些人逃了、一些人死去。
为了避免事情闹大导致东府的进一步发难? 完颜希尹并没有从明面上大规模的展开搜捕。但是在即将失势的最后关头? 这位在过去放任了汉夫人无数次行动的大人物,却第一次地对自己妻子送走的这些汉人精英进行了截杀。
这或许是北地、甚至整个天下间最为奇特的一对夫妇,他们一方面相亲相爱? 另一方面又终于在失势的最后关头摆明车马? 各自为了自己的民族? 展开了一轮对等的厮杀。与这场厮杀混杂在一起的,是谷神府乃至整个女真西府这艘庞然大物的沉落。
在北地混乱的局面当中? 护送汤敏杰的南下? 却是整个局势当中最为安全、也最让人煎熬的一条道路了。这是汉夫人给他们最后的馈赠,但在南下的过程里,两人都不止一次的动过杀死汤敏杰、干脆一了百了的心思。这其中性格相对强烈的魏肃甚至尝试过付诸实施,只是被庾水南及时发现而制止了。
“黑旗的人总得给陈夫人一个交代的——”
“是陈夫人让他活着的!”魏肃道。
“即便如此他们也得给一个交代!”
如此这般,汤敏杰带着罗业的妹妹一路南下,庾、魏二人则在私下里跟随,暗地里为其挡去了数次危险。待到了晋地,方才在一次匪患中现身,抵达汉中后被审讯了一遍,再分成两批进入成都,又经过了审讯。华夏军对两人倒是以礼相待,只是暂时性的将他们软禁起来。
七月十三这天,他们见到了那位名震天下的宁先生。
这是汉人之中的传奇人物,即便在北地,人们也常常说起他来。“汉夫人”偶尔会念叨他,据说在谷神府,完颜希尹也时不时的会与妻子说起这位弑君之人,尤其是在女真兵败后,他时常会看着府中的一副宁毅手书的墨宝,感叹不曾在西南与他有过会面。那墨宝上写着豪气干云的诗句,是女真人第一次共伐小苍河之前书就的。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在中原、在江南等地,或许会有武朝的人说起这位宁先生来,不耻于他弑君的行径,但在北地,遭遇如此多的苦厄之后,却没有几个汉人说起这个名字不心生崇敬的。庾水南、魏肃过去亦是如此,如果没有汉夫人这次被出卖的事情,他们见到这位宁先生的心情,必然会很不一样。
年纪四十上下的宁先生样貌沉稳,谈吐温和却有气势。因为两人的来历,他的态度极为和善,三人在摩诃池边招待贵宾的小院里落座。宁毅询问北地的状况,庾水南与魏肃一一进行了讲解,随后也对陈文君、完颜希尹的这些事情进行了复述。
“宁先生,我尊重您,所以接下来如果有什么冒犯的,请多多包涵。”如此交谈了一阵,终于还是魏肃首先忍不住,起身开口。
宁毅点了点头:“请说。”
“陈夫人在北地十余年,一直都在救人,对于天下汉人,她都有大恩大德在。而除了救人意外,我们都知道,她很多次都在关键时候向武朝、向华夏军传递过重要的情报,无数人受到她的恩惠。可这一次……她就这样被你们的人出卖了。天下的道理不该这个样子……”
魏肃望着宁毅,宁毅也平静地望着他,如此过得片刻,魏肃伸手指向一旁的无人处:“那汤敏杰,他得有个交待……你们华夏军,得有个交待……宁先生,若不这样,天下人心不服!”
阳光落在湖面上,轻风吹过树端。秋日下午的院落里静悄悄的。庾水南正襟危坐,宁毅的目光望向虚无处,眉头微蹙沉默了许久。
或许是因为这沉默持续得太久,庾水南开口道:“宁先生,我知道汤敏杰是你的弟子,可是……”
“我们会做出一些处理。”宁毅缓缓地开了口,“但据我所知,陈夫人的想法,是让他活着……”
庾水南与魏肃看着他。
“另外一方面,汤敏杰本身不想活了,这件事情你们想必也知道。”宁毅看着他们,“两位是陈夫人派来的贵客,这个要求也确实……理所应当。所以我暂时会把这个可能性告诉两位,首先我们可能没办法杀了他,其次我们也没办法因为这件事情对他用刑。那么刚才我在想,或许我很难做出让两位非常满意的处理来,两位对这件事情,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庾、魏二人原本还以为宁毅想要耍赖,然而他的话语陈缓,是真正在考虑和商量事情的态度,不由得微微愣了愣。他们一路上都满腔怒气,然而对于该如何具体处理汤敏杰,又委实纠结得很,这时候相互望望。魏肃道:“我们……想让他……后悔……”他话语吞吐,说出来后,情绪上更加复杂而犹豫了。
宁毅点了点头。
“我们会做出一些处理。”他重复了这句,“有些是可以说的,有些不能说,这一点请两位包涵。但之于汤敏杰本身,会不会他的良知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呢……这不是说要逃避责任,而是这两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有一些最狠的刑罚可能不是我们给得出来的,也许陈夫人放他活着、放他回来,就是对他最大的酷刑了……会不会,也有这种可能呢?”
他的话语缓慢而恳切:“当然两位如果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可以随时跟我们这边的人提出。汤敏杰本身的职务会一捋到底,但考虑到陈夫人的嘱托,未来的具体安排,我们会谨慎考虑后做出,到时候应该会告诉两位。”
以宁毅目前的身份来说,他的这番话语已经细致到极点,庾水南与魏肃各自点头。过得片刻,庾水南才说道:“宁先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走走。”
“今天就可以。”宁毅道。
三人随后又聊了一阵,待到宁毅离开,两人的情绪也并不高。他们路上希望华夏军给出“交待”固然是一种笼统的情绪,内心之中却也知道对一个恨不得自杀的人,什么刑罚都是无力的。宁毅方才便是点破了这一点,为了不起冲突,话语之中甚至有开解的意思。可这样的开解,当然也不会让人有多高兴。
这天下午,一位自称是“华夏军中最会讲笑话”的名叫侯元顒的小年青过来,陪同两人开始在城市内外进行游览。这位外号“大圣”的年轻人身段柔软笑容可亲,先是陪着两人参观了关于之前西南战役的各种纪念场所,详细地叙述了那场大战以及华夏军军队的轮廓,第二天则陪同两人去看了各种关于格物学的成果,向他们普及各方面的启蒙理念。
到得七月十五这天,关于新闻纸、工厂等各种概念大致有了些了解,又去看了两场戏,入夜之后跟着侯元顒甚至还找关系去参加了一场文会,听着各方大儒、重要人物在一处酒楼上讨论着关于“汴梁大战”、“公平党”、“华夏军内部问题”等各种新潮理念,待众人大言炎炎地谈论起关于“金国两府内讧”的问题时,庾水南、魏肃两人才表现出了厌恶的情绪。
“……武朝亡国之祸便源于当年的文恬武嬉,华夏军好不容易打败的女真人,为何也要弄出这等场面!”
魏肃压低了声音说话,侯元顒也神色认真,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我也顶不喜欢这种文会,这里头大多数都不是我们的人。”
“那将他们抓起来赶出去不就行了吗,他们方才还说华夏军的坏处了。”
“没错没错,我觉得也该抓起来……”
两三天的行程,庾水南、魏肃实际上也在细心观察华夏军的状况——他们受陈文君的托付来到西南,实际上已经是拥有了一份分量极重的拜帖,未来只要他们想在华夏军留下,这边肯定会给他们一个很好的起步台阶,这其实又何尝不是陈文君最后留给他们的心意。不过,在细心观察、受到震撼之余,又有许多的东西是与他们的三观相冲突,令他们无法理解的,尤其是成都城内许多漂亮光鲜的东西,都能让他们愈发惨痛地感受到北地的艰苦与武朝当年的错处。
如此这般,在文会上稍作逗留,他们也就向侯元顒表示了不满,随后在这场有着“刘光世代言人”于和中以及华夏军宣传部副部长李师师等大人物存在的文会上离开了。
这一天夜深之时,侯元顒带着人进入了他们暂居的小院子,将两人隔离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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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余年前的汴梁城,师师常常都是各类文会的关键人物或是组织者。
如今她倒是很少抛头露面了。
最近这段时间,由于刘光世、戴梦微、邹旭三方已经在长江以北开始了第一轮冲突,身在成都的于和中,身份的显赫程度又上升了一个台阶。因为很显然,刘光世与戴梦微的联盟在接下来的冲突中占据巨大的优势,而一旦攻取汴梁、回复旧京,他在天下的声望都将达到一个顶点,成都城内即便是不太喜欢刘光世的书生、大儒们,此时都愿意与他结交一番,打探打探关于未来刘光世的一些计划和安排。
于和中极为享受这样的感觉——过去在汴梁城,他蹭着李师师的名字才能偶尔去参加一些顶级文会,到得如今……
到得如今他仍旧是蹭着李师师的名气,但至少,参与文会的时候,已经不需要陪同,也不会受到任何的冷落了。
在成都待了一年,被各种光环围绕的同时,他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现在与李师师那边的差距,现实的复杂让他收起了过去的妄想——而另一些现实弥补了他的遗憾,靠着因刘光世、华夏军交易带来的显赫身份,他现在已经不缺女人。而在放下了妄想之后,他与师师之间大概保持着一个月见一面的朋友交情。
他心里已然明白:这份交情给他带来了一切。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成都内外都很热闹,他的马车与师师的马车在路上遇见,由于暂时没事,因此师师也去到文会上坐了片刻,而一个华夏军的小子看见师师,跑过来打招呼随后又带了两个朋友过来。
于和中原本对此有些上心,还想抽个空与这三人聊一聊,谁知道三人在角落里坐不久就走了,此后没多久,师师也告辞离开。
……
马车穿过城市,去到摩诃池附近,走进已经很熟悉的院落后,师师看见宁毅正坐在椅子上蹙眉发呆。
她知道宁毅是在想事情,因此没有出声,在侧面屋檐下的长凳上轻轻坐下了,坐了片刻,准备离开。
“说个故事给你听吧。”宁毅望着前方,缓缓开了口。
“嗯。”师师应了一声,这才走过去,给他倒了杯水,在一旁坐下。
“是关于北边那位汉夫人的。”
他们坐在院子里,宁毅从很多年前的事情说起,说起了秦嗣源、说起陈文君、说起卢延年、卢明坊、再说到关于汤敏杰的事情,说到这一次女真东西两府的冲突——这是最近成都城内最热闹的话题。
说完这一切,耗去了许多的时间。师师静静地听完,拿起茶杯喝了很大的一口,将茶杯端在手上。
“我刚刚从四方街的文会上过来。”她轻声道。
“嗯?”宁毅扭头,“文会怎么样?”
“我现在才发现,他们说的有多肤浅。”
“呵。”宁毅笑了笑。
师师道:“这些都要保密的吧?”
“汉夫人的事情,迟早得有一个说法。即便暂时不好大肆宣传,也得留下关于她的记录。”
师师点了点头,沉默片刻。
“对于那位汉夫人……那位汤敏杰……真的没办法做出更多交待了吗?”
“还会做一些事情。”宁毅道,“暂时需要保密。”
他这样说,便是“你最好也不知道”的意思,师师道:“嗯。”
两人坐了一会儿,又说了些私密的话,过得不久,有人进来通报,先前召来的一个人抵达了这边的消息。师师起身离开,走出外头大门时,又看见侯元顒从远处过来,大概也是来见宁毅的。两人笑着打了个招呼。
这个时候,宁毅正在里面的书房接见一位名叫徐晓林的情报人员,不久之后,他又见了侯元顒,听他报告了对庾、魏二人的初步看法。
夜更深时,侯元顒带着人去到另一边的院子,隔离开了庾、魏二人,有书记官准备好了笔记,这是又要进行审讯的态度。
魏肃拍案而起:“你们他娘的不信我!这又是要干什么——”
侯元顒从外头进来、坐下,微笑着压了压双手:“魏先生稍安勿躁,听我解释。”
“你不信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们决定派出人手,北上营救陈夫人。”
魏肃愣住了。
侯元顒道:“如果要做好这件事情,我们要先准备好北面的情报,如果可能,我们需要有向导。”
“那让我去啊。”魏肃吼道。
“宁先生说,你们为北地的汉人做了这么多的事情,陈夫人将你们派回南边,有她的苦心孤诣,也是你们应得的奖励。北上的事情很复杂,首先陈夫人是自己不愿意离开的,出于道义的考虑,我们要去救她,或许完颜希尹死后,她会改变主意,但这毕竟是一场冒险,你们有资格生活在更好的地方,这是要给二位的选择权。”
“我选择过去。”
侯元顒抽过来几张纸:“与此同时,请两位一定理解,在做这件事情之前,我们要确定二位不是完颜希尹派过来的暗子。”
“你……”魏肃开口想骂,但下一刻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整张脸涨得通红。
“通过这两天的观察,我们初步认为二位对武朝、对华夏军的看法并没有带着非常复杂的目的。但与此同时,我们还是要问一些问题,对于你们所知道的北面的详细情报,有益于这次行动的各类消息,请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天得罪了,多包涵。”
魏肃坐了下来。
过得一阵,侯元顒去到另一个房间,向庾水南重复了这一番说法,庾水南思考片刻,点了点头。
“很有道理,你们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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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宁毅抵达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中元节,外头很热闹。汤敏杰坐在院子里,脑子里勾勒着外头的情景,宁毅进来时,他起身行礼,宁毅让他坐下。师徒俩坐在院子里,听见外头响起爆竹的声音。
“想出去看看?”宁毅道。
“如果可以,我想看看成都是什么样子……”
“有机会的,对你的处理已经有了。”
“……”
“凉山边上有个农庄……”
“……为什么……没有审判……”
砰的一声,宁毅的手掌拍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
“审判你妈啊怎么审判!关于你怎么出卖陈文君的记录做得更多一点吗!?”
“华夏军若不审判我如何能法制清明……”
“陈文君让你活着!你出卖的人让你活着——”
“华夏军应该枪毙我,如此一来,希尹……女真那边便没有了说法……”
“女真那边本来就没有说法!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敌人泼脏水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关于阿骨打他妈怎么跟猪乱搞的故事我随时可以印刷十个八个版本,发得满天下都是。你脑子坏了?希尹的说法……”
汤敏杰的小眼睛在光芒昏暗的院子里瞪着,他下意识的摇头。
“凉山边上有个农庄,一直在做良种选培的事情,良种选培知道吧?关系到吃饭的问题,具体原理你多了解一下,那边没有试验新化肥,用的是大便堆肥,你的行动能力不是很强吗?陈文君说要你活着,做点对汉人有用的事情,你捅出这种篓子,也必须处理你……所以你身上的军衔什么都去掉,给我滚到山里面挑大粪去。看你这副身板,那边山明水秀的,就当度假了……”
汤敏杰嘴唇颤动着:“我……我不用……度假……”
宁毅抓起身边的水杯连盖子带热水泼在汤敏杰的脸上,愤怒已极:“山明水秀是形容词!度假是形容词!度假是形容词!”
他挥舞茶杯,另一只手抓住桌沿,将桌子往院子里掀飞了。
汤敏杰没有再说话,宁毅愤怒了一阵,坐在那里看着他:“先去挑大粪,将来要干什么将来再说,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他顿了顿:“待会徐晓林会过来找你,他之前去过云中跟你接洽,接下来他会再带一队人去云中,收拾你留下来的残局,同时做好营救陈文君的准备,你这两天把所有可以交接的跟他交接完毕。这本来是可以不必冒得险,但是你捅了这个篓子,我们就要在道义上做出弥补……你给我走心一点……”
汤敏杰看着对面罕见动怒,到得此时又显出了一丝疲惫的老师,安静了许久,到得最后,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
“我……不可以活着的……”
“……但陈文君要你活着。”
宁毅道。
“你就看着办吧。”
第一〇三七章 欢聚须无定 回首竟蓦然(上)
中元过后,难得悠闲的午后,秋风从庭院里拂过,树叶飒飒轻响。
对着庭院,铺了木地板的练功房里,宁毅穿了一身短打,正双手叉腰进行严肃认真的热身运动。
另一边的西瓜刚从外头回来不久,洗了个澡,束起头发,穿着宽松而舒适的浅蓝色上衣、长裙,赤着脚在房间一边的椅子上坐着。
“这次过来,原本想找老八过过手……早些时候提子姐、杜老大说他更厉害了……可惜你把他派去出了任务……”
她将右腿缩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一面看着威严的丈夫在那边虎虎生风地出拳,一面随口说话。宁毅倒是没有理会她的絮叨。
“喝!哈!喝!喝!”跳着敏捷的步伐,交错出了几拳,一系列在过去而言虽然古怪,但如今西瓜、红提等人也已见怪不怪的热身完毕之后,大宗师宁立恒才在房间的中央站定了:“你,起来。”
“啊?”西瓜眨了眨眼睛,伸手指指自己,过得片刻后才从座位上下来,朝前跳了两步,眼睛眯成月牙:“哦。”她摆了摆双手,面对了宁毅。
“我,和霸刀刘西瓜,做一场公平的比武。”武道宗师宁立恒抬起右手,朝西瓜示意了一下。
“呃……”西瓜眨了眨眼睛,然后也抬起手来,“……我,霸刀刘西瓜,跟心魔宁立恒,做一场公平的比武。”
她想了想,双手一张,使出了一招“白鹤亮翅”。
高手过招当然很少摆白鹤亮翅这种瘸子起手,大宗师宁立恒受到了侮辱。
但他面无表情,非常成熟。
“钱老八被我派到江宁去了。”
“哦。”西瓜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是让他带……”
说话的瞬间,大宗师宁立恒陡然发力疾冲,一个扫堂腿踢向了单腿站着的西瓜,西瓜身形一颠,空中裙摆飞舞,她已经空翻向后方,落地未稳,前方宁毅冲了过来,犹如猛虎般的要将她扑飞出去。
西瓜步伐后跨,双手揪住了大宗师宁立恒的衣襟,巨大的冲力下? 两个人都在相互拉扯着旋转? 西瓜的裙摆几乎展成一片莲荷,呼啸着三个转身,大宗师宁立恒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在两丈开完伸手一按地面站起来? 头稍微有点晕,但他随即便调整了视线。非常成熟。
“你应该接第二个扫堂腿? 不该扑我的。”
她收着双拳跳了跳。
“怕伤到你。”大宗师宁立恒将脖子朝两边扭了扭,“这下来真的了。”
“喔。”西瓜点头,“……这么说,是老八带队去江宁了? 小黑和宇文也一块去了吧……你对何文打算怎么处理啊?”
“政治场上我对他没有成见? 当朋友还是当敌人就看以后的发展吧。”
大宗师宁立恒说着话,摆出了进攻的动作,他毕竟是在宗师堆里出来的,架势一摆全身上下没有破绽,尽显大家风范。西瓜摆了个王八拳的姿势? 俨如插标卖首之辈。
“也是时候去探探他的态度了,老实说,军中的大伙儿,对他都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这次什么英雄大会搞出来,都想打他。”
“我觉得……黑虎掏心!”大宗师出其不意,开始进攻。
“王八上树!”西瓜张开双手猛地一跳,把对手吓回去了。
“有这招吗?”
“上不去,所以是跳一下。”她解释。
“……你这么一说就很有道理。”宁毅点头,“我还以为你会比较喜欢何文呢。他毕竟在分田地。”
“理念上我当然不讨厌他,不过我也是个女人啊。他乱占便宜就不行。”
“——猴子偷桃!”
“我没有。”
房间里,大宗师宁立恒冲上前去,宗师刘西瓜一掌接住、反击,两人拳脚甚快,噼噼啪啪的打在一起。这次不再是黑虎掏心对王八上树,而已经是章法森严的对打。江湖上一般高手若是在场,不然会看得心惊肉跳,因为两名宗师的武艺都极为高强,一时间打得势均力敌,难解难分,是难得的巅峰对决。
“何文发展太快,开大会是想要稳住他的统治权,里头会发生的事情不少……”
“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江宁看一看,毕竟是你的老家……”
“这次就算了,一个不好,那边要打出狗脑子来……哼哼,你身手不错啊。”
“宇文带枪了吧,听说老林会去……承让承让。”
“你、你喘气了……不光是老林,这次各个势力都会派人去,武林人只是台上的戏子,台面下水很深,按照公平党五拨人的发迹过程来看,何文如果稳不住……看拳!”
“……躲开了。”
“如果稳不住,军队直接在江宁杀起来都有……有可能。猴子偷桃……”
“没偷着。”
“双龙出海!”
“猴子偷桃!”
“黑虎掏心!”
“谋杀亲夫——不准揪我裙子!”
“哪有叫谋杀亲夫的招式,打错了就得认输……”
“啊……”
两人在厅堂中央打成王八拳,随后西瓜一声尖叫,拉住自己的裙子开始跑,房间里便是“嘶啦”的一声,过得片刻,大宗师宁立恒将同是大宗师的刘西瓜逼到墙角里,扑倒在地上。
“你乱撕东西……”西瓜拿拳头打他一下。
……
大宗师宁立恒赢了这场公平的比武,累得气喘吁吁,在地上趴着,西瓜躺在地板上,张开双手,接受了这次失败的教育。
“再过两天便是小忌的生日了。”她轻声叹道,“你说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啊?”
“……照那家伙爱凑热闹的个性,说不定老八在江宁就得遇上他。”
“应该叫我去的,要是遇上老林了该怎么办啊……”
“老八带着一帮子人,都是好手,遇上了不至于输。”
“你也说了可能变战场……”
“跟老八提过了,见到了兔崽子,让他快跑或者干脆抓回来……”
“我还是担心……”
“你是关心则乱……就算是战场,那家伙也不是没有生存能力,别忘了他跟郑四哥那段时间,杀过多少女真人。他比兔子还精,一有风吹草动会跑的……”
“战场那种地方……你就不担心啊?”
宁毅也翻过身来,两人并排躺着,看着房间的屋顶,阳光从门外洒进来。过得一阵,他才开口。
“男孩子总是要走出去的……”他想了想,“都怪你和红提,教他武功……”
“还不是因为你整天跟他说自己是武林高手,周侗跟你拜把子,陆陀被你一掌打死……”
“那都是真实的事情嘛。还是怪你们……”
夫妻俩推卸责任,彼此抬杠,过得一阵,挥手互相打了一下,西瓜笑起来,翻身爬到宁毅身上。宁毅皱了皱眉:“你干什么……”
“再来一次。”
“……是我赢了还是你赢了。”宁毅叹息,“你不讲武德。”
“你赢了,都怪我和提子姐……”
秋风拂过庭院,叶子飒飒作响,他们随后的声音变成细碎的咕哝,融在了和煦的秋风里。
……
同样的秋日,距离成都两千余里,被这对夫妻所关心的少年,正与一众同路之人游历到荆湖北路的通山县。
从成都出来已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与他同行的,依然是以“大有可为”陆文柯、“尊重神明”范恒、“冷面贱客”陈俊生为首的几名儒生,以及因为陆文柯的关系一直与他们同行的王江、王秀娘父女。
生逢乱世,出行不易,也正是如此,能够寻到几位可靠的朋友一路同行,算是极为珍贵的事情。陆文柯等人彼此也比较珍惜这样的缘分,如此这般,众人同行两三千里的路程,一路上观看各地风貌,体察民俗,两个多月的时间下来,相互之间愈发熟悉了,几乎积累出家人一般的感情来。
这与宁忌出发时对外界的幻想并不一样,但即便是这样的乱世,似乎也总有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可以前行。他们这一路上听说过山匪的消息,也见过相对难缠的胄吏,甚至于沿着长江南岸游历的这段时间,也远远见过出发前往江北的战船船帆——北面似乎在打仗了——但大的灾难并没有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以至于宁忌的江湖大侠梦,一时间都有些松懈了。
抵达通山之前首先经过的是荆湖北路,一行人游历了相对繁华的嘉鱼、鄂州、赤壁等地。这一片地方向来属于四战之地,女真人来时遭过兵祸,后来被刘光世收入囊中,在集合各地豪绅力量,得到华夏军“支持”之后,城市的繁华有所恢复。如今江北已经在打仗,但长江南岸气氛只是稍显肃杀。
陆文柯等书生有治理天下的愿望,每至一处,除了游览风景名胜,此时也会亲自游览先前遭遇过战乱的所在,看着被金兵烧成的断壁残垣,坚定大志。
过了荆湖北路,抵达通山县,这里已经是荆湖北路去往江南西路交界之所了。通山县县城不大,由于也遭过兵祸,此时城墙还显得破损,但县城之外却有九宫山等名胜,早两年女真人扫来时,当地军队抵抗不多,民众则大多入山躲避,除了县城被烧,人员倒并未死伤太多,倒是今年刘光世要打仗,在这边抓了许多壮丁,街头巷尾颇见苦楚之色。
从通山往南,进入江南西路,再行三四百里便要抵达陆文柯的家乡洪州。他一路上念叨着回去洪州要将西南所见所学一一发挥,但到得这里,却也不急着立刻回家了。一行人在九宫山游览两日,又在通山县城看过了金兵当日纵火之处,这天下午,在客栈包下的院子里摆起火锅来。众人布置场地,准备食材,吟诗作赋,不亦乐乎。
这客栈是新修的门头,但兵祸之时也遭过灾。后院当中一棵大槐树被火烧过,半枯半荣。时值金秋,庭院里的半棵大树上叶子开始变黄,场景壮丽颇有寓意,范恒便摇头晃脑地说这棵树恰如武朝现状,很是吟了两首诗。
陆文柯等人也在谈论着家国现状,陈俊生偶尔插话,仍旧是过往那一语中的的犀利风格。院子当中几名下人搭起了一个棚子,遮挡落叶,王江从外头买来大量食材,正与女儿王秀娘在那边准备。
宁忌坐在谈天说地的书生当中听他们扯淡,目光则一直望着在那边切肉的王秀娘。今日为了准备这一席火锅,众人下了血本,买了两大片肉来,此时正在王秀娘的刀下切成薄片,看得宁忌蠢蠢欲动。王秀娘切了一半后,笑嘻嘻地过来与众人打招呼,将油腻的手指伸过来捏宁忌的脸颊。
“小龙啊小龙,总是看着我那边,莫不是喜欢上姐姐了?”
宁忌不跟她一般见识,一旁的陆文柯搭腔:“我看他是喜欢上那些肉了。”
众人同行两个多月,对于宁忌食量大、嘴馋的事情总算有了个共识。见陆文柯说话,王秀娘温柔一笑:“那待会就多吃些。”也不知她是在说陆文柯还是说宁忌。
这一路同行下来,陆文柯与王秀娘之间也总算有了些温暖的发展——实际上陆文柯正是风流的年纪,在洪州一地又有些家底,王秀娘固然青春健美,但在身份上是配不上他的,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双方这两个多月的同行,一缕缕细微的情愫自然而然便已经建立起来。
陆文柯虽然无法娶她为妻,但收做妾室却是无妨的,而对于王秀娘这等江湖卖艺的女子来说,只要陆文柯为人靠谱,这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了。
时间尚未入夜,众人打打闹闹,吃些小点心。论及通山本地的状况时,最爱絮絮叨叨教授宁忌知识的中年儒生范恒道:“昨日从外头回来,小龙可还记得路上见到的那李家邬堡?”
“嗯,记得啊。”宁忌点头。
“今天早上与人打听了一番,本地最大的豪族,也是最厉害的江湖高手,便是从那李家邬堡中出来的。”
同行两个多月,宁忌嘴馋的秘密已经暴露,他作为少年人,热衷武侠的爱好便也没有刻意藏着。范恒等人虽是书生,但将宁忌当成了值得栽培的子侄,再加上江宁英雄大会的背景在千年,每至一地便也对当地的各种绿林趣闻有所打听。
此时他与众人笑道:“据说本地这位大高手的背景啊,说出来可不简单,他的父辈是大光明教的人。原本是大光明教的护法之一,以前有个诨号,叫做‘猴王’,名字叫李若缺。你别听这名字滑稽,可手上功夫厉害着呢,听说有什么大猴拳、小猴拳……”
“白猿通臂。”宁忌道。
“没错,还有白猿通臂拳。”范恒道,“这李若缺成名快二十年了,但当年的家业不大,毕竟靖平之前,世上风气重文轻武。李家当年跟西南那位心魔也有大仇,便是心魔弑君之前,大光明教众多高手入京,‘猴王’李若缺是那位‘穿林北腿’林宗吾手下的大将之一,后来死在了华夏军的铁骑横扫之下,看起来猴子毕竟跑不过马……”
范恒是书生,对于武人并无太多敬意,此时幽了一默,嘿嘿笑笑:“李若缺死了以后,继承家业的叫做李彦锋,此人的本事啊,犹胜乃父,在李若缺死后,不仅迅速打出名气,还将家业扩大了数倍,接着到了女真人的兵锋南下。这等乱世之中,可就是绿林人占便宜了,他迅速地组织了当地的乡民进山,从山里出来了以后,通山的第一大户,嘿嘿,就成了李家。”
“如今的李彦锋啊,是刘光世刘将军跟前的红人,他修建邬堡,组织乡勇,走的路子……看出来了吧?仿的是过去的苗疆霸刀。听说这次北边打仗,他出了李家的子弟兵过去刘将军帐前听宣,江宁英雄大会,则是李彦锋本人过去当的副手……小龙你若是去到江宁,说不定能见到他。”
他将打探到的事情说出来,侃侃而谈,一旁的陈俊生想了想:“这次,听说那位林教主也要去江宁,中间要有事。”
陆文柯点头道:“过去十余年,据说那位大光明教教主一直在北地组织抗金,南方的教务,确实有些散乱,这次他若是去到江南,登高一呼。这天下间各大势力,又要加入一拨人,看来这次江宁的大会,确实是龙争虎斗。”
“局势乱可不是什么好事,小龙这等年纪,便不要去凑热闹了吧。”有人为宁忌担心。
范恒点头。
陆文柯道:“要不就先看看吧,待到过些时日到了洪州,我托家中长辈多做打探,问问这江宁大会当中的猫腻。若真有危险,小龙不妨先在洪州呆一段时间。你要去老家看看,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宁忌不打算跟他解释,伸手挠了挠脸颊:“再说吧。”
陈俊生在那边笑笑,冲陆文柯:“你应该说,肥肉管够。”
“管够,那必须管够啊。”
众人便是一团哄笑,宁忌也笑。他喜欢这样的氛围,但眼前的众人自然不知道,去江宁的事情,便不是几块肥肉可以动摇他的了。
一片笑声当中,夕阳在客栈的后院洒落金黄的余晖,院子上方有树木摇曳、叶子飘下,王秀娘端着食物过来摆放时,众人又拿宁忌一番取笑,好一幕和乐融融的景象。
第二天是这一年的七月十九,也是众人暂做休整的一天,几名书生稍稍起来得晚些,上午时分,王江、王秀娘父女趁着有些时间,过去县城内的大街上卖艺,赚些盘缠——王秀娘与陆文柯关系未定,他们便向来都是这样自力更生,陆文柯也并不阻止。
众人在客栈当中商量着下午要不要出去玩的事情,按照客栈主人的说法,李家邬堡那边并不封闭,颇有尚武精神。如今虽然出动了许多人过江打仗,但平素仍旧有人在堡内练武,偶尔有江湖人或者过路客到那边,那边也会允许参观甚至切磋,去看一看总是可以得。
时间到了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外头的街上反而显得安静。陡然间,有人带着浑身的血冲进客栈里来,口中高呼:“救命!”
一行人正坐在客栈的厅堂当中打牌,一见这样的景象,宁忌飞掠而过,一把将他扶住,迅速地辨认伤势。而王江还在朝几名书生的方向跑过去:“救命!救命……救秀娘……”
说话之间,几名衙役模样的人也朝着客栈当中冲进来了,一人高喊:“歹徒行凶,逃跑,拿下他!”
有人已经挥起锁链,指向大堂内正站起来的陆文柯等人:“谁都不许动!谁动便与歹徒同罪!”
第一〇三八章 欢聚须无定 回首竟蓦然(中)
乍然惊起的喧嚣之中,冲进客栈的衙役一共四人,有人持水火棍、有人持刀、有人拖着铁链,眼见陆文柯等人起身,已经伸手指向众人,大声呼喝着走了过来,煞气颇大。
“谁都不许动!谁动便与歹徒同罪!”
“我乃洪州陆家陆文柯,他所犯何罪?”虽然衙役措辞严厉,但陆文柯等人还是朝这边迎了上来。范恒、陈俊生等人也各报名头,作为士人群体,他们在原则上并不怕这些衙役,若是一般的事态,谁都得给他们几分面子。
“他是重犯!你们让开——”
双方接触的片刻间,为首的衙役推开了陆文柯,后方有衙役高喊:“你们也想被抓!?”
范恒的手掌拍在桌子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陈俊生道:“你总得说出个理由来。”
闹哄哄的一片,浑身是血的王江倒在地上,宁忌迅速地检查着他身上的伤势。王江是卖艺的绿林人,练过几十年粗糙的硬气功,并没有太多打架的本事,但抗打的能力远在一般人之上。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浑身上下遭到的殴打足有几十上百处,虽然大部分都只是简单的皮肉伤,但头上的伤势、内里筋骨的伤势很可能带来大的麻烦,只是一时间很难检查清楚了。
这样多的伤,不会是在打架斗殴中出现的。
稍稍检查,宁忌已经迅速地做出了判断。王江虽然说是跑江湖的绿林人,但本身武艺不高、胆量不大,这些衙役抓他,他不会逃跑,眼下这等状况,很显然是在被抓之后已经经过了长时间的殴打后方才奋起反抗,跑到客栈来搬救兵。
虽然倒在了地上,这一刻的王江念念不忘的仍旧是女儿的事情,他伸手抓向近处陆文柯的裤腿:“陆公子,救、救秀娘……秀娘被……被他们……”
他口中说着这样的话,那边过来的衙役也到了近处,朝着王江的脑袋便是狠狠的一脚踢过来。此时四下都显得混乱,宁忌顺手推了推旁边的一张长凳,只听砰的一声,那原木制成的长凳被踢得飞了起来,衙役一声惨叫,抱着小腿蹦跳不止,口中歇斯底里的大骂:“我操——”
客栈大堂不是八仙桌就是长凳子,这衙役猛地一脚踢到凳子,旁人也看不出具体发生的事情。几名书生在喊:“有话好好说——”后方的衙役已经冲了过来,有人掀开桌子:“你们要庇护凶徒!”范恒等人道:“此人与我等同行,绝非凶徒? 我们不跑。”
王江口中吐出血沫? 哭喊道:“秀娘被他们抓了……陆公子,要救她,不能被他们、被他们……啊——”他说到这里? 嚎啕起来。
宁忌从他身边站起来,在混乱的情况里走向之前打牌的方桌? 拿了一只碗,倒出热水? 化开一颗药丸,准备先给王江做紧急处理。他年纪不大,面容也善良,捕快、书生乃至于王江此时竟都没在意他。
此时陆文柯已经在跟几名捕快质问:“你们还抓了他的女儿?她所犯何罪?”
衙役急匆匆的过来要踢王江,本是为了打断他的说话? 此时已经将王秀娘被抓的事情说出来? 当下便也道:“这对父女与前日在城外窥探军机之人很像,前方在打仗,你们敢包庇他?还是说你们统统是同犯?”
“他们的捕头抓了秀娘,他们捕头抓了秀娘……就在北边的院子? 你们快去啊——”
王江在地上喊。他这样一说,众人便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端倪? 有人看看陆文柯,陆文柯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捕快骂道:“你还敢含血喷人!”
宁忌拿了药丸迅速地回到王江身前:“王叔,先喝了这些。”王江此时却只惦记女儿,挣扎着揪住宁忌的衣服:“救秀娘……”却不肯喝药。宁忌皱了皱眉,道:“好,救秀娘姐,你喝下它,我们一起去救。”
他的目光此时已经完全的阴沉下来,内心之中当然有稍许纠结:到底是出手杀人,还是先缓一缓。王江这边暂时固然可以吊一口命,秀娘姐那边或许才是真正要紧的地方,或许坏事已经发生了,要不要拼着暴露的风险,夺这一点时间。另外,是不是腐儒五人组这些人就能把事情摆平……
听得宁忌安静的声音,王江这才嘴唇颤抖地开始喝药。几名捕快与书生们对骂了几句,做出要用强的架势来,但由于事情已经曝光,终究没有就动手,因为不论如何,王江与这些书生终究还是要往衙门走一趟的,如此混乱的场面中,几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死线之上来回了好几遍。
“你们将他女儿抓去了哪里?”陆文柯红着眼睛吼道,“是不是在衙门,你们这样还有没有人性!”
“反正要去衙门,现在就走吧!”
地上的王江便摇头:“不在衙门、不在衙门,在北边……”
“你们这是私设公堂!”
众人的说话声中,宁忌看着王江喝完了药,便要做出决定来。也在此时,门外又有响动,有人在喊:“夫人,在这边!”随后便有浩浩荡荡的车队过来,十余名青壮自门外冲进来,也有一名女子的身影,阴沉着脸,飞快地进了客栈的大门。
眼看着这样的阵仗,几名衙役一时间竟露出了畏缩的神色。那被青壮拱卫着的女人穿一身白衣,样貌乍看起来还可以,只是身材已稍稍有些发胖,只见她提着裙子走进来,扫视一眼,看定了先前发号施令的那衙役:“小卢我问你,徐东他人在哪里?”
那名叫小卢的衙役皱了皱眉:“徐捕头他现在……当然是在衙门听差,不过我……”
他话还没说完,那白衣妇女抓起身边桌子上一只茶杯便砸了过去,杯子没砸中,却也将人吓了一跳:“不在衙门!不在衙门!姓卢的你别给我打马虎眼!别让我记恨你!我听说你们抓了个女人,去哪里了!?”
这女人嗓门颇大,那姓卢的衙役还在犹豫,这边范恒已经跳了起来:“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指向王江,“被抓的就是他的女儿,这位……这位夫人,他知道地方!”
这帮衙役自然是坏人,原本以为一时间难以对抗,谁知道又来了一批跟衙役作对,还明显有着巨大势力的好人,王江如同看到了希望一般,扶着桌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道:“我知道……是北边、北边的一个院子,我……我、我,能带路。”
白衣妇女看王江一眼,目光凶戾地挥了挥手:“去个人扶他,让他指路!”
王江便踉跄地往外走,宁忌在一边搀住他,口中道:“要拿个担架!拆个门板啊!”但这片刻间无人理会他,甚至于心急如焚的王江此时都没有停下脚步。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的从客栈出来,沿着县城里的道路一路前行。王江脚下的步伐踉跄,蹭得宁忌的身上都是血,他战场上见惯了这些倒也没什么所谓,只是担心先前的药物又要透支这中年卖艺人的生命力。
过得一阵,众人的步伐抵达了县城北边的一处小院。这看来便是王江逃出来的地方,门口甚至还有一名衙役在放风,眼见着这队人马过来,开门便朝院子里跑。那白衣女子道:“给我围起来,见人就打!让徐东给我滚出来!动手!”
她的号令发得散碎而无章法,但身边的手下已经行动起来,有人轰然破门,有人护着这妇女首先朝院子里进去,也有人往后门方向堵人。这边四名衙役颇为为难,在后方喊着:“嫂夫人不能啊……”跟随进去。
宁忌搀着王江进了那院子时,前前后后已经有人开始砸房子、打人,一个大嗓门从院落里的侧屋传出来:“谁敢!”
白衣妇女喊道:“我敢!徐东你敢背着我玩女人!”
“什么玩女人,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从侧屋里出来的是一名身材魁梧样貌凶悍的男人,他从那里走出来,扫视四周,吼道:“都给我停手!”但没人停手,白衣妇女冲上去一巴掌打在他头上:“徐东你该死!”
“说了没有!”这捕头徐东的声音雄壮威严,那女人又是一巴掌,打歪了他的帽子。
“那是人犯!”徐东吼道。女人又是一巴掌。
“谁都不许乱来,我说了!”
妇女跳起来又是一巴掌。
“这是她勾引我的!”
妇女接着又是一巴掌。那徐东一巴掌一巴掌的挨着,却也并不反抗,只是大吼,周围已经哐哐哐哐的打砸成一片。王江挣扎着往前,几名书生也看着这荒谬的一幕,想要上前,却被拦住了。宁忌已经放开王江,朝着前方过去,一名青壮男子伸手要拦他,他身形一矮,转眼间已经走到内院,朝徐东身后的房间跑过去。
徐东还在大吼,那妇女一边打人,一边打一边用听不懂的方言谩骂、指责,然后拉着徐东的耳朵往房间里走,口中可能是说了关于“狐媚子”的什么话,徐东仍然重复:“她勾引我的!”
女人拖着这徐捕头进了房间,此时宁忌已经跟进来了,那妇女似乎想要将“狐媚子”打一顿,但看见房间里的景象,皱着眉头还是停了下来。宁忌便从两人身边过去,此时的房间里充斥着血腥气和臭气,王秀娘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身上不仅有血,还有便溺之物的痕迹。
宁忌蹲下来,看她衣衫破损到只剩下一半,眼角、嘴角、脸颊都被打肿了,脸上有粪便的痕迹。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厮打的那对夫妻,戾气就快压不住,那王秀娘似乎感觉到动静,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辨认着眼前的人。
“秀娘姐。”宁忌握住她的手。
“陆……小龙啊。”王秀娘虚弱地说了一声,然后笑了笑,“没事……姐、姐很机智,没有……没有被他……得逞……”
“你怎么……”宁忌皱着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别摸我的手……臭……”女人将手尽力拿出来,将上头臭臭的东西,抹在自己身上,虚弱的笑。
宁忌艰难地沉默了一瞬,然后咬着牙笑起来:“没事就好……陆大哥他……担心你,我带你见他。”
他将王秀娘从地上抱起来,朝着门外走去,这个时候他全然没将正在厮打的夫妻看在眼里,心中已经做好了谁在这个时候动手拦就当场剐了他的想法,就那样走了过去。
这对夫妻也愣了愣,徐东大吼:“她是要犯!我是在审她!”
妇女跳起来打他的头:“审她!审她!”
“我不跟你说,你个泼妇!”
妇人踢他屁股,又打他的头:“泼妇——”
“你就是泼妇!”两人走出房间,徐东又吼:“不许砸了!”
这边宁忌将王秀娘抱了出来,到了王江身边,王江跪在女儿身边哭,范恒等人义愤填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通山县没有王法了!”
“这等事情,你们要给一个交代!”
那徐东仍在吼:“今天谁跟我徐东过不去,我记住你们!”随后看到了这边的王江等人,他伸出手指,指着众人,走向这边:“原来是你们啊!”他此时头发被打得凌乱,妇女在后方继续打,又揪他的耳朵,他的面目狰狞,盯着王江,随后又盯陆文柯、范恒等人。
“我记住你们!”
妇人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上,他一字一顿地说着,然后分开两根手指,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这边,双目赤红,口中都是唾沫。
“我!记!住!你!们!了!”
“这边还有王法吗?我等必去县衙告你!”范恒吼道。
那妇人哭喊,大骂,然后揪着丈夫徐东的耳朵,大喊道:“把这些人给我赶出去啊——”这话却是向着王江父女、范恒、宁忌等人喊的。
她带来的一帮青壮中便分出人来,开始劝说和推搡众人离开,院子里妇人继续殴打丈夫,又嫌这些外人走得太慢,拎着丈夫的耳朵歇斯底里的大喊道:“滚蛋!滚蛋!让这些东西快滚啊——”
朝这边过来的青壮终于多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宁忌的袖间有手术刀的锋芒滑出,但看看范恒、陆文柯与其他人,终于还是将小刀收了起来,随着众人自这处院子里出去了。
……
众人都没吃午饭,回到客栈当中,宁忌给王江父女做了伤势包扎的处理,范恒等人则去到衙门那边打探情况,准备告状,讨回一个公道。
包扎完毕后,伤情复杂也不知道会不会出大事的王江已经昏睡过去。王秀娘受到的是各种皮外伤,身体倒没有大碍,但精神不振,说要在房间里休息,不愿意见人。
她正值青春洋溢的年纪,这两个月时间与陆文柯之间有了感情的牵扯,女为悦己者容,平素的打扮便更显得漂亮起来。谁知道这次出去卖艺,便被那捕头盯上了,料定这等卖艺之人没什么跟脚,便抓了想要用强,王秀娘在紧急之时将屎尿抹在自己身上,虽被那恼羞成怒的徐捕头打得够呛,却保住了贞洁。但这件事情过后,陆文柯又会是怎样的想法,却是难说得紧了。
宁忌暂时还想不到这些事情,他觉得王秀娘非常勇敢,反倒是陆文柯,回来之后有些阴晴不定。但这也不是眼下的要紧事。
包扎好父女俩不久,范恒、陈俊生从外头回来了,众人坐在房间里交换情报,目光与言语俱都显得复杂。
“……这徐东说是本地衙门的总捕,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能治他的人还是有许多。但问题在于他那妻子李小箐,这女人是李若缺的女儿,李彦锋的妹妹,当年嫁给徐东之时,李家尚算不得大户,可如今……尤其是金兵兵祸过去之后,李家在此地,那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了……”
“……我们使了些钱,愿意开口的都是告诉我们,这官司不能打。徐东与李小箐如何,那都是他们的家事,可若咱们非要为这事告那徐东……衙门恐怕进不去,有人甚至说,要走都难。”
“……那莫非便不告了?”
“……那就去告啊。”
众人的话语说到这里,此时俱都为难,如此商议了一阵,有人道:“看陆兄的意思?”
陆文柯双手握拳,目光通红:“我能有什么意思。”
众人见他这等状况,便也难以多说了。
下午过半,庭院之中秋风吹起来,天开始转阴,之后客栈的主人过来传讯,道有大人物来了,要与他们见面。
众人去到客栈大堂,出现在那里的是一名穿着长衫的中年人,看来像是读书人,身上又带着几分江湖气,脸上有刀疤的豁口。他与众人通传姓名:“我是李家的管事,姓吴,口天吴。”
“吴管事可是来解决今日的事情的?”范恒道。
“算是。”那吴管事点了点头,然后伸手示意众人坐下,自己在桌子前首先落座了,身边的下人便过来倒了一杯茶水。
“诸位都是读书人罢。”那吴管事自顾自地开了口,“读书人好,我听说读书人懂事,会办事。今日我家小姐与徐总捕的事情,原本也是可以好好解决得,但是听说,当中有人,出言不逊。”
“……出言不逊?”范恒、陈俊生等人蹙起眉头,陆文柯目光又涨红了。宁忌坐在一边看着。
“今日发生的事情,是李家的家事,至于那对父女,他们有通敌的嫌疑,有人告他们……当然如今这件事,可以过去了,但是你们今天在那边乱喊,就不太讲究……我听说,你们又跑到衙门那边去送钱,说官司要打到底,要不依不饶,这件事情传到我家小姐耳朵里了……”
“我家小姐才遇上这样的糟心事,正心烦呢,你们就也在这里添乱。还读书人,不懂做事。”他顿了顿,喝一口茶:“所以我家小姐说,这些人啊,就不要待在通山了,免得搞出什么事情来……所以你们,现在就走,天黑前,就得走。”
“唉。”伸手入怀,掏出几锭银子放在了桌子上,那吴管事叹了一口气:“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呢……”
第一〇三九章 欢聚须无定 回首竟蓦然(下)
“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呢……”
秋风抚动,客栈的外头皆是阴云,方桌之上的银锭刺眼。那吴管事的叹息当中,坐在这边的范恒等人都有巨大的火气。
他们生在江南,家境都还不错,过去饱读诗书,女真南下之后,虽说天下板荡,但有些事情,终究只发生在最极端的地方。另一方面,女真人野蛮好杀,兵锋所至之处民不聊生是可以理解的,包括他们这次去到西南,也做好了见识某些极端状况的心理准备,谁知道这样的事情在西南没有发生,在戴梦微的地盘上也没有见到,到了这边,在这小小县城的寒酸客栈当中,突然砸在头上了。
他们这半天时间心情几起几落,这一刻那吴管事摆出银两,后方跟随他过来的五名青壮一字排开,范恒等人心中有火,一时间却还没有人出面说话。
吴管事望望众人,随后推开凳子,站了起来。
“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吗?”
“……嗯?”
这吴管事正要转身,却听得并不服气的说话声从几名书生后方响起来,说话的是原本坐得有些远的一名少年人。只听那少年一字一顿地说道:
“今天是你们李家的人,欺男霸女,秀娘姐父女……被你们打成那个样子,她差点被毁了清白。他们……没招你们惹你们吧……”
吴管事目光阴沉,望定了那少年。
“你们两口子吵架,女的要砸男的院子,我们只是过去,把没有惹事的秀娘姐救出来。你家姑爷就为了这种事情,要记住我们?他是通山县的捕头还是占山的土匪?”
“嗯?”
吴管事目光凶戾,但对方似乎没有看到。
“欺男霸女的人,怪受害人反抗?我们过去什么话都没说,说要记住我们?你们两口子吵架,秀娘姐差点被打死了,你们嫌他们碍眼?我们就说两句还有王法吗的话,就成了我们乱说话?你们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通山县的李家,是这么做事的吗?”
少年起身质询,一字一顿地说到这里,那吴管事倒是被气得笑了,他露出森森的牙齿,看看一众书生。其中一名书生害怕这边众人行凶,起身拦住似乎有了火气的少年人? 道:“小龙……”
众人这一路过来,眼前这少年身为大夫,脾气一向和善,但相处久了,也就知道他喜好武艺,热衷打听江湖事情? 还想着去江宁看接下来便要举行的英雄大会。这样的脾性当然并不出奇? 哪个少年人心里没有几分锐气呢?但眼下这等场合,君子立于危墙,若由得少年人发挥? 显然自己这边难有什么好结果。
“这孩子是你们谁的?”那吴管事环顾众人? “看起来,我的话,还是没有说清楚啊? 也好。”
他说着? 转身从后方青壮手中接过一把长刀? 连刀带鞘,按在了桌子上? 伸手点了点:“选吧。”他看了看范恒等人? 再看看稍远一点的少年,露出牙齿,“小朋友,选一个吧。”
对面少年看着他,微微蹙眉,偏了偏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但一时间没能说出来。众书生之中最有见地的陈俊生,已经过去将他护在了身后:“好了,小龙,这事你别多想。”
“我……”
宁忌语调复杂,但终于,没有继续说话。
“小龙年轻人火气大,但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桌子这边范恒起身,缓缓说道,“通山县李家乃是高门大户,不是山间土匪,持家办事,自然要讲礼义廉耻,你们今日的事情,没有道理。日后别人说起李家,也会说你们不讲道理,自古以来,没有人的家业是这样做大的。”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也拿捏了分寸,可以说是颇为得体了。对面的吴管事笑了笑:“这样说起来,你是在提醒我,不要放你们走喽?”
范恒嘴唇动了动,没能回答。
“礼义廉耻。”那吴管事冷笑道,“夸你们几句,你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靠礼义廉耻,你们把金狗怎么样了?靠礼义廉耻,咱们县城怎么被烧掉了?读书人……平时苛捐杂税有你们,打仗的时候一个个跪的比谁都快,西南那边那位说要灭了你们儒家,你们有种跟他干吗?金狗打过来时,是谁把乡里乡亲撤到山里去的,是我跟着咱们李爷办的事!”
“读了几本破书,讲些没着没调的大道理,你们抵个屁用。今天咱就把话在这里说明白,你吴爷我,平素最瞧不起你们这些读破书的,就知道叽叽歪歪,做事的时候没个卵用。想讲道理是吧?我看你们都是在外头跑过的,今日的事情,我们家姑爷已经记住你们了,摆明要弄你们,我家小姐让你们滚蛋,是欺负你们吗?不识好歹……那是我们家小姐心善!”
“我们家小姐心善,吴爷我可没那么心善,叽叽歪歪惹毛了老子,看你们走得出通山的地界!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气,别不服气,我告诉你们这些没脑子的,时代变了。我们家李爷说了,治世才看圣贤书,乱世只看刀与枪,如今皇帝都没了,天下割据,你们想论理——这就是理!”
他声音洪亮,占了“道理”,愈发铿锵。话说到这里,一撩长衫的下摆,脚尖一挑,已经将身前长凳挑了起来。随后身体呼啸疾旋,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坚硬的长凳被他一个转身摆腿断碎成两截,断裂的凳子飞散出去,打烂了店里的一些瓶瓶罐罐。
在最前方的范恒被吓得坐倒在凳子上。
吴管事先前一身长衫,众人还以为他也是读书人,到得这一脚扫出,效果委实漂亮,才知道他原来也是身怀绝艺的武林高手。眼见着大堂内书生一个个脸色发白,他本身也颇为得意,衣袖一扫,缓缓将长腿放下。
“要讲道理,这里也有道理……”他缓缓道,“通山县城内几家客栈,与我李家都有关系,李家说不让你们住,你们今晚便住不下来……好言说尽,你们听不听都行。过了今晚,明天没路走。”
说着甩了甩袖子,带着众人从这客栈中离开了,出门之后,依稀便听得一种青壮的恭维:“吴爷这一脚,真厉害。”
“了不起……”
“嘿嘿,哪里哪里……”
……
客栈内众书生眼见那一脚惊人的效果,脸色红红白白的安静了好一阵。只有宁忌看着那凳子被踢坏后对方心满意足扬长而去的情况,耷拉着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
躲在里头的掌柜此时出来看了看情况,眼见大堂东西被砸破,也有些为难,环顾众人道:“惹不起的,走吧。诸位先生再要住,小店也不敢收留了。”他说着叹一口气,摇摇头又返回去。
“怎么办?”其中有人开了口。
陆文柯声音沙哑地说道:“这真就没有王法了么!”
“诸位都看到了啊。”
“或许……县太爷那边不是这样的呢?”陆文柯道,“即便……他李家权势再大,为官之人又岂会让一介武夫在这里说了算?我们毕竟没试过……”
他似乎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此时说着不甘的话,陈俊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
“我……我还是觉得……”陆文柯的红眼睛看向众人,看向年纪最大的范恒,似乎想要获得一些支持或者认同。话语还没说完,通往后院的门口那边传来动静,女人虚弱的声音响起来。
“各位……”众人回头一看,却见出现在那门边的,赫然便是先前才受过伤的王秀娘,她此时脸上打着补丁,眼睛里有泪水流出来,扶着门框过来:“各位……各位先生,咱们……还是走吧……”
“秀娘你这是……”
范恒这边话音未落,王秀娘进到门里,在那里跪下了:“我等父女……一路之上,多赖各位先生照顾,也是如此,实在不敢再多拖累各位先生……”她作势便要磕头,宁忌已经过去搀住她,只听她哭道:“秀娘自幼……跟爹爹行走江湖,原本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通山李家家大势大,诸位先生即便有心帮秀娘,也实在不该此时与他硬碰硬……”
“秀娘想离开这里……诸位先生,我们走吧……我怕……”
她被宁忌搀着,话语哽咽,眼眶之中泪水涌出,就那样恳求着大堂内的众人。她的目光看起来像是在瞧所有人,但更多的还是落在了陆文柯身上。陆文柯坐在远处,目光通红,但到得此时,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的拳头砰的打在柱子上,以显示自己的痛心疾首。有人叹息,有人沉默。陆文柯说了几次:“或许告官有用呢……”但终于都没有把话说完。
天色阴下来了。
众人收拾起行李,雇了马车,拖上了王江、王秀娘父女,赶在傍晚之前离开客栈,出了城门。
一路之上,都没有人说太多的话。他们心中都知道,自己一行人是灰溜溜的从这里逃开了,形势比人强,逃开固然没什么问题,但多多少少的屈辱还是存在的。并且在逃开之前,甚至是王秀娘用“我怕”给了大家顺水推舟的借口。
宁忌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在所有人当中,他的神色最为平静,收拾行李包裹时也最为自然。众人以为他这样年纪的孩子将火气憋在心里,但这种情况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导,最后只是范恒在路上跟他说了半句话:“读书人有读书人的用处,学武有学武的用处……只是这世道……唉……”
宁忌点头:“嗯,我知道的。”
范恒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但他也没办法说更多的道理来开导这小孩子了。
天色入夜,他们才在通山县外十里左右的小集市上住下,吃过简单的晚饭,时间已经不早了。宁忌给仍旧昏迷的王江检查了一下身体,对于这中年男人能不能好起来,他暂时并没有更多的办法,再看王秀娘的伤势时,王秀娘只是在房间里以泪洗面。
她与陆文柯的关系并未确定,这一路上陆文柯神色愤懑,却并没有多主动地过来关心她。事实上她心中明白,这场原本就是她高攀的姻缘很可能已经没有下文了。陆文柯青春正盛,满嘴的“大有可为”,可是在通山这样的小地方,终究遭受了巨大的屈辱,即便他还愿意娶她,将来每次见到她,难免也要想起今天的无能为力——这本就是男人最无法忍受的一种屈辱。
“……明天早上王叔若是能醒过来,那就是好事,不过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接下来几天不能赶路了,我这里准备了几个药方……这里头的两个方子,是给王叔长期调养身体的,他练的硬气功有问题,老了身体哪里都会痛,这两个方子可以帮帮他……”
“小龙,谢谢你。”
“嗯。”
宁忌点了点头,受了她这句道谢。
离开房间后,红着眼睛的陆文柯过来向他询问王秀娘的身体状况,宁忌大概回答了一下,他觉得狗男女还是相互关心的。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时间过了子夜,是宁忌的十五岁生日,在场的众人其实都不知道这件事。先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令得众人心事重重,大家在一个大房间里熬了许久才陆续睡去,待到凌晨时分,范恒起身上茅房时,才发现房间里已经少了一个人,他点起油灯,与众人一道寻找:“小龙哪去了?”
此时,那位小医生龙傲天已经不见了。
随后也明白过来:“他这等年轻的少年人,大概是……不愿意再跟我们同行了吧……”
**************
宁忌离开客栈,背着行囊朝通山县方向走去,时间是晚上,但对他而言,与白天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行走起来与游山玩水类似。
与这帮书生一路同行,终究是要分开的。这也很好,尤其是发生在生日这一天,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与范恒等人想象的不一样,他并不觉得从通山县离开是什么屈辱的决定。人遇上事情,重要的是有解决得能力,书生遇上流氓,当然得先走开,以后叫了人再来讨回场子,习武的人就能有另外的解决办法,这叫具体事例具体分析。华夏军的训练当中讲究血勇,却也最忌没头没脑的瞎干。
把这些人送走,然后自己回去,找那个吴管事好好谈一谈,这就是很合理的做法了。
那傻瓜傻不拉几地踢断了一张凳子……
他几乎要被对方的身手震惊了……
如果是一群华夏军的战友在,说不定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鼓掌,然后夸他了不起……
这就该回去夸夸他……
他心中这样想着,离开小集市不远,便遇上了几名夜行人……
第一〇四〇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一)
时间早已过了子时,缺了一口的月亮挂在西边的天上,安静地洒下它的光芒。
薄薄的银色光辉并没有提供多少能见度,六名夜行人沿着官道的一侧前行,衣服都是黑色,步伐倒是颇为光明正大。因为这个时候走路的人实在太少了,宁忌多看了几眼,对其中两人的身形步伐,便有了熟悉的感觉。他躲在路边的树后,偷偷看了一阵。
两个……至少其中一个人,白日里跟随着那吴管事到过客栈。当时已经有了打人的心情,因此宁忌首先辨认的便是这些人的下盘功夫稳不稳,力量基础如何。短短片刻间能够判断的东西不多,但也大致记住了一两个人的步伐和身体特征。
这个时候……往这个方向走?
乍然意识到某个可能性时,宁忌的心情错愕到几乎震惊,待到六人说着话走过去,他才微微摇了摇头,一路跟上。
结伴前行的六人身上都带有长刀、弓箭等兵器,衣服虽是黑色,款式却并非鬼祟的夜行衣,而是白日里也能见人的短打装扮。夜里的城外道路并不适合马匹奔驰,六人或许是因此并未骑马。一面前行,他们一面在用本地的方言说着些关于小姑娘、小寡妇的家长里短,宁忌能听懂一部分,由于内容太过低俗乡土,听起来便不像是什么绿林故事里的感觉,反倒像是一些农户私下无人时低俗的扯淡。
夜风之中隐约还能闻到几人身上淡淡的酒味。
宁忌心中的情绪有些混乱,火气上来了,旋又下去。
过去一天的时间都让他觉得愤怒,一如他在那吴管事面前质问的那样,姓徐的总捕头欺男霸女,不仅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还敢向自己这边做出威胁“我记住你们了”。他的妻子为丈夫找女人而愤怒,但眼见着秀娘姐、王叔那样的惨状,实际上却没有丝毫的动容,甚至觉得自己这些人的喊冤搅得她心情不好,大喊着“将他们赶走”。
事情发生的当时尚且可以说她被怒气冲昏头脑,但随后那姓吴的过来……面对着有可能被毁掉一辈子的秀娘姐和自己这些人,居然还能趾高气扬地说“你们今天就得走”。
做错了事情难道一个歉都不能道吗?
当然,如今是打仗的时候了,一些这样蛮横的人有了权力,也无话可说。即便在华夏军中,也会有一些不太讲道理,说不太通的人,常常无理也要辩三分。可是……打了人,差点打死了? 也差点将女人强暴了? 回过头来将人赶走,晚上又再派了人出来,这是干什么呢?
赶尽杀绝?
这些人……就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
他带着这样的怒气一路跟随? 但随后,怒气又渐渐转低。走在后方的其中一人以前很显然是猎户? 口口声声的就是一点家长里短,中间一人看来憨厚,身材魁梧但并没有武艺的基础? 步伐看起来是种惯了田地的? 说话的嗓音也显得憨憨的? 六人大概简单操练过一些军阵? 其中三人练过武,一人有简单的内家功痕迹? 步伐稍微稳一些,但只看说话的声音,也只像个简单的乡下农民。
最重要的是……做这种行动之前不能喝酒啊!
宁忌在心中呐喊。
由于六人的说话之中并没有提起他们此行的目的,因此宁忌一时间难以判断他们过去便是为了杀人灭口这种事情——毕竟这件事情实在太凶恶了,即便是稍有良知的人,恐怕也无法做得出来。自己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到了县城也没得罪谁,王江父女更没有得罪谁,如今被弄成这样,又被赶走了,他们怎么可能还做出更多的事情来呢?
话本小说里有过这样的故事,但眼前的一切,与话本小说里的坏人、侠客,都搭不上关系。
如此前行一阵,宁忌想了想,拿了几块石头,在路边的山林里弄出动静来。
路边六人听到细碎的响动,都停了下来。
“谁——”
当先一人在路边大喊,他们先前走路还显得大摇大摆,但这一刻对于路边可能有人,却格外警惕起来。
林子里自然没有回答,随后响起奇异的、呜咽的风声,犹如狼嚎,但听起来,又显得过于遥远,因此失真。
“什、什么人……”
“去看看……”
“滚出来!”
几人相互望望,随后一阵大呼小叫,有人冲进林子巡视一番,但这片林子很小,转眼间穿行了几遍,什么也没有发现。风声渐渐停了下来,天空高挂着月光,林影隀隀,万籁俱静。
六人巡视几遍无果,在路边相聚,商议一番,有人道:“不会是鬼吧?”
“胡说,世界上哪里有鬼!”为首那人骂了一句,“就是风,看你们这德性。”
如此折腾一番,众人一时间倒是没有了聊小姑娘、小寡妇的心思,转身继续前行。其中一人道:“你们说,那帮读书人,真的就待在汤家集吗?”
众人朝前走路,一时间没人回答,如此沉默了片刻,才有人仿佛为打破尴尬开口:“出山往南就这么一条路,不待在汤家集能待在哪?”
又是片刻沉默。
“他们得罪人了,不会走远一点啊?就这么不懂事?”
沉默。
“别忘了,他们马车上还有伤员呢,赶不得路。干嘛,你孬了?”
“谁孬呢?老子哪次动手孬过。就是觉得,这帮读书的死脑子,也太不懂人情世故……”
“读书读傻气了,就这样。”
“……讲起来,吴爷今天在店子里头踢的那一脚,可真叫一个漂亮。”
“那是,你们这些小年青不懂,把凳子踢飞,很简单,但是踢起来,再在前头一脚扫断,那可真见功夫……我港给你们听哈,那是因为凳子在空中,根本借不到力……更加莫港那个凳子本来就硬……”
“哈哈,当时那帮读书的,那个脸都吓白了……”
“还说要去告官,终究是没有告嘛。”
“还是懂事的。”
“……说起来,也是咱们吴爷最瞧不上这些读书的,你看哈,要他们天黑前走,也是有讲究的……你天黑前出城往南,一准是住到汤家集,汤牛儿的屋里嘛,汤牛儿是什么人,我们打个招呼,什么事情不好说嘛。唉,这些读书人啊,出城的路线都被算到,动他们也就简单了嘛。”
“那如果他们不在……”
“他们不在,就算他们聪明,我们往前头追一截,就回去。如果在,等他们出了汤家集,把事情一做,银子分一分,也算是个事情了。吴爷说得对啊,这些读书人,得罪已经得罪了,与其让他们在外头乱港,不如做了,一了百了……他们身上有钱,有些人看起来还有家世,结了梁子斩草不除根,是江湖大忌的……”
“他们有多少银子啊?”
“我看不少,做了事情分一分,你娶一门小妾,我看有余,说不定徐爷还要分我们一点奖赏……”
“姑爷跟小姐可是闹翻了……”
“一夜夫妻百夜恩,床头打架床尾和嘛,你还是年轻,见事少,你别看徐爷这个人有点小毛病,做起事来,那还是很凶狠的……你可别落在他的手上……”
似乎是为了对抗夜色中的寂静,这些人说起事情来,抑扬顿挫,头头是道。他们的步伐土里土气的,话语土里土气的,身上的穿着也土里土气,但口中说着的,便确确实实是关于杀人的事情。
世间的事情真是奇妙。
宁忌过去在华夏军中,也见过众人说起杀人时的神态,他们那个时候讲的是如何杀敌人,如何杀女真人,几乎用上了自己所能知道的一切手段,说起来时冷静之中都带着谨慎,因为杀人的同时,也要顾及到自己人会受到的伤害。
但世上也有这样的人,平素可能过着看似一般人的生活,他们没有经过太多的训练,他们以前种地、打猎,聚在一起猥琐地聊女人,有的人看起来憨厚。他们在这一刻,便也这样无所谓地谈论杀人,仿佛谁都不会受到伤害一般,兴高采烈。
宁忌的目光阴沉,从后方跟随上来,他没有再隐匿身形,已经直立起来,走过树后,跨过草丛。这时候月亮在天上走,地上有人的淡淡的影子,夜风呜咽着。走在最后方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不对,他朝着旁边看了一眼,背着包袱的少年人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
“哎……”
他没能反应过来,走在倒数第二的猎户听到了他的声音,一旁,少年的身影冲了过来,夜空中发出“咔”的一声爆响,走在最后那人的身体折在地上,他的一条腿被少年从侧面一脚踩了下去,这一条踩断了他的小腿,他倒下时还没能发出惨叫。
走在倒数第二、背后背着长弓、腰间挎着刀的猎户也没能做出反应,因为少年在踩断那条小腿后直接逼近了他,左手一把抓住了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猎户的后颈,猛烈的一拳伴随着他的前进轰在了对方的肚子上,那一瞬间,猎户只觉得从前胸到背后都被打穿了一般,有什么东西从嘴里喷出来,他所有的内脏都像是碎了,又像是搅在了一起。
“什么人……”
说话声、惨叫声这才乍然想起,突然从黑暗中冲过来的身影像是一辆坦克车,他一拳轰在猎户的胸腹之间,身体还在前进,双手抓住了猎户腰上的长刀刀鞘。
倒数第三人回过头来,回手拔刀,那黑影已经抽起猎户腰间的带鞘长刀,挥在空中。这人拔刀而出,那挥在空中得刀鞘猛地一记力劈华山,随着身影的前行,全力地砸在了这人膝盖上。
他的膝盖骨当时便碎了,举着刀,踉跄后跳。
少年分开人群,以暴烈的手段,逼近所有人。
第一〇四一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二)
寂寥的月色下,突然出现的少年身影犹如猛兽般长驱直进。 仿佛是为了平息心中陡然升起的怒火,他的拳脚刚猛而暴烈,前行的步伐看起来不快,但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最后那人的小腿被一脚生生踩断,走在倒数第二的猎户身体就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打在空中颤了一颤,倒数第三人连忙拔刀,他也已经抄起猎户腰上的长刀,连刀带鞘砸了下去。 这人长刀挥在空中,膝盖骨已经碎了,踉跄后跳,而那少年的步伐还在前进。 此时他面对的已经是那身材魁梧看起来憨憨的农民。这人身形骨节粗大,看似憨厚,实际上显然也已经是这帮打手中的“老人”,他一只手下意识的试图扶住正单腿后跳的同伴,另一只手朝着来袭的敌人抓了出去。 他伸手,前进的少年放开长刀刀鞘,也伸出左手,直接握住了对方两根手指,猛地下压。这身材魁梧的壮汉牙关陡然咬紧,他的身体坚持了一个瞬间,然后膝盖一折嘭的跪到了地上,此时他的右手手掌、食指、中指都被压得向后扭曲起来,他的左手身上来要掰开对方的手,然而少年已经走近了,咔的一声,生生折断了他的手指,他张开嘴才要大叫,那折断他手指后顺势上推的左手嘭的打在了他的下巴上,牙关砰然咬合,有鲜血从嘴角飚出来。 先前被打碎膝盖的那人此时甚至还未倒地,少年左手抓住魁梧壮汉的手指,一压、一折、一推,出手皆是刚猛无比,那壮汉的粗大的指节在他手中俨如枯柴般断得清脆。此时那壮汉跪在地上,身形后仰,口中的惨叫被刚才下巴上的一推砸断在口腔当中,少年的左手则扬上天空,右手在空中与左手一合,握成一只重锤,照着壮汉的面孔,猛地砸下。 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反关节的力量,那壮汉身体撞在地上,碎石横飞,身体扭曲。 碎了膝盖的那人摔落地面,手中的长刀都被吓得掉开了。 些微的月光下,这突然出现的身影张开双手,舒展着双臂。 同行的六人甚至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已经有四人倒在了暴烈的手段之下,此时看那身影的双手朝外撑开,舒展的姿态简直不似人间生物。他只舒展了这一刻,然后继续举步逼近而来。 此时有人叫道:“你是……他是白日那……” 为首那有些功夫的领头者双手拔刀,“啊——”的狂喝当中,猛扑过来,一刀斩下。呼啸的一刀从少年的身侧落地,少年已经逼近过来,一只手按上他握刀的手腕,他“啊啊啊啊——”的挣扎两下,手腕上便是一软,他没感觉到痛,却已经没有了握刀的力气,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伤了。 长刀落地,为首这汉子挥拳便打,但更为刚猛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小腹上,肚子上砰砰中了两拳,左边下颌又是一拳,接着肚子上又是两拳,感觉到下颌上再中两拳时,他已经倒在了官道边的斜坡上,尘土四溅。 剩下的一个人,已经在黑暗中朝着远处跑去。 这杀来的身影回过头,走到在地上挣扎的猎户身边,朝他头上又踢了一脚,然后俯身拿起他后背的长弓,取了三支箭,照着远处射去。逃跑的那人双腿中箭,然后身上又中了第三箭,倒在微茫的月色当中。 惨叫声、哀嚎声在月光下响,倒下的众人或者翻滚、或者扭动,像是在黑暗中乱拱的蛆。唯一站立的身影在路边看了看,然后缓缓的走向远处,他走到那中箭之后仍在地上爬行的汉子身边,过得一阵,拖着他的一只脚,将他沿着官道,拖回来了。扔在众人当中。 夜空之中落下来的,只有冷冽的月光。 除了那逃跑的一人先前认出了黑影的身份,其他人直到此刻才能够稍稍看清楚对方大概的身形模样,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人,背着一个包袱,此刻却俨然是将食物抓回了洞里的妖怪,用冷漠的目光审视着他们。 夜风中,他甚至已经哼起奇怪的旋律,众人都听不懂他哼的是什么。 “天晴朗,那花儿朵朵绽放……池塘边榕树下煮着一只小青蛙……我已经长大了,别再叫我小朋友……嗯嗯嗯,小青蛙,青蛙一个人在家……” 他点清楚了所有人,站在那路边,有些不想说话,就那样在黑暗的路边兀自站着,如此哼完了喜欢的儿歌,又过了好一阵,方才回过头来开口。 “谁派你们来的?不是第一次了吧?” 众人或呻吟或哀嚎,有人哭道:“大王……” “我已经听到了,不说也没关系。” 他如此顿了顿。 “不说就死在这里。” 华夏军的军规森严,在对待俘虏这件事上,为了保持自己这边的人性,通常不会虐待俘虏,宁忌也没有学过拷问的技巧。而在瓜姨那边的教导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些人过来杀人,死在这里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他并不打算费太多的功夫。 …… 与六名俘虏进行了非常友好的交流。 受到宁忌坦率态度的感染,被打伤的六人也以非常诚恳的态度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通山李家做过的各类事情。 在女真人杀来的乱世背景下,一个习武家族的发家史,比想象中的更加简单粗暴。按照几个人的说法,女真第四次南下之前,李家已经仗着大光明教的关系积累了一些家当,但比起通山附近的老乡绅、士族家庭而言,仍旧有不少的差距。 然后女真人一支队伍杀到通山,通山的官员、士人软弱无能,多数选择了向女真人下跪。但李彦锋抓住了机会,他带动和鼓舞身边的乡民迁去附近山中躲避,由于他身怀武力,在当时得到了大规模的响应,当时甚至与部分当权的士族产生了冲突。 当时下跪投降的士族们以为会得到女真人的支持,但事实上通山是个小地方,前来这边的女真人只想搜刮一番扬长而去,由于李彦锋的从中作梗,通山县没能拿出多少“买命钱”,这支女真队伍于是抄了附近几个大户的家,一把火烧了通山县城,却并没有跑到山中去追缴更多的东西。 从山中出来之后,李彦锋便成了通山县的实际控制人——甚至当初跟他进山的一些士人家族,此后也都被李彦锋吞了家产——由于他在当时有领导抗金的名头,因此很顺利地投靠到了刘光世的麾下,此后拉拢各种人手、修筑邬堡、排除异己,试图将李家营造成犹如当年天南霸刀一般的武学大族。 在抗金的名义之下,李家在通山横行无忌,做过的事情自然不少,譬如刘光世要与北边开战,在通山一带征兵抓丁,这主要当然是李家帮忙做的;与此同时,李家在当地搜刮民财,搜罗大量金钱、铁器,这也是因为要跟西南的华夏军做生意,刘光世那边硬压下来的任务。也就是说,李家在这边虽然有诸多作恶,但搜刮到的东西,主要已经运到“狗日的”西南去了。 被打得很惨的六个人认为:这都是西南华夏军的错。 而且说起来,李家跟西南那位大魔头是有仇的,当年李彦锋的父亲李若缺便是被大魔头杀掉的,因此李彦锋与西南之人向来不共戴天,但为了徐徐图之将来报仇,他一方面学着霸刀庄的办法,蓄养私兵,另一方面还要帮忙搜刮民脂民膏供养西南,平心而论,当然是很不情愿的,但刘光世要这样,也只能做下去。 这样的表述,听得宁忌的心情稍稍有些复杂。他有些想笑,但由于场景比较严肃,所有忍住了。 与此同时,为了排除异己,李家在当地横行杀人,是可以坐实的事情,甚至于李家邬堡当中也设有私牢,专门关押着当地与李家作对的一些人,慢慢折磨。但在交代这些事情的同时,面对生命威胁的六人也表示,李家虽然小节有错,至少大节不亏啊,他是抗金的啊,本地的士人都不抗金,就他抗金,还能怎么办呢? 说到后来,或许是死亡的威胁渐渐变淡,为首那人甚至试图跪在地上替李家求饶,说:“义士一行既然无事,这就从通山离开吧,又何必非要与李家作对呢,若是李家倒了,通山百姓何辜。李家是抗金的,大节是无愧的啊……” 天色渐渐变得极暗,夜风变得冷,云将月光都笼罩了起来,天将亮的前一刻了,宁忌将六人拖到附近的林子里绑起来,将每个人都打断了一条腿——这些人恃强杀人,原本全都杀掉也是无所谓的,但既然都好好坦白了,那就去掉他们的力量,让他们将来连普通人都不如,再去研究该怎么活着,宁忌觉得,这应该是很合理的处罚。毕竟他们说了,这是乱世。 对于李家、以及派他们出来斩草除根的那位吴管事,宁忌当然是愤怒的——虽然这主观的愤怒在听到通山与西南的瓜葛后变得淡了一些,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去做。眼前的几个人将“大节”的事情说得很重要,道理似乎也很复杂,可这种扯淡的道理,在西南并不是什么复杂的课题。 儒生抗金不力,流氓抗金,那么流氓就是个好人了吗?宁忌对此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而且,现在抗金的局面也已经不迫切了,金人西南一败,将来能不能打到中原尚且难说,这些人是不是“至少抗金”,宁忌基本上是无所谓的,华夏军也无所谓了。 当然,详细询问过之后,对于接下来办事的步骤,他便稍稍有些犹豫。按照这些人的说法,那位吴管事平日里住在城外的邬堡里,而李小箐、徐东夫妇住在通山县城内,按照李家在当地的势力,自己干掉他们任何一个,城内外的李家势力恐怕都要动起来,对于这件事,自己并不害怕,但王江、王秀娘以及腐儒五人组此时仍在汤家集,李家势力一动,他们岂不是又得被抓回来? 而这六个人被打断了腿,一时间没能杀掉,消息恐怕迟早也要传回李家,自己拖得太久,也不好办事。 凌晨的风呜咽着,他考虑着这件事情,一路朝通山县方向走去。情况有些复杂,但轰轰烈烈的江湖之旅终于展开了,他的心情是很愉悦的,随即想到父亲将自己取名叫宁忌,真是有先见之明。 因为自己叫宁忌,所以自己的生日,也可以叫做“忌日”——也就是某些坏人的忌日。 “啦啦啦,小青蛙……青蛙一个人在家……” 天边露出第一缕鱼肚白,龙傲天哼着歌,一路前行,这个时候,包括吴管事在内的一众坏人,许多都是一个人在家,还没有起来…… ************** 天亮之后,汤家集上的客栈里,王秀娘与一众书生也陆续起来了。 众人都没有睡好,眼中有着血丝,眼眶边都有黑眼圈。而在得知小龙昨晚半夜离开的事情之后,王秀娘在清晨的饭桌上又哭了起来,众人沉默以对,都颇为尴尬。 “你们说,小龙少年心性,不会又跑回通山吧?”吃早饭的时候,有人提出这样的想法。 众人想了想,范恒摇头道:“不会的,他回去就能报仇吗?他也不是真的愣头青。” 陈俊生道:“这种时候,能一个人在外行走,小龙不笨的。” 这样的话语说出来,众人没有反驳,对于这个疑虑,没有人敢进行补充:毕竟倘若那位少年心性的小龙真是愣头青,跑回通山告状或者报仇了,自己这些人出于道义,岂不是得再回头搭救? 能搭救吗?想来也是不行的。无非将自己搭进去而已。 王秀娘为小龙的事情哭泣了一阵,陆文柯红着眼睛,埋头吃饭,在整个过程里,王秀娘偷偷地瞧了陆文柯几次,但陆文柯不看她。两人的心中都有心结,本该谈一次,但从昨天到今天,这样的交谈也都没有发生。 早餐的后半段,范恒等人说起接下来的行程,说起来,应该早些离开,可秀娘的父亲清晨时已经醒了过来,按照小龙的说法,他的身体暂时已经不适合长途跋涉了,需要静养两天。出于道义的关系,众人一时间也没法说就此启程。 众人的情绪因此都有些怪怪的。 王秀娘吃过早餐,回去照顾了父亲。她脸上和身上的伤势依旧,但脑子已经清醒过来,决定待会便找几位儒生谈一谈,感谢他们一路上的照顾,也请他们立刻离开这里,不必继续同时。与此同时,她的内心迫切地想要与陆文柯谈一谈,如果陆文柯还要她,她会劝他放下这里的这些事——这对她来说无疑也是很好的归宿。 而倘若陆文柯放不下这段心结,她也不打算没脸没皮地贴上去了,姑且开导他一下,让他回家便是。 这样的想法对于初次动情的她而言无疑是极为痛心的。想到彼此把话说开,陆文柯就此回家,而她照顾着身受重伤的父亲再度上路——那样的未来可怎么办啊?在这样的心情中她又偷偷了抹了几次的眼泪,在午饭之前,她离开了房间,试图去找陆文柯单独说一次话。 她在客栈内外走了几次,没有找到陆文柯。 随后才找了范恒等人,一起寻找,此时陆文柯的包袱已经不见了,众人在附近打听一番,这才知道了对方的去处:就在先前不久,他们当中那位红着眼睛的同伴背着包袱离开了这里,具体往哪里,有人说是往通山的方向走的,又有人说看见他朝南边去了。 众人一时间目瞪口呆,王秀娘又哭了一场。眼下便存在了两种可能,要么陆文柯真的气不过,小龙没有回去,他跑回去了,要么就是陆文柯觉得没有面子,便偷偷回家了。毕竟大家天南地北凑在一块,未来再不见面,他这次的屈辱,也就能够都留在心里,不再提起。 众人商议了一阵,王秀娘止住心痛,跟范恒等人说了感谢的话,随后让他们就此离开这边。范恒等人没有正面回答,俱都长吁短叹。 到得这天下午,一众书生带着行李与随员,没有做正式的道别,无声地离开了这里。一如相聚的偶然,他们的分别也如同浮萍般散了,这些人没有再往通山方向去的。 同样的下午,陆文柯回到了通山县城,他找到了县衙的所在,双目通红、手臂颤抖地在路边站了好一阵。 想一想这一程去到西南,来来回回五六千里的路程,他见识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西南并没有大家想的那般凶恶,即便是身在窘境之中的戴梦微治下,也能看到不少的君子之行,如今穷凶极恶的女真人已经去了,这边是刘光世刘将军的治下,刘将军一向是最得文人景仰的将军。 我不相信,这个世道就会黑暗至此…… 我不相信,一介武夫真能只手遮天…… 我不相信…… …… 他敲响了县衙门口的大鼓。 想要看看, ——这个世界的究竟。
第一〇四二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