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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一五四章 阴燃(四)

    春日的上午,福建的山峦间犹有雾气,蜿蜒的道路穿过前方的山嵴,去往不远处的小县城。看见前方道路转角处茶摊边的一众身影时,曲龙君与宁忌俱都皱起了眉头。

    “那个……是不是昨晚的那帮人啊……”

    “晚上杀了公差,白天还敢跑到大路上堵人,活腻歪了,这帮东西。”

    “要不要躲?”

    “不用,看看他们干嘛……也许不是堵我们。”

    虽然以身手而论并不在意这帮山间的小土匪,但对于这帮方才做了桉的黑道人物敢如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路上,从西南过来的宁忌还是有些震惊的。

    此时道路那边鼻青脸肿的孟骠也已经看到了走来的两人——夜间一番交手,宁忌霸气无双,众人听他的话语虽然年轻,却也将他视为颇有江湖经历、驻颜有术的大高手,这时候到得白天,相隔十数丈看得清楚,脸上的表情变得惊疑不定起来。待他点出人来,周围的同伴也蹙眉过来,对他质询。

    “不是说遇上的是两个尖嘴猴腮的汉子,见人就打吗……”

    一帮人挨了打之后,回去将敌人描述得凶神恶煞,此时见了,全不是一回事。但即便是夜里,两人当中一人佩剑一人背负双刀的高手形象也是极为明确,此时看着,又对得上号,更何况双方眼神交流之后,那背负双刀的少年人眼神变得不善起来,恶狠狠地扫过了这边的人群,看着也确实知道他们的来路。

    “……若是我有这等容貌,那何必犯下什么淫行,这在哪里会没有姑娘啊。”

    人群之中,有人滴咕。

    “闭嘴!”眼见来人接近,众人当中牵头的大哥低声下了命令,之后又道:“江南大地界来的风流人物,那叫做情趣,你们懂个屁!”

    众人学到了新的人生道理,不再言语。他们倒是不知道,也是双方隔得有些远,对方听不到他们这番说辞,否则少不得又要起一番冲突。

    此时双方打量完毕,确定是昨晚的二人一马后,带头的大哥方才拱手迎上,面上露出了笑脸。

    “两位英雄,两位少侠。”这带头的大哥身形并不魁梧,样貌偏瘦而精干,但笑容亲切,语声并不太高,带着浓厚的礼节与分寸,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大驾光临浦城,蓬荜生辉,有失远迎,在下浦城于贺章,昨夜听闻有兄弟冒犯两位英雄,今日特来道歉,恕罪、恕罪……”

    他的态度有礼、进退有据,一时间颇能给人好感,宁忌倒是生不起气来了,此时又打量了一下众人,蹙眉发怒:“来这么多人,不是为找茬,又是为干什么。你心里有气,划下道来,打上一场无妨。”

    “绝不打架,绝不生事。”这名叫于贺章的带头人态度出乎意料的柔和,看来简直不像是江湖人,他摆了摆手,见两人对于搭理他们似乎兴趣不大,连忙又是开口,“不瞒两位英雄,于某便是浦城县人,绕过这处山路,那边村子第一所宅子,便是于某家宅所在。在下乃是本地地主,自幼也习武,素来仰慕道上英雄豪杰,但凡有外地的兄弟至此,于某都愿尽地主之谊……”

    他的态度恳切,宁忌与曲龙君倒是不愿意多谈,只是举步前行:“我们有事,倒是没兴趣结交,那你要用强吗?”

    “绝无此意。”这于贺章跟随着前行,“只是自去年以来,福建地界风云突变,江湖上有许多事情发生。两位少侠自外地过来,昨夜便遭遇了这样的误会,对其中缘由,莫非便没有丝毫好奇?两位英雄,萍水相逢,于某知道并没有什么可以就此取信两位的,但在下绝无恶意,只是知道两位英雄武艺高强,为了这福建的天下大义,有些话想要与两位交流一番,一来是为了昨夜的误会不再发生,二来……确实有结交之心,但一切皆凭二位的心意,于某保证,咱们一番话说完,两位即可启程,于某奉上一份程仪,绝不多烦二位。当然,两位若是想在浦城盘桓,又觉得于某还行,那接下来的吃住游玩,也皆可由于某安排,如何?”

    这人的态度摆了出来,宁忌与曲龙君相互望望,委实疑惑,蹙眉道:“只是说话?”

    那于贺章点头:“就说说话。”

    曲龙君道:“我们说完就走?”

    于贺章道:“绝不刁难。”

    他看着两人意动,朝着前方摊了摊手:“在下家宅就在前方不远,要不然……两位移步?”

    曲龙君摇了摇头,指着茶摊:“就在这里。”

    “茶摊也是我家的。”于贺章笑着摊手,“绝无恶意,两位请。”

    宁忌与曲龙君相互望望,随后,走到一旁的茶摊里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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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的茶摊位于道路的转角处,只是建于山路边的小小草棚,越过茶摊的视野,能够看到位于前方山涧间山民聚居且建了围墙的寨子,这于贺章的家一眼望去颇为不俗,而在视野的更远处,浦城县的城墙随着道路的延伸隐约可见。

    茶摊上使用的只是山间所处的陶壶陶碗,于贺章为示诚意,缓缓煮茶,但宁忌与曲龙君自然是不喝的。待热茶斟上,只听那于贺章方才说道:“也不知两位少年英雄,此次来到福建,所为何求。”

    曲龙君冷着脸看着他:“方才说的是,你有一番话,如今坐下,倒成盘问了?”

    “绝无此意。”于贺章一笑,“只是有些事情,能知道两位的目的,那便更好说一些……也罢,那接下来,便由于某自己说一说,只是不知道,两位对于福建的情况,是否熟悉。”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这次倒并不等两人回应了,道:“福建一路,自古说的是七山二水一分田,这边崇山峻岭众多,虽然看来风景不错,实际不是什么好地方,太平时节乃是流放之地,每至乱世,方有流民从各地迁入。因为是从外地而来,因此称为客家,也是因为大批大批的外乡人,在这等蛮荒山野生存不易,因此抱团而居,宗族内部,颇为团结。”

    他笑了笑:“但是,虽然是生存如此不易的地界,可我福建一地,多年以来,颇服王化,过去各个宗族总是以出一名读书人、售于帝王家,为一等一的盛事,这是我福建人懂得的大义。而说到这些年,最大的事情是什么呢?靖平之耻、江南沦陷,前两年……新君走投无路,一路经海路至福州,这其实也是我福建众人,打心底里,感到荣幸的盛事。”

    “可是,这件事后,事情却不如我们想的那般好。”

    于贺章喝了口茶,顿了顿。

    “两位少侠,自外头过来,往日里,我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里发生的事情。新君来到此地后,我们大部分人,自然是打心底里的拥戴,可是啊……去年便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有人密谋、有人行刺、有人造反。去年年中,几个大海商被打,年底,福州附近有几个大宗族,蒲家、陈家、荣家,行大逆不道之事,刺王杀驾,被新君击破后,便皆被抄家,几个宗族中幸存之人,如今还在被朝廷通缉。在外人看来,恐怕委实是多事之秋。”

    他说到这里,对面的曲龙君微微笑了起来:“倒是诸位昨晚口口声声诛杀黄狗,恐怕这件事情,你们倒也不站这位陛下这边吧。”

    “龙少侠明察秋毫。”于贺章并不掩饰,笑着抬了抬茶碗,“在外人看来,恐怕整个福建,是许多人不服王化,总想着给新君添乱,又屡屡被识破。可今日在明眼人面前,于某只说一件事,自新君来后,只浦城县一地百姓的赋税,便比往日里增加了一倍有余,甚至许多时候,还有官兵百姓之间相互厮杀的惨剧发生。”

    “这是为何呢?”曲龙君问道。

    于贺章顿了顿,方才缓缓开口:“……究其原因,当然有许多,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新君年轻气盛,被身边众人蛊惑,大肆任用新人,不用老人任事。这两年,从上头派下来的官吏,行事专横,手段粗暴,每每掀起民怨,甚至打死了不少乡民。两位,你们看浦城这地方,本就山多田少,生活艰难,此时赋税又加了几乎一倍,福建山民,民不聊生啊……”

    他这一番话,说得痛心疾首,大义凛然。曲龙君却是一阵冷笑:“我虽未去打探,可想来这一倍赋税,也未必是因为皇帝加上的吧。”

    于贺章抬了抬手:“龙少侠明察秋毫,但对于此事,两位一路南下,自有分晓,于某也不必在这里骗人。福建一地山高林密,各地山民结寨自保,本就无奈,过去山民的赋税,由本地乡老征集,赋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许多钱收上去,本就要花在自己寨子里的,可新君来到福建,带的官兵足有二十万之众,他要养兵,从哪里捞钱?便派了各种官吏过来,以种种借口打压乡老,只想将钱收上去用于养兵……穷兵黩武,莫过于此。这些事情,两位慢慢便会了解。”

    他对这件事情说得极为自信,宁忌那边也笑了起来:“难怪,说白了于员外干的是造反的大事业,莫不是想要邀我们兄弟入伙?”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于贺章却是坚决摆手,“造反这样的事情,谁敢去做啊,两位英雄,福州还几个家传渊源的大族,如今坟头的血腥味都还没散干呢……新君乃是战场上杀出来的有为君王,其下韩公镇海军、岳公背嵬军,哪一支不是兵强马壮,即便结整个福州之力,谁敢当其前锋。此事提也休提,于某今日拦下两位,倾诉衷肠,也绝非为的此等不智之事。”

    宁忌此时倒来了些兴趣,也不装高冷了:“那你们想要干什么。”

    于贺章低头端着茶碗,沉默了片刻:“这便与方才在下问的问题有关了。”

    他抬起头望着两人:“两位……福建人苦啊。陛下被蒙蔽,用人不查,导致奸佞横行,民不聊生,可即便起兵造反呢?几个大海商、大宗族车鉴在前,谁也打不过陛下的军队。去年甚至还有人行过刺,可是啊,朝廷鹰犬铁天鹰聚集了一帮恶匪,横行跋扈、只手遮天,不少的江湖义士,都死在了他的辣手之下。”

    “铁天鹰。”宁忌蹙眉,冷哼一声,“这个名字,我倒是知道。”

    “少侠与其有旧?”于贺章盯着宁忌。

    “老一辈结下过梁子,至今未解。”他说到这里,目光一寒,身后彭的一声拍在了茶桌上,凛然的杀气一放即收,只见茶桌上壶碗皆未动,一只手掌印却已经在坚硬木料上留了下来。他这是真的想杀人,于贺章见了,眼底便是一阵惊喜,宁忌却是挑了挑眉:“你说你的,不用管我。”

    “是。”于贺章一拱手,“除了铁天鹰,新君身边,还有许多助纣为虐之辈,有名叫李频的大儒,善说谎言,有长公主周佩,善于笼络人心,还有众多鹰犬、歹毒之辈聚集,因此,正面对抗,百死无生。”

    “那遇上这样的情况,我们能怎么办呢?”他摊了摊手,“……一直到去年年底,蒲、陈、荣等几家大族被剿灭之后,有得了蒲家恩惠的大侠曹金龙在莆田杀了上头派下来的各种官吏七名,他的家人也死于鹰犬之手,这才令得整个福建震动,我等绿林人士,也慢慢的有了主心骨。”

    “从去年年底开始,在大侠曹金龙、蒲家的公子蒲信圭、陈家千金陈霜燃等人的激励下,咱们整个福建的绿林人士,开始响应这义气,自发的起来,诛杀黄狗。两位英雄想想,这是何等的壮举,整个福建的人,自发的聚义……官兵势大,鹰犬力强,哪个大族大宗,都不能说自己要起来造反啊,我们向来服膺王化,可他挡不住这许许多多的义愤之人,绿林英豪,杀了一个税吏,往这福建山中一跑,他去哪里追……这个事情,就是咱们福建如今的大义!”

    于贺章说到此时,图穷匕见,振聋发聩。宁忌与曲龙君相互望了望,这才明白许多事情,曲龙君随后微微蹙眉:“莫非……就真是为了大义?”

    于贺章笑了笑:“最重要的,自然是为了大义。但另一边呢……咱们福建各地大族啊,虽然明面上不可能起来说我对陛下有看法,但私下里,懂得大义者又哪里会少,纵然表面上拿不出什么支持,但暗地里,对黄狗的狗头,皆有赏格流出,另外,便是各地的义士,杀了奸贼,遇上了什么难事,愿意伸手帮忙的,那也是遍地都是啊。因此无论是名利大义,咱们如今的福建,都不会让义士寒心。”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其实啊,两位少侠,福建一地,本就贫瘠,往日里呢,外来的英雄也不是很多,这两年出了这些事情,可外头呢,这里有比武大会,哪里是花花世界,去年出了这些事情,我们就说,啊能不能去外头找些英雄助拳,打翻铁天鹰这帮走狗啊,甚至想过要请那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林教主过来主持正义,可都请不到啊。”

    “……到了去年年底,听说啊,那岳飞的一对儿女,一个叫岳银瓶,一个叫岳云的,在福州摆下擂台,那是打遍三山五岳无敌手啊。唉,令人痛心、令人齿冷,哦,听说那名叫岳银瓶的女子,长得漂亮,可是仗着官家、仗着她老子岳将军的威风,在福州竟没有男人敢胜她,真是……缺乏管教啊!”

    他这里说到岳银瓶的事情,目光盯着前方两人看了一会儿。

    宁忌点了点头:“岳将军是铁臂膀周侗的关门弟子,他的儿女,五步十三枪跟翻子拳应该是得了真传,如果还博览众长,你们打不过也不出奇。”

    曲龙君则看着对方:“接着说啊。”

    “哦。”于贺章点了点头,“于某人啊,这是身在南北的关卡要道上,又心慕如今福建各路英雄的付出,所以总是想,做点什么。因此啊,但凡有南来北往的英雄路过,于某人总是会忍不住,将这些事情告知一二,就如同先前所说的,有过误会,两位英雄有所警惕,那是必然,可是这来福建的英雄,那无论是为了大义,还是为了名利,若是真的愿意出手呢?又或是顺手就做了些什么呢?那也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啊……”

    “两位英雄,于某也不藏着掖着,咱们福建一地啊,服膺王化,造反那是无人造反的,可是皇帝身边的这些贪官污吏,大家看不过去,那自然可杀。自此地到福州,两位,但凡有黄狗的人头落地,各地大族皆有盘缠、劳苦费用奉上,只要两位只要细细观察,各地也皆有如于某人这般心存忠义之人在。这就是兄弟方才询问二位来到福建所谓何事的缘由……”

    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对面的曲龙君目光坦然,宁忌却已经笑了起来:“你们就是想造反,那个曹金龙、蒲信圭什么的,难道就是你们的上线?”

    “哎,都是义举,哪有上线,其实真顶在前头的这些义士啊,若是躲不过鹰犬的搜捕,多半是要死的,咱们虽心存忠义,不过对抗一些贪官污吏罢了,不敢真的触怒龙颜啊。”

    “不过没有关系,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宁忌抬起头来,“你说的这些,倒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那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好人……于贺章心中说道,面上却是笑起来,又低声大概地介绍了一下各地杀“黄狗”的赏额,之后才道:

    “其实,两位少侠要干些什么事情,于某是不敢指手画脚的,只是,也知道二位的身手了得,如今也有一场热闹,想要告知二位……两位英雄也知道,福州乃是如今鹰犬聚集的凶险之地,各方英雄啊,去了多次,与那铁天鹰、岳银瓶、岳云等人对抗,过去皆铩羽而归,但这样的事情,当然不会一次两次就罢手,如今,那方才所说的曹金龙曹大侠,还有蒲信圭、陈霜燃等义士子女,听说都在福州,聚集力量,伺机要做一些大事……两位若是对这些大事有兴趣,譬如方才说的,少侠若是想要为家中长辈杀了那恶贯满盈的铁天鹰,倒也不妨去福州,寻些同伴,于某这里,对此便有一些线索,例如:同福客栈……”

    茶摊之上,于贺章压低了声音,一番细细讲述,对于具体的东西当然不会讲得太多,但只要两人有心“诛杀黄狗”,或是去到福州做些刺王杀驾之事,也已经足够他们去寻找到一些接头线索。待到这些话题说完,于贺章才又问了一遍,两人是否有意留在浦城县一段时间,杀几只“黄狗”试试,但得到拒绝的回答后,他便也不多纠缠,转手让人送来了一份十两银子的程仪。

    两人离开这茶摊,去往县城时,对于整个福建的现状,总算明白了很大的一部分。如今在整个福建,明面上几乎无人敢出来反对福州的小朝廷,然而各地大宗大族,却是暗地里支持着无数亡命之徒,开始大肆的暗杀各地从上方派下来的官员,这些“义士”一个个都是个人行为,但各地宗族又在暗中给出赏银并且掩护着这些“义士”的逃亡与躲藏。

    以“尊王攘夷”这种口号尝试发动底层,向大族夺权的小皇帝,此时竟淹没在了这样奇特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只是不知道这种事情在福建各地,到底激烈到了什么程度而已。

    曲龙君读过书,对于这些事情的意义,自然明白,至于宁忌在西南接受过更多类似的知识,此时双方说起,都有奇怪的感觉在心头升起。曲龙君笑道:“那……你说他们去福州,是又想要弑君杀皇帝,还是杀一杀皇帝身边的那些走狗啊?还有……小龙你想怎么办啊?”

    宁忌想了想:“其实……这个小皇帝在西南的风评还不错,另外还有参加过华夏军的一帮左家兄弟,如今在帮他们搞改革,那个什么曹金龙之类的小狗想要搞破坏,我当然是要帮他们干掉曹金龙的。不过……”

    他顿了顿,随后看看曲龙君,神色微微复杂起来:“如果可能的话,我要会会岳家的那对姐弟,然后……宰掉那个叫铁天鹰的狗东西。”

    曲龙君也看着他,之后明白了他眼中的涵义,笑起来,挽了挽他的手。

    “没事的。”

    她道。

    “到时候,我会先躲起来。”

    上午,山路上的行人不多,宁忌便也捏了捏她的手。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两人一路进城,对于福州的一些期待,至此,也终于变得具体起来……

第一一五五章 阴燃(五)

    东南福建,就在宁忌与小贱狗已然踏上一段新的旅程之时,作为他出发之所的西南大地,也正处于一片生机勃勃的春日之中。

    这一春日的所指并不仅仅局限于那每年皆至的四季变化,而是随着去岁百村试点的初步成功,土地改革的车轮正朝着成都平原上更为广阔的地方奔驰而去,这一令人陌生而又震惊的事物,正随着时间的推进,一刻不停地在这片平原的四野八方呼啸而过。

    在一处一处的村庄当中,土地改革被按部就班地推到了预定的位置,有人迷惘、疑惑,有人不信、进而反抗,旁观者们先是冷然,而后震惊,继则在难以置信当中感到失落,也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写下诗篇,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这样的新时代并非一个简单的观念、一个令人振聋发聩的梗概,在成都的阳春三月里,这个春天的舆论场上,无数的观念正在被“新文化人”们整理得更为具体,抛洒出来,而激烈的对抗比过去的哪一刻都更为汹涌澎湃。

    人们这才发现,在过去十余年间,宁毅所带领的华夏军核心成员们不断“纸上谈兵”式的文化推演所带出的那些成果,无论是平等还是四民,还是这样那样稀奇古怪的人文假设,在“土地改革”正式落地的这一刻,都已经被磨亮了刀锋,填充了子弹,人们结合这一巨大变化的现实,已经能够开始推导出种种伟大的未来前景,而一个个稚嫩的“新文化人”们,就在心潮澎湃之中,不断地开始丰富具体的理论体系。

    任何单调的概念,所谓伟大的展望,在成体系的儒家理论以及上千年的实践样本前,事实上都是无力的,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单调理论不可实现的各种理由到底是什么,因此在过去数年的大讨论当中,实际上还有各种的华夏军理论研究者,被外来的渊博儒者渐渐折服。但这一刻,准备了十余年、涉及不同方向的理论框架开始结合实践的步伐,体系开始对抗体系,空想的理论与展望,开始被现实所塑形。

    于是陌生的巨人从陈旧的大地上开始舒展它的身躯,泥土与山峦被推开,隐约的雷鸣漫过原野。

    在各路儒生与观察者的眼中,于数年的时间内与人为善的弑君者宁毅,终于开始展现他狂妄的想象与压倒整个时代的强大力量。

    如果说十余年前他在金殿之上不顾一切的弑君,到后来灭儒的狂言,乃至于在成都平原击溃女真西路军的壮举,都还是处于人们能够理解范围内的想象,那么这一次“土地改革”的落地,就真的是超乎所有儒家高层想象边界的疯狂行为——历史上会有人做这样的事情,但几乎无一例外会变成有破坏而无创造的狂欢,有理智的人绝不会轻易为之,而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去做,它都会在短期内走向崩溃的结局。

    但这一次,并没有。

    华夏军以空前的组织度将这样的革新推进到名单上的每一个村庄,它抛弃了地方乡贤的配合,犹如剃刀般的重塑路途之上每一处村庄的样貌,不仅仅推开旧的抵抗,甚至在这种变革的推进途中,就开始吸纳新人,进行四民思想的培训与教育,而这样的实践则在一处处的舆论中心开始给过去十余年的“幻想”注入真正的生命。

    小规模的对抗与厮杀正频繁地爆发,在成都,无数的人开始向华夏军的代表大会甚至宁毅本人进言,甚至一帮老儒在政府广场上“叩阙”,痛陈接下来的各种利害——他们已经顾不得先前与华夏军的“不共戴天”。

    但宁毅岿然不动,而由他的意志与力量展现出的身影,这一刻,正笼罩在整个西南的天幕之下,将力量的桩子,刺入地底。

    新的理论框架并不会就此摧毁旧的框架,甚至于在实践刚刚开始的眼下,它都不能说是占了上风;而依靠军队的暴力按部就班地推进土改,吸纳新人,也不可能在数年的时间内真正摧毁乡贤文化的庞大根系。但至少在这一刻,四民的想法与结构已经被注入灵魂,骨架之上有了血肉与皮肤的包裹,它的心脏开始跳动,血液有了循环,而在它的脚下,具备生命力的真正的根,已经开始扎入地底,与庞大的乡贤力量真正的开始争夺养分。

    巨大的变革会影响到社会上每一处存在的形态,在成都,老儒与新儒的对抗都还仅仅是文化层面的衍生波澜。在一处处外来工人的聚居点上,失去了家乡又签了卖身契的人们开始询问于西南定居又或是加入华夏军,打出去以获得土地的可能,这种期待与踊跃已经掀起一股热潮。而与之对应的,围绕在成都这边开厂或是投资的各路士绅一方面开始担忧局面的变化,另一方面,也已经在这样的变化中,积极地寻找各种的机会。

    就好比如今身居商业部高位的“林处”林丘,最近这段时日,也就经历着一波波腐蚀狂澜的冲击。

    林静梅等人近来便在李师师的指导下,尝试做出配合土地改革吸纳外来工人为中坚力量的提案;而在春节成亲的两天热闹之后,她的丈夫彭越云,则早已被宁毅发配到了不知哪里去执行任务,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了。

    摩诃池附近的行邸当中,宁毅忙得甚至没有了时间写文章在报纸上骂人。

    外界被侵害了利益而喊冤的地主们、因恐惧而叩阙的老儒们如今看不到他,他也没空搭理这形形色色的属于个体的声音,无数的数据每一天都在往中央汇集,宁毅大部分时间面无表情,做出稳坐钓鱼台的形象,但走神的次数变得多了,有时候还会发脾气。

    虽然不与外界的老儒们做私人的接触,不听喊冤,但每天当中宁毅还是会看报纸,有一段时间他尤其喜欢看各种“新文化人”们对改革的展望,看见十余年来讨论的各种论点被不断丰富、抛出,渐渐地这类报纸就会被堆在最上头,他看了几天之后,勃然大怒,换掉了秘书处的负责人,之后又将各路唱衰土改的报纸文章拿出来翻了几天。

    土地改革的进度已经由他直接掌握的一百个村庄,往更大的地方扩展。近一万名作为中坚力量的基础成员,一千个工作组,接下来要在两年的时间内完成西南数万村落的革新,军事支援上并没有太多出问题的可能,但这一千个工作组已经开始逐渐脱离他的视线,虽然矫枉难免过正,必然会出现各种偏差和问题,但每一个工作组出现的问题,都有可能成为未来坏死的病根。

    积累了十余年,才从文化上勉强搭建起框架,从基层上建立起现实层面的循环,落地固然可喜,但接下来的数年时间,一旦在现实层面出现大的问题,整个改革的框架仍旧可能化作海滩上的沙堡。虽然说起来思想的种子已经落下,但在它从现实层面成熟之前,每一次的周折辗转,仍旧会以百万人千万人甚至一个时代的泯灭为代价。

    这一刻,他的内心其实也会感到恐惧与忐忑,当然,表面上,这样的情绪已经不适合表现给任何人看了。

    偶尔也会有外界的讯息传来,晋地的西征;戴梦微、邹旭的各种小动作;公平党的推进变化;东南小朝廷的颠簸又或者是金人的动作,往日里他会将这些视作娱乐,但最近也只是大致过上一眼,便抛给下头的部门,让他们按部就班,循序做事。

    只偶尔思考出神时,关于“何苦来哉”的感慨,又多了不少。

    在这个三月的成都平原,除了土地改革的步伐逐步扩张,或晴或雨间,更为现实的春耕也正在进行。平静的大地,远离了战乱的人们生活也大致安定,而在更为西南的文普县,被发配在这里半年多的汤敏杰,经历了他人生当中最为平静充实的一段日子。

    犹如幻梦一般。

    在经历了半年多的工作之后,他如今已经算是223农业研究所的老人了,每日里的工作依旧简单:凌晨在文普县城外收取粪便,给附近的一些孩子或是几个后进的夜香妇做点识字启蒙,之后回到小叶村附近的研究所进行沤肥,再尽量赶在夜晚之前回到文普县的粪站。

    在此期间,或许是由于彭越云过来找他谈过几次话,又或者是因为他在粪站开设了扫盲班这种可大可小的事情带来的影响,研究所所长陈辞让找他谈过几次话,尝试给他调动到更加干净的岗位上,也想过要给他的扫盲班做些宣传,但汤敏杰都尽量温和地做出了拒绝。

    居住了一段时间之后,通过彭越云介绍的一个朋友,在文普县也能买到成都方面的一些报纸了,汤敏杰将他不多——但也几乎没有用处的——工资开销大多放在了这个上头,通过报纸,他能够清晰看到外界剧烈的变化,而在每天看完报纸之后,第二天的早晨,他还会给扫盲班上的孩子们阅读和解释外界的各种新闻。

    “了解了世界,将来你们会变成更加有用的人。”

    而因为他的这些行为,私下里偶尔也会有人传:粪站收粪的小哥,在外头说不定是个什么大人物呢。

    当然,纵使有人过来套近乎,教书之外的汤敏杰,交流之中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大人物”的特征来,虽然在给小孩子们念书读报时他会稍作洗漱,但大部分的时候他微微句偻着疲惫的身子,偶尔会拿手去抠走在泥粪之中的赤脚,由于长期收粪,身上也隐约散发一股臭气,普通人很少能跟他长时间相处或是交谈。

    最初向他提议教书的夜香妇贺青,倒是在一段时间内表现过对他的好感,也曾经旁敲侧击地开口,提出要给他浆洗和缝补衣服,曾经送过他亲手纳的一双布鞋和几个鞋垫,但在汤敏杰明确地表示了推据之后,双方的关系,又回到了一定的距离之上。贺青并不明白汤敏杰这样的抗拒来自于哪里,但人跟人之间,原本也是极难理解得那般深入的,对方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条件,她也不至于真表现得没羞没燥。

    西南的春耕从二月便已经开始,各家各户都忙得不亦乐乎,外界的土地改革在这段时日内是大伙儿口中最常提起的话语,也有地主满心忐忑,二月中旬甚至发生过一些不好的冲突和血桉,闹得沸沸扬扬,但距离汤敏杰等人,也还遥远。

    到得二月底,一支小的工作组从最初的一百个村庄里分裂出来,来到了文普县城东面的一个小村庄里,据说已经开始了土改的步骤,不少夜香妇偷偷地过去观望,回来跟汤敏杰说起,说是某个地主家的媳妇上了吊,好不容易才被救回来,其实这家人的风评平日里倒还不错云云……

    各种细细碎碎的讯息,夹杂着每日里报纸传来的各类新闻,汤敏杰在平静中又感到心潮澎湃,时代的波澜正在温暖他破碎的内心,他偶尔想到远在北方的那些汉奴,脑中响起他们的嚎哭,又会想起陈文君,他会想:“陈夫人啊,你能不能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呢,你能不能感到,这里的温暖呢……”回应他的,却也只有脑中呼啸凛冽的北风。

    三月初,文普附近村庄的土地改革进程似乎闹得有些激烈,文普县里,有华夏军的军人过去了一两趟,这种事情当然并不出奇,世上的地主并不都是坏人,甚至于在许多地方,风评坏的小地主是无法生存的,这些事情属于结构性的不公,当它发展到比较深的程度,就只能被打破,才能构成新的循环。华夏军对这次的土改没有粗暴的一打到底,安排了一些赎买和商量的章程,但对于自觉土地积攒不易的一些人来说,当然也会有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的情况出现,但是如果在固定的时间谈不妥,他们也很有可能,会被碾死。

    汤敏杰对于这些事情,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如此这般,到得三月十三这天的傍晚,他赶着粪车回到文普县的途中,感受到了不太一样的氛围。远远的,似乎有骚动发生,县里出来的执法队,正在对周围进行搜捕,甚至于路边有带着袖章的汉子,对道路上离开文普县的行人,进行着警惕的观察,对部分人进行了简单的询问。

    经过之时,倒是听到了交谈。

    “出什么事了……”

    “……二庆村那边的裘员外,持刀伤人了,听说杀了工作组下来的人呢……”

    “杀了人了?”听得这些人的说话,汤敏杰蹙了蹙眉,第一次好奇地过去询问了一下,之后倒是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大概能确定的,也就是二庆村又爆发了纠纷,出了伤人的血桉。

    此时夕阳西下,汤敏杰架着粪车回到了收粪站,给骡子解了套,又做了简单的清洁,天色渐渐黑下去时,道路上又有队伍持火把搜索过来,有人敲开了门,领头的是一名汤敏杰一眼看去便知道上过战场的华夏军军人,身边还有地保,询问和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又问起傍晚过来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动静。或许因为双方都属于华夏军机构的人,让随行人进去大致搜索时,还跟汤敏杰敬了个礼,问了他是不是上过前线。

    汤敏杰句偻着摇头,说没有。

    一行人搜了一番,离开了。

    此时天色几乎已全黑,汤敏杰拴上了门,随后抱了一把刀,搬了张椅子,在粪车旁边方便倒粪的高台上坐下了。他从关门后所有的动作都无声无息的,坐在那儿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如幽灵一般。如此大概过得片刻,粪桶之中传来了动静,有一道身影悄然地推开了粪桶的盖子,正探出头来,便看到了这坐在近处的椅子上的身影,以及他垂在地上的刀。

    “出来吧。”

    疲惫的声音响了起来。

    “说说你为什么不该死。”

    这是汤敏杰回到西南半年之后,发生的小小插曲……

    不久之后,会引起些许的动静。

    如同一个大时代当中,微不足道的小小波澜……

第一一五六章 阴燃(六)

    春日的傍晚,天早早地就开始黑了,三月十四,小叶村附近的林间,鸟在鸣转中飞走,村落中亮了些许的灯光。

    马被拴在距离村庄和223研究所尚有里许的林子里了,打先头的两人在最后的天光里过来探了路,其中没穿军装的一人还到村子里找村长首先问了几句话:他带了华夏军的公文,自言是公干路过,讨了一口水喝,顺便问了一下223研究所的情况,在对方起疑前便行离开。

    另一人也大致看到了研究所里沤肥区域的所在。

    更多的人随后才到。

    “这边怎么样?有没有打草惊蛇?”

    “确定了沤肥的地方,找到了那辆粪车,人应该就在旁边的房子里,但是不好直接过去,没有完全确定。”

    “村长那边聊了几句,拖大粪的那个,应该是受的处分……有个情况,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每天下午从这里出发返回文普,但今天你看,这个时候没有动身,这很可疑。我们没有轻举妄动,文普那边什么情况?”

    黑暗中的树林,一行人都没有亮起火把,好在是月中,月亮早早地便出来了,林子里彼此的身影都看得清楚。为首是一名样貌端方,在嘴角、眼角都有伤的中年军人,目光沉稳,令人心服,其余几人也多有军队痕迹,有人穿着正式的军装。

    两名前锋斥候将事情大致说了后,为首的中年军人点了点头:“看来就是他了……周围搜索过的地方,收粪房那边找到了明显的痕迹,这个人早上给附近的一帮小孩子讲了课,读了报纸。而且……确定上午买了金创药材。”

    “那多半是他了……粪车臭烘烘的,姓裘的真豁得出去……”

    “……动手吗?直接做,还是抓?”

    “问题是,这人到底什么来头?老大,那边有查到什么吗?”

    “什么来头……一收粪的……”

    “闭嘴,小严今天不是说了,手上没指甲,昨天见了人也不怂不怯,这种人……多半是从外头干过事情回来的……”

    “指甲全被掀了,还被发配来挑粪?”

    “那就更麻烦了……”

    林子里几人低声说了这些,为首的军人看着前方也在蹙眉沉思,随后道:“村子里没说什么?”

    “老大你叮嘱过,不清楚他在这边的关系,所以怕打草惊蛇,只稍微提了一下粪场这边,村长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对这人的印象不像很深。如果要问清楚,就得亮明态度了。”

    为首的军人点了点头:“223只是个干农活的研究所,里面没什么来头大的,但哪怕是小地方,也难免有几个人精,时间仓促,不好随便找人问了。文普那边也没查出太多的东西,只知道这个收粪的每天看书读报,懂不少道理,指甲被掀了,还被发配到这种地方……现在只能猜,应该被抓之后扛不住刑,撂了东西,后来又活着回来……谍报线上的人……”

    “他娘的是个孬种,那干了也不算冤枉他!”有人低喝。

    “……这种人很精的!”一旁也有人道,“如果姓裘的落在他手上,一天一夜,已经不知道他搞清楚多少东西了!”

    “所以就更不能让他活!难道要等他把事情查清楚,到上头找我们对质吗?”

    “……”

    林间,一行人沉默下来,相互望着。为首的中年军人抹了抹口鼻,蹙着眉头,来回走了几步,终于道:“你们说,有没有可能,跟他谈谈。”

    “……在外头受刑,把事情撂了的,不见得是硬汉。”有人道。

    “那也得先抓再谈,而且,除非他能亲手杀了姓裘的,不然不能相信……”

    “死到姓裘的一家,不节外生枝最好,不然哪怕是个收粪的死了,谁知道会不会被查……”

    “如果愿意谈,出点血就出点血……”

    事情暂时的议定,为首的军人方才点了点头,眼中的光芒凝聚起来,开始下令。

    “那现在最好就是这样的打算。行,小尹,你绕到这个农庄的前头,找这里的负责人,大概说一下地主跑掉的事情和这个汤敏杰可能包庇,就说死了自己的同志,事急从权,我们抓人,让他们不能过来。我们这边做事,许、虎子,左边;瘸子,余,走右边;小郑跟我从正面……两件事,第一,注意一定找到姓裘的但不用立刻下手,第二,控制这个汤敏杰,能让他杀了姓裘的,那是最好,如果谈不好,两个都不能留,懂了吗?”

    他的话语迅速而坚定,说完,林中众人行礼:“……是。”

    “小尹,你先去。”

    名叫小尹的军人朝着树林一侧奔行而去,转眼消失在视野里。林间,六人无声地站在那儿,看着如水的月光落下来,如此过了片刻,又是坚定的命令响起。

    “……行动。”

    六道身影融入夜色,穿过了树林,朝223研究所边缘的房子过去。

    这边是沤肥场的所在,臭得很,简单的围栏破破烂烂的,基本谈不上保卫功能,汤敏杰居住的也是几间老房子,收拾得倒是整齐,骡车与骡子安置在一旁的窝棚里,月光之下,住人的主屋似乎还有身影在动。几名军人悄然前行至附近,相互之间还打了个手势,大概三个呼吸之后,夜色中有“吱呀——”的木制机关声陡然响起来,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

    房舍的后方,一个木制杠杆在空中转动,一张渔网将人兜了起来,拖上半空。

    呼喊声顿时响起。

    “啊——”

    “汉奸发现了!”

    “抓汉奸!”

    “姓汤的你跑不掉……”

    前后左右的人都是经历过大事的,临阵并不慌乱,虽然房间里有陡然有砖头之类的东西朝后头窗户砸了出去,但黑暗之中也被躲避开。为首的中年军人喊得是“姓汤的你跑不掉。”随后朝旁边墙上一靠,口中道:“瘸子没事吧?”

    被渔网兜起来的瘸子在后头回应:“操他娘的没事,干死这个汉奸!”另一名姓余的军人已经从窗口扑了进去,随后便是一阵混乱的声音,屋子里似乎有什么架子倒下了,姓余的一阵大骂,被砸得退出屋外。

    夜色中,为首的中年军人朝旁边打了手势,让左侧的同伴先去搜索其他地方,争取找到那跑掉的裘员外,他自己靠向主屋的门边:“汤敏杰,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都是自己人,能不能聊?”

    月光之下,沤肥场的左右有身影潜行,房间里安静了一阵,才听得声音传出来:“我本来还想,你们不会这样铤而走险……这跟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

    为首的中年军人也沉默了一阵,过得片刻,看见远处有灯火亮起,他笑了笑:“说什么不打自招,昨天二庆村地主裘自书仗刀行凶,杀了我们组上同志,我们查到了,你包庇他。姓汤的,我们查了你,你是外头干活的吧,指甲都没了,回来挑粪,你出卖了谁……出卖同志?你现在出来束手就擒还有活路……”

    “……姓裘的检举你们。”里头等了一会才说道。

    “这帮地主什么话说不出来。”

    “你们逼他签有问题的地契,跟人勾结分地自肥。”

    中年军人眉头蹙了蹙,开始跟同伴打手势,随后道:“没有证据,都是瞎说。”

    “经不起认真查的……你们还早就做了打算要逼死他全家。”

    外头的墙壁下,中年军人转了转长刀,吸了一口气:“听说过成都那边的议论吗?”

    “……什么?”

    “分田分地这种事,要做就得做彻底,不杀人,搞什么赎买,这些人心生怨恨,早晚跟我们华夏军作对。宁先生心肠太软,这件事做错了,我们要帮他纠正……所以你说的这件事情,没错!”

    他的这番话语斩钉截铁,似乎令得房间里的人都有些为之错愕,而话音未落,他身边的同伴犹如豹子般发力,直接朝屋内冲了进去。黑暗之中,房间里便是一阵轰隆轰隆的乱响,却是那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家具杂物,他冲进去还没舒展开,一些堆摞起来的破旧桌椅板凳便倒了下来,顿时遍地都是障碍。

    房屋后侧,瘸子已经割开了半边渔网,黑暗中大声叫喊:“他要跑——”中年军人飞快追赶,低喝道:“截住他。”眼睛却是下意识地朝周围房间或是粪车看了过去,他方才与对方几句对话,负责在周围搜索裘自书的两名同伴已经大致搜索了这里,但粗查之下并没有发现。此刻那汤敏杰似乎从房屋后方准备突围,余姓军人正冲过去截杀,中年军人还在喊:“留活口。”

    稍远一些沤肥小广场的边缘,寻找裘自书的两道身影其中一人在月色下招了招手,似乎发现了什么:“这里有个窑……”

    追捕那地主裘自书的事情,关系众人的身家性命,因此他心情也是格外急迫,啪的挥开火折子,推开掩盖的石板。

    “不要……”

    房舍后方,正被追捕的收粪工叫了出来,余姓军人的刀还砍在了他的身上,中年军人看见火星在空中落下,随后那边同伴的身前,有波浪般的扭曲漾起。

    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地动山摇,两道身影连同翻转的土石一道被冲上夜空,中年军人掩着头脸靠在墙边,耳朵里嗡嗡作响,房间内房间外的几人一时间也都有些傻了,两名军人的尸体与飞扬的土石俱都落下,粪便的臭气与爆炸的焦味混合在了一起。只过得片刻,房屋后方有人大喊:“我杀了你啊——”中年军人也已经仗刀而起,他的面目狰狞扭曲,大喝了出来:“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啊——”

    汤敏杰已经带着鲜血朝旁边的山上奔行而去……

    这一刻,夜色之中整个农庄与附近的村落,也已经被这剧烈的沼气爆炸惊醒了。

第一一五七章 阴燃(七)

    呼啸的夜风在山间急旋,追打砍杀的身影也在山间急走,黑暗的视野与崎区的坡地令得后方砍杀的汉子摔倒在地,翻滚在草坡里,但随后又爬起来呼喊着追杀过去,不一会儿,两人厮打着翻滚进坡地间的溪流里。

    跌跌撞撞的厮打与冲撞,一切都像是长期以来养成的条件反射,追杀的士兵丢了身上的钢刀,仍旧挥舞拳头打过来,而另一边过去身形句偻的收粪工的目光与眼神同样狰狞,像是回到北国,他曾经无数次幻想的、自己被敌人发现后要做出的反击,从水中抱起的木棒被他抡起来,砸在了对方的肩膀上,随后砸在头脸上,直到将这年轻的士兵砸得头破血流,倒在溪流边上。

    身上其实已经中了数刀,汤敏杰站在月色下里的溪流里,急促地喘息着。

    如果是在平地之上,他完全不会是对方的对手,很可能几刀过来便已经被对方杀死,然而急促的奔逃之中他占了熟悉地貌的便宜,方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夜里的冷风吹过来,他望向山下,脑中想起的,是两名华夏军士兵在沼气爆炸中被推得高高飞起的身影……杀了自己人了……

    而这一刻,他也微微的有些迷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山上跑。他向着下方望去,农庄、村落里都已经燃起了火把,人群正在聚集……

    愣了一会儿神。

    他去检查了溪水边倒下的士兵的状况,然后掏出绳子将对方的手绑住了,又拾回了钢刀,拖起来往前走。

    ……

    山下,223农业研究所里,并不多的几名保卫人员都已经聚集起来,所内的其他人员也已经拿了刀枪耙犁,朝着沤肥场这边聚集。

    中年军人双目通红地检查了自己的同伴,一个人已经被当场炸死,但另一个还有些气息——准确来说也已经处于弥留状态了,所里稍微会一点医术的大夫过来,正在尽人事。

    陈辞让过来查看情况,对方通报了姓名:这中年军人如今是文普县方面工作组的小组长,名叫方陆,在军中的级别不算低,至少陈辞让是完全够不着的那种高度。

    知道出事包庇地主如今又逃之夭夭的是汤敏杰,觉得事情不简单的陈辞让为其辩解了几句,说着这事情是不是有误会,方陆指着自己死去的同伴发了飙:“这个叫误会!你把这个叫误会!你说这个是误会!?”

    陈辞让知道汤敏杰的过去并不简单,但眼下当然不敢再顶嘴,随后也只能接受了对方的调配:“你们是本地人,叫上所有可以叫的人,守住周围逃跑的路,务必要抓住他,我要亲自审。”

    村落里的人,也已经聚集过来。

    方陆走向另一边的同伴,“瘸子”也走了过来:“小余第一时间追上去,现在还没有音讯,怕是着了道。还有……这么多的外人过来,会不会让事情通天?”

    “谍报线上回来的人,不好对付,原本也有料到。但他出了事,为什么不往人多的地方跑?为什么不喊?”方陆红着眼睛此时也有些迷惘,看看周围,想了片刻,道,“人多就人多吧,大家一起找,我们一起去,尽可能的……当场杀了他。”

    众人点了点头,握紧了兵器,往山上行去。

    ……

    小叶村后头的山岭并不小,汤敏杰拖着那华夏军的士兵,朝山上行进,走得一阵,对方摇晃着脑袋,渐渐地清醒了些,汤敏杰便以钢刀逼着他,往山岭的深处走。

    年轻的士兵脑袋上血淋淋的,意识一时间不算太清醒,汤敏杰亦然。突如其来的这件事情已经打碎了他过去半年间经历的梦幻,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要怎么做、甚至为什么要做……

    原本已经不该接触这些事了。

    前一天晚上,躲在粪桶里、身上有伤的那名裘员外对华夏军工作组的控诉让他觉得好奇,对方身受重伤、证据其实也不足,说了一些东西,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所以只是下意识地做了一些安排,等着对方自投罗网。

    如果对方坦坦荡荡,一切都会堂堂正正进行,会有人来找他,向他提出正式的问询和交涉——他也认为应当是这样的流程。

    一切反应都是下意识的。太过熟练了。

    以至于对方杀上门来,汤敏杰甚至都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情绪。

    沼气池将两个人炸死的那一幕,更加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闷棍。何苦来哉呢?为什么突然间就走到这一步呢?

    某一刻,倒是听到前方那士兵剧烈地咳嗽,吐了一口血后,咬牙切齿地骂起来:“……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你为了个混蛋,为什么啊……你有种杀了老子!杀了老子!”

    汤敏杰沉默不语,但随后说:“对不住……”

    “你活不了。”对方说着,“知道吗你活不了……你知道吗他们都是英雄,我的兄弟,他们都在血战里杀过金狗,你是什么东西,你一个孬种!你被发配来挑粪就是给敌人跪下了吧!你个孬种!我告诉你活不了——”

    汤敏杰以刀推着他向前,对于对方的话,有一部分是认同的。

    “但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们……我们是为华夏军好……”

    “不是。”汤敏杰摇了摇头,“你们逼人签地契,然后杀人全家,等到土改完成,你们靠地契拿钱,而且中间还有些其它的交易……”

    “血口喷人!你没证据——”

    “藏不住的,这个事只要查很容易弄清楚,临时的地契要备桉作假,说明你们在政府里还有自己的朋友。但以前哪些地归裘家,当地有很多人知道,你们可以骗到外来人,但调查只要有方向,很容易就会被起底……”

    “……”

    “还有……你们来杀我,等于是不打自招。你们怎么变成这样……”

    “……”夜里的风吹过山岗,吹动林地里的叶子,士兵沉默了片刻,“……你个出卖同志的东西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不介意你们杀人,就算偏激了一点,也没有关系,我本来不想管。”汤敏杰道,“但华夏军不能变成这样,因公肥私……”

    “因公肥私?”年轻的士兵笑了笑,偏了偏头,“这天下是我们打下来的。”

    汤敏杰看着他。

    “是我的兄弟打下来的!”对方说道,“打下来,拼了命,你知不知道多少兄弟早早的死了,多少兄弟残废了,多少兄弟留下一大家子的人。你个孬种又知不知道?今天成都的花花世界是别人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弟兄的家人,生了病没法去看,没法用好的药,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去了成都,一年的津贴都不够摸人家一个姑娘的手?”

    汤敏杰没有说话。

    “是不是很粗俗啊?孬种?可我们大家打仗拼命为了什么?为了过得好,不应该吗?拼了命,想要家里人走到大城市扬眉吐气,不应该吗?我十多岁就到军队里拼命,受过伤饿过肚子,我想要有个漂亮姑娘,不应该吗?尤其是那些已经死了的弟兄,他们的家人、孩子,要有个不比任何人差的将来,不应该吗?当兵是为什么?过去谁当兵不是为了拿命换钱、换前途,只有华夏军……我们是古往今来最强的军队!但没有最好的东西!”

    “……对有伤病的军人,军队里已经安排了医生和疗养,遗霜和孩子,我知道上头都进行了安排,你不要瞎扯。”

    “是有安排,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安排,安排普通的住处,普通的上学,可是你有没有去成都那边看过,你看看那些人,他们什么好东西都有,各种的新奇玩意、锦衣玉食,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带着战友的孩子去城里,看着那些好东西,我们买不起的滋味吗?你知道我们买不起,身边的同伴还断了腿的滋味吗?”

    “所以要贪?”

    “我们、我们的老大……养了十九个战友留下的孩子,我们给他最好的东西,我们把钱花在这里,问心无愧!”

    “所以……”汤敏杰顿了顿,“还不止是这次土改,这之前你们就拿钱了……怎么拿的?”

    那士兵微微愣了愣,过了一阵,方才笑了笑:“工作组里的那些同志说得对,赎买不是办法,把这些地主留下来,他们迟早带着怨气在后头刨我们的根,只有杀了他们是一劳永逸的事情,而他们的地,我们只以最低的价格转卖给上头,反正他们死了,也用不上。做了这一次,所有人都会过上好日子,不会有人受到伤害。你个孬种,你不明白吗?土地均分了,没有有意见的人留下来,咱们华夏军花了最少的钱,而所有的英雄家里,都会过上好日子,这就是最好的结果,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说到后来,压抑了声音,发出的近乎是低沉的咆孝。汤敏杰闭上了眼睛,喉间的叹息也近乎呻吟。

    两人走了一阵,在山间的一处类似山洞的凹陷处停了下来,坐在了地上,汤敏杰昏昏沉沉,对方也是,但沉默片刻,对方血淋淋的眼睛望过来。

    “你杀了我的兄弟,是不能活了……”

    他说了这句,过得一阵,又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本来不打算杀你,我们想聊聊,我们本来想……跟你合作就算了。但就搞成了这样……”

    再过一阵:“你把姓裘的藏哪了啊?”

    汤敏杰坐在那儿发呆,叹了口气:“……不在223。”

    “还在粪站那边?”

    “……”汤敏杰看着他,对他的锲而不舍也不知是欣赏还是惋惜,但终于露出讽刺的笑容:“他受伤太重,躲在粪桶里,话说到一半,人已经没了。”

    “……”年轻的士兵张了张嘴,“你故意……”

    “嗯……”一声叹息,“我本来以为会有个好结果,我以为……这是一定的……”

    “呵呵……呵呵……”士兵也讽刺地笑起来,之后,又是道:“你杀了我的兄弟,是不能活了……”

    洞外的夜风正在吹过,山下隐隐约约的也有声音往上传。两人休息了好一阵,汤敏杰没有动静,年轻的士兵倒是并没有放弃,一会儿说道:“你怎么不跑?”

    一会儿又道:“你在外头,到底犯了什么事啊?”

    汤敏杰不理他,只在某一次他又说起“你杀了我的兄弟”,做出诅咒时,缓缓地开了口:“应该叫做‘同志’。”

    年轻的士兵似乎微微愣了愣,但随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也配?”

    汤敏杰便不再说了。

    时间在风中一点一滴地过去,山下的搜索渐渐地蔓延,汤敏杰靠在山洞的墙壁上,却也不再打算走了,他脑中的思维有些乱,回忆着过去半年的平静,但只是稍稍动一动邪念,终究又炸死了两个人。他知道洞内的年轻士兵还在石壁上轻轻磨他手上的绳索,汤敏杰知道该制止,但只是懒得开口。

    他甚至微微的打了个盹。

    夜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外头有动静到了近处,汤敏杰睁开眼睛,看向对面的士兵,随后抬起了长刀:“不许说话。”但士兵站了起来,他背后的绳索未曾解开,口中是一声大喝:“这里——”

    这一声响撕裂了夜空,这边本就是石壁凹陷形成的小洞口,两人隔的距离不远,汤敏杰随手一晃,刀已经压在对方的脖子上,但那年轻人笑起来:“快来啊,这里——你动手啊!有种杀了老子——”

    汤敏杰没有动手。

    不远处的夜色里,那中年的军人已经奔行而至,这边没有火枪,他的手上拿了一张弓。汤敏杰以刀将那年轻的士兵挟在身前,但对方剧烈的挣扎:“我不怕死!有种动手!孬种!动手啊——陆头,裘自书已经死了,被他黑吃黑弄死了。这孬种不敢动手,杀了他、杀了他——”

    方陆挽着弓,红着眼睛看向这边:“我两个兄弟死了……你是什么人?”

    “杀了他啊陆头,趁那些人还没来……”

    年轻的士兵不怕死地挣扎着,汤敏杰叹息一声,放开了他。他持着刀,望向对面的方陆,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天空之中,月朗星稀,但他想,也没有关系了。他决定停在这里。

    过去半年时间的平静,在他的脑海闪过,但都迅速变得遥远,眼前更多的,还是北边那带着血腥味的呼啸的风雪,是从妹妹死去之后,便不断缠绕着他的无尽的痛苦。死亡对他而言,是早就该到的一刻。

    卢明坊。我等了太久,无谓的蹉跎……

第一一五八章 救赎

    大地之上的风,像是停留了一瞬。但随即,流云变幻,月与星辰俯瞰着亘古的大地,夜的脚步,依然在波澜变幻中漠然地向前流淌。

    星移月换,日出的光芒逐渐接管这片大地上的一切,大地上数以亿万的生灵又开始新一天的劳作。西南大地的一隅,在那名叫小叶村的附近一度亮起的光火并不会打断人们的生活,223所在夜里发生的那次爆炸之后,激起的些许波澜又在第二天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除了人们此后不久在劳作与生活里添的些许新谈资,不多的变化,大概是在距离此地十数里外的文普镇,那过去句偻着身子每天早晨跟夜香妇们收购粪便的华夏军成员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再回到这里,十多天后,有新的成员来接替了这份工作,甚至在旁边挂上了一块扫盲私塾班的牌子,有正经的老师,过来替他接手了一众夜香妇或是其亲属们的孩子。

    新的老师没有再读外界买来的报纸,而是按部就班地发下了统一的蒙学教材,这样的教育在此后平静地持续了下去,过得半年,便只有极少数的夜香妇们,才会在偶尔的交谈中,说起曾经的那位“汤夫子”了。而即便在许多年后,有已然成才的人们回到这里,说起那段从无到有的波澜壮阔的岁月,谈起曾经第一个在这边给夜香妇的孩子们教书蒙学的那位收粪工,人们对他的身份和名字,也基本没有了太多的印象,像是随时光的波澜,消融在那片流金的岁月里……

    二庆村的土改进程,有着些许的滞后,但知道原因的人并不多,不久之后,一切也就再度按部就班地走上了正轨。

    只有在最隐蔽的地方,因果的牵连在悄然地朝着更大、更远的地方延伸过去……

    三月十四,深夜临近子时的时候,文普县警察系统的二把手胡泰赶到了小叶村后方的山顶,与已经将弓箭对准了汤敏杰的方陆展开对峙。他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如今归于候五带着的治安系统,由于身上有伤,武艺上肯定是打不过方陆等人的,但事情发展到这里,也不再是暴力能决定走向的了。

    “……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干下的事情,受委托在进行查证。你们现在杀人灭口,已经没有意义……如果事情没有确实,他活着,你们没事,死了,还会有更多的调查继续;如果事情确实,杀了他,你们罪加一等……”

    “……我的兄弟死了!我是第五军第三师少校参谋方陆,我的兄弟死了!你是什么资格过来挡我——”

    “……你是谁都没有用,当着我的面杀人灭口你们就逃不了罪责——”

    “……我兄弟死了谁都不能挡我杀他——”

    夜色之中双方的对峙歇斯底里,那满身是血的年轻士兵甚至大叫着朝汤敏杰撞过去——他的双手束缚未解,否则大概会持刀杀人,此时的厮打,也是为了给方陆提供最后的机会,而胡泰手持火枪,方陆挽起强弓,双方激烈的对峙……

    直到陈辞让带着更多的人合围过来……

    第二天,便有人来到文普县政府疏通和说情,但事实上整个事情已经无法停止,三月十四的夜晚,胡泰已经将一封信函,发送到一个更为庞大的系统当中,与此同时,223研究所的沼气爆炸,因为不可能被掩盖,也在十五这天的下午,随着陈辞让的初步报告,将一些首先可以说的来龙去脉,发往中枢。

    事情经过了几天的发酵,但随后的反馈,远比胡泰想象的要严重和厉害。三月十七这天上午,他在223所看过汤敏杰的伤势,给他转述了事情的初步发展,出来之后,便看到了无声无息朝这边过来的军人与车队,之后,见到了任他如何想象,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一号首长宁毅。

    理论上来说,土改的发展正如火如荼,宁毅无论如何都会坐镇在成都的中枢,不会轻易离开,而另一方面,不管汤敏杰的身份多复杂,也不值得会让对方专程往文普的小角落里跑上一趟——他完全可以将汤敏杰召去成都。宁毅的出现,只能说明,他先前就因为某些事情,抵达了文普附近。

    当然,这些东西并不是胡泰敢去深思的。在得到接见之后,胡泰将此前与汤敏杰的关系,以及对他的了解、对此次事情的了解都一一和盘托出:他关注汤敏杰,乃是因为去年某天彭越云来到这边的一次请托,但对于汤敏杰的具体身份不知,此后在很长的时间内则只接到过对方的一次请求,也就是希望通过胡泰这边到成都定时去订购一些报纸,这个事情并不犯忌讳,胡泰给予了帮助,后来也听说对方将这些报纸用在了给一帮夜香妇孩子的蒙学上。

    而到了三月十四这天上午,汤敏杰过来找他,希望通过他对二庆村的一名地主进行秘密的救治,在胡泰的追问下,汤敏杰似乎是觉得有必要,因此也对二庆村的部分疑问,做了一个转告与备桉:他目前对整个事情存有疑问,也不希望随随便便地伤害了那边的工作人员,因此也拜托胡泰进行简单的调查,并且强调了这是私人的请托,希望暂时不进入程序,不要给对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到三月十四的下午,胡泰查到了方陆的身份背景与部分的行事作风,不久之后,听说对方结群离开文普县城的消息,出于洞察的敏锐,他思前想后,便也带着枪连夜追往了小叶村……

    宁毅询问时,他将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的合盘托出,未做修饰,之后,又被询问了各种各样的细节,包括对方给夜香妇极其孩子们开学堂的经过,以及那天晚上的对峙状况。

    三月十七,下午未时一刻,汤敏杰见到了来到这里的宁毅……

    ……

    春意正盛。

    即便是接近贫瘠凉山山区的小叶村,在这样的世界里,也能够看见遍地开放的野花。

    村子里的人们已经忙过了春耕最忙的一段时间,但也有不少的身影仍旧在外忙碌,223研究所的沤肥场附近,爆炸的痕迹还未去除。身上缠了绷带的汤敏杰,跟随着宁毅绕行过这处地方,朝一旁的山上走去。

    他不明白宁毅为什么会来到这。

    但宁毅随后告知了他关于方陆的结局。

    “……就在昨天晚上,方陆在认罪书上揽下所有的问题以后,用一根快子捅穿喉咙自杀了。”

    汤敏杰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没能说话,又过了片刻,宁毅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来:“这是被你挟持的那个叫余觉的年轻人的供词,我也看过了,跟你的陈述,基本一致,复述了你们当晚聊的那些东西……”

    宁毅将那纸递给他:“看看,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汤敏杰将供词摊开看了,他眨了眨眼睛,想了片刻:“这个……年轻战士,做事果断,应变好,不怕死,甚至……他愿意为了同伴舍身,如果……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他是个很好的战士……”

    宁毅点了点头,也叹了口气:“……他说的那些,也很振聋发聩,是吧?”

    汤敏杰却摇了摇头:“这些说法,不值一驳,但如果……内部有了很多这样的声音……”

    “内部什么时候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声音,尤其是极端的声音。而且,想要捞钱的人,一旦有了正当的理由,捞得也就更加心安理得了嘛。”宁毅摆了摆手,随后道,“根据……这个余觉的供词,和胡泰的一些转述,你是不太想活了,沤肥场出事之后,确定他们有问题,你明明可以到研究所或者村子里人多的地方大喊大叫,事情就解决了,但你没这样做,而是掉头跑到了山上……你怎么考虑的?”

    两人站在汤敏杰十四晚上与余觉厮打的溪水边上,宁毅看着他。汤敏杰想了一想:“我怕他们人多,铤而走险,害了整个研究所的人。”

    “嗯……”宁毅点点头,“如果不是他们说你最后放开了那个余觉,就指着方陆一箭射死你,我也就信你这个理由了。”

    汤敏杰沉默不语。

    “但是你也够狠的,确定了问题,决定了想死,到了那种时候,你还骗余觉,说裘自书在粪桶里出来就死了,实际上,他由胡泰收治,是到十六的晚上才终于死了的,狠啊……就算方陆豁出去杀了你,松了一口气,他们也不知道,裘自书仍然还活着,甚至还有胡泰这个双保险,所以哪怕你给他们说好话,觉得余觉人不错,死到临头,除了借他们的刀杀自己,你对他们也没有一丁点的放水,你这样……让我怎么看你呢汤敏杰?”

    山坡上,宁毅看着他,平静的眼底也有复杂、甚至悲悯的神色浮动。但汤敏杰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幕的出现。

    “我没有想那么多。”他道。

    宁毅便也不再纠缠了,他们望向山坡下方的村子,如此过了一阵,宁毅方才开口说话。

    “打败女真人之后,华夏军很出风头,明面上,第七军管着出川的商路,占过一阵便宜,后来受到了大整肃,而成都方面,很多从外头过来的商贾、英雄好汉,都很愿意结交华夏军内部的成员,对于这件事的遏制和调查,每年都在做,但肯定也有大量的漏网之鱼。就好像方陆这种人,余觉在供词里说,方陆拿了钱,供养战友的十几名遗孤,这个情况属实,但在另一个方面,他性格豪爽交游广阔,对朋友讲义气,对自己的生活,也有很高的要求,一部分的钱花在死去的战友身上,一部分的钱带了活着的战友花天酒地一掷千金……这个人的身上没有余钱,只要搞到钱,必定是跟战友和朋友一道花了,甚至有人跟他借钱,他也是毫无保留的帮忙。汤敏杰,你想不想有这样的朋友,坦白说,我都想有。”

    “这种的及时雨、江湖大哥,在外头向来是最得人心的,也有一些兄弟,会很愿意帮他拼命。但是他的钱从哪里来?这两年的时间,就帮着一些外来的好汉各种牵线搭桥,而且这些外头来的英雄好汉脑子灵活,知道只要有权,怎么都可以变现,所以结交了两年,而从半年前开始,土改的消息放出来,他们就已经做了各种的推算和准备……”

    “到了土改的正式开始,最初的百村试点,是由我亲自在抓,所以问题出现得还不多,但是由百村往更大的地方扩散开始,我就不可能真抓得住了,他们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自己的计划。甚至于利用内部的观点分歧,他们都能有自己的观念和口号……那么这个时候,汤敏杰,你还同情他们吗?”

    风吹过山嵴,汤敏杰没有说话,宁毅道:“土地改革进行得还不错,成都那边,四民之类的讨论慢慢的开始落地了,大家说起来,不再像是以前那种年轻小辈的空谈。但是这个改革要进行下去,最大的问题会出现在哪里,你知道吗?”

    “内部。”汤敏杰道。

    “是啊,内部。”宁毅点点头,“一切社会模型的运作和崩溃的原理,说白了,不过是不公平的利益分配方式在长期运行之下,最终都会积累到崩溃的一刻。口号上我们可以追求理想化的公平,但在实际操作当中,我们是要寻找行得通的、比上一个方法更好一点的操作模型,以把这个时间尽可能地延长,说白了,这也就是文明进步的过程……过去乡贤在基层掌握分配权力,他们有一个分配比例,现在我们要取代这个分配权利,我们也就必须保证,实际落下来的这个比例,会比他们更好。”

    “土改如果落实下来,对基层力量的控制和动员,会比以前增加十倍,社会的文明会比以前进步一大截。但是人都有自毁的倾向……方陆、余觉,这些人就当是他们自毁的倾向表露出来了吧。汤敏杰,如果土地改革能够在良性的结果当中维持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世的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样的平等和人权是天经地义的,关于四民的讨论到那个时候,可能才会变成一种常识,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维持它至少二十年的良性发展,要想尽办法,遏制我们内部的那些打扮成‘人之常情’的自毁倾向……”

    “我这次过来,原本不是为了找你的。”宁毅道,“成都的事情做了安排之后,我是偷偷地出来,打算尽可能的到土改的前线村子去看一看,搜集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是恰好遇上了你这边的这件事。”

    “……老师,这么没信心吗?”良久,汤敏杰问了一句。

    宁毅扭过头来看了看他,笑了笑:“乡贤本身就是有它的先进性和必然性的,想要依靠单一的官僚取代它,要么对于纪律的监察已经严格到了一定程度,要么,是需要他们自己就足够的高尚,如果只是一些轻轻松松就原谅自己,高喊着人之常情的人,闹不了这个革命。落后的材料,建立不起先进的社会。”

    汤敏杰抬起头来:“但我们是双管齐下。”

    “所以我们能依靠现在的组织度让第一轮土改真正的落地。”宁毅道,“接下来的发展,我们也勉强可以推动,但是哪一步都已经绷得很紧……百村试点,一千个工作组,一万人,这已经是我们积累下来的行政精锐,但你知道背后的监察要多少人?接下来他们发展到一千个村子,一万个村子,而且在源源不断的土改中又吸纳新人,用什么程度的监察,可以保证他们的头上时刻有压力,而又不至于过于影响效率。汤敏杰,如果你说到信心……没错,我没有十成的信心,八成、七成也没有……”

    “那也已经很高了,我们已经是这个世上……这个时代,组织度最高的一些人了吧,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汤敏杰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我们……会成功的……”

    看到他说起这件事的态度,宁毅笑了起来,但他倒也没有反驳。只过得一阵,吸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呢,事情就是这么一个事情……我在路上想,该怎么到处拉壮丁的问题,也正好听说,你这边不想活了,那我就忽然想到,正好,废物利用一下,你出来做点事吧。”

    “我……”

    汤敏杰下意识的正待拒绝,宁毅摆了摆手,目光严肃起来。

    “不要啰啰嗦嗦。”他望向前方的山下,背负双手,沉默了片刻,“对内监督这件事,现在是最难做的一件事。过去的华夏军团结得像是铁板一块,但也让内部很多人成了朋友,监督的度放在哪里,怎么打破这些私下里的交情,我不能说这边做得有多好,如果真的非常好了,今天就不会有方陆的事情发生。往深处说一说,你的好朋友,我的新女婿,彭越云现在就在做这件事,他有我的背景、西军的背景,不怕得罪人,但他真的想每天得罪人吗?什么时候会心软,什么时候会抬抬手,谁知道?我也不能给他打保票。”

    汤敏杰肃容起来,不敢说话。

    “而另一方面,现在这也是最危险的一件事。过去我们跟女真人打,说女真人危险,那比女真人更危险的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你的这些战友,如果他们有的人在人之常情里腐化和后退了,成了方陆这样的人,他们被调查的时候,一旦铤而走险,要考虑的是调查他们的人能不能好好活着。”

    “那汤敏杰,横竖你不怕死也不想活了,我就忽然想到,这可能就是最适合你的工作。”

    下午的山岗之上,阳光落下来,宁毅说到这里,也平静地说出了这样的决定。汤敏杰久久地沉默着,身体里的冰凉与阳光里的火焰在同时拉扯他,他几乎已经接受了死亡,但这一刻,这个世界似乎又在拉扯着他,要他贡献最后的价值。而在内心之中,那个疲惫的他似乎在说已经没有必要,但最后的理智似乎又在说:这是合理的。

    让自己去做,是合理的。

    “另外……你想知道陈文君和希尹的事情吗?”

    他随后,听到宁毅说起了这个话题,汤敏杰抬起头来,山坡之上,阳光刺眼。

    ……

    “……去年下半年,做了北上营救陈夫人的决定之后,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让几个人尽快地动身去了金国,那么到不久之前,也就是这个月初,过去的这个小队第一批人已经返回成都,报告了在北边的经过……”

    “……按照他们的说法,自希尹的问题抖上金国朝堂之后,这接近一年的时间,云中的一些发展也是非常的精彩。完颜宗翰当然是想要尽力的保住这个老战友,也保住西路军的二把手,但是不可能,朝堂上进行了几次拉扯,希尹被定了罪,但整年的时间,他仍然呆在云中,完颜宗弼这些人在朝堂上发难,而陈文君跟希尹这对夫妻,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一个还在组织北地的汉奴逃跑,另一个则在截杀所有从云中出逃的汉夫人手下……”

    “……两个人,住在一起——基本是被软禁了,一方面,像夫妻一样过日子,另一方面,在外头为了国家民族,弄死对方的手下……这个过程浪漫、又愚蠢,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的人进去见到了陈文君,必须跟你坦白的是,她过得当然不好,她的两个儿子不原谅她,有时候会有人对她进行打骂,有人甚至想要杀了她,但她不愿意回来,这个或许可以看做是她对她家人的交待,但这里要跟你强调的是:汤敏杰,你们不是她最后救下的的汉人……”

    ……

    “……去年十二月,宗翰最后还是没能保住完颜希尹,从上京送过来的毒酒进了希尹府,完颜希尹大概是不想拖拖拉拉,把酒喝了……陈文君还没有死,她不肯回来,接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但我想,如果足够快的话,或许有一天我们打进云中……她还活着……”

    “……至于你,在最后的那次见面里,她只说,该对你说的话,已经说过了……那我想,应该是那句让你回来把你的奸谋用在造福汉人身上的什么乱七八糟,我记不清楚,你自己慢慢回忆。”

    ……

    “……然后,因为是非常缺人,不想再跟你拉拉扯扯,等到你身上的伤势好了以后,就去文普报道……不,也不用等那么久了,给你两天的时间收拾和安排这里的事情,后天,去文普接受命令。你这个年纪的人,横竖也不该休息太久,去彭越云那边带个小组,帮帮他的忙,在你不小心牺牲之前……给我去努力工作吧。”

    ……

    “……希望这一次……我安排对了你该去的地方……”

    ……

    山坡上,春日的阳光温暖地洒下来,他们聊了这样的一些话,这是师徒俩多年来未曾有过的详谈了。宁毅看着汤敏杰微微句偻却又努力直起的身形,神色复杂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汤敏杰又用力站了站,举手,行了一个礼。

    他们返回到山下,最后将要分别时,宁毅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开口要说,但终于又挥了挥手:“不是什么大事……过段时间,你会知道的……”

    ……

    三月十九,汤敏杰去到文普,去接受他的新工作。对于土地改革的理论以及其中监督的必要,他都非常清楚,而在北方长期带队的经验,也让他在这个方面能够迅速地上手,他很快就投入到了这份工作当中,也加入到这片大地革新的浪潮之中了。

    只有宁毅最后欲言又止的话,让他的心中带着些许的疑惑,而这个疑惑,到得许久以后,方才真正的解开。

    但事情的端倪,发生在这一年的五月间。

    那一天是这一年的五月二十七,季节已经是夏天,他带着手下的小组正在核实关于土地改革的桉件,这天傍晚,上头忽然让他去接一个人,说是小组里的新成员。汤敏杰正埋首桉牍之中头昏脑涨,一时间有些疑惑,想要拒绝,但对方表示,上头下了命令,必须让他亲自负责安排。

    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户,汤敏杰心想着,去到外头的街口。这时候正值要吃饭的傍晚,梓州是大城市,新设的公共马车从街道的一边开过来,人影上上下下的,汤敏杰在夕阳之中分辨着车上下来的人,不久,他看到了一道背着包袱的、左顾右盼的身影。

    汤敏杰怔在了那儿。

    扫视一圈,对方也看到了他。先是惊疑,然后睁大眼睛,变作了笑脸,用力地挥手,跑了过来。

    夕阳之中……

    ……那是程敏。

    她的容貌端庄,嘴角有一颗熟悉的小痣,只是此时笑得几乎已经没有了多少的形象,白皙的牙齿全露了出来,眼泪都要掉了,只听她道:“怎么是你、怎么是你……想不到,是熟人啊……”

    她笑弯了腰。

    汤敏杰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感到为了看账册而戴上的眼镜上有模湖的水珠突然出现。他也笑了起来,并不激烈,只是轻轻的,像是不属于他的表情。

    “你……你怎么来了……”

    “我才回来不久,上头让我过来,给你们帮忙啊……”

    程敏爽朗地说。她明媚的嗓音像是化在了阳光里。

    汤敏杰此后没有询问具体的经过。

    有些事情,是他过了几年方才清楚的。

    那一年他从北地回来,说起出卖陈文君的经过,也大致地交代了所有的心路历程,他简单提到了在上京遇上程敏后感到的屈辱。不久之后,负责北上尝试营救陈文君的小队出发,宁毅给他们下了一个命令,让他们北上之后,要求身在上京进行谍报工作的程敏同志必须立刻离开工作,返回西南叙职。

    在他遭遇方陆,此后被安排了工作的这个三月里,由于程敏尚未抵达成都,因此,宁毅便并没有跟他说起这个消息……

    这也只是,一件小事。

第一一五九章 大风(一)

    风从上午开始就变得激烈起来了。

    滚滚的阴云像是张开了触手,从海的那边蔓延过来,呼号的风卷起了树叶与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宣纸,在空中舞动。君武抄着手,看着一群太监与内卫扛着厚重的板材,叮叮当当的往宫殿上敲。

    过得一阵,又有内侍领着几名妃嫔与五岁的女儿周沁过来,君武便朝着殿内摆了摆手:“大家躲在一块,少浪费些人手。”

    周氏皇族向来弱嗣,君武也并没有在之前表现出太过优秀的生育能力,当然,这也不是说他就有太大的问题。康王周庸一系原本只是江宁的富贵王爷,君武儿时过得轻松,但将将成年,便突然成了太子,他最初两年心系格物,想要有大的作为,不久之后,在女真人搜山建海的追杀里留下了心结,整个建朔年间,周庸纵情享乐,君武则将全部的心思放在了格物突破与江南防线的构筑上,走得战战兢兢,对于女性,反倒没有表现出太过超常的兴趣。

    五年前有了第一个女儿,临近江南大战又有了个儿子,然而临安城破,父亲与姐姐逃亡海上,他在江宁继位后逃亡福州,婴儿没有抱过,已经夭折了。

    整个天下在他的眼前死了数以百万计的人,无数的父母孩子在他的面前哭嚎,他却还放弃了整个江南的百姓,被追得如丧家犬一般的逃亡,自责与随时可能会死的威胁每一天都充满了他的内心——也有过被抓到金国当狗养的屈辱可能,但他早就决定不接受这个结果——因此孩子的失去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特殊的感触,他有一天甚至想到:如果被女真人抓住,带到金国养大,然后被称作武朝太子每日羞辱,那才叫惨。

    生下来不久就死了,反倒寻常。

    真要说伤心,也是抵达福州之后才有的奢侈心情了。

    抵达福州之后,也有大量新的事情要操心,不过在李光、胡铨等一众臣子的进谏下,君武才又多操劳了一番,如今令得沈如馨怀上了身孕,他自觉暂时能交待得过去了,便又没日没夜的埋首到了政务里。

    君武平日里在男女相处间有点大男子主义,以至于包括沈如馨在内的几个妃子都有些弱势。但其实他内心是柔软的,去年为了增强皇家的子嗣,甚至有人提出纳岳飞的养女银瓶为妃,一方面保护他,另一方面想必可以生出个肥肥胖胖的宝宝,但君武连忙拒绝了,纳个性格那般强势的女子进门,将来自己打都打不过她,岂不是要被她欺负——君武小时候上头有个强势的姐姐,对这些事情颇有心理阴影,当然,这样的理由是不能说的,表面上当然说是为了人家姑娘的幸福。

    实际上,作为直男一只,身在皇家又久了,他倒也没那么在乎某个人的幸福——嫁给皇帝还有什么不幸福的,只是自己不想娶而已。哼哼。

    当巡视宫城的铁天鹰过来时,密集的雨点已经伴随着呼啸的大风落下,君武仍旧站在那儿看着天幕之下这片渺小的城池,眉头微蹙。身披蓑衣、双鬓发白的老者连忙过去提醒,君武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犹豫地走进殿内。

    就仿佛他站在殿外,就还能够用目光照拂一下这座城池似的。

    进入殿内,女儿过来纠缠了父亲一阵,君武陪她说了几句话——皇帝对于家人向来都是话语温和且笑吟吟的,只是容易发呆和走神——说了几句,君武愣在那儿,开始盘算接下来的赈灾事宜,女儿将他叫回来,他说了两句,再次走神了,后妃便过来将公主哄到一边做游戏去了。

    君武走到书桌边,开始规划手中的筹码。

    他是中人之姿,做事不得不聚精会神,只有当事情安排到了一个段落,才又从思考中出来,看着不远处跟后妃玩游戏的公主:也是个笨蛋,将来的武朝靠不了她了,倒确实是自己亲生的。

    窗外风雨呼啸,像是有千万只妖怪在呼号,看着玩游戏的女儿,君武想到自己年幼的时候,如果是那时候遇上这样的飓风,自己想必会轻轻松松地听上一整天也不会觉得厌烦,但如今……赈灾、安排……

    想到这里,他便又摊开了桌上的图纸,开始书写细致的赈灾规划……

    ……

    呼号的风雨持续了一天一夜,方才变弱。

    四月二十的下午,雨还在下,君武已经在大殿之中召集了各路大臣,开始进行救灾的规划。事实上,福州每年都有大小台风登陆——此时的学名是叫做“飓风”——各地早先也有着一定的安排,此时还是四月,这一次登陆的台风算不得顶大的,君武将包括背嵬军在内的部分经过了改编和精练的军队投入了进去。

    对于这次的军队参与救灾,以李光为首的部分老臣表示了忧虑和反对——事实上去年韩世忠的镇海军、岳飞的背嵬军以及一些其它编制的军队便因为救灾事情与各地产生过摩擦,这年月军队的军法执行算不得非常严格,在部分极度严重的灾难当中,出动军队救人是可以的,但如果灾难不严重,有时候军队本身反而会造成严重的问题,福建如今的几支军队中,只有背嵬军的军法最为森严,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做到不扰民,但韩世忠的镇海军以及其他的部分队伍,一旦放开,自己也会捅出篓子来。

    不过,自去年“尊王攘夷”的口号喊出来之后,福州的东南武备学堂已经在左文怀等人的帮助下,对第一批的年轻军官,完成了初步的民族信仰和主观能动性的教育,如今根据各方的反馈,这些年轻军官在各方面的表现都显得不错。是骡子是马迟早也得拉出去遛遛的。

    大殿之上进行了一番辩论,不久之后,君武在这件事上做了决断,拍板执行。

    军队救灾是对于民心的聚拢,也是对于接下来可能出现各种事情的练兵,为了强调这次事情的意义,君武还特意着内阁撰文,要求各部必须军纪森严,不拿百姓一丝一物,否则必将从严处置。

    各地也陆续进行了慷慨激昂的事前动员。

    四月二十二,背嵬军麾下一部进入福州附近侯官县救灾,帮助清理废墟、救治灾民、搬运尸体、转移财物……这天下午,当地部分灾民指控这部分军队趁机搜刮财物,或许是由于在赈灾开始,官府这边便进行了大量绝不扰民违纪否则军法从严的宣传,这一次,民众聚集的速度显得特别快,而到了附近的军法队也已经迅速过来,展开调查。

    不久之后,在军中十夫长钟二贵的随军物品当中,搜索出一个装有各种财物的包裹。

    民情顿时如火山爆发般沸腾起来,此时官府在、军法队在、赈灾的士兵也在,众人被堵在了县城中央的道路上,一时间进退两难。因为某些事情身处此地,义务参与了救灾的岳银瓶此时则跑过来为钟二贵担保与据理力争——这人乃是背嵬军中精锐,过去曾是矿工出身,在战场上英勇无畏,平日里却是耿直平和的性情,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回过头意识到事情有极大问题的时候,天色已晚,大雨当中街道两边的人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在武备学堂接受了教育、担任军法官的少壮派先是指责钟二贵败坏了军中声誉,待意识到事情发酵太快时,也已经无法收拾,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栽赃和哗变近在眼前。

    他们的反应有些缓慢了。

    于是接下来他们面对两个选择:其一是直接以现场的军队弹压接下来的一切……

    不久之后,他们试图以军法处置钟二贵,以息民愤,而钟二贵面对满街的辱骂,撞死在了路边的一根柱子上。

    这是东南朝廷在振兴三年的这个夏天面对的第一个政治灾难。

    此后数日,福建各地因赈灾而引起的军民冲突、各式喊冤便接踵而来,事情真真假假、应接不暇……

    ……

    四月二十五,下午,台风带来雨已经暂时的平息,整个福州城内仍是狼藉的一片。

    进入皇宫侧面议事的偏殿时,李光看见胡铨、周佩、闻人不二、成舟海等人都已经在了,皇帝君武坐在上头——这是他召集比较信任的人开的一个小会——看到他似乎是因为熬夜而显得气色不好的面容时,李光心中微微的叹了口气。

    这位陛下喜爱少壮派、受西南的影响极大,因此对朝堂上的老儒不太亲近,但以帝王而论,实在是极为刻苦、极为用心,也极有仁德的君王,比之先前武朝的数名皇帝,都更有为君父的担当。只可惜,他接下权力的环境,实在是太过艰难了。

    如果他接掌的是景翰朝的江山——甚至于建朔帝早早地退位——如今的武朝,恐怕都会有一个不一样的面貌吧。

    他如此在心中叹息,至于殿内众人所谈论的,自然也就是最近各地传来的军民冲突的各种告状了。过不多时,君武问到他关于此事的看法,李光坦言:“此事,乃是福建各地宗族自朝廷去年清丈土地、厘清赋税起,便积累的怨气反扑,臣知道,经过整编后,如今各方军队违纪之事已然大减,只是去年,军方违纪,各地大族不言,今年军方不违纪,各地大族栽赃、无事找事……”

    “而此事,真正的危害在于,若是处理不好,我方民心、军心,恐有尽失之虞……”

    李光等儒臣,先前所忧虑的,事实上也正是各种阴谋和意外的出现……

    侧殿之中,又议论了许久,散会之时,已安排了任务,胡铨与李光一道出去。事实上,对于在福建之时皇帝的过于激进,他们已有过多次的劝诫,此时,年轻一些的胡铨也是沉默许久,叹了口气:“陛下不易啊……”

    李光点了点头:“做好自己的事吧。”

    ……

    稍大一些的会议暂时的散了,旁人皆离开之后,周佩方才在殿内与君武说起更为紧要的事情:“……库里的银子,现在只剩下二十多万两,按照先前的商议,是考虑军费能不能节一点,但钟二贵死后,军心也有些浮动,又得靠他们救灾,还要预防之后事情的恶化,看来军饷是不能拖了……”

    君武坐在椅子上,失神了片刻,随后才摇了摇头:“不允许军队扰民,前提就是发足了饷。军饷不能少。”

    周佩点点头:“从临安带出来的东西,早已发卖殆尽,私库是早就空了,我想想办法,看还能去哪里拆挪一些。”

    “……去年出去的船队,皇姐你说今年能不能早些回来?”

    “说过许多遍了,早快怕也是下半年了。”

    “说不定船队体恤朕的辛苦,能够早些……”

    周佩没有说话,君武随后自嘲地笑了笑,过得一阵,道:“皇姐,钟二贵是谁害的,下头查到了吗?”

    “如今已经不是钟二贵这一件事能找补回来的了。”周佩提醒他,“如今整个福建,至少有四五处在闹呢。”

    “但是昨日下午,岳家的银瓶姑娘入宫找朕哭诉……不,哪里是哭诉啊,是来骂朕的,钟二贵是挖矿的穷苦人,战场上英勇,战场下爽直,哪个百姓有难,他时常会出手帮忙,真正的好人……就是这样的好人、好兵,当着所有人的面,被逼死了……”

    “岳姑娘也找了我……”

    “是吧。”君武叹了口气,“归根结底是朕的错,尊王攘夷,是教出了一些忠心于朝廷,也为大家着想的人,可终究是经验太浅,行事太迫。原本遇上再大的事情也该按规矩来,好好查好好审,怎么能为了平息民怨就当场处理呢……我啊,想到钟二贵临死时的心情,心里便痛,我恨不得……”

    他咬牙举起拳头来,随后,缓缓地砸到桌子上,无力的愤懑。周佩看了他一阵。

    “说到底,是我们低估了曹金龙、蒲信圭这帮人的手段,本以为他们只能依靠些宗族乡绅的势力,在山里和各种小地方搞搞刺杀,福州和几个大城,他们进不来,进来行刺的也屡屡失败,谁知道会突然做出这样的手脚。候官县的事情我们做了复盘,要在半天的时间内煽起这么大的阵仗,弄得县令那边都乱了阵脚,不是三两个人做得起来的,人群当中充做百姓的,都要有不少人。”

    “人多岂不更容易抓住他们的蛛丝马迹吗?”

    “现在收到一些风声,外头传的是陈家的千金陈霜燃策划的,包括这次各地对咱们军队的栽赃、诬陷,让各地民众顶在前头,出了问题就说被骗了,也都是她的策划……”

    “陈霜燃……太大意了。先前说起,陈家很漂亮的那一个?”

    “嗯。”周佩点了点头,“陈家说是海商,实际是海贼,去年剿陈家时,听说这个姑娘已经跟延平何户家的公子有了婚约,就要过门,到了年底,何户被剿,她与蒲信圭、曹金龙这些人才被暗地里的大族推出来,照理说也只是个傀儡,因此这次的传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从去年站稳脚跟开始,君武摆明车马,一方面建武备学堂充实内蕴,另外一方面对外扫清障碍,年中除海商,年底以自身为饵引诱几个有反意的大族出手,虽然冒了险,但打得都极为漂亮,很有马上君王的风范。而自去年厘丈福建土地,尝试增加赋税开始,部分大族的抵抗,也本就在预期的范围内,纵然在部分地方陆续爆发“杀黄狗”之类行刺官员的恶性案件,但官方的力量在几个大城已经站稳脚跟,对于底层的争夺,原本也是需要按部就班去做的事情。

    对方要行刺,这边便增派人手,尝试抓人,大族要对抗,这边便搜集证据,一家一家的打,总之先稳定自己的基本盘,而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步一步地增加对外围的控制。君武谈不上天纵之才,但在长期的挫折与磨炼下,他并不缺乏与人相持的耐心与韧性。

    这样的情况下,这一次倒是证明,对于蒲信圭、曹金龙、陈霜燃这一伙被推上台面的跳梁小丑,他们终究还是低估和疏忽了,毕竟在这之前,他们在福州城内所组织的各种行刺,哪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挫折降临,情绪上当然还是难受的,周佩想了想,安慰道:“对于这件事的追查,成先生跟铁大人他们都已经在着手进行,我们其实知道这些人一直在做各种行刺的准备,甚至还到各地广发过英雄帖,请过一些劣迹斑斑的邪派高手入闽行凶,但过去雷声大雨点小,铁大人负责福州卫戍之后,我们其实并未将太多的心思放在对付这些人身上,但这件事之后,我们觉得还是得花些心思,将他们连根拔掉。只是陛下这边,其实不该为他们多费神。”

    “早些抓住,早些杀掉。”君武喃喃说了一句,“为了这件事,各人都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左文怀写了检讨总结,请了三十军棍,现在床都难下,还想着去军中平息事态,李先生已经发动各方儒生写文,背嵬军虽然受了这样的侮辱,但岳将军还是在坚持,必须帮助救灾,也必须军法从严,李光胡铨这些人,朕平日里对他们算不上亲近,出了事情,也都全心全意在做事……各人都在忙,朕多花点心思费点神,也没什么,现在这个情况,这个陈霜燃如果真这么有本事,朕若是杀不了她,都想纳了她。”

    他开了个玩笑。周佩便也笑起来。

    “陛下这是求贤若渴,还是冲着人家漂亮?”

    “一直都求贤若渴,若真的是人才,朕……”君武说到这里,手指在空中顿了顿,过得片刻,眼神变幻,“有办法了,姐,有办法了。”

    “什么?”

    “钱!有办法了。”他手指晃了晃,已经激动起来,“纳妃啊!纳妃啊!东南士绅不是一直觉得朕不够亲近他们,还抢他们的东西,过去两年不也一直有劝朕纳妃的声音吗,还说朕没有太子不保险……没有太子才好啊,让这些大户送姑娘过来,咱们靠嫁妆多少能撑几个月啊姐!”

    周佩蹙了蹙眉:“你不是一直说,害怕外戚出事,你纳了妃子,即便要求严格,外戚也会受到各种拉拢,过去你纳的小门小户,尚且出了沈如烨的事,这次纳大户……”

    “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啊,与各方已经交恶,税收就这么多,你们出临安带的珍玩,去年也都搬上船了,钱回不来,先见步行步吧。官员不能卖,军饷不能少,朕先卖自己一回,嘿嘿嘿……”他说到这里,已经兴奋起来,摊开一张纸,磨了磨墨,便准备写东西:“这种事情,朕也不挑了,嗯,漂亮的最好……不对,丑的也行,丑的嫁妆要多,嗯,反正以钱多为标准,美的丑的,就看朕的运气,哈哈……”

    关于纳妃收外戚结交大族的提议,刚刚抵达福州时也曾有人提过,但这件事本身后患无穷,当时也没有这般捉襟见肘,君武斩钉截铁地便给拒了。到得此时再想起,他感到松了一口气,话语都显得轻松起来,坐在书桌后愉快地书写着初步的章程。

    周佩望着弟弟此刻的神情,眼中逐渐闪过一丝悲悯的神色,在一旁坐了下来:“……看来往后,也能将我卖上一轮。”

    “那不行,卖我自己是占便宜,皇姐你不能卖。”侧殿里,皇帝一面伏案写作,一面发出了爽朗且并不设防的声音,他笑道,“……我会照看好你的。”

    或许是绷紧的神经陡然松了松,这一刻,君武的话语一如许多年前还是少年一般纯真,周佩看着他,许久,点了点头:

    “……嗯。”

    ……

    为解决暂时的财政问题,想了个权宜之计,虽然这样大的事情不能立刻敲定,但心情也有稍稍缓解。过得一阵,长公主周佩从皇宫里离开了,君武坐在椅子上,揉了揉额头。台风才将将过去的下午,远处的天光明暗交织,洒进了殿门一部分,却没有照亮龙椅之上的帝王。

    疲惫依旧笼罩着他,他想了想为了钱而纳妃的这件事情,随后又想到各地军队的状况,想到钟二贵的冤死,去年年底,他甚至还有所庆祝,但从背后黑暗里交织出的触手,缠在了他的手上。

    他所面临的,不是明刀明枪的战斗,一切如同泥沼,吸血的虫子不知不觉地爬上了身体,许多时候他甚至也有些分不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在黑暗中这样想着,某一刻,他举起手砰的一声,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

    听到声音的卫士从殿外探进头来,查看着里头的动静,正在阴郁之中的威严的帝王望了过去,下一刻,皇帝微微的叹了口气,朝外头,摆了摆手。

    “没事……”

    他在叹息中安抚。

    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而再过一阵,他甚至还得自己将自己的气打起来,继续工作……

    ……

    武振兴三年,四月二十五,傍晚。

    当福州的众人正陷入这片焦头烂额的政治风波的时候,城池的西南门,一辆由枣花马拖着的破旧马车,正载着两名游历的少年,缓缓的驶入这座仍旧陷在风灾狼藉中的古城。

    风雨带来的积水尚未完全退去,街道之上污水肆流,路边大量的垃圾,亦有倒塌的房屋,人们还在清理着自己受灾后的家园。

    “好、好热闹啊。”

    马车前方,穿着一身补丁衣服、手持马鞭的少年瞪着眼睛,发出了奇怪的感慨。

    后头的车厢内,被迫化名龙傲天的少女则一边整理着东西,一边温柔地看着他。

    宁忌与曲龙珺前几日也经历了台风。

    他们在附近的山间侥幸找到一处小山洞躲避,台风过来时,漫天都是黑沉沉的、风雨呼号如千军万马冲过,宁忌在山洞里看得目瞪口呆、兴奋不已。由于山洞不大,曲龙珺是让宁忌给抱住了的,他们跟枣花马“秃驴”挤在了一起。

    风雨小一些时,宁忌还出去打了几趟拳。因为据华夏军的说法,与山洪、海啸搏击,可以显著的增加武艺修为。

    台风真是太给力、太刺激了。

    这场大风经过之后,他们从山上出来,途中还换到了别人家的一个破烂马车,听说福州常有大风,或许还会比这场更大,宁忌已经期待得不得了。他跟曲龙珺规划着,要一道来到福州,将这辆破马车改成流动的百货摊,买卖货物大赚一笔,然后在城内租下个结实的房子,待到下一次台风来,两个人就要在房间里吃着火锅唱着歌,好好的感受这一切。

    对于跟他在一起的所有——曲龙珺当然也是极期待的。

    也在同样的时刻,距离此地实数里外的候官县,岳银瓶与岳云正将一壶烈酒倒在背嵬军将士三天前冤死的街头,祭奠死去的战友。

    而在这世道的另一面,一个名叫陈霜燃的名字在各个宗族大佬之间口耳相传,即将成为这个夏天黑道间的传奇……

    嘈杂而忙乱的城池,海风吹拂,因果的线正在其中延伸,一些故事尚未发生。

    即将发生……

第一一六〇章 大风(二)

    四月底五月初,福州,正陷入闷热而又潮湿的雨季。

    台风带来的大雨停歇了几日,随后又是绵绵脉脉的阵雨,这没完没了的雨令得台风之后的善后工作一直都在持续,道路上的行人都披了蓑衣,路面上水涨了又退,泥泞不堪,铺路的石板被洗得青黑泛亮。

    偶尔甚至会有老旧的房屋垮塌。

    不过,对于每年都要经历台风的福州人们而言,这倒也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情了。

    “……说起来啊,官家到了咱们福州之后啊,那可是结结实实地做了些大好事呢……城里用青石铺了好几条新道,翻新了旧楼,还把下水的水路通了好多条,这要在以前啊,飓风过后,那可见不得人,但是往后好日子可是要来了,两位公子应该知道,这最近从外头过来的人,那正经不少……再过些时日,要买房子租房子,可就不是如今这个价喽……”

    宁忌与曲龙珺初到贵境,在城西一家客栈中暂住,正准备租房寻找中长期的落脚点。两人的气度不俗,宁忌给起铜板小费也并不手软,每日里负担一顿饭食,租房的牙郎带着他们转悠了几日,途中对于来到福州的新君一番夸赞,狠狠地说了不少好话。最主要表达的,还是“全市房价都在涨”的这个意思。

    当然,对于一路之上交了不少朋友,成交了好些生意的宁忌二人来说,这同样不是什么问题。

    唯一让人比较在意的,是福州城近来的治安盘查似乎有些严格,两人带着仙霞关口开就的通关文牒过来,在城内转悠的几天也遭遇了数次盘查——对方问得比较细,这就有些奇怪了。

    几次被街头的差役询问,若是问得多些,宁忌不耐烦,便以铜板打发,对方接了钱,便即离去。倒是随行的牙郎与曲龙珺多半觉得他有些败家了,其实两人当然不明白,宁忌对于西南之外的地方并没有多少归属感,也没有什么太高的期待,来到福州一方面是游历,另一方面并不排除搞事的可能,此时便一方面试探对方的成色,一方面尽情腐蚀对方。

    心中或许还有大魔王般的狂笑:就这!还尊王攘夷呢!还改革呢!

    ——弱鸡!

    对于干掉铁天鹰,便又多了几分把握。

    当然,这期间,不能被左家的一帮人抓到。

    宁忌心中做着这样的盘算。而见他出手阔绰,对于福州城内最近治安紧张的缘由,跟随的牙郎不久之后也偷偷地向他们兜了底,说起候官县的一场变乱,以及最近外头军队在赈灾时的乱象。

    福州虽然已经有了报纸,但这样的事情暂时并未被披露,私下里的小道消息有说是军队救灾捅了娄子,也有说军人被冤枉,于是导致朝廷开始搜捕外来各路不怀好意的江湖人物。

    由于信息量的不足,两个方向的消息当然哪一种都有可能,宁忌记在心中,懒得分辨。

    牙行在本质上其实也是多少涉黑的江湖存在,聊起治安的话题,宁忌也顺势问起有关铁天鹰的状况,这才发现这位老爷子如今在福州绿林间恶名极盛。

    在新君抵达福州后,铁天鹰乃是负责官家安全与福州治况的一把手,他亲手安排了对福州皇宫的卫戍,也革新了整个福州巡捕系统的状况,这几年针对新君的多次刺杀,都是在他的指挥下被瓦解,有几次对绿林凶徒的抓捕闹得沸沸扬扬,福州城头一度升起过巨大的热气球,官兵在上方以望远镜查看凶徒逃亡路径,一些据说成名已久的江湖大枭在那几次的围捕当中走投无路,死得极其惨烈,也就此奠定了铁天鹰在一帮绿林人眼中“阎罗王”一般的地位。

    此时说着这铁天鹰,有着绿林背景的牙郎甚至都带着发自内心的畏惧,在福州,一旦被对方盯上,绿林人恐怕都难有好下场可言。

    顺着这话题,宁忌又大致地提起“同福客栈”的名字,那牙郎看了宁忌许久,方才有些心领神会地笑:“原来孙小哥也是道上的兄弟……”

    随后又悄悄告诉两人,前些天候官县的军人出事之后,铁天鹰带着手下爪牙四处出动,很是抓捕了城内一些违法乱纪的惯犯、大盗,这同福客栈就在前两日,已经被官兵给捣毁封铺了。

    宁忌想起在月余以前在浦城县附近得到的讯息,心头便是一阵冷笑。

    弱鸡。

    本地帮会真是太不争气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但还好,他如今已经是和平人士,与曲龙珺走走看看,也挺有意思。若还是在江宁与小光头到处挑事找乐子的状态,还不得被福州这帮不争气的“同志”给气死……

    暂时便只好期待下一次台风了。

    宁忌打听完这些,做了阶段性的决定,至于五月初一,两人在城市东边靠近船场门的怀云坊租下了一处宅子。签了契约。

    宅子算不得大,但是前方有小小的院子,可以停车,旁边有可以喂养“秃驴”的马厩;后方是一条小河,有青石台阶下去可以浆洗衣物。大概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没有住人了,前方的院子杂草丛生,颇为泥泞,房间也有些年久失修,但两人看到开窗后河边的风景,便立刻喜欢上了。

    此后数日,宁忌白日里在院子里敲敲打打,修葺屋顶、翻新墙壁、挖土排水、平整地面。他是战士出身,又干过需要耐心的大夫,对于重复性的建设类手工并不觉得烦闷,许多时候他披着蓑衣,站在雨幕中的屋顶上望向四周。雨中的福州城古旧而宁静,鳞次栉比的房舍、一个一个的院落在雨里延伸向远方,人们或从容或慌张地行走在雨中的街头,偶尔有身影自河边的小巷间冒出来,雨中的树木花草都郁郁葱葱犹如水墨。这一切都给了他之前在江宁不曾寻找到的感觉。

    少年的内心,感到平静。

    当然,这一切或许也系于此时与他同路的人。

    居住的院子定下之后,宁忌负责了敲敲打打的修葺工作,曲龙珺则承担了家中的采买与后勤。她作为少女在西南出现时显得压抑而内向,但事实上,自幼接受成为瘦马的培养,又饱读诗书的她有着极为卓越的对外交流能力,在许多时候甚至会比外向的宁忌更为优秀,也更显得有分寸。

    宁忌在房间上下敲敲打打的时候,她便去到外头,购入了部分的生活必需品,有时候若是太重,她也会招呼对方送到家里来,此外,浆洗衣物、打扫、每日里的三餐,她也准备得井井有条,随着时间的推移,房子眼看着便整齐了起来。

    福州城里闷热而又潮湿,雨时不时的下,将白日里到外头工作的宁忌泡在雨水里,每至夜间,曲龙珺会烧了热水,在木盆里兑温,端到房间里让宁忌泡脚。这个时候,她也会脱了鞋子,将白皙的双足泡到水里,并不避嫌,偶尔足尖在水中触碰,宁忌心中会感到柔软而温暖。

    自重逢开始,到山间的同居,再到这一路过来,他们偶尔会有这样那样的触碰,甚至有过拥抱,所有的亲切都显得自然而然,他们并未对此进行过太多的谈论。

    租下的院落并不大,除客厅外,卧室只有一间,因此两人也都习惯性地住在一间房里。房间里两张床,中间有一张桌子,洗漱过后曲龙珺会点起熏香驱赶夜间的蚊虫。她会蜷坐在床头,就着油灯看书,两人偶尔交谈,她会给宁忌说些书上的故事,说些今天看到的让她觉得有趣的话题,偶尔宁忌说起各种各样来自西南的故事和自己的想法,她也会听得很认真很认真,有时候笑起来,眼睛便如同月牙儿一般了。

    快满十六岁的宁忌无从归纳心中的感受,但在这段闷热的时节里,他其实半点都没有感到无聊,福州无风的夜里,少女的嗓音和笑容只让他感到沁人心脾的平静,对于于潇儿的事情他几乎已经不再想起了,就算没有台风,他的内心也不再迫切,甚至于不久之后他在街头看见了铁天鹰带着一群喽啰骑马跑过的神情,从旁人的言语中弄清对方的身份之后,宁忌也只是想:“哦,就是这么个白头发的老东西罢了。”

    而这样的感受,在曲龙珺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

    这是他们想要停下来的地方。

    但当然,在就他们而言如此平静的时日里,城市的另一侧,也正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在一片潮湿与闷热里行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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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的云层阴郁,雨还在下,流过房舍上的青瓦,结成了帘子。

    中年的管事走过院廊,领着银瓶与岳云两姐弟,朝院落里头的房间过去。

    同理轩,这是儒生李频如今在福州居住的院子,对外界而言,有着偌大的名气,但对于这一刻的岳家姐弟来说,他们的内心带着防备与抗拒。哪怕岳飞与李频的关系交好,哪怕李频曾经一度指点过他们的学问,但这一刻,姐弟俩其实不太想跟李频做面对面的交流。

    最近几日,姐弟俩一直在各处官府奔走喊冤,试图为钟二贵的案子,状告候官县县令与军中执法队的不公。状子按照正常程序提到了福州府——事实上银瓶已经在君武面前进行过控诉——他们期待能有一场平反的到来,想必上头的各方如今都有些焦头烂额。

    李频召唤他们,两人认为多半是来劝说的。

    作为甚至可以直接跟君武对话的两人,他们多少有些明白这件事情的内部与高层的为难,但这几日,面对钟二贵这种军人的冤死,他们并不想识这个大局,而对于当日在候官县见到的百姓的愚昧与无知,银瓶的内心也憋着一团火焰,只觉得随时可能炸开,她甚至会想到,最近一段时日以来军队如此严肃地帮助这样的一群东西救灾,值不值得……

    过得不久,两人走过廊道,在里头的书房见到了李频。

    天气湿热的这一刻,房间里的李频正在烧碳。这位年过五旬的儒生面容看来消瘦,他穿着单衣,此时坐在火炉边,一面煮茶,一面将半碗带着药味的黑泥往腿上的关节处涂抹,或许是因为药泥炙烤过有些烫,又令得他额头满是汗珠。

    多年以前,他曾经作为景翰朝的官员参与秦嗣源以及宁毅主持的打击粮荒的一战,那次的事件之后,他得到重用与擢升,在此后女真第一次南下的大战里,与秦绍和一同守卫了太原一年的时间。

    太原城破之后,秦绍和被女真人分尸,李频侥幸存活,九死一生,当时的许多伤势至今仍有后遗症,夏天炎热却潮湿又或是冬日寒冷,都会令他的风湿大面积发作。

    “李伯伯。”

    “老师。”

    姐弟俩在门外报到。李频偏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带着痛苦的脸色点了点头:“哦,过来了。”

    他朝两人挥挥手,让他们随意地坐下,等一等,自己则站起身子,朝着里头的房间走进去了。

    两人都算是亲近的子侄辈,因此他对外交代的是过来了就径直带进来,但银瓶是女子,因此这一刻他又艰难地去到里间换了身单衣,整理了衣冠方才出来。

    之后,倒也开门见山。

    “状告得怎么样了?有结果吗?”

第一一六一章 大风(三)

    “状告得怎么样了,有结果了吗?”阑

    庭院之中,雨丝滴落,书房里,炭炉里火在烧,壶里的水已经滚了。

    身着单衣的李频从房间里头出来,在茶桌前坐下,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坐下后,方才拿了块茶饼出来敲,然后扔进碎茶的碾子。

    他开口询问,姐弟两人坐在那儿,岳云看了看姐姐,一时间倒没有回答,李频碾了会儿茶,待到将碎茶倒进杯子,这才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怎么?哑巴了?不说话。”

    他过去受岳飞所请,曾经指点过姐弟俩的功课,说起来便是老师了,在外头无法无天的岳云有些拘谨站了起来:“姐姐说,老师您能言善辩,要来说情,我们招架不住,难免被……被忽悠,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老师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岳云这番话由高到底,说到最后一句,几近咕哝,一旁的银瓶见他直接卖了自己,也只好跟着站起来。这边的李频则是听得眉头紧蹙,将放在茶碗里刷茶沫的茶先一扔,珰的扔在了那里。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说情,什么能言善辩,谁跟你们说我要来说情了。”恨铁不成钢,“两个小年轻,八字没一撇就忙着把所有人往外推,成得了什么大事。”

    他瞪了两人一眼,银瓶在一旁也咕哝起来:“但先生此时叫我们来,自然就是为了候官县告状的事,您方才也说了……”阑

    “当然是为了告状的事情,所以不是问你们结果怎么样了吗?”

    “这还不是明知故问……”

    “那聊天不得有个话头吗!横竖不是生人,非得问你们吃了没啊?”李频拿起茶先在碗上又连着敲了几下,“坐下,都自己弄,不稀得招待你们——生气了!”

    此时的茶道有碾茶、调膏、点茶等数个工序,相对于后世颇为麻烦,姐弟俩相互看了一眼,只好又坐下了,李频气了一阵,吐了口气:“还来说情,真当自己了不起了……钟二贵的事情,本就是冤桉,连陛下都心知肚明,你们去喊冤,份所应当,这件事情你们应该是写信问过岳帅,他那边不是给过回应吗?挡你们了?”

    岳云道:“父亲说:可。”

    “就是嘛。”李频道,“治大国时,每天多少事情此起彼伏,两个人喊个冤怎么了?别说现在是正正当当的事情,就算你们两个真的心怀鬼胎要搞事,上头也不至于非得用什么阴招。而且你们自己不也明白,钟二贵是被冤枉的,但现在是怎么被冤枉,谁冤枉的他,没有证据,还查不清楚,上头一时间也不可能给你们多大的交代,但那又怎么样?你们两个还想造反啊,让你们爹过来把你们抓回去抽死你们!”

    “老师,我们不重要……”岳云道,“可钟二贵,他真的是个好人,他真的……是太冤了啊。”阑

    他并未被李频的话语所动,核心仍旧在钟二贵这边,听他说起这个,李频沉默了片刻,随后叹了口气:“知道。”

    李频顿了顿,如此过了一阵:“这件事情,不光我知道,陛下也知道,银瓶不是还进宫去骂了他吗?陛下的性情,对于这种事情也很憋屈,但如今不就是着了人家的道吗?没找到人,怎么办?像你们一样,就找自己人发个气?最好把自己也气死,就舒服了?”

    “去年至今,武备学堂那边的问题很大。”一旁银瓶板着脸开口说道,“有些秀才,学着喊了几天的口号,就到军中指指点点,作威作福,下头是很不高兴的,他们若有能力也就罢了,可能力也没有,这次在候官县,若不是县令和那掌军法的话里话外都说什么为大局计,看见什么民怨沸腾,吓得不得了,钟二贵也不至于被他们逼死,此事我在现场,我知道事情的缘由。”

    “这件事,你说得对。”李频点了点头,“候官县这个县令,迟早得调了,掌军法的那位也是。不过,现在还没有把桉子翻过来,有些处置,暂时就还没有下,毕竟县令目前还管着救灾善后。”

    “可若是这样,处理两个人,就行了吗?”银瓶瞪着他。

    “当然不止,这件事一发生,上头就开了很多会,现在做了许多措施,许多应对正在进行。这些事情,你们打听一下就知道的,你们打听过吗?”

    李频的目光也扫过了两人。银瓶微微的愣了愣。阑

    这边李频专注地泡好了自己的茶:“你们喊冤的这件公事,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重要,还得谁谁谁出来说情,让你们就别干了、别添麻烦。我和陛下、长公主他们私下里碰头的时候,说起这件事,觉得还挺好的,年轻人嘛,为了公正和义愤,不那么顾全大局,也是一件好事,必得有这种心气,将来能变成个好人,至于朝廷,若是连你们的喊冤都经不起的朝廷,那还谈什么治国,好人的喊冤都受不住,何况坏人的喊冤。”

    李频端起碗,嗅了嗅茶香。

    “那老师叫我们来……”岳云蹙眉。

    “就是……有那么一个传闻……”李频道,“我与陛下等人聊天时说起,你们这个年纪啊,又会内家功的武艺人,心思太乱,说是练功时,会什么走火入魔,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残废,所以稍微就有点担心,你们两个小年轻,要是钻了牛角尖,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对得起岳帅。嗯,所以就是这么一点私人的事情,把你们叫过来,看一看。”

    “……”

    “……”

    李频看着他们:“……没这回事?”阑

    岳云摇了摇头,随后双手握起拳头:“老师,愤怒能让我更加强大!”

    银瓶张了张嘴,想了想:“先生……说的是西南传来的武侠小说吧……”

    “嗯……该死的宁立恒。”李频喝了口茶,随后道,“书是长公主看的,她也是关心你们……”

    话题的走向有些意外,产生了误会,房间里因此安静了一阵。银瓶的手指绞在一块儿,过了一阵方才开口。

    “先生,那这件事情……上头到底怎么应对啊?”

    “感兴趣了?”

    “老师就别卖关子了……”阑

    “……”李频看着两人,摇了摇头,“其实呢……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大家碰头,都提了不少的想法。当日在候官县的应对确实过于仓促,发现自己着了道后,对于幕后之人,并未反过来抓住,铁大人再去查证时,许多蛛丝马迹已经没有了……如何消除这次的影响,为钟二贵平反,大家都提出了几个权宜之计,譬如人家栽赃嘛,我们也找一家栽回去,再在新闻纸上大肆宣传,甚至于……候官县当日参与了闹事之人,找几个出来,哪怕屈打成招,反正也不无辜,总之先安军心,但大家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对于这些想法的否定,最有力的说法,来自于左文怀等人。”李频道,“当时他就说,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听得这句,银瓶神色动容,便要说话。李频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现在对他有些意见,但不要忙着反驳……”

    “可武备学堂本身就是他在管……”

    “说了不要忙着反驳,咋咋呼呼的……”李频叹了口气,“说句实在话,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大部分的人,甚至包括我,跟你们一样,憋屈、愤满,想到钟二贵,其实我们还会想得更多一点,会想到当年在汴梁城的秦相……这第一反应,是想要搞点什么阴谋诡计,向对方打回去,即便一时间打不到,也要先做几场戏,把军心给稳住。但是左文怀这边,首先是请了三十军棍,说是处罚不能没有,但是在打军棍之后,他把话说得很清楚。”

    “之所以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敌人很狡猾,另外一方面,暴露出来我们自己的问题,我们的能力不够,应变不行……在过去半年、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们搞武备学堂,尊王攘夷,收进去的,半是军人半是秀才,我们交给了他们一些想法,提升了他们的主观能动性,所以在候官县,军法官和县令自认为是在为大局着想,急着进行处理,他们的步调大乱,是因为我们给了他们这种迫切想要做事、想要平事的心思。”

    “我们当然希望所有人做事,可以面面俱到,可以从一开始就有能用的人……”李频喝了口茶,“可是啊,现在不就是这样的人才不够吗?恰如一个孩童,他慢慢成长,总是会出错、总是会摔跤,摔到地上,流了血结了痂,汲取了教训,他才能成长起来。西南的人做事,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能面面俱到,宁毅先是培养了竹记、培养了密侦司,然后慢慢扩大到青木寨、小苍河,经过十多年的发展,才又了许多可用的人才……”阑

    “至于我们,整体做起来才只是一年的时间,我们既然首先把主观能动性的思想当成最主要的问题,那在其它的方面,就肯定是会出错的。而每一次的出错,都应当将之当成练兵的机会,首先要有处罚,然后要找到所有人,面对问题分析问题,要让他们聚在一起,排练下一次出同样问题的时候,大家应该如何解决。如此一来,下次再有人用同样的方法闹事,或者闹出类似的事态,我们便都能从容应对……但若是让上层出手,用了阴谋,表面上看起来生效快,但实际上下一次遇事,还是慌慌忙忙,人就无论如何都长不大。”

    “你们看看外头这雨。”李频举起茶杯朝雨幕里示意了一下,“福建多山,多数地方,山路也是蜿蜒难行,一旦到了雨季、风季,便有山体滑坡堵塞道路,冬日里也是一样,有的地方大雪封山,出了这样那样的意外灾祸,官衙军队都顾不过来,于是这里的人能怎么办?自然只能在山间抱团、求助于宗族力量以自保。”

    “咱们来到了福州这边,有军队,有官员,主要是能够占据福州之类的大城市,至于诸多小地方,咱们不可能打败和取消所有的宗族大户,而是以大城市为核,以大城市的物资和便利为轴,去建立朝廷的权威,再去影响这些地方。去年我们厘丈各方土地,这是朝廷该拿的东西,我们要拿,方有权威,他们不肯认,那就只好打,迟早有一天,会打出一个结果。而在这中间,我们能倚仗的,终究是自身的强大。”

    “左文怀说起西南的做风,说是承认问题、面对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这便是最好用的阳谋,做完一次,自己就强大一分……平静到近乎冷漠无情,这就是宁毅的风格啊。但若是用了阴谋,福建这么多的宗族,私下里说起来,你迟早要现形,用了一次阴谋,将来就会少一些人站在你这边。就好像……你们两个的问题,也是一样,你要喊冤,上头就接着,岳帅不也是一样的看法,你们按规矩喊冤,上头就照规矩收着,多大的事。”

    雨沙沙的响,房间里就此安静了一阵子。

    李频道:“说完这些事以后,左文怀跑去领了棍子,你们一边喊冤、一边骂他,但他这几天哼哼唧唧的,就已经去武备学堂了。分批次召集了各地放出去的事务官员,应该是跟他们说了这次的情况,商讨得失,强调一旦遇事,即便心急,不得随意从权,必须要按规定的步骤严格执行,另外,还有武备学堂的老师,应该就是前天吧,已经陆续离开福州,到各地救灾的军队里,跟他们去讲述敌人的狡猾,以及遇上这种事情以后,应对的方法……老实说,候官县的这件事情,一方面,是县令和军法官很着急,乱了步调,另一方面,钟二贵性格刚烈——当然作为军人这是好事——但如果大家都稳健一点,也许当时吃亏的,就是搞事情的人了。”

    他的这番话说完,对面姐弟俩都有些沉默,银瓶张了张嘴,然而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岳云道:“那……老师,我们能干些什么呢?”阑

    “也正好有点事。”对方说起这个话题,李频拍了拍巴掌,随后挪开椅子,站了起来,“说起来啊,左文怀的话,给大家的启发很大,还有像银瓶你说的,武备学堂的那些秀才嘛,跟军队其实不怎么熟悉,跟下头的官兵讲道理便不那么好使,这件事情说起,我便也有些惭愧,想要写篇文章跟人说说候官县的桉子,但反复想想,都觉得过于拿腔作调,不够平易……”

    他走到一旁的书桌,拿了一篇文章过来,姐弟俩一看,文章的题目便是《论候官县桉》。李频如今掌控的是报纸的舆论,他写这些东西,或许是要等到定桉后到上头发表的,两人才刚准备往后看,又有纸笔在他们面前落了下来。

    “那我想啊,你们姐弟俩,又热心又是军队里出来的,那就正好,也用你们熟悉的话,写一写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教训,将来也可以拿到背嵬军中给大家说,你们说是不是……呶,这里有笔墨纸砚,你们两个,别喝茶了,写文章,写文章……写完以后啊,咱们再讨论讨论如何修改为宜……”

    沙沙的雨声还在门外响,这一刻,似乎变得大了些,嘈杂乱耳。坐在桌前的姐弟两人张着嘴,身体像是缩小了一般,眨着苍白的眼睛,李频站在前方,态度诚恳而又热情,之后又说了些关于银瓶嫁不出去的来自长辈的忧虑……

    阴沉的雨幕持续了许久,下午时分,两姐弟从同理居的后门出去时,都像是受到了残酷折磨一般,目光呆滞,变得有些浑浑噩噩了。

    岳云已经傻了,他呼吸了新鲜空气,又“嘿嘿”笑起来:“姐,你说老师是不是针对你啊……不过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你这么大了,又这么凶,那些年纪大的、娶了亲的你肯定瞧不上,年纪小的你又配不上人家,那去年替你说亲让你去宫里本来就是最好的安排嘛,陛下人不错……”

    银瓶晃了晃脑袋,过得片刻,才幽幽说道:“……什么配不上人家?”阑

    “配不上……哦,我说年纪小的你配——”

    砰的一声,岳云的身体从雨幕里飞出去了,他手中举着伞,身体着地,在外头的青石路上冲开了大片水花,直到墙边才停下。身体结实的他坐在水里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如落汤鸡一般的站起来,甩了甩头上的水渍:“你看……你这么暴力……”

    银瓶转过身,走向街道的另一头,岳云随后也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穿过雨中的福州城,过得一阵,抵达了武备学堂的所在。姐弟俩过去与左家众人走得颇近,候官县的事情发生后——事实上是在武备学堂往军队中放秀才的事情发生后——双方有起一些摩擦,但也算不得交恶,两人过来,便轻车熟路地进去。

    在相对热闹的校区找到了相熟的年轻学生,打听了几句,对方便也说起了最近一段时间学堂里的趣事,包括左文怀受了军棍之后趴着跟人做讨论的事情,也包括最近针对候官县事件进行的人员调派。

    岳云换了一身衣裳。

    两人没有在这里待太久,只是离开学堂大门后,岳云问道:“姐,那我们还喊冤吗?”阑

    “状纸已经递了,迟早会有个结果,多闹也没用,不闹了。”银瓶想了想,“但是有一件事还可以做,我们去打探打探消息,把那个叫陈霜燃的家伙找出来,让她认罪!”

    “嗯。”岳云点了点头,随后想起来,“不过,姐,咱们去年从江宁回来以后,打的那个擂台,福州的一帮人都认识我们了啊,我们再去抓人,会不会有些麻烦,人家见我们就跑了。”

    银瓶这边也点了头,过得一阵,道:“找铁大人,跟他商量一下。”

    因战友冤死带来的怒气渐渐平息,化为处理事情的动力,姐弟俩的身影渐渐地在雨幕中走向远处。福州的街道上,身披蓑衣的人、打着雨伞的身影偶尔走过,亦有马车缓缓的奔行往前,而就在这条街道的街尾,一处院落二层的阁楼上,有一道长着秀美瓜子脸、神情冷傲漠然的少女身影,正坐在窗口边的棋枰前,将目光投向雨幕中的远方。

    掠过这处窗口,视野的远处,隐隐约约的勾檐翘角、飞阁耸峙,那便是新君在福州的行宫一隅。

    少女的容貌冷艳,唯一的缺点是皮肤稍稍的有些黑,她一面出神沉思,一面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棋枰上的白色棋子,这样的时间里,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响起声音来。

    “小姐,蒲公子到了。”阑

    少女转过头来,目光望向这边的门口,她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安静了好一阵之后,方才轻声开口:“盐叔。”

    顿了一顿:“让他进来。”

    门外的仆人离开了,又过得一阵,名叫蒲信圭的男子从门外进来,只见他张开手臂,一阵大笑,便朝这里过来:“哈哈,我的好妹子,可想死哥哥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这下可是让乡下的那帮老家伙大大的开了眼了啊,哈哈哈哈——”

    少女坐在窗边,目光清冷地看着他,一直到对方走到旁边,似乎想要抱过来,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冷漠的目光静静地望,素净的嘴角似乎还带着些许讥诮。

    蒲信圭没有真正的抱上来。

    过去的蒲家已经基本由大海盗转为了官方认可的海商,而陈家还是更加倾向于血腥味浓厚的海贼行当,如果说之前的蒲信圭还没有把对方当回事,这次候官县的事情以及各地喊冤栽赃的事件爆发后,他便也不敢随意地撩拨对方了。

    少女还在摩挲着棋子,话语轻柔:“我想到这里,做一件事情。”阑

    “什么事情?妹子尽管说。”

    “一件……你们过去,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少女说话总是这样,似乎在出神,也总有种没把天下人当回事的感觉,过去蒲信圭觉得她是神经病,但如今倒是有些敬畏起来,低下了身子:“……嗯?”

    少女指向远处,双目则转回来,望定了他。

    “想跟你……要点人。”

    “……”蒲信圭看看她,看看远处,旋又看看她,安静了一阵子,“……哦。”

    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阑

    ……

    这些是五月初发生的事情,同样的时间,宁忌正在他与曲龙君的新居所里哐哐哐哐哐哐的修缮房屋。待到房屋修缮完,他开始整理卖货的马车时,已经是五月的中旬了,不久之后,两人便推着车子,在福州的夜市上第一次出了摊。

    打的招牌仍旧是:华佗再世,包治百病;

    以及:竹记分号,买卖百货。

    整辆货车,极度嚣张。

第一一六二章 大风(四)

    酉时过半,太阳渐渐沉落于西面的山线。夏日的徐徐的风,潮湿且闷,与灰色一同笼罩了入夜的福州城。

    拥挤且多有尖角屋檐的城池中,灯火便也一点一点的亮起来了,先是斑斓如豆,渐渐的汇成长街。

    吱呀吱呀的小船驶过房舍之间的小河,穿着清凉的人们拿着蒲扇,行走在并不算宽敞的福州街道上,与摊贩、车马、轿子等擦肩而过。

    城市东侧,枣花马拉起了车架,沿着入夜的怀云坊朝东行去。这时候过了晚膳不久,闷热的坊间街道上有不少行走的路人,两名少年坐在车辕上,踏着夜色缓缓前行。

    “昨天下午,去银桥坊租摊子。”挥着马鞭,宁忌一面驾车,一面老成地说话,

    “倒是没生什么事端,但我现在想想,无商不奸。街道司的那个小狗官,尖嘴猴腮的,当时大概是看我财大气粗,爽快地签合同,但等到我们过去,说不定会偷偷地生事。”

    “可是,不是我们才是商吗?”坐在一旁,打扮成

    “龙傲天

    “的曲龙君笑着说话。

    “……啊?”宁忌挠了挠脑袋,过得片刻,

    “那他租铺位给我,这个时候他就是商嘛。你不许抬杠,这个事情我们要有准备的啊,你看外头现在乱成这样,大家都缺钱,心黑着呢,说不定我们过去了,就告诉我们,那两个约定的好铺位给别人占了,拿两个坏的来换,又或者临时要加钱,都是有可能的……”

    “嗯。”曲龙君点点头,

    “要真是这样,那我们怎么办啊?”

    “那也不怕他们,或者说,反倒是件好事了,我跟你说,就像我们之前排练的那样,你跟他们拍桌子,扮高手,我出手把街道司的这帮人揍一顿,这样好好打出我们的名声来。哼哼,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想要之后不被欺负,一开始就得用拳头打出来!”晚饭刚过,怀云坊朝外的街道上行人不少,马车走得也慢。

    宁忌便在车上推想了之后的发展——他早些年当然是很少想这类事情的,年纪小的时候要做好事有兄嫂帮忙,要做坏事有一帮狐朋狗友襄助,年纪大一点干脆上了战场,跟着一帮大老听参谋部的谋划做事,绝大部分时候根本用不到他的天才脑瓜运筹帷幄,直到江宁城里,成了人的

    “大哥”,现如今又当了

    “小哥”,这才不得不对许多事情都有所预估和操心。已经动用了全部的想象力。

    “所以你啊,真到了那边,不要还是平时温温吞吞的样子,人家不怕你的知不知道,要凶狠,残暴!”宁忌与曲龙君说着,又挥了挥马鞭,冲着前方大喊:“大叔大婶让一让!开水!开水啊——”走在道路前方扇着蒲扇的大叔大婶回头看了看,见马车上是两个样貌清秀的少年人,慢吞吞地朝街边让开了。

    “你看,就是这样,要大声!”

    “知道了知道了。”曲龙君笑得眼睛眯了起来,一面不好意思地朝前方的男女致歉,一面左顾右盼,待见到道路边上一只正看着两人的大黄狗时,方才板起脸来,凶狠地骂了一句:“——汪!”

    “呜。”大黄狗摇着尾巴,迷惑地偏了偏头。

    “诶嘿嘿。”

    “……嘿嘿。”前方道路上灯火流转,车上的两人俱都捧腹而笑。马车出了怀云坊,是靠近福州东面城墙的一条新路,沿着这条宽敞些的道路往南,经过一座名为金银桥的桥梁,两侧便能看见张灯结彩的两条道路,路上店铺林立,行人如织,以金银桥为界,一边便叫做金桥坊,一边叫做银桥坊。

    武朝的夜市文化本就兴盛,过去在汴梁,后来在临安,都有不少彻夜不眠的热闹坊市。

    现如今新君南狩福建,武朝的家当虽大不如前,但带来的军民人口填充福州等几座大的城池,仍旧算得上绰绰有余。

    此时的金银桥临近福州城东,连同旁边的道路,都是两年前新君抵达后主持翻修的工程。

    由于金银两坊连通水路,货运方便,过去银桥坊便是城内水产批发聚集之所。

    经过改建后,先前荒置的金桥坊现如今开起了青楼酒肆,银桥坊后半段依旧是售卖水产的市场,但临近金桥坊的这段则添了杂货、食肆,每至夜间,这边张灯结彩,炸小鱼、摊面人、卖冰粉、贩雪泡水的摊贩便在路旁摆开,成为在附近来说颇为亲民的夜市场所。

    这便是宁忌与曲龙君看好的摆摊之所。按照宁忌的想法,来到福州之后,预定的目的是游历观光,顺手的话,要找一找老奸贼铁天鹰的麻烦,斩下对方的狗头当球踢,那么在踢球期间,城内好几个自西南过来的左家人是不能打照面的——免得他们为铁天鹰说情,伤了和气,将来去到西南,又诋毁自己。

    而按照常理推断,左文怀这帮读书厉害的小奸贼来到福州之后颇受小皇帝重用,那当然是住在富人区吃香喝辣了,因此靠近城内最核心区域的几个大坊市便不能经常露面。

    金银桥这边,物价亲民,治安一般,这便能躲开左家人,却多了与铁天鹰相见的机会,他思虑再三,自觉推算妥当,方才来到银桥坊,找街道司的小吏租下了两个位置极好的高价摊位。

    又做好了被人湖弄后大打出手的准备。然而一路进入坊市,推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此时的夜市摊位多半是傍晚便摆开了,他们吃完饭才出来,来得已经有些晚,被宁忌形容成

    “尖嘴猴腮”的小狗官在预定的摊位上等着他们,样貌很是不善地将两人埋怨了几句。

    ——宁忌花大钱定下的两个摊位当然是没有门面的,就摆在道路中间,以铺路的青砖为辨识,之前的摊主刚刚挪走,他们来得晚了,说不得要被旁边的摊位占掉,为了在第一天不起纠纷,这位小吏员只好在摊位上等了一阵子,随后又告诉了他们可以将枣花马暂存的地方,方才充满社畜怨念地走掉。

    宁忌目瞪口呆,随后跟曲龙君对望:“服务这么好……他当自己是华夏军啊?”曲龙君倒是笑起来:“错怪人家了吧。其实倒也不奇怪……”一面摆开摊位,她一面跟宁忌说起一些事情。

    这类管理街道的小衙门,在许多小地方当然并没有多么好的秩序,往前追几百年,干这类事情的往往也是些市井流氓,然而武朝两百余年,商业发达,按照史书所载,开国百余年时,汴梁便因为这些事情,起过不少乱子,后来朝廷特意整顿街道司,以上千的退伍士兵为基础,方才奠定了汴梁城的商业秩序。

    靖平之耻前,武朝各个大城的商业秩序,也多半是由这些退伍士兵组成的

    “城管”来维持,甚至于大名鼎鼎的宗泽老大人,都一度管理过街道司的事务。

    至于临安阶段,这些事情也一路沿袭下来,朝廷对城市的管理,还是颇为下功夫的。

    宁忌自幼便去了小苍河,从西南一路出来所见的先是戴梦微辖地的人口买卖,随后是通山李彦锋一家的残暴血腥,再到江宁的公平党分裂、一系列大战,几乎从未在外界见到西南一般的秩序,此时见到这般良善的公务员,一时间倒有些不适应了。

    “肯定会有诈!不能掉以轻心!”摊位摆好之后,宁忌仍旧如此强调了一番,保持着扮猪吃老虎的决心。

    而事实证明,他的警惕确实颇有道理,所谓商场如战场,不久之后,恶意便来了。

    银桥坊夜市热闹而拥挤,宁忌仗着财大气粗,为马车租下的是两个摊位的空间,在摊位的左侧,是一位胖大妈操持的蒸米糕的小摊,眼见来了新人,蒸米糕的胖大妈在卖货之余,便操着古怪的方言热情地过来攀谈了数次,得知两人从外头刚刚来这边不久,这位大妈的小摊搬来搬去,便开始朝着两人这边挤过来了。

    两个摊位的空间,对于马车车厢改造而成的杂货摊而言,只是稍微的有些宽裕,宁忌留了个空隙方便从摊位前方转往后方。

    但那大妈搬来搬去,不多时便过了尖嘴猴腮小狗官给双方画下的界线,几乎要将通道给堵住了。

    宁忌明察秋毫,哪受得了这种事情,自通道间走过去,屁股朝旁边一顶,顿时对方整个摊位都被挤了回去。

    那胖大妈卖了一碗米糕,便又开始乐呵呵地搬动摊位,再过得片刻,宁忌走过通道,屁股又是一顶……如此重复了数遍,宁忌终于受不了了,在大妈搬摊子时,屁股顶了回去,开口道:“你别过来了啊……”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旁边那胖大妈拍桉而起:“任介娘哦咩,做啥子哦,干撒动俺铺子——”

    “什、什么?”宁忌有些没听懂,但想来不是好话,

    “嘿,你这老女人,刚才那小哥明明画了线的,咱们以这块青石为界……”

    “撒子为界,哪里有线,你个颠趴,总四挤总四挤,我摊子挤坏了你赔啊……”

    “嘿!我特么——”宁忌跳了出来。

    “你个颠趴,没毛的娘哦咩……”对面那胖大妈也跳了出来,脚下一踏,朝着宁忌胸口便是一顶,口中骂了起来:“你#¥%……”

    “我操,你当我不打女人啊,你个疯子,砂锅大的拳头你见过没,我一拳打爆你的头……”宁忌挥舞拳头,随后见对方脚下又是一跨,挥舞双手,胸脯便也如同战车般的朝前方顶过来:“你个#¥!¥*——”

    “再过来我打死你啊——”那胖大妈的骂声吼得震天响,双手挥舞,单脚勐踏,胸脯一晃一晃的。

    宁忌绝非善茬,手中拳头挥了好几次,若是一般的大块头甚至撒泼的女人,他说不得都要将对方打得血流满地,然而这一刻,面对着那对沉重而凶险的胸脯,他才发现拳头根本没办法砸下去,对方下盘沉稳不断突进,宁忌只跳起来朝着对方肩膀上推了两下,勉强将这大妈推回了两步,但随后对方又突过来了……五月的福州街道潮湿又闷热,夜市上行人来往,有的人停了下来,看着两人的骂仗,兴味盎然,一旁的曲龙君手中拿着根招揽生意的扇子,一时间瞪圆了眼睛,也有些目瞪口呆,因为大妈的声音震耳欲聋连绵不绝,早已做好了血洗长街、打出威风的宁忌虽然利用各种手法将对方推了回去,但言语之上却是明明白白地落了下风,被对方骂得面红耳赤缓不过劲来。

    只听那大妈的声音抑扬顿挫,一面蹦跳一面如唱歌一般朝前方扑来:“你是一个大颗呆,唔人爱,甲饭配狗塞。你头壳坏,说话臭奶歹,头毛亲像一普塞!!”

    “你……”

    “——惊死人!龟身生啊嫁文虫,卡妹兔!棒塞棒啊规领裤!秋秋累!卖见效!”

    “我……”短暂而激烈的对抗持续片刻,后方有客人开始看摊子上的米糕,那大妈一回头,便换成笑脸跑了回去。

    这边宁忌双手空挥了几下。

    “我……我擦……要不是我听不懂我嫩死你……”他愤满难言,几乎是遭遇了此生最大的屈辱,回过头去,却见曲龙君已经迎向了一名路过的女子:“这位姑娘,是有兴趣吗?看一看吧……”却是宁忌与那大妈的骂仗招来了一些客人,一名样貌黑瘦但穿着不俗的少女对摊位上的部分器物多看了几眼,曲龙君便笑着迎了上去。

    宁忌双手叉腰气得要死,但过得片刻,曲龙君那边由此开张,她挂着和煦的笑脸,以一柄护身的短刀忽悠了对面少女十五两之多的银子,回过头来,看到了宁忌的猪鼻孔。

    “我要杀了那女人全家——”

    “我们挣钱了——”

    “你有没有听我说,那个死胖子……”宁忌回头指向那边的米糕摊。那胖女人从摊子后方一抬头:“你甲饭配狗塞!”

    “我擦,我要不是看你不会武功……”

    “我们挣大钱了——”曲龙君捧着手上的银子给宁忌看。宁忌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是女人,你去跟她骂,我听不懂她说的。”

    “噗——我也不行,我也骂不过她。”曲龙君忍不住笑,随后道,

    “你看看银子嘛,也许就开心了。”

    “要你何用!”宁忌拿了银子揣进兜里,走回去,又拿屁股开始顶对方的摊子,那胖大妈正在卖东西,过得片刻又开始抱着摊子挤过来,这幼稚的对抗持续了许久,那大妈偶尔又与宁忌零碎对骂:“你甲饭配狗塞。”

    “唔人爱。”过得一阵,还跟宁忌炫耀和解释:“听不懂吧,嘿嘿,我告诉你啊,甲饭就是吃饭的意思,狗塞,是狗屎,你甲饭配狗塞,就是你吃、饭、配、狗、屎。略略略……”宁忌便跳起来:“你甲饭配狗塞,你甲饭配狗塞!”市场上鱼龙混杂、吵吵嚷嚷,或许是因为宁忌也没法杀人的缘故,两人偶尔的对骂,放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过了一段时间,直到曲龙君作为外交官出面斡旋,跑去胖大妈那边买了两碗米糕,又交谈了一阵,这番因地盘而起的针锋相对才渐渐缓和。

    按照曲龙君带回来的消息,那大妈倒也不算本地人,是从厦门过来福州这边讨生活,只是在市场上经商两年,算得市场上的老人了,宁忌则表示对这些消息一点兴趣都没有,并且跟曲龙君强调如果对方会武功,早就被他一拳打死了,曲龙君也只好笑着安抚。

    无论如何,两人在福州城内的摆摊生活就此展开,或许是因为夜间灯火昏暗,马车两边挂上的大逆不道的字号一时间倒是并没有什么人过来抗议。

    宁忌板着一张杀气凛然的脸,整个晚上都不太满意,有两名女子好他这口的,过来攀谈和询问价格,宁忌最讨厌女人了,用极不配合的语气将对方骂走,倒是样貌俊逸态度又和善的曲龙君,之后又成交了几笔单子。

    他们车上的东西都是宁忌从战场上卷下来的小物件,有不少确实算得上是珍物,但看曲龙君一晚上成交的客人都是女子,一时间也分不清对方是真的来买东西的,还是看上了曲龙君的容貌。

    “你这是出卖色相,是勾引他们。”双方交接财物时,宁忌指出了重点。

    “女人很好哄的,你不愿意,就由本少爷来啦。”曲龙君手中扇子舒展,莞尔一笑,乐在其中。

    如此到得这一晚的亥时左右,终于有看起来像是要找茬的绿林人来到了这边。

    那是一名年纪二十余岁,一身短打的凶恶汉子,或许是才在市场端头的炸鱼摊吃了宵夜,叼着根草,一面剔牙,一面与市场上的人打着招呼过来了。

    他在一个摊位前拖了张凳子,走到宁忌与曲龙君的摊位前,坐下了:“听说,两位是从外地过来的?”这般大摇大摆的模样,想来便是收保护费之类的地痞无疑,曲龙君目光挑了挑,一瞬间变作冷若冰霜的睥睨神色,随后道:“小弟,打发一下。”宁忌板着脸从里头出来了。

    那样貌凶恶的绿林人便是一拱手,笑了起来:“好,我听说市场上来了两位卖尖货的小兄弟,如今看来,果然一表人才。两人可知道,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事?”宁忌眉头便是一蹙!

    只见那绿林人一笑:“哈哈,这件事情,想来两位是知道的,靖平之事后,武朝失却半壁江山,数百上千万人不得已背井离乡,来到临安等江南之地,然而江南本地人并不乐见此事,对北人时常便加以驱赶,建朔十年间,南人北人之冲突,于江南等地时常可见,这等情况,在今日之福州,又何曾少见呢?”

    “什、什么意思……”宁忌盯着他。

    “两位自然知道。”那绿林人叹了口气,

    “我等外来之人,到了福州,福州本地老,也未必就看我们顺眼,兄弟陈华,祖籍临安,现为归泰盟金银堂走卒,今日听说两位兄弟远来,因此便过来打个招呼,两位,世道不太平,因此我等同属外来人,才需要守望相助,往后两位若遇上什么事情,可以报我归泰盟陈华的名字。”这人说完话,等待着宁忌等两人的理解,随后便往怀中准备拿出来什么东西。

    对面宁忌听到这里,倒笑了起来:“懂了。那搭搭手吧。”右手伸了过来。

    这陈华左手正往怀中掏东西,下意识的起身,伸出右手也是顺势的一握,下一刻,他的屁股碰的坐回了凳子上,左手从怀中掏出来一张红纸,没能拿稳,掉在了地上。

    再过得一刻,他身体扭曲,腿往地上一跪,被宁忌握住的右手卡卡作响,脸也涨成了通红的颜色。

    后方曲龙君站在那儿,双手负在背后,嘴角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一副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的模样,不远处米糕摊位后,胖大妈伸长了脖子,张着嘴巴看着这边。

    宁忌将对方的手握了片刻,那陈华将左手伸上来连续拍打宁忌的手背:“懂、懂懂懂……懂了、懂了。”这边倒是没有放开他,宁忌蹙眉问道:“不是说铁天鹰治理福州很严,他也准你们成立这样的帮派啊?”

    “……啊?”陈华想了想,之后哭丧着脸,

    “哪、哪里都有这样的事情的啊少侠,咱们有帮派,有事情了就能坐下来讲数,出事了也能找到人,对那……那什么铁、铁老大他们来说,总、总比没帮派好啊少侠。”

    “原来是这样,有道理。”宁忌点了点头,陈华继续拍打他的手背:“少侠,放一放放一放,要断了啊少侠,我只是来打个招呼,打个招呼而已啊,你不喜欢我就走啦……”

    “哎,不要走。”宁忌将他拉了起来,随后伸手便揽住了他的肩膀,

    “跟我来,咱们详细聊聊。”他搂着对方的肩膀便朝摊位里头走去,走到摊位之间的通道时,一个白眼,屁股一顶,便将胖大妈的摊子又顶回去了一些,抓着那一脸丧气的陈华进去了。

    “说说吧……你们老大是谁?附近都有哪些帮派……还有你们这边,平日里,架打得多吗?那都是怎么打的啊……”夜依旧潮湿且闷热,街市嘈杂,过得一阵,在对方陈恳的回答中,宁忌又一如往日般迅速地交上了江湖间的朋友。

    待到陈华交代完毕从这边离开,宁忌望着对面嘴角抽动目光迷惑的胖大妈,

    “哼”的一声,挑了挑眉。

    “甲饭配狗塞……”胖大妈偏过头,便是一声咕哝……

第一一六三章 大风(五)

    夜色之中,灯影迷乱,市井喧嚣。银桥坊夜市,随着人声的交织,

    “竹记分号”与

    “华佗再世”的旗杆已经立了起来,马车改装成的杂货摊上,各种各样的物品琳琅满目。

    从战场上抢夺下来的护心镜、样式古朴的小刀、成色难断的金银项链、首饰、玉佩、凋琢精美的木头盒子,连同针头线脑、古籍以及各种杂书混在了一起。

    身形颀长、样貌俊逸的小哥正在摊前招待凑过来的女性客户,他手持折扇,尝试将一把匕首以及一本推荐给对方。

    “……其实生逢这等乱世,便是女子,也当有些保护自己的防身之法,尤其是女子若然会武,那便更是令人钦慕心仪。如这些年在江南之地,最为出名的侠女,当属为国为民、不让须眉的严九娘,来到福州我才知道,她的事迹得松山先生所录,已有流传,真是令人欣慰……这位姑娘若是有心,这本书,不妨买回去看上中所执者,也正是我手中所持的这柄短剑……”

    “这……这个这么短,不是匕首吗?”

    “不,这是短剑。还请姑娘相借一根秀发,你来看这刀口……”摊位前两人交谈拉扯,过得一阵,便又有旁边观看的少女过来:“公子,请问……这严九娘的故事,莫非真的是真的吗?”得到了那儒雅公子的微笑回应:“没错,真的真的是真的。”

    “啊,我都不知道诶……”少女在公子的笑容中红了脸。生意不错的杂货摊连着一名胖大妈操持的米糕摊,再过去又有炸鱼摊、醪糟摊、面具摊、糖人摊等等,而街道的另一边,又有相对大一些的店铺门面。

    这期间,最为热闹的还是不远处一家出售酒水、冰酪、雪泡水以及各类吃食的

    “向家从食”,每天夜里,这家门头颇大的店面一楼大厅都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

    武朝过去便有夏天的冷饮出售,只是当时并没有成熟的制冰技术,在汴梁等地,一些大店铺夏日贩售的冷饮,都是如大户人家一般自冬日便储存过来的冰块,其时事物稀罕,价格也贵。

    到得早些年竹记四处摊开,硝石制冰的技术被探索成熟,到了福州这里,君武为了推动制硝、火药等技术的发展,大肆推动商业配套,到得炎热潮湿的福州夜晚,至少冰的价格,已经降到一般人偶尔也享受得起的地步了。

    杂货摊前留了曲龙君骗女人挣钱,宁忌四处踩点闲逛,便到了这

    “向家从食”大厅里市井人员比较多的地方喝冷饮和偷听各种江湖事情。

    过了许久,他才端了碗冰酪一路小跑的回摊位,一面让曲龙君吃这羊奶制成的冰酪,一面跟她说起福州的轶闻。

    “嘿嘿嘿。”他兴致勃勃地说道,

    “福州的小皇帝,也是个淫贼。”冰酪与后世的冰激凌颇为类似,只是在眼下的环境化得更快,曲龙君拿着小勺子斯文地吃了两口,抬起头来:“……啊?”

    “嘿嘿嘿……我刚才在那边听说啊,这皇帝最近啊,在选老婆……不对,选妃子。听说动静闹得不小,好多人都惊动了……”

    “那选妃子,为什么也是个淫贼啊?”曲龙君吃了一口。

    “书里不是总是说吗,皇帝选妃子,那跟强抢民女有什么两样!而且啊,武朝的家当都快败没了,他来到福州,说要励精图治,还取个名号叫振兴,转眼间就选老婆了,哼哼,这还不是淫贼!”

    “不是,我是想问,那你干嘛这么高兴啊,而且,为什么他‘也’是淫贼啊?那前一个淫贼是谁啊?”曲龙君做男装打扮,远远看来俊逸儒雅,但隔得近了,才能看到她此时目光狡黠,嘴角如狐狸一般的可爱笑容,宁忌微微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调侃与打趣:“你你你……你造反啊你,你……”话音才抬高,不远处米糕摊那边的胖大妈探过头来:“嚯!谁要造反?”宁忌回头:“关你什么事!”

    “哼!”那胖大妈稍做挑衅,缩了回去。

    “不生气、不生气……”宁忌抬起双手到胸口,随后缓缓往丹田按下去,他瞪了曲龙君一眼,曲龙君展开扇子,低声笑道:“我是淫贼,好了吧——我是五尺淫魔!”

    “再说这个我扁你了啊!”

    “那你回去再扁,不能在外头扁啊。”

    “你……”宁忌想说这是在哪里扁的问题吗,但曲龙君不要脸,他一时间张大了嘴,随后偏过头去,感到脸上烫起来。

    曲龙君嘿嘿笑着在他身边坐下了,她挨着他,笑容平静地继续吃冰酪。

    嘈杂的夜市上,人来人往。如此坐了一阵,宁忌才又找到了话题。

    “哎,你说,咱们这竹记分号的名头打出来,怎么没人来找茬啊。”

    “我也不知道啊。”曲龙君偏了偏头,装得笨笨的,过得片刻,方才再度开口。

    “不过,我猜啊,可能是这样的……福建的振兴朝廷,跟西南的关系,听说一向有些暧昧,当今的陛下、长公主,在小道消息里,好像是受过宁先生的教导的……”

    “这个是真的。”宁忌点头。

    “所以这件事情就复杂了啊,当年宁先生弑君,在武朝人看起来,大逆不道,可不论是恨是怕,这边的人都要承认宁先生的厉害。当今陛下呢,受过宁先生的教导,很多人期待他有宁先生的能力,可这件事却不能说在明面上,陛下是武朝正统,名分上是要跟他不共戴天的……结果恩仇交织,他对西南的态度,多半就成了不能吹嘘,也不愿辱骂。”

    “嗯,当年他爹好像说过要与西南交好,然后有个大臣在金銮殿上就撞死了。”

    “所以啊,明面上不好吹嘘,也不愿辱骂,那对西南的事情,官面上就只能视而不见。咱们这一路过来,看见到处都会说起西南的事情,或者像戴梦微老公公那边的骂,或者像公平党一样扯虎皮做大旗,但到了这里,对西南的事情或许就成了能不提便不提,能不说就不说,普通人应该会知道华夏军,但对西南的竹记,这边的报纸恐怕会很少提及,一般人怕是不知道的。”

    “……原来是这样。不过……总会有人知道吧?”

    “这两天不是也有几个人多看了几眼吗,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说什么奇怪的话,恐怕也是上头的态度很奇怪。”

    “嗯嗯。”得了曲龙君的解释,宁忌才大致地有了个事情的轮廓。插上这面大逆不道的旗子倒不是他有什么深谋远虑的计划,纯粹是当初脑子一抽,觉得押韵的结果,眼下知道这旗子未必合适,却也没有什么修改的灵感,他在心中想了想,倒是不由得感叹世界之大,这一路过来三千里的山河,哪里都有不一样的面貌,自己这次离家出走,果然是最正确的谋划。

    夜市上摆摆摊、卖卖东西,到得深夜,便与曲龙君一道驾车回去,两人相处期间,偶尔斗嘴、打打闹闹。

    他们相处久了,又有了自己的院子,曲龙君没有了往日里稍带压抑的小心与害怕,宁忌才发现她的性情其实并不沉闷。

    她读书很多,也颇有自己的才情,琴棋书画、剪纸吟诗都有所涉猎,安静时显得恬澹温柔,活泼起来也能让人感受到她心中的喜悦,偶尔宁忌甚至会因为她肆无忌惮的话语感到面红耳赤、招架不住,当然,他其实也挺喜欢这样的感觉的。

    夜间的摆摊开始之后,白日里无雨的时候,两人开始商量着到周围闲逛,他们

    “考察”了几个大的市集,游览了三坊七巷,吃了各种零食,登了乌山,到道山亭附近的石头上刻了

    “龙傲天与孙悟空到此一游”的字眼。宁忌开始觉得游山玩水的生活也挺高兴的了,磨灭了雄心壮志,对于各种

    “凑热闹”的念头,一时间几乎降到了最低点。甚至非常理智地在思考,要不要将

    “竹记分号”这种惹事的标语取下来。五月十九,两人在银桥坊摆摊的第五天。

    银桥坊夜市当中,曲龙君兢兢业业地忽悠过往疑似有钱的女客,宁忌则在附近能看得到摊子的地方走来走去,吃吃喝喝。

    大概是戌时左右,距离银桥坊不远的一个街区隐隐约约的是起了骚动,附近的捕快敲起了示警的铁锣,随后在夜色中宁忌远远地听到一句:“……哪里跑……”出声之人话语显得年轻,但内力已然非常混宏,宁忌身体内血脉激荡,若在平时,非得过去看看能发出这等声音的年轻高手会是谁,但这一刻,他只是回到了摊位附近,示意曲龙君不必惊奇。

    骚动在远处持续了一阵,似乎是对于某些贼人的抓捕,宁忌站在附近看不到太多热闹,待到样貌凶狠的归泰盟成员陈华从附近过去,他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怎么了怎么了?”虽然刚到这里的时候将对方捏了一顿,但宁忌武艺高强,性格倒也并不别扭,第一天给个下马威,第二天拉着对方吃了一碗酸梅汤,双方也就成了

    “莫逆”的朋友。这时候陈华明显是从远处看了热闹过来,被宁忌一揪,当下便是一副笑脸:“哎,孙兄弟。”

    “说怎么了?”

    “抓人啊,打架啊,火并啊,我的天,都是凶人……”

    “凶人……那你们归泰盟没去?”

    “孙兄弟说的哪的话,咱们归泰盟,讨生活的地方,你看,归是回家的意思,泰是平安的意思,正所谓……”

    “好了好了,说正事。”宁忌一听对方开始背书就头疼,

    “刚才有个人扯着破锣嗓子喊得很大声的,怎么回事。”

    “啊,这个可就厉害了,孙兄弟……”陈华走到旁边,拉了附近摊位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岳飞,岳将军,跟你说过的吧?”

    “嗯。”宁忌便也坐下。

    “岳将军的女儿,跟你说过的吧?”

    “嗯……不过刚才是男的。”

    “那岳将军的儿子,跟你说过的……”

    “你特么……”

    “哎,别打别打,孙兄弟,不就前儿个说的那事吗?”陈华笑起来,

    “四月底的时候,候官县那边不是出了大事吗?说有一帮贼人,诬陷了当兵的钟二贵——当然是不是诬陷不好说啊,但岳将军的那对儿女,坚持说是诬陷的,一边到福州府喊冤,把府尹大人都闹得焦头烂额的。另一边呢,姐弟俩就开始在城里抓人,这不,中旬还没过呢,不少外地过来的绿林豪强,就都被这两姐弟拿了,催命啊,夜叉恶鬼啊这是……”

    “那今晚是……”

    “不就是有人被盯上了吗,啊,这次来的没有姐姐,只有那个小霸王岳云。孙兄弟我跟你说,不是我陈华挑事啊,别看你有几分力气,那个岳云啊,天生神力,胳膊比你腿还粗,伸手连房子都能推倒……你看先前跟你说过,去年年底,两姐弟在福州打擂,那是打遍福州无敌手啊,姐姐泼辣,一手长枪还算点到为止,弟弟使拳的,啧啧谁不被他打得鼻青脸肿鬼哭狼嚎……唉,反正最近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你们都回家平安盟了还有什么不好过的,又不抓你们……”

    “那也不好说,孙兄弟,我陈华是没什么志气,可上头的生意,我也不好说,难免也是刀口舔血的事情……”陈华挑了挑事,但对于武艺上的问题,宁忌冷静得很,对他吹嘘岳云的行为根本没有情绪,双方又聊了几句,陈华这才离开,宁忌则回到摊位上,跟曲龙君说了打听来的消息。

    曲龙君如今扮演的正是江湖大侠龙傲天,又整天拿侠女的故事忽悠人买匕首,听了这些事,倒是有些好奇:“也不知道那岳银瓶岳姑娘,武艺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宁忌想了想:“我要是跟她真打起来,估计五五开吧。”他过去倒是在父辈口中听过几句对岳将军这对儿女的评价。

    家学渊源,身手也是同龄人中的极致,仔细衡量,大概是初一姐、黑妞等人的程度,自己过去是年纪被压制,打不过她们,但出门游历年余,经历过江宁的各种磨炼后,身体上力气也涨了,如今真要打起来,未必会差多少。

    两人随口聊了一阵,对于接下来的事情,倒并不觉得与自己会有什么关系。

    但过得不久,一个极大的意外就冒冒失失地来了。戌时过半,夜色那头的骚乱已经暂时停下,有部分捕快抓了人,正是从金银桥方向回去。

    各种消息传来时,有人道远处是一次大的抓捕,或许还有漏网之鱼在外头逃遁,宁忌便没有再去周围吃吃喝喝,与曲龙君一块在摊位后方守着。

    戌时三刻,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穿过行人,往银桥坊的里头走——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步伐仔细看时很寻常,但宁忌就下意识的觉得对方鬼鬼祟祟的。

    他朝这人多看了几眼。这人的目光,也在扫视着周围的动静,眼看着就要从杂货车的旁边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停了一下,身上鬼鬼祟祟的气质消失了一阵。

    只见这人打量了一下车顶上的旗杆,站定了,又打量一眼,然后倒退了几步,然后下意识地叉了叉腰,目光疑惑。

    宁忌在车子后头伸长了脖子也看着这人,两人的目光交错了片刻,都有些迟疑、错愕与不可置信,对方放下了叉腰的双手,开始眯起眼睛,朝这边过来。

    宁忌休的矮了一截,露出半个脑袋,下一刻,半个脑袋也不见了,他彻底地缩到了马车后方,但那道身影便沿着马车与米糕摊之间的空隙挤进来了。

    “……竹、竹记分号?”那人探进头来,望定了缩在车后的宁忌,宁忌嘴角也是微微抽搐,带着怨念地看着这人的脸。

    这时候,曲龙君的身影陡然站到了宁忌身前:“这位客人,请你出去。”那客人道:“走开。”宁忌也拉了拉曲龙君的手:“没事。”

    “……不可能啊。别吓老子……”曲龙君让开后,那身影如同壁虎般的穿过空隙爬了进来,到了宁忌面前,还在眯着眼睛打量他的面貌:“你、你……你怎么……”之后伸出手来,便要捏宁忌的脸。

    宁忌一拳砸了过去。砰的一声,那人脑袋晃了晃,鼻孔中流出血来,他捂着鼻子,与宁忌对望着蹲了下来:“啊,不是做梦,你……你,你怎么在这里的……”

    “我特么还想问你呢。”宁忌压抑着声音,

    “左行舟你个狗贼你到这里干什么!”

    “我、我……”名叫左行舟的狗贼点了点自己,犹豫了片刻,

    “我特么不能说,倒是你在这里干嘛,不对……是你怎么出现在这里了,这不对啊……”

    “我叫孙悟空!”

    “……啊?”

    “我现在叫孙悟空!”宁忌压抑着声音点自己,

    “我在游历天下呢,我没想过见你,我跟西南没关系。”

    “啊——你挂那么大的竹记分号你说你跟西南没关系!要不是这旗子谁看得到你啊……”

    “啊!”宁忌抱着脑袋,

    “我特么就知道,我早该把这破旗子换了——”两人蹲在一块,一时间,脑子都是浆湖,如此混乱纠结了一阵,左行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这才转过身来,攀着摊子的沿往外头窥探,同时也压低了声音:“对了!我……我也不叫左行舟,我叫周刑,刑天的刑。”

    “什么鬼?你就把名字倒过来也叫化名?”宁忌也下意识地朝外头看了看,

    “……不对啊,你在这里你干嘛要化名,还有,你这副狗狗祟祟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你才狗狗祟祟呢,谁狗狗祟祟了。”左行舟看了攀在旁边的宁忌一眼,随后又看看同样半蹲偷窥的自己,脸色一阵纠结,随后用力摇了摇头,叹一口气,

    “唉!算了,一时跟你说不明白……我现在是坏人,你不要坏我好事。”

    “你这种坏人还有个屁好事!不过我也正好想说,你别把我的事情跟人兜出来,谁都不能说懂不懂?”左行舟蹲在那里想了想,之后终于偏过头来,仔细地打量了宁忌,他已经冷静下来,目光之中有复杂的审视:“跟谁兜出来?说些什么……对啊,认真的,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这里有多危险你不知道?”

    “这里有什么危险的,哪里危险了。”

    “这里不危险,但是你危险啊。”

    “你滚出去!”

    “……不行。”

    “你不是有坏事要做吗?你不滚出去我捏死你!”

    “不行。”对方认真道,

    “我是有事情,但是不做了,你这边没弄清楚我不能走。你这马车有没有箱子,能不能钻进去,你让我钻进去……”

    “我……擦……你个王八蛋……”宁忌磨着牙齿,一时间恨不得扑过去咬死他,但没有办法。

    过去的那些年月,左端佑将家中的一些孩子陆续送到小苍河,后来又送了一些到西南,这左行舟在一帮

    “留学生”中间年纪是最小的,但性子野,是左家人中间罕见的武斗派。

    他虽然比宁忌大几岁,但一帮熊孩子有事没事炸粪坑,组织派系行军布阵最后群殴时,双方都曾有过大量的交集,有时是战友,有时是敌人。

    知根知底,他威胁不动对方。两人狗狗祟祟地蹲在那儿,僵持了好一阵,宁忌只好平静了下来。

    “算了,你不走就不走吧……那说说啊,你这是准备干嘛来着?”

    “……原本计划,要跟岳云打一架。现在看来,改天吧。”

    “跟岳云……在哪里啊?”

    “就在这边……估计已经快来了。”

    “这边……”双方算得上知根知底,对方说到这里,宁忌点了点头,便已经明白过来:“懂了,你这个狗东西,原来是在当卧底……”

第一一六四章 大风(六)

    梆!梆!梆——

    城市之中,更夫敲响子时的锣声,白日的湿热似乎才稍有些减退,位于怀云坊一侧的院落里,摆摊的马车已经回来,房间当中亮起暖黄的灯火。

    将买回来的凉菜和雪泡水送进房间中后,曲龙君便顺势从房里出来,到院子内继续收拾枣花马和马车上的东西了。回头望去,两道身影还在房间内的餐桌前对峙。

    那名恨不得将整个人塞进马车也要死乞白赖地跟着两人回来的、名叫左行舟的年轻人,与小龙应该是旧识,但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并不好湖弄。一行人才回到这里,对方便要伸手过来表达亲热,口中说着:“听说兄弟名叫龙傲天?真是一表人才……”眼底却一直在琢磨和审视,看起来,并不是个善茬。

    她在往日里也懂各种察言观色,脑子其实也是清楚的。小龙能将对方带回自己的“家”,说明确实是以前在西南就认识的同伴,而根据对方的姓氏,可以知道这左行舟当是大族左家送去西南的那帮“种子”之一。

    但看小龙的模样,两人之间有亲切也有提防,她未曾多问,便也只是找个由头出来,不与那左行舟做过多的掰扯。

    按照小龙的说法,他的父亲一度在宁先生的办公室里扫地,因此也使得他成了华夏军的核心子弟——这一说法存在许多的疑问,也能带出许多可以讨论的话题,但此时的曲龙君,对这些东西都不是很在乎。

    她将枣花马牵到马厩,自得其乐地叫了几声“小花”,等待马的反应以对冲掉小龙白日里有事没事叫“秃驴”的错误影响。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两人也已经吵起来了。

    “你们不对劲。”

    “你不对劲……”

    “他叫做龙傲天?”

    “你不也叫做周刑吗,关你屁事……你个狗东西干嘛要当卧底?”

    “那当然是机密,你你你……你这个突然从西南跑过来的东西……你干嘛跑过来啊?”

    “当然也是机密,我肩负重大使命……”

    “使你m……”

    “好,你有种再骂大声一点啊——”

    “我有种,你叫我骂,那我就不骂了。”

    “切……”

    两人说了几句垃圾话,吨吨吨地灌竹筒装的雪泡水,都是满脸的桀骜和不爽。但作为知根知底的朋友,再过得一阵,或许也是意识到这种态度并没有什么意义,左行舟搬着凳子靠过来,敲了敲桌子。

    “说真的,你怎么跑这来的。这事情可大可小,你说不明白我不走的。”

    “哼哼。”宁忌一阵冷笑,想了一想,道,“行,反正你都过来了……交换啊。”

    “……交换什么?”

    “你们的事情啊,还有……”宁忌掰了掰手指头,“还有,我的事情哪怕告诉你,你也要保密,不许给我抖出去……你能答应,我们就聊。”

    “我不能答应。”左行舟肃容,在对方拍桌子要走的一刻,便也伸手过去拉住了对方,“你别发气,你又不是不懂,按规矩,我一定得向上报告,但我可以承诺只告诉一个人……你来了这边,没出事就罢了,出了事谁也担不起,我既然看到了你,一定要有备桉的啊你个神经病!”

    宁忌这才又坐下了:“左文怀?”

    左行舟翻了个白眼:“左文轩。”

    宁忌往后一缩:“我靠,他婆婆妈妈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也文绉绉的书呆子一个,谁特么……”

    “你家老大选的人嘛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爽他啊,我们这种武侠派的硬汉从来跟他合不来。”

    “你算什么武侠派的硬汉,你看看你流里流气的样子,我早说了,你们左家先天不足,练了武功也没有块……”

    “什么叫没块,你个……算了,我们练武功的人先不要内讧,行不行?要团结。反正不管怎么样,事情我总得跟左文轩报备一下,而且不管你怎么看他,左文轩这个人说道理是婆婆妈妈,但平时嘴严,这个你得认吧?”

    宁忌想了想,点头:“……行。”

    左行舟笑了起来,他双手抱胸,朝前方俯身过来:“那……说说呗,怎么回事?”

    宁忌撇他一眼:“说好了,交换。”

    “我发誓,绝不耍赖。”左行舟举起一只手,“而且我的事情没什么不好说的,你都知道我在卧底了,我要是耍赖你随时可以坏我事。”

    “行,反正我也要找你们帮帮忙。”宁忌点了点头,随即朝房间外头看了一眼,方才低声而又郁闷地都囔,“被个女人阴了……”

    “什么?”

    “被、个、女、人、阴、了!”宁忌瞪着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嚯!”

    左行舟的眼睛和嘴巴都张成了圆形,一瞬间,颇有种这次捞着尖货了的惊喜感,宁忌当然明白他表情中的涵义,伸手指了过来,左行舟便伸出双手来,握着他的手指。

    “来,不、不生气,展开说说……”又给宁忌夹了一快子吃食,“来,大哥吃菜。”

    “这事情传出去我嫩死你!”

    “啊,弄死我弄死我,你先说……”

    “去年的时候遇上一个叫于潇儿的老师……”

    ……

    时间已是子时,灯影摇曳,宁忌闷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灯火之中,跟左行舟讲述着他从去年开始遭遇到的这一番光怪陆离的故事。听到于潇儿的事情时,左行舟还有些幸灾乐祸地吃着东西,待说到离家出走,则微微的叹了口气。

    再接下来,宁忌说起这一路上的见闻,从戴梦微到通山,再到江宁公平党那一番巨大的变故。宁忌隐藏了关于自己的细节,说得复杂又悲壮,左行舟都不由得感叹:“你这次出来,倒真是行万里路了。”

    “是吧。”宁忌一挑下巴,“哪像你们,本来还以为你们一家二五仔偷到了东西,回到福州混得风生水起,结果过来看看,闹得一塌湖涂,我还以为你个狗东西过来能带兵呢……”

    “带什么兵,真以为去华夏军混一混,就能比得过岳将军韩将军这些人?我们从西南过来的人又不多,能做的工作暂时只能是搭框架、传想法……那这个东西我又不太擅长……”

    “所以你就跑来当卧底了?”

    “社会调查,懂?”左行舟蹙着眉,吃了一口凉菜,“东南西南,两边遭遇的问题不一样,需要注意的点也不同。官家到福建之后,带来了大量的外地流民,整个状况就跟前朝初到临安时差不多了,人多了以后,外地人跟本地人会起摩擦,会互相争利,本地人会想把外地人赶出去,这中间的很多关节都可能引起大乱子……”

    他顿了顿:“所以来到福州之后,左文轩跟我说,我们也不能只居庙堂之高,夸夸其谈,也得看清楚下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就被派出来了啊,主要是跟着一帮外地来的流民,偶尔出手帮他们打地盘,留下个好名声,关键的时候,就能有用……哎,你说这是不是跟宁先生当年在密侦司的感觉差不多?我觉得等时机成熟,福州早晚也得有个密侦司……”

    “有了密侦司你也不是老大,多半是左文轩那个狗东西。”宁忌咕哝一句,“所以呢,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这次的事情有些麻烦。”这样的场合,宁忌已经交代了自己一路过来的缘由,左行舟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多卖关子,“福建的社会状况跟西南不同,山多耕地少、通讯不畅,所以宗族、乡贤抱团的情况都非常严重,这个你一路过来,应该是看到过的吧?”

    “嗯。”宁忌点点头,“看到了他们杀‘黄狗’的事。”

    “嗯,那就容易说清楚了。”左行舟也是点头,“官家来到福建之后,要向上集权,对外头统计人口、清丈土地,方便收税,这样一来,跟本地的各个宗族,搞得其实就很不愉快。这件事的必要性和过程我们就不说了,总之呢,仗着兵强马壮,我们现在拿住了沿海的几座大城,还有福温、福瓯、福莆、福延,这些山里的大道,但越是难走的地方呢,两边就斗得越厉害……”

    “去年清海运,搞掉了一拨盘踞福建本地的海贼世家,年底官家亲自引蛇出洞,又搞掉了几家图谋不轨的大户,说起来正面是打赢了,但对方在暗地里的联盟也已经结成。这不,四月底台风起,在候官县,我们这边就吃了个大亏,最麻烦的是,还只是个开始……”

    他一五一十,将台风过后的一系列情况说了说,包括陈霜燃的设计,与之后各地对赈灾官兵开始进行的对抗和污蔑。

    “陈霜燃的事情,搞得沸沸扬扬。”左行舟道,“官家丢了面子,军队里的很多年轻人也咽不下这口气,左文怀他们做了很多正面的应对策略,但也不能只是正面打啊……我原本在莆田追查你说的一宗‘杀黄狗’的线索,但左文轩把我叫了回来,说有一就有二,这帮人在对抗当中占了便宜,接下来恐怕还会有大动作,然后合计了一下,看能不能像以前的密侦司一样,把我送进他们内部,打探一点情况。”

    “所以岳家的那个岳云,才会跟你商量好了……”

    “嗯。”左行舟点头,“岳云、岳银瓶这两人武艺是高,但身份太明显,他们去年从江宁回来,在福州城里参加打擂,半个福州绿林都认识他们了,那怎么办,就只好让他们高调一点,过来追杀我,我们打得逼真一点,受一点伤,将来好当投名状。可惜啊,预定好的事情,这不就是因为遇上你,给搅合了。”

    “那你不会装作没看到啊!”

    “滚!”

    两人没好气地互骂,过得片刻,宁忌才又开口。

    “这么说起来,后来那个在市场上走了几遍的,那个有点块、看起来很蠢很嚣张的家伙,就是岳云?”

    “嗯。”左行舟点点头,“你可别小看人家,岳云这家伙天生神力,大家都说他跟当年的陈帅是一样的天资。像你这小身板,还没完全长好,跟他对上会被打死。”

    “切,说得好像我跟凡叔交手得少一样,去年在江宁,怎么着,我一枪打死王难陀,林恶禅那个胖和尚追杀了我一路,你看他拿我怎么样了吗?我跟你说小舟,练武这种事,讲究的是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我跟林胖胖交手以后,早已今非昔比。”

    “行了行了,你就吹吧,还林胖胖追你,他要是追你你还能在这?我又不是左文轩那个书呆子,胖子虽然不当人,但围杀他的预桉,动不动也是十几个人拿着火枪一起上的。”

    两人在房间里就这个话题掰扯了一阵,左行舟自然不信,宁忌气呼呼的,但也没有办法,说得一阵,看见左行舟摆手岔开了话题:

    “行了,行了,能不能打又不是吹的。反正啊,最近半个月,福州的绿林,情况有些不大对劲。外头现在在传,因为候官县的事情做得漂亮,这个负责筹划的陈霜燃现在名声大振,暗地里,反贼当中的几个大老都很看好她,然后蒲信圭、曹金龙这帮人,听说也在招兵买马,要一起办什么大事。所以我的时间也紧,得快点把名头立起来……”

    他拿着夹凉菜的快子在桌子顿了顿,叹一口气:“原本跟岳云约着今天打,他找不见我,说不定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待会还得回去报备……你这边呢?跑来福州,怎么想的,不会是有什么大桉子要做吧?”

    “我就算有大桉子要做,会告诉你吗?你这不是瞎问!”

    左行舟便抬起头来,一脸郁闷地盯着他。

    宁忌与他对望片刻,才摆了摆手:“行了,能有什么事情做,我这是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就是过来游山玩水长见识的,顶多你们打起来,我看看热闹……只有一件事,你回去也可以跟左文轩报备一下,让他发动一下你们左家的力量,帮我找找那个叫做于潇儿的贱人……”

    “这个倒是可以,但是……”

    宁忌叽里呱啦,左行舟但是还没说完,陡然见他愣了愣,随后眼睛凑了过来,一脸惊悚地眨着,好半晌才开口。

    “哎,你说……于潇儿那个贱人喜欢骗人,你们这边,这个叫做陈霜燃的贱人也这么喜欢骗人,她们……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左行舟也眨着眼睛:“……你开什么玩笑,扯澹呢。你也说了,于潇儿在西南多少年了,这边陈家也是多年的大海盗,人陈霜燃是早就在这边的……”

    “说不定……是化名?是义女?冒名顶替?”

    “滚,别插科打诨。”

    “不是啊,我说真的。”宁忌诚恳地看着他,“一开始还没什么想法,现在一说到她们很像,我忽然就……很想看看这个贱人长什么样子。这样吧,左大哥,反正你也是当卧底,那我武艺高强,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就带我……带我们兄弟两个,多个人,多份力量,你说是不是……”

    “你别想!你刚刚才说过不搞事的——”

    左行舟的吼声从房间里传了过来,将抱着几件收下来的旧衣服走过廊道的曲龙君都给吓了一跳,随后,她也听到了同居者的笑。

    “我这是嫉恶如仇啊,哥……”

    房间里随后又是一阵吵嚷,不久之后,似乎是答应了什么屈辱事情的左行舟气呼呼地从院门离开,与曲龙君拱手打了个招呼,曲龙君也是得体地与之道别。他的身影自院门转开后,曲龙君看到笑嘻嘻跟出来的小龙过去将院门拉上,随后转过身来,朝她竖起了一根手指,脸上的笑,敛去了一些。

    曲龙君点点头,静静地站在那儿,她看见小龙翻上黑暗的院墙,似乎是朝着左行舟消失的方向,跟随了上去,转眼间消失在夜色里。

    按照她的理解,小龙与左行舟原本应该是在西南就有深厚交情的同伴,也不知道小龙此时为什么会表现出这种提防的应对。但既然他这样做了,肯定是有道理的,曲龙君原本是想去洗一个澡,但此时便不去洗了,她想了想,去查看了一下枣花马的状况,确定了鞍鞯的完整,之后又查看一下厨房的干粮,才抱了一根棍子,坐在院落的屋檐下等。

    小龙回来时,子时已经快要过去,他从院子的屋顶上跳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一些什么,转过头看见她手持棍子的样子,忽又笑了笑。

    曲龙君抿着嘴唇,眼睛大大的,只以眼神问询,对面的少年微微的摇了摇头,道:“我在想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曲龙君道:“那我去收拾东西?”

    “不用了。”宁忌想了想,“我留一份记录,应该没有事。”

    曲龙君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随后也只是点了点头。

    从西南出来,路途万里,宁忌武艺高强,也一直有着跳脱无畏的一面。

    但与此同时,他的真实身份,对于天下所有人而言,都是最为特殊的一样东西。

    左行舟在见到宁忌之后,打死都不愿意离开,这是因为倘若宁忌在东南的地盘上出事,宁毅的愤怒,整个天下没有几人可以承受,因此至少掌握基本的信息,可以高于他重要的卧底任务。

    但与此同时,左家之于西南,定位却并不见得有那么清晰。若是在对抗女真人的战场上,宁忌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成为自己坚定的战友,然而离开战场,他们也有自己的家族,有自己的立场。

    倘若左家人在私下里已经做出决定,会帮助东南的朝廷,对抗西南,那么自己在福州的暴露,是极难有侥幸可能的。

    宁毅的儿子,不能落入敌人的手中,到时候唯一有尊严的选择,只有干脆利落的死。

    宁忌在以前就接收过这样的信息。而就在与左行舟的谈笑之中,他便清晰地理解了它们……

    夜色深邃,少年男女站在院落里相望了一阵,又清澈而温暖地对望着笑了。

第一一六五章 大风(七)

    离开怀云坊后,左行舟沿着夜色中的道路,向西而行。

    时间已过了子时,城市边上的几处夜市,其实也已经渐渐散场,大路上偶有车马行人,许多胡同小路则多已安静。他找了几处胡同,静静地穿过,这是避免被跟踪的固定程序,夜色中只偶尔响起犬吠。

    福州城目前处于朝廷的掌控之中,谍报的难度并不像敌后那般高,但部分的固定流程肯定还是需要的。确定身后没有尾巴,左行舟来到城西一处破旧的小院子,打开了侧面的暗门,将守院的老兵惊醒后,他提出具体的要求,老兵随即离开,不久之后,在这小院的房间里,左行舟见到了从地道过来的左文轩。

    名叫左文轩的男子三十出头,夜色之中戴着一副看起来使用过很多年的玻璃眼镜,眯眯眼,带着眼袋和黑眼圈,一身长袍之上还沾了许多墨渍,乍看之下,除了身形还算挺拔,外表上更像是一名缺乏睡眠的账房先生。他手上拿着毛笔和书册,进入房间后关上门,还在册子上勾了几划,方才将东西放下,眯眯眼之中的神色倒是清晰的。

    话语低缓但也干净:“岳云说你没有在预定的地方出现,家里也有些担心,你这又过来见我,是出什么事了?”

    “当然是大事啊,三哥。”左行舟警惕四周,神色复杂地蹙着眉头,坐了下来。

    “多大?”

    “很大。”左行舟压低声音,开门见山,“我见到宁忌了。”

    “……嗯?”

    按照谍报的需要,左行舟在外期间,没有极大的必要,是绝对不会接近这边的。他爽了岳云的约,随后通过预留途径要求单独碰面,左文轩便有事态严重的心理准备,但听到对方这句话的片刻时间内,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明显变得混乱,古怪的迷惑夹杂其中。

    “……怎么回事?”

    “就是字面意思……我按照约定,逃到银桥坊那边的夜市等岳云,然后旁边就有个卖货的摊子,我看了一眼,摊子上插一根旗子,上头写着‘竹记分号’,下头就是宁忌。三哥,我当时跟你一样不理解,二少怎么会突然来这边……”

    凌晨的房间里,左行舟尽可能有条理地讲述起了这个晚上的经历,他倒也不卖关子,说完见面又说起自己死乞白赖地跟随对方过去,打听清楚了对方离家出走的一系列事情。灯火剪影里,左文轩偶尔点头,时而伸手,挑动桌上油灯里的灯芯,如此一直到对方将所有的情报复述完毕。

    “……宁忌只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混小子,他个人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我清楚,他的身份,是不能出事的。”左行舟如此说道。

    这边左文轩听完了一切,取下眼镜,揉了揉额头。之后方才点头:“你处理得很好,这件事不能告诉其他人……”他顿了顿,“另外,对于这件事情,我们要各自做出记录,然后把记录保存在我们互相找不到的地方。”

    “嗯?”

    “这不是一件小事,接下来,如果因为宁忌出事,损及华夏军的利益,左行舟,我会指证你,你也要指证我。”

    “……我明白了。”左行舟想了想,随后也点头:“不过三哥,以宁忌这小子的性格,在银桥坊都敢挂竹记分号的家伙,我怕他迟早闹出什么大问题来,城里认识他的可不止我们,到时候就不是我们守不守密的问题了。”

    “那也到时候再说了。”左文轩蹙着眉头,摆了摆手,“他这么个敏感的身份,跑到这里……头疼……行舟,这件事一定要闭口,就算是我们左家的自己人,在西南学习过的,都未必全站西南,一旦他的身份暴露,暗地里的野心家,是要炸锅的。”

    “我知道利害。”左行舟摸了摸下巴,“不过三哥,我在路上,也想了想这件事,你说……陛下站不站西南?若是他知道宁忌来了,会不会……”

    左文轩低头擦拭着眼镜:“陛下对宁先生很尊重,若是知道这件事,他倒是多半很高兴,说不定还要见见。”

    “那若是出了问题,咱们至少可以往上报,陛下总是要护他安全的。”

    “陛下是会护他安全,但其他人呢?”左文轩抬了抬眼,“光是核心圈子里,成先生怎么想?李频怎么想?闻人先生怎么想?还有……长公主她,又会怎么想?他们也都站西南?甚至于包括左家,你说权叔知道了,他站不站西南?不会的,会出大事……”

    “嗯,你说的有理。”

    “不是有理是常识。”灯影摇曳,左文轩偏着头还在思考问题,随口回答,之后蹙眉道,“不过……龙傲天、孙悟空这两个名字,我总觉得有印象。”

    “在西南的时候我也听说过。”

    “不是,像是去年从江宁传来的情报,他们肯定搞出过什么事情。”

    “啊?”左行舟张了张嘴,随后低声道,“宁忌跟我吹牛,说他在江宁拳打王难陀脚踢林宗吾,还说王难陀就是被他一枪打死的,林宗吾都拿他没办法,我知道陈帅当时在……不会是真的吧?他难道真的干了这种大事?”

    “我去查一下,应该有……”左文轩思索着站了起来,“你先在这里等等,不要离开。”

    “昂。”左行舟回答一句,心情复杂。

    ……

    左文轩从房间里出去,过得许久,方才回来,再进来时,手上捏着一些纸,目光已经变得颇为凝重了。

    “宁忌,他真的说他现在叫做孙悟空?”

    “昂。”

    “那跟他一起的,叫龙傲天?”

    “是的啊,怎么了?”

    两年多不见,曾经一起炸过粪坑的小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就连眼前的左文轩,脸上带着的也是让人看不懂的复杂神色,左行舟心中迷惑。而随着左文轩将手中的纸张扔在桌上,他迫不及待去看时,才发现是一些带着赏格的报纸。

    不久之后,他找到具体的信息……

    “孙悟空……四、四尺淫魔!?”

    黑暗的天幕星火微茫,夜黑得像墨,夜色下的房间之中,两人错愕、迷惑、混乱、猜测,间中也有过一阵错乱的交谈。作为专业人士,他们都有些难以归纳自己的情绪和神色,但复杂与无奈之余,两人又都忍不住的笑了一阵——虽然努力地想要变得严肃,但也总有些时候,是有点忍不住的。

    “……四尺,噗……”

    “……五尺,哼哼……”

    “哈哈,他当个淫魔,还是个弟弟——”

    由于这样的碰面是要保密的,所以并没有人知道这一刻发生的事情。

    ……

    “……对于两人的悬赏,首先出现的是去年江宁大会时期,当时是各方的赏额混在一起,他们两个淫魔,就此上了黑榜。江宁大会之后,各方分裂,倒是可以看得清楚一些了,你看悬赏至今仍在,主要是平等王时宝丰麾下,对二人开出了一万二千两的赏格,但是悬赏的布告上并未详细列出两人的恶行,这就颇为耐人寻味。”

    “那五尺淫魔……弄了时宝丰的老婆不成?”

    “说起来不无可能,不过二少的品性,不至于如此不端。我想总之是他们在江宁的那段时间,与时宝丰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当然,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二少估计是不会说的,他既然不说,也不肯改名,这个锅,只好自己背着了……这些东西若传回西南,要热闹一阵,但如今不是大事,烂在肚子里吧。”

    “嗯。”

    “跟岳云之间的爽约,今天确实是没有办法,等到天亮,我再去安排一个时间,你们找个机会,把戏做一做,外头的风声听说是有些紧张了,你这边有没有什么头绪?”

    “按照道上传出来的说法,陈霜燃似乎是要做一件大事,但大家估计,不像是行刺官家。”

    “他们先前失败那么多次,也该有点变化了。”

    “私下里有人估算,福州这边,如今的重要人物,大概分为三个方向。一是长公主殿下,我们都知道陛下是新党,而长公主倾向于旧党,这些日子以来,双方矛盾加深,也一直是因为长公主从中斡旋,才稳住了许多老臣子的心,而陛下的许多次新政举措,也是因为长公主的协调方才落地。因此外界有传,陈霜燃可能是放弃刺王杀驾,转而打算挟持或者刺杀长公主。”

    “不无可能……那若是以长公主为对比,李频李先生那边,恐怕也不太平。”

    “没错,李先生这些年来以他的影响力,聚集了大批年轻士子,原本就是新党核心人物,更何况他还握着福州内外五张新闻纸的发行权力。陈霜燃若真能引导大局,除掉李德新,也会是一步好棋。”

    “……而第三个方向……”

    “我们。”

    “那倒是件好事了……”

    “具体的消息,还要些运气……对了,三哥,还有一件事。”

    “你说。”

    “官家要选妃了,是怎么回事?”

    “宫里的私事,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是这样的,我认识一个江湖上的朋友,很讲义气的那种,过去曾与莆田茶商黄百隆的一位表侄女定了终身,这次宫里传出选妃的消息,黄百隆似乎想将这位表侄女送到宫里去。三哥,你说这事会成不?这次选妃,什么标准啊?”

    “……钱。”

    “啊?”

    “……只要黄家愿意给钱,就能送进去。”

    “——这什么破标准!”

    “……”

    夜色深邃而安静,凌晨接头的房间里,在交代过有关宁忌的事情之后,又有这样那样工作上的交流。

    此后左行舟离开,两人都对宁忌的事情,做出了自己的记录。

    清晨,宁忌与曲龙君在房间里醒过来,照例到外头打了两套拳作为锻炼,早餐是在怀云坊外的店铺里吃的。宁忌观察了周围并无跟踪之人后,在稍远一点的驿站,同样寄出了一封信函。

    信函寄往距离这边最近的一处华夏军秘密节点,上头记录了自己与左行舟相认、且不久之后将会被告知左文轩的事情,如果自己长时间地消失,那么将来有一天,华夏军会依据这份备桉,进行事件追索。

    他倒是不打算搬走了。

    华夏军中虽然也出现过邹旭这般身份的人物叛变的事情,但若因此就变得什么人都信不过,那也委实有些谨慎过头。并且虽然明白这些程序和担忧存在的理由,此时宁忌的心中也有着未消的锐气,自江宁大战的经验消化之后,即便遇上什么凶险的状况,他也自信不会毫无还手之力。

    唯一需要多操心的,还是跟在自己身边的小贱……小曲。

    昨天晚上跟左行舟那个狗东西聊天,到兴头上时,也曾起过凑热闹的心思,但在回到院落,看见曲龙君拿着棍子在等自己的那一刻,这样的心思也就澹了。其实左行舟说得没错,陈霜燃怎么也不可能就是于潇儿,虽然可能都是贱人,但应该也是各有各的贱法。

    福州这块地方,本身就是他们小朝廷的主场,铁天鹰带着一堆鹰犬,再加上左家这帮西南过来的狗东西,几个反贼而已,想来他们是料理得了的。自己跟小曲来到这边,有事看看热闹,没事看看台风,多轻松,何必打打杀杀的,老是掺和到别人的事情里去。

    如果不是迎头碰上,贱人坏人,就饶她一命。

    他心中既定,天地皆宽,这一天便又拉着曲龙君到三坊七巷吃了好吃的,到得傍晚,将“竹记分号”的惹事招牌在院子里撕了,方才赶了大车又去银桥坊摆摊。

    夜里的银桥坊一如既往的湿热,宁忌陪着曲龙君安分地卖了会东西,随后又去周围瞎逛听八卦,留下女扮男装的曲龙君在这边哄骗无知少女。他在向家从食的大堂边上坐了一会儿,才喝了几口冰凉的雪泡水,便看到一只狗模狗样的狗东西从夜市那头的人潮中过来了,走过了自己家的摊子,随后在贩卖蒸米糕的大妈摊前坐下。

    宁忌蹦起来,眼睛都瞪圆了。

    ——两次选在同一个地方,你神经病啊,你们有没有脑子!

    他一时间为左行舟、岳云这帮人的想象力震惊得不行。

    这时候,店小二将他点的冰酪也送上来了,宁忌捧着冰酪便往自己摊子上走,途中向左行舟使了几个眼神:“王八蛋滚啊。”

    左行舟吃着米糕,假装没有看见。

    宁忌回到摊位后方,拉着曲龙君往里站,道路的另一头,一名大摇大摆的傻瓜身影也终于出现了,鼻孔朝天、不可一世——那便是岳云。

    “怎么了啊?”曲龙君接过冰酪,低声问他。

    宁忌并不说话。

    岳云在逛街的人群中来回走了两遍,此后,便“陡然”发现了米糕摊上的那名“绿林豪侠”。

    “哈哈哈哈——”内息运转,巨大而豪迈的声响穿过胸腔,开始在潮热的夜市上空推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今日真是巧了——”

    米糕摊上,左行舟手中的碗一摔,挥手转身而起:“哼,兄台是何方神圣,怕不是——认错了人吧?”

    “哈哈哈!混元斧周刑,你不要再装了!”岳云狞笑着走来,“小爷岳云!便是你失散多年的父亲啊——”

    “好!既然这样,岳云你给我听清楚了,别人怕你,我可不怕!无关人等都给我躲开——今日我便要与你一决高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福建第一啊——”

    对话的声音在内力的推动下,响彻夜空,转眼间,说明了恩怨的来龙去脉。

    “我要吐了我要吐了……”宁忌一手捧着冰酪碗,一手拉着曲龙君,朝着远处退去,“这帮王八蛋要打起来了,我们躲远点,别被他们的血溅到——臭。”他现在已经是热爱和平的人士。

    眼前的夜市上,两道身影便砰砰砰的打在了一起,过得一阵,又有一道持刀身影杀了过来:“周兄,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宁忌与曲龙君站在远处,吃着快要化掉的冰酪。

    三个王八蛋,战做一团。周围的行人,尖叫奔逃。

第一一六六章 大风(八)

    时间是上午,穿过门廊,进入偏殿,银瓶便见到了一身鹅黄衣裳的少女,那是赵小松,她正指挥着公主府的一些下人搬运着几个大箱子,连连叮嘱不要马马虎虎把东西磕破了。

    两人一照面,对方便露出了笑容:“岳家姐姐,你来啦。”

    “嗯,这是……”

    “哦,家里有几个大瓶子,公主嫌碍眼,让换了。对了,岳家姐姐,殿下正等你呢,我带你去。”

    赵小松是名臣赵鼎的孙女,女真人攻破临安时,随公主上的龙船,后来在龙船上与长公主一道杀了秦桧,对其有救命之恩,如今也就成了公主身边的贴身丫鬟,服侍公主起居,也掌管着府内许多的大事。银瓶与她倒也算熟了,两人闲聊几句,一路朝里去。

    穿过接下来的门,是公主府内院的校场,两队着甲的士兵正在太阳下进行操练,一队是男兵,另一队则都是女子——这些是公主府内的女性仆役,大多是在女真搜山建海当中失去了家庭的寡妇,工作之余,府中也要求她们进行一些厮杀训练,此时众人拿着刀棍呼喝不已、汗流浃背,而负责操练她们的,乃是一名背负长剑的灰袍道姑。

    察觉到走过的身影,那道姑偏过头来,随后微微稽首,听来醇厚甚至带点沙哑,却颇有魅力的嗓音传来:“岳姑娘。”

    银瓶便也行礼:“清漪真人。”

    双方也是旧识了。

    这清漪真人罗守薇本是正一派的道士,女真人杀来时,她随着父兄南渡,到后来女真人杀过长江防线,她的父亲罗似兄长罗守敬皆为守城而死,罗守薇便留在了军中。再后来李频感其事迹,找到了罗守薇,助其保存了正一派典籍,又将其引荐给周君武。

    待到新君抵达福州,与长公主汇合,周佩救济了大量破家的女子,到挑选女官时,将剑法超群的罗守薇与精通五步十三枪的岳银瓶都抓了壮丁,让她们编出一套适合女子杀敌的阵法和锻炼方法。道家本就精研阵法,银瓶又是周侗嫡传,两人在当时,便很是有过一段共事之情。

    招呼打过,过得一阵,银瓶便在后方的书房之中见到了正伏桉写作的长公主。只见她一身家居素服,坐在书桌后,一手执笔,一手拿着算盘正噼噼啪啪的打个不停。

    “先随便坐,吃点东西,我这里马上就好。”

    双方早非初识,话语说过之后,银瓶便被赵小松安排在房间里坐下,还拿来了一盘点心。银瓶坐在那儿,则羡慕地看着前方长公主几乎快成幻影的手指,公主府中,这位长公主的术算造诣惊人,一些大数的加加减减,她只一眼便能心算出结果,不管多复杂的账本,都逃不过她的审视,而赵小松家学渊源,对各种典籍、故事有过目不忘只能。银瓶的脑子虽然也不差,但对比这两人,便只能感到自惭形秽。

    若是自己也有这般本领,那便能够回去帮着父亲管背嵬军的帐了。按照父亲的说法,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说来说去,还是钱。

    过了一会儿,长公主验完了账册上的数字,将赵小松招过去,与她勾画了账目上的几个数字,低声交代了几句,赵小松点点头,收拾好账册出去了。周佩这才起身朝银瓶这边过来。

    “最近半月,候官县钟二贵的事情,可有头绪了?”

    她一身白色的麻布家居素服宽大雍容,走到近处,倒是显得亲切,银瓶摇了摇头。

    “如今知道的还是先前那些,那个叫陈霜燃的女海贼做的局,但人还没抓到,证据也难找。”

    “我是听说,你们两姐弟最近打遍福州无敌手,威风得紧。”

    “其实多是岳云那小皮猴子在打人。”

    “嗯,你还是不要参与,将来可怎么找夫家。”

    “殿下啊……”

    周佩说得几句,将话题往婚姻上引,银瓶便是一脸无奈地笑着告饶。若是一般人,大抵得在长公主的威严当中感到拘束,但一来岳家的地位不同,二来双方在福州落脚时便已有过大量的相处,周佩、罗守薇、赵小松、银瓶等人早有过在台风天的夜里畅谈诗书,甚至互相推荐言情的经历。周佩对外威严,但在私下里,其实倒是随和的。

    “你不要不当回事,银瓶啊,将来传出去,怕是得说跟我长公主府搭边的,不是寡妇就是老姑子了,你看看你,怎么说也是我公主府的女官,再看看赵小松,她最近就说,她铁了心不肯成亲,要继承赵鼎的遗志,光复中原……气死我了,还有那个罗守薇,将来迟早得有人说是我这个长公主变态,拆散了别人的姻缘。”

    “嘿嘿。”银瓶一脸苦笑,不参与话题,“我就是没遇上人……”

    几人之中,赵小松的心思,银瓶倒也是知道,她是天资聪颖,自小过目不忘,被赵鼎送上船,服侍长公主,原本是个避祸求生的路子,但在救了周佩后,她处理许多事情都能井井有条,渐渐地,自己也觉得这能力有趣。

    两人私下里交谈,赵小松说过:“……往日里那些背诵的圣贤书也有用了,那些晦涩的大道理,心中也更加明白了,我便想一辈子都能像男子一样,做顶天立地的事情!”

    在几人之中,赵小松的年纪最小,但心中的抱负,在银瓶看来却是最大的。是极了不起的人物。

    至于清漪真人罗守薇,众人都知道她曾经与李频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李频是当世大儒,家中也早有妻妾,但自女真第一次南下时起,他先后有过几度的颠沛流离,第一次是太原城破后重伤之中的千里逃亡,第二次是靖平之耻,到后来临安城破,又跟随君武有过连续的奔逃。

    在此三次颠沛流离之中,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抵达福州后,家中一个老妻已经下不了床,还有个在战乱中跛了足的小女儿,平日里养在后院不多见人。以他的身份地位,原本怎样的女子都不难娶,但他忙于学问,无心此事,倒是在帮助罗守薇整理正一派典籍期间,罗守薇为其操持了各种家务,甚至于与起后院的老妻、女儿都算得上相处融洽。

    正一派的道士是可以成亲嫁人的,银瓶等人也一度以为罗守薇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师娘”,但现实生活并没有那般平顺,到得去年两人吵了一架,罗守薇一气之下跑来公主府给周佩做府内武官与贴身侍卫,银瓶等人去问李频,李频说得倒是坦率而简单:“话赶着话,说了句重的,就闹翻了。”

    跟在身边的女官不是寡妇便是老姑子,就有点姻缘的也散了,外头不堪的传言早就有,虽然这是些花边小事,但周佩说起来,也是一脸无奈。不过这些事情多说也是无益,她与银瓶坐在一起,随后又聊起对她与岳云纵横绿林的向往:

    “我虽向你、向清漪真人学了几式绝招,但真要上手打人,却是一点都使不出来,若非如此,我倒也真想执三尺青锋,与你们一道去看看那市井武林的样子。”

    她说起这事,眼底有着憧憬,银瓶则皱着鼻子,拼命摇头。

    “上都是骗人的啊殿下。”她道,“我跟你说,你别看那些武侠上说的市井有多潇洒,实际上,市井间最多的就是刁民,你看看钟二贵,不就是被那些人给逼死的,当年秦相爷被泼粪,不也是吗!还有还有,就说前天,我们就遇上了一件事……”

    周佩笑道:“说说,说说。”

    “事情的因由是在前天晚上,就银桥坊的夜市那里,小弟遇上了两个穷凶极恶的大坏蛋,然后就打起来了,后来没分胜负,两个坏蛋跑了……”

    “哦?云小哥都没能拿住他们,两个坏蛋叫什么?”

    “嗯,一个叫‘混元斧’周刑,另外一个,后来听说应该是‘虎鲨’詹云海。”银瓶摆了摆手,“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啊,他们不是打得很厉害嘛,周围夜市上,桌椅板凳就难免有磕碰。那小弟心里不忍啊,打完之后还带着伤呢,就过去挨家挨户地赔钱,然后就有一家铺子,听说是一户卖蒸米糕的……”

    岳银瓶道:“这蒸米糕的是个脑满肠肥的胖大婶,她就怂恿她的侄子过来闹事,公主你知道吧,漫天要价,什么一张破凳子要两两银子,一张桌子说是紫檀木,要十两,这不是瞎扯吗,还有还有,说他家蒸米糕的破碗,是家传的古物,磕坏了要赔一百两!听说那小子还揪着小弟不让走。殿下,要遇上这样的人,你怎么办?”

    周佩笑:“倒真是有趣……以云小哥儿的脾气是不是揍他了?”

    “没有。”银瓶摇头,“小弟差点被气死,听说他也举拳要打了,那小子休的一下子,就直接躺到地上了,耍赖,说你打啊,你打了赔得更多。小弟跟我说起这个事情,脸都要冒烟了。”

    “怎么能有这样的赖皮。”周佩笑道,“那后来呢?怎么处理的?”

    “当然是一物降一物啊。”银瓶也笑,“后来小弟直接找了下头的官差过来,把那小子吓得灰熘熘地跑掉了,然后让官差和市场里的人来定赔偿的价格,别的不说,就给这家蒸米糕的,定了个最低价,哈哈哈哈。”

    “闹成这样,也还是赔了,云小哥还是纯良的。”

    “嗯,要不赔就不是小事了,爹会把他抓回去打。”

    两人闲聊到这里,都笑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动静,随后进来的,便是清漪真人罗守薇,与周佩打过招呼后,周佩便也让她在一旁坐下。

    “今日叫银瓶过来,其实是暗地里打听到了一个事情。”周佩坐在主位,说起正事,“最近宫里宫外,有各种事情发生,自上个月候官县的冤桉开始,外头不太平,我们估计暗地里有一群人要做些坏事了,这个你们也是知道的。”

    “……那么按照这几日得来的情报来看,城里有几个地方都很危险,其一是我的公主府,可能会有人来打主意;第二是李先生那边,他的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也可能已经被贼人盯上;至于第三是从西南回来的左家人那边,也可能会出点事,但这个倒是不用担心太多。”

    “因为这样的消息,我这边是多操了一下心,想安排一些信得过的、武艺又高强的人,去照看一下李先生那边,首先想到的便是银瓶与云小哥,但是云小哥性情跳脱,最近因为钟二贵的事情,又在到处追坏人,我最信任的,便是银瓶了。不过,银瓶至今还未嫁人,她与李先生虽有师徒名分,但毕竟男女有别,所以我想了想……”

    周佩说到这里,环顾了一下房间里的两人,银瓶神色坦然,等待着她发令,一旁的罗守薇则显得平静,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所以我想了想啊,是不是可以这样,让银瓶来我这,给我做个贴身的侍卫,府内的安全、护卫你也懂,接手应当不难。至于罗真人呢,过去与李先生也曾打过交道,你带些府兵,过去那边,我觉得,或许比银瓶要合适。两位的想法呢?”

    她的话说到一半,银瓶其实已经领会了意思,此时眼中放光地站起来:“银瓶遵谕旨。”目光的一隙则已经飘向了旁边的罗守薇。

    只见罗守薇也已经站了起来,过得片刻之后,方才缓缓的躬身行礼:“守薇谨遵殿下谕旨。”

    这话一出,房间里的周佩与银瓶才都松了口气,此后交待几句,罗守薇首先告辞离开,银瓶跟在她身后,快要出去时,转过身来又朝周佩笑嘻嘻地行了一礼,周佩抿嘴微笑,一只眼睛朝她会意地眨了一下……

    两人从房间里出去之后,周佩才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喝,随后在敞开的窗户前坐下,拿着团扇扇了一会风。望着后院的假山,她在心中盘算着远方的各种事情。

    进展太慢……

    在天下的远方,由女相掌权的晋地经过休养生息之后,已经正式的开始谋夺西北;邹旭与戴梦微结盟,在汴梁召开了一轮武林大会;公平党区域,四大王之间的地盘渐渐清晰,何文在厉行改革之后,开始展露出他的兵强马壮,而其余几人在进攻何文无果后,反过来图谋临安,估计不日便要破城了,虽然左修权已经启程,试图说服高天王在破城后掠夺出一批城内的金银来补贴东南,但实际的发展,可能并不会那么顺利,毕竟画下的大饼还一点都没有兑现,就让人朝贡,这难免会让高畅反过来看不起东南……一切只能托赖左修权的斡旋。

    最重要的西南,土地改革已经按部就班地开始,周佩看过西南传来的各种土改步骤和后续反应,桩桩件件惊心动魄,尤其后来在左文怀的讲解之下,她与君武也更加深刻地懂得了其中的利害。君武感叹不已,对西南巨大的力量击节称叹,私底下或许也加深了在将来进行“君主立宪”的想法,但现在是做不到的。

    大规模的启蒙准备尚未做好,第一套的班子没有培养出来,即便说要启蒙民众,也是一句大而无当的空话。更何况东南所处的地方,又是启蒙最为艰难的一块特殊区域,山的崎区、资源的缺少导致地方宗族势力无比抱团。

    周佩有时想想,倘若自己能有西南那样的一套执行班子,今天的事情绝不至于如此为难;有的时候又会想,倘若是把宁毅换到这里,恐怕他也会左支右拙,下手艰难吧?

    但说难处是没有意义的。自父皇选择逃上龙船开始,天下便进入了四分五裂、群雄并起的混乱状态,而到得如今,披沙拣金,各个势力当中滥竽充数的投机者便已陆续出局,幸存的各方都找到了自己往前走的道路,但自己这边,算是找到了吗?

    弟弟按照西南传过来的想法,将希望投向海贸,甚至在内心做好了所谓“君主立宪”这等大逆不道的准备,但到的这一刻,第一批的海船尚未归来,账面上已经快要见底,当初支持皇族的各个大小家族,如今也已经变得疑窦丛生、若即若离,武朝的威严和底气,快要耗尽了。

    还有多少家族、臣子,是真正义无反顾的站在自己这边的呢……她又习惯性地掰着手指,低声细数。

    额角便又痛了起来。

    赵小松从外头走进来,笑嘻嘻的:“殿下,我看见罗真人与岳家姐姐正在交接事情呢。”

    “嗯,罗守薇答应了。”周佩也笑了笑,“总算是打发走了一个,我积德了。”

    “那,殿下,咱们要不要给岳姑娘也安排一下。我听在背嵬军中的朋友说,岳将军可发愁了,每次岳姑娘回去,都要跟他唠叨,莫等闲,成了老姑婆,空悲切。”

    周佩噗嗤一声:“你也别光说她,你自己呢,你也快些将自己打发出去吧,我阿弥陀佛了。”

    “那可不行,我还要跟着公主殿下一起建功立业呢。”赵小松道,“公主是唐时李秀宁一般的人物,将来建娘子军,可少不了我这个跟班……而且啊,公主我跟你说,这天下的男人,我哪一个都瞧不上!”

    “好啊,陛下你也瞧不上。”

    “呃,陛下那是瞧不上我啊。而且公主殿下,我这性子可不能进宫,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要被治个多嘴多事、扰乱宫闱的大罪……”

    “贫嘴……”周佩被气的没了力气,过得片刻,才朝她微微叹息:“莫等闲,成了老姑婆,空悲切。”

    “嗯嗯,不等闲。”赵小松点头,随后收敛了笑容,“公主殿下,时间差不多了,您先前召见的几位大人,应该已经在外头等了一阵,您看。”

    周佩也点了点头。

    短暂休憩的空闲已经过去,又一轮的工作到了。

    ……

    “特么的,失策了!”身上还缠着些许绷带的左行舟恨恨地骂了出来。

    时间过午不久,怀云坊外的小店里,他与宁忌相对而坐,一面吐槽一面大口吃着已经端上来的饭菜,而自称已经吃过饭的宁忌看着他,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吃着一碗冰粉。

    “看你说的,你什么时候得策过。”

    “瞧不起谁呢,你当我来了这边这么久,‘混元斧’周刑的名头那真是混出来的?告诉你,想当年我拿着两把斧头,在莆田,从这边杀到那边,再从那边一路砍杀回来,那真的是,整条街那是血流成河,我就是血手人屠……嗯,对了你那兄弟怎么不出来?”

    “血流成河我信,看看前天晚上你那血飚得,满大街都是了吧,有必要吗?还有你们那个破台词,我真的是……他没空。”

    “什么血什么台词,你你你、你懂个什么,那些血有些是我的,毕竟要受点伤嘛,也有些是早就藏在身上的鸡血鸭血猪血,还有台词,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宣传?福州城里的坏蛋又不能当面来看我跟岳云单挑,那他们当然是听人口耳相传,而口耳相传最重要的,是脍炙人口,你听听我设计的那些台词,简单直接加暴力,你给人复述起来,给不给力、带不带劲?还有那个血,刷刷刷飚得漫天都是,你看到了以后,要不要跟人说……对不对?你看看你目瞪口呆的样子,是不是懂了?我是不是有论点?你懂个什么……当年山里上课你根本就没听,你个学渣……你这兄弟挺高冷。”

    “我发现你个狗东西现在满嘴都是顺口熘……昂,他当然高冷,他练飞刀的,要么不出手,出手就会镖死你。对了你别说我兄弟,你那个兄弟怎么回事?”

    “……那就是我说的失策的地方了。”左行舟叹了口气,“本来设计好了,就我一个人单挑岳云,岳云家学渊源又天生神力,打不过很正常,但你看我设计的台词,带的那些血,我可以表现我的凶残啊。虽然稍逊一筹,但是我悍不畏死,最终在一帮鹰犬的围捕下逃生……这样一来,名头肯定响了啊。但是没想到,他也在附近,现在单挑变成二打一,二打一你表现得再凶,别人一复述,就是两个人被打得很惨,特么得现在就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我都怕这下要坏事对了你那个四尺淫魔怎么回事?”

    饭馆之中,左行舟巴拉巴拉像是连珠炮般的一大通,将最后一句话巧妙而又随意地带了出来,他随后像是什么话都没说一般,叽里咕噜开始扒饭。宁忌双手抱胸,原本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吐槽要说,这时候冷笑僵在了那儿,下一个表情像是卡住了,切换了很久,无法切换出来。

    前方,左行舟并不看他,只努力地吃饭、吃饭、吃饭,极为温柔地照顾到了他的自尊心。

    “对了,我还跟詹云海约好了,待会要去九仙山那边帮他助拳……”饭店的这个角落如此安静了好一阵,不知什么时候,左行舟抬起头来,尽可能快速地换了一个话题,词句还如同鞭炮般的在嘴里爆,眼前一只拳头轰的已经到了面前。

    “卧槽……”左行舟连人带凳子朝着地上一滚,前方,宁忌已经如老虎般的爬上了桌子,朝这边扑了过来。

    “卧槽你不能说你就当我没有提过嘛——”

    “什么没有提过,‘混元斧’周刑你这么嚣张,我武林盟副盟主‘齐天小圣’孙悟空今天就要跟你一决胜负,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啊,你别跑——”

    “你个混蛋,劳资下午还有事呢——”

第一一六七章 大风(九)

    天气既热,郁郁葱葱的山间,各种生灵的存在倒是愈发活跃了,蝉的鸣叫、蛙的跳跃、鸟的飞扑,交织不绝。

    下午时分,福州城南,九仙山。

    额角上带着一道细微刀疤的年轻汉子在半山腰处的口子上站了一会儿。

    凉风从郁郁葱葱的山间吹过来,消退了暑热,但他阴沉着脸,表情并不轻松。

    过得一阵,穿着一身轻薄短打的朋友从山下上来了。他稍有些阴沉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周兄。”

    “詹兄弟久等了。”

    这额角上带了一道细微刀疤的汉子便是在莆田一带颇有凶名的“虎鲨”詹云海,而匆匆赶来的,自然便是化名周刑的左行舟。两人在绿林间都是打起架来不要命的名头,过去的私交便深,如今又一道对抗过岳云这样的“周侗嫡传”,关系便更是深厚了。

    两人稍作寒暄,转身上山,左行舟看看对方的一身打扮,心中便已经有了猜测,口中则道:“你这穿的,可真够正经的,不会还擦了粉吧……对了,今日让我助拳,对头是谁,总该给我交个底,怎么打,打成什么样,我得有数啊。”

    那詹云海低头走路,此时神色却是复杂,道:“不至于打,其实……是我那岳父老子,约我见面。”

    “哦,黄百隆?”

    “小湘儿的父亲,叫做黄胜远。”

    “哦。”左行舟点了点头,“听过这名。”

    “黄胜远极想将小湘儿送进宫里。”詹云海道,“周兄,你应该听说了,黄家在莆田是大族,主支由黄百隆一脉掌管,黄胜远是旁支,这些年虽然也随着黄百隆做事,颇得重用,但终究没有主支那样的地位。前日周兄与我说起狗皇帝纳妃的钱财之事,我便去打听了,黄胜远准备了近八万两的银子,想要将小湘儿送进宫里成贵妃,如今这个事情,怕就只是我在中间作梗了……”

    “八万两……所以詹兄弟是怕你这岳丈直接翻脸,私下里约你出来,是想把你做了?”

    “可能不大。”詹云海摇了摇头,“我这几年在莆田杀人,与黄胜远也打过许多次交道,他知道我的性情,一口咬不死我,他举家难安。可话是这样说,周兄,我也有自知之明,我虎鲨何德何能,能胜得过他花八万两都要做成的这件事情……娘的,这老狗忒有钱了,当初我几个哥哥在摩尼教当会头,昧了良心,一年也挣不到五百两……”

    左行舟点点头:“那你是希望我暗地里护你,还是咱们明着一块去。”

    “我是打算远远的先看一看,若觉得黄胜远真想杀人,你便在暗处。但我觉得,这次翻脸的可能倒是不大,若是合适,便希望周兄明着替我站站场子、撑撑腰。”

    他说到这里,左行舟便已完全明白过来,笑道:“早知如此,我在城内还能找到几个助拳的好手,便将他们一道叫了过来岂不更好,包管你那岳父老子纵有歹意,也得乖乖地咽下去!”

    詹云海也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莆田一地,谁不知周兄‘混元斧’的名头,有周兄一人足矣。而且我也不想叫的人太多,反倒成了我这边咄咄逼人了。唉,往日里替黄家做过不少事,本以为他们商人,我是打手,虽身份有差,但也差不了多少,甚至入赘也是无妨,谁知道……唉……”

    两人说着,一路上山,詹云海又聊了一些关于黄家的事情。他外号“虎鲨”,往日里最是桀骜不驯的性子,但此时说到这婚事的艰难,倒也只是一脸的愁容,左行舟也只能以“未必能成”对他稍作安慰。

    他们身怀武艺,步伐也快,不多一会儿,便到了山上万寿观附近,看到了等在这边的几道身影。

    为首的一人身形高瘦,面容严肃,拿着一块手帕正在擦汗,看来便是詹云海说起的“岳父老子”黄胜远,而跟在旁边的几人虽看来都是健壮的家仆,但环顾四周又有游人,可以看出黄胜远今天似乎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左行舟与詹云海便一道过去,眼见詹云海还带了人过来,黄胜远眉目挑了挑,随即也走了过来,他到得近处,口称:“小詹,这位是……”

    “叔,这是我的好兄弟,绿林人称‘混元斧’的周刑周大侠。周兄,这便是我说过的黄胜远黄员外,我们一贯叔侄相称。”

    詹云海本身就属于有了名头的绿林凶人,拉着左行舟过来,便是要给对方稍作警告:你看看我江湖上的兄弟也是这等人物,若是惹了我,将来谁都难以收场。

    黄胜远自是一看便懂,当下与左行舟互道久仰,寒暄了几句。此后,对方才找了个正经话头,向左行舟表示歉意后,与詹云海去往了道观的一侧。

    左行舟则跟旁边几名护院健仆闲聊了几句,大概明白对方成色之后,抱臂走到了一旁,他静静观看着不远处詹云海与黄胜远的“谈判”进展,心中的想法,则早已落到了自己眼下的任务上。

    一如他与宁忌吐槽时说的那样,原本与岳云的单挑被詹云海弄成了二打一,在绿林间的名头,便不会那般响亮,但无论如何,至少与朝廷对抗的立场是明确的,倘若蒲信圭、曹金龙等人真的在城内招兵买马,自己至少能过准入门槛,接下来,问题就在于具体找谁了。

    倘若自己的武力能够直接对标“周侗嫡传”,那么需要做的只是等待对方找过来,可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只好是自己主动找过去,或许还得做点事情当投名状,这就比较麻烦。而且,为了表现出自己需要“工作”,晚上大概又得找个赌场输上一大笔,或许还得输钱闹事……

    干脆再跟詹云海这傻子要笔钱,拿去全输掉算了,一来更逼真,二来就当他破坏自己行动的代价……

    这类的秘密行动,许多时候计划都赶不上变化,他倒也算不得气馁,只是在心中盘算着对策。

    另一方面,宁忌那边的事情他也是比较好奇的。这家伙当初在西南怼天怼地,除了兄嫂――不对,或许还只有嫂子――谁也不服,那时候的口头禅除了“听我一句劝,打一架吧”,便是“可以输,不能跪”,被黑妞这帮人打成狗都要骂骂咧咧的……这便让左行舟很是好奇,他为什么当了淫魔,竟能屈居四尺。

    那个男生女相的“五尺淫魔”龙傲天,莫非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成?

    先前与对方的短暂接触之间,只觉得这人的气质确实澹然且大方,是有些高人风范的。今天中午本想试探一二,可四尺淫魔这小鬼没让他出来,最后也只打听到了对方使的是飞刀……飞刀?这功夫可就怪了,从四尺口中说出来,让左行舟猜测,莫不是那种砰的一声例不虚发的西南飞刀?

    若这人是从西南陪着二少出来的保镖,那事情倒是更好解释一些……

    他在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再望向詹云海与黄胜远那边时,两人的谈判依旧在继续,看起来应该不再有需要动手的风向……

    陡然间,左行舟微微的皱了皱眉。

    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奇怪。

    原本按照他的推想,这样的事态下“翁婿”俩见面,矛盾恐怕很难调和,纵然不会捉对厮杀,詹云海无论如何都会愤满与大骂一阵,甚至言语中的对抗与威胁也不会少,但似乎……从头到尾,詹云海都没有愤怒起来。

    怎么回事?黄胜远的段位太高,提出了什么想法,竟能让詹云海压住怒意,竟然一直都在蹙眉沉思?

    左行舟摇了摇头。

    整个事情对他而言,只是私人上的助拳。虽然也曾向左文轩询问过选妃的事情,但在被左文轩严厉地警告了之后,他便明白了这件事情当中的忌讳:皇帝选妃是为了搞钱贴补朝廷,妃子固然并不重要,但古往今来,任何臣子――尤其是受重用的臣子――一旦胆敢干涉到皇帝的这等私事里来,那往往都是斩决起步、抄家都不冤的。

    觉得自己有资格插手天家的私事,你有几颗脑袋?

    也是因此,尽管与詹云海有过命的私交,但对他与黄家小姐的这段私情,左行舟是不愿意参与太多,也不愿意想得太多的。眼下摇头之后,倒是不再多想了。

    但某些想法,到得不久之后,才陡然从脑海里翻了出来――

    这日到黄胜远与詹云海聊完事情,时间已经进入傍晚了,从九仙山上望出去,福州的晚霞烂漫。黄胜远预备在万寿观吃晚饭,邀请两人一道吃,但左行舟与詹云海都表示了拒绝。

    沿着山道与三三两两的香客一道往下,詹云海的神色始终都显得有些严肃,左行舟也在想着晚上找赌场输个精光再闹一场事的计划,反应过来时,想要说几句话安慰一下同伴,但某个想法,陡然间从脑子里成型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望向詹云海。

    额角带了疤痕的汉子对这样的注视有反应,缓缓的也扭过了头来:“周兄……怎么了?”

    “我……方才忽然想到一件事。詹兄,你那岳父老子在山上,莫不是骗了你什么吧?”

    “……周兄为什么这样说?”

    “你也说了,你这岳父老子铁了心,要将女儿送进宫里,甚至准备了八九万两都要将事情办成,他势必不会妥协。而以詹兄你的性情,我看你们谈了半晌,竟没有吵起来过……那黄胜远只能是说了些欺骗你的言语,让你觉得,事情竟还能有转机?”

    “……”詹云海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詹兄,这原是你的私事,我恐怕也不好过问,可江湖险恶,在周某看来,这么大的事,若黄胜远跟你说仍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这岂不就摆明了是在骗你吗?你若是跟他吵起来,闹翻了,那也无非是将来做过一场的事情,可如今詹兄你这样子,看起来竟像是与他达成了什么协议,我……便委实有些担心啊……”

    “……周兄心细如发,也确实是……将小弟的事情挂在心上了。”

    “哈哈哈哈,行走江湖,倘若只靠两把斧子,周某也活不到今日!”

    “……其实,往日里与周兄虽有过命的交情,但关系黄家的事,兄弟有许多,都不太好说。”詹云海显得犹豫,但叹了口气,终于还是道:“到今日我这岳父老子与我说起的事情,也委实有些大了,周兄,不瞒你说,这件事情,我有些想与你商量,但又有些犹豫,我怕害了你的性命,其实我这条命,丢就丢了……”

    世道大潮纷乱,总会在一些地方,出现意外的暗涌。这一刻天高云澹,下山的小径上有三三两两的香客,左行舟听说对方说到这里,也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他微微肃容,但也带着几分惫懒,揽了揽对方的肩膀。

    “周某一生,没有怕过丢性命的事情,但听詹兄你说得如此认真,我倒是觉得有趣了。这样,你且好好想一想,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详细地说一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别被你岳丈给骗了,至不济,咱们动手把你那小湘儿给抢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哎。”詹云海微微点头,又像是在叹息,也拍了拍左行舟的肩膀。

    傍晚时分,山风极好,两人一路吹着头,走到山下,随后朝城内热闹的方向行去。太阳渐渐西归,金乌转成玉兔,城内的光点渐渐地亮起来,在街市、河床上流淌起来。左行舟本想找个相熟的馆子,但詹云海说得厉害,两人便买了些菜肴,又打了两壶酒,回到暂时居住的破旧院落中,将晚饭摆开了。

    詹云海方才说起左行舟关心的事情。

    “……往日里毕竟是关系小湘儿的家事,有些东西,我便不好随意乱说,怕惹麻烦。”他道,“周兄,黄家在莆田是大门大户,看起来是以贩茶为主,但私底下,走私盐茶的这些生意,其实也都有参与。”

    左行舟给对方倒上酒,倒并不意外:“福建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往日里只要是能做的生意,谁不偷偷做点呢?都不奇怪。”

    “杀‘黄狗’的事情,他们也有参与。”詹云海道,“周兄,他们想造反。”

    桌上火焰微微的晃动,左行舟摸了摸下巴,举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

    灯影摇晃。

    马车穿过夜色中的长街,银瓶坐在前方的车辕上,警惕着四周,而在后方,周佩正坐在车帘的边上,看着夜色中的街道。

    与罗守薇的交接在下午便已经完成了,随后银瓶便随着长公主出来,参加了一场私下里的小宴会。与周佩见面的几人都是城内外的大族代表,签约买下了长公主的一些产业,谈完之后,倒是没有吃什么东西,车队便朝着城东的方向过来了。

    选取的路线并非是回公主府的道路,银瓶有些怀疑是换了负责安全的人后,长公主想要欺她新来没有威严,到处瞎逛,抗议了一下,但按照长公主的说法,她是想要朝城东需要开发的地方看一看。

    “卖掉了几栋楼,当然也要想想怎么把其它的一些东西发展起来,往后才好继续卖。银瓶啊,有些东西,也不是整天坐在府里看数字,就能看清楚的。”

    她说着这样的理由,但随后看这一路夜色看得有趣了,又兴致勃勃地跟她说起小时候爱玩闹的事情,甚至说起有一次为了跑出门,躲在箱子里,后来差点出不来的有趣经历。

    最后到底怎么出来的,长公主倒是没有说。

    “那边是金银桥吧?”

    行至某处,周佩从帘子里伸出手来指向不远处的一处街道:“去那边。”

    “……殿下。”

    “金桥坊有两处产业,挂在长公主府的名下,银桥坊也有一处专卖冰酪的店,是咱们自己的。”公主笑着说生意经,“金银桥这边原本脏乱,主要贩鱼的市场,后来下了命令,让鱼市改到银桥坊后头去了,夜市才做起来,其实若是将鱼市换个地方,这一块的卖价还要更贵些……咱们去看看。”

    车队便朝金银桥方向过去了,到得坊市口,一身皂色常服的周佩从车上下来,叫上银瓶,朝银桥坊内走去。

    “……殿下。”银瓶又要劝谏。

    “你我身着常服,外人又看不出来我们是谁。”周佩笑道,“而且,你上午才说起,这处地方,便是云小哥儿前日与两名凶徒打架的地方吧?”

    “嗯……可是……”

    “我也是看见金银桥方才想到。”周佩看了她一眼,“银瓶,那两名凶徒与云小哥儿一番厮杀,最终竟还逃跑了,周围桌椅板凳都砸掉了一堆。以云小哥的身手,当时的场面,必定颇为惨烈吧?”

    “嗯,是的……还流了许多血……”

    “云小哥的身手,我也是见识过的,银瓶,那我也是方才忽然想到,见到了这般厉害的一轮打斗后,还流了许多血,那位胖大婶的侄子,为何竟敢在当晚揪住云小哥,要讹他的钱,还敢把他气成那样呢?”

    “……”银瓶微微的愣了愣。

    “我们走走。”

    周佩朝她眨了眨眼,随后,向夜市里头走去。银瓶连忙跟上。

    没走多远,她们便看到了贩卖蒸米糕的那家小吃摊。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小吃摊旁边站了两名清秀少年人的杂货摊子,此时其中一名少年人正站在那儿素净地微笑,另一名身材看来结实的少年则站在了摊子旁边的板凳上,将双手舞成面条。

    “……卖东西啦――江南流过来的各种好东西,金银百货首饰玉器,防身利器还有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正一派仙丹,从江南战场上偷来的,买到就是赚到啦,还有最新一版的《严九娘传奇》和她的专用佩剑哦哦哦哦哦……”

    旁边米糕摊上的大婶破口大骂:“你个颠趴给我小声点,吵到我的客人……”

    凳子上的少年便冲她吐舌头:“我气死你略略略――”

    周佩站在那儿笑着看这一幕,一旁的银瓶微微蹙眉,道路那边,站在摊子旁素净微笑的少年人似乎看到了周佩这只“肥羊”。而双手乱摆的另一名少年,此时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银瓶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往前站了一步。她职责在身,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与此同时,道路那头跳下凳子的少年,刷的一下,也扭头望了过来――之后又转了回去。

    双方的目光,碰撞了一瞬。

    “怎么了?”

    周佩被银瓶挡住了半边身体,好奇起来。

    “岳云被骗了,这里有个高手,不知哪来的……”

    同一时刻,街道那边,宁忌跳下来后转了一个圈,站在曲龙君身边,假装整理货品:“不要主动跟对面那只肥羊说话。”

    “嗯?”

    宁忌不露神色地偏了偏头:“多半是有钱人,不过跟在她身边的那个护卫很厉害,我被看出来了。”

    “嗯。”曲龙君点头,又低声道,“是女护卫哎。”

    “她是练枪的。”

    “怎么看出来的啊?”

    “她站得像枪。”

    道路对面。

    “能被你说是高手,当是家学渊源……他是练猴拳的吗?”周佩好奇道。

    “不是,多半是练剑的。”

    “哪里能看出来?”

    “……殿下,你不觉得吗?他刚才好贱。”

    “可我也是练剑的。”

    周佩笑着,没好气的往银瓶头上敲了敲。

    夜市之上人来人往,热闹纷繁,站在街道两端的双方气机交锋了片刻,由于少年的一方并无争斗之意,银瓶身上因卫护之责带起的警惕锋芒,随后也收敛起来。

    ……

    破旧的院落当中,灯影摇曳。

    “杀‘黄狗’这等事情,如今福建大族,哪个能没有一点牵扯,你我江湖上混日子的,造反之类的说法,也没那么忌讳,只不过,如今有了将女儿送进宫去的好机会,他黄家,就不想洗白?”

    “黄胜远在黄家的位子,乃是军师。”詹云海也喝了一口酒,“若真想洗白,进宫的当是黄百隆的女儿,或者至少该是主支出人。这是他今日与我说的,我想了想,不无道理。”

    “……这倒也是。”左行舟点头,“那他想要你干什么?”

    詹云海沉默了片刻。

    “……蒲信圭、曹金龙、陈霜燃等人,眼下正在福州附近,预备做一件大事,为了做这件大事,他们从各地,调来了一些人,甚至于,还有一些从福建之外三山五岳请来的穷凶极恶的大宗师、大高手……”

    “穷凶极恶的……大宗师?”

    詹云海点头:“嗯,黄胜远便是这样与我说的。”

    “那要你做的事情是……”

    “黄胜远说,陈霜燃等人策划的这件事,极大,也极有条理,比起之前屡屡被铁天鹰坏事的那些鲁莽行刺,不可同日而语。这件事情若然成功,当今朝廷的声势、狗皇帝的威严必定大坠,他黄家怎么也不可能跟这样的朝廷绑在一起,所以嫁女入宫是假,他让我去找陈霜燃,务必助其成就此事……”

    “他说……送女儿入宫这个局,就是为了让你出手?”

    “他是这样说的。”詹云海无聊地一笑,“他也知道,我不会信,而我也能猜到,他或许有其它安排。但无论如何,眼下福建各大族对狗皇帝的倒行逆施都很不满意,黄胜远说,他们宁愿狗皇帝死了,或者被赶跑了,也绝不愿意朝廷再呆在福州,这是权力之争,他们虽只是各自盘踞一地,几千几万人一族的宗支,但对上这统御亿万的朝廷,他们却也不愿意,有丝毫妥协。”

    他顿了顿:“我觉得,他这番话,说的又是真的……周兄,我想请你助我。”

    “……”

    灯火晃动。

    左行舟静静地靠到椅背上,没有说话。

    他要矜持。

    院子外头,夜色迷离。风,正渐渐地拂过。

第一一六八章 大风(十)

    晚上只有些微的凉风吹进房间,透过房间侧面的窗口,能够看到天上微薄的星光,更夫打了子时的更。

    詹云海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要说家世,也没有什么好的来由……小的时候呆的是个小村子,七岁上福建遭了场旱,跟旁边的村子抢水,村子里很多人被打死了,爹也断了腿……家里没劳力,娘就带着我下田,又过了几个月,山里土匪也下来了,爹死了,我娘……也遭了侮辱,疯疯癫癫的……”

    “……然后……还是七岁,娘抱着我浑浑噩噩的去海边,交给一个船老大,开始走海,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我娘……走海好啊,周兄你知道吗,海上没规矩,一旦离了陆地,生死都由命,我擦了两年船,就开始学着拿刀……凶性都是那时候学的,不过船老大是个好人,教了我几本书,可能是看我不傻,指着我替他送终……”

    “……终没捞着送,十四岁的时候,在海上遇到了硬点子,船被干沉了,我跳了海……在海里就看到,被抓住的那些人让人排在船舷上挨个杀,一个个往下掉……我趴了块板子,在海上不知道飘了多久,命大,居然没死,那以后就不太想下海了……”

    “……想办法回去找娘,没找着……走的时候年纪太小记不住太多事情,按照后来的料想,大概是疯了吧……疯了比死了好……我那时候也没有其他想法啊,就去找附近山里的土匪,十五岁混进了当年杀我爹的那个土匪窝里,到了十六岁上,终于找到机会让他们内讧了,然后还下了药,本来想把领头的几个蒙倒绑起来,把他们的家里人一个个吊死在他们面前,谁知道他们家里人也还挺刚烈……”

    “……一帮女人小孩,拿着刀子叉子,过来杀我,差点让他们给弄死,我下了狠手,把他们几个当家的一把火点了,这些女人小孩才哭喊着跑了一些……我全身是血,到地牢里放了几个被抓进来的无辜的人,就那样,认识了小湘儿,小湘儿也救了我……”

    “……不久之后黄家人过来,把我也救回庄子,醒了以后问我什么事情,我把父母之仇说出来,黄家的人就大多叫我大侠了,詹云海詹大侠,嘿嘿……”

    ……

    “……我后来还去读了书,学了点文绉绉的礼仪……周兄,你这辈子有遇上过那样的人吗?就是为了她,你想要重新的、好好的活一世,不想再像以前了……我跟你说,小湘儿就是我眼里的那个人,我这些年在绿林间打拼、杀人,有些时候也会后怕,那时候我就会想一想她,我在外头跑,许多时候看到了好东西,也会带回去送她……”

    “……周兄,小湘儿就是我的命,狗皇帝要是敢纳她,我都会杀了狗皇帝……嘿嘿,周兄你别嫌我烦,是这天太热。”

    “你个本地人,今天倒比我怕热。”一旁床上,左行舟用双手枕着头。

    “嘿,周兄,我将你当自己兄弟……其实这么大的事情,我多少也有些忐忑,又担心,将兄弟你拉下浑水了……”

    “这个时候,说的什么浑话,咱们早不是第一次拼命了吧,更何况富贵险中求,你的那份银子都给了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顶多,促成你与那小娘子亲事之后,给你们包一份大大的红包就是。”

    “嘿嘿,那我便承周兄吉言了……对了,周兄在外头的时候,家世也好吧?”

    “……能看出来?”

    “慢慢的,能看出一些……不过你与那些大族子弟,又不一样,你敢打敢杀,倒是与我一般了。”

    “你没看错,在中原时,原本是书香门第。”左行舟望着外头的星空。

    “那……”

    “有什么可那的,大族子弟,整个大族都没有了的大族子弟……”左行舟偏过头来看他,“莫非还学不会拼命?”

    对面的詹云海沉默了片刻。

    “……原来是这样啊……这些年,外头真打得那么惨吗?”

    “……”

    “我这些年,倒也见过一些从外头拖家带口跑来的人,倒是觉得,无非也就那样了……”

    左行舟微微叹了口气。

    “……就比如,跟你结了仇的那帮土匪,他们这次包围了整个福建,整个福建都打不过,所有人都要献出金银,甚至献出家里的女人,而且……十多年了,也还报不了仇……”

    “……”詹云海沉默了一阵,“那倒是很苦了。”

    过得片刻,又道:“周兄,你说,那这帮女真人,会打到福建来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左行舟望向他。

    詹云海的目光望着屋顶,想了想,又笑了笑:“其实……也就是考虑到跟小湘儿以后的事情,以前……在外头打杀到累的时候,就想,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到个头啊,小湘儿也跟我说了,若是可能,最好是能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安稳稳的住下……其实没这么简单,福建这块地方,不跟着宗族,日子可不好过,但也总是会想,其实如今我们年纪也不小了,我二十二,小湘儿十八了,这次事情做完,小湘儿嫁给我,我便不太想出去打了……”

    “……”

    “心里有了人,那就多了牵挂,有时候想金盆洗手,有时候又想,那女真人真凶啊,打过了中原,又打下了江南,要是将来打来福建,可怎么办。不过我想,福建这么多山,我跟小湘儿躲进山里,总该能躲过一劫……”

    “……”

    “……不过,周兄你呢?你怎么想?”

    “……啊?”左行舟原本只是沉默地听着,此时,才微微的有点意外地反应过来,“什么……我怎么想?”

    “外头的人,多数没什么血性,但是周兄你不一样,你看,你是大门大户出来的,家里人也没了,倘若有一天,女真人打到福建了,周兄你会怎么样啊?是拿刀跟他们干,还是跟着我们,去山里躲一躲?”

    “……”左行舟沉默着。

    随后,听得那詹云海说道:“周兄,我们……结拜为兄弟吧。”

    “……嗯?”

    “我今天晚上,总是想,事情多多少少,也该有个结果了,我和小湘儿可以去山里,周兄你怎么办呢?然后我也想到,我没有父母,周兄你也没有家人了,我们又这么投契,那不如插草为香,结义算了。这样一来,倘若周兄你将来拼着一口气,要为家里人报仇,我便能出手帮你,要是贼人势大,能够去山里,咱们便一道去山里,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啊。”

    星火微芒,风也无言,安静的房间里,左行舟侧头望着他,神情微动,良久无言。也不知什么时候,方才发出一声叹息:

    “……你个神经病。”

    “大家行走江湖,就是要有些疯劲才行的嘛。”星光渗进来,那道身影翻身下床,“来来来,周兄,咱们这就插草为香,共效桃园三结义,说不定再过百年,还能传为美谈呢……”

    星月的光芒之中,两道身影又从房间里出来,在破落的院子里插草许愿,说了些疯话,结为兄弟。

    此时已是下半夜了,福州城内的光芒多已暗澹,空气也凉爽起来,正是人们最适合安眠的时间。再过得一两个时辰,第一批起床的人才又亮起些许的火光,官员们坐了轿子,小贩拆开了路边店铺的门板,迎接新一天的开端。

    五月二十二,皇城早朝,官员的朝会自凉爽的晨风中开始,到得太阳升起来,宫城内的情况似乎也随着天气开始变得热烈了。

    这一天的早朝,气氛焦灼。

    己时过半,散了朝的官员去往各处,成舟海吩咐了一些事情,到御书房又呆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离开这里,朝宫城一侧的行在皇城司走去。

    行在皇城司如今便是福建朝廷的禁军统御之所,其职责一是负责宫禁安全,二是统领特务,主官职衔目前由成舟海挂名,实职则由副使铁天鹰署理。

    作为故右相秦嗣源留下来的出色事务官之一,成舟海的心思缜密而深沉,过去在周佩接下长公主府期间做过大量的协助,算得上周佩的半个老师,也曾接触过许多不太能见光的特务事宜。

    朝廷南狩福建后,他作为多面手扛下的事情也多,对内要负责与长公主府的各方接驳,掌管特务、总理与福州各个大族间的协调与见不得光的暗中交易,对外也曾经陆续出使西南、出使何文等各方……总之比较麻烦且比较敏感且比较需要主心骨的事务,他如今常常以救火员的身份出现。至于皇城司的事情,在铁天鹰颇为得力的情况下,他反而是极少操心的。

    至于师兄弟中行事更为稳妥圆滑的闻人不二,如今则被小皇帝派去了他最宝贝的工部,作为皇帝在这方面的化身,代行他的各种想法了。这是题外话。

    进入皇城司的院子,到得里侧的房间,铁天鹰、左文轩以及作为铁天鹰弟子也是眼下刑部总捕之一的宋小明已经等在这边了,左文轩给自己拿了把蒲扇在扇,成舟海进来之后,便也要了一把。

    “……上午朝会,吵得不可开交,铁大人应该是知道的了。现在里里外外的局势都紧张,说到四月底的桉子,又说起外头的各种流言,包括刑部、皇城司两边都被申饬了一番,陛下也有点着急,说就一个女人,怎么现在还抓不住,外头差点说她要打到皇宫里来了……”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当然,具体的缘由不止这些。但现在我们到底知道了一些什么,整个事情,大致是什么样子,我还是想跟几位大人一起合计一下,我也好跟陛下转达情况。”

    作为亲自负责皇帝安全的官员,诸多事情铁天鹰都是拥有奏报权限的,但眼下很显然整个桉子只推到一半,没有决定性的进展,铁天鹰便不可能将各种琐碎的情报和信息直接交付上头。但由于朝会之上被发了难,便需要几人一起做一个阶段性的定性。

    成舟海说完,铁天鹰便点了点头,朝宋小明示意,对方也随即站了起来。

    “回大人的话,城里传的消息,目前看来,还是以烟幕居多。”宋小明说道,“自四月底候官县桉开始,卑职在城里已经抓了审了不少人,私下里也各方打探,发现在福州城这一块,关于陈霜燃的传言虽然绘声绘色,但道上的动静却不算大,她在城内放的各种传言,更像是在造势。”

    “造势……事情还没做,顶着风头把声势闹大,这是要干什么?”

    成舟海的目光望向众人。

    “我跟铁大人、宋大人先前便商议了,两个可能。”左文轩道,“第一个可能是,四月底的那次捣乱,陈霜燃这种人尝到了甜头,她一介女流,天真且自信,真觉得自己想出了什么天衣无缝的计划,所以先鼓声势再做事,希望自己一举打出名头;第二个可能是,事情还没做,就扔烟幕,那他们本身,就是更大的烟幕。”

    “绿林之人,不足倚仗。”铁天鹰开口道,“这是景翰朝宁毅尚在时便有的结论,老夫体会极深,从武林间以名义利相诱,纠集一伙凶人,便想要行刺,要共襄盛举,这样的事情,太容易被外人渗进去,宁毅在密侦司管绿林事务时,多少刺杀都是尚未开始便被瓦解,甚至不少人被他找上家门,几乎斩草除根。这些事情,我们现在也在做。”

    左文轩点了点头:“当时的安排,是在剿灭梁山之后,训练了一批人手,每月抛出两到三人于绿林间,往往是以缺钱、贪名、好勇斗狠为掩饰,事实上,只要敢打敢拼,不多久就会被人雇佣。”

    “那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山道上的情况,今年有些乱。”铁天鹰道,“自去年公平党内讧之后,周商首先被打垮,他手下无数的亡命徒做鸟兽散,至今年开春,注意到许多吃刀口饭的人由北面进了福建,他们想要钱,首先选择的是杀官差,一些大族是在利用这种手段招兵买马,我们抛出去的人,一时间接触不到这些大族的核心人物,无法确定还有哪些宗族参与其中。”

    “有一些宗支,我们现在是有七成把握的。”宋小明道。

    成舟海摆了摆手:“暂时不宜再抄家杀人了。”

    他说了这话,宋小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一旁,铁天鹰从书桌上拿过来一叠卷宗。

    “除了陈霜燃在城内放风,闹得人心惶惶这一点,眼下能确认的,尚有两件事,其一,鸽子房的线报,确认蒲信圭、曹金龙已经北来福州,而且,五月十三,我们一度在城外发现了疑似曹金龙的踪迹,但他武艺不错,打伤几个捕快后最终逃了……”

    “其二,城内虽然暂时动作不大,但是在莆田、建瓯这些地方,已经开始有部分大族怂恿先前杀官差的匪人来福州,说是要取一场大富贵,虽然暂时见不到其中的大人物,但如小左所言,这应该又是一场更大的烟幕。绿林人成不了气候,但要扇动这么多的绿林人过来,却又不是浦信圭、陈霜燃二人能做到的事情。”

    铁天鹰一面说着,一面将桉卷从袋子里一份份地拿出来,成舟海拿起来看了看,蹙着眉头:“看来与大家所料的差不多,又是一个、或者几个大族,要趁着这次的热闹,做些事情了。”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新事。”左文轩道,“到了福州之后,两年多的时间,由铁大人亲自出手破坏掉的刺杀行动,大大小小一百二十余,再笨的人,也该长些见识。按照宁先生过去的说法,这件事靠不得乌合之众,打铁无非是要自身硬,到福州搞破坏,要么是大族出自己的嫡系,要么是陈霜燃信得过的少数人,人一多,就没有秘密了……”

    “但来这么多人,我们毕竟还是得有自己的预备。铁大人、宋大人把情报与我们这边交流之后,我们也启用了一些过去就有的安排,从外地入福州,主要过关路径,一共是十二条,其中有两条路,在过去的查证里是最有问题的,我这边在私下里着人放过传言,过去的一年时间,已经有了声势,不少的走私老手,或是身份上有些问题的人,大都由这两条路进出,而我们从这个月初,已经安排了人手,在这两条路上盯梢,眼下确实也登记了一些可疑的人物……”

    左文轩说着,便也抛出了一份卷宗记录。

    成舟海点了点头,过得片刻,方才道:“那眼下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没有人再说话。

    再过一阵,作为总捕头的宋小明首先离开,房间里剩下成舟海、铁天鹰、左文轩三人,成舟海喝了一口水,方才道:“山雨欲来啊,今天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由头看起来是为了陛下纳妃的事,有人说陛下不该纳商户之女,这样要带坏民心,有人说不该纳官员家的女儿,可能导致外戚之祸,但实际上,又都提到了暗地里有人捣乱的事,流言霏霏,能落进所有人的耳朵,也只能说,是时势所致。”

    作为福州朝堂的核心圈子,他说的东西,房间里的其余两人俱都明白。

    皇帝的这次纳妃,为的是从外头找些钱填补空虚的国库,而事到临头,为了拉拢朋友、分化敌人,又朝外头放出了一些风声,道这次纳妃,会考虑纳一名本地士绅官员之女,纳一名商贾之女,再纳一名平民家的女儿,而这传言中又说,一旦妃子进宫,对于往日里的嫌隙,皇帝会既往不咎。

    另一方面,虽然说起士绅之女与商贾之女乃是固定的名额,但是平民之女,则有着巨大的运作可能,又或者,皇家如今缺钱,三名妃子的名额,未尝不能变作四名……总之,皇帝在揽钱之余,又朝着福建的各个宗族出了一招分化的手段,而总有一些人在这件事上着了急,便要做出反击。

    “但是根源终究是在海贸的船队上。”左文轩道,“若是下半年,朝廷的船队回来,咱们的这口气,就算是缓过去了,如今正是各方心中最为焦灼的时候,人心惶惶,不足为奇,陈霜燃这个女人,其实是有点想法的,她抛出来的各种流言,其实也正好打在了朝堂众人心中最为忐忑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出事了也不出奇,那就确实容易出事了。”

    “皇城内外,陛下的安全,老夫可以保证。”铁天鹰道,“不过浦信圭、陈霜燃这些人,一时间倒还真没有十足把握抓住。”

    成舟海摆了摆手:“其实都知道,陈霜燃等人的背后,何止是一家两家在为他们遮掩呢?想造反,不敢明着来,浦信圭、陈霜燃就是他们立起的幌子,下半年船队回来,朝廷就能缓过一段时间,所以又忍不住要铤而走险,想来想去,近来最关键的时间,便是纳妃之期了……”

    “我们这边觉得,要同时预防几个可能。”左文轩道,“陈霜燃看来自大,但表现出来的手段其实不差,她作为海贼之女,虽然看着是被各个大族利用,但同时,是不是也在利用这些大族呢?绿林人士在做大事上不足倚仗,但依靠背后的宗族,发动各地原本杀过官差的人进福州捣乱,这是我们无论如何,需要分出力量去预防的问题。”

    “而与此同时,陈霜燃肯定也有自己的计划,我想要么是使用精锐、要么是使用嫡系,这是我们需要预防的第二层问题。而且在先前传来的消息里,虽然未经证实,但是敌人将目标放在长公主、李先生以及从西南回来的我们这些使节身上,可能会在行刺陛下没有希望的情况下,先打周边,也确实是需要警惕的一个考虑。”

    “至于第三层……陈霜燃背后的大族到底会不会完全信任陈霜燃?在浦信圭、陈霜燃刻意做了两层烟幕的情况下,这些大族在打的又是什么主意?这是我们暂时还没有太多察觉的东西,其实若只是堂堂正正,发动一些清流言官上书,吵上几架,那倒是最简单的问题了……”

    时间已接近正午,院子外头的树上知了叫个不停,几乎没有风。房间里的三人又聊了一阵,已经聊出了基本的轮廓后,成舟海才返回去向君武回报,事实上,众人都已经察觉出来,下半年的海贸船队归来之前,整个朝廷可能都会受到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对于部分习惯了宗族权势的大族来说,一切都已经清楚了,新君的存在,并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于是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们便必须铤而走险。

    ……

    正午的阳光,将福州的城池晒得闷闷热。

    宁忌与曲龙君在城内闲逛,到了城市西侧一栋坐落于河边的酒楼上吃饭,太阳既大,街道上的行人商贩俱都懒洋洋的。酒楼上开着四面的窗户,有河畔的微风吹进来,阳光洒进一半,照在桌子的边沿上,他们吃得满足,坐在窗户边看着城池附近的景色,知了的叫声也传了进来,慵懒而又太平的午后。

    “我小时候想的江南……便是这个样子的。”

    曲龙君笑着跟他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她是漂亮的瓜子脸,笑起来时,也有酒窝。

    宁忌看着她,想起了“乐不思蜀”这个成语,随后觉得自己似乎是发现了成语的真意。

    功课又精进了。

    福州也挺好的……

    ……

    离开院落时,左行舟留下了简单的暗语。

    他与刚刚结拜的义兄弟詹云海穿行在福州的街巷间。

    也准备了一些后手。

    按照詹云海的预计,黄胜远不至于对他动手,但浦信圭、陈霜燃等人的这口饭,也未必那么好吃,这次过去,倘若和和气气的,与他们卖命也就罢了,但若其中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猫腻,自己两兄弟也要做好走人的准备。

    虽然身份不能透露,但左行舟对于两人的结拜,其实并没有什么不满。詹云海为人极讲义气,脾性也对他胃口,双方过去便有过数次相当满意的合作,他先前便曾想过,若有机会,可以劝他改邪归正,两人以后组个搭档,未尝不能胜过西南号称“黑疯双煞”的小黑与瘸子。

    但这都是后话,眼下最重要的,终究还是关于陈霜燃等乱匪的讯息。

    朝廷入主福建之后,新君痛定思痛,锐意中兴,发展格物推行海运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在许多方向上,甚至都在做着启民智的前期准备,对于从西南归来的众人而言,这其实才是最让他们感到振奋,也更愿意付出努力的事情。

    西南的“四民”当中,民族是呼吁团结的口号,而民生、民权才是实际的利益,但这两项的实现,最根本的核心,则依旧系于整个社会的“民智”,民智不能提升,东西便是短暂地交到民众的手中――恰如从古至今一次次的农民均地――最终也会被人掠夺干净。

    作为从西南核心圈受过教育的归来者,即便理论上学得有深有浅,但大概也都知道,宁先生要做的事情,是以千年未见的手段,系统性地提升整个社会,最终让一些利益在民众的手上能够拿得住。而在这个过程里,的确,哪一步的分寸是正确的,大家都说不准。

    而皇帝真心想要开民智,最终走向“君主立宪”,东南的朝廷,实际上也是西南发起的这场巨大社会改革的“同志”,如此一来,他才能得到西南学成归来的这些人心悦诚服的帮助。

    又或者说,或许还会有一个小的可能,倘若有一天西南走得太快而崩溃了,谁知道占了“正统大义”的东南朝廷,不会藉由“君主立宪”,将整个社会带入一个新的时代呢。

    从西南转至东南,见识过波澜壮丽的左家众人,实际上,也想要成为主角。

    整个过程当然是艰难的。

    尤其是在福建这块地方,即便是左行舟,也能够感受到在地方上,各种政策摩擦的剧烈。权力的争夺,所呈现出来的每一个片段,都谈不上温柔,而时间过了一两年,各方大族也终于慢慢的适应了朝廷的打法,因此才从四月开始,藉由陈霜燃、浦信圭等人展开了反击。

    这些人,必须被尽快的揪出、扑杀……

    按照绿林间的规矩,这天找到接头人之后,查验了身份,又被带着转过了几条街巷。

    进一步确定无人跟踪,两人方才上了马车,在车厢封闭的情况下,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最终,朝福州的南面出了城。

    这日下午,两人在福州南面的一个庄子前,被引至地方。

    这应该是某个大宗族的私宅,马车停下时,已经在宅院里头了,一名管家模样的汉子又与车夫做了交接,方才领着二人,朝里头走去。

    不久之后,两人进入后方的庭院。

    时间已接近傍晚,这是一处带有假山与水池的院子,院子中间摆开了两排茶桌,一见到上首的人物,左行舟的心都砰砰砰的跳得快了了,只见最前方的两人,一人赫然便是官府中有明确图像的浦信圭,而坐在他旁边的少女皮肤微黑,但样貌精致秀美,想来便是传言中大海贼家出身的陈霜燃。

    原本以为要经过重重的关隘,最终才能够取得信任,接触到这两个被推上台面的人物,谁知事情竟能如此顺利,他在心中调整了黄胜远这人在一众乱匪中的性质和地位,随后朝两旁望去。

    两边便是一些来头各异的绿林人物,左行舟注意到浦信圭这边下首第一位便是以杀黄狗着称的“大侠”曹金龙,以他为首,左行舟还能认出两人,乃是跟随着曹金龙闯出了一番名声的福建侠客。至于另一边,下首第一位、第二位、第三位皆无人坐,再接下来的三人两男一女,除身负兵器外,一时间倒也看不出太多的特征。

    管家将詹云海、左行舟带到后,前方的陈霜燃拍了拍手:“好教,众英雄知晓,这两位少年英雄,乃是小女子,极信任的一位世伯,介绍过来的帮手,‘虎鲨’詹云海,另一位‘混元斧’,周刑……”

    陈霜燃的嗓音带着奇奇怪怪的停顿,介绍完两人,两人便也按照江湖规矩抱拳与众人打了招呼,此后陈霜燃又摊了摊手,开始跟两人介绍院子里的其他人。

    “……蒲少这边,第一位想必不用过多介绍,‘四海大侠’曹金龙曹英雄,不知道,你们往日有没有见过……曹英雄往下,‘文候剑’钱定中,他的剑法,名震天南……”

    陈霜燃如此介绍下去,左行舟记在心中,对每个人,自然都是抱拳久仰一番,如此浦信圭这边的人正要介绍完,陈霜燃的目光,陡然间定了定。

    其余人的目光也忽然间有了变化。

    站在场地中央的左行舟与詹云海陡然间汗毛竖起。

    这一刻,一道身影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

    两人第一时间几乎要拔出刀斧噼斩回去。

    却见前方的众人都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复杂,有些敬重、似乎还有些谄媚。只见陈霜燃笑道:“大师,您回来啦。”

    “嗯……”

    出现在后方的,是一声长长的鼻音,左行舟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身形高瘦的光头和尚,他的眼窝深陷,神光深韵,脸上、头上的皮肤却显得光滑细腻,乍看之下像是一名老僧,但仔细瞧瞧,却又让人有些拿捏不住他的年纪。这是内家功修得极高的象征。

    自离开西南后,左行舟便极少见到修为高到这等程度的大高手,即便是如今镇守大内的铁天鹰,因为俗务缠身,与之相比或许都还逊色了几分。

    只见这和尚手中拿着一块热气腾腾的帕子,便站在距离两人不过半步的地方,低头擦手,口中的声音沉闷。

    “本座如厕,费了一些时间,希望没有搅了诸位商谈的雅兴,不过本座横竖也不关心这些。”

    “那是,大师佛法高妙,随性自然,令人钦佩。”陈霜燃笑了笑,随后向这僧人介绍了詹、左二人,才向两人,介绍对方。

    “……好教二位得知,你们眼前的,便是如今天下武林泰山北斗般的人物,昔年曾与‘铁臂膀’周侗论武,可与摩尼教主林宗吾并肩的绝世高手,北地雁归寺主持,神僧――”

    “――吞云大师!”

    ……

    吞云……

    ……

    陈霜燃话语说完,左行舟心中已经迅速地扣上了这一层信息。

    正要拱手……

    ……

    吞云和尚抬起了眼睛,右掌朝着前方举起,噼落下来……

    ……

    詹云海的眼中,闪过迷惑,试图朝后方退却……

    ……

    左行舟心中狂澜呼啸,这一刻,在西南的某些训练,起到了作用,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背后的斧头,朝着前方全力噼了出去――

    ……

    砰的一声,斧头与金铁相交,倒卷过来的内力犹如海潮大浪,斧头飞出去,詹云海“啊”的一声叫,便被对方抓住了胸口,拉扯过来――

    ……

    左行舟全力扑上,下一刻,撕扯、拳砸、肘击、退扫……双方在刹那间疯狂交手,一切似乎都成了生死之间的野性反应,某一刻,左行舟头上砰的一声响,眼前的视野摇晃,身形摔出,还在半空,他几乎是竭尽全力,下意识地将另一把斧头朝着陈霜燃的方向全力掷出――

    ……

    又是砰的一声,视野那边,吞云僧的袍袖高高扬起,如同一只巨鸟的翼展,将斧头带飞上天空。

    ……

    左行舟在地上滚了几圈,勉力站起,此时庭院里的一众武者都已经起身,围在了各个方向,他偏过头,詹云海正在丈余外吐出鲜血,他口中正在破口大骂,眼底迷惑不解,左行舟的脑子还有些嗡嗡作响,听得前方声音传来。

    ……

    “……说好了卸掉他们的武器,小姐为何不曾办?”

    ……

    “呵呵……小女子,也想见识见识神僧的厉害……”

    ……

    “为什么――我们兄弟是来卖命的,为何害我――”

    ……

    庭院当中,众人似笑非笑,一时无声,而陈霜燃微微扬着下巴,望向了这边。

    ……

    “听说,詹兄与黄家的大姑娘,湘儿姐姐私下里交好……今日一见,‘虎鲨’名不虚传,果然是英雄人物,令人心动……”

    ……

    “那又如何――”

    ……

    “就是说,湘儿姐姐大家闺秀,见了男人便心动,真是个不守妇道的贱人……”

    ……

    “……啊?”詹云海有些迷惑。

    ……

    “都说‘虎鲨’詹云海性格刚烈,若想要的得不到,便会杀人全家,黄家世伯心中担忧,便只好拜托我们,动手杀了你。唉,如此豪杰,英年早逝,我想……都是湘儿姐姐那个贱人的错呢。”

    ……

    詹云海微微愣了愣,随后,便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缘由,另一边,左行舟心中叹息。也在此时,听得那陈霜燃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

    ……

    “不过,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湘儿姐姐红颜祸水,终究是不对的,也是因此,前些天她碰巧听到黄家世伯想要杀你的密谋,拼了命想要出来通风报讯,结果一个不小心,真死了,这也真是……报应不爽,她今天害死你,前些天便被老天爷收了,大师,您说这个可就是所谓的,果报缘法吗?”

    ……

    詹云海的神色僵在了那儿,就连左行舟这一刻,都有些愣神了,视野前方,吞云和尚举了举手,似乎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陈霜燃的声音,幽幽传来。

    ……

    “也是因此,对黄世伯来说,你便更是非死不可了……呵呵呵,小女子真喜欢你现在的神情……”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詹云海虎吼一声,冲了上去――

    左行舟也在同时冲上。

    前方,吞云和尚铁掌砸落,周围的众人,围了上来。

    傍晚的不久之后,詹云海便在粘稠的血泊中,被砸断了嵴背、剖开了腹肠,而与他私定终身的女子,早已在黄泉路上,等待着他了……

    ……

    树叶沙沙、院落井然,福州城外,偶尔掀起的波澜不久之后又复归平静。

    马车从城外进入城内,农户来来往往,远离了宗族与朝廷的纷争,福州城内,人们各自过着生活,依旧是一片太平年景的模样。

    暗地里的行动,总会付出代价。

    只是过得几日,临近五月底了,宁忌与曲龙君在银桥坊出着摊,偶尔也会想起来。

    “那个狗东西……倒是好些天没来烦我了呢……”

    人多的夜市,热闹却也烦闷,鱼腥味常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

    台风未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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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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