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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九章 国家的未来之三

    莫白雀来见韩匡嗣,说的是绝密之事,陡然听见屏风后有咳嗽声,心中大惊,再怎么沉着的人,脸上也是微微变色。

    韩匡嗣道:“莫指挥使且坐,我权且更衣便出来。”目视管家要他将莫白雀留着,到了屏风内,里头坐着韩德枢。

    韩德枢那日见了韩匡嗣以后,便由他引去见萧辖里,韩德枢来萧辖里之前早将自己的脸色涂得蜡黄,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

    萧辖里对被俘后无端归来的韩德枢颇有存疑,不过韩德枢一口咬定自己是趁着战乱逃回,萧辖里念着韩延徽毕竟是契丹汉臣第一人,且韩延徽也有入汉地后逃回来的“前科”,耶律阿保机也未因此降罪,韩延徽逃回契丹之后也一直忠心于耶律氏,因此萧辖里便未作什么激烈的举措,要将韩德枢送往中枢,韩德枢自陈病躯难再折腾,萧辖里看韩德枢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就将他留在云州,派人前往耶律德光处汇报此事,且看皇帝如何处置。

    这段时间韩德枢一直住在韩匡嗣家,这时两人走入内室,韩匡嗣问道:“怎么?”

    韩德枢道:“我怕孝祖回绝他,所以出声提醒。”

    韩匡嗣道:“道柄要我答应他?”

    “为何不答应?”韩德枢道:“以你我二人才具,有这九千人听从调遣,云州城内就是萧辖里也制不得我们了。”

    韩匡嗣沉吟道:“话虽如此,但只恐将来主上得知,咱们无以自处。”

    他毕竟是家奴出身,平时智谋足多,遇到主子事事便怯。

    韩德枢却曾往天策那边走过一遭,又面见过张迈。有些心理障碍反而被打破了,哈哈笑道:“你当从今往后的契丹,还是以前的契丹么?就算主上挡得住张迈这一轮攻击,契丹也不复从前了。若是契丹危亡,主上便顾不得我们小小不顺,此其一;若是契丹守住眼前盘面。则燕云之地也需要重用汉臣以为胡、汉之缓冲,此其二;我等文臣,手无缚鸡之力,在这乱世飘摇中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只有文武结合,将来自成割据局面,若契丹守住国势,也需要笼络我们,若是契丹守不住国势。咱们投唐内附,也多了几分被重视的筹码,此其三。现在可不是讲究什么忠心的时候,实力才是第一要紧的。”

    韩匡嗣道:“有理,有理!”

    韩德枢道:“不过莫白雀处,也要敲打敲打,叫他小心伺候。你可安排人守在厅外,若他完全顺从。此人可用;若他有铤而走险之意,当场拿下送萧辖里处。”

    韩匡嗣笑道:“那是自然。”

    ——————

    他出来见了莫白雀。道:“这就跟我去见萧将军吧。”

    莫白雀在他入内之后就坐立不安,要想走却被管家笑脸留住,韩匡嗣出来后又未允自己所请,便要带自己去见萧辖里,实在不知韩匡嗣是什么意思,额头冷汗直流。忍不住跪下道:“司事!卑职非敢有异心,实在是事乱心混,胡说八道,还请司事看彼此都是汉家一脉份上,饶我一命!”

    他与韩匡嗣官位相距不远。契丹又是重武轻文,只不过韩匡嗣在后宫有人,是能在述律平跟前也说的话的人,不像莫白雀这样没有根基,可说韩匡嗣只是隐形地位高,明面的官位并不比莫白雀高多少,所以刚才说话还能抗礼,但这一跪下,两人主从高下已分。

    韩匡嗣笑道:“莫指挥使何必如此,我只是要带你去见萧将军而已,没说要对你如何,谈何饶命?”

    莫白雀见他不肯许诺,更是紧张,若换个刚烈点的人来,此时说不定就拔刀反了,莫白雀却只是磕头,道:“不是饶命,不是饶命,只是卑职做错了事情,还请司事救我!”

    韩匡嗣眼看他跪在地上涕泪失禁无比狼狈,心想也搓揉得他差不多了,这才将他扶起,道:“莫指挥使何必如此!我就是要救你一命,所以才要带你去见萧将军啊。如今正当乱世,你我都是汉人,在这契丹朝内,自该互相扶持的。”

    莫白雀听了这话,转惧为喜,道:“司事救卑职一命,就是卑职的再生父母,往后卑职愿意鞍前马后,但听司事驱遣。”

    韩匡嗣哈哈一笑,道:“好,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去见萧将军吧。”

    莫白雀道:“我自己去?”

    韩匡嗣道:“自然是你自己去。若是我带你去,萧辖里面前咱们分说不清,你且先去,我随后就来。记住,你并未见过我,是得了书信马上入内,明白么?”

    莫白雀喜道:“明白了,明白了!”

    ——————

    云州城留守府内,萧辖里尚在梦中,忽听莫白雀求见,心中奇怪,召他进来,莫白雀见面就道:“将军,不好了,白承福要反!”

    萧辖里一阵愕然,莫白雀已经呈上书信,萧辖里大怒:“吐谷浑这狗杂种,竟敢背叛!”随即看向莫白雀,道:“你和他交情倒是不错,他要造反,还不忘拉上你!哦,我记得了,在套南的时候,你们一起挨过军棍,按你们汉人的说法,可谓难兄难弟。”

    莫白雀一阵哆嗦,呼道:“将军明见,属下若有异心,早随白承福去了,怎么会连夜来见将军。”

    萧辖里冷笑道:“谁知道你们肚子里藏着什么心思!”

    莫白雀见他疑心这么重,心想看萧辖里的样子,事后必然去查,自己若无靠山,难保方才召见商议的“心腹”没一两个不会出卖自己,心中更是后怕。

    萧辖里才派人去看吐谷浑的情况,手下才出门不久,忽报韩学士、韩司事求见,萧辖里皱眉自语:“怎么他们来了。”吩咐:“有请。”

    二韩都是有根基的人,此时正当乱世,云州地方汉家势力很大。萧辖里还得依赖懂得治汉的韩匡嗣。

    韩德枢、韩匡嗣前后入内,还没坐下,韩匡嗣就道:“萧将军,我收到消息,听说吐谷浑不稳,请你赶紧派人查看。”

    萧辖里咦了一声。看看二韩,再看看莫白雀,道:“韩司事消息倒快。”

    韩德枢笑道:“看来萧将军已知道了。”

    韩匡嗣道:“萧将军若早有准备,那我们就放心了。”

    萧辖里听他二人的说法,不像从莫白雀处得知,便将莫白雀来告发的事情说了。

    韩德枢道:“莫指挥使收到策反书信,没有从贼而选择连夜来告,忠心可知,回头我必上书主上。厚加封赏。”

    韩匡嗣道:“确该封赏。”

    莫白雀认得韩德枢,知道他在云州城虽然没有实权官位,但也是通天的人物,自能直接向耶律德光上书,而且有韩延徽身在君侧,他的意见还必定会引起重视。莫白雀想起方才屏风后那声咳嗽,细辨声音,似乎就是韩德枢。他本来只想攀上韩匡嗣,没想到连韩德枢也攀上了。攀上了韩德枢,不就是攀上了韩延徽么?心中更喜更定了。

    萧辖里听韩德枢这么一说,对莫白雀的疑心便打消了,却马上道:“这是我治下之事,不劳二位费心!”

    韩德枢笑道:“按照文武分途,莫指挥使自是将军治下。但陛下命家父总领境内汉儿事务,我为家父辅佐,有监察全境汉儿事务之权,白承福谋叛,莫指挥使告发有功。我向陛下说明请功,也是应该。”

    韩匡嗣也笑道:“我奉命总领晋北汉儿事务,也有举荐弹劾之责,萧将军走军方事务途径禀萧将军的,我们走汉儿事务途径,两不冲突。”

    莫白雀大喜,对二韩施礼道:“小人多谢韩学士、韩司事抬举。”

    萧辖里看看二韩,眼神中露出警惕来,但二人在他逼视之下却是神色自若,萧辖里更是若有所悟,冷笑道:“我可不知道这莫白雀还有这好门路,什么时候攀上你二位了?”

    韩德枢道:“萧将军这是什么话!我们都是一心为公,,哪有什么攀不攀的?如今局势混乱,危机四伏,萧将军还是专心对付薛复、镇压叛乱的好。至于内部之事,有孝祖在,局面还控制得住。”

    韩匡嗣也道:“正是,咱们文武一体,分工合作,这样才能力保燕云,为主上分忧。”

    萧辖里一个契丹武将,论口舌哪里是两个汉家文臣的对手!名知道三人有猫腻,却是指摘不出一点错漏来,心头郁愤。

    不久手下来报,白承福果然带兵逃叛,辎重一概未动,但军营中人马都走空了!

    ——————

    契丹人此时对云州的控制力很难称得上严密,吐谷浑一族又是借着夜色行事,事情做得机密,竟然瞒过了城内耳目,一路南行,抵达怀仁县时正是天色黄昏,白承福听了折德扆的计谋,派人入城要县令出城迎接,说自己奉了军令,到怀仁来换防。

    怀仁不是军事要地,城内只有百来个驻军,吐谷浑一族又住城外桑干河畔,白承福不止一次回来过,县令与他相识,不虞有他,出来迎接,白承福带了数十骑入城,一路上县令问起调防文书,入城门后白承福道:“实话对你说,我不是调防,而是要借你这县城起兵,内附汉家,外反契丹。老兄,你也是个汉人,是准备跟我起事,还是要做个汉奸到底?”

    县令听了无比错愕,手足无措,折德扆一声爆喝:“拿下了!”白承福一个眼色,数十骑便将县令及其从人围住,看住了城门,跟着数千人一起涌入,折德扆帮白承福一阵排布就接掌怀仁。

    当晚全城戒严,连夜便竖起了汉家旗帜,怀仁归附契丹未久,城内虽然胡汉混杂,但真心忠于契丹的只是少数,这一二年来胡来汉往,正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节,居民对突起的变故也没有过多的抵触,让白承福与折德扆顺顺利利地就接掌了全城。

    白承福又派飞骑摸黑出城,招城外吐谷浑全族入城,第二日便发出檄文,宣布起兵反了契丹。

    怀仁城内只有不到千户人家。但这里是交通过往之地,经常驻军,因此城池设置上预留了空军营,便驻扎一二万人也足够,又屯有一定的粮草,控制住城内之后。折德扆又将郊外所有粮草牛马全部运入城内,做了迎战的准备。

    折德扆对赵普道:“之前我已联系了朔州的汉家坞堡和应州的绿林僧兵,这边一起事,那边必有响应。但薛将军那头也得通知一声,他就算兵马不入大同府,至少也得做个姿态,以牵制契丹的主力人马。还请赵兄莫辞劳苦,往阴山走一遭。”

    赵普道:“我早有此意!只是等着这边起事告一段落而已。”

    折德扆便安排了十余人,引赵普间道西行——这十余人都是折德扆这段时间搜罗的向导。一部分熟悉燕云道路,一部分熟悉敕勒川环境,还有三个曾几次去潢水、辽东,无论薛复是兵入燕云还是前往临潢府,这些人都可作耳目。

    ——————

    云州城内,萧辖里收到消息,知白承福号称领了张迈帅令在怀仁起兵,又传檄四方要各族响应。一时间晋北风起云涌,就连云州城内也是人心浮动!

    萧辖里大怒。就要发兵踏平怀仁!

    韩德枢拦住道:“萧将军,你看吐谷浑人的心性,是敢独力反抗我契丹的么?此族虽然三心二意,但却不是刚烈之徒,若背后没人撑腰,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妄为!”

    萧辖里变色道:“你是说。这真是张迈的安排?可张迈远在秦西,他的手伸得到这里来?”

    韩德枢道:“张迈的手连漠北都伸过去了,何况这里?当然具体执行的人不会是他,但可以是薛复啊。”

    萧辖里听他提起漠北,脸色更是难看。

    韩德枢道:“怀仁小县。云州的大军开去,踏平不难。可万一这边去攻怀仁,那边薛复就引兵奇袭云州,那可如何是好?这可是天策惯用的诡计。如今我契丹新败,人心思变,周边叛乱还可说在所难免,有家父在陛下跟前说两句话,陛下未必会降罪,但若云州有失,将军可就难辞其咎了。”

    其实萧辖里本就担心这是薛复的阴谋诡计,被韩德枢一说,心中更是举棋不定。

    ——————

    从留守府中出来,韩匡嗣低声道:“道柄看这是不是薛复的诡计?他会不会来攻云州。”他胆色一般,真的是有些害怕唐骑来攻。尤其是漠北失守以后,契丹内部各族对天策唐骑如今都是怕得厉害,未战先怀三分畏惧。

    韩德枢道:“薛复来不来都好,但四方叛变,使得晋北局势危险、微妙而平衡,对我们才最有利。局势越危险他越要仰赖我们,若真叫萧辖里踏平怀仁,他军威大振,这里可就没我们说话的地方了。”

    韩匡嗣道:“但就怕薛复真的来攻啊。”

    韩德枢道:“怕什么,最多到时候放弃云州,逃回临潢府就是了。守土有责的是萧辖里,怪罪不到我们头上。”

    韩匡嗣皱眉道:“你自然没什么责任,可我……”

    韩德枢道:“有家父在,你怕什么!”

    ——————

    赵普间道出大同,才入敕勒川就被薛复的斥候遇上,带回驻地,赵普将先将带来的向导交割,又将晋北的形势向薛复汇报。

    若是韩德枢送来的向导薛复还要迟疑几分,但折家与天策大唐早已密不可分,赵普又是郭威推荐的人,薛复自无怀疑,有了这些向导,他的大军无论是直扑潢水还是兵入燕云都不会有眼如盲了,心中自是大喜。

    再听了晋北的局势之后,脸色转为凝重,道:“折小哥冲锋陷阵的能耐怎么样还没看见,这翻云覆雨的本事,可是不小。只是怀仁那样一座小城,又靠云州那般近,凭着吐谷浑的乌合之众能守得住么?”

    赵普道:“萧辖里若能兵发如火,连夜尽起云州精锐直扑怀仁,白承福极难抵挡!但他若有个犹豫,怀仁能否守住就不在怀仁本身,而是看汗血骑兵团了。”

    薛复道:“你要我引兵救援么?”

    赵普道:“将军是准备直扑临潢,还是兵入燕云,在下不敢妄议。但无论如何总得作出兵逼云州的姿态。只要将军兵逼云州。萧辖里就不敢妄动,时日一久,晋北必定烽烟四起,形成内乱制衡的局面,那时候将军若选择引兵东入,固然可以一举打破晋北的平衡内乱。就是直接引兵而向东北,也不用担心萧辖里侧击断后。总而言之,保住怀仁对将军有利无害。”

    薛复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这些可是郭将军所教?”

    赵普道:“有一些是郭将军的指点,但也有一些是赵普的妄测,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将军恕罪。”

    薛复笑道:“没什么不对,就是太对了!”转头对李彝殷道:“李将军,还请莫辞劳苦。打我旗号,往大同边境走一遭。”又对赵普道:“事已至此,我不瞒你,燕云我肯定不会进入的,晋北如今只是疥藓之疾,得失非关轻重,潢水那边才是生死必争的关键!你且再入大同,告诉折德扆。无论怀仁如何取舍,一定要配合我的大事。晋北得失,无关痛痒,牵制住云州契丹兵马,这才是最大的功勋。”

    赵普道:“将军放心,我等明白!”

    ——————

    当晋北风起云涌之时,战后的秦西却是一片平宁。

    陇州城外的一个无名山坡上。范质要听张迈讲述未来国家的选才战略,不想张迈口风一转,却问郑渭这一路来的见闻。

    郑渭道:“这几年,凉兰在我们的治理下日渐富庶,民间的人力财力都调动起来了。尤其是兰州。战后复原得最好,一来这边的负担比凉州轻,二来汉化胡民的人数很多,我们所开设的肉干场如今有部分转入商营了,又种植了棉花,棉布制造在接下来几年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新的进项。将来商业的发展或许还会胜过凉州一筹。”

    “秦西的感觉如何?”

    “秦西可比凉兰破败多了。”郑渭道:“不过再破败,也不比我们当初刚刚接掌凉兰的时候更坏。”

    天策政权刚刚接掌凉兰甘肃的时候,这片地区胡化已久,在吐蕃等异族的统治下,凉兰甘肃四州农业商业都大面积退化,很多地区都退步回半游牧状态了。

    “秦西几个州县,就我一路所见,农业的旧基比当初的凉兰更好些,未来几年若能安稳下来,经过三年的治理,加上丝绸之路带来的财富输入,应该会有很大的改观,或许还会比凉兰更胜一筹也未可知。”

    “胜过凉兰,我觉得是不大可能的。”张迈说道:“这一带从来都是边鄙之地,没有凉州、兰州那样的贸易传统,这是地理形势所决定,成为商业中心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你说的对,这一带的农业旧基础还在,农业的恢复会比凉兰地区来得更快。只要将吏治上了正轨,这片地区很快就能稳定下来。主要还是接下来这一年,稳住了这一年,我们就能在关中站稳脚跟,再积攒一两年的家当,我们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郑渭听到“积攒一两年家当”,问道:“两三年后,又要打仗么?可是准备规复长安了?”

    说得这里他心头固然一动,范质也是心脏一跳。

    天策唐军虽然有雄霸天下的姿态,但凉兰相对于中原来说毕竟太过偏远,很难让天下人产生中央政权的归属感,但长安就不同了,若是能夺取长安,哪怕将来占据的是一座废墟般的城市,光是其地理位置与历史传统就足以打动天下人心,使之成为天策大唐新的政治中心了。

    “长安啊……”张迈想到这座城市,也忍不住悠然神往。

    长安,就是汉唐的另外一个表述,她本身就是汉唐的代表,对华夏民族来说,这座城市代表着这个民族的无上荣光,代表着这个民族文明的巅峰,是千余年来汉民族最强大时期的梦幻之地。

    但是,现在这座城市还能继续承担起作为整个帝国中枢的任务么?秦汉时期关中地区还能作为兵粮与兵员的输出地,到隋唐时期再作为首都,无论物质还是人才就都需要来自山东与江南的供养了。大唐灭亡之后几个割裂政权政治中心的逐渐东移,都是出于不以部分人主观意愿而转移的现实所迫。

    毕竟,这个地方的生态,这个地方的环境,似乎都已经到达极限了。更何况唐末以后,这里又经历了巨大的破坏,以后若是还想作为首都,那可得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行。

    “长安是要收回的,这是我们的梦。不过不用着急。”张迈道:“至于关中地区,这一带的重要性,已经没有汉初张良等人所议论的那样了。今天的关中,已不是得秦川者得天下。这里的农业用于自给自足都已勉强,再要供养庞大的农余人口已绝无可能。至于商业前途……骆驼的运输所能带来的财富终究有限,只是惠及部分勋贵与商贾豪强,将来若要有更大规模的商贸贸易,大到可以惠及平民的程度,那只能是……”

    他望向遥远的东方,望向那个和一直在内陆地区奋战的天策唐军似乎毫无关系的蔚蓝,低声道:“海运!”

    ————————

    在遥远的东方,一个骑士奔驰到了大海边上,这里是环渤海沿岸,骑士向丹东地区传达耶律德光的旨意后,又回头向燕京地区疾驰。

    但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则往丹东地区走,那是契丹人,却不是耶律德光的人,而是赞华活佛的人!

    赞华想做什么?或者说,是杨易想做什么?

    如今契丹的状况,已经坏到耶律德光战前难以想象的地步!在大军回撤期间,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漠北部族中途离队,以半逃跑的方式,不顾一切逃回老家,剩下三分之二的人马进驻潢水流域以后也是人心不稳。

    耶律德光试图以“夺回家园夺回草原”的口号来号召漠北诸族,但效果并不明显。素来只佩服强者的漠北诸族,对打了败仗又丢了地盘的契丹已经出现看不起的潜在情绪了,这种情绪尚未爆发,但已在发酵。

    杨易那边在赞华活佛的帮助下竟已稳住了局面,至少在短期内看不出溃败的可能。虽然鹰扬军的前锋没能在冬天大雪到来之前打下潢水流域,但也有一两支部队嵌入其中,干扰了契丹对这一带的控制。

    时间每多过一天,漠北诸族人心思变的可能性就多了一分。当然,对杨易那边也是如此,一天没有真的将契丹打垮,漠北诸族就不可能完全真心地向天策政权臣服。此刻的黄龙城与契丹上京,双方都处在表面镇静而实质动荡之中,双方都有各自的致命缺点,想速战速决,却又都怕会露出破绽让敌人有机可乘。

    ————————

    年过去了。

    春天在悄然归来。

    在整个大东方地区,无论是农耕民族还是游牧民族,都有春季不战的传统。汉地需要播种垦殖,胡地则是牛马发情期,去年的大战已将两国国力消耗殆尽,这时候再发动战争那是要将彼此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在这样激烈动荡的时代,杨易会那么老实么?耶律德光没有把握。耶律德光会那么安分么?杨易也没有把握。

    兵势出奇,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这个春季会发生什么样的重大变故,或许天下的版图将再一次改变,也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当赵普间道再入怀仁县时候,天策七年的春天已经悄然来临。(未完待续。。)

第二三零章 牛马疲春

    赵普间道再入晋北的时候,这里的形势又变得不同。

    在他出发前往敕勒川之后不久,朔州的汉家坞堡听说怀仁果然举旗反契也响应起来,同时应州方向也有了动作,太行北部的绿林寨联合起来,兵逼州城,又有两支隶属于五台山的僧兵直接开往怀仁协防。

    云州方面也作出了反应,但契丹大部队却没有出发,被派来收复怀仁的竟是莫白雀,他统领七千汉兵逼近怀仁,作出攻击围城的姿态,白承福恨他不随自己起兵还来攻击自己,又见来的不是契丹,心中就不害怕,带了三千吐谷浑骑士出城迎战,但等到他出城迎战了,莫白雀却关上了营门避而不战了。等到吐谷浑撤回城内,莫白雀又带兵逼到城下。

    这样来来回回几遭,双方彼此就都明白对方没有死战的意思,莫白雀逼近的时候,白承福在怀仁县城上破口大骂,莫白雀却也没什么反应,折德扆在城头对着汉兵们晓以大义,许多汉兵人心浮动,想想如今契丹势头不好,天策大唐气势如虹,自己真的还要留在胡人的队伍中受契丹人的白眼么?当晚就开始出现逃兵,逃走的大多是没有牵挂的单身汉,一部分亡入山林,一部分则倒戈转投怀仁。数量虽然不算很多,却也大大打击了契丹汉兵的士气。

    莫白雀更加不敢逼近怀仁了,将大营后撤了数里,同时向云州方面派出求援的使者,希望云州方面派来援军,最好多运一些攻城器械来。

    ——————

    怀仁离云州才多少距离?契丹军马虽然没有随军行动,但耳目监视少不了,萧辖里听说了军情之后忍不住怒气勃发。暴怒道:“小小怀仁,一喝就倒,还需要什么攻城器械!”就要将莫白雀斩了!

    韩匡嗣赶紧拦住道:“莫白雀是攻,白承福是守,攻难守易,莫白雀的兵力也不见得比白承福多多少。就算是野战,双方也是胜负难料,怀仁虽是小城,但莫白雀打不下未必是不尽力。”

    “未必不尽力?”萧辖里冷笑道:“他根本就没打过!”

    韩德枢插口道:“前方将领行事,不会毫无来由,或许他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如今晋北人心思变,尤其汉人许多都有异心,笼络在军营中还不会出事。真到了阵前,若他们不肯厮杀,万一阵前倒戈,那时事态就更严重了!”

    萧辖里睨了两人一眼,心想你们俩个也是汉儿!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若说出来没有罅隙也要制造出一条大裂缝了!

    便在这时,手下来报:敕勒川方向冒寒开来一支大军,至少有数千骑左右!大旗打着一个“薛”字!已经逼近长城旧址!

    萧辖里听了脸色大变。他最忌惮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薛——薛复!

    吐谷浑果然不是独自行事,以现在云州的形势。若是契丹兵马不在而让汗血骑兵团逼近云州城,说不定就有汉人敢开城出迎!云州所有闪失,萧辖里所要考虑的就不是收回朔州、保住应州,而是不得不全面撤出晋北了!

    “萧将军,汗血骑兵团来势难以预测,云州要紧啊!”韩匡嗣叫道。和韩德枢不同。他是真的害怕唐军。

    韩德枢却表现得十分镇定,他如今胡汉两边都有关系,战争就算打起来,他一个转身就能有所依靠,双方胜负对他来说根本不会有什么危害。

    萧辖里一咬牙。下了命令,要莫白雀撤退回防,同时派出一千契丹骑兵并两千奚族,赶往边境,希望能将唐骑拦在境外。

    不过萧辖里对此并无绝对把握,若真是薛复前来,凭着那三千兵马只怕阻截不了——当初汗血骑兵团破开契丹防线的时候,可是连陛下的近卫皮室都挡不住呢!这一刻萧辖里竟隐隐有些希望薛复这次派来的只是虚兵。

    萧辖里没有察觉到一件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契丹人在面对唐骑的时候,心理层面已经变得保守起来,进取再不是他们的第一想法了,对不少胡人来说,能够守住汉人的进攻,似乎就已经很不错了。

    ——————

    汗血骑兵团逼近云州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晋北!

    白承福闻讯大喜之余又感欣慰,知道折德扆没有欺骗自己,既然天策大唐已经发兵呼应,那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当下对折德扆更是言听计从。朔州、应州方面的汉家人马也是如此,折德扆虽然并没有明确的名位,但此刻作为天策政权在晋北的最高联系人,各方义军已隐隐以他作为马首了。

    怀仁起事的时候,朔州、应州有了反应,都是事前折德扆就已经联系好了的,而大部分人却都选择观望,等到薛字大旗逼近边境,晋北诸州登时烽烟四起!不但朔州临近的武州宣布脱离契丹,更东面的蔚州也有两县先后易帜!

    影响所及,就连幽燕地区也有人在蠢蠢欲动!

    ——————

    同时,怀仁城外的契丹汉兵似乎也有撤退的迹象。

    赵普对折德扆道:“莫白雀先前攻打怀仁完全没有尽心尽力,或许内心深处并非没有想法,白承福的那封信未必没有起到作用。现在他似乎就要撤退,不如我以使者身份入内探一探他。”

    折德扆道:“却是有些危险。”

    赵普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杀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再说如果是契丹将领也许暴躁之下会拿我泄愤,莫白雀既是汉人将领,我估计这些人此刻都会想留下一条后路的。”

    折德扆道:“倒也有理,那则平兄你一切小心!”

    他二人其实在郭威军中才初识,但一路同行已经建立了生死与共的友谊。

    ——————

    莫白雀已要离开,听说白承福派了使者来,也没推托,就下令接见。

    见面后他将赵普左看右看。道:“吐谷浑的头领我大多认识,怎么从没见过你?”

    赵普笑道:“我姓赵,单名一个普字,其实不是白承福的手下。我是从南边来的,白承福也是听了我的劝说这才起事的。”

    莫白雀脸色微变,将旁人都摒在外头。这才下座向赵普施礼道:“大人是从天策来的?”

    赵普纠正道:“是大唐!”

    他越有坚持,莫白雀越是敬畏,道:“是,是,大唐。”又道:“我就知道,以白承福的性子,敢揭旗帜反了契丹,定然是有靠山!”

    赵普道:“你呢?你想不想也有靠山?”

    莫白雀尴尬一笑,现在契丹虽然居于弱势。但难说这不是暂时的,眼看天策与契丹胜负未决,他在契丹待得久了已经习惯,忽然要他改旗易帜也不容易。

    赵普亦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察言观色,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至少,也为自己留条后路吧。”

    莫白雀见他没逼自己现在就下决定。心下大喜,鞠躬道:“请大人教我!”

    赵普微微一笑。忽然道:“韩德枢入城了吧?现在还在云州么?”

    莫白雀心头一动,暗想韩学士才从南边“逃回来”不久,这边赵普似乎就很清楚他的动向,莫非……

    “韩学士,现在还在城中。”莫白雀老老实实答道。

    赵普道:“你可见得到他?”

    “见得到。”

    “那好,你帮我带句话给他。”

    “是。”

    赵普沉吟片刻。道:“你告诉他,在合适的时候,该叫我们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莫白雀更是莫测高深:“就这样?”

    “对,就这样。”赵普顿了顿,又道:“我看你们军中动向。似乎是想撤走。”

    “这个……是的。”

    赵普笑道:“那可想发一笔小财?”

    莫白雀心头大动道:“怎么发财?”

    赵普道:“怀仁城中,粮草并不很充足,你这次来也带了些军粮吧?把军粮留下,回头我会派人带钱跟你交割,这笔生意,算是你我第一次合作。有了第一次,往后就可常来常往了。”

    莫白雀心中贪着财物,却道:“私卖军粮通敌,这事可是死罪!”

    赵普笑道:“这还不容易?你且暗中将军粮转移于某处,再以柴草替代,告诉我堆放地点,回头我们便派兵奇袭,烧了那假粮屯。等你们走了之后,我们自去你秘藏处取了粮食。这不就结了?”

    莫白雀大喜道:“妙计,妙计!”

    ——————

    赵普回到县城,将出使前后说与折德扆,折德扆道:“钱倒是可以筹到,但莫白雀只是短距行兵,又有多少兵粮?值得做这样一件曲折事情?”

    赵普道:“兵粮或许不多,但有了第一次往来,就是拉了对方下水,往后步步攻陷其心防,到某一日这颗棋子或许就有用处。”

    折德扆道:“也是!”

    当天晚上,折德扆果然带了百骑,突入莫白雀“存储粮食”处,放了一把火,将其“粮草”烧了个干净,莫白雀趁着这败势,第二日便退兵了。

    他回到云州城后,自少不了被萧辖里一阵痛斥,但有韩德枢韩匡嗣力保他,最后竟然不了了之。

    契丹、奚族听说此事愤愤不平,晋北契丹其它各族的兵将则军律更加松弛,人心亦更加涣散。

    ——————

    眼看外有汗血骑兵团压境,内有各地举旗叛变归汉,契丹的政令军令出不了云州城,反而成了一支孤军。

    李彝殷奉命压境,却也没有开入攻打云州的意思,与契丹兵马隔着倾颓的长城双方对峙。在一片紧张之中,胡汉在晋北便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春日无论胡汉都需生息耕作,折德扆开了怀仁城门,派出兵马远出三十里外放哨,然后就让白承福让族民出城放牧谋生。南方朔州州城这时已经落入汉军手中,朔州的汉军将领认为怀仁县小墙薄,劝折德扆将人马回撤,折德扆道:“怀仁虽然城小,但极近云州。有我们在此可以逼得契丹人没有回旋余地。”因此他将一些民生人口转往后方,却将作战队伍组织起来,日日训练,夜夜堤防。

    这时不但难免的朔州、武州易了汉帜,就是石晋境内的岚州、代州以及雁门关方面,其镇守将领也暗中派人与折德扆联系。表示愿意作出暗中支持,并答应万一事态危急折德扆可以率人退入雁门关。

    其实早在刚刚听说怀仁有异变的时候,太原方面就已经有人向洛阳上书,希望石敬瑭能够下令出兵呼应,顺势收回燕云。当然这样的奏报收回的只是石敬瑭一阵痛斥。晋西北的石晋兵将对此十分失望,他们和被契丹占据的云应武朔诸州本是一体,这几年被强行截断,眼看有机会收回国土皇帝却还一味惧胡,这让将领们更是离心离德。

    他们不能理解的是。现在的石敬瑭对张迈的痛恨与戒惧远在对契丹之上!晋北诸州是否收回无损石敬瑭根本,但契丹若被天策灭了,那对石敬瑭来讲简直就是唇亡齿寒的大危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还去对契丹落井下石?

    ————————

    敕勒川。

    开春了,回归敕勒川的牧民开始了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为牛马养膘。牛马在缺少水草的冬季,体力消耗的厉害,尤其越往北。牛马要过冬就越困难,体力稍弱一点的牛马都会在寒冬死去。剩下的也必定体力大减,这个时候若不能善加调养,莫说到夏秋时能畜牧蕃息,甚至直接病死都有可能!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春季对胡人来说是不太允许出战的,大漠行军必用战马。这个时候若是强行出战,战马体力还没恢复过来,光是行军就能让马匹死伤病倒,再一接战马匹的死亡率会比秋季多上数倍,代价极其惨重!

    此之谓马牛疲春。也正是胡人们最为虚弱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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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春之后,敕勒川出现了一座新城,因在黄河的一条小支流——金河之河畔,所以就叫金河城,又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平安城。牧民们听说,这是汉人希望从此敕勒川能平平安安就好。

    凭着薛复现在所掌握的人力物力,怎么能筑城?其实这座城池,只是在原来一座半荒废的老城池基础上,以数重栅栏将断截口围拢起来,辕门就是城门,说是城,其实不如说是一座大一点的军营还差不多。但在敕勒川,马马虎虎也算城池了。

    牧民们又发现:汉民们也颇懂畜牧之道。他们也在为牛马养膘了,不过他们马还是放牧,牛却是圈养,此外还有猪。肉牛肉猪都不让乱动,尤其是猪,据说这样能更快地长肉。

    放牧之外,汉民们还沿着金河,开辟了若干田野,准备种植春小麦。河套以北、阴山以南的这片土地,比起千年之后来水土还算肥沃,是可以发展农业的,农牧并行足以养活相当的人口。

    到了一月中旬,竟然就有一支商队冒着严寒来到敕勒川——现在虽已过了一年中最冷的季节,但可以想见这支商队在路上的时候,必然曾经历过一段冷若地狱、生不如死的光阴!

    这些汉人啊,真有人为了发财连命都不要了!

    商人无利不起早,这支汉人商队此来,是要赶在春暖花开之前,收取冻死的牛马的毛皮、牛角等物。这些东西,对牧民来说如同废物,汉家商人只要拿出很少的布匹,就能换取大批的牛皮牛角。

    ——————

    来的,是郑家的人,自然不会是郑济——他如今是什么地位,自然不可能亲自到这偏远地方来,却也是郑家一个不大不小的掌柜,带着一支矮脚马队,运着凉兰新产的布匹来到金河城贸易,一到这里就对薛复的治理之功赞不绝口!这座新城不但考虑了军事防御好民生事务,还为商业贸易预留了一块地皮,而又保证商贸地方不会影响到军务。

    郑家的掌柜连称:“不愧是规划起兰州来的薛大将军啊,了不起,了不起!将军若是驻防敕勒川,不用一两年,这草原上多半又会出现一座兰州城!”

    在环马高地之前的这些年薛复战名不显,但他以军人规划兰州。奠定了兰州今日大发展的基础,在兰州一带的商人那里却是有口皆碑。

    薛复却冷笑道:“莫以为拍几个马屁,我就不会过问你们郑家偷窃军情的大罪!”

    能够知道这个冬天敕勒川有什么物产,稀缺什么东西,并赶在消息没有大面积传开之前赶到敕勒川,只有通过薛复发往中枢的军情战报。

    郑家掌柜慌忙道:“不敢不敢。郑相虽然是我们家三爷,但他怎么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就泄露军情?这事是政府公开发布的,并非私下传递消息。”

    薛复道:“若真是公开发布,这下来的可就不止是你们家了!”

    郑家掌柜苦笑道:“大将军又冤枉我们了。我们真是听了公开发布之后再行动,不过我们家的底子比别人厚实些,门路也多些,这次是将已经在套南的一批布匹做个调动,由我们直接到了套南,拿了这批不料北上。所以省了许多路上的功夫,趁了个先机。”说到这里正色道:“大将军,我们郑家能够走到今时今日,靠的可不是我们三爷天天通风报信,能吃苦,能下死功夫,敢冒险,能决断。这才是我们郑家发家的根源所在! ”

    薛复道:“随你怎么说,这事我会向中枢问询。到时候是真是假自有人查。不过现在你尽管去做买卖吧,不过此处仍然是军备地区,你莫犯了我军法就可。”

    郑家掌柜慌忙道:“明白,明白!”

    ——————

    草原上当即热闹了起来。去年冬天薛复抵达这片地区之后采取怀柔措施,并未对还滞留的牧民进行驱逐,只是分而治之。敕勒川的水草毕竟丰美,听说汉人并未进行屠戮之后许多牧民都回归此处,如今已有二十余部。

    这次的这种贸易,对汉家商队来说这是一本百利的买卖,而对牧民们来说这却更是好事。听到消息,方圆二三百里的牧民都带着东西往这边赶来。

    这次郑家商队带了不少布匹和手工商品过来,不过他们的容纳量有限,牛皮牛角收尽也只是吃下不到两成,郑家的掌柜又请薛复许他西入燕云。

    薛复道:“我可以许你过去,你就是去了临潢府我也不理你。但去了契丹人的地盘,有什么闪失我可就顾不得你了。”

    郑家掌柜哈哈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是做生意的,去到哪里都受欢迎,再说我们常常出入胡人地区,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

    薛复又道:“此外又有一事,你到云州之后,给我秘密留意,搜罗有大本领、能治牛马疫病的畜医。”

    郑家掌柜有些担心地问道:“大将军,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薛复沉吟片刻,才道:“汗血宝马可能不甚适应这边的水土,这个冬天掉膘掉得厉害,到现在也完全没恢复。往年纵然掉膘,开春以后也不至于如此萎靡。我们骑兵团内部本来自有畜医,但都看不好,或许是这边水土与西北不同的缘故。因此想找本地的畜医,或许他们知道些什么。”

    郑家掌柜惊道:“这可是大事!”又道:“敕勒川现在已有不少游牧部族,何不找他们问问?”

    薛复道:“早就找过了,但这些部族的牧民都是本事平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想若是有大本事的人,契丹后撤的时候多半会带走的。在游牧之地,一个好的畜医万金不换,这个我是很清楚的。”

    说到这里,又厉声道:“此乃军事绝密!若你不是郑家的人,我断不会向你泄露,此事你必须格外小心,畜医可以找不到,但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否则就算你是郑家的人,我也能将你及你的所有同行伙计五马分尸!”

    郑家掌柜打了个寒颤,道:“大将军放心,放心,小人别的不敢说,谨慎二字却肯定不忘的。”

    薛复便开了一张文书给他,郑家掌柜雇佣了一些牧民,让一个伙计带上所采购的牛皮牛角先南下回去交割。这些东西虽只费了郑家商队一成多的货物,但只要送回秦西地方,就足以冲抵此次商贸行动的所有费用,剩下的郑家掌柜能买多少就是纯赚了。若是能顺利走个来回将所有布匹手工品出手,此行将有十倍的利润——正因有这样巨大的利润空间,才能驱使得这些商人壮胆行走于当世两个正在交战的大国之间。

    ——————

    郑家掌柜辞了薛复,带领商队东行,到了李彝殷军中,将薛复的文书交给李彝殷看。然后便派出一个伙计做使者,向契丹请求进入云州贸易。

    萧辖里接到这个请求之后有些疑虑,问韩匡嗣,韩匡嗣问韩德枢,韩德枢道:“放他们进来无妨。这样明面进来的人我们可以严加监视,做不了奸细。再说,现在云州城内的奸细还怕少得了?相反,我们还可从中打探天策军那边的动态呢。”

    萧辖里也觉得有理,便下令放行。一路派了一百骑兵沿途监视。商队进入云州,带来了来自秦西的商品,为云州死气沉沉的市井注入了新血,市井登时繁华了起来。

    郑家商队在云州城里做了三日的买卖,又向萧辖里申请能往幽州城去,这个请求却被萧辖里给拒绝了,郑家掌柜长吁短叹,又请返回。结果又被禁止,但契丹人也没有继续动粗。只是将他们强行留在城中。

    郑家掌柜没办法,只好继续将本来想带到幽州的货物继续出手。

    韩匡嗣暗中指使商人,旁敲侧击地从郑家商队那里打探敕勒川以及秦西的近况,听说秦西已经进入大生产时期,几乎所有驻军都参加了春小麦的种植,而敕勒川方面薛复竟弄起了一座新城。还在城内设立了贸易区,更派人开荒种田,也要种植春小麦。

    韩匡嗣大喜道:“好了好了,天策都开始种田了,看来近期不会有战事了。想想也是。张迈刚刚占据了这么大一块地皮,总需要消化的。如今又正值春季,无论胡汉,此时都不能开战的,否则牧民会误了养膘,汉人也会误了农事。”

    韩德枢点头道:“那倒也是正理,想汉人最强盛的汉唐二朝,其在汉初、唐初,在北面的地盘最多也只是到达敕勒川。”

    萧辖里沉吟道:“可别是故意装出来的,汉人最喜欢搞这一套!”

    韩德枢道:“不如我们派个使者,出使敕勒川,一来看看有无和谈的可能,二来也窥敌人之虚实。”

    “和谈与否,还轮不到我们来决定。”萧辖里道:“不过窥敌虚实却是可以。此事派谁去?”

    他说着,目光就望向韩德枢,同时韩匡嗣也望向韩德枢,韩德枢苦笑一下,正想回应,忽然有人来报:“耶律屋质将军快马入城,如今已在外头!”

    萧辖里一惊:“他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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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仁离云州没多少距离,云州城内的汉人又多与怀仁这边暗中往来,郑家商队入云州、薛复金河河畔筑城的消息,没几天也传到了怀仁。

    白承福等颇为担心,道:“薛将军在那里筑城,可别是无心东进燕云了。”

    折德扆道:“金河筑城,和入燕云并不矛盾,只是推迟而已。后方必须稳当,前线战事才能更加顺利!”

    白承福转忧为喜道:“也是,也是。”

    他离开后,折德扆对赵普道:“怎么回事,这事态跟你带来的消息不大一样。看薛大将军的做法,分明是有在敕勒川做持久攻防的准备啊。开春筑城开田,这是守势,不是攻势啊!”

    赵普道:“有两个可能,第一是薛大将军在放烟幕,第二,是敕勒川那边在我走后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折德扆道:“你看哪个可能性大一点。”

    赵普道:“难说。”

    折德扆顿足道:“若是真出了什么变故,以至于无法出兵北上与鹰扬军会师,让契丹得了这喘息之机,这……这可是我们汉家的大憾!”

    他其实乃是羌族,然而汉化已久,故而言语思维全以汉家自居,此是折德扆家族与李彝殷家族完全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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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二三一章 大辽立国之一

    赵普当初到达晋北之后,鲁嘉陵就派了人来后续跟进,就按照天策政权的“惯例”,以各种坊间娱乐(如勾栏说书、庙会变文)宣传天策唐军的来源历史,这些人手,被张迈戏称为“天策水军”。鲁嘉陵不明白自己的手下又不会开船打仗,怎么叫做水军,然而大部分人却都迅速接受了元帅的这个“封号”。

    这段时间里,云州说书人已多了一个新的故事源,这个故事源就是安西四镇如何在域外苦苦求生、张迈万里传旨、然后四镇故民在张迈的带领下一路东进、打平胡虏、恢复西域凉兰的故事。这些故事,在凉兰地区本身就已非常成熟了,而且随着传播越来越广,中原、巴蜀也广为传唱。甚至传播的技巧,也成熟到了有了定规。

    比如,主管对外宣传的鲁嘉陵,早在张迈的指点下,再经过自己的琢磨创新,形成了一套“传统”,即到在一个地区宣传天策军,一定不能只说天策军,而要设法将天策与本地的文化、历史或新闻联系起来,加强听众的认同感与代入感,否则听众心里会觉得这是你西北凉兰西域发生的事情,跟我什么关系?

    具体到燕云地区,就是要大打“汉地胡侵”和“邀石复地”两张牌。

    所谓“汉地胡侵”,是说处于西北的凉兰西域,和处于东北的燕云辽东,都曾经是汉唐故地,生活在这里的各族本来都是汉唐子民,后来东北是安禄山造反,西北是吐蕃入侵,这才导致了这个地区的胡化,可以说两个地区在这一点上有着相近的历史背景。谈起这个容易引起幽云地区听众的功名。

    所谓“邀石复地”,是当初石敬瑭刚刚将燕云地区割给契丹的时候,张迈曾建议双方尽弃前嫌,一起出兵规复燕云,驱逐胡虏,恢复汉家江山。如果石敬瑭没力气去打契丹,他愿意借道攻打燕云,将城池打下来以后交给石敬瑭亦无不可!这可是新近才发生的事情,人人关注,个个愿听,故事将张迈塑造成一个大公无私、为了华夏大义而不计个人得失的忠义形象,又将天策政权与中原、南方诸政权放在一起,潜移默化地给听众灌输,让他们接受无论洛阳、凉州、成都还是金陵。全部都是广义大唐帝国的一部分,并暗示未来不久一定会有一个雄才伟略的天子扫平**,四海一统。

    对于大一统观念深入的东方大地,这个说法无论放到哪里都大有市场,甚至就是契丹其实也受此影响而不自知,耶律德光之所以接受燕云割地,并野心勃勃地要向南入侵,其实就已经有入主中原、为天下主的打算。其与秦汉时代的匈奴、隋唐时代的突厥那种进入汉地只为掠侵一番就退回草原的行为模式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来自后世的张迈,其见识视野远不是同时代任何君主所能比拟。胡人入侵一地,想的只是如何劫掠到更多的财物,李嗣源石敬瑭这样的军阀每得一地,想的只是如何收税征兵,耶律德光在部分领土能由武力掠夺转入制度性的征税,已有了很大的进步。而李嗣源石敬瑭等得到类似于冯道这样的儒家知识分子所助。维持起一套基本像样的文管系统,就已足以让他们在中原坐稳皇帝宝座。

    而天策政权则有本质的不同,其所建立的经济体制,已有了税赋取之于民然后主动投入到基础建设以扩大经济成果的循环理念,赋税再不是最终目的。而成了整个国家经济运转的重要一环。这些年来天策大唐的税赋种类其实远较中原为多,收税技巧也更加成熟,然而百姓不觉其重,就是因为税收负担合理且不断以基础建设等各种有利民生的形式有所返还。

    而且这个新的大唐政权每进入一个地区,除了军事行动之外,还必会伴随各种文化植入与观念传播,软的硬的一起进入,这些年天策政权业已形成的政治理念与吏治事实,无论对处于军阀统治下的百姓还是处于异族统治下的汉人来说,都是新鲜而充满了诱惑,有些东西一旦听说就很难忘记,知道同一个天空覆盖下就有那样一种更好的生活,自然而然就会期待自己也能拥有。

    天策水军所宣传的那种生活状态,是每一个乱世草民们共同期望的理想世界,如果这种期待能转化为相信,那么几乎大部分人都会为了这种生活——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子孙——而奋战效死!

    关于凉兰地区所发生的事情,其实华夏各地早就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不过以前只是偶尔听见,现在则是赵普率领间谍系统在做主动宣传,就如在已经晒干的草堆上点了一把火,伴随着怀仁县的起义与朔应蔚诸州的独立战事而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

    ——————

    耶律屋质进入云州城的时候,明显看出这座城池与当初的不同。当初契丹南下时,汉人对契丹人的恭顺、畏惧不见了,现在并非没有畏惧,然而却多了猜疑以及反抗之心。以前契丹人当街鞭打汉人的事情再看不见一点端倪,相反,处于人数弱势的契丹人在街上很少看见,似乎不愿意长时间处于汉人的视野之中,买完了东西就会匆匆回家。

    云州军事上还在契丹的控制下,但市井的实质控制权已经回到了汉人手中。

    这一切,皆因契丹之战败,而汉家崛起了一个英雄所致。

    那位汉家英雄,已在西面打败了回纥,打败了吐蕃,征服了党项,甚至三番两次打败了契丹!

    什么时候,张元帅会打到云州来呢?敕勒川下的汗血骑兵团,和云州已经近在咫尺,这一切似乎已不遥远。

    正如白承福一样,许多百姓在听说张迈之后,隐隐然就觉得自己仿佛有了靠山,对于以往欺压自己的契丹、奚族也就不怎么畏惧了。现在的白承福。或许战场上面对契丹骑兵也敢一战了,胜负不论,至少已经有了勇气。

    正如晋北的汉家百姓,看到胡人的时候也敢狠狠地盯上一眼。当你不怕对方的时候,对方就不敢轻视你,当你敢与对方抗争时。对方就会尊敬你。尽管现在还没有恢复到汉唐全盛时期,汉家士民那种睥睨四海、目无余族的超强自信,但畏缩已渐渐在消失,自强已渐渐在重新树立,此消彼长之下,云州城内的胡汉氛围自然就大不相同。

    这一切,都是微妙无声的。

    ——————

    耶律屋质心情有些沉重地走入留守府,萧辖里见到他心中愉快,这是一个能帮他分担压力的人。韩德枢则有些紧张,来自耶律德光身边的耶律屋质,是一个能主宰他命运的人,也许他手中就握着一份决定他生死的命令也难说呢。

    四人寒暄过后,正要落座,耶律屋质却忽然对萧辖里喝道:“萧辖里,听训!”

    萧辖里大骇,知道这是耶律屋质代表耶律德光说话。赶紧面朝临潢府的方向跪下。

    “萧辖里,你怎么回事!晋北的形势。怎么会闹到现在的地步,你以前的能耐哪里去了?你以前的勇敢哪里去了?你难道还在等临潢府这边给你派援兵吗?寡人对你说,临潢府这边会有人来的,这次你见到的是耶律屋质,下一次就是一位接替晋北防务的大将,他到来之后不但要接管你的军务。还会拿下你的头颅!”

    萧辖里听得冷汗渗满了后背,面北呼道:“陛下圣明!萧辖里有负陛下所托,罪该万死,只是外敌当前,萧辖里觉得自己还不能就这么死了。我一定领好兵,守好云州,若再有什么差池,不用陛下惩处,我自割了头颅送去临潢府!”

    韩匡嗣心中也有些害怕,跟着他跪下了,一样的赌咒发誓。

    耶律屋质见萧辖里战兢警醒了,这才将他扶起来,道:“其实陛下也知道你的难处。这次漠北耶律察割误了大事,以至于我大辽陷入极大的被动,晋北这边汉儿四处造反也在预见之中。你不能预防白承福造反,这是你的过失,但在烽烟四起之后能稳住阵脚,保住了云州,这就是功劳,陛下赏罚分明,来啊!”

    外面的随从走了进来。

    “赐酒三壶。”

    萧辖里大喜,接过金酒壶,再次对着临潢府的方向跪拜,将其中一壶酒一饮而尽,跟着双手高举,哭道:“陛下知道我等的难处,如此体恤我等,我等粉身碎骨,亦必为我契丹沙场征战!保我大辽疆土,不让汉儿再进一步!”

    他说话时,旁边韩德枢却留意到耶律屋质刚才言语中的一个词:“我大辽,我大辽?什么意思?”

    却见耶律物质对萧辖里点了点头,扶着他坐好,又安抚了韩匡嗣一番,跟着却目视韩德枢,说道:“道柄,回来了啊。一路上可吃了不少苦头吧。”

    耶律屋质是契丹族里难得的学者,年纪又轻,平日和韩德枢素有往来,还曾在一起吟诗唱和。

    韩德枢上前一步道:“多谢屋质兄关心。这一路被天策俘虏,乃是我韩德枢一生的奇耻大辱,若非家父在堂,又想留着有用之躯报我主大恩,报天策大仇,当时就想在阵前死节算了!”

    耶律屋质何等样人?又是和韩德枢相熟,自然知道这些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做,笑道:“阵前死节,那是汉人才干的蠢事。不过忠心不二,却无论胡汉都必须有的,叛主之人,普天之下虽大也必无立足之地!”

    韩德枢击掌道:“屋质兄说的是!我韩家两代受先帝与陛下的大恩,纵为牛马十世,也报答不完。”

    耶律屋质这番话既有敲打,也是暗藏试探,见韩德枢脸上全无异状,心道:“看来他还真是逃回来的。”

    韩德枢逃回来的消息传到临潢府后,契丹中枢分为两派,一部分相信他,一部分怀疑他,但韩延徽既在耶律德光身边,料想他儿子也不至于翻破天去,当次危乱之际。耶律德光最终还是选择继续用他,只是要耶律屋质见面时稍作试探。

    韩德枢又说道:“屋质兄是为主上传旨而来,本来我不应该就提私事,只是为人子者,在外日久,着实担心。冒昧请问一下家父在主上身边身体一切安好?”

    耶律屋质笑道:“好,令尊一切都好。身子骨还是很不错的,你不用担心。”

    ————————

    他两人只是随口问答,却不知其中大有微妙之处。耶律屋质见韩德枢第二句话就问韩延徽的状况,可见毕竟是一个孝子,汉人自来是忠臣出自孝子,孝子必是忠臣的说法,何况韩延徽既在耶律德光身侧,还怕韩德枢在外不尽忠么?因此耶律屋质听他问起韩延徽。心中更是一放。

    却不知他这个心理活动却又被韩德枢算计了,韩德枢也不能说对父亲没有孝心,但刚才这一问的节奏目的却就是要让耶律屋质放心,而且轻轻一句话就达到了重获信任的目的。

    当然,两人这一轮应对中耶律屋质之所以被瞒过,不是他的智商才能不如韩德枢,而是输给了老奸巨猾的韩延徽,韩延徽经历了阿保机、述律平和耶律德光三代主子。对于契丹高层心理的揣摩已是精纯熟透,韩德枢从小在他身边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会,这乃是韩家对付契丹高层的“家学”,其奥妙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

    四人坐定,耶律屋质这才道:“我这次来,有几件大事。其中一件刚才已经办过,还有一件,是打算出使天策唐军。”

    萧辖里道:“敌辇(耶律屋质的胡名)你要去见张迈?”

    “派往秦西的使者另外有人。”耶律屋质道:“我这次是要去见见阴山下的唐军统帅。”

    “薛复?”

    “是。”

    韩德枢道:“莫非主上有意讲和?”

    “如今天策气势如虹,而我军新败,现在硬碰硬。对我们并无好处。”耶律屋质道:“不过此来也不只是讲和而已,内中牵涉一个大局面。不过这些你们就不用管了,辖里你只要守好云州城便是。倒是道柄这边,主上却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韩德枢大喜道:“不想才回来,便能为我主奔劳。”

    “确实是奔劳。”耶律屋质道:“主上要你前往洛阳,向石敬瑭通报我大辽的新国号。”

    “啊?新国号?大辽?”

    “没错!”耶律屋质道:“从今年开始,咱们契丹就不叫契丹了。从今往后,契丹为族之名,而大辽,就是咱们的国号!”

    ——————

    天策七年,契丹做了一件让张迈也有些诧异的事情:和历史上不同,这次不是入侵中原如日中天之时,而是在大败逃亡之后,耶律德光竟然又顺从历史惯性一般,建立新的国号——大辽,年号大同。

    重定国号之后,契丹便派出使者,告知四方。燕云这边还不是最早知道的,最早知道的是漠北。

    ——————

    二十天前,漠北。

    漠北地区也并非完全没有据点,有许多水草丰美又地理形势重要的地方,是历代胡主的“行在”所在。漠北的水草,在过去一年的战争中受到了极大的破坏。而各个据点能毁掉的则都受到了鹰扬军的战火横扫,唯一完整保留下来的地方,只有黄龙城。

    但杨易此刻并不在统辖着漠北西部精华地域的黄龙城,他留下了龙骧军,由李膑负责整理漠北政务,让赞华在黄龙城树起佛教大旗收伏各族牧民,自己则统帅大军,在去年严冬降临之前,打平了后世铁木真的根据地斡难河流域,占领了乌古敌烈军统司所在的胪驹河流域,到了这里,鹰扬军的兵锋才停了下来。

    胪驹河流域再往东就是金山山脉,也就是后世的大兴安岭,沿着金山山脉南下,在其南麓的潢水流域,就是契丹人的心脏之地上京临潢府!

    唐军有三支部队已经进入潢水流域,其中两支是骑射精锐——郭漳与卫飞!

    郭漳占据了永安山,卫飞占据了曳剌山,这是潢水流域东北部面相漠北地区的两道天然屏障,永安山和曳剌山都是东北、西南走向,两座山脉之间的缺口,就是漠北进出潢水流域的大门。

    后世的金国为了防范蒙古人。曾在这个缺口修筑了一道数百里的“长城”,如今长城自然不存在,这个缺口就成了一个不设防的大门,只要唐军能占定永安山和曳剌山,潢水流域对杨易来说就没有天险可言,耶律德光要抵挡鹰扬军就只能硬对硬强碰强地打上一场野战!

    漠北实在太过广袤。郭卫二人抵达潢水流域的时候,唐军的主力还在北面千里之外,一场战役横跨如此之远,主力与前锋之间相距如此之遥,在中原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即便在漠北这也是一个危险的距离。因此郭、卫二人受了吩咐,停驻于此,等候杨易。

    而除了郭漳卫飞之外,第三支军队却是鬼面军。投降唐军的耶律安抟。在斩首滩一战表现犹豫,事后为了弥补前非,他又变得无比积极,杀起同族来比汉家将领还狠!一路扫荡过来,死在鬼面军手中的漠北诸族竟是他军队数量的三倍!

    郭漳卫飞占领永安曳剌二山,鬼面军却越过缺口,在几乎不设防的潢水流域劫掠肆虐了半个月,毁掉了潢水流域数百顷农田。烧毁了所有带不走的积草,契丹人经营数十年所建立了一百二十座牧场。全部在耶律安抟的火焰中化成灰烬,直到耶律德光回归,鬼面军这才退走。

    此时的契丹皮室归家心切,又是怒不可挡,耶律安抟不敢强当其锋锐,后退二百里。驻扎于两座山脉缺口的正中心,当路扎营,与左后方、右后方的郭漳、卫飞形成三角之势,彼此呼应。

    当时耶律德光下马来到冰冻了的潢水河边,看着一片狼藉的上京故土。望河痛哭,当场吐血,随即一场大雪飘下,把这片可怜的土地掩埋了起来。

    漠北在十年之内元气休想恢复,而潢水流域干脆就废掉了。

    杨易派出南下冒险报捷的骑兵队,也只来得及将“大捷”这样笼统的消息传到甘陇一带,后续潢水流域发生的事情,就连杨易都没能在大雪封路之前知道清楚,更别说张迈,否则的话,张迈的整个后续军事布局都会有所更改——他之所以急着要薛复北进联系上杨易,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希望军事信息能够确保通畅。

    这个冬天,潢水流域光是战马就冻死了八万匹,从漠北各地逃到潢水流域的老弱妇孺因缺衣少食而冻死者数以千计——战马是游牧民族最大的财富,连战马都保不住,这个冬天契丹的困顿可想而知。至于普通牧民,老弱全都自觉等死,将仅剩不多的粮食都分给了孩童和青年,数百里潢水哀鸿遍野,大雪覆盖之下,连哀嚎都发布出来,只剩下灵魂在冰雪之中惨怨冲天。

    直到这一刻,张迈都还没意识到他的名字对漠北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杨易虽然是这次战役的屠刀,但所有胡人都知道,远在甘陇的那位元帅才是掌刀人!在胡人的心目中,张迈的残暴已经远超汉武帝和唐太宗,而在契丹那里,张迈更是不共戴天的寇仇!

    这个冬天的恐怖记忆,对胡人来说太深刻了!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耆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这种亡国亡族的哀歌又在潢水流域唱了起来。一开始,恼恨交加的耶律德光想要将唱这歌的人杀掉,但随即自己也在歌声中哭了起来,一代雄主,至此亦萎靡。

    大雪封道之下,战争无法进行,尽管如此,这个寒冬,还是没人知道契丹人是怎么过来的。所有的生命——不止是人,还包括牛羊——都在苦熬,生命在这一刻低贱到无法想象的地步,总之一到晚上,谁都可能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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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契丹军中的汉人首领,韩延徽也不敢想象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几乎一步都不敢走出帐篷,怕被哪个人抓住直接砍了,只怕耶律德光这时都不会为他说话。

    此时的契丹人,对于“西边的汉人”是充满了彻骨的仇恨、入髓的畏惧,而对领地内的汉人,则是一肚子的迁怒。

    好容易熬过了冬天,按照汉人的历法,应该是春节过年了。尽管潢水流域的河流远未到解除冰封的时节,但怕冷的韩延徽还是感觉到,不断下走的严寒似乎止住了。

    漠北的冬天分外的长,要想河流解冻、春暖花开,至少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却就在这时,耶律德光召见。韩延徽才第一次走出帐门外,出门的时候他几乎站立不稳,帐外遇到契丹人,无论兵将人人看他的眼神都十分怪异。

    走入耶律德光帐中,韩延徽忐忑不安地向耶律德光行礼,去年冬天吐血的耶律德光,瘦得两颊不见一两肉,但眼神却已经定了下来,看着韩延徽。目光如冷刃。

    “听说先生的儿子回来了,现在正在云州。”

    这是耶律德光登基以后,第一次叫自己先生,韩延徽不知祸福,双腿一软,叫道:“陛下!”

    耶律德光没有理会韩延徽的失态,继续道:“韩德枢的事情,我不想管。不管他真的是逃回来,还是别有内情。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我都一定会保住他。这次对上张迈,我败了,败得无话可说,但我败了,契丹却还得走下去。先生是先帝留给我的诸葛孔明。我需要先生教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韩延徽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耶律德光,以确保他不是在开玩笑。

    “现在满契丹大小兵将,都恨我入骨,忌我如仇。陛下要定往后国策,不问族中元老,却来问我这个外族人?”

    “族中元老?”耶律德光自嘲般地笑道:“现在他们除了叫嚣报仇之外,还懂得什么!但是现在能报得了仇么!契丹元气已伤,诸族离心离德,其实我心里明白——报仇叫得最响亮的人,对天策怕得最厉害!这个冬天,敌烈已有三部叛逃,阻卜已有两部投敌,室韦也暗中和耶律安抟眉来眼去,当我不知道?从现在一直到仲夏,我们都没力气打仗的,到了夏秋之际,杨易必定南下,那时候永安山与曳剌山之间跟他对上……我没有把握!若是张迈还有力气从南边合围过来,那我们契丹就彻底完了!”

    这两句话换了别人,哪怕是契丹族中元老,耶律德光都不肯出口的,但现在却对韩延徽说了。

    韩延徽只觉得胸腔一口热痰涌动,扑地痛哭道:“陛下对臣如此信任,真叫臣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啊!”

    “你起来!”耶律德光指着韩延徽,道:“我现在不要听你这些,我现在要听你说说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你是汉人没错,却是先帝最信任的智囊。我现在需要的,就是智囊。既然已被汉人打败,那我就需要用汉人来把这个局面扳回来!若你真的忠臣,这个冬天必然为我大契丹卧薪苦思过国运未来,若你未曾思虑契丹国运,那就是没将契丹放在心上!你的所谓忠心,就都是假的!”

    耶律德光盯准了韩延徽,就仿佛海东青盯准了雪中一物,要判断他是食物,还是同类。

    韩延徽心头一凛,收了泪水,这才说道:“陛下真的愿听臣下所言?”

    “说!”

    “那好,那臣就说了。”韩延徽道:“张迈的气运,走到今日已是如日中天,但日中则移,月盈则亏,他的隐忧本来也极多,现在也差不多是要暴露出来的时候了。若我们能从中击破,上上自是规复故土,重霸天下,中也足可与他东西对峙,最不济,也能得保国族,以延匡嗣。”

    耶律德光眉头一扬,道:“若能保全国族,我意足矣!若还能东西对峙,我亦不愧为帝,要真能收复故土,重霸天下,那先生你就是我契丹举国之师!”他顿了顿,道:“说吧,该怎么办!”

    “当务之急,需行八个字。”

    “哪八个字?”

    “壮士断腕,退而后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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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大辽立国之二

    天策七年春天,潢水河边上,耶律德光与韩延徽发生的那场秘密问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契丹内部最大的机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天耶律德光和韩延徽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那天之后,耶律德光忽然召集心腹大臣,在同一个大帐中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再过一天,太后述律平进入这个大帐,又与耶律德光产生更加剧烈的对抗。

    或许是临潢府的惨状让契丹上下心有余悸,或许是张迈杨易的逼迫让契丹人有了亡国的危机感,这个春天,本来火药味已经浓烈到快要爆炸的时候,局面忽而冷了下来,述律平似乎在某些人的斡旋下与耶律德光达成了妥协,然后是一帮死硬派被打倒,一帮坚定拥护耶律德光的人上台,整场政治变动持续了三天,让耶律德光进一步确立其唯我独尊的地位。

    但是,这场政治大变究竟是在争论什么?

    详稳以下的契丹人也没一个知道!更别说外族人等,大家只是看见太后怒冲冲地从大帐中出来,几乎是吼叫地道:“吾不管了!吾不管了!今后国家的事情,吾都不管了!将来死后见了天皇帝,我就只是说,我什么都管不了了,与我无关!”

    然后从这天开始,大家就都再没见地皇后踏出她的大帐半步。

    紧跟着,契丹皇帝向众人宣布:契丹重定国号,名曰大辽!从今往后,契丹为族,大辽为国,大辽旗下,诸族平等,胡汉如一。

    在众人愕然之中。大辽立国的消息传遍了四方。什么诸族平等,胡汉如一,大家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大伙儿也不信,只是知道契丹国要改名字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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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世诸巨头中,杨易是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

    过去的这个冬天。对他来说是最难熬的,他甚至怀疑自己要熬不过去。伤、病、痛同时折磨着他,但为了光复大唐荣光的精神力量则在支撑着他,两种力量在他的身体内部剧烈交战,最后精神力量压过了痛苦,让他最严寒的冬天里熬了下来。

    岭南过了年就有变热的可能,江南过了春节兴许就有了暖意,中原地区则能看到解冻的希望,燕云地区仅仅看到寒冷停下继续变得更冷的脚步。而漠北,却还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过了年,还是继续寒冷,甚至还在继续变冷,这种寒冷对于许多来自南方(这里所谓的南方其实最多去到兰州)的士兵来说,就如永恒的寒冰地狱。

    不过杨易还是可以忍受,甚至找回了儿童时的记忆。

    新碎叶城的冬天,也不见得比胪驹河畔来得好。那里在纬度上或许靠南一些。 但更加内陆,所以气候的恶劣程度并不比这里差。在新碎叶城能忍耐得住,在这里就忍耐得住。

    尽管他有伤,尽管他有病,但他还不愿意死,他还不能死!

    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无畏地与死亡搏斗。因为他有着干掉一切敌人——甚至连死神也要干掉的气概!

    “我才三十几岁哪!”

    杨易在胪驹河畔最大的帐篷里,仰面对着隔着一层皮帐的老天说。

    “再给我几年!再给我几年!我要看到契丹灭亡,看到它在我手头灭亡,然后你再把我带走!”

    在新碎叶城长大的杨易,与契丹之间并无刻骨仇恨。然而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为了仇恨的年纪,在某种意义上,张迈就是天策大唐,而现在的杨易就是天策唐军!

    现在的他是大唐最雄武的将帅,漠北奇袭之后,他已经可以与卫青霍去病、李静徐世绩比肩!在张迈所建立的帝国里头,郭洛以后戚的缘故,或许在列传中要压他一头,但后世论起功业,他杨易一定是开国第一名将!

    这一点,杨易心里清楚,天下人心里都清楚!

    “我要灭了契丹,扫平漠北,荡平漠南,直取东胡,为我大唐的复兴,奠下最难铺垫的几块基石!”

    世间最难莫过于此,若能成就此事,男儿还有何憾!

    换了别人,在杨易所忍受的剧烈痛苦下已经在满地翻滚呻吟,而杨易却直挺挺地躺在皮毡,一声也不吭,一动也不动,只是全身紧紧绷住了,然后对天怒号!

    他在用愤怒来消解痛苦,用怒火在赶走死亡!

    “滚开!滚开!老子还不想死,谁也别想带走我!”

    “等老子灭了契丹,灭了胡虏,到了那时……”

    “到了那时,你要带走我就带走我吧!”

    太平时期的富贵生活,杨易从来就没想过,那对他毫无意义!

    至于家族,他根本就不用去顾念,有这份功绩在,有他与张迈的关系在,只要不造反,杨家的子孙就脱不开富贵的命运,若他本人死得早,就算他的子孙造反,张家都会保其一支香火不绝。

    “我只要现在,我只要这几年!几年就够了!”

    他猛烈的雄心与坚韧的意志力,或许还要包括那其实还很年轻的身体,让他在病痛的折磨下熬了下来,杨易数着日子,终于过年了,开春了!

    虽然胪驹河的天气还是照样的寒冷,然而时间到了,心里告诉自己春天来了,春天似乎就真的来了。炉火保护着的大帐似乎真的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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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易拉开大帐,身体还在剧痛,但他却站得笔直,这个男子,就算再也无法上战场作战,但他强韧的精神力,已足以让他成为大唐铁骑最强的基石。

    在凛冽寒风中,他仿佛忘记了还在煎熬着他身体的痛苦,一步步地巡视完全冰封的胪驹河。

    这个冬天,鹰扬军的将士过得很好——至少相对于潢水边上的契丹人好!二百万平方里的牛羊,有接近三成都朝这边集中,漠北的所有谷物,有超过一半堆在这里。对于雄壮的将士们来说。有食物,有柴火,有帐篷,就足以抵御再酷烈的严寒。

    胡人们冻死、饿死,而汉家将士却被杨易喂得饱饱的。冬天虽然寒冷,但有酒有肉。有柴有火,熬过了这个寒冬,就像度了一个大假。牛马在掉膘,而人却在长肉。

    看到杨易,将士们激动得满脸通红,看到他们黑胡子下红扑扑的脸,杨易就高兴!他知道自己的手下有力气,有力气几个月后就能厮杀!

    皮室军的精强程度,或许不会比鹰扬军差。但再过几个月的那场战争里头,杨易有信心一个鹰扬可以打两个皮室!

    去年秋冬之际,那一战奠定了胜利的基础,而今年的仲夏,那一场战争就是收割!

    时间已经定好了。

    到了那一天,就去潢水河畔,收割契丹的人头,收割我杨易、我大唐最辉煌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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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之后又过了两旬。连胪驹河的寒冷似乎也止住了,而胪驹河流域则人数变得越来越多。在去年冬天,有数万人逃离了契丹的掌控,投入到天策大唐的怀抱中来——这数万人全都是漠北最有力气的壮士,他们受不了潢水流域的荒凉,他们也很清楚,来年开春之后。小小的临潢府养不了半个漠北的部族。

    看不到希望的他们,忍耐地接受了天策唐军的苛刻要求,放下武器接受唐军的改编,然后才能通过永安山与曳剌山中间的缺口,进入到胪驹河流域获得生存下来的资格。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来年会成为天策唐军南下征讨契丹的前驱。但眼前都快活不下去了,谁还能想到来年的事情呢?

    总之谁是强者,他们就顺从谁,谁能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就跟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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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北的西部,李膑也带领人马朝这边出发了。

    经过去年一个冬季的整合,赞华活佛已在黄龙城建立起了他的宗教威权,佛教追求和平倡导忍耐的教义已经初步进入人心,而那边的军事,则紧紧握在石拔手中。铁兽在去年冬天的战争中几乎残废,手脚还可以行动无碍,但石拔悲痛地发现,自己那超越普通人的力气没有掉了。

    或许是他过去的几年中,激发出了过度的力量,以至于用掉了未来数十年的力气积攒。对杨易来说,活跃于战场才是他生命的全部,不能建功立业毋宁死,所以太平而无用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罪恶。但对石拔来说,功成名就之后的生活是最大的快乐。

    乐天的小石头很快就恢复了笑容,反正自己要做的事情,好像也已经完成了。而他的无敌威名也已经深入到漠北的没一个部落,现在他目光一扫已足以令任何一个七尺胡躯浑身颤抖,有他在一日,就没人斗胆妄动!有他在,李膑就能很安心地去与杨易会合。

    当李膑和耶律阮踏着犹未消融的积雪进入胪驹河流域的时候,一封急报同时抵达。

    “报!”

    杨易打开急报,非常诧异——竟是大辽建国的消息。

    “契丹建国?国号大辽?”

    杨易将急报交给李膑,有些摸不准这个消息的意义。

    从军事战略上,他是当世第一流的了,战绩与经历让他压过了原本这个时空的赫赫名将,然而在政治上,杨易并不具有太过敏锐的触觉。

    “应该是战败之后,对内振作吧。”李膑说道。

    从李膑手中接过急报,耶律阮心中则有些失落。如果不是祖母述律平的干预,他父亲耶律倍就是第二代契丹国主,而他就是第三代契丹国的继承人。而现在,连契丹的国名都被他二叔给改了。

    耶律德光,他究竟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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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易的心思在这上面停留了一会,很快就放下了,不管潢水流域现在是契丹,还是辽国,都是他即将去征服去灭亡的对象,改了一个名字,也改变不了你耶律德光死在我杨易刀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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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在秦西的张迈,和远在洛阳的石敬瑭,当然还有范质、冯道,他们比杨易迟了半个多月。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石敬瑭对此并不很当一回事,不就是改个名字嘛。

    张迈则颇为犹豫。

    辽。

    这个国号他并不陌生,甚至在记忆中就是与契丹划等号的。

    契丹又改为辽国了,这是历史要抹掉我来到这个时代的改变,重新回到“正轨”的反动么?

    但这种非理性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转而考虑到其他问题。不过。他并非万能,也未能够洞察到数千里外耶律德光大帐内的谋略。现在关于东北,甚至关于漠北的情报都太少了。契丹在北归之后,迅速地对南北通路进行了强有力的干扰,除了第一次之外,漠北再无一支冒险情报队伍能够突破万里行程抵达秦西。

    长期以来,张迈的决策很多时候还是要靠各种情报来作出反应的。这是一种最正道的决策手段,而不是那种从蛛丝马迹中进行唯心判断,神而明之、智近乎妖的庙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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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庙算过后的冯道,轻轻叹一口气,对他的亲家刘昫说:“契丹的战略走向,要变了呢。”

    “哦?如何变?”

    冯道不答。

    刘昫又道:“是变好,还是变坏?”

    “那要看,是对谁来说。”冯道说。

    “对……”刘昫的头朝洛阳皇宫的方向偏了偏,本来不以好色闻名的石敬瑭,最近刚刚选了一批秀女。这几年正在疯狂临幸呢。

    “没什么好坏,无论契丹怎么变。对……”冯道的目光也朝皇宫方向一掠:“都是一样的。”

    “那么……”刘昫压低了声音说:“对天策呢?”

    “对天策……”冯道的眼皮低垂了一下:“或许是好事。”

    “好事?”

    “嗯。”冯道说道:“也许会与张龙骧的设想有出入,但一味冒险,并非谋国之道。缓图之道,对国家,对生民,都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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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州城头。

    在契丹的旗帜旁边。多了一面更加大气的旗帜——辽!

    契丹国从此要改称辽国,而契丹军从此也要改成辽军。

    耶律屋质一边将韩德枢派往南边向石敬瑭通报契丹更改国号的消息,一边则向敕勒川平安城派出了使者,希望能够与薛复见面。

    今日,他得到了唐军的回复。薛复邀他前往平安城,但要耶律屋质保证在这段时间内不得对怀仁县采取任何行动。

    耶律屋质答应了薛复的条件,同时准备起身。

    听到消息后的郑家掌柜,提出了要离开云州,赶往幽州做生意的要求。

    萧辖里是不想允许的,耶律屋质却道:“让他去吧!潜伏着的奸细才可怕,一个在眼皮底下活动的商人,怕他何来!”

    耶律屋质有着钦差的身份,他既发了话,萧辖里还有什么话说。再说,现在大辽刚刚调整了军事布防,幽州那边,已由耶律朔古接掌,萧辖里也归由耶律朔古管辖。郑家的商队去了幽州,耶律朔古自然会盯着。

    不过,就在耶律屋质出发前夕,也同样是在郑家商队出发的前夕,云州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云州城内一个著名的畜医失踪了。这个畜医是奚族人,确切来说是汉化的奚族人,精通兽医,在整个晋北地区十分出名,他本身没什么民族立场,但有手头这一技之长在,无论哪支军队统治这个地区他都过得十分滋润。就是契丹人对他也是相当的客气,连萧辖里都有自己的爱马,有自己的爱马,就得防着什么时候爱马得病,什么时候得用上这位兽医中的华佗。

    所以这位畜医的失踪,便引起了有关官员的重视,最后官司捅到韩匡嗣这里,韩匡嗣命人调查,蛛丝马迹竟然牵连到了郑家商队那里——好像这位著名畜医最后出现的地点,就是在郑家商队居住点附近,而且听他的家人说,那天他出去就是想去买一点西域货——要买西域货,显然就得找郑家掌柜啊。

    这算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事情,畜医的家人想要留住那个姓郑的,因此事涉及外交,韩匡嗣就来找耶律屋质。耶律屋质想了想。觉得一个畜医固然可贵,却还没到值得因此大动干戈的地步,就算真的是发生了什么凶杀案又如何?小小一条人命而已。便吩咐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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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屋质也没怎么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带了十几个从人,出了长城旧址,进入到天策唐军实际控制下的敕勒川地面。

    敕勒川是漠南最肥沃的牧场。同时,由于地近南方,这里也是一块宜农亦宜牧之地。在汉、唐两代,这里都是帝国京畿面对北方胡骑的重要屏障,耶律屋质进入的时候,这里有着比张迈所来那个时代更好的水草,黄河的流量也比那个时代更加丰沛,一条黄河的支流——金河(也就是后世的黑河)从东北流向东南,所经之地有着阴山之南黄河之北最膏腴的土壤。

    新立的平安城。正好位于金河河畔。

    还没到达平安城,先望见沿河一垄垄的灌溉水田,冰河都还没完全解冻,土地还很寒冷,去年汗血骑兵团抵达的时候,寒冬早已降临,冬小麦是来不及播下了,只能等土地彻底解冻之后。才能进行春小麦的播种,但田亩的规划已经看得出规模。视野所及至少有数百顷土地——也就是上万亩的规模!

    耶律屋质是契丹一族中同时兼有战略眼光和政略眼光的高级人才,只一看,心中便有了谱,暗道:“天策于此地乃有长远之规划。”

    他同时也是契丹族中最重视谍报系统运用的人之一,在南下之前就已经调出谍报系统对薛复的了解,和对杨易不同。在套南大战之前契丹对薛复的直接接触不多,只知道他长期驻扎于兰州,既负责着当时天策政权的东南边境的稳定,也是兰州这座已经十分繁华的商业城市的重要奠基人。

    “看来,他是有打算在这里建立第二个兰州。”

    进入平安城后。进一步证实了耶律屋质的这个想法。

    当初郑家的掌柜没有说谎,郑家关于敕勒川的商业资讯的确来自政府的公告,听说了这里的特产之后许多商队都往这边赶,可惜他们都迟了一步,最大最甜美的蛋糕已经被郑家吃了,不过后来者虽然得不到最丰厚的利润,却也不是完全无利可图,敕勒川这块土地太过富饶了,只要有点眼光与资本总能找到商机的。

    更何况现在主掌这里的是薛复,想想兰州曾经发生的情况,再想想这个地方南通河套,东接燕云,在太原—云州一线因军政形势被切断的情况下,这里分明就是丝绸之路通向东北的重要节点啊!在薛复的主导下,这里也许就是第二个兰州!如果薛大将军能允许他们购买城内城郊的土地,兴许这将是一笔更长远的投资。

    当然,就眼下的形势而论,如果能说服薛大将军,设法打开前往云州的商路,那就能迅速实现短期商业利益与长期商业投资的完美结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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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就是在这种形势下,耶律屋质进入了平安城,平安城正处于草创阶段,甚至都还没有完整的城墙,至于城内的商业区,更是一片荒芜,没有一间房屋,到处都是帐篷,即便如此还是掩盖不了初步显现的繁荣——竟然已经有晋北的商人冒着危险偷偷溜出边关,来这边走私做生意了。

    眼下这些商贸活动还说不上繁荣,只能称之为活泼而有潜力,但耶律屋质已经看得心中有谱,上万亩田土的垦殖,商业区的开设,都可以看出这位薛大将军用了多少心力在这上面。就军事功业来说,薛复也许远远比不上杨易,但就民生事业与军事事业的结合来说,或许薛复可称为天策唐军第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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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在平安城最中心的府邸,耶律屋质见到了薛复。

    没错,不是帐篷,是府邸!

    薛复利用原本留存的三面断壁颓垣,垒起了一座三间面三进纵深的府邸,屋梁铺就之后,室内再加以装修,府邸的规模虽然不大,但至少正厅已相当华丽,光是地面那从远西运来的大食绒毯就价值千金。再加上四支柱子上的琉璃吊灯,一整套的实木桌椅,训练有素的盛装婢女,就简单而完整地构成了一个华丽的厅堂,就算在契丹的上京,这也是可以拿来招待贵客的场所了。

    从城外开荒的田亩。再到城内商业区的布局,再到这座府邸,耶律屋质还没见到薛复,却已经能够把握到薛复七八成的性格了。而见到薛复之后,他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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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复坐在太师椅上,向耶律屋质伸出了请坐的手。

    这是第一次见面,耶律屋质已经无比惊叹——他同时明白了这位汗血骑兵团的主帅在战场上为什么要戴上面具了——他的脸实在太俊美了,若不戴上面具,恐怕就不像一个将军。

    但同时耶律屋质也在他的脸上。明显看出不属于汉人的血统。尽管他姓薛,尽管从各种渠道得来的信息看他都很像一个文武双全的汉族大将,但真见了面,一眼就看出他是异族——甚至是比耶律屋质更明显的异族!

    耶律屋质如果改掉契丹独有的发型,再在洛阳生活上两年,只怕谁也分不清他是胡是汉,但薛复就算再洛阳生活一百年,他也仍然会让人看出他就是外族。

    坐下之后。耶律屋质笑道:“看看你我,这里真的是大唐么?”

    薛复一下子明白了耶律屋质的意思。那是说你我都不是汉人,在这屋子里却要为汉家之事而谈论,他瞳孔收了一下,随即一笑,道:“大风狂飙,席卷万里。马蹄踏处,即为大唐!”

    耶律屋质的笑容为之一敛,随之天策唐军故事的传播,就是耶律屋质也很清楚地知道这十六个字的出处了,薛复是很直接地告诉他自己的心迹。表白了自己对于大唐的忠诚!

    无论是在张迈麾下,还是二百年前的李唐时代,都的确有金头发白皮肤的异族良将在为这个国家服务。他们也许不是汉族人,但他们都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将士,他们肯用自己的生命为大唐效忠,是因为大唐对他们有足够的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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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座之后,薛复设了酒席,薛复的话不多,耶律屋质也不是话痨,两人都是以异族之人而学习汉文化,并学习得很好,这时见面对话用的就是汉语,而且不时还能引用儒家经典与唐诗。

    酒过三巡,薛复道:“大辽立国的消息,本将早已听说,贵国也已有使者赶赴秦西相告,那位使者我也已放行。耶律将军此来,不会是为了这件事情吧。”

    “自然不是,但也有关系。”耶律屋质道:“正是大辽立国之后的第一次出使,来此是为重新确立两国关系而来。”

    薛复道:“两国关系这等大事,自有元帅即中枢决定,至于我薛某人,负责的只是这边的防务与战场而已。耶律将军来我这里,怕是来错了地方!”

    “那也不然。”耶律屋质道:“两国关系,最终自然是由贵国天策上将与敝国大辽皇帝决定,但薛将军身负边境重责,手掌兵权,张元帅那边,也要听听将军的意见的。”

    薛复笑道:“你想做说客,来说我么?”

    耶律屋质道:“的确是说客,但不是为了将军,而是为了贵国而来。”

    “为我们?”薛复笑道:“契丹若是会为大唐考虑,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国家之间,哪有千年不变的仇恨。”耶律屋质道:“有的,只是彼此利益而已。彼此互损,便需战争,彼此互利,便可和平,这不正是这平安城平安二字的真谛么?”

    “我大唐与契丹之间,是否算国家之间,还要看元帅如何定性。”薛复道:“不过我可看不出契丹与我大唐之间,有何互利可谈!至少就眼前而言,哼哼!”

    “真是如此么?”耶律屋质道:“就算我契丹愿意寸金不求,便送出晋北,并助天策吞太原、并河东——薛将军也认为完全不值得考虑么?”

    薛复有些诧异地盯住耶律屋质,似乎在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晋北的地盘并不大,却是一块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要契丹心甘情愿地吐出口中肥肉,这里头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耶律屋质笑道:“狮虎相争,看似你死我活,但我们若转个方向,暂息争议,一起瞄准另外一头麋鹿,那么狮虎之间暂时也可平息争端,甚至和平共处,难道不是吗?”

    薛复怔了一怔,然后陡然间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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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更新:

    我现在在外地,明天回家,一整天都在车上无法码字,后天星期四,我有十节课,从早上八点,上四节课到十二点,下午连三节,晚上再连三节一直到将近十点,也没法码字的。所以明天后天都不用等。

    上个星期四我是请了假,算特殊情况,估计以后无法如此了,大学的氛围再宽容也有制度约束在。往后更新的状况,大概是星期五、星期天、星期二。星期四没法码字。

    过去一年我因为生活上的原因断了码字,痛苦异常,现在处于恢复阶段,请大家体谅。

    以后每天我必写三千字,两天凑成一更,状态好的话兴许加更,状态不好或临时有事冲撞了会设法补上,至于星期四实在没时间,请大家包容。

    ——————(未完待续。。)

第二三三章 毁家争胜

    天策七年,对韩德枢来说是一个十分有趣而诡异的年份。

    在不久之前,他才受了张迈之命,北上潜伏于契丹,任务是搜集契丹情报并策反契丹内部的汉军。

    但很快,他又受到了耶律德光的任命,让他南下作为使者前往洛阳,通报大辽建国的消息。当然,这还只是明面的任务,其真正的秘密使命还不在于此。契丹给他的任务自然是对付天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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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这座城市,几乎是整个中原地区最繁华的地方。为什么要加上几乎两个字?因为这几十年中它实在破落得厉害。

    现在它当然已经不可能比得上隋唐全盛时期的东都,几经战火之后又不断破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长安已经全面衰落而汴梁又还未迎头赶上的情况下,洛阳还是勉强保住了他天下第一大都市的地位。

    可韩德枢这次进入洛阳,看到的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光景。

    去年关中一战,石晋的军队实际上并未遭受重大挫折,然而最后的结局却是不败而败的铩羽而归。当张迈奇袭漠北大捷的消息传来,关中立马人心浮动,而石敬瑭起家的核心人马——河东军也变得不稳。

    河东是隋唐五代天下争夺中最重要的割据区域,李唐靠之兴起,石敬瑭靠之兴起,后来的刘知远也靠之兴起。自隋末以降四百年,河东地区精兵辈出、名将累起,又由于靠近东西二都,因此割据政权一旦占据河东,就能南压河洛以窥天下,同时又由于临近北胡。因此河东军也常常是抗击胡虏的第一战线。

    在这种经历下河东将士有一种天然的骄傲,认为自己是整个中原地区唯一能与契丹一战而不逊色的部队,其对契丹皮室的态度,与中原其它地区不同,并不是纯粹的畏惧,而是有抗击、有争竞。由于上百年的厮杀又不可避免地带有仇恨,河东军中的大部分人,要么亲戚家人曾命丧胡儿之手,要么朋友曾在对契丹的战争中战死沙场。

    因此张迈能够正面击败契丹,已经得到了河东军下层兵将的心里认同,尽管是敌对阵营,仍然让这些丘八们心里服气!能够抗击契丹的士兵就是好士兵,能够击败契丹的将军更是好将军,至于漠北奇袭。更是让张迈人望大增,“张氏乃真命天子”的流言,已在整个西北地区不胫而走,就是河东军内部也很有市场。

    行伍起家的石敬瑭,对于这些其实不是完全不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令这位儿皇帝更加失落。割让燕云十六州已经让石敬瑭在士林之中名声臭到无法扭转,再失去河东军心。对石敬瑭的心理打击可想而知。关中战后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张迈在苦思再进。耶律德光在卧薪尝胆,孟昶在掩耳盗铃醉生梦死,石敬瑭却在自暴自弃。

    自关中回洛阳之后,石晋皇朝的这位皇帝经常陷入忽而易怒狂暴、忽而情绪低落的半精神病状态中,而他底下的文武大臣,要么趁着混乱升官发财。要么首鼠两端有意西投,君臣都是如此,整个洛阳的氛围自是可想而知,蔓延到市井中来,商业氛围也大受影响。这就是韩德枢“死气沉沉”的感触由来。

    也幸亏还有冯道在,他在这等局势下仍然有能力将石晋皇朝的文官系统统合起来,这才维持起中原官场以及洛阳市井的基本秩序。关中那边,也有刘知远整顿军务,确保了西北边境的无恙。

    这一文一武,是当下维系石晋政权不至于崩溃的最重要基石。

    不过,冯道和刘知远的心还在石敬瑭处么?

    天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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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维翰是满朝文武之中,仍然还在忠心为石敬瑭办事、并希望这个皇朝能尽量延续下去的重臣之一。他下了那么大的力气,是因为他已无退路——士林对石敬瑭出卖燕云国土的事情深恶痛绝,而这件事情的直接操盘手就是他桑维翰,现在石敬瑭还在,士林不好将他怎么样,一旦石晋皇朝覆灭,一路高举民族大义的张迈,在士林喊打喊杀的舆论声中怎么可能给他好果子吃?

    因此桑维翰效忠石敬瑭,实际上是在救自己。他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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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三家共围天策,本意是要将张迈打压下去,而现在三家仍然有联手的政治基础,只不过攻守之势已经转变,三家联手,势将变成共同防御张迈。在桑维翰看来,失去秦西之后,再没有战略防卫地理的关中地区迟早不保,这已是很难扭转的事情了,但如果能弃关中而守住黄河、崤山一线,由契丹、石晋、孟蜀共同在阴山、黄河、秦岭,构建成一个向西的凹形防线,只要挡住天策的前几轮攻势,那么接下来东西就会进入拉锯战状态,石晋政权,便能保住中原地区,或许能够形成南北朝时期东魏西魏、北周北齐那样的分治状态,而他桑维翰,也足以保住一生富贵了。

    若非石敬瑭处于半癫狂状态中,桑维翰早就推动这个外交计划了。去年耶律德光的突然北返让桑维翰无比失落,这时见到韩德枢再来洛阳,他心中便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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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德枢在面见石敬瑭、递交国书之后,石敬瑭没有邀他详谈,如果韩德枢完全是以契丹使者的身份前来,他对此会感到极度失望,但现在又有替张迈干秘密活的差使,就让他能以更加超然的角度来看待问题。

    “石晋果然不可依赖。”

    倒是桑维翰将他请到了府邸——桑维翰如今是枢密副使,手握大权的副相,以他这个身份与契丹使者之间本该避嫌,不过眼前这个局面,他却不理会这些诟病了,就是石敬瑭知道了。大概也不会搭理。

    走入桑府,宴会设在占地二十几亩、分成春夏秋冬的后花园,在洛阳地界,府邸中有这么大的花园已属罕见,至于花园之中尽是四时奇花、东南奇石以及通过商贸而购入的西域雕塑更是难以穷数,若以金钱论。整座花园可以说是寸步寸金,一排开三十六个妙龄侍女,捧着十二式美酒、十二式佳肴、十二式点心,跪前而奉,这般奢华,这般排场,能把天策政权内部最讲究生活格调的郑渭与薛复活活羞死!

    韩德枢刚刚从秦西来,亲眼看到张迈是生活在怎么样的简朴条件之中,天策唐军将所有战利品全部换成民生物品。投入到战后的恢复性生产中来。而石晋政权这边,对国家最用心的桑维翰,也是不忘乱中取财,韩德枢暗忖着,若是只能在天策与石晋之间做一个选择,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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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席坐定之后,又欣赏了一番歌舞,酒喝得脸耳酣热。桑维翰这才屏退下人,靠近韩德枢。道:“韩学士,你看我洛阳盛景如何?”

    韩德枢笑道:“洛阳自古繁华,我们契丹大漠草原荒芜之地,国势虽强,繁华却是远远不及。”

    桑维翰听得一喜,他几次出使契丹。在契丹君臣面前畏缩如狗,这次在韩德枢面前摆排场,也会有找回面子的意思。

    韩德枢又道:“尤其是桑相这里,更是让我想起了一首唐诗。”

    自天策唐军喜爱唐诗,甚至阵前也以唐诗振作士气。影响所及,中原士林对前唐诗篇的追逐,又掀起了一股热潮。且唐诗多有勇武阳刚之气质,桑维翰被士林骂他是“女子小人”骂惯了,听韩德枢要以唐诗为比喻,心中大喜,忙问:“不知韩学士想起了哪一首?”

    韩德枢吟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桑维翰的脸一下子变得如同涂抹了猪血一样!

    他桑维翰卖国求荣,于舆论中素来不受待见,不但在中原如此,到了契丹那边,契丹人也鄙视他,不但契丹人鄙视他,连同是汉人、同为走狗的韩德枢竟然也敢在自己的府邸内直接讽刺自己!枢密副使的高位,在这一刻一文不值!

    但桑维翰还不能生气!走狗当了第一回,以后就休想再挺直腰杆,被人虐也还得笑,虽然那笑已变成苦笑,赶紧顺着话叹息道:“亡国之危,岂止敝国,临潢府之危只怕也不在我洛阳之下,而且我看西面那位元帅,似乎矛头先要瞄准契丹……嗯,先瞄准大辽呢!”

    韩德枢道:“那大晋皇帝打算怎么办?坐视天策灭了我大辽,然后挟大胜之威,传檄而定中原么?”

    桑维翰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知道韩德枢这句“传檄而定中原”并非空口白话。本来“传檄而定”一向都是书生们想当然的屁话,但如果张迈真灭了契丹,以他如今的人望再加上军威,再加上中原地区的人心走向,传檄而定中原说不定还真可能实现!不看现在石晋内部已是士无抵抗之志、兵无作战之心了么?

    韩德枢道:“去年杨易奇袭漠北,我军不得不暂时返回应急,如今北面战局已经稳住,我大辽皇帝陛下特使我南下,希望联系大晋,再结同盟,共破天策。”

    桑维翰道:“漠北那边的局势究竟如何,请韩学士给我一个实讯!”

    到了这里,韩德枢心中忽然一阵纠结!

    他现在有两个身份,一个身份是大辽的使者,负责敦促石晋加入反天策统一战线。同时,他又接受了张迈的秘密命令,潜伏于辽国,策反在辽汉人。此时他若是心向天策,大可将耶律屋质的叮嘱抛之脑后,对桑维翰一阵恫吓,桑维翰若对辽、晋国势完全失去希望,说不定会在绝望之中被迫倒向天策也未可知。

    然而,让张迈胜利得太过容易,并不符合他韩家,以及他韩德枢本人最大的利益。那时候只有像杨易、薛复、石拔、郑渭这样的人能够在新的政权中得到绝对好处,而像韩德枢这样的后来者不死已经庆幸,能够分点汤汤水水就是喜出望外了。相反,若是诸方混战,脚踏几条船的韩德枢才能在三角地带得到最大的好处,因为各方都需要他。

    韩德枢一阵沉吟之后。还是说道:“漠北的形势,胜负难知,不过这就要看大晋的态度。若能出兵关中,或者由河东度过黄河,在河西之地陈列大兵,牵制张迈的攻势。让我大辽能集中兵力对付杨易,那么我大辽的胜算便极高。杨易一败,漠北收复,则天策唐军势必精锐尽失!那个时候我大辽固然能收复漠北,大晋收复关中,甚至一口气吞并河西也未可知!”

    桑维翰听得心中一动!没错,眼下局势虽然困顿,但韩德枢的说法也并非不存在。实际上去年在关中的那场战役中,天策是奋尽力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在前期取得局部的不稳定胜利,即便在那等情况下,若再僵持一段时间,最终能够取胜的多半还是辽晋联军。之所以会造成现在的困局,还是由于漠北遭袭,契丹临时抽脚,这才导致整个辽晋联军的破局。

    而现在形势又是不同,若辽军真能在漠北取胜。对天策唐军军心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而且现在已经失去陌刀战斧阵等强大战力的陇右天策军队。还真能抵挡得住另一轮辽晋联军的攻击么?

    一时之间,桑维翰又仿佛得到了巨大的期待,沉入一种恍如幻梦般的战略构思中。但很快,他就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叹息道:“非是我们不愿出兵。实在是中原屡经战火,如今已是兵疲粮尽。否则去年冬天也不会仓促收兵了。今年关中处于兵火之后的第一年,怕会小有饥荒,靠本地粮饷负担不起任何战事。而河东、河南的收成也不好,没有足够的余粮可以远输河西的。要从山东、河北转运粮草。那……千里输粮,必耗国本!”

    韩德枢道:“那么石晋就真打算坐视大辽与天策两虎相争了?”他冷笑道:“现在贵国若勒紧裤带,竭山东之力,仍然能西向一战。可若是等我大辽与天策决出胜负,万一我大辽一灭,正所谓唇亡齿寒,贵国再想毁家争胜,恐怕也来不及了!”

    “毁家争胜”!

    这个词荡漾在桑维翰脑中。

    这的确也是一个选择,如果下定最大决心,石晋政权仍然能够从中原地区榨取出极其庞大的人力物力,这是华夏的深厚所决定的,不过这样做后果将不可预料。就算最后真能取胜,对石晋政权来说也必是惨胜,而且会大大伤及中原的国运与元气,甚至将整个北中国拖入万劫不复之中。

    不过,中原的国运元气、华夏的万劫不复,和他桑维翰又有什么关系?保住性命,保住富贵,保住前程,那才是最重要的啊!

    ————————

    毁家争胜。

    如果张迈听到这个词,一定会大生同感,不过韩德枢说的是一种还未进行的战略规划,而张迈则是在过去两年将事情付诸实践。

    为了取得对契丹的战略优势,天策唐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现在的战略形势虽然顺利地在推进,但对于奚胜的死,对于陌刀战斧阵的重创,张迈都负有很深的负罪感。陌刀战斧阵真正战死的人数,只能算一场小型战争,但这支铁军对战局的影响力却不是它的人数所能形容的。

    现在,漠北去年冬天的情况已经抵达秦州,知道石拔身体状况的张迈,心中又是一阵剧痛。自己最爱的小石头,就这么废了啊!尽管小石头给自己的书信中还是充满了乐观与欢笑,但张迈却挥不去对他的愧疚。

    “这样做真的对么?以生命去换取国运,真的值得么?”

    但很快张迈就压下了这种念头,告诉自己不能动摇!恢复盛唐荣光的梦想,并不属于他张迈一个人,而是属于一路东进的全体安西旧部,属于所有一路归附天策政权的故唐遗民,甚至属于整个华夏!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理想,而是一个国家的理想!就是死去的奚胜,还有他麾下的陌刀战斧阵将士们,也并不是为了效忠张迈而战斗,如果能够起死回生,奚胜不会后悔自己的死亡,甚至他会谴责张迈的动摇!

    “我必须坚定地走下去。为了已经死去的战友们!”

    大胜利已经看到了希望,大复兴已经看到了曙光,在这一刻自己必须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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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新的军队在去年冬天被召集了起来,人数不多,主力一共才四千人不到,却是从秦西各地、各军中选拔出来的。个个都是身强力壮、思想单纯而又充满活力,从他们一双双充满精光的眸子中,张迈可以看出这些小伙子们强大的生命力和对胜利、对战争的渴望。

    这些人,再加上残存的陌刀战斧阵将士,构成了新的陌刀战斧新军!

    隋唐以来,就有关东出相、关西出将的说法,哪怕到现在,甚至在张迈所来的时空里一直延续到宋朝,关西都一直是中国最好的兵源地之一。当下秦西原有军马低下的战斗力。是被原有军事体制破坏掉的,要从秦西十州之地,选出四千拥有陌刀战斧潜力的将士,其实并不困难,甚至就是人数再翻一倍也未必不行。

    不过张迈没有在数量上进行过分的扩张,现在的新军规模,刚好是目前天策政权财政负担所能允许的范围。

    和为了胜利甚至不惜毁家的桑维翰不同,现在张迈千方百计地要恢复辖地的元气。这一支新型部队的初期构建费用并不多。这支部队的军饷并不高,但为了满足训练、蓄养体力的需要。这支部队餐餐有肉!在畜牧业已经十分发达的陇右地区,要做到这一点,成本相对于中原来说低多了。但就是这一点,已经让这支新军拥有强大的吸引力了。更何况陌刀战斧阵的,许多小伙子就是奔着的名声来的。

    至于兵器,天策唐军的旧库存已能满足训练和低强度战斗的需要。盔甲还没有,服装是旧军袍——但不要紧啊,看看啊,龙骧张元帅,从一月中旬以后就一直住在军营里。和将士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吃着一样的东西,甚至每隔三天就从政务中抽身、投入到一样的训练中来!

    无论是大辽、石晋还是孟蜀,当世那个政权下的领袖有这样做的?一看到张迈,再疲倦的将士也会马上充满力量,更别说刘黑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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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的战争中,刘黑虎残了。但和不残而废的石拔不同,刘黑虎却是残而不废,在过了一个冬天之后,他奇迹般地就恢复了行动力,或许是奚胜的武魄附身到了他的身上,他在能动弹之后就加紧了对自己的恢复性训练,并很快就以残身而获得了自如运使陌刀的战斗能力,并领受了张迈重组陌刀战斧阵的授权。

    全军上下,从上将到士兵,没有人会看不起这位身带残疾的独眼、断指、瘸脚的副将,相反,只会对他产生加倍的敬意。

    为了纪念奚胜,张迈下令,新的陌刀战斧阵,不设正将,正将由张迈亲自领受,他自称第二任陌刀战斧阵的正将,而以奚胜为首任——可以想见,这是对奚胜怎么样的一种推崇,甚至就是公侯显爵,也没有这般荣耀!

    陌刀战斧阵的日常训练和作战带领,就由刘黑虎负责。在未来,这支队伍的规模不会扩大,但会有三支辅助作战部队:一支轻骑兵在左、一支骑射兵在右、一支远程射击部队在后,,以及一支枪矛兵作为临时战地替补,共同构成一个全新的战斗集团。

    三支外围部队都尚未构建——这三支队伍对目前的天策唐军来说,只要经费到位,要组建起来相当快捷,轻骑可以从各支队伍中选调,骑射兵可以胡汉杂用,远程射击部队更是天策唐军的强项。

    一旦组建完成,这将是一支以天策老兵为骨干、而以关中籍贯为主要兵员构成的新军。

    就目前来说,就是加强对新陌刀战斧阵的训练。这是当前新军组建工作的重中之重。

    ————————

    而就在这时,东北方向传来了一个重要消息:大辽向天策伸出橄榄枝,希望双方暂熄烽火,为表诚意,耶律德光甚至愿意让出云州,与张迈平分石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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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复在向张迈发出书信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张迈的反应。

    甚至在耶律屋质刚刚说出那个提议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张迈的反应!

    他放声大笑,因为觉得荒谬。自己身后那位视汉统荣誉胜于生命的统帅,怎么可能答应所谓的“平分中原?”

    薛复甚至不用想,就知道张迈的想法。

    这个嚣张的现代人——虽然薛复不知道张迈是现代人,但他总直觉地觉得张迈好像是来自天外、不属于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总是猖狂到让同袍诧异、让敌人颤抖!

    “中原,是我们的!”

    “西域,是我们的!”

    “漠南,是我们的!”

    “漠北,是我们的!”

    “东北,也是我们的!”

    “高丽半岛、东倭群岛都是我们的!”

    “我们的,是我们的!”

    “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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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这样的领袖站在背后,天策唐军的战略走向就变得无比简单、无比粗暴也无比清晰,一个连西域漠北、东北海外都视为囊中物的领袖,怎么可能同意所谓“平分中原”的主张?莫说是对外族,就算是对中原的割据政权,天策唐军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打算!

    所以当耶律屋质代表大辽伸出橄榄枝的时候,薛复才会发出那样的放声大笑,笑得耶律屋质有些愤怒又有些不安。

    不过,在嚣张的战略目标后面,天策大唐的手段,又是灵活的,有时候灵活得近乎无耻。

    薛复在大笑中目光闪了闪,道:“契丹要和我们平分中原?你们还有这个实力?”

    大辽虽然建国,但薛复对他们的称呼却显得很随意,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万乘之国!”耶律屋质道:“我大辽如今仍有控弦之士五十万,根本未失,一旦风云起,席卷天下亦未可知!”

    薛复笑道:“契丹不是控弦百万么?其他五十万哪里去了?啊,是了,是跑到鹰扬旗下去了吧?”

    耶律屋质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非常难看,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现在的大辽可不是当年的契丹,身为使者的他自然有了自觉。去洛阳可以恫吓威胁,到了天策唐军面前就没了这等底气。

    “薛将军看来,是绝无商谈诚意了,既然如此何必与我相见?”

    薛复收了收笑容,道:“也不是不想谈,只不过你们开出的条件太荒唐!中原我们就算要取,也不必跟你们契丹分。”

    “那薛将军的意思是?”

    “退出燕云。匹马不得留于长城之内!”薛复悠悠道:“这是底线!若同意了这个,我们再讲和谈不迟!”

    耶律屋质目光陡然收缩。他想起了来之前,韩延徽的话来,那话和薛复所说的内容很相似,但指向却完全不同。

    ————————

    “让出燕云,退出长城以外,全面归还十六州!”

    ————————(未完待续。。)

第二三四章 两手

    “毁家争胜”!

    这四个字在桑维翰脑中回响着。

    这时的他正走在通往皇宫的道路上,这几个月,易怒的石敬瑭没人愿意去主动接近,就连桑维翰也不愿意,要不小心被发怒的石敬瑭砍死,谁来可怜?

    这一次,桑维翰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打起精神在宫外求见,一路上他想的都是韩德枢的言语。

    毁家争胜!代价太大,风险也太大。虽然,韩德枢的话是有理的,大辽与石晋之间的关系,的确已经近乎于唇亡齿寒,但是,单单凭着这种抽象的说辞,就要打动石敬瑭作出一个如此重大的决定,是很难的,至少,在朝堂论策的时候就很难通过,在石敬瑭刚刚起兵、整个人状态处于英勇奋武状态时,或许能够刚断地采取行动,现在的石敬瑭整颗心已经变得衰朽疲惫,再要打动他,光是这种唇亡齿寒的说辞是很难的。

    幸好,韩德枢似乎很能体谅桑维翰的难处一般,竟然还提出了另外一个具有重大蛊惑力的提议!

    一想起这个提议,桑维翰就兴奋地发抖。他可万万没想到大辽竟然会做到这个份上,换在一年之前这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刚刚重建国号的大辽,行事似乎与过去大不一样了。狮虎愿意让出已经按在爪下的猎物,乌鸦愿意放过嘴里的腐肉,这多么的不可思议。但既然发生,桑维翰就要好好把握住。因为这件事情一旦做成,可就不只是维系他桑维翰下半辈子荣华富贵那么简单,操作得好,甚至有可能扭转他在士林的声誉、洗刷他在史册上的污点——而这件事情,桑维翰之前以为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没想到契丹会送来这么大一份礼物——不只是给石敬瑭的,也是给自己的!

    ————————

    石敬瑭腆着日渐累赘的肚子,目光无神地坐在偏殿之中,两旁匍匐着两个巨-乳-美女,旁边两个一丈方两次深的池子用美酒灌满了,上面再撒了鲜花。又有侏儒潜藏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奏着靡靡之音。两个西域女郎在音乐中翩翩起舞。

    整个殿堂全是酒气,桑维翰才进来一会,几乎就要醉了,更别说一直身在其中的石敬瑭更是双眼迷离,不知是醉是醒。

    开春之后,洛阳窘迫的财政迅速就有了起色。

    打通了的丝绸丝路在过去几年已经重新启动,商旅远从中亚、西亚和印度朝中原这边络绎行来,中原这边的货物也在向西域运去,这是大唐灭亡商路断绝后的一次全面重启。由丝绸之路联系起来的东西方各个地区都对此爆发出巨大的热情。

    古代的商旅周期通常要以年来计算,像这种跨越国度的商业活动更是要以三五年为一个周期,中原这边有了消费**,辗转传到印度通常就需要一年以上时间,而印度那边要消化这边的需求,进行货物的采订、收集以及上路运输,又得一二年。所以去年抵达中原的商旅,多是一年以上甚至两三年前就从出发地准备。经过一段路程的货运,卖给中间商。再卖给中间商,再卖给中间商……

    这是一个一环接一环、一环套一环的经济链条,甘陇、关中地区去年因为战争而导致商业活动的全面中断,后面的环节却还在惯性地推动着。结果到了今年,因为去年战争而中断的商业就井喷式地爆发出来,而中原这边因为战争而处于饥渴状态的消费**也正要可以得到满足。商旅连北面还处于交战期的辽国都试图进入,可想而知,现在已经和天策签订和平协议的石晋——这个尽管混乱却仍然是全世界最富庶的中原地区,商人们怎么会放过?

    商业的运作和农业不同,不用看天时。有时候天灾**,反而是商业繁荣的催化剂。

    大雪初融的时候,就已经商人带着西域的货物——这些商人都深悉为商之道,一路通过贿赂等手段打通了沿途各种障碍——抵达洛阳。于是洛阳地区的市井,就出现了一个小高-潮,他们带来了绒毯、玻璃、珊瑚、美酒、骏马甚至西域的美女,满足了洛阳豪族的需求,同时从这边大量采购去年大半年积滞下来的丝绸、瓷器、珍珠、书籍等中国特产品,这些东西运到甘陇地区就有数倍的利润,若能成功抵达中亚就有二十倍的利润,去到印度利润就有五十八十倍,去到欧洲就有百倍!

    ————————

    此刻石敬瑭身边的西域美人,酒池中灌满了的葡萄酒,躲于暗处的奏乐侏儒,就都是开春后刚刚运来的,关中处于半饥馑中,中原的农夫日子不好过,但这却不妨碍洛阳与成都的豪族继续醉生梦死,中原地区的出产,也还能够让石敬瑭过上这种无比奢华的生活。

    进入这个偏殿,绝对看不出战后的混乱,而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是治世末年烂熟的景象。

    看到这一切,桑维翰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与天策能够均势,让和平继续维持下去,其实也不错。东西分裂又如何?分裂了货物才更值钱,商业越发达,钱财才越多嘛。

    不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中国人不允许分裂,无论是中原固有的汉人,还是已经汉化的胡人,甚至包括胡化的汉人,都有相当顽固的大一统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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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裤腿卷起、露出大半个胸膛的石敬瑭抬起头来,他双眼无神,皮肤浮白,这都是酒色过度的症状。

    “什么事情。”

    对于桑维翰,他没有像对冯道那样的敬意,却也没有像对冯道那样的讨厌。这就是他养着的一条狗。在某些时候,桑维翰也会失态地加入他烂醉迷离的宴会,所以两人的心理距离也就更接近些。

    桑维翰因为今天要启奏的事情太过重要,所以穿着和眼前景象格格不入的正式官袍,有些尴尬地在流着酒水的地面跪下:“启禀陛下,大辽使者入京。求见陛下,臣特来启奏。”

    “大辽使者……那个小伙子,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先前那是朝仪,这次,大辽使者求陛下再作接见。”

    “嗯,有必要么?”石敬瑭的态度有些冷淡。和契丹人的几次合作,虽然让自己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但也让他背负了千古骂名,即是还没有死,石敬瑭心里也是明白的。

    他其实也是一代豪雄,心中不是没有过名震丹青的想法,也曾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就连唐太宗都曾干过城下之盟的事情呢,只不过后来一洗耻辱,世人不就没再计较他在突厥人面前的屈软了么?

    但去年的关中之战打破了他的幻梦。他知道统汉吞胡、洗刷恶名的机会永远没有了。就连这个皇帝,也是做得一天算一天吧。

    “陛下,此次确实是有要事!”桑维翰从来不是犯言直谏的忠臣,这次却少有地作出强硬之语:“请陛下屏退众人,臣有要事启奏。”

    大概是这几天也醉得有些腻歪了,石敬瑭挥了挥手,他并不是如唐玄宗沉迷于杨贵妃一样,“**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他之所以沉迷酒色,更多的是一种自我的逃避。

    桑维翰走上前去。亲自洗了一条热毛巾,给石敬瑭敷脸,让他清醒一些,才道:“大辽这次派使者来,是希望我们能出兵牵制契丹,不要让张迈趁势将他们推上万劫不复之路!”

    石敬瑭哈的一笑。道:“出兵?咱们还有粮草可供出兵?”

    钱粮钱粮,两个字常常联在一起,但又不完全能划等号,这个月洛阳的财政是宽舒了一些,但有时候钱未必买得到粮。特别在这种时候。钱贱粮贵,不但不是花钱就买得到,而且一旦传出战争再动的消息,斗米可以攀到百文以上,要靠银钱来买粮食,洛阳的财政当场就得破产。

    “此时出兵,自然是极为困难的。”桑维翰道:“但以我中原的底子,穷搜天下,也未必打不起来。”

    石敬瑭冷笑道:“穷搜天下,那是饮鸩止渴!那样子做,是能拖住天策保住契丹,但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陛下,如今张迈狼子野心,虎吞天下之心路人皆知!其之所以一时未兵发东西两都,皆因大辽在北牵制所致。大辽与我大晋,如今犹如唇齿,唇亡而齿寒,所以大辽不能不救啊。”

    石敬瑭眼神一冷:“你现在到底是我的臣子,还是耶律德光的臣子!”

    桑维翰吓得匍匐跪下,磕头道:“陛下何出此言,何出此言啊!”

    “这套说辞,用不着你在这里重复!”石敬瑭一动起脑子,人变得越来越清醒,冷笑道:“莫以为我不知道耶律德光的心思,他就是想要我现在冲上去,扯住张迈的后腿,却不想现在的张迈就是一条疯狗,他牙齿都露了出来,肯定要咬人,至于先咬谁,也不过是一个次序问题。现在张迈明显想先咬耶律德光,我硬生生凑上去,是要逼张迈改变主意么?”

    他的话虽然粗俗,但如果张迈和耶律德光在这里,一定都会惊讶于石敬瑭的“英明睿智”。

    不得不说,石敬瑭固然是卖国汉奸,但其眼光之凌厉,思虑之深沉,亦是当时第一流的人物,否则也坐不上皇帝的宝座。耶律德光派出了使者,石敬瑭甚至都还没跟使者细谈,就已经能够洞察耶律德光的图谋。

    现在天下的局面,石敬瑭不是不知道,只不过有时候知道不代表能够了解,了解不代表能够洞彻,洞彻不代表能够改变。人都有自己的无奈与局限,也会作出各自的选择。张迈要先灭契丹、再下中原,石敬瑭不是不清楚,他这段时间没有作出大动作来阻延张迈,却也自有他不动手的理由。

    “陛下英明!臣万难相及,不过此次辽使求援,也是带了诚意来的。”

    “哦,什么诚意?”

    “辽主许诺,若我们能再兴义师,共击天策。他们,他们……”桑维翰一脸的兴奋:“辽主愿意归还燕云十六州。”

    “什么!”

    石敬瑭整个人一耸,站了起来!刹那间酒意去尽,又恢复了乱世枭雄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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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云十六州,这是石敬瑭最大的一块心病,如果能够收回。那么他往昔受损的一切都有可能弥补回来,这可不只是一片边境而已,而是影响到整个石晋皇朝的军心民心,影响到石敬瑭当权的合法性。

    甚至就是关中战后,契丹败退之际,石敬瑭都曾冒出念头来要趁机收回燕云,虽然中原如今没法大规模掀起战争,可就在怀仁县起事之时,若从河东、河北各派出一支偏师。顺势北上,说不定不用发生激烈战斗就能驱逐契丹规复故土了。但石敬瑭没有这么做,就是因为有天策唐军的巨大压力在,若这个时候还与耶律德光蚌鹤相争,只会叫张迈坐得渔利。在太原守将、洛阳士林都纷纷叫嚷着要收复燕云的时候,石敬瑭仍然按兵不动,从某个层面来讲就已经是在帮助契丹人了——少了来自河东、河北的军事威胁,对耶律德光来说是减轻了多大的压力!

    但如果是耶律德光主动将燕云十六州交还。那事情又不同了。

    当初就是走错了一步,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被张迈抓住了要害,闹得个打可以还手、骂不能回口,军心低落、士气丧尽,如果真能从契丹人取回燕云十六州,将自己舆论上的短板补上。那对石晋政权来说将是全方位的提升。

    天底下,懂得重视宣传的人,也不只是天策唐军一个,只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大多人没有像张迈那样将宣传工作放到这么重的位置,也没有张迈那么多的花样。然而不代表石敬瑭不懂得舆论的重要性!

    “辽使……真的这么说?”石敬瑭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厉,但这却让桑维翰感到兴奋,他知道石敬瑭心动了。

    “正是!”

    石敬瑭沉默下来,道:“规复燕云,举世同庆,但出兵的事情,冯丞相却肯定不会同意的。”

    桑维翰忙道:“陛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不是冯相的江山啊!说句不好听的,将来若张迈能兵入洛阳,冯相只怕还会继续做他的宰相,但陛下呢?张迈能容陛下?”

    石敬瑭嘿嘿笑了起来,道:“去唤辽使入宫吧,朕要见他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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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敕勒川,平安城。

    当耶律屋质问起天策唐军要什么条件时,薛复想也不想,就道:“要想和谈?你们契丹先退出燕云,匹马不得留于长城之内!若同意了这个,我们再讲和谈不迟!”

    燕云十六州地方不算很大,但战略地位却是无人不知,契丹得之,便能长享中国之利,中国失之,却从此再无御胡之屏障!

    薛复要契丹交出燕云十六州作为和谈的先决条件,这是狮子大开口,没想到耶律屋质瞳孔只是缩了一缩,道:“好!那就这么办!”

    这一下,倒是轮到薛复惊愕了。如今契丹陷入巨大的战略困境之中,别说燕云十六州,就是保不住临潢府都有可能!但是战而失地,和不战而以片言只语就把燕云十六州都交出去,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燕云十六州虽然宝贵,但你们汉人有一句古话: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人才是最重要的。”耶律屋质道:“我大辽皇帝陛下,愿与贵国张元帅,永结兄弟之好。若张元帅要挥师中原、定鼎洛阳时,我大辽愿出精兵十万为张元帅东路响应,若张元帅不愿我国骑兵再临汉土,则我朝愿赞良马万匹以助。薛将军,这样的诚意,足够了吧?”

    薛复尽管对耶律屋质会说什么话都有所准备,这时也不禁被耶律屋质提出来的“丰厚条件”给打了个措手不及,虽不至于目瞪口呆,却也是一阵沉默。

    看着薛复的反应,耶律屋质心中不免有些感叹,这次的军政、外交大略,主要脱胎于韩延徽的秘密建策,对于这次的大决议,契丹族内反应十分激烈,耶律屋质一开始也甚是不忿,尽管他是最早反应过来并支持此略的契丹人。但仍然对于此策的大胆抱有忧心,直到这时看到薛复的反应,才进一步坚定他拥护此路线的信心。

    在韩延徽整个战略布局中,可不止要将燕云十六州作为外交手段,后续尚有更加激烈的政策,然而这是后话了。

    “燕云十六州的重要。想必薛将军也清楚。”耶律屋质道:“张元帅威震天下已久,他在域外已称天可汗,但在汉土却迟迟不肯称帝,想必不只是自谦,更有尚未真正入主中原的缘故,燕云自石敬瑭手中失去,却从张元帅手中收回,得燕云后此地后,张元帅在中原士林之声望将如日中天。届时中原便将是张元帅囊中之物,待张元帅兵临长安、洛阳,践祚登基之日,我大辽必再奉上一份厚礼,恭贺新唐皇帝陛下千秋万载、一统汉家天下!”

    耶律屋质的言语越来越具蛊惑性,但薛复却没有再说话。一口气交还燕云十六州,如此重大的外交方略已不是一介边疆重将就能决定的了,就是杨易在此。除非军情紧急,否则也得跟张迈打个招呼。

    薛复眼皮下垂。有一盏茶的功夫,才重新抬起来,道:“耶律将军若不烦车马劳顿,是否将往秦西一行?”

    耶律屋质含笑道:“别说秦西,张元帅的大帐就算是在轮台,在下也要走一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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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皇宫中走出来。韩德枢的步伐显得有些凝重,在契丹的时候,他并不是很看得起在耶律德光面前卑躬屈膝、又被张迈打得找不着北的石敬瑭,虽然乃父韩延徽警告儿子说不要小看天下英雄,但这并无法扭转韩德枢心目中石敬瑭是个无能软蛋的印象。

    直到这次真正见面。他才知道自己错了。石敬瑭能雄踞中原,登基为帝,其雄才伟略,未必就真比耶律德光差多少,石晋军队打不过天策,那是因为对手更加厉害,而不见得就是石敬瑭本身无能!

    刚才与石敬瑭的会面,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再想想与张迈见面时的场景,心中更是没底——在这两个盖世霸主中间,自家老爹所主导的方略,真能顺利展布么?

    想到这里,韩德枢就暗暗叹息。他回到契丹境内之后,就一直没能跟韩延徽联系上。虽也给韩延徽寄了两封家书,但有些机密话,那是只有父子二人在时才能耳谈的,书信如何能够泄露?

    而韩延徽那边,也不可能远隔千里对儿子推心置腹,这次的方略,韩德枢还是从耶律屋质那里得知,而且韩德枢推测,自己所知道的,怕只不过是整个方略中的一小部分,甚至韩德枢有些怀疑这些都是虚招也未可知。

    如果是虚招,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如果是实招,自己又该如何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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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张迈放他北上,韩德枢看得出张迈对他并不如何信任,天策唐军渗透在契丹与中原的谍报系统并未给自己交底,多半是交给了那个姓折的或者那个姓赵的。反正就是放一个敌军宰相之子回国,若有所得,那是意外之喜,若韩德枢是设计归胡,对张迈损失也不大。

    进入云州之后,韩德枢尽管知道如何与天策的细作接头,却也没有与赵普进行联系,这不是说他已经彻底放弃张迈这条线,而是他觉得还没到最佳的时机——目前来说天策唐军还是天底下最有前途的政权,良禽择木而栖,真到了大势已定时真投了天策也不是坏事。

    只是无论是要将张迈卖给契丹,还是要将耶律德光卖给天策,都得等待一个最好的机会不是?

    那现在,是否已经是这个机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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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还是有些吃力!”

    在这个时空中,张迈、耶律德光和石敬瑭是各据一方的雄主,杨易是威震天下的大帅,而韩延徽与冯道则是胡汉两地最杰出的谋臣,这几个人都是有资格参与到棋盘中来对弈的,只是身份上略有参差。

    至于他韩德枢,和上面这些人相比毕竟不在一个档次上,在韩延徽身边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能够跟上韩延徽,聪明才智不在父亲之下,直到这时独自在外了,才晓得自己还差得远了。这个时候他在十字路口挣扎着,亟盼有父亲在旁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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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德枢一路犹豫着,等到快要抵达桑维翰府邸——石敬瑭特别许他住在这里——的时候,才猛地想起:“我此次出使洛阳,是天下知闻之事,事后张龙骧也必定知晓。我若人在云州,还可以推托未与闻此间机密,但既作为使者来到洛阳,再推不知就说不过去。既然与闻,便不可不告,不告就是断了与张龙骧的联系,日后张龙骧万一真的一统四海,我连做降臣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心中斟酌的,只是要如何将机密告知天策唐军布在洛阳的眼线,机密之情又要泄露几分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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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策的政治中心在哪里?

    新碎叶城时代,安西流亡军还谈不上什么政治中心。后来到了疏勒,才算有了一个根据地,然后大军东征,安西唐军的政治核心也在不断东移。

    从这个角度来说,天策政权直到现在都不像一个传统的汉家政权——那就是缺少一个扎根不移、四海仰望的首都!

    正如耶律德光的大帐在哪里,哪里就是契丹的中枢一样,张迈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天策大唐的核。更何况前不久郑渭也跑来了,跟着魏仁浦为了科举的事情、曹元忠因为孟蜀外交的事情也跑来了,杨定国代表国人议政大会巡视秦西诸州,并要在秦州建立议政会,也跑来了,一下子秦州大腕云集、巨头齐聚,成了天策大唐临时的政治中心。

    中枢是移动的——这可是游牧政权的特征。真正的汉家朝廷可不是这样的!这也是范质一直以来急着要打下长安的重要原因,在范质看来,只有赶紧打下长安,让张迈登基坐了皇帝,这样才能让天下民望有依,四海归心。

    至于打下长安之后,对洛阳范质反而就不着急了,若再取洛阳,将来首都是放在东面还是西面,可以再谈,大不了迁都,或者定成两都制度都成。就像大唐一样,天子从长安跑到洛阳,再从洛阳跑到长安,不会影响到什么。

    但像现在这样,作为政治领袖的张迈总是游离不定,甚至在前线指挥作战,虽说深入下层普得民心军心,却总让天下读书人感到不放心。

    而这一日,一封急报和一封密报从敕勒川和洛阳分别传来,此时已经深得张迈信任的范质,已得到与马小春轮值帮张迈处理机密文书工作——甚至涉及军事机密的文书——的职权,不过从敕勒川那边传来的急报分为两份,其中一份是薛复的亲笔信,根据上面的标示是要张迈亲启,所以连范质与马小春都不能拆看。

    对照薛复的急报和韩德枢密报的内容,范质不禁吓了一跳。

    契丹,或者说大辽,这是要做什么啊!

    欺诈么?不像啊,无论是耶律德光还是韩延徽都不至于在国家大事上如此幼稚。

    可是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耶律德光究竟是什么意图!

    ————————(未完待续。。)

第二三五章 饵无好饵

    耶律屋质告别薛复之后,就走上了前往秦州出使的道路,然而在离开平安城之前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他的侍从告诉他,平安城内有一个人求耶律屋质将他带走。

    “人?什么人?”

    “是一个云州人,自称是奚族,他说他本是云州城内一个畜医,半个月前,听说一支来自秦西的商队带来许多西域好东西,就去给他老婆买点稀奇货,不料那掌柜问了一些关于牛马疫病的事情后,就将他弄晕了,半哄骗半绑架地把他弄到了平安城。”

    耶律屋质猛地想起在云州的时候确实发生过这件事情,当时也没当做一件大事,现在看来,似乎内中另有缘故,忙问:“现在人呢?”

    “我们的人都被盯着呢,将军又不在,我们不敢擅作主张,那人是刚好觑了个空挡跑来跟我们说话,十分匆忙,说了没几句见我们没答应,又有人靠近就赶紧走了。”

    “他还说什么没有?”

    “他当时很着急,口里含糊着,还说什么汗血宝马的病和这边马病不一样,他也也医治不了,但那位将军就是不肯让他走,他想回家去,因听说我们是契丹,便来求我们,我们要问清楚时,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了。”

    耶律屋质心中一跳!

    汗血宝马?马病?汗血宝马出来问题?这可是可大可小的事情!

    可惜,在这刚刚建立的平安城内,耶律屋质也没能安插间谍得到更多的线索,这个问题,只能暂时压下。

    第二日薛复就派人来护送他前往秦州,临行前耶律屋质要求派两个下属回云州报信。薛复倒也没有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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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敕勒川到秦州,中间尚有千里之地,得渡过黄河,到达套南,在套南的中央,有一块广袤的土地。这里曾经水草丰美,是匈奴人的上等牧场,然而在唐初以后,由于过度放牧逐渐沙化,到了明清以后,这里逐渐变成沙漠——也就是著名的毛乌素沙漠。而在这个时代,毛乌素沙漠还未成型,但沙化现象已见端倪。

    拥有历史远见的张迈,在夺取这片地区之后。趁机下令,将这块地区封锁起来,下令封山育草,这一带的降水量其实还算凑活,并不比敕勒川差,如果能够封山育草,恢复山林,几代人以后就有可能还原到秦汉时的自然环境。这对于关中的环境、对于黄河的积沙都有重大意义。

    这个命令在当下执行得十分顺利,因为自大河套东北的府州。到大河套西南的兰州,在乱世之末都只能算是地广人稀,大部分的人口都愿意聚集在黄河沿线的膏腴之地,好地皮都还没开垦尽,自然不需要去环境相对恶劣的地方,所以张迈的这条政策执行得相当顺利。这片被张迈称为“毛乌素禁地”的地方,很快就成为有南北长达数百里的无人区——当然也不是彻底没有人口,只是人迹罕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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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路行走,并不是直线距离最近,而要考虑沿途补给。当初薛复追逐契丹败兵。是直接跨越当时还没被叫毛乌素禁地的这个地区,但后来毛乌素禁地的指令下达后,由于沿途没有补给,商队就不再走这条道路,无论兰州还是秦西,都是先北上朔方地区(今宁夏),然后顺着黄河而下,坐船到达敕勒川,这已经渐渐形成一条新的商路了。路程上虽非最近,却是最便捷的一条路。

    耶律屋质这时要去见张迈,同样要走这条道路,不过是逆着走,船只逆行就慢了很多,有些地段水流较为湍急,就干脆上岸。来到朔方地区,这里东有黄河,西有贺兰,人称“黄河百害、唯利一套”者,最好的地区就是这一带,贺兰山挡住了来自西北的风沙和来自东南的水汽,降雨量甚至要比关中地区还要多,加上黄河带来的丰美土壤,故而有塞上江南之称。

    张迈得到这片土地之后,除了安抚原有百姓之外,又将套南之地溢出人口都迁徙到这里,以及部分从东面逃来的难民,然而也仅仅九千余户,仅仅是唐朝全盛时期一上县的人口。

    从朔方地区转而向南,进入秦西以后,人烟渐渐多了些,但也算不上繁荣。在和平时代和战乱时代,各个地方的人口是各不相同的,而且人口的变化也不一定和时代盛衰成正比。

    以河西而言,这个地区在安史之乱以后,一度成为中原百姓的避战区,唐朝人口最集中的关中地区,不知多少百姓纷纷向这边逃难,这个过程持续了上百年,虽经过吐蕃之乱和异族统治,但相比于黄巢杀过来、朱温杀过去的地狱般的关中,河西、河湟地区至少还能活得下去,盛世平原乱世山,百姓逃到边疆之地,或者割据自保,成立坞堡,或者是窜入穷乡僻壤,或者是番化,成为半游牧式的牧民,最下等的是逃到边疆之地而成为奴隶。

    因此,在这上百年见,河西的实际人口比起唐朝中期还要增加不少。当然在籍的人口是直线下滑——战乱期间,哪有官吏愿意且能够准确地统计户口数字?且那些拥有统治权的大族长们,也不想将家中的人**出去。

    而就河西内部而言,本来河西诸州的人口集中于东部的凉州,但由于战乱,到了唐亡以后,人口反而向沙州方向聚拢,尤其是汉族人,由于沙州有归义军的保护,那个地方便成了唐末以后的乱世桃源,并创造出了闻名后世的敦煌文化,不过经过数十年的生息,在外界大乱世、沙州小治世的情况下,这里的人口也膨胀起来,这也是敦煌沙漠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张迈收复河西以后,反而要从沙州迁出多余的人口来到甘州、肃州、凉州、兰州。在天策政权建立之前,西北地区的汉族人口一直在番化,而在天策政权建立之后,除了番化的汉人很快重新归宗之外。又有大量的番人以及混血族群汉化。七年时间又多生了不少丁口,卫生条例的执行让境内的少年成活率大大提升,加上政权内部的稳定,吸引了不少来自高原甚至中原的移民。

    在盛唐时期,出于逃税的需要,大量的人口转为隐藏户口。而在天策政权下,由于明户可以分得土地甚至牲口,而隐户在生活上会面临诸多不便,在现阶段纳税的利益损失远远比不上上户的长远收益,大量的隐户纷纷出现,再加上张迈与郑渭所做的户口工作比起盛唐时代更加细致,所以天策政权对户口人口的掌握还在天宝年间之上。

    到三年前的天策四年,沙州有户三万三千余,口十六万七千人(这是河西唯一户口减少的州。原因在于人口迁出),瓜州有户二千五百余,口一万四千人,甘州有户七千四百余,口四万六千余,肃州有户五千四百余,口二万七千余,凉州有户两万八千四百余。口十九万七千余,兰州有户一万二千余。口六万三千多人,不算归附不久、尚处于半自治的河湟之地,再扣除掉屯聚于姑臧草原大营的职业军户,河西的凉兰甘肃沙瓜六州,共有户口约八万八千多户,人口接近五十一万。

    到了今年若再普查一下人口。户口数量可能还会增加不少——人口的自然增长不可能很快,但隐藏户口的挖掘以及移民的迁入是构成人口增长的主要原因。

    这些年张迈以此河西之地,再加上伊、西二州、新开河湟、朔方之地以及安西四镇和大北庭地区,便支持起这样浩大的战争,至于葱岭以西的河中地区。那里隔得太远,对战争后勤完全无法有直接的支持。而印度地区所占之地之于天策,虽无属国之名,而有属国之实。在现有的条件下,天策政权对于河中与印度都无法进行直接治理。

    河西地区是天策政权最直接的统治区域,其经济地位在天策全境之内正显得越来越重要,连年的战争虽然带来了不少红利,但也使得河西地区常常仓无积粟,若不是靠着丝绸之路的商业哺乳,财政早就破产了。

    即便如此,大部分的军队在战余都得从事农牧业生产,骑兵必放牧,步兵必种田,轮值防卫的守军一年要分成三拨,真正全职业、只训练不种田不放牧的精锐,整个天策政权下不超过一万人。

    张迈平居也常去种田、砍柴、放牧,可不是为了作秀而作秀,他不做个榜样,如何让战争期间已经在拼命厮杀、下了战场还需要承担庞大农务的将士们心理平衡?

    可就是这样,境内也有老派的儒生认为张迈这些年是在穷兵黩武。

    这是特殊历史时期下才可能产生的兵民状态,到了和平时代来临就无法持续。

    ————————

    因此得了秦西十州之地后,杨定国等无比重视,这里以前是关中地区啊。按大唐政制,三万户以上为上州,二万户以上为中州,二万户以下为下州。即便大唐灭亡之后,州县建制已与盛唐时期有所不同,但怎么说也是十州之地,又是人口极其繁庶的关中,那得多少人口!

    不料到了这里才知道事情大是不然,这些年河西地区的人口不减反增,相反,秦西十州之地,人口却在锐减。尤其是在籍的户口,少到了杨定国大失所望。十州户皆不满万,经过去年冬天的统计,一共才六万多户,三十四万口。这还是靠分田等政策吸引之后所得到的户口数量。

    ————————

    “早知道如此,当初那三十万人就不该全数西送,直接在这里落地生根算了。”杨定国唏嘘道。

    他说的是来自河东的难民,数量达到三十万之多的难民,在天策政权的安排下辗转西迁,形成了一次近乎奇迹的移民。这幸亏是河西商道已经通畅,从遥远的西域一路东征的天策唐军,对于安排民众行军又极有经验,他们帮助折从远将难民进行了半军事化管理,难民但求一条活路,需求也低,即便如此。这一番迁徙所耗费的粮食,也几乎不在这次关中大战之下。

    最后迁徙到了轮台的人口大概有二十万,剩下的都在沿途八州(兰凉甘肃瓜沙伊西)落户了。而那二十万人也并非完全聚集在轮台,而是分派到北庭各个膏腴之地去落地生根。

    “那倒不然,咱们要看得长远一些,秦西之地只要安定下来。不出十年人口就会有很大的起色。这边的逃户、隐户还是很多的,毕竟更近中原。番人的可汉化程度也远比西域为高。”张迈对远道而来的杨定国说:“但西域那边,却亟需汉家人口去填补啊,那里有很大的空白啊。没有人,占了的地方也会失去,迟早都是一句空言。那我们之前的血战就都成了无用功。”

    杨定国点了点头,在大北庭地区,轮番大战使得回纥等族人口锐减,现在那里的土地与水草养活几十万人丝毫不成问题。也正是那二十万人的迁入,填补了大军东征的空白,才使得杨易能够率领数万大军,再无顾忌地进入漠北。

    而且也得有这几十万人作为基数,西域的汉化才会成为长久的可能。更重要的是,这次的难民迁徙既是顺势而为,是难逢的机遇,若到国家转入治世。再要进行这样规模的人口迁徙,各种成本将是现在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这绝非夸张的说法。

    张迈道:“当前最重要的。是要在秦西诸州将国人议政会议建立起来,我们要加紧把在凉兰行之有效的政治措施带到秦西,刷新这边的吏治,改善这边的民生,一旦民众的生活水平提了上去,关中其它地方就会向这边看齐。这比一百万大军都有用,更别说秦西的政治一旦上了轨道,我们的国力也将有极大的提升。”

    ——————————

    杨定国但恨西北人口太少,曹元忠却觉得西北人口太多。在天策政权下,曹元忠近年来分管的领域渐渐倾向于外交。对孟蜀的外交攻势。就有他的功劳,而打通前往湖广、江南的商路,也有他的努力。

    但关中大战后期,郑渭又将赈济秦西贫民的任务交给了他。为什么是他呢?因为赈济的粮食很大部分来自孟蜀留下的军粮,这是外交的战利品,是曹元忠指挥下争取来的,郑渭便将这个任务顺水推舟交给了曹元忠,但对曹元忠来说这却是个极大的苦差。孟蜀留下来的军粮虽然不少,但也挡不住成千上万饥饿贫民的分食。

    与此同时,魏仁浦因要举行科举的事情,也来到了秦州。

    就在天策政权各大腕纷纷聚集到张迈身边,本来已经沉静下来的军方事务,忽然荡起了涟漪,并有可能形成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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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耶律屋质还在前来秦州的路上,当张迈正与杨定国商议建立秦西各州的国人议政会议时,范质拿着几乎同时抵达的三封书信,来到张迈面前。

    三封书信,一封是薛复的密信,火漆尚未开封,一封是薛复的公开启奏,还有一封是来自洛阳的密报,消息源头是韩德枢。

    张迈先看了薛复的密信,脸上不动声色。再看薛复的启奏,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变化,再看来自洛阳的密保,脸上的神色忽然丰富了起来。

    “怎么了?”杨定国在旁边问道。

    张迈沉吟着,这时郑渭、曹元忠、魏仁浦和郭威等四人也都在,正谈论着国人议政会议的事情,慕容春华、马继荣、安守慎和安审琦、杨光远也在房间里,不过在另外一个角落说着话,只是安审琦和杨光远不是会向张迈这边偷偷望过来一下。

    安审琦和杨光远毕竟是新近归附,对天策政权高层这种亲近平民式的碰头还不习惯,他们刚一进门的时候,见到张迈就想跪下,张迈虽没阻止,但看到其他人随意坐下,如同串门一般后,就感觉自己的行动有些尴尬。

    对安审琦、杨光远这样的降将来说,当前最重要的是怎么得到张迈的信任,而国人议政会议,则是他们融入到天策政权内部的绝佳途径。毕竟,国人议政会议的成员是要由各地选出,这些人自然会与安审琦、杨光远等地方实力派有所干连,以后也多半能成为他们所在利益集团的代言人。所以像安、杨等人,对于这个机构都大感兴趣。

    范质看看周围,低声道:“元帅,是否到内室之中,议一下军机?”

    他这是提醒张迈事涉机密,说话间安守慎有事出去。鲁嘉陵刚好进来,坐到了慕容春华对面喝茶,张迈扫了一眼屋内,此屋中,杨定国和慕容春华是新碎叶时期的元老,郑渭和鲁嘉陵是安西四镇的故人,曹元忠是沙州故将,随着沙州人口的播迁甚至代表了河西相当大一部分人的利益,马继荣来自于阗的属国。郭威是河东武人,范质魏仁浦是中原士子,杨光远安审琦是秦西归降者的代表,聚在屋子里的这帮人地位或高或低,关系或亲或疏,却正是当下天策政权政治生态的缩影。

    张迈沉吟了片刻,说道:“在这屋子里的,都是自己人。这事不如就让大家来议一议。”

    杨光远和安审琦都竖起了耳朵,听到“自己人”三个字心中窃喜。脸上却没有明显表露出来。

    曹元忠道:“到底是什么事情?”慕容春华等见状也围了近前,杨光远和安审琦也跟着众人的节奏走近。

    张迈将密报交给范质让他收好,却将薛复送来的启奏往桌上一拍,道:“耶律德光派来了使者,就是那个耶律屋质,大概两三日内就会到达。他想和我们议和。”

    慕容春华冷笑道:“现在求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当他们占上风的时候。不求和,现在处下风了,就来求和了?”

    郭威道:“可有附加了什么条件没有。若没有任何好处,他们知道元帅绝不答应,也不会派耶律屋质这等重要人物来。”

    “好处是有的。而且是好重的一份礼!”张迈在启奏上敲了一敲,道:“耶律德光好大的手笔,他要将燕云十六州拱手奉上,以换取我们之前暂时的和平。”

    众人一听,倒有一般轻轻抽了一口冷气。

    一下子就抛出燕云十六州,这个手笔,的确不小!

    这可是一块可以媲美河西、甚至犹有过之的重要领土!在盛唐时期,当凉州还只有不到二十万在籍人口时,幽州的在籍汉族人口就接近四十万,此外还有番人接近四万。这个数字,与隋炀帝全盛时期大体相当,可知这是幽州人口的常态,而非突变。若将燕云十六州囊括起来,其人口规模与农业经济都非河西地区所能望其项背。

    近百年来,燕云地区长期处于战乱之中,人口回落得很快,但就目前而言,仍然不是河西所能比拟。

    更不用说燕云地区的战略地位了,在场所有人不是治政者就是治军者,谁心里不明白?

    若说天策唐军这次有机会得到燕云,在场所有人都相信,但说契丹竟然要将燕云抛出来作外交上的交易筹码,在场所有人便都不能不感到诧异了。

    “元帅,契丹抛出燕云,还有什么条件没有?”

    张迈看了范质一眼。

    “暂时来说,还看不到其它附加条款,”范质道:“这份急报,是薛将军发来的,薛将军与耶律屋质会面之后,就派人加急送来这份奏报,耶律屋质现在正在路上。就奏报的内容看,大概只要我们同意议和,契丹就愿意交出燕云地区。”

    曹元忠喜道:“这桩买卖有得做啊!这简直就是无本的买卖!”

    张迈的脸色,却是一沉,曹元忠见张迈脸色一沉,喉咙就是一堵。

    在场所有人中,郭威最是清楚,这一桩买卖,看似天策不需要支付任何代价,但绝不是无本的买卖,其换取的就是天策目前整个大战略的转向,以及对辽战略攻势的延缓。这可是张迈殚精竭虑、干冒奇险又付出重大代价才取得的局面!

    除了郭威之外,在场其他人对此也有或深或浅的了解,就是曹元忠自己其实也不是不明白,因此张迈脸色微变,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鲁嘉陵道:“这虽不能说是无本的买卖,也会使我军军略有重大调整,但若在能够确保漠北大军安全的情况下,这个条件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契丹在回归之后,花了很大力气对漠北与河套地区进行骚扰性干预,导致张迈与漠北大军之间再也无法保持顺畅的联系。若迂回自西域而来,道路过远,毫无战略意义。但若能占据燕云,形势就会有很大的扭转。

    临潢府地区位于东北与漠北的交界处,其位置已经偏向于东北,若燕云地区落入天策唐军手中。再加上敕勒川地区,就能对云州北面形成巨大的压力,步步为营蚕食而北,很快就能与漠北连成一片,契丹也将很难再干扰杨易与张迈的联系。

    对薛复来说,他要与杨易会合,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先下云州,而后向北,否则就是从云州西北部横掠而过。侧后方随时可能被契丹在云州的守军攻击,需要冒相当大的军事风险。

    张迈问郭威道:“你看如何?”

    郭威道:“饵无好饵!”

    他不作过多的解释,但一句饵无好饵,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对契丹不信任!

    张迈又转头问安审琦、杨光远,道:“两位觉得如何?”

    安审琦和杨光远对望一眼,他们本来都打算这次只是旁听,尽量不要发出自己的声音的,免得说错话。但两人都没想到张迈会咨询自己,更没想到张迈会这么快问到自己!

    但张迈会问他二人。却也正在情理之中。

    安审琦本身就是晋北朔州人,杨光远则曾经用兵幽州,对于此次军事行动的地理方位,比在场所有人都更加明了于心。郭威虽然也来自河东,但他在河东时地位卑微,比较起来安审琦杨光远的资格比他老多了。安审琦杨光远在中原时地位高于郭威,其所能接触到的情报也就比郭威更深入更高层。

    这次要配合薛复进行晋北干扰的行动,若不是新近来归、信任未立的缘故,他们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不是派出乳臭味干的赵普与折德扆。当然。若是由安审琦杨光远领衔,那就不是只身进入敌后,而是派出另外一支偏师对燕云与临潢府进行双管齐下的攻略了。

    杨光远还是小心翼翼的,一时不敢开口,安审琦觉得自己已得信任,鼓起勇气道:“云州未取,要自敕勒川横掠进入临潢、漠北,十分冒险。但契丹狼性狡猾,既开出这样的条件,背后必有缘故。”

    这两句话非常有道理,尤其最后一句话已经极度接近真相——若不是潢水流域被鬼面军洗劫到濒临崩散,契丹全族大受刺激,耶律德光就算想推动此次战略只怕也无法说服族人。

    但就立场来说,安审琦的话却显得模棱两可,说了等于没说!

    张迈一时陷入沉默,范质看了众人一眼,似乎议论的方向,正被郭威主导,便开口道:“兵虽然贵奇,然以奇而胜,复以正合。我军用奇已久,冒险成风,恐怕也非谋国之道。”

    杨定国睨了范质一眼,笑道:“范先生也知道军事?”

    他虽是笑谈,却带着明显的挑衅。这段时间来张迈对范质这些中原新晋的信重,其实已引起一些安西旧人的不满,虽还不至于形成对立,但情绪总是有的,郭威也就算了,毕竟他有赫赫战功,范质魏仁浦这等文士,却不为一干安西老将所重。若范质魏仁浦只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便罢了,但到军事上指手画脚,杨定国就忍耐不住。

    杨定国是张迈也得礼见的国老,被他如此一讽,范质就尴尬地坐立不安,魏仁浦有心帮腔,却怕反而激怒杨定国,郭威有心居中婉转,但自觉与杨定国交情还没到那份上,贸然开口只怕适得其反。

    鲁嘉陵咳嗽了一声,道:“此事涉及外交,外交属于军政相交领域,听听学士们的意见,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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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比较晚了,精神状态比较疲倦,没力气检查,又不想明天再发,如有错别字请见谅,明天会再校对一次。

    ————————(未完待续。。)

第二三六章 大国之灭

    “陛下,相国等诸位重臣,已在殿外候旨。”

    石敬瑭点了点头:“宣!”

    太监出去时,石敬瑭目视桑维翰。

    桑维翰道:“陛下放心,此事必然可成!”

    石敬瑭点了点头。

    契丹要送回燕云十六州,这是好事。但契丹要石晋出兵,这又是为难事。石敬瑭几乎已经可以想见包括冯道在内等重臣必然会激烈反对。

    因此石敬瑭虽然对燕云十六州垂涎万分,却还是拖了好几日,直到桑维翰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这才召集冯道等人商议。

    这个“万全之策”说起来很简单,就是瞒天过海。天,不是头顶这片天,而是手底下的这片天,他要告诉臣下:契丹震于中国之威,再加上朕对之晓以大义,耶律德光已准备献回燕云十六州。

    至于出兵天策云云,石敬瑭并没有打算说。

    这会是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谎言,但只要契丹最后真的交还了燕云十六州,那就不是谎言了。

    然后为了接管燕云,势必要派遣兵马——这是必然之事,关系国家大局,就算要穷搜国力,冯道也不会反对没法反对!

    至于兵马北上之后,是为了收回燕云防备契丹,还是威胁天策暗助大辽,那就看石敬瑭存乎一心了。

    有好久,石敬瑭没对桑维翰产生好的感觉了。直到此刻,他才又对自己的这位智囊重新产生了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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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嘉陵是安西四镇中,郭杨鲁郑的后人,虽不是在杨定国跟前长大,但杨定国对四姓传统有着极深的感情,一直自觉地将郑渭鲁嘉陵当作晚辈。而且正由于鲁郑二姓因历史原因没能与郭杨一起,导致杨定国对他们又带有一种报偿性的爱护,如果大街上郭杨子弟和鲁郑子弟打架,杨定国一定会偏向鲁郑子弟。

    这时鲁嘉陵开了口,杨定国虽然不是很满意,却也是哼了之后就没继续打击。

    张迈又问慕容春华道:“漠北那边。有什么新消息传来没有?”

    漠北与河西相隔万里,道路迂回,一个消息的传递常以月计,更别说过去几个月正当寒冬,有很长一段时间风雪封路,正因如此,当初杨易领命之后,张迈就授予了他临事决断的大权,相应的。漠北方面对传回中枢的奏报也就更加谨慎,对于一些还不够确切的消息一般不会贸然发回,以免误导了中枢的决策而产生难以挽回的后果。

    慕容春华道:“杨将军并未有动摇之意。”

    张迈点了点头,至此军方各派的意见已算明晰。

    鲁嘉陵其实也是有些倾向于外交斡旋的,问道:“薛复将军那边是什么意见?”

    范质刚才只说了薛复奏报的客观内容,尚未讲薛复的立场。

    张迈左手捏了捏薛复的密信,道:“薛将军的意思,是认为这次的和议不能粗暴拒绝。要加以利用。”

    鲁嘉陵道:“如何利用?”

    张迈笑道:“如何利用,这是你的事情吧?”

    鲁嘉陵一阵愕然。自嘲而笑。屋里文武群臣一时都笑了起来,氛围便缓和了不少。

    张迈道:“其实这次除了契丹,洛阳那边,也还有一份密报送来,文素,你将密报念出来。密报的来源就不用说了。”

    范质有近乎过目不忘的本事,当下将密报的内容,隐去与消息来源地说了。

    听说契丹竟然又要将燕云让给石敬瑭,郭威皱起了眉头,杨光远和安审琦目目相觑。慕容春华等甚为不耻,杨定国怒道:“两面三刀!”

    曹元忠道:“元帅,这份密报的来源可疑信任么?”

    对于这份密保,鲁嘉陵那里也有一份副本,他刚才就是为此而来,这时说道:“密报来源者,暂时还在考察期,难保是否信任。但此密保的内容,很快就不会是秘密了,若是情报属假,此人便是自绝于我大唐,以此推断,此密保的可信度极高。”

    韩德枢这份密报的意义,不在于泄露秘密本身,而在于能让天策唐军提前知道消息,在决策时间上有不小的意义,单以此而论,天策就得为他记上一功。

    郑渭一直没开口,他主理的是政务,不是军务,不过以他的地位和与张迈的关系,在这件屋子中说话会更加随意,不像范质、安审琦般有过多的顾忌,这时说道:“这样的大事,石敬瑭一定会知会群臣,若他决定接受更是会大肆宣扬,甚至在耶律屋质到达时,或者在我们还与契丹谈判之时,洛阳那边就会有消息从公开渠道中传来,所以这件事情,不是阴谋,是阳谋!契丹此次是货卖两家,谁先出价,谁就先得。”

    杨定国怒道:“国家大事,岂是商贾!岂能如此!契丹胡奴,毫无信义可言!”

    郑渭笑了笑,道:“在我看来,也没什么不同。”他是商人子弟出身,与杨定国这样的老派人物大是不同。

    杨定国哼道:“总而言之,老夫不信这帮胡虏!”

    在场众人一大半身上都是混血血统,就是杨家,身居西域数代,要说能保持汉家纯正血统那肯定是不可能的,虽然大家都以唐人自居,但会这么大声地把“胡虏”二字叫出来的,也就杨定国了。

    只有范质是大名范氏子弟,族系醇正,魏仁浦深受儒家思想根植,听杨定国在胡汉问题上义正言辞,忽然起了认同之感,刚才受杨定国的非难而产生而不快一扫而空。

    郑渭道:“就算契丹没派人去洛阳,难道我们就能信他们?我们不信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我们。但国家相交,因利而行。若是彼此有利,世仇也未必不能暂时握手。”

    张迈皱眉道:“你是主张和谈?”眼前的郑渭与别人不同,张迈对他的信任几不在杨易之下,这种信任不止是在人品、感情上。更是在能力与意趣上。张迈作为一个来自商业力量大行其道的现代人,与出身商业世家又有较高文化素养的郑渭最后共同语言,迈哥与杨易的感情,是在一场场生死大战中建立起来的,而与郑渭之间则是彼此相投,是另一种亲密无间。

    郑渭道:“你心中的战略意图我也了解一二。不过毕竟十分行险,就算胜利也有破国之危险,为争胜利彼此破国,不是好事。有些事情,快了并不见得就是好事。”

    张迈道:“但有些事情,今日延缓一时,就得慢上十年。”

    “但事情若最终能成,慢上一慢,也许成算更大。”

    “事情一拖。变数就多。今日有七八成把握的事情,到了数年之后,未必把握就会增加,兴许成算反而减少也难说。越无把握越是拖延,越是谋算越怕冒险,明日复明日,明年复明年,我辈不行交给儿子。儿子不行交给孙子,不停交给后代。最后就是不了了之!”

    张迈想起另一个时空迟迟不敢决断的国土一统,道:“无论契丹还是中原,都有能人在的,我们的思维契丹已在习惯,我们的优势其实正在削弱,现在说到国力我们或许正处在最衰疲的谷底。但契丹、石敬瑭也同样是在谷底,而我们的军心士气却在最旺盛的顶峰,契丹、石敬瑭在这方面却还沉迷于深渊之中,一旦缓和下来,国力的恢复是三家一起恢复。而我们高涨的士气却不可能一直维持在巅峰状态,势必要慢慢回落到平常,契丹与石敬瑭则会触底反弹、舔伤恢复,如此我们就会丧失我们最大的优势,所以拖延下去,对我们未必划算!。”

    安审琦和杨光远听张迈连这等最根本的政略定位、战略意图都在自己面前说了出来,心中都感到一阵窃喜,知道这是对自己信任的表现。

    他们心想领袖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接下来必是如何推行,不料却还有人敢提不同的意见。

    鲁嘉陵道:“用兵之道,上上伐谋,其次伐交,其次野战,其下攻城,若能伐交取利,何必定要冒险野战。”

    张迈嗤的一笑,道:“伐谋要有伐谋的本钱,若我位处中原,占有膏腴之地、千万人口、边塞俱全、士卒用命,自然要伐谋的,谁还冒险?伐交是渐进之道,只能蚕食边角,不能直取心脏!而我要做的,是灭契丹全族!有什么样的外交手段,能叫契丹将全族性命交出来?”

    “灭契丹全族”五字说将出来,安审琦杨光远心头巨震,这五个字,阵前叫嚣只是鼓舞士气,这时是庙算议论,说出来那就是张迈真正的意图了,二人心中都是无比骇然,这等激烈图谋,莫说石敬瑭,就是李嗣源巅峰时期也不敢想。

    屋子之中,一时沉默。

    张迈道:“如果大家没什么意见,那调子就这样定下了,今后一段时间对契丹与中原的行事,以此为准则,至于具体手段,各人请贡献自己的智慧与力量。但薛复的话是有道理的,契丹的所作为所就算是计,我们也可以加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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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散了以后,杨光远拉住安审琦低声道:“不想今日无意间撞上了这等重要会议。这是元帅对我们的信任啊。”

    他和安审琦本来不算很相投,不过在今天的圈子里头,就只有安审琦和他处境最为相近,所以出来后就拉他说话。

    像这样重大的灭国决策,是不可能拿来骗人的,而能进入到这个会议之中,就是进入决策圈子的象征,所以杨光远忍不住兴奋。

    安审琦也低声道:“既是信任,怕也是考验。”

    “考验?”

    安审琦道:“契丹使者将来,洛阳那边也会有异动。这次的决议如果外泄,契丹、洛阳那边只怕就会有所应对。”

    “谁会外泄?”杨光远说出口后猛地明白过来,这次的决策参加的就那么几个人,若消息走漏,要查出是谁泄密还不容易?

    想到这里,杨光远忍不住嘴巴一紧,安审琦见杨光远悟了。说道:“这件事情于我们是生死大事,若过了这一关,兴许我们就能得到元帅的真正信任了,若是过不去,疏远都算轻的,死也有份。就算夜里做梦。也得将口闭紧些。”

    杨光远点了点头,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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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质与魏仁浦一同离开,范质感慨道:“元帅行止,有时看似行险,其实内中无不有深谋远虑,绝非鲁莽。其胸中谋之深略之广,果非常人所能及!我二人适逢明主,何其之幸!”

    魏仁浦盯了他一眼,道:“文素你随元帅身边日久。可有些被遮罩住无法跳出来了。”

    范质愕然,道:“什么?”

    魏仁浦道:“文素先行,我欲返回与元帅独对。”他与范质交好,又是同气连枝,因此不瞒他。

    范质愕然道:“什么?”

    魏仁浦已经回身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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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迈听马小春说魏仁浦回来,心中一奇,许他进来,魏仁浦道:“请元帅屏退左右。”张迈指着马小春笑道:“只有他一个。”

    魏仁浦道:“虽一人。也是左右。”

    张迈对这些耿介儒生的迂腐性情有些无奈,却也尊重他。朝马小春挥了挥手。

    魏仁浦道:“元帅可知洛阳冯可道?”

    “冯可道?冯道?”

    “是。”

    张迈笑道:“自然知道,那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将来若入据中原之后,我想请他来做宰相,你觉得如何?”

    魏仁浦却是一脸的严肃,道:“明主在上,冯老必然欣然应允。”

    张迈忽然感到一阵不爽。他猜想大概是冯道与魏仁浦有什么联系,就开玩笑说将来有机会就让冯道做宰相,换做韩德枢那样的人,一定会代替冯道说些感恩戴德的好听话,但魏仁浦回的这一句。听起来都是好词,可意思却反了过来,好像冯道肯做宰相,还是张迈该高兴才对,这些古代儒生说话就这么呛人,怪不得古代的君王多不喜欢他们呢。

    魏仁浦道:“冯老与臣之间,这两年颇有书信往来。”

    范质魏仁浦等人与中原士子互通声气的事情,张迈并不禁止,相反还有所鼓励,他甚至告诉鲁嘉陵一些名字,如范质、魏仁浦等,其书信出境都不需要拦截检查,这是张迈对范、魏等人的信任,也是张迈的的自信。

    这时却道:“你给他写信不奇怪,这是我默许的,他还能给你写信,石敬瑭这么优容他?”

    魏仁浦道:“石贼多半是有监察的,所以书信之中颇有隐语,不甚明朗。不过冯老对于我等来到西北的后学,常加指点。本来彼此各侍一君,书信之中冯老对我们应该怒斥指责才对,如今没有指责,反有见爱,则长乐老对我大唐已有归意可以推知。”

    冯道书信中肯定不会直接表露自己对天策政权的好感,但魏仁浦能从极其微妙之中,推知冯道的政治态度,这些儒生们的花花绕绕张迈可自叹不如。只怕石敬瑭那种武夫也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去,他手下就算有聪明才智之士看出来了,也拿不到证据。

    张迈道:“你今天回头来独对,是要说策反冯道的事情?”

    现阶段冯道留在洛阳更好,张迈这边暂时还不需要他,因此兴趣不大。

    “不是。”魏仁浦道:“近期冯老与臣的书信当中,颇论史事,使臣大受启发,因此回来愿与元帅共享。”

    张迈道:“哪些史事?”

    魏仁浦道:“秦灭四国,楚经连败,然而项燕一击,李信败亡,二十万秦军溃散逃亡,而后倾国发六十万大军,方可致胜。”

    张迈听了,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魏仁浦又道:“曹操破袁术吞吕布灭袁绍,天下已得大半,挟中原之威风,刘备逃窜,孙吴僻守,赤壁一火,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后经数十年经营,中原才一统乾坤。”

    张迈道:“还有吗?”心头已大感不快,现在天策唐军准备挥师北上,又是进攻的一方,你魏仁浦这当口竟挑些攻方大败的例子来,是什么意思!

    魏仁浦却好像没有察觉到张迈神色的变化,又道:“隋唐国势。直追两汉,隋炀帝虽为暴君,亦是强君!既扫漠北,又定西域,江南已平,中原一统。而后百万之兵举而向东北,结果高句丽一战不能胜,再战仍不能胜,唐太宗号天可汗,万世之明君也,既统天下,又灭突厥,承前隋之遗志,用兵东北。屡战不克,乃至兵败而重伤,直到高宗之时,方才由李勣扫平定鼎。”

    张迈怒道:“这当口你说这些败军之绩做什么,要慢我军心吗?”

    魏仁浦道:“此时更无第三人,话出臣之口,入元帅之耳,元帅不提。何来慢大军之心?”

    张迈冷笑道:“懈怠我的意志,就是慢我军心!”

    魏仁浦道:“元帅的宏图大略。魏仁浦并没有觉得错。”

    张迈冷笑道:“既然觉得我没错,说这些做什么!”

    魏仁浦跪下顿首道:“谚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谋有七分,尚有天算三分。观自古诸史,就算一方已经有倾国之势、万全之策,也难保敌人亦有应对之良谋。且灭国之战,越到后来。越有反复。曹魏扫平群雄,一统几乎已成定局,而有赤壁之反复;秦灭六国,一统已成定局,而有荆楚之反复;隋唐既压漠北、又统中原。而有高句丽之反复!小国之灭,可一战而决,大国之灭,虽死不僵。人之将死,尚有回光返照,何况万乘之国?臣举上例,非为劝阻当前军势,而是要启禀元帅:此番军势,万一有反复时,请元帅勿急躁,勿消沉,因为最后天命之归,必在我大唐!”

    张迈听到这里,稍稍沉静了下来,道:“你还是不看好这次大战?”

    “是!”

    “你不看好,而且冯道,也不看好,对么?”

    “冯老远在中原,真实想法如何,无法直接表述。”魏仁浦道:“但我观他书信中所隐之心意,确实有此顾虑。”

    张迈道:“他如此推测,可有根据。”

    魏仁浦直截了当道:“应该没有!”顿了顿,又道:“应该只是凭着熟悉史事,再观今事所产生的臆测。”

    “臆测?文人的直觉么?”张迈笑了起来。

    魏仁浦道:“亦可以是史家的直觉。”

    “史家……”张迈停住了笑,说道:“我进来多听范质讲说史事,提起古代巫史一家。冯道无根无据,但凭臆测断胜败,果然是很有巫道的作风,只不过有些神道了。”

    魏仁浦俯伏在地,张迈起身扶起魏仁浦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虽然此战我志在必得,但冯道怕我头脑发热,要泼一泼冷水,不管这盆冷水泼得是否得当,我也容他。”

    顿了顿,张迈又道:“我不是不知道灭国之战的艰险,所以这段日子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如今之势,杨易孤悬漠北,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为今之势,也容不得我后退半步!”

    魏仁浦流涕道:“臣明白!臣虽无大才,亦愿肝脑涂地,为元帅拾遗补漏。”

    “行。”张迈道:“你去准备科举的事情吧,至于战场之事,我自有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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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胪驹河畔,春风也已经有了痕迹。

    唐诗有云:“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岑参做诗的地方虽在西域,漠北的情况也类似,这里的冬天来得早,这里的春天却到得迟。

    在江南怕已是春江水暖,在中原也是道路解封商旅同行,在漠北,却还得是敏锐的人才能察觉到春天的痕迹。

    熬过这个冬天之后,本觉得自己已在死亡边缘的杨易,惊喜地发现身体似乎在好转,且不是回光返照式的迅速好转,而是缓慢却生机潜伏的好转,就像大雪之下正在努力穿透泥土层的新芽。

    大雪封山之际,战不得,不是不战,是难以大战。然而冬日难以打仗,却有人宁愿冒着严寒进行苦战。相反,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却反而更不是作战的好时候。

    暮春不战,初夏不战,至秋乃战!

    之所以不战,是为了羊群蕃息,是为了战马养膘,正如所谓黎明前的黑夜最为暗淡,夏季到达前的那段时间,也是漠北民族最懒洋洋的时候。就算人在战争威胁下打起精神警惕起来,马也会懒洋洋的。

    而杨易认为,那就是击破契丹的最好时机!

    自漠北决战以来,杨易更加坚定地认为张迈当初的预计没有问题!大雪封路之前取下漠北,而后在来年夏初,大约五月份,在江南已经入夏而漠北尚是春天的时候,在这个契丹的人力马力刚刚开始恢复的时候,进行第二次决战!这一次,就是契丹的灭国之战!

    由于道路阻隔,杨易和张迈暂时还无法实现有效的联系,但彼此神会于心,杨易相信张迈一定会不顾一切代价,派人在那个时候进行支援。但杨易也不敢将一切希望付托在张迈身上,毕竟南方的形势瞬息万变,张迈去年为了抵挡住三国合围的攻势,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杨易还不完全清楚,或许张迈已无力量,或许张迈会受到牵制,那样就需要杨易独力决胜!

    从当下潢水流域破败的情况以及漠北诸族纷纷来归附的情况看来,五月这次决战对上破败的契丹,就算独力决胜,杨易仍然有六成以上把握可以破敌!

    但如果张迈能排除一切障碍,遣军北上会师,那杨易就有八成以上把握可以取胜!甚至还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能将契丹聚歼!

    战争凶险,八成的把握已经是罕见的胜算了。

    尽管这样一场不顾天时的决胜大战,会给漠北脆弱的牧业带来惨重的破坏,但破坏就破坏吧!错过了这个时间,再要灭契丹,就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

    “迈哥!我相信你,就算你不能亲来,也一定会派人与我饮马潢水河畔!我等着!”

    鹰扬旗与赤缎血矛碰头的那一天……

    “就是契丹的死期!”

    ——————————

    洛阳。

    冯道从皇宫中回来,脸色有些凝重。

    就在刚才,石敬瑭当众宣布:契丹将交还燕云!

    这是一件让人不敢相信的事情。

    但皇帝都说了的事情,且是当着契丹使者之面,如何不信?

    惊讶之余,殿上群臣齐呼万岁!

    有多少日子了,石晋皇朝的朝廷死气沉沉,但燕云回归的消息实在太令人振奋,以至于满朝文武,不论忠臣奸臣,无论政治立场,全部欢呼起舞。

    只有冯道对此表示了质疑,担心是契丹的奸谋。但石敬瑭的话却让他无法反驳:“朕即日便将派人北上收取燕云,辽人若交出燕云,则是国家之幸,辽人若是狡诈欺我,又于我大晋何损?”

    没错,我派人去交接,契丹交了地皮,那是好事,不交,最多我拿不到而已,没多大的损伤。

    但总不能人家说给,你还不敢拿吧!

    朝臣都没话说了,满朝都是奉承的欢喜谀辞。就连冯道也不得不上表称贺。

    但是,老冯私下里还是担心啊,他还是觉得有问题,不只是在怀疑契丹,甚至还在怀疑石敬瑭!

    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世界上没有这么轻易的事情!内中一定有诈,可诈在何处呢?

    一时之间,冯道更加担心了,不是为了石敬瑭,而是为了中原,为了汉统,为了华夏,甚至可能有点是为了……天策!(未完待续。。)

第二三七章 全灭

    在平行时空的宋朝,契丹使者每次进入境内时,宋朝方面总会作出种种限制,引导使者大走弯路,目的是为了避免契丹使者熟悉道路,入境之后更是设下诸多设置,避免辽使窥知中原虚实。作为一个大国,心虚到这个程度,固然有其客观原因,可也懦弱得叫人叹息。

    而当鲁嘉陵提出类似建议的时候,张迈只是一声轻笑:“契丹的骑兵,还有机会渡过黄河么?”

    于是这次耶律屋质进入天策大唐境内,对面的一切便似乎都在向他开放。一路上并未故意走弯路,过朔方以后,甚至准许辽使的从人直接去市集上购买东西,一开始只是提供一点生活上的方便,但大辽使团还是带了钱的,到了市集发现了许多燕云也见不到的货物,干脆就购买了起来,监视者竟也未加阻止。

    既做生意,就要接触,一有接触,闲聊中就能从市井之中得到许多讯息。

    耶律屋质探听着天策大唐民间的信息,但张迈却没有阻止的打算。除了军事机密,自家土地上光明正大的事情,谁想知道都可以!辽使想知道,那就让他知道吧!

    这是一种胸襟,这是一种自信,这是一种蔑视!

    在大唐时代,倭人入唐,新罗人入唐,西域诸国人入唐,什么时候见大唐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唯恐自家虚实被人知道了?

    于是耶律屋质进入了秦西,并有机会看到和听到了秦西正在发生的一切。尽管是契丹人,但作为族内汉化程度最高的智者之一,耶律屋质以他的聪明才智解读着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惊诧地发现:秦西似乎在进行一场社会变革。没错,不仅仅是政权的易手。而是社会变革。

    这里正发生的,不仅仅是朱温篡唐、李存勖取代朱梁、石敬瑭取代李从珂那样的政权交替。伴随着天策政权的进入,一种包括政治生活、经济生活甚至娱乐生活在内的全新生活方式正在迅速植入。

    ——————————

    天策政权从占领疏勒开始,一种借鉴了东西方的娱乐传统就一直延续下来并越往后越是丰富精彩。变文僧的变文、说书人的故事,这是疏勒时期就已经火热的娱乐,最出名的就是向境内民众以及境外民众讲述安西唐军一路东征的故事。一开始是为了宣传的政治需要,但慢慢的居民发现这些故事的确有趣,到后来就算不是为了爱国也愿意听。

    到了焉耆一带,开始形成简单情节的戏剧形式,到了龟兹之后又加入音乐与歌舞,即便是在军队中,如果是长期出征,有时候也有戏子跟随期间,为暂时休息的士兵表演。当然表演的都是能够鼓舞士气的短剧,以及能够加强向心力的变文故事。至于唐诗的吟诵,更是成为陌刀战斧阵的野战传统。

    战争期间尚且如此,而在和平期间,各种娱乐就更加火爆了,就连最高领袖张迈,偶尔也会参与变文与戏剧的创作。《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故事,《西游记》的故事。《封神演义》的故事,始作俑者就是张迈。他给儿女们讲故事,然后被“偷听”到的侍从流传出来,在变文僧与说书人那里再加变化,就成为了与安西唐军东征记并列的三大题材。至于僧人们原来讲述的佛经故事,反而成为了小众题材。

    进入凉兰以后,故事的题材又有拓展。其中最大的变化,是纠评台成立之后,有一些人将现实的故事加以整编,变成了当代的市井生活剧,讽刺时局。虽然其神奇激烈处不及前面四大种类,但由于与民众的生活更加贴近,因此火爆程度便不在前面四种之下。

    市井剧和市井故事出现后一度曾引起天策政权有关部门的恐慌,但张迈却对此十分放任,甚至他自己就是这类戏剧与故事的铁杆观众,经常微服观看这类戏剧与故事,看看自己统治下的民间社会出了什么样的问题。有了他这个标杆,市井剧与市井故事便迅速繁荣起来,站稳了脚跟。

    而在丝绸之路开通之后,来自西方的各种故事和娱乐方式更是年复一年地丰富着凉州的娱乐。现在不止有印度佛教的故事,还有天方世界的阿拉伯故事,甚至还有希腊、罗马的神话,就是拜步经中的一些故事也被变文僧和说书人所吸纳。

    至于音乐方面更是无所不包,龟兹的、印度的、阿拉伯的,甚至少量的埃及腔和欧洲调,各种各样的旋律都可能出现在凉州的市井。更不用说有时候从张元帅家中传出来的“天籁之音”!

    好吧,张迈那破嗓子唱歌真的很难听,但他偶尔哼出来的歌曲的确是超时代的。

    然后还有美食,来自阿拉伯地区的美食,来自印度地区的手抓美食,来自中原的美食,来自巴蜀的美食,来自北庭、漠北的美食……

    一件一件,充斥着凉州的市井。

    由于建立了深入到县级以下的政治机构,天策大唐在战争期间对民间的掌控力度远远超过石晋、孟蜀,但在和平时期,其民间社会氛围的宽松程度又恢复到盛唐时期甚至犹有过之——至少宵禁在一些地方已经成了传说,在非战争时期凉州几乎就是一座不夜城。

    早在秦西并入天策政权之前,由于丝绸之路的东延,各种娱乐其实已经在彼此交流渗透了——丝路的西端在不断为中原的娱乐注入新血,中原的娱乐、乐器乃至成名的乐师歌姬也有一部分在往西北赶——只要是金钱所在,自然会吸引他们。

    而天策政权进入秦西之后,由于提供了更加宽松的生活环境,各种娱乐更是大规模地涌入。至少他在渭州所经历的市集、庙会,已比他在燕云地区看到的汉人庙会更加热闹好玩。

    ——————————

    娱乐能够繁荣,根底在于经济的发达。

    丝路带来的商业繁荣就不用说了,但这毕竟是集中于沿线的各个市镇,就是秦西的农村。在天策政权进入之后也在产生变化。

    安西唐军自进入西域之后,就一直有一支以精干老农、干练牧民和若干个有知识的僧侣组成的团体在研究农牧业——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官方机构。

    如何以更好的方式来耕地、播种,如何让猪、牛长肉长得更快,如何将苜蓿等变成饲料,如何将粪便废物变成肥料……这支队伍正随着天策唐军的壮大而壮大,吸引到的人才正越来越多。成果也越来越多丰硕。

    不但如此,更有一支队伍不断地在各地传授经验,带着各种技术深入到民间进行普及。过去七年中,河西走廊之所以能以数十万人的规模,就提供了天策大唐一半以上的钱粮供给,最重要的根基就在此处。

    河西在胡化以后,其河西有了相当大的退步,而牧业虽然发达,主要是依靠水草丰美。放养形式仍然是粗放式的放养,到了天策政权进入之后,不但翻修汉唐时期留下的水利,更是对退化的农田栽种技术强行推广,对于猪牛则进行较为精细的圈养,在短短数年间不但粮食产量翻了两翻,而且肉猪的出圈率更是增长了数倍!饲料的运用让肉牛长得更快,奶制品也成为了许多家庭桌上的必有食品。由于畜力充足。河西地区人均的农夫产粮量,已经超过中原与江南农业最发达的地区。

    至于手工业。天策大唐的手工业技术源头有三个:一个是张迈所“创建”的各种先进的工艺理念、工业流程以及发展方向;一个是源自大唐、被安西四镇保留下来的的旧唐手工业传统;一个是来自中亚波斯地区发达的手工业传统。如今这三大源头已经融成一体了。

    天策大唐官方流水线工坊经过近十年的发展已经十分成熟,不止大量的农具流入民间,和河西农业的发展形成了互相促进的关系,而且刀剑、防具的改良,也让天策的战争器械更加精锐。

    而民间手工业在这种带动与刺激下发展得也相当迅速,尤其是郑家、奈家等大商业家族。模仿了流水线工坊的流程之后,其手工艺产品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有大幅度的提升。到如今,河西各州已经不止是丝绸之路流通的中转站了,其本身就已经成为各种工艺品的货源地。固然,在丝绸、瓷器等传统领域还不是中原的对手。但一些新产品却正大放异彩。比如棉花以及棉纺织品已在兰州成为一项支柱性产业,目前正在向秦西方向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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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耶律屋质的眼光,哪怕仅仅只是在市集中停留了不到半日,还是能够看出天策政权为秦西带来的不仅仅是娱乐生活上与经济生活上的改变,就是政治生活,秦西也正面临巨大的改变。

    是的,出于稳定时局的需要,秦西诸州的官吏并没有全部被替换,甚至大部分都没有被替换,但秦西的吏治仍然处在良性转变当中——这一点耶律屋质从市集百姓的只言片语中就可以洞知。

    如果说,去年冬天是因为张迈在各州不断巡视,以至于大部分官吏按捺住了一时不敢胡作非为的话,那么杨定国所带来的国人议政系统的植入,则是让许多官吏发现自己的权力正受到前所未有的监督与限制!

    什么时候,平头老百姓竟然也可以在一个公开且有弹劾力的场合下,堂而皇之地议政了?尤其是在安史之乱后,军阀割据、武夫弄权,别说无权无力的农夫们,就算是乡绅文士也都是屠刀之下的待宰羔羊。

    但现在一切似乎都改变了。纠评台的出现,让手无寸铁者也拥有了参政议政的权力。

    尽管现阶段,乡纠评台只能议论乡政,县纠评台只能议论县政,州纠评台只能议论州政,而且都局限在民生领域,但对百姓来说这就够了。有个可以发出自己声音的地方,而且一旦不平之声收到干涉,还可以向上级纠评台申诉,这就能让地方官吏有所忌惮。至于说真要与县令、州长官叫板,暂时还不可能。也不需要。

    当然,现阶段被吸引入纠评台的,主要还是各地乡绅和有一定知识的文人,还未深入到更底层的社会阶层。这不是张迈和杨定国不让,而是被统治了上千年而失去见识与胆量的农民与市民,还不敢站出来。或者站出来了也手足无措,但从河西的经验看来,经过若干年的教化普及,当农民们渐渐熟悉了这一套系统的运作以后,无论农民还是小商贩也都完全可能站到纠评台上为自己的利益说话。

    而现阶段,这样的效果就已经足够。秦西的乡绅们都将纠评台体系看做是张迈吸引自己进入天策政权的措施——在乡可以言乡政,在县可以言县政,在州可以言州政,而通过一定的选拔程序。还有一部分人将被选入中枢,那时候就可以到凉州,或者在张元帅面前建议畅言——或者代表天策大唐,到各地巡查探访——这不就是钦差了吗?

    这个纠评台系统,分明就是一种做官的道路啊!很多知道史事的文人更想起了汉朝的举荐制度,认为以基层推举而产生纠评台国民大会的体制,这就是举荐制度的变种。

    和农业普及、牧业改良这两项事情郑渭得花大力气强行推进不同,纠评台系统一进入秦西地区迅速就得到了当地士绅的热捧。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为天策政权带来极强的向心力。诸州各县,各级纠评系统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崛起。影响所及,甚至关中其他地方也闻风而动,还处在石晋政权下的秦东地区,竟然也有州县乡村在模仿这套体系,士绅们利用这套体系在本乡干政议政,又没有来自上级纠评台的统合与控制。在一些偏远地方竟然靠着这个系统若自治了。

    ——————————

    耶律屋质为了出使的使命,本来是恨不得自己走快一点。

    但在接触到这些情报之后,他又恨不得自己走慢一点,好让自己看看更多、听听更多。他想知道张迈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他想学习。希望将天策政权强大的原因带回契丹,为他的民族带去希望与未来。

    然而有些事情,看似简单,但契丹学得来么?甚至是,契丹的皇帝与贵族们愿意学么?敢学么?

    让燕云、丹东、临潢府也建立纠评体制?将契丹的民生权力下放?让各族推举自己信任的有力人物加强其政治地位?如果真的做了,无论燕云的士绅还是漠南与东胡的族长们肯定都会很高兴。

    但契丹怎么可能做这等事情!皇帝和贵族怎么可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契丹不信任外族,而外族也不会真心地拥护契丹。契丹再怎么强悍,主要也是因为掌握了武力,如果其它民族的人口加起来,契丹在人口基数上也就是一个少数族群,现在的大辽境内,说到人口的数量,竟然是汉人最多!甚至就是在临潢府与丹东,汉人的人口比例其实也仍然是最高的。

    没有足够稳定的多数民族的人口作为根基,许多听起来很美好的政治措施就都只是空中楼阁。

    有些事情,耶律屋质只看到一层外皮,接触不到实质,比如手工业他只看到各种工艺产品的繁荣,却无法接触到更核心的技术;而有些东西,耶律屋质能洞察到其中的内在缘由,却是学不来,学不会,无法学!

    “怪不得张龙骧不怕我看见,听见呢,他应该早就猜到这些了!”

    ——————————

    在渭州借宿的当晚,由于受到战乱的破坏,旧的官方驿站破败了,又还没建立好沿线官方客舍,耶律屋质就住在一座被征为临时驿站的寺庙中,寺庙的另外一端,一个变文僧正在教一批少年写字。

    这几年,由于新造纸术的发展以及**印刷术的普及,天策境内的书籍正变得廉价,说到书籍的精美程度、校对的精良程度,其实还比不上成都与江南,但挡不住数量众多!本来河西一带是书籍的输入区,现在却变成书籍的输出区了,中原、关中、成都甚至江南与契丹,都出现了大量来自河西的书籍,这些书刊印刷上差强人意,拿来收藏还不大够格。但拿来阅读使用却是极适当的,因为价格便宜!

    这时变文僧手里拿着的,就是一本包括识字、算学、历史地理基本常识、物理基本常识和化学基本常识在内的《小学普及课本》。

    这本由张迈口述、范质记录的课本,要求学生认识八百到一千个常用的简化汉字,学会学习加减乘除的运算能力,并将一些基本常识转化为趣味故事。是经过数年时间已经到达河西没一个村落的普及性教科书。

    耶律屋质听着变文僧的讲述,一边听一边摇头,他觉得隔壁的教育,不是水平太高,而是水平太低,但他很快又发现那僧人教的不是什么乡绅子弟,而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农家少年。

    问了一圈之后,才发现隔壁的僧人,不是什么大师。而是变文僧,白天讲变文,晚上就花一个时辰的时间,拿着一本扫盲书,教当地的少年们写字、算术,而这种传授的目标不是为了教出高僧或者学者,而是为了扫盲。

    耶律屋质还听那变文僧说,天策境内所有的变文僧与说书人。都有在所在地进行扫盲教育的义务。这是强制性的,如果夜间不尽义务。那么白天他们就不能去进行他们的娱乐大众的项目走穴赚钱。当然,若是尽了义务,则每个月可以从县衙那里领到一笔薪水。既有大棒也有萝卜,所以天策境内所有的变文僧与说书人都加入到了这个计划当中,其中甚至有素性较为清高的,准备抛弃自己的娱乐事业。全身心投入到更加高尚的教育事业中来。

    这些也就罢了,真正让耶律屋质感到惊诧的是,他从变文僧那里听说了张迈的一个志向:

    “我要进行扫盲!我要在有生之年,实现境内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男子和一半以上的女子都识字!”

    境内百分之八十的男子和一半以上的女子都识字?这不可能!

    自孔子以来,一千多年间。也不见得整个中原实现了这种程度的文化普及。作为全世界文化普及程度最高的礼仪之邦,中原一千多年都做不到这一点,那就意味着全世界都做不到!

    他张迈,能在短短几十年中做到?

    耶律屋质不信!

    他也不敢相信!

    想想这个拥有上千万人口的国家,如果真的有一大半以上都脱了盲,变成耶律屋质心中的“读书人”,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的国家?

    嗯,如果全部都变成文质彬彬的秀才公,那对契丹来说是好事。可看看天策大唐的样子,像是会变成一个文弱的国家么?至少听隔壁变文僧讲述文史知识,讲述的故事都是汉唐名将如何弃笔从戎、拓土开疆!虽然是在普及文史知识,用的诗词却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

    当耶律屋质进入秦州,在还没见到张迈之前,他就已经感觉这片土地正在酝酿着巨大的变化!

    是的,他以前没来过秦州,可依然能够感触到一种变化正在进行。

    天策政权,并不仅仅是占有这片地区,而且还正在改变这片地区,所有的改变,都托大唐之名而行,所有的事情,都以“恢复盛唐荣光”为目标!

    但是,天策政权统治下的未来,“真的是要恢复大唐么?”

    耶律屋质是读过史书的,他知道唐朝是什么样子!更知道张迈正在做的事情,不见得就是真的要恢复那个旧的大唐的样子。

    张迈所带来的,有多少都是崭新的东西,如果他成功了,那么他所缔造的这个国度,将不是陇西李氏所建立的那个大唐,而是以大唐为名的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崭新的世界!

    ————————————

    在进入秦西之前,耶律屋质是契丹族内少数拥护韩延徽所定策略的高层之一。

    但现在,他却对自己的决断产生了怀疑。

    “真的可以吗?”

    按照韩延徽的策略走,能够为契丹争取到求活的时间,但看天策政权下如此的发展势头,越往后,究竟是谁的优势会更大?

    这一切在渭州之后就一直困扰着耶律屋质,但到了秦州城外,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他抛却了路上所有的思索,将思维调整到最佳状态。不管未来会怎么样,那都是太过长远的事情,现在最重要的,是完成眼前的使命!

    ——————————

    “耶律屋质到了?”

    “是,”范质道:“不知元帅何时召见他。”

    “等两天。”张迈道:“找人陪着他,让他到秦州城内四处转转。”

    “为何要让此虏窥我虚实?”范质其实对张迈这段时间以来的做法有所不解。

    “秦西对契丹来说,没什么虚实可言,这里已经不是前线了。”张迈道:“咱们的前线,现在是在平安城,秦西只是后方。过不多久,只怕契丹的商队都会到这里来,难道到时候也能拦着?既然如此,不如就放开来,让他们看个够吧。”

    张迈停了停,又说:“何况这个耶律屋质,听说也是一个深通汉文的人,我看过他写的汉字,比我还漂亮呢。像这样的人,从长远来说,让他们看看我们在做的是什么事情也好。”

    对于张迈的话,范质有些理解,又好像有些不理解。

    “让他们看看我们在做的事情?”范质道:“元帅莫非要招揽耶律屋质?”

    范质觉得,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耶律屋质在契丹族内的地位太高了。或许在官位上由于年资,还不是最高的那群人,但这是一个可以影响到述律平与耶律德光决定的人,注定了了他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叛国叛族的,因为任务外部政权都给不了他契丹已经给了他的尊荣与权力。

    “不是要招揽,而是要消灭。”张迈笑道。

    “消灭?”

    “是的,消灭。”

    “**上,消灭一部分,然后精神上……”张迈把声音放得重了两分:“全灭!”

    范质身子微微一震,想到了什么,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所服侍的这位元帅是旷世仁君,看他对治下百姓的关心程度,哪朝哪代的皇帝比得上?就算是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怕也不过如此吧。

    但是他对敌人与外族,却总是能够使用范质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暴烈手段!

    全灭!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是叫人有种无法喘气的窒息感觉。

    张迈似乎没注意到范质的反应,犹自呢喃道:“就让契丹和匈奴、柔然一样,变成仅存于史书上的一个符号吧。敢侵害我们大汉民族的家伙,迟早都得是这个下场的。”

    ——————————

    去年因为我自己的原因,断更了八个月,那对我来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整个人处于非常恶劣的状态之中,具体原因不想多说。

    幸好半个月前终于挣扎出来,重新更新了。现在《唐骑》于我,已无多少经济效益可言,一个是写这部小说对我来讲是一个振作,甚至是一个救赎,每次更新之后都能够为我带来短暂的满足感,而更让我感激的是,断了这么久,竟然还有这么多朋友还记得这本我以为早被大家遗忘了的小说。

    谢谢你们。真的很感谢。

    月初了,反正我回来写了,大家回来看了,有月票的话投一张吧。不为什么,就是让更多的朋友看到《唐骑》回来了。至于月末月票榜的位置我是不会奢求的,最多就是让我们在月初的时候在一个较靠上的位置上呆一下,让老朋友们知道这个消息。

    今晚或者明天,我看看能否加更一章。

    谢谢大家,真的谢谢大家。

    阿菩。

    ——————————(未完待续。。)

第二三八章 无敌的底气

    辽使入城了。

    关于韩德枢传来的密报内容,暂时还处在极端保密阶段,不过关于辽使为何入城,张迈却已经允许消息传递出去。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契丹人来求和了。”

    “真的?”

    “那当然,使者都在城外了!听说还是位和契丹的皇帝很亲近的将军呢。叫什么,耶律屋子!”

    “屋子?还房子呢。”

    “这的,而且听说这次契丹来求和,还是带了大礼的!”

    “大礼,什么大礼,黄金还是白银?珍珠还是珊瑚?”

    “看你这眼界,跟叫花子似得。咱们去年打了那么一场大战,死了那么多人,逼得契丹求和,就换回一点金银珍珠?没志气!”

    “那换什么啊,契丹还能给我们什么?”

    “给什么?最宝贵的东西!土地!”

    “啊,土地?多少亩?”

    “什么多少亩!是整个燕云十六州!”

    “啊!”

    燕云十六州在哪里,很多市井小民几乎都还搞不清楚,但大家却都知道那是很大的一片土地,之前被石敬瑭割给了契丹——这也是张迈发动对契丹战争的最直接导火索,也是天策大唐对辽战争的理由之一。

    听说契丹来求和,秦西的民众在欢喜骄傲之余,也有不少人为了辽使来求和而沾沾自喜。

    “要是能不动干戈就拿回燕云,兵法上怎么说来着?对,不战而屈人之兵!好事啊,好事。”

    ————————————

    秦州百姓的言论,通过各种途径传到了张迈耳中,同时曹元忠也接到了款待辽使的任务。

    自天策政权进入到凉州以后。他就屡屡成为天策大唐的外交官,所以曹元忠对接到这个任命并不感到奇怪。

    如果说,鲁嘉陵是天策政权外交事务中,更多在暗黑中从事任务,那么曹元忠便是在明面中为天策政权争取外交加分,从过去的几个任务执行效果看来。他显然非常胜任。尤其是针对力量稍弱的孟蜀等国,曹元忠的装逼能力大派用场。

    不过,曹元忠本人对此却不是非常满意。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总是无法得到像郑渭、鲁嘉陵那样的信任。如果说,因为郑、鲁等人是安西旧人,从先来后到上来讲是他们更得信任的原因,那么郭威呢?范质呢?曹元忠觉得,这些来自中原的后来者,似乎在天策高层会议的话语权上也有凌驾于自己的趋势。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觉得张迈更加信任郭威与范质。

    张迈的信任,就是天策政权内部权力的标志!不管郑渭所领导的政-府也好,杨定国所领导的纠评台也好,如果张迈一声下令解散之,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命令会得不到执行。或许张迈自己还没有自觉,但是他现在在整个大西北的地面上,已经拥有了言出法随的无上权力。那些参加纠评台的士绅们,根本就未曾想过也不敢想要去分天可汗陛下的权力。他们更多的是想如何利用这个平台接近元帅,以获得垂青。

    ——————————

    耶律屋质打量着眼前的曹元忠。这位天策重臣,他是听说过的。

    这人是来自沙州的故旧,随着沙州人口的播迁,在天策政权内部拥有不小的影响力。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沙州人都会听他的指挥,随着张迈社会改革与新型政治体制的确立。河西许多国民的国家意识(或者说大唐意识)已经远远压过了乡土意识。不过仍然有一部分人固守着乡土理念,以乡土为纽带团聚在一起,沙州的故旧,就有这样两个集团。

    其中一个集团的代表人物是张毅,这是于归义军时代曾经被压制在下风的一派;而另外一派的代表人物。目前来讲就是曹元忠。

    在安西唐军东征的过程中,曹家实际上是失去了主导沙瓜政治生活的最高权力,不过随着天策大唐势力的扩展,他们的总体权益却在扩大。因此曹家对张迈是又爱又恨又惧怕,恨是因为张迈实际上夺取了他们的统治权,爱是因为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另有收益,而怕则是随着张迈地位越来越巩固,就是曹家内部的死忠派也已经不敢生出背叛的念头了。他们不是傻瓜,自然知道在现在的情况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取得张迈的信任,并在新帝国的扩张中取得自己家族最大的利益。

    根据耶律屋质手中的情报,他隐隐察觉到曹元忠的利益与天策政权的利益并不十分一致,当然,还没发深入到那么细致的地步。

    但是在交谈中,两人却相得甚欢。耶律屋质是胡人而爱汉文化,曹元忠是汉人而久在胡地,双方的交叉点非常多,所以交流得十分顺畅。

    在曹元忠的带领下,耶律屋质参观了秦州的重建,甚至旁听了一次秦州纠评台最新的国民会议。

    纠评台上,一个老农正在絮絮叨叨说着自己村子近期出现的事情,他似乎要诉苦,但词不达意,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心里发怵,面对那么多的大官人,他很有些害怕,本来是一肚子的苦水要告状的,但等到真轮到他说的时候,他却说不出来。

    这时候一个纠评御史出面了,慢慢地鼓励、引导,给他打气——这就是现阶段的纠评台国民会议,并不是非常成熟,一切都还处于草创阶段。秦州的民众,对于纠评台其实还不是很了解,或者说是很误解。

    不过,事情总算是上了轨道,由于有河西的经验,杨定国对目前发展情况还知道如何应对,并未因国民会议的情况一时没有达到理想状况而发急。

    ——————————

    而在秦州重建过程中,耶律屋质则看到了许多新式的工具,从河西那边,运来了许多复式滑轮,使得一个普通体力的劳工,就能搬运以往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才搬得动的东西。一些风车、水车似乎正在建造,农地里,新的翻土工具使得工作的效率数倍提升,加上畜力的广泛使用,也让秦州的元气恢复得很快。耶律屋质很想就近去看各种装置,然而曹元忠很巧妙地“陪”着他。让他一直处在可远观而不可近察的光流口水状态中。

    即便现在还处于战争之后不到半年的阴影之内,但秦州的重建工作已经干得轰轰烈烈了。

    这些事情,如果不是有曹元忠的带领,耶律屋质是看不到的。只是耶律屋质不明白,张迈为什么要让自己看到这些。

    ——————————

    参观完了纠评台国民会议,参观完了几处正在重建的工地,曹元忠又带他到秦州的西市——这里是秦州最大的货物集散地——让耶律屋质和辽使使团的人随意购买他们看上的商品。

    秦州本身就位处东西要冲,何况如今张迈又在这里,大军的进驻。诸多官员的随行,其外围自然会有数倍于官员的随从,以及部分允许前来探亲的军方家属,在近期内短暂地让秦州无比热闹起来,这里也暂时成了不亚于兰州的一个重要商业据点,来自远西的货物和来自中原的丝绸瓷器,都可以在这里买到佳品。

    辽使使团的人,已经有些后悔在渭州就把随身携带的金银花了出去。早知道到秦州之后还能出门,那些金银就该留着啊。这里有更好的东西呢。

    曹元忠看到这情况,笑吟吟道:“耶律将军如果有意采购而银钱有缺的话,元帅说了,我们可以垫付,打个借条,回头派人送来就行。”

    这时两个人正在西市一家酒楼上。正喝着从大宛运来的葡萄酿,吃着烤羊肉,酒楼只是很简陋的二层楼房,装潢放在洛阳那是拿不出手来招待人的,但在秦州有两层的建筑目前已经是很罕见的了。

    但那葡萄酒却是非常正宗的大宛佳品。价值不菲,而烤肉完全是漠北风味,不是漠北的老手烤不出这味道来,烤肉越是美味,耶律屋质的心情就越是糟糕——显然这是天策得到漠北的表现之一,不但得到了漠北的地,漠北的牛羊,还得到了漠北的人!这跟项羽在围城中听到楚歌的心情是一样的。

    不过,作为一个优秀的外交官,这一切耶律屋质都没有表现出来,他笑了笑,挥手让从人走开了些,这才道:“曹将军,张元帅此次接见,又让我外出,又让我参观纠评台会议,行事之自由,就如我在国内一般,自我契丹出使中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张元帅如此待遇究竟为何,不知道曹将军能否告知?”

    他问得倒是直接,不过这个问题连曹元忠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过曹元忠自然不会傻到跟耶律屋质直说,哈哈笑道:“我大唐待客,素来如此。耶律将军所说的从未如此,那是契丹崛起以来,都是在前唐亡后之事,所以不知道我大唐以前的规矩。”

    “是这样么?”耶律屋质笑道:“那多谢见教了。”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奔近,在曹元忠耳朵旁耳语了数句,曹元忠听完,眼皮耷拉一下,跟着陡然变色,对着耶律屋质冷笑道:“耶律将军,你们契丹好大的诚信,竟然货卖两家,把我燕云十六州当作什么了!把我大唐当作什么了!把我们龙骧元帅当作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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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石敬瑭在朝堂之上,宣布了辽国即将归还燕云十六州的消息,登时朝野震动,举国哗然。

    当初石敬瑭之所以会被骂为卖国贼而无法还手,燕云十六州就是他最大的污点,这时能够通过各种手段(石敬瑭自己宣称的)将燕云十六州拿回来,这件事情自然要大锣大鼓地宣传!

    中原士人闻听此事之后又是兴奋,又是诧异,不过大部分人心里都还是高兴的,毕竟国土收回,人人欢喜。其中又有一部分比较天真纯朴的人,也就真的相信了石敬瑭的话,认为他之前将燕云割让只是暂时的委曲求全,反正只是让那片土地在契丹手里转了一圈,如今能拿回来就是没有损失。相反还让契丹劳师动众,这是占了便宜啊!

    许多市井小市民甚至为此沾沾自喜,认为皇帝真是厉害,连契丹人都算计了,说着说着,又仿佛算计了契丹人的是他们自己一般。

    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的鸟。一经发布没多久就遍及天下,小道消息尤其快捷,鲁嘉陵手下的另外一个部门,也通过公开的渠道得到的这个消息,将之传到了秦州。

    韩德枢卖给张迈的密报,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其它大部分人都被瞒在了鼓里,当辽使进入秦州时,许多人早听说这次辽使入城是有意以割让燕云以求和。不少民众心中还是很高兴的,不管事情能不能成。

    忽然之间又听到说,辽人不止是派人人来了秦州,还派人去了洛阳,这边说要将燕云十六州交给天策,那边又忽然说要将燕云十六州交给石敬瑭!

    这算什么!这时**裸的欺诈!

    秦州的百姓一下子炸了开来,纠评台本来在议论民政的,这时候也忽然改口。个个都为契丹的事情而义愤填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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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楼这边,曹元忠自是极早知道真相的人之一。这也是他接到耶律屋质以后一直不怎么热情的缘故——明知道和议是难成的,为何还要热情?那是浪费表情。

    不过这时候听到消息,他 还有假装听不到,猛地变色,拍着桌子,厉声道:“你们契丹好金贵的口齿!这边说要割地求和。那边就又跟石敬瑭说要燕云十六州将割给他们!”

    他冷冷一笑,道:“你们契丹,究竟有几个燕云十六州!”

    耶律屋质见曹元忠发怒,却不紧张,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曹元忠的发怒好像是假发怒一样,虽然表演得很到位,但其中的微妙细节,却还是让耶律屋质直觉地感到对方是在做戏!

    “曹将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曹元忠冷笑道:“洛阳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你们契丹要将燕云十六州‘还给’石晋!石敬瑭已经昭告天下,不知道这其中是石敬瑭在自作多情,还是你们契丹在搞风搞雨!”

    韩德枢是他派去洛阳的,而且出发的时间比他早,云州到洛阳的道路比云州到秦州的道路好走,中间又没有经过薛复那样的跳板,洛阳那边消息会先传出来,这是耶律屋质早就预料到了的。

    但他也不着急,只是轻轻一笑,道:“曹将军,我此番南来的意图,薛复将军只怕在我抵达秦州之前,就已快马提前通知这边了吧?那么对我大辽想要出让燕云十六州以与贵国讲和一事,怕是早有定论了吧?我入城之后,就由曹将军陪伴,但我观曹将军神色,对我大辽愿意出让燕云十六州一事似乎没什么兴趣,想必贵国的定论,大概是不准备和谈了吧?”

    他一连三个问题,就如连珠炮一样,打得曹元忠一时无语。

    耶律屋质道:“既然贵国已有了打算,那么我明天呈上敝国皇帝的国书之后便打道回府,洛阳那边的消息,是真的也罢,是假的也罢,曹将军都不必再朝我发脾气了。”

    他要是继续以诱惑式的口吻吸引曹元忠,曹元忠只怕不会理他,这时以退为进,曹元忠反而沉吟,道:“你奔波数千里,就是为了递交国书?”

    耶律屋质苦笑道:“当然不是,但现在事情都还没谈,贵国就已有定议,我又还有什么办法?就只有多谢曹将军今日的陪伴了。”

    曹元忠道:“耶律将军就这么回去,贵国国主不会降责么?”

    耶律屋质道:“降责多半是会的,但我总不能为此而在秦州卑躬屈漆啊。大辽虽然目前局势处于劣势,但万乘之国自有万乘之国的尊严!且兵事凶险,没到最后一刻,胜败还难说呢。说不定这次讲和未成,于我大辽却是好事。”

    “好事?”

    耶律屋质笑道:“若我大辽挡得住贵国鹰扬将军的进攻,而燕云十六州又还在敝国手中,那么贵国的军马就被敝国分割成南北两半。到了那时,贵国虽然有南北夹击的优势,但敝国也有整军一处、从容御敌的好处。我们临潢府到燕云的防线连成一体,你们敕勒川和漠北的布局却被分裂切割、消息难通。届时贵国大军就算强于敝国,一旦陷入持久战,胜负就难说了。再说,漠北孤悬于外若久,大将拥兵在外,贵国张元帅就不怕有变么?”

    曹元忠这几年虽然。但偶尔也有带兵,他本身也是将领出身,自然知道耶律屋质所言非虚,不过一时之间也未表露什么。但等到耶律屋质说到“大将拥兵在外、不怕有变”两句,曹元忠还是忍不住微微变色。

    ——————————

    张迈与杨易的交情举国皆知,但在这个混乱的军阀割据时代,有什么样的交情是金子打的?能经得住最高权力的腐蚀?

    漠北那可是一片万里雄疆!占据漠北者,退可独立为可汗,进可威胁中原。更何况这次为了打败契丹,实际上天策唐军的主力已经不在凉兰,而在漠北了!将军队的主力交给外人,这可是皇权大忌!尤其是在安史之乱后,哪个军阀不是一拥有兵权就想做皇帝的?到如今这几乎成了天下所有人的思维惯性了——

    拥兵不做皇帝?除非是傻瓜!

    想想当年,王翦要灭楚国时,秦始皇将六十万倾国之兵交到了王翦手中后,王翦最迫切进行的事情不是如何筹谋伐楚。而是买田买地,为何要买田买地?就是要自污。要让秦始皇觉得他王翦在为子孙谋福利!为什么王翦要这么做?因为他要让秦始皇觉得自己不会造反。

    不管秦始皇本身是怎么想的,光是从王翦的行动中,就完全可以推知当时的咸阳对将六十万大军交给王翦的忌惮有多深!

    当日鹰扬军出现漠北之后,曹家的智囊曹元深就深自叹息,以王翦为例作为说明,觉得张迈的这个行动十分冒险。最冒险的还不在外敌,而是内变!在曹元深看来,今日杨易之忌,更在当年王翦之上!

    曹元忠想起了当日曹元深的分析来:“其一,王翦年纪老迈。而杨将军年富力强,年轻人的野心自然会比年长者更大,此大忌之一;其二,于安西唐军内部,张元帅乃是外来户,而杨将军才是安西四镇的嫡派子孙,张元帅以莫大功劳使得四镇归心,但在安西唐军内部,难保没人更倾向于四姓子弟者,此大忌之二;其三,则是漠北的后勤。”

    杨易进入漠北之后的后勤状况,与王翦伐楚时的后勤状况是完全不同的!

    王翦伐楚,后勤全靠秦国在后方供应,真个有变,秦始皇随时可以切断王翦的命脉,而杨易呢?他进入漠北之后,尤其是在漠北大捷之后,对来自后方的后勤依赖实际上已经降到了极低状态。也就是说,当前的杨易,完全具备独立的条件。

    至于说杨易的父亲杨定国以及妻儿老小还在凉兰这边,曹元深等根本就没去考虑。为了至高权力,老父妻儿又算什么!真能做得皇帝,正如刘邦对项羽所说,“要烹吾父,请分我一杯羹!”至于妻儿,三十几岁的男人,一为帝王,何患无妻无儿!

    但,曹元深的这些意见,曹元忠不敢说——没人敢说!在当前的局势下,谁敢跟张迈提一句对杨易的不信任,张迈马上就会拿他开刀——不会等到第二天!

    但没人敢说,不代表没人没这么想!

    虽然,张迈和杨易的交情,以及天策唐军目前的形势,应该还可以预防这种情况,可是这种状况,真的能够持久么?就是杨易真的没有谋反的意思,可是河西这边,还有一大帮的人怕他会有这样的意思呢!曹元深不是第一个人也不是唯一一个,他不过是这一类意见的一个代表!

    ——————————

    曹元忠神色的变化,只是一瞬之间,但已经被耶律屋质捕捉到了。

    这倒不见得就是曹元忠的过错,实在是耶律屋质的这一剑太过犀利,不声不响就直刺要害,以至于曹元忠一时无以应对,他能保持眼下的镇定,已算难能可贵了。

    但只是这一瞬间的变化,已经让耶律屋质知道自己抓到了天策唐军最脆弱的尾巴!

    “韩藏明果然厉害!”

    能在数千里外,光凭局势推测就摸到天策唐军内部被隐藏得很深的内患,这是耶律屋质也无法做到的,只有精悉汉家文化精到骨髓里的韩延徽,才能够有如此深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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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就在耶律屋质与曹元忠酒楼博弈的时候,张迈也正在秦州大营中推演着沙盘,范质就在旁边看着。

    非常微妙的,范质此刻脑中掠过的,竟然也是关于杨易。

    是的,韩延徽在契丹就能推测出来的事情,身在天策唐军的核心,范质虽然比韩延徽年轻、稚嫩,还不够老辣,却也因为身在核心而更加敏感。杨易拥兵在外已经超过一年,权力太大,是需要制衡的,但眼下却还不到开口的时候,范质只希望这次田由大唐,不要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在不虞的情况下发生。

    张迈推演着沙盘,忽然道:“从阿易去年年底传回来的消息看来,耶律察割已经退入东北。而在失去漠北、燕云又不稳的情况下,东北就将成为契丹最大的依凭。但是,在辽东地区,契丹人可有一个很大的内患啊。”

    当别人在想着天策唐军的“内患”时,张迈却在想着敌人的“内患”!

    范质对于政治比较敏锐,对于军事就不是很在行,可这时张迈说的虽是敌国之事,他却敏锐地意识到那是一个政治问题——而且是敌国的政治问题!

    “丹东!人皇王!耶律倍!”

    三个简洁的词,一下子就点出了张迈要说的话,让张迈一阵痛快,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啊,这也是他越来越信任范质郭威的原因之一。

    没错,哪怕在契丹内部,也是有分裂状况的。东北那一块从来不是耶律德光固有的地盘,述律平的传统势力范围在漠北,如今已经被摧毁了,承继述律平意志而登上皇位的耶律德光,在东北地区的影响力,其实还不如他的哥哥耶律倍,也就是如今被张迈捧上活佛宝座的赞华!

    “魏仁浦说的没错,万乘之国对万乘之国,很多时候会有反复,国战之役,打的往往不是前线,而是后方!打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

    后方?

    范质又想起了杨易。

    张迈说道:“有一句很土却很有道理的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有时候,我们并不需要多强大,只要对手比我们差劲就好;有时候,我们不需要多聪明,只需要对手比我们弱智就好。当然,要对付弱智的敌人,首先要保证我们自己不弱智,要引发敌人的分裂,我们自己首先必须团结!打仗最难的,不是对付敌人的强大,而是要使得内部互相信任!只要内部铁板一块,就没人能打倒我们!这个是最困难的,但只要我们做到了,我们就能所向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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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二三九章 外交争衡

    张迈在耶律屋质抵达后的第三天,以较为正式的礼仪接见了耶律屋质。

    接见的地点在秦州城外的军营,自杨定国、郑渭、郭威以下,文武大臣都参加了这次的仪礼,耶律屋质虽不敢直视张迈,却也以不失礼的目光细加打量,见张迈一身戎装,腰杆挺得笔直,胡子剃了,人更显得年轻,但衣服是旧衣服,大概穿了几年了,却洗的干干净净,浆得笔挺笔挺,这就是将契丹逼入生死两难境地的男人啊!

    临潢府一役之后,契丹全族上下都不敢直呼张迈的名字,只说西南方那个人,各个提起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但这时耶律屋质真的见到了张迈却又是敬畏交加。

    毕竟,能够率领一群陷入绝境的异国遗民,一路东征,突破重重困难回到中原,建立起如此军威赫赫的万里大国,不是英雄是什么!就算是他的敌人也不能不打心里生发敬意。

    范质从耶律屋质手中接过国书,打开来交给张迈,国书的副本昨日就已经交给了范质,内中并无会引起纠纷的语言。

    张迈打开来扫了一眼,第一行就是大辽皇帝致大唐天策上将的字眼,张迈略略扫了两眼,交还给范质,对耶律屋质道:“昨日洛阳有消息传来,石敬瑭昭告天下,说契丹将交还燕云十六州给他,此事耶律将军知道不?”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责问,倒像拉家常一样,却比那日曹元忠的发怒更具力量。

    耶律屋质弯了弯身子,也不绕弯子:“前往洛阳的使者,正是在下所派遣。”

    张迈嘴角露出不知是笑是冷的表情:“那么事情是真的了。一个燕云,既给了石敬瑭。又要给我,我倒得问问契丹是什么意思。是拿我张某人戏耍么?”

    耶律屋质道:“不敢。”

    张迈没再接腔,身子后倚,斜目睨视,曹元忠冷笑道:“既然不敢,为何一个燕云。分献两国!”

    “曹将军口误了。”耶律屋质:“燕云不是献,而是让。但国土在我大辽手中一日,要让给谁,便是我大辽皇帝做主!且此次让土,并非无偿之让,说直白了,这就是一桩买卖,既是买卖,谁愿照价出偿。燕云就是谁的。”

    杨定国大怒道:“燕云乃我大唐国土,上面生活着的是我大唐子民,国土之重,重于泰山,国人之重,犹在国土之上!你出口买卖,闭口出偿,将我大唐国土与人民当作什么了!”

    耶律屋质不认识杨定国。但从他的年龄与座位推测道:“这位莫非是鹰扬将军的尊大人?”

    杨定国傲然道:“不错!”

    耶律屋质向杨定国行了一礼,道:“鹰扬将军侵我漠北。使我漠北诸族横尸三千里,如今大漠南北,闻鹰扬之名就是小孩也会止啼。耶律屋质今日有幸,得见其父,自当替漠北诸族数十万死难者,祝祷老将军多福多寿!”

    他语气开始平和。到后来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语意中的恶毒更是人人感受得到。说是祝福,其实暗含诅咒!

    杨定国仰天哈哈一笑,笑的却非爽乐,而是悲凉。沉声道:“说到杀人,是你们胡人杀我汉人多,还是我汉人杀你胡人多?不说胡汉相杀,就算是你们胡人本身,死在阿保机马刀之下的漠北诸族,怕是远过死在我儿手中的吧?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大唐本亦不好杀,然自安史之乱以来,诸胡欺辱汉家数十载,杀我百姓毁我祖庙,使我汉人不得不奋起反击,诚如先英冉闵所言:犯我大汉者死,杀我大汉子民者死,杀尽天下诸胡,匡复我汉家基业,屠戮胡狗,此乃汉室子弟之义务!我儿漠北行杀,正是代天行道,列祖列宗在上,亿兆汉民在下,群保群佑,方使我大唐光复疆土,建此功业!吾杨经有此佳儿,吾其何幸!莫论福寿几何,当漠北捷报传来时,我死亦无憾矣!”

    他声声句句豪迈无比,说得须发张扬,在场武将无不感染。

    张迈亦站了起来,道:“国老说的没错!我这一生,但求有见到大唐重光那一天,当漠北大捷传来时,纵然我当时身死,亦可无憾了!”

    他一站起来,帐内所有人都挺身直立,诸将尤其怒血贲张,齐齐逼视耶律屋质,气势惊人,犹如将环马高地的战场重新拉到了秦州!

    耶律屋质被这股气势一逼,不自觉地退后一步,但他很快稳住了身形,他的心志也当真无比坚定,迅速就转换话题,说道:“杨老将军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国土无论以前属于哪族哪国,都是只看当前罢了。燕云如今是在我手中,既然是两国谈判,讲这些虚妄的大义又有何用?正如敝国也不会幼稚到靠证明大义所在来讨回漠北。我今日来此,是奉了敝国皇帝命令,代表敝国,以最大的诚意与耐心,愿与贵国讲和,张元帅若无心于此,何必见我?若是心有和谈之意,又何必搞这些威吓之举?”

    曹元忠道:“若真有诚意,就不会一土让两国了。”

    耶律屋质道:“不然,正是有诚意,所以才会将交易拿到台面上来,若此来在下只是一味地说好话,那元帅和诸位将军还敢相信我的话么?”

    郭威冷笑道:“如今的局势,你契丹必是狗入穷巷,这才想通过议和苟延残喘!当你们发动三家围攻我们的时候不来议和,现在大事不妙就要来求和,天下事没那么便宜!”

    “不便宜,不便宜!”耶律屋质道:“正如刚才杨老将军所言,国土之重,重于泰山,国民之重更在国土之上!区区一纸和议就以燕云十六州千里之地、百万之民为代价,不算便宜了。”

    他这两句话说得市侩,却是难以否认,在契丹提出来前谁也想不到,所以当初连薛复第一次听到时也十分吃惊。

    曹元忠道:“在我们这边,贵国要以燕云十六州换取和议。在洛阳那边,却不知道石敬瑭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耶律屋质竟不隐瞒,直截了当地说道:“出兵天策,牵制贵**马,不使侵辽。”

    曹元忠作色道:“你们一边来秦州说要讲和,一边却去让石敬瑭出兵攻我。这就是你们大辽和谈的诚意?”

    耶律屋质笑道:“怎么没有诚意?贵国若许和议,两厢罢战,难道洛阳那边还敢独力向贵国挑衅?若是贵国不许何议,难道还不许我大辽另寻强援?”

    这话说出来虽然难听,却是叫人难以反驳。

    张迈忽而笑道:“你们对石敬瑭也是这般说么?”

    耶律屋质笑道:“对着的人不同,说的话自然也就不同的,元帅明见万里,耶律屋质觉得没必要绕弯子,所以就直说了。想必以元帅之英明。胸中必有定见。”

    张迈哼了一声,就要说话,大帐之中,一时静了下来,曹元忠叫道:“元帅!”杨定国亦叫道:“元帅!”鲁嘉陵也叫道:“元帅!”

    三人都叫元帅,但三人语气之中的含义却不尽相同。曹元忠急,杨定国急,鲁嘉陵也急。但急的事情却又不同。

    张迈扫过身旁诸人:范质在暗处将手微微下暗,示意缓作决定。再作商量;慕容春华一脸急躁,很怕张迈竟被辽使说动而放弃如此进兵良机;郭威则在张迈目光扫过自己时微微摇头,似亦劝阻;郑渭则咳嗽一声,张迈很熟悉他的举动神情,就知道自己的这位国相支持和谈;安审琦和杨光远则对视一眼,还是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

    大帐之内。针对辽使抛出的诱饵,已经分裂成几派意见了。

    本来已经站起来的张迈,在众人的急切中反而坐了下来。

    耶律屋质见他坐下,心中反而一放,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张元帅虽然谋略深远,临阵之时却总是热血沸腾,他就怕张迈一时发怒就拒了此次和谈,但只要张迈能够冷静下来,耶律屋质相信自己有足够的筹码打动这位帝国领袖走上谈判桌。

    “定见,当然有定见!”

    坐稳了的张迈,挥了挥手,语气沉静却不容置疑地对耶律屋质说道:“你回去告诉耶律德光,燕云我要了。”

    杨定国心头一震,几乎就要打断,却听张迈紧接着道:“不过我不需要他来让。石敬瑭是否要与你们媾和,那是石敬瑭的事。至于我张迈,该属于我的东西,我会堂堂正正地拿回来,以刀以火,以铁以血,堂堂正正地拿回来!这就是我的回答。”

    杨定国、慕容春华转忧为喜,鲁嘉陵眉头微蹙,郑渭垂下眼帘沉思起来,曹元忠更是失望之情表于脸上!

    耶律屋质还要说什么,张迈一侧身,道:“这就是我的回答!你可以回去了!”

    这下连耶律屋质也有些黯然了,他没想到自己多方设法,自觉推算已深入敌人心腹,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

    耶律屋质告辞之后,安审琦以下所有的文臣武将全部也都退下,只剩下上次会议中有参与的几个人,张迈道:“对于这次大辽之事,诸位还有什么提议。”

    杨定国道:“不用论了,元帅刚才的定论就已经甚好!甚好!”说着哈哈而笑。

    郑渭嘿的一笑,杨定国微愠道:“你笑什么!”郑渭笑道:“国老你也在笑啊。”

    杨定国一时语塞,他虽在笑,但郑渭的笑容和他不一样啊。只是一时无法分说。杨定国对郑渭一直是有心爱近,但郑渭的言论行事却总是和他格格不入,就像受两家祖先的命格影响一般,让他十分无奈。

    郑渭笑道:“元帅刚才说的话,拿来沮丧敌人、鼓舞人心,那是好的。不过那耶律屋质说的也没错。国家之交,最后还是得看做什么最有利,而不是看做什么最痛快。”

    杨定国大是不悦,道:“元帅都已经定下论调,难道你还想推翻元帅的定论么。”

    “没有啊,元帅既下定论,为何还要推翻?再说我并不觉得元帅刚才的决断有错。”郑渭道:“但元帅刚才只是不许契丹此次提出的条件,也算表达了我们对他货卖两家的愤慨。然而不是说我们和契丹之间已经完全不能谈判了啊。”

    杨定国不悦道:“谈?你还想谈?你还想怎么谈!”

    郑渭道:“这次耶律屋质是代表契丹前来,无论对方意图是什么,条件都是他们开的,内中难保不包藏祸心,按照他们开出的局面来下子,说不定一不小心就入了局。所以我们不管他们所提议和条件是什么。先全盘推翻了也无不可。接下来再要谈,那就按照我们提出的谈法来谈。”

    杨定国皱眉道:“你是说……还要与那耶律屋质再谈?”

    “当然要,辽使数千里南下,这趟路走的不容易,这条线不要一下子就断了。”郑渭道:“我们可以派人再与他接触,按照我们开出的条件来跟他们谈,谈得下自然好,若耶律屋质不能决断,我们还可以派出使者。直接去跟耶律德光谈!”

    鲁嘉陵已经在点头赞许,杨定国摇头道:“有这个必要么?”

    “自然有!”鲁嘉陵接着道:“战争之后,通过谈判收取战场之外的红利,甚至扩大战果,此乃国交正道。昔日强秦蚕食六国,战场之上固然屡屡得胜,但战场之下通过外交取得的城池,怕也不比攻城伐地少多少。现在我们正处上风。契丹若不肯谈便罢,若是和谈。必然对我们有利!”

    曹元忠在这次会见耶律屋质之前其实就已经倾向于和谈,至于刚才对耶律屋质的呼呼喝喝——正是因为他希望和谈,所以要在人前作出强硬之姿态,不料张迈竟当场回绝了耶律屋质,就在他心感失落之时,不料奇峰突起。郑渭和鲁嘉陵竟然先后表达了不同的意见。

    在天策大唐境内,张迈一旦作出决断,便是如箭离弦,若说还要将局面挽回,可能做得到这一点的人。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而郑渭就是其中一个。

    眼看张迈还没什么反应,郑渭又道:“我们不但要和契丹谈,而且还要和石敬瑭谈!”

    杨定国眉头皱得更紧:“和石敬瑭谈?”他是个老派军人,在新碎叶城时,主要负责治军,等到张迈主掌全局之后又慢慢退居二线,他的一生都在军方内部度过,就是到了纠评台也是就着本心议事论政,直来直往惯了,并不是很习惯这种花花肠子多多的外交争衡。

    郑渭笑道:“契丹既然能派人出使洛阳,我们为何不能派人去见老石?契丹能争取洛阳方面向我发兵,难道我们就不能通过外交牵制晋军的干扰?其实这件事情早该做了。只是先前元帅将心力都用在临潢府攻略上,于此略上偶有小漏罢了。”

    鲁嘉陵道:“其实我们也有派使者前去洛阳的,不过谈的都不算极重大的事,尤其没有像契丹这样,抛出这么重的外交秤砣,这是我的过错。”

    曹元忠本来也想议论一番,但想想郑渭所言,自己未必能说出更有力的话来,就闭上了嘴。

    郭威忽道:“和议可以进行,但必须以不影响当下军政大略与用兵方向为前提。”

    郑渭道:“外交与用兵,自然要相辅相成,而不是互拖后腿,这一点何必多言。”

    杨定国见张迈还在沉吟,也有些焦躁,说道:“元帅,你看……”

    张迈看向郑渭,两人眼神交汇,已经明白彼此的意思。

    在这个大帐之中,甚至推广到全天下,实以郑渭对张迈的一切军事布局了解最深,就算是漠北战役,杨易只是具体执行者,身在前方;郭威在旁作为军事参谋;郭洛远在河中,张迈要做如此大事需要和他通通声气——可就算这三个人,对张迈的全盘谋划也都没郑渭知道得全面而深刻——因为所有的军事都需要财力物力的配合,因此张迈但有大的国事行动,都必须取得郑渭的支持与同意。

    而现在,在一个本不属于郑渭该管的外交领域,郑渭却插口干涉,张迈就知内中必定涉及到内政,前方的仗是杨易薛复在打,但打不打得起仗。却要看郑渭。

    他的手指,敲了敲座椅的扶手,扶手中有个暗格,暗格中有一封薛复写给自己的密信,将密信的内容在脑中过了一遍,张迈似乎下了决心。说道:“郑、鲁两位所言有理。”

    杨定国看起来有些泄气,但却反驳不了郑渭和鲁嘉陵的说法。

    张迈看看帐内诸人似乎没有大的反弹,这才道:“那我们就派出二使,分别前往契丹、洛阳。尤其是契丹,此事牵涉重大,必须由重臣前往。帐中诸位,不知谁愿意前往?”

    鲁嘉陵听张迈要派重臣,又想自己该管外交,就像出面。曹元忠已道:“我去!”鲁嘉陵还没反应过来,张迈已经喜道:“元忠是福将!巴蜀臣服、湖广路通,都是靠着你。若是元忠去,此行必定万无一失!”

    曹元忠见张迈这般当众夸赞,心中倒也是一喜,心道:“这几年我以外交屡屡立功,看来在元帅心中毕竟不同往日了。”他知道如此重任落在自己的肩头上,将来的功勋虽不可能压过杨易。但要是处置得当,那也是一等一的大功劳!

    杨定国哼了一声。道:“战余外交,也不是不行,但你此去可要记住,万万不能丧权辱国!”他眼看张迈已被郑渭说动,却还是不忘扣紧“战余”二字!

    郑渭听了,嘴角一笑。

    曹元忠自也听得出其中三味。也含笑道:“国老叮咛,元忠万不敢忘!”

    张迈道:“契丹方面,元忠主理。洛阳那边……”他犹豫了一下,道:“文素,你去吧。”

    范质见张迈委任自己。略有惊讶,随即欣然领命。

    人选既定,曹元忠与范质又来请张迈定下外交方略,张迈道:“你们且去准备准备,临出发前,我再与你们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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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告辞而去,郑渭独留,张迈道:“你素来懒散,事情能少做些必不会多要,今天怎么会越界侵权?”

    郑渭道:“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早告诉你,两年之内,我们打不起仗!不动手只好动口,既打不起,自然要谈!再说,打完仗后本就该谈。我们之前不一直这样做的?我过去几个月刚刚安顿好农事,这是立国之本,跟着就要对内敲敲商户大族,对外敲敲孟蜀石晋,契丹肯自己凑过来我求之不得!这都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虽是外交,却也是我该管事务的延伸,怎么算越界!”

    张迈忽地打开暗格,把薛复的信递过去,郑渭接过看了一眼,有些讶异,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如此表现。那你岂不是要……”忽然瞪了张迈一眼,骂道:“你这个人!忒坏!”

    张迈斜嘴一笑,道:“这事虽未跟你商量,但今日你说的话,倒似跟我商量了一般。对契丹的事情,元忠出发前我来跟他讲;洛阳那边,范质出发之前,你跟他谈吧。”

    ——————————————

    耶律屋质回到馆舍,回想一路自己的言行,明明已经针对当前局势、双方优劣,甚至还深入到对张迈的性格分析,最后却还是功亏一篑,真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便听曹元忠来访,正自抑郁,忽听曹元忠来访。

    见面后耶律屋质道:“曹将军此来,是来给我送行么?”

    曹元忠笑道:“不是送行,是要伴耶律将军到临潢府一行。”

    耶律屋质一愕,随即转喜道:“张元帅回心转意了?”

    曹元忠笑道:“事情已有转圜,不过你们开出的条件不合我家元帅的心意,真要议和,必得另谈!”

    耶律屋质笑道:“好说好说,只要肯谈,一切好说!”

    ——————————

    潢水侧畔,一个须发半白的汉人老者看着手下交上来的卷宗,眉头深蹙,这个老者正是耶律德光的谋主韩延徽,在他身旁,耶律德光略显疲倦地道:“办得怎么样了?”

    韩延徽道:“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了,再有一个半月,大事便定!”

    耶律德光站起来,掀开大帐,看着正在变薄的潢水冰面,冷冷道:“没想到我契丹竟有这样一天……张迈,这笔账,我们迟早要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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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来说,这两天真是一个奇迹……

    《唐骑》刚刚回归,月票就冲到历史分类前五,总榜33,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其实我完全没做好拼更新的准备啦,唐骑这类文也写不快,只能说按照之前所说的频率,尽量保证稳定。状态好就加更。

    那个……还有起点月票的话就支持一下吧,月底咱拼不过,月头虚火一把也好。

    谢谢诸位,谢谢!

    ————————(未完待续。。)

今晚不用等

我说过星期二会更新的,已经写完,但不满意,有几个细节得调整,但状态没了,自己的字都看不进去。留着明天我改好了上传,今晚不用等了。(未完待续。。)

第二四零章 璧与罪

    韩延徽在知道儿子韩德枢平安归来后老怀欣慰,以他的谋略,不会猜不到儿子在天策政权下可能发生过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耶律德光既然选择了相信他, 韩延徽就不多说什么。自己顶头这位虽然是一个胡人,却也是一位明主,明主自然有明主的心胸。就算韩德枢这次归辽真的有问题,只要耶律德光还能信任韩延徽,只要韩延徽能将事情控制在一定程度之下,只要事情不被表面化,耶律德光就可以装作不知道!

    当初,韩延徽甚至是公开叛逃归汉,但回来时阿保机仍然以无保留地姿态欢迎他信任他,虽然现在的形势与阿保机时代不一样了,但耶律德光目前还急切地需要韩延徽,这点容人的心胸他也还是有的。

    也就是在那时,韩延徽就向韩德枢派去了私使,那位私使是紧随耶律屋质之后去的,但这个私使虽是韩家的仆人,传的消息却不涉私人,而是一个与国事有关的计划。

    韩延徽很清楚,只要韩德枢能按照自己的吩咐推行这个计划,就可以洗清他身上的所有嫌疑!

    ——————————

    洛阳,桑府。

    桑维翰收到了来自秦西的最新消息,心中越来越高兴,最近事情的进展,似乎正越来越顺利呢。

    正如秦州方面,收到了洛阳方面昭告天下的消息,洛阳这边,也听说了辽使进入秦州。这几年,中原这边也向西北派遣了不少的细作。由于彼此都是汉人群体,中原和甘凉要互相渗透远比与契丹互相渗透要容易得多。石晋这边是因为行政体系疏漏得就像一个筛子,天策那边是因为坚持商业开放,所以都不可能完全杜绝细作的进入。

    甚至这些细作还与天策政权下的富商大户乃至纠评御史。都有了一定的勾结——这种情况在中原这边也是一样的。也不见得这些富商大户纠评御史就是有心背叛天策大唐,但在某种形势下,“稍微”泄露一些情报,甚至为石晋政权做一点不大不小的事情,以换取一定的利益,只要控制在一定的程度之内。是既有好处又无危险的。

    而石晋政权的秘密情报部门,就是桑维翰。

    不过,这次桑维翰却将消息压制住了,虽然到最后不可能压得不让石敬瑭知道,但他还是要拖一拖。

    辽国的意图,桑维翰已经可以猜到,虽然让人觉得难受,但只要最后和谈能推行下去,对石晋政权本身也是有利的。而当下,直接把事情表开只会触怒石敬瑭,只会妨碍整个计划的推行。

    当然,这次能让桑维翰高兴的,肯定不是辽使进入秦州这个消息,而是有另外一个消息也传了回来。

    当初,韩德枢不止是带来了辽国的一纸让土国书,还带来了另外一个重要计划!来自韩延徽的一个图谋。这个图谋。只有一句话。

    “家父让在下转告桑相,”韩德枢道:“家父以为天策。但天策内部并非无机可乘。”

    “哦?韩相的意思是……”

    “家父要在下转告的,只有一句话。”韩德枢道:“杨易无罪,怀璧其罪!这就是天策目前的死穴!”

    桑维翰当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愣了,但以他的智商,自然很快就消化了过来,并痛恨自己竟然没有想到这个!

    杨易无罪。怀璧其罪!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会不懂!还要等几千里外的韩延徽来提醒自己!这脑袋真是浆糊了!

    他迅速地派出了人手,在天策境内进行相关的活动,而今天让他高兴的原因。就在于活动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

    在天策境内从事细作活动,从来都没有这么顺利过的!但桑维翰还能冷静,知道并不是自己的手下水平提高了,而是因为韩延徽指点下的这一条计策,本身在天策境内就有肥沃的土壤!

    所以自己做的事情,只是将原本就可能爆破的人心提防,轻轻地推了一把!

    ——————————

    仍然是洛阳。

    相府。

    石晋皇朝真正的宰相,在整个中原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冯道,也收到了消息。

    冯道有冯道的情报网络,虽然与桑维翰不同,但说到对天策政权的深入程度,可能比桑维翰更加厉害。

    不说别的,就冲他和他的门人都偶尔会给范质、魏仁浦等人写信,而范、魏等人都会回信这一点,桑维翰就比不上。更何况,与冯道及其门人保持类似关系甚至更加亲密关系的西北儒生,不知几何!

    所以,有些消息,冯道不一定会知道得比桑维翰早,却常常知道得比石敬瑭快!有些事情,冯道知道的或许没有桑维翰全面,却常常比他更加深刻!

    这一天,当他收到来自西北的一封信时,不禁喟然。

    “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啊!”

    刚好来探望他的亲家问是何事,冯道拿出了书信,这封信探讨的是诗词,并提起一点西北发生的琐事,但刘昫也是当世大儒,看了良久,终于从信中品出了味道,有些惊骇,但又不意外地道:“西北可是有‘三人成虎’之患?”

    “三人成虎,倒还是好的。”冯道说道:“事情闹开,真的将曾参逼成安禄山!”

    刘昫正想说一句“不至于吧”,但是在政权更迭的五代时期,身处中原看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刘昫,实在是不肯相信这个世间还真有什么忠心,还有什么情义!

    冯道却在摇头:“其实,我也觉得不至于!但看安西唐军西征一路的经历、付出与牺牲,他们这批人,和朱温李嗣源之流是完全不同的!但纵使君将同心,却难保底下的人也能相信张杨之间亲密无隙,一旦河西人心浮动,只怕张元帅也要设法缓解国人之疑。这就会给当下天策的总攻势造成障碍。而现在契丹所要争取的,就是一点时间罢了。哼,韩藏明啊,韩藏明,莫道老夫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

    曹元忠和范质先后出发,曹元忠在前。范质则还被郑渭留了下来,商议与洛阳的外交。

    而在前一天,张迈刚刚跟曹元忠讲了自己的底线,曹元忠在出发之前与耶律屋质碰了个头,经过试探,觉得契丹接受和议的可能性很大,想到此行即将创造的功绩,心中不免志得意满。

    曹元忠将出秦州这一天,好些个沙州故旧都来相见。均祝曹元忠此行顺利,马到功成。就连马继荣、鲁嘉陵也都来送他,马小春更是代表了张迈来替曹元忠践行。曹元忠几次出使,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自知今时今日自己的地位已经不同往日,而且这次出使的又是大辽,牵涉的更是一块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领土,被重视也是理所当然。

    ——————————

    长长的送行队伍经过的太白酒楼上。包厢之中坐着两人,一个是天策境内首屈一指的大商人郑济。另外一个是在天策大唐有宰相之实的郑渭。

    看着窗外对曹元忠的追捧,郑济将窗帘掩下,道:“想不到他们曹家也有翻身之日!”

    沙州曹家自取得归义军大权以后,一直权倾河西,然而自张迈取沙州、平河西以后,沙州曹家虽然表面尊荣。实际上却是被猜忌的对象,这就像西周时代的宋国,虽然爵位极高,被西周王室高高捧起,但由于是商朝后裔。只要西周王室掌控天下一天,就没有宋人的出头之日!

    之前曹元忠等虽然努力经营争取,但张迈发派给他的多是可有可无、无关大局的任务,但曹元忠都还是竭尽全力地把事情给做成了。许多人都认为,这是他的辛劳勤谨获得了张迈的肯定,但也有另外一种看法,正如郑济所说——

    “咱们大唐如今的家业是越来越大了,如果说,当初刚刚取得河西时,沙州瓜州的势力还有重大影响,到现在所谓沙瓜故旧体系就已经不可能影响全局了!曹家失其璧,却也因此解其罪了。”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由于天策政权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相形之下曹家的影响力就变小了,小到根本就没有颠覆天策政权的可能性——可以说曹家已经失去了成功造反的能耐,所以郑济才道这是曹家失其璧,却也因此而解其罪。

    郑渭端着葡萄酿,悠悠道:“不止如此!”

    “哦,那还有什么?”

    郑渭盯着琉璃杯中鲜红的葡萄酿,犹豫着,不愿意说。

    郑济不悦道:“怎么,做了宰相,就不当我是你哥哥了?这里再无第五只耳朵,你还怕被人听见?”

    郑渭道:“不是,只是这种事情,一旦出自我口,本身就是祸乱的根源了。不谈也罢,不谈也罢!”

    郑济沉吟着,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又凑近了来,道:“刚才我们才谈到曹家‘失璧解罪’,你想到的,可是‘得璧得罪’的……杨家?”

    郑渭脸色大变,尽管郑济的话声低得不可能有第三个人听见——就算房间中再有第三人只怕也听不清楚,但郑渭还是一手掩住了郑济的嘴巴,用低沉却充满怒火的声音道:“这种话,也是可以乱说的!”

    郑济拿开郑渭的手,道:“这种话,谁也不会公开说,但在私密场合,我已经听了不下十次了!”

    郑渭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跟别人说了?”

    “自然没有!”郑济道:“我只是听,没说。”

    “就是听,也不该听的!”郑渭道:“这种事情若是没闹开,什么后果都不会有,但如果闹开,只要牵涉其中就说不清楚!再说,就算不为咱们郑家考虑,为国家计,也不该助涨这种流言!”

    郑济哼了一声,道:“这种流言,扼也扼不掉!就算去辟谣也无济于事。其实倒不见得说这话的人都有什么坏心,但就是因为某人的确有璧,这才是谣言的根源!”他抓住了郑渭,又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弟弟,你身在中枢,一定知道一些比别人更真切的消息,你给哥哥一句实话,张元帅与四姓之间,不会真的有什么不稳吧。”

    郑渭甩开了郑济的手。道:“好好做你的生意去!不要胡乱打听!元帅和杨将军之间那是生死之交,什么叫生死之交?就是连生死都可以托付,何况身外之物!”

    郑济听着,沉默了好一会,才道:“那就好,那就好!”但看他的神色,郑渭就知道郑济并未相信。

    ————————————

    郑济的话,郑渭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实际上,有关的流言。从鹰扬军公开出现在漠北之后就一直在酝酿着,就算没有桑维翰的推动也总有暴突出来的时候,桑维翰的推动,只是将本来就潜流在地下的流言捅破了一个爆发的缺口。

    就是郑渭自己,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了。这种流言,甚至一些怪异的现象,乃至一些。

    肃州的市井,甚至出现了“无根弦锈落。有根杨花开”这等居心叵测的童谣!虽然在当前整体振奋的气势中,这些童谣都未能广泛传播。但暗藏的潜流仍让郑渭感到不舒服。

    这一次,作为天策中枢宰执的郑渭,为什么会不顾凉州的政务,不远数百里跑到凉州来?除了表面的那些缘由之外,要来亲眼看看张迈本身的态度,看看张、杨之间是否真的完好无罅。才是郑渭真正的目的。

    郑渭是从中亚地区的商家子弟,汉文化的根底其实未入其心,本身也没有经历过帝王之术的浸淫,但连他也觉得有必要亲眼看看张迈的态度,则其他人会这么想。郑渭也就可以推知了。

    看着曹元忠的使团离城而去,郑渭告别了郑济,几经犹豫,终于还是走进了张迈的大帐。

    ——————————

    “无根弦锈落,有根杨花开。”

    还没出使的范质看到了童谣,心头一震。以他的敏锐触觉,自然马上想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张从弓,弓以弦为重,弓弦无根之物,故会锈败,杨树有根,所以能开花结果。硬说起来,似乎牵强,但是童谣的逻辑就是这样的。而其中的暗喻,范质却不敢说!

    ——————————

    五代时期,地方凡拥兵者必成军阀,部下凡势大者必然克上,自安史之乱以来,这种现状无时不在,无地不有,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整个中原的一种思维惯性!

    人人都认为,事情一定是这样的,人人都认为,事情一定会这样的。

    然后,因为人人都这样想,事情就真的这样了。

    朱温敢于灭唐,石敬瑭丧心病狂到割地求援,都是如此,直到这个时代还未发生的黄袍加身事件——不管赵匡胤的本心如何,当他掌握了权力,部下将黄袍披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和他的部下们就都没有选择了。

    不管杨易此刻的本心是怎么样的,但他掌握了天策政权最强大的武力,在许多人看来,他就拥有了造反的能力,作为君王的张迈就要设法限制他!至少,要未雨绸缪!

    而对杨易来说,现在又是他最危险的时候,功高震主,权力逼天,有那个君王,会允许这样的臣子存在?自古震主逼天之臣,有哪个有好下场的?杨易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孙后代考虑。他要为子孙考虑,他就得造反!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一定都是包藏祸心,也不一定都是图谋不轨,有很多人会想到这些,其实是在为“国家”打算,或者说是在为他们心目中的君主——张迈打算。

    有多少的赫赫名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最后死在意图维护国家一统与稳定的忠臣手中。

    一个政权越是扩大,内部的人员就会越多,人越多,派系就会越多,若是其外有强敌,或许会压得内部各派系团结起来,但若是外部压力陡降,就会出现“外无敌国外患者”的情况。所谓“敌国”者,不是敌对国家的意思,而是势均力敌之国的意思。

    华夏每逢大一统之后,内争便要抬头。就是其处于“无敌”状态之中,争夺是全人类的天性,当整个民族对外已经争无可争,其争夺自然要转而向内,而一种状态持续得久了,就会形成惯性。乃至传统。

    安西唐军在中亚时苦苦求生,那个时候整个团体的精神理念纯粹到不受故国糟粕的半点玷污。然而进入中原之后,当环境再非困绝状态,当他们与中原重新融合,有些东西就自然萌发。

    并不只是天策政权在影响着中原大地,中原大地也在影响着天策政权。尤其是在天策越来越强大,强大到都快可以俯视当世其它政权的时候,一些本来深自抑制的潜流就慢慢浮出了水面。它原本就在那里,不会因为你不希望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

    ——————————

    看着郑渭拿上来的童谣,张迈皱眉道:“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你会骂它狗屁不通,就是看出其中门道了?”

    张迈不悦道:“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的很多!”郑渭道:“这其实只是其中一则,大部分我能抹掉的,其实已经抹掉了。”

    “但你还是要跑到秦州来,就是因为这些东西?你还是担心河西不稳,所以才觉得和谈更好?”

    郑渭没有否认。这的确是他来秦州的原因之一。

    张迈又说道:“你那天说,自己之所以赞成和谈。是因为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是因为我们两年内已经打不起仗了。是因为你想趁机敲敲契丹与石敬瑭。但实际上,你最担心虽然仍是内政,但从始到终都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对吧。”

    郑渭仍然没有否认,却道:“难道你不是?自去年冬天之后。你的行事,已有顾忌,我虽然人在凉州,却也看得出来。到了几日前接见耶律屋质时,你的表现亦使人觉得并不似以前那样一往无前。”

    “狗屁!”张迈道:“我和杨易之间。没有问题!你看过薛复的书信,应该知道那次会议我为何会那样做。”

    “但有人担心你们有问题。而且不是一个人在担心。我也相信杨易,但这种事情,不在于你和杨易之间是否真有问题,而在于别人的看法,只要别人认为杨易有可能造反……”

    郑渭说到这里,范质心头大骇,在这种这么敏感的时期,“造反”这种话也是可以说出口来的?尤其你郑渭还是国家宰执啊!

    郑渭却恍若未觉,道:“或者说,国人对杨易有造反的能力,心存疑虑,河西就有可能不稳。河西不稳,前线就不能安心作战!”

    “就连等打过这一仗,都等不及么!”张迈几乎是在压抑愤怒地道:“打赢了这一仗,阿易就会回来,他回来之后,兵权归还国家,到时候自然什么流言都没有了。”

    “但他要是不回来呢?”郑渭忽然说。

    张迈愣了一下,他再怎么也想不到郑渭会说这样的话。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郑渭这样说,不一定是他这样想,而是有人这样想!

    如果杨易打赢了这一仗,那么杨易就建立了盖主之功,如果杨易建立了盖主之功,手里握着泼天的权势,却又不回来……对于生长于极权时代的人来说,这是帝王最怕的事情!

    张迈却笑了:“如果他不回来……你们最怕的就是这个?”却笑得有些勉强,他已经能渐渐理解郑渭的担心。

    “国人有疑,必须消除,若不消除,前线不稳。”郑渭道:“这就是我怕的东西,也是我们必须解决的事情,最近关于这件事情的有些发展,不像以前一般安稳,可能是来自敌方的渗透,若连敌方都已经知道要利用这种事情来为我们制造麻烦,我们就更加不能再回避下去了。”

    张迈皱着眉头,道:“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能消除国人的疑虑?”

    郑渭道:“这种事情,压又压不住,辟谣是越辟谣传越多,这是我之前不敢妄动的缘故。但你素能出奇制胜,所以我希望你能想出个办法来。”

    张迈忽然转问范质,道:“文素,你觉得呢?”

    范质吓了一跳,在许多事情上,范质的能耐其实比郑渭更强。但在中原日久,于皇权事务上便总显得畏缩。不过,这次他并没有退缩,当即跪下道:“这种事情,当镇之以静,莫去理会。若去理会,反而着相。”

    这里用了佛家的着相二字,说的有些玄,其实却是政治上常有的事情——有些事情,你不去提它便罢,若是去否认它,反而可能越说越让人怀疑。

    “镇之以静?”张迈自嘲般一笑,道:“去年冬天以来,我们不一直在这样做么?结果不但外头的人。连你们心里都生疑虑了。”

    范质道:“但如今形势特殊,确实得先稳住局面啊。等到战局抵定、杨将军回归凉州之日,到时候流言自散。”

    张迈盯着范质,道:“别人也就算了,连你也这样顾忌,那就是说,大家的确都是这样想,这样担心的。唉。我毕竟不是这个……这个地方长大的人,竟未考虑到这些。”

    他的声音略略一低。他的本意,并不是要说“这个地方”,而是要说“这个时代”。

    ————————————

    洛阳相府。

    刘昫看着冯道给他的书信,道:“天策如今外有大战未决,内则国人已疑,这可不是好征兆。必须设法破解才行。”

    冯道叹息道:“没办法的,这是无解之事。没有一个君王能容忍臣下有盖主之功,更没有一个帝王能容许臣下有逼天之权。杨易自破漠北,已经功高震主,而眼下更是权势熏天。当此之际,国人生疑是最正常的事情。目前张龙骧能做的就是对内将国人之疑强行压住,对外将杨易设法笼络住,打完这一仗再说。至于战后……”

    “战后怎么办?”

    “若此战再胜,杨易之功勋兵权,只怕还要再盖张龙骧一头!所以我有时候宁可此战不胜!”冯道叹息了一声,道:“张龙骧不应该将这么大的功勋,都交给他啊。这不是成全他,而是害了他啊!”

    ————————————

    张迈的心情忽然变得压抑。

    就在大战前夕,就在争夺全胜的前夕,却发生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

    忽然之间,张迈还想到了杨定国!

    没错,甚至就是杨易的这位老父亲,内心深处都在担心。

    以老家伙以往的性格,在接见耶律屋质之后的军事会议中,在不知道薛复来信的情况下,本来不会就议和之事作出那样的退让妥协!

    依他以往的性格,老家伙一定会一争到底!

    但是他退让了,为什么退让!张迈忽然明白了。

    郑渭为了这个事情,特意从凉州跑到秦州来,就是为了确认自己的态度,可笑刚才自己心中还在笑他小题大做,但真正可笑的是自己啊!

    是自己没有真正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其实,大家都在担心啊!只有自己,因为是这个时代“外来者”的缘故,对这个问题,反而竟是最迟钝的!

    紧跟着,张迈又想起了杨易,想起了杨易的病!

    从去年开始,杨易的病就忽然变得很重!来势之猛让张迈又是担心,又是诧异,但这一刻他忽然有了另外一个想法。

    “他不会想着,打完这一仗,然后就死在东北吧!”

    想到这里,一种悲怒从张迈心中喷涌而出!

    忽然之间,一道闪电在张迈脑中划过!

    雷光电闪之中,他感觉自己已有些触及到汉民族,失去尚武精神的根本原因!

    这个,才是老天爷让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真正原因吧!

    ——————————

    最近速度可能又要慢下来了,我得思考。书写到这里,已经越来越接近《唐骑》的核。

    《唐骑》的核,不在于称霸,不在快意恩仇,不在一统天下!不在于“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而在于拷问:究竟是什么让我们永远地失去了大唐!不是失去大唐的国土,而是失去我们心中的大唐精神——那种开放的、光明的、尚武的精神!我们这个民族必须解决这个问题,然后才可能迎来真正的复兴!

    这是《边戎》未能解决的问题,是杨应麒宁可被雷劈死亦无法面对现实的缘故,也是我写这本书的起因。

    我还没有写完,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迈哥比我强大,他不是有着文人式脆弱的杨应麒,也不是我UU小说任我玩弄的木偶,而是我心中一个活着的人!一个比我自己还强大的人!是一个真男儿!

    我或许对自己都没有自信,但我相信迈哥!我相信他能够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请大家给我点时间。

    ————————

    ————————(未完待续。。)

卡壳中,后天补上

关键情节,卡壳中,今天明天估计出不来,后天会补上。(未完待续。。)

第二四一章 爷们汉唐娘们宋(求月票!)

    范质和郑渭走了以后,张迈变得越来越烦躁。一开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躁,思绪不断地跳动着,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人。

    日落山坡,夜幕降临,马小春送来了晚餐,张迈却是食不知味。

    ——————————

    在安西唐军东征时期,处处充满了危险,但那时候的生活是多么的痛快,多么的豪迈啊!

    张迈与老郭老杨、小郭小杨都可以很爽快地将自己的一切托付出去,莫说兵权,就连性命都可以交托出去!当老郭觉得张迈更加合适,交出自己的最高领导权时毫无二话,就是以自己的老命作为断后的代价也是甘之如饴。

    那个时候,大家对此都觉得理所当然,可随着一步步的东征,在已经无限接近成功的时候,为什么有些事情却变异了?

    ——————————

    张迈一步步地回想过去……

    在安西唐军万里东征时期,唐军的最高权力并没有什么诱惑力。安西唐军的领袖们干得比士兵们还累,战斗永远都在最前线,危险并不比士兵们少,而享受上,却不见得会比普通人多。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一个横跨万余里的庞大帝国逐渐形成,在可预见的未来,掌握了天策大唐的最高权力,就是掌握了这个世界最大的权力!

    掌握了这权力之后,他们也将拥有一切——金钱、美女、土地、名马、宝物,只要是想得到的东西,他们就可以得到。

    张迈如果愿意,他可以将千里草原辟为自己私人的猎场,用金珠宝玉垒起一座辉煌的宫殿。用各族美女建起一座大大的后宫。

    现在张迈是没这么做这些,但他在套南地区命令一下,陕北数州之地就变成无人禁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但这就是权力,是这个世界上比金钱、美女、土地、名马、宝物更加令人疯狂的东西。人为了这个东西。可以不忠,可以不孝,可以不仁,可以不义,可以背信,可以无耻,可以为所欲为!

    这也是范质和魏仁浦一直要求确立礼制的原因——礼制确立的背后,是一种身份认同的确立,身份认同的确立。就是政治秩序的确立。当初刘邦打下天下之后,却没什么文化,所以一抛开手将政治秩序的建立交给了儒门宗师叔孙通。范质魏仁浦倒是想做叔孙通,可惜张迈不是汉高祖。

    张迈有张迈的想法,他历史书读的不多,但毕竟不是淮泗边上一亭长,穿越千年的他拥有这个时代的人所没有的眼界与想法。

    他要建立的国度,不是范质魏仁浦所能企及的国度;他要改变的世界。也不是范质魏仁浦所能想象的世界。

    但此刻,历史却顽固得就像一个不肯作出任何改变的老人。将一道本来要横亘在赵宋面前的壁障,硬生生横在了张迈面前。

    老家伙仿佛在用一种阴沉的声音对张迈说:你想要得到这个时空的天下么?那就顺着历史的惯性来,按照这个时空应有的规则来!

    ——————————

    张迈不懂历史,再世为人和东征的经历,让他的**也和其他人不大一样。很多东西他要求不高,但这不是他品德高尚。只不过对他来说,有些东西并不是那么重要。

    在东归的道路上,老郭老杨曾给他讲述许多历史掌故——当然主要是唐朝的,除了大唐之外,这两位老武夫对历史懂得也不多。到了河西以后。随着一批中原知识分子的加入,如范质魏仁浦等更是常常给张迈讲述过往的历史,这个时代《资治通鉴》还没出现,但范质魏仁浦本身就是两个会走路的书橱,他们从汉,到魏晋,到南北朝,尤其是到隋唐,尤其是安史之乱以后,为张迈讲述得特别详细。

    然后不懂历史的张迈就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几乎所有的朝代,都在纠正上一个朝代的弊端,但在纠正的过程中,却又总是陷入另一个弊端。

    比如东周诸国混战,受尽苦难的人便渴盼着一个大一统的出现,天下分裂变成一种罪过,结束混战变成共识,于是大一统出现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空前未有的**生态,不但统一国家,而且统一了精神,自由活泼学术争鸣从此不再拥有;又比如中唐以后,军阀割据让国家陷入无穷无尽的苦难,整个国家的人对于武人都失去了起码的信任,“武夫是危险的”,限制武人权力也正在变成一个共识,于是在范质还不知道而张迈却很清楚的历史进程中,一个武人没有任何地位而由文士掌权的懦弱宋朝将会建立,从此军人失去了权力,但国家也失去了真正的军人。

    坏的东西一旦形成就难以破除;而好的东西一旦失去又极难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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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张迈早就已察觉到这次的流言蜚语,只怕有境外某些有心人的推动,尽管流言的杀伤力不会那么快就显现出来,这场决战,未必就会因此就受到重大影响。

    但这些思想蔓延开去,等到战后,自己要怎么和杨易相处,杨易要怎么回归中枢?顶着个功高盖主的嫌疑,在众人猜疑中一步步走向深渊么?还是契丹既灭,然后自死于军中?

    “阿易,你的身体,是否也受此影响?”

    想到这里,张迈就觉得自己对不起杨易!

    他在前方拼死打仗,却有人在后方扯他的后腿。

    但是这个扯杨易后腿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某种“思想”!

    一种侵蚀到所有人内心深处的“思想”,一种连郑渭甚至杨定国都摆脱不了的思想,一种甚至连杨易自己都有的思想——

    杨易拥有了造反的实力,杨易就拥有了造反的可能性,拥有造反可能性的杨易,就成了最大的危险!对于最大的危险。必须加以遏制,甚至是不顾一切地加以遏制!

    ——这就是他们的逻辑,是从来没说出来却压到一切的政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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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权力都是必须加以限制的,这个张迈赞成,但在这条不出口的政纲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恐惧。恐惧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不然这些流言也不会在国家大决战的前夕还要冒头。

    张迈自然而然地更想到:这种思想再发展下去,就不会是只遏制已成气候的武将——那是等到大火已成而救火;最保险的做法,莫过于“防微杜渐”,以体制的力量在源头上掐灭危险的火花。

    强国源自强将,强将源自强兵,强兵源自强民,**长久之道的根本,在于弱民!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民弱则君安矣。

    世界上没有永远存在的朝代。历史上没有永盛不衰的政权,汉朝宋朝都灭亡了,但分崩离析的汉朝末年,割据的军阀只靠一隅之地就足以弹压外族,而还处于一统的宋朝却在外族凌辱中毫无还手之力!

    史家评价说:国恒以弱亡,而汉独以强亡!

    因为爷们的汉朝就算残废了也还是一个爷们,娘们的大宋就算手脚俱在,可她就是一个娘们!

    张迈越往深处想。心情就压抑得越是厉害!

    在这个十字路口,自己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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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张迈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该如何做对眼前最便利!

    最简单容易的做法,就是按照范质所说,在现阶段“镇之以静”。不要理它,就当所谓的谣言不存在。

    张迈有把握杨易不会反!以自己的威望,应该可以保证天策这辆战车一直开到大决战胜利之后,等到天下一统之后。就学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将郭洛、杨易、薛复、石拔、郭威全部用醇酒美人养起来。

    但走出第一步之后,统治基调一定,接下来的步伐。恐怕就由不得自己了。

    再接着几乎一定要做的,就是兵将分离、文进武退、军官轮换,彻底断灭军人的野望……

    再接着就是防微杜渐,重用文官以维护张家万世一统的统治!

    为什么要用文官而遏制武将?

    因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因为武将造反反掌之间。

    所以当政治事实将一个国家割裂成了君与臣两部分,君主真正要遏制的,不是武人,要遏制的,是臣下!是除了皇帝以外的所有人!

    在这个过程中,范质、魏仁浦等人,肯定会为自己建立起来一套君君臣臣的政治秩序。为了维护皇朝的和谐与稳定,科举必会如“历史”上那样兴盛起来,考上进士将代替开疆拓土,成为国人最高的荣耀。

    可这不就成了大宋了吗?

    这就是历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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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迈仿佛看到,那个叫做“历史”的顽固老人在空中冷笑,他不断地蛊惑着张迈,告诉他: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选择出来的,就是最好的答案,你就不要反抗了吧,乖乖登上宝座,黄袍加身做个开国皇帝吧,将花花江山传递数百年,成为穿越历史上一簇靓丽的浪花。

    多安稳的道路,多美好的未来!

    可自己为什么心中会不爽?

    张迈觉得老家伙的眼神有些阴冷,觉得自己正落入一张暗黑的大网之中。

    他几乎可以肯定,在这表面甜美的背后,肯定有着让人难以察觉的陷阱,然而他却很难不接受它——接受天空中那个顽固老人为他指定好的最佳道路。

    ——————————

    夜变得越来越深,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大概是被大片的云层遮住了,在绝对的黑暗之中,张迈仿佛看到那个顽固的老家伙,正在用它独有的方式,诱引着自己,要让历史回归“正轨”!

    顺势而行,可以让张迈接下来的道路走得更容易,逆势而行,他恐怕将付出巨大的代价!

    越往深处想。张迈就越迷惘,那些黑网就像真实存在的一样,弥漫整个空间,张迈本能地要抗拒,却又觉得十分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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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三更时,马小春求着张迈不要再想了。好好睡一觉再说,得到的回复却是张迈一阵暴打然后赶出门外。

    那些可恶的阴影,你越想驱散他,但你的手伸出去时,却自然而然造就另外的阴影。

    明明知道有陷阱,却不得不往里头跳,明明知道会有隐患,却是无法解决。

    更重要的是,那不是张迈想要的。他想要的是简单的,甚至可以粗鲁的,他想要是阳刚的,甚至可以是暴烈的,而不是掉入优雅的、复杂的、委婉的、阴柔的权谋网中难以自拔。

    “老子要汉唐!老子不要宋清!”

    他不想看着郭洛对自己卑躬屈漆,他不想杨易那样的汉子被皇权打断脊梁骨,他不想奚胜这样的血性汉子在二十四史中被描述成为张家效力的奴媚忠臣。

    奚胜不是为了张家的宝座付出鲜血的,杨易不是在为张氏天下打仗。大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跪在地上而奋战的!

    大伙儿这一路东征,拼了命回来。想要的,是爷们的汉唐啊,为什么到最后却定要走入一个娘们大宋的怀抱!

    ——————————

    张迈又想起了自己所经历的前世今生,想起了前世今生所知道的古今中外的历史,想起了三皇五帝,想起了英法德美。想起了秦始皇,想起了古罗马,想起了小日本,想起了我大清……想起了种种国家种种历史下,政府与人民的关系。

    为什么有些政权不怕下面的人造反?

    为什么有些政权那么害怕下面的人造反?

    为什么这个时代、这个政府。会这么担心人民会造反!

    张迈喉咙嗝的一声,几乎在呻吟地自说自话:“是因为立国不正么?”

    ——————————

    不知什么时候了,却听马小春在门外啜泣道:“为什么事情要变成这样呢,为什么!要是……能回到当年就好了,要是能回到当年那样简简单单的就好了。”

    回到当年?简简单单?

    是啊,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君臣,甚至也没有什么上下,大家就是兄弟,就是同袍,就是手足。

    就是这种简单,让他们拥有了横扫天下的力量!就是凭着这等力量,他们万里横行,虎吞西域。

    回到当年!能回到当年吗?

    张迈进一步地想:如果我一定要坚持初衷,如果我一定要坚持最原本的做法,我会得到什么?我会失去什么?

    如果杨易真的造反,如果让杨易造反成功,最糟糕的后果会怎么样!

    第一,整个华夏会再次生灵涂炭

    第二,政权被推翻,皇帝会换人……

    皇帝会换人?皇帝会换人!

    那些担心杨易造反的,怕的究竟是生灵涂炭,还是皇帝换人?

    ——————————

    天亮了。

    在经历短暂的怀疑动摇与心情低落后,却见一道曙光划破了黑暗,云层的阴影被朝霞驱散,跟着大地瞬即明朗了起来。

    在日光的照耀下,黑暗就像见到老鼠的猫一样,迅速地躲到各个角落里去。

    张迈看到了这景象,这本是最普通、最常见的景象,这一刻却让他猛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怕什么,我究竟在怕什么!

    就算我真的不顾一切一意孤行,那又如何!

    “我得到的,是昔日的奋进,是沉淀的友情,是一个必须冒险却又充满光明的未来,而我失去的……不就是屁股底下那个安安稳稳的皇帝宝座吗!”

    ——————————

    去他娘的大宋!去他娘的阴谋!去他娘的文进武退!

    老子为什么要按照那狗屁的历史规则行事?

    老子凭什么不能按照老子的意志决断!

    老子要的不是一座阴气沉沉的花花江山,老子要的是一股狂飙万里的暴风,卷到哪里,就让哪里换上汉家的赤帜!

    大风狂飙,席卷万里,马蹄踏处,即为大唐!

    我汉家之龙, 会当威行五大洲四大洋!而不是光把眼睛盯着已经得到的小泥潭!

    让那些心机谋算全都去见鬼吧!

    “小春!”

    “在!”

    “去,把范质和郑渭叫来!我找他们有事!”

    马小春,他也一夜没睡,但人却变得精神起来,因为他听出了张迈的声音中恢复了自信与力量。

    ————————

    范质和郑渭很快就来了,他们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两人的眼睛都红红的,昨晚只怕也没怎么睡。

    “昨晚我想了一夜。”张迈道:“有些问题,我终于想通了。”

    范质大喜,郑渭道:“想通了什么?”

    “想通了一个人,应该敢于去冒险,而非追求苟安!因为苟安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安全,只会在一段时间的安定之后,陷入更加巨大的危险之中。”张迈道:“一个国家,更不能为了内部的安全与和谐,而让自己失去开拓进取的能力。因为一个没有对外进取能力的国家,也不可能长久地拥有内部的安全!”

    郑渭有些愕然,范质则是发懵。

    这说的都是什么啊,不是在讲杨易的事情吗?

    张迈已经道:“去邀请杨国老,召集秦州都尉以上诸将,县令以上文官,秦州城内有一定名望的士绅,聚集在秦州的有影响力的商家,以及秦州父老,还有现在在秦州的纠评台御史,还有石敬瑭派驻我们这里的使者……耶律屋质应该还没走远吧?把他也请回来!”

    范质有些不解,不解中又带着惊讶,怕张迈要做什么超脱控制的事情:“元帅,召集这么多人,连辽国的使者都叫来……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张迈道:“我要把这段时间大家的困惑解开,我要把我们大唐的后方稳定住,我要告诉前线将士他们在为什么而战斗,我要指明这个国家将来的走向,我要……定国本!”

    ——————————

    这一章,用了我五天,为什么别人一天可以写五章,为什么我一章要写五天?还抽干了我所有的精力?

    好吧,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我今天会继续码字,晚上还有一更。

    此外,我要月票!不管大家看的是不是正版,去弄一张起点的月票给我吧!

    下一章《养民如羊,不如养民如狼!》

    以上!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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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骑介绍:
大风狂飙,席卷万里,马蹄踏处,即为大唐!唐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唐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唐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