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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菩     唐骑txt下载     唐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三章 战者之仁

    下巴儿思城外一战,取得的战果,振作了军心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唐军将可能可以从俘虏口中获得这一带的军事情报——眼下唐军对情报的渴求程度甚至比对军资的渴求还要强烈。

    郭洛审问了俘虏后得知此次回纥领军的乃是怛罗斯地位不低的将领,名叫阿里,他又从俘虏之中抽出底层将士、中层指挥官来,底层将士一般接触不到上层的决策,无法从他们口里得知高层的情报,主要的作用是让他们指认将领,并从他们透露的细节来印证将领们的供词。

    郭洛道:“那些将领很不老实,所说的话都互相矛盾,没一句信得的。”他是将那些回纥的指挥官隔离了审问,在这种情况下真话容易取得一致,谎言却势必各自拆台,所以知道那些回纥指挥官都在说谎。

    张迈道:“咱们的军律,虽然有不得虐待俘虏这一条,不过事急从权,只得动用一些非常手段了。”

    杨易叫道:“阿洛太斯文了,我去!”他才从战场上回来,满身的血污,都没功夫洗刷,看起来便如一个地狱的杀神。

    郭师庸却拦住了他:“你能有什么手段?左右不过是拿鞭子抽打,我刚才有去俘虏营巡视了一番,那些个回纥将领有好些都是硬汉子,尤其是那个阿里,受了那样的重伤,哼都不哼一下,我可不觉得你能有什么办法叫他开口。”

    “那怎么办?”

    张迈道:“把那个阿里提来,我亲自来审问他。”

    郭师庸却又拦住他,道:“特使,闻道有不同,术业有专攻,你脸上没有凶相,杀气不够,杨易若也干不来,怕你也未必能叫那阿里开口,这事不如就交给安九吧。”

    郭洛杨易一听都惊呼起来:“安九?他在军中么?”郭洛道:“他该属于民部才对啊,又不会打仗,怎么会在军中?”

    郭师庸道:“大都护觉得此行或许用得到他,所以让我将他带着。”

    张迈问道:“安九是谁?”

    他听这名字倒像是安六的兄弟,果然郭师庸说:“是安六叔的族弟。拷问刑讯的事,他是一把好手。”

    张迈听了有些奇怪,新碎叶城的原始居民不多,其中有一技之长的张迈几乎都知道,但这安九既是安六的族弟,从郭师庸的语气看来分明又是个有本领的人,自己居然不知,因问:“我怎么不晓得他?”

    “他是一个活在暗黑中的人,人又有些怪癖,在新碎叶城时地位也不高,大家又都讨厌他,平常不会谈论他的,所以特使自然不知道,其实特使也不必知道他。”郭师庸说。

    张迈听到这里反而更好奇了:“大家为什么不喜欢他?”

    杨易蹙着眉头,说道:“谁会喜欢他啊,满身都是死人的味道,小时候我见到他都要做恶梦的。”

    张迈笑道:“还有连你都怕的人?那我真想见他一见。”就命马小春跟着郭师庸的人去请,过了一会马小春回来,脸上像刚刚吃了一堆苍蝇,回禀道:“特使,他……他不肯来。”

    “为什么?”张迈问。

    “那人是个怪人,躲在黑乎乎的角落里,说话的声音也古怪,听说特使召见,也不肯出来,我问他为什么,他也说不出个为什么来。”马小春说着,忍不住插了一句口:“特使你还是别见他了吧,那人就像,就像一条蛇,躲在洞里怕见人似地,还有……”想想自己是藏碑谷人,那安九却是新碎叶城的,而且好像是军中大有身份的安六的什么人,可别造次得罪了,便没再说下去。

    郭师庸也道:“特使,这安九也不算什么人物,不过是脾气怪异,比较会吓人而已。在咱们新碎叶城他算是一名狱卒,您是钦差之尊,没必要见这等人。”

    “狱卒?咱们新碎叶城还有监狱?”

    郭师庸笑道:“也难怪特使不知,咱们新碎叶城建制齐全,监狱自然也还是有的,不过也没什么人犯事,就是犯了事,或罚鞭打,或罚苦工,一般也不用关到里头去,监狱大抵就是虚设,安九无他特长,脾性怪异,不能合群,甚至犯过事,念在他父亲立有苦劳,大都护便安排了个差使给他做,算是有个安身之处罢了。”

    张迈听到这里已明白过来,大凡一个族群,不管是哪一族、哪一国,总有一定比例的“非正常人”、边缘人,或生理上有残缺,或心理上有问题,这个安九大概就是这一类的人了,安守敬插口说:“安九在我们族内人人讨厌,当初咱们迁徙的时候甚至有人说要把他留下,别让他跟着了,他自己也没什么意见——因他是个痴性的人,活得有如蛇兽,留他在山林间和带他一起走,其实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可大都护却不肯,他当时问了我们一句话,大伙儿答不出来,便把他带上了。”

    安九算来也是安守敬的族叔,但安守敬却直呼其名,想来此人在唐军之中确实地位卑微。

    张迈问:“大都护问了什么话?”

    安守敬道:“大都护问:要是我们走了,回头安九被回纥捉住,大家觉得他会不会供出一些我们的消息?当时大家都答不上来,因人人心中都觉得安九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大都护道:大家其实也都知道答案,就冲着他有这性儿,咱们就不能抛下他——圣人教诲:‘鳏寡孤独皆当养之’,这是我华夏仁者之道,咱们还养得起他,怎么能就抛下他?因此便将他带上了。不想如今却有了用处。”

    张迈听了郭师道的这句话心中感动,心想:“我大唐子民,毕竟是与胡虏不同!‘鳏寡孤独皆当养之’,这是老祖宗要求我们关怀弱势群体的大胸襟、大仁德。如今虽在战时,大都护却还能守住这条战线!我中华能屹立于世数千年不倒,岂止是铁血二字而已!”

    这时说道:“既然大家都觉得安九合适办这件事情,那就交给他吧。”命马小春:“这次要审问的俘虏不少,你去后勤队伍中选二十个人,帮安九打下手。”

    马小春应了,临走时郭师庸叮嘱:“你们听安九的指挥,把‘架势’安排妥当就可以离开,不用在旁边看着,他折磨人的场面,看了会伤人的恻隐之心。”

    张迈越听越是好奇,不久马小春又回来禀报道:“那人真怪,听特使说要交人给他拷问,高兴得不得了,就像得了一万两万金似地。不过他说他天黑之前干不了活,而且干活的时候得在一个别人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最好有个能隔绝内外响动的深土牢。”

    这下巴儿思,却没有这等土牢。

    郭师庸叫道:“哎哟,是我失算了,要是让他在城内审问,今晚我们都不用睡觉了。”

    安守敬道:“那馒头山北侧,有一间小木屋,是下巴儿思牧民放牧歇脚之地,不如就让他去那里审问,我再派一队士兵将那周围守住。”

    郭师庸道:“那地方不错。”

    马小春领命去了,张迈再与众人商议今后的去向,只是谈来谈去,都觉得得有最新的情报作参佐,谈着谈着,自然就更期待安九拷问得如何了,张迈好奇心起,便要去看看情况,郭洛、刘岸等竟然都来拦住他,说:“安九现在应该正在拷问那个阿里和那些将领,他拷问人的场面太……太难看,君子远庖厨,特使你还是别去吧。”

    张迈笑道:“什么叫君子远庖厨啊,阿洛你乱用典故,我又不是要进厨房。”

    杨易咿了一声,道:“什么厨房,安九拷问人的地方,那就是屠宰场。迈哥你还是别去了,安九拷问人那场面见了,保管你三天吃不下饭。”

    他们越是拦着,张迈就越想去瞧瞧,不顾拦阻,骑马赶到城外,才望见小木屋,便隐隐传来一声惨呼,那惨呼叫得好怪,似乎不是单纯的痛楚,张迈也算经历过好几次战阵了,听到这个惨呼时却还是起了一手的鸡皮疙瘩。心想:“庸叔说安九‘只是比较会吓人’,听这惨呼声,恐怕不是‘比较会吓人’而已。”

    再走近些,便见到一队士兵把守着——却是安守敬派来的。那些士兵见到张迈躬身行礼,张迈现他们脚下大都有呕吐的秽物,问道:“怎么回事?”

    带头的队正与副队正对视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张迈便纵骑走近,这时又传来几声呻吟,那种呻吟却比刚才那惨呼更叫人难受,实非人间所能有,张迈到此已有些后悔了,到了小木屋前,要推开门时,不严实的门内已经传出一股莫名恶臭,似是血腥、粪便、胃酸以及种种分泌物凑合在一起,屋内究竟是什么样的惨状呢?张迈只觉得一阵反胃,竟不敢去想象了。

    郭洛又劝道:“迈哥,还是别进去了吧。这等不仁场面,见之无益。”

    张迈的手在木门停留了片刻,终于放弃了那无益于事的好奇心,道:“走吧。”

    这一晚踏月回城,心里思考着一个问题:“何谓仁?何谓不仁?”

    这几个月的经历让张迈看到兵家之事,从战场之上到战场之外,都充满了种种大不仁。有一些甚至是张迈自己主导着干的。可是张迈做这些事情在这个环境下又不显得突兀。

    若是在兵事上按照仁义道德行事,那便是“宋襄公之仁”,不但必然招致失败,且还要为天下所笑,便是上古真正的圣贤,也不会有人赞同宋襄公的言行。但兵圣孙子却又强调“智信仁勇严”是为将之五德,仁居其一,认为“仁”是为将者的必要条件。

    为将也要懂得“仁”——如果这话是孔夫子说的,张迈可以不鸟他,但这话却是孙子说的。

    为将而不仁,则虽有鬼神之谋、无敌之师,也将行之不远。

    “连孙子也认为,能取得战争胜利的,是仁而不是暴,那么,怎么样才是真正的战场之仁呢?老祖宗是如何在战场上把握仁者之度的?”

    有一些道理,书上也有写着,可真正要领悟却无法靠读书或听教,而得靠铁骑与陌刀来体验才能真正掌握!

    “那些迷信小仁小义、如宋襄公之流的民族,或早已都被扫入历史尘埃之中,连渣都不剩,或如印度的古民,虽然存留却代代为奴——这些,都是羊!”

    “而那些迷信‘暴’的民族,如匈奴,如羯氐,如柔然,如鲜卑,纵然因缘际会得以横行一时,最终也如烟花般耀亮夜空后便一去不返——这些,都是狼!“

    “只有具备‘战者之仁’的华夏,才几经劫难,终能于低谷间奋起重生!至今屹立不倒!”

    “所以,我中华的图腾,不是狼,也不是羊,而是龙!”

    郭洛和杨易现张迈忽然停了下来,在马上握了握腰间的横刀,这一刻两人都觉得张迈的的气度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三骑呈品字形静静立于明月之下,郭洛杨易却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左一右默默地注视着张迈。

    忽然之间,张迈不很担心大唐的存灭了,尽管这时他还未能彻底掌握老祖宗的战者之仁,“但当我们悟透这一点时,或者长安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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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接下来一周更新频率的调整:小弟的码字度是出了名的慢,这几天连续三更,每天万把字,对同行一些快手来说也许是常事,对小弟来说却实在是负荷运作,所以请各位看官容许小弟调整一下更新频率,这个下旬让我喘口气,好等四月份上架后有力气冲刺,毕竟《唐骑》打的是一场持久战,总是冲刺反而到不了长安的,对不?当然,每天两更至少是能保证的。更新时间仍然是中午午饭后和晚上睡觉前。

    下巴儿思这场仗打得虽然利落,不过只是前哨,更苦但也更激烈的一场仗即将到来,既然到了怛罗斯,各位看官想必也也知道这场大战役的真正目标在哪里,呀呀的,千年雪耻啊千年雪耻!

    《唐骑》需要大家的支持,阿菩没有什么逾分的奢望,只是想写好这本小说,讲好这个故事。

    恩,今晚还有一更。可能会晚一点。^_^要票票!要票票!

第十四章 破敌趁胜

    第二日,一份四页纸的回禀递到了张迈手中,纸很干净,却带着血腥味。

    这份回禀是马小春呈上来的,他呈上这份回禀时双目充满了疲倦,与往日的飞扬灵动完全不同。仿佛昨晚耗尽了他的精神力一般。

    张迈打开回禀,见里头写的都是供词,第一张纸是阿里的供词,里面有打圈的,有打叉的,也有点上点的,马小春给张迈解释,打圈的就是安九通过多重印证觉得很有把握的消息,打叉则是假消息,打点的则是不确定。

    第二张纸也是一样,不过这些却都是十几个中层将领的供词了。

    这两张纸信息点很多,汇集到第三张纸上,却才是安九的总结了。张迈现笔迹很严谨,问马小春是谁写的,马小春说是安九写的,张迈有些愕然了,他原本以为安九那样一个地位卑微的人多半目不识丁,那知他居然写得出这样一笔字来。

    看这字,分明是个读书人,张迈真想不通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让那些待罪俘虏出那么可怕的声音。

    细细看安九的总结,用语也相当严谨节省,甚至吝啬。其总结分条如下:

    “甲一,萨图克.博格拉已离怛罗斯三月有余,临行抽调怛罗斯数千兵马,一月之前又再次抽调,不知何往,不知何用。”

    张迈拿着回禀的手忍不住紧了紧,心想光是得到这条消息,就应该给安九记上一条大功了!又想安九究竟做了什么,竟让阿里讲出这么重要的情报来。再看下去:

    “甲二,怛罗斯留守将领为塞坎,其人为博格拉汗麾下大将,善于用兵,然残暴,好虐,贪婪。博格拉汗之嫡子穆萨亦在城中,为监国。”

    “塞坎,塞坎……”张迈便想到,若博格拉汗不在怛罗斯,则这个塞坎在未来一段时间将有可能成为唐军最重要的对手。

    “甲三,今怛罗斯兵备约八千人,俱兰城兵备约一千人。两地民风悍勇,危难之际,民亦可助战。”

    “甲四,兵下巴儿思之缘由——闻俱兰城有警,塞坎在信与不信之间,其部将加苏丁力劝其谨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塞坎几经思虑,特派二将赴援,二将者,一为阿里,一名巴加,巴加率领一千人先赶往俱兰城,阿里率一千二百人,先至下巴儿思,将取此城土兵前往俱兰城会合。”

    张迈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知道回纥为何会来得这么快,原来怛罗斯那边并不是已知道下巴儿思这边生的事情,只是兵分两路奔赴俱兰城,然而回纥人没想到的是,阿里的部队出时,下巴儿思已经落在唐军手里了,结果阿里来到下巴儿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全军覆没。

    将安九的整份呈禀看完,张迈不由得感叹道:“这个安九,简直是一个天才啊。不想咱们唐军之中居然还有如此人物。”

    郭师庸却仿佛不同意张迈的说法,叹道:“他哪里是什么天才,只是心里有病而已。从小就如此,喜欢折磨人,且法子也是花样百出,找不到人折磨,他便去折磨畜生。若能折磨人时,便乐得如酒鬼碰上美酒,若找不到人折磨时,便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年纪越大这毛病就越重,一开始长辈们都觉得他天性不好,恶根深种,不断劝谕,后来慢慢地才知道他如此喜欢折磨人,也不心存恶意,只是病态如此,不能自制罢了。”

    张迈放下那份回禀,让诸将传阅罢,道:“各位以为如何?”

    刘岸道:“到了安九手中,想不说实话也难。我觉得这份情报可信度不低。怛罗斯这一带的兵力,比我们预想中还要少,不过比起我们来,却还是要强大得多。但我们只要保持机动,应该不会被他们截住。”

    杨易道:“怛罗斯那边的兵力虽然比我们多,俱兰城那边的兵力却比我们少!不如我们先把俱兰城给打下了吧!”

    郭师庸道:“怛罗斯八千兵马,已出两千,却仍然有六千人,其中一千人已被我们歼灭,我军若等兴武营回来,七营齐动,对俱兰城那边也有兵力上的优势,但相对于怛罗斯则仍然是弱势。若要攻打俱兰城的话,那里商家不少,私兵众多,动员起来可以达到两三千多人来守城。再说这次我们为怕他们增援下巴儿思,又放跑了牧民俘虏假传消息,说我们要攻打俱兰城,那边此刻定然严密防范着,没法像下巴儿思这样靠袭击取得城池,且守城容易攻城难,我们强攻,他们严守,我们的兵力其实也未必足够。”

    诸将议论了起来,或觉得俱兰城可攻,或觉得俱兰城难打,最后张迈问到郭洛,郭洛道:“俱兰城能不能打,可以再讨论,不过假如我们打下俱兰城,接下来却该怎么办?如果我们打不下俱兰城?又该怎么办?我们去打俱兰城,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这句话又回到了唐军的大战略上来,诸将便都想起张迈所定下的短期、中期和长期三大战略:短期来说是要劫掠粮草,给灯下谷做进一步的物资补充;中期是要调动得回纥人疲于奔命;至于长期的战略目标则是建立根据地和联系长安。

    郭洛提出这一点后道:“若是为劫掠,那么我们此次前往俱兰城就不能攻坚,只要扫掠其近郊然后就退走;若是为迷诱博格拉汗,那么此战我们就要调整战略,打出大唐旗号了;至于第三个目标……那么我们就是要突破怛罗斯这条防线,向疏勒进了。”

    他的分析条理分明,几句话说出来诸将无不颔,刘岸道:“只是扫掠俱兰城近郊的话,作用不大;至于突破怛罗斯俱兰城这条防线,向疏勒进……似乎也不是上上之选。”

    因为就算唐军能够突破怛罗斯俱兰城防线,突破之后南方也仍然有上千里的陌生道路要走,那时候若在前路遇上坚城,背后塞坎的怛罗斯驻军又追了上来,那唐军可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了。

    “那么,我们是否先将博格拉汗引诱回来?把回纥人的目光吸引到这边来?”唐仁孝说。

    杨易却道:“那么回纥人将目光转移到这边以后我们怎么办?又回碎叶河北去?那样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所谓将回纥人引诱回来而唐军却反而回到碎叶河北,那是无法突破怛罗斯的情况下的备用选择,乃是一条后路,像杨易这种激进派自然不喜欢这种想法。

    诸将又纷纷议论起来了,张迈忽道:“或许还有另外一条思路的。”

    帐内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张迈,如今的张迈似乎已经习惯了在众人目光注视下说话了:“劫掠是短期行为,回碎叶河北是无奈之举,现在我们还有选择,当然要走最有前景的那条路。”

    “迈哥是说,咱们一口气突破怛罗斯俱兰城这条防线,直指疏勒么?”

    到了疏勒,便能联系上于阗,到了疏勒,便是到了中国的门口!到了疏勒,一切形势都将变得更加的明朗!

    杨易自然兴奋,不只是他,所有青年将领都兴奋,那正是唐军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啊——可是,这条路走得通么?

    “现在就突破南下,万一前有坚城、后有追兵,咱们便要被前后夹击。”郭师庸说。

    “不,不是现在就突破,而是要先消除追兵之患,然后再突破!”

    “消除追兵之患?”

    “对!”张迈说道:“从俘虏的口供看来,怛罗斯方面到现在还弄不清楚我们的情况,我们仍然在暗处,而回纥人则在明处,他们还被我们打得懵懵懂懂的呢,我们得趁着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一部一部地吃掉他们,杀得这个地区兵力锐减,我们不就可以从容南下了么?”

    张迈当即说出了自己的计划,道:“如今怛罗斯的主将犯了分兵大忌,这对我们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这次作战成功,那我们不仅将有机会攻占俱兰城,更能削弱怛罗斯,那时候在这片区域上,我们就能取得主动了。说不定就能突破这里,挺进疏勒了。”

    一众青年将领都听得出神,和往常一样,杨易是第一个出来表示赞成。

    郭师庸看到这个架势,便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些年轻人了,说道:“若是这样,那我们最好将飞熊营、兴武营也取来,八营合一,挺进俱兰城,那样胜算会大一些。”

    “不!”张迈却道:“兵贵神!不能等飞熊营了,甚至不能等到兴武营回来!若要行动,现在就得行动!每过得一天,回纥人知道我们虚实的机会就大了三分!现在我们要跟回纥人争夺这个地区的胜负,决胜的的不是兵力,而是时间!”

    诸将在帐中议论的时候,马小春已经退到帐外和小石头一起把守帐门,门内隐隐传来张迈等人的声音,但马小春却听不清楚里头在说什么。

    “小石头。”

    “嗯?”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也能进里面听着,甚至参与讨论呢?”

    “我不知道。”小石头似乎没有马小春那么多的想法:“反正特使让我们站岗,咱们就站岗啊,要是有一天他让我们进去,那我们就进去。”

    马小春笑了笑,觉得自己的这个同乡真是单纯得可以。“如果姐夫肯投效张特使的话,现在大概已经坐在里面了。”马小春想。

    帐门忽然被掀起,慕容春华、唐仁孝、杨桑干、安守业等副校尉一个个地走出来,行色显得十分紧急,不就郭师庸、安守敬、杨定邦、杨易四个校尉级的人物也疾步迈出,帐内只剩下张迈、刘岸和郭洛,张迈向马小春招了招手,让他进来,说道:“这次安九立了大功,我想应该嘉奖一下他,你去问一下他,看看他有什么愿望没有,我希望能尽量满足他。”

    马小春领命去了,过了一会回来替安九回话:“安九说他什么也不要,只是说,如果下次再捉到敌人,请交给他吧,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快活过了。”

    张迈听了,为之愕然,马小春又说:“对了,安九还说,那个阿里还有一口气,特使要让他干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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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八倍山

    安西唐军在下巴儿思生了不小的人事变动。[]随着人事变动而来的是编制上的调整。

    原本只是七营两千七百人出,如今兴武营回去,却又另外增加了两个非战斗营:俘虏营和后勤营。俘虏营共有俘虏七百人,后勤营则是小经训练的奴隶。

    军帐会议结束后,诸营校尉整理好部队之后,五个营的战斗队伍6续出,杨桑干统领广武营留守下巴儿思,同时监视俘虏、后勤两营。

    直到张迈已经离开下巴儿思,城中的居民都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甚至就是唐军的底层将士如小石头等,也只是在将领的带领下匆匆出,甚至都未被告知生了什么事情、要前往哪里。幸好,张迈这段时间以来接连取胜的战绩,已让全军上下对他的领导有了信心,在某些人心里甚至产生了盲目的崇拜。

    “跟着张特使走,总没错!”小石头说。

    与此同时,俱兰城方面却依然不知下巴儿思这边的动态。下巴儿思城外伏击一战虽然逃掉了几个败兵,但这些散卒兵败溃散之后,自然而然地就往怛罗斯跑,并无一个往俱兰城来,所谓慌不择路,惨败之后自然而然会循着自己最熟悉的路回老巢,这是人——甚至动物的天性。怛罗斯那边听知后赶紧派人往俱兰城告知巴加,但那已经是数日后的事情了。

    这日巴加火行军,在出后的第五日早上就抵达俱兰城,俱兰城的莱伊斯(城主)费尔代德急忙出迎,巴加问:“最近听说有巨寇到处劫掠,还要来攻打俱兰城,你这边可受到了骚扰。”

    费尔代德道:“前几天确实听到了消息,我也加强了防范,但一直都没见有什么动静,别说巨寇,连普通的强盗也没有。”

    “难道是假的?”巴加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按照塞坎的命令,接掌了俱兰城的防务。

    俱兰城的常驻土兵有一千一百八十多人,此城毕竟比下巴儿思不同,城内城郊居民人数过两万,又有不少商家,其中犹以西域三大马商之一的阿卜杜勒·阿齐木家族最为著名,不过怛罗斯这一带在萨曼手里还维持着相当的商业活力,等转入回纥手中就衰疲了许多,包括阿卜杜勒·阿齐木家族也丧失了昔日的商业领袖地位,甚至连俱兰城富的地位都岌岌可危。

    前几日才听说有“巨寇”来犯时,全城大小商家都紧张起来,或出钱或出力或出人,几乎家家出动,很快就聚了两三千人,但几天过去,别说什么巨寇,外边连条野狗都没出现,几千临时聚集的民壮慢慢的也就散了,都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谣言!”

    这时听说怛罗斯那边也派了兵马来,暗地里都笑:“塞坎号称宿将,镇守回纥西疆,竟然也被这种无稽的谣言给骗了。回纥在这一带也就萨曼那个大敌,除了萨曼谁敢惹博格拉汗?敢来骚扰俱兰城?萨曼那边若要来得经过怛罗斯,这里是内地啊,能有什么事情?”

    更有人说:“这多半是萨曼人放出来的谣言,他们将怛罗斯的兵马诱引到这里以后,就会去攻打怛罗斯——你们等着瞧吧,不出十天肯定就能听到怛罗斯那边传来警讯!”

    因此巴加接掌了俱兰城的城防之后再号召全城出动,大家便都没什么反应,只零零散散来了几百人,又都惫懒,没什么积极性,之前他们自愿聚集时,几千人都自己带饭,现在不但要求巴加管饭,还要他答应每天补给他们误工的钱。俱兰城的商人虽挺有钱,官方财政却不甚富裕,巴加和莱伊斯费尔代德算了一笔账后觉得吃力,便没再多召人。

    如此过了一日,全然无事,城中居民更当那巨寇什么的只是谣言。巴加更将那两个逃脱到俱兰城的牧民再次提来严加审问,那两个人一口咬定确实曾被唐军俘虏,巴加仔细琢磨,觉得他们也不像说谎。然而莱伊斯费尔代德却也半信半疑。

    巴加想:“且等阿里来了,再商量看看怎么办。”一边向怛罗斯那头报平安。

    又过两日,阿里还是未到,巴加骂道:“这个阿里,走路真是慢!”但想想下巴儿思那条路没自己走的这条路直,再说阿里到了下巴儿思还要征调土兵呢。

    时近傍晚,却有两个士兵风尘仆仆跑了来报信,自称是阿里的手下,求见巴加,巴加忙召见了,问:“阿里来了吗?”

    来人气喘吁吁说:“阿里迪赫坎,在城南二十里的拉贝尔山边和一群强盗打起来了!”

    巴加微微吃了一惊:“强盗?莫非是那伙什么巨寇?”

    “这个就不知道了,反正凶悍得很,他们忽然从山谷里出现,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阿里迪赫坎派了马赛队长,带了一队骑兵突围来求援,但中途又被一队强盗截住,只有我们两个闯了过来。将军,你快去增援吧。”说着递上了求救的书信,那信上带着血迹:“马赛队长被强盗射死了,临死前将信交给了小的。”

    巴加接过书信,忽觉得来报信这人不像个回纥,又问:“你们叫什么?是怛罗斯哪一营哪一部的?”哪一营是问编制,哪一部是问族系。

    那人说:“小的叫马小春,这个叫干猴子,我们都是下巴儿思的牧奴,两日前阿里迪赫坎忽然到了下巴儿思,解了小的们的脚镣,给了小的们兵器,征调了小的们往这边来,小的隶属于马赛队长。”

    这言语倒也对路,手中拿的兵器,也是下巴儿思土兵的武器,但巴加为人谨慎,马赛这人他是知道的,便又问起了马赛的一些事情,见马小春也能说出马赛的容貌,下巴儿思的情况,他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这才无疑,接过书信打开一看,上面也有阿里的牛角印章,信上字迹潦草,还带着血迹,想是危急所致,但笔迹却无误,更无怀疑,便叫来城主费尔代德,跟他说知了此事,道:“看来巨寇是真的有,我这就出城增援阿里,你好好守城。若不是我来,轻易不要开城门。”

    便带了自己的八百部队,以及城内才召集的五百私兵,这时正是开始做晚饭时候,忽然见召,私兵们都不乐意,然而也不得不行。

    巴加命马小春当头领路,派人用刀剑跟在后面,一旦有诈马上杀了他们。八百骑兵跟着,后面则是五百私兵,私兵由阿卜杜勒·阿齐木家族在俱兰城的管家蒙由率领。

    向南走出二十里,天色已经昏黑,却不见阿里的部队,也没见什么强盗,巴加生了疑心,马小春叫道:“真是这里,真是这里!我们在这里打仗的!”

    有侦骑来报:“附近确实有打斗过的痕迹,还有一些血迹。”

    巴加沉吟道:“搜索!”

    侦骑四出,没一会东南方向回报:“八倍山那边有状况!”

    催兵再往东南,一路都是凌乱的蹄印,那是数百匹马踏出来的,作伪不得,再走近些,便听见了杀伐之声,巴加心道:“阿里不往俱兰城,却被逼得往这边来,莫非这伙强盗真这么猖獗,他竟落了下风!”

    便听侦骑来报:“在南边八倍山上!我们的人被围在上面,下边都是强盗。”

    夕阳只剩下一线了,巴加赶上里许,过了一处谷口,在昏色之中远眺,果见八倍山上有阿里的旗号在晃动,山下围了两圈,只是地势颇为险峻,底下的人攻不上去,但上面的人也冲不下来,巴加看了周围的地形,心道:“阿里毕竟是懂得打仗的,退到这里,便不怕被围攻。敌人再强也可据险防守,等待援兵。”

    见山上的兵马几次作势下冲,但也无法突围,双方僵持不下,巴加琢磨敌我兵力,心想:“这伙巨寇怕不有一二千人,不过看起来战力也就一般,虽围住了阿里,却没法突破阿里的防御,要是我们里应外合,定能取胜!”下令:“吹响牛角号!准备夹击!”

    牛角号呜呜呜鸣响起来,山上也有牛角号相应和,巴加大喜,知道是阿里在响应自己,这时只要阿里从山上冲下,自己从山下杀上,里外夹击,便可击溃这帮巨寇!

    “迪赫坎!那伙强盗好像要逃了!”

    果见山下兵马有松动之势,巴加本来还想再看清楚些,见势更不犹豫,叫道:“冲!别让他们跑了!捉到了好好拷问,看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强盗!”

    他在战场之外停了停,养一养马力,这时放马一冲,围困在山下的巨寇躲闪不及,只好迎战,同时山上的部队也冲了下来,两相夹击之下,竟在夕阳彻底落下时就将围山的“巨寇”截成了两半!

    胜利了!

    望见从山上冲下的兵马,回纥骑兵都振奋起来,后面作为增援部队的蒙由望见,知道只要双方一会师,围山的“盗群”马上就会溃散,便下令准备兜截逃兵。

    山上山下两军即将会合之际,巴加哈哈大笑,叫道:“阿里!你还没死吧!”

    却听上面军中一声长笑:“阿里早死了!”

    那部被围困的“回纥军”冲了下来,在山下回纥军目瞪口呆中放马冲了进来,太阳已经落下,火把尚未点亮,在昏暝之中巴加隐约见到一个青年骑士直冲近前,对方的马是下坡冲击,来得极其猛恶!巴加大叫:“干什么,干什——”

    最后半个词没吐出来,一支长矛夹带着下冲的马力已经洞穿了他的咽喉,跟着整个人被支了起来,在咽喉烂穿之前巴加就已经死了,鲜血沿着长矛渗湿了那青年的右手,但巴加的尸体却成了那青年骑士耀武扬威的一面肉旗。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票票^_^

第十六章 血色之夜之一(附地图)

    [[[cp:25ooo2o67246o848157.jpg]]]章节前说明:

    一些读者要求附加一些地图,地图我自己有的,但不是电子版,现在在网上找了一张《陇右道西部》的,为大唐全盛时期陇右道的,由于缩放的问题,“怛罗斯”、“俱兰城”的地名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大家可以看见当今的中亚五国、阿富汗大部分和伊朗、巴基斯坦的一部分都囊括在内,全部属于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管辖。

    这个版本的地图是谭其骧先生主持编画的,相对比较保守,还有一幅日本人画的,将唐朝的西部边疆估算到包括伊朗的大部分,直抵波斯湾,几乎有半个亚洲了。个人感觉谭其骧先生的这幅保守了些,而日本人的那幅又貌似夸大了些,当然,由于日本人近代以来的中国史学做得比我们还好,所以也许人家的估算才是正确的呢(^_^)

    现在地图上大家可以看见,陇右道西部和北部有两个边境大湖,最西边那个最大的是咸海,当时叫火寻海,地图中间偏北的那个月牙型弯弯的湖泊,就是文中提到的夷播海,也就是巴尔喀什湖。夷播海西南边有一个蝌蚪形状的沙漠,那就是当前更新常常提到的碎叶沙漠了。怛罗斯和俱兰城就位于碎叶沙漠的南边,怛罗斯河在当代应该已经干涸了。

    这幅地图是行政图,只有河流,没有画出山脉,俱兰城和八剌沙衮之间的直线距离看起来不远,其实中间隔着老大的沙漠和一座俱兰山脉,以当时的交通条件来说,路是很不好走的。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可拿一张比较清楚的中亚地形图来对比这幅大唐陇右道西部的行政图,或者能相见到当时的地理交通情况。

    如果有朋友能找到更好的地图,欢迎提供。

    本文生的时间已不是盛唐时期,所以有些行政地名也有变化了,在中亚,连城市都可能会根据自然条件的变化而有较大移动的。

    最后,祝各位看官读《唐骑》读得开心顺心。俺会继续努力滴。^_^

    以下转入正文。

    ————————————————————————————

    “赢了!”

    谷口处,张迈说。

    这八倍山是唐军设下的圈套,乃是一个“伪围点真打援”的诡计。

    唐军从下巴儿思迅出击,一路飞驰,来到这八倍山附近,杨易见此处地形适宜伏击,便建议与其夜袭俱兰,不如试着诱敌军出城。

    张迈听取了他的意见,他判断俱兰城方面很可能还不知道阿里的事情,便设下圈套,安排马小春带了血信入城“求救”,他们围歼了阿里部,得了印信和情报,加上阿里已被安九控制,做起伪来几无破绽。

    “只要阿里被我们击溃的消息还没传到俱兰城,那巴加上当的机会就很大!”

    这时的回纥人心里其实对究竟有无“巨寇”还不确知,就算是有,在他们看来那也只是这一带出了一股流窜的强盗,一切应对措施,基本是循着官兵对付强盗的思路进行,而并未将那两个牧民口中的“巨寇”当做与喀喇汗王朝对等的势力,果然巴加听说之后便领兵出城。

    张迈大喜,这时他已准备妥当,让鹰扬营伪装成被围困的阿里部队被“困”在山上,让骁骑营、振武营将之围困在山上,至于那个混战的战场痕迹、一路逃到八倍山的凌乱蹄痕,自然就都是安守敬的拿手好戏了。

    看看俱兰城方面的部队开到,埋伏在谷口的龙骧、豹韬两营且放他们过去,回纥人冲击上山时,振武、骁骑两营也是且战且退,郭师庸与安守敬都是老练的战将,队伍虽退却并未产生混乱,昏暗中巴加也没注意到这伙“强盗”竟有退而不乱的本事——一般来说这可是经过训练的正规军队才可能有的素质。

    回纥军眼看就要接应上了山上冲下了的友军,士气正高昂,不想“友军”忽然“倒戈”,有如山洪暴泄,直冲下来,主将巴加当场毙命,死在杨易矛头,许多回纥士兵还在大叫:“打错了,打错了!我们是自己人!”

    但鹰扬营的将士谁当他们是自己人啊!一路冲下,刀砍矛刺,如切肉,如刺瓜,同时振武、骁骑两翼围上,没一顿饭功夫,这八百回纥骑兵的组织便宣告崩溃了。

    后面的五百私兵都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昏色之中看不清楚,但已有溃退的回纥兵反向冲击着俱兰城私兵的阵脚,蒙由虽然也搞不清楚状况,却当机立断:“退!退!这是个陷阱!”

    然这不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而是一伙乌合之众,有的是强健的小商人,有的是商队的护卫,虽然也都强悍有力,组织性却很差,一听个“退”字,哄一声各自匆匆往回跑,哪里还有什么秩序可言?

    望见沙尘滚滚而来,埋伏在谷口的张迈叫道:“来了!给我截住他们!”

    郭洛拔出横刀,当先而进,龙骧营将士列队而出,横在谷口,杨定邦则摆开骑兵,布列在龙骧营一线之后里许——唐军这时已经取胜,这样的阵势已不是追求再胜,而是布成一个双重罗网,要叫回纥人就算有漏网之鱼脱出了第一层,杨定邦这第二层也要将之捕住。

    谷口的山壁上亮起了火把,与夕阳最后一丝余辉一起为这个地区提供一点昏弱的光线。与在昭山之下相同,所有龙骧营将士都在头上绑着一条红绸,虽在昏暗之中也显得十分惹眼。

    龙骧营的将士经过昭山的实战与辗转千里的征途,在灯下谷又受到追加训练,昭山实战给予了他们强大的自信心与充足的士气,从昭山到灯下谷的千里征途爬雪山、跨草原、穿越沙漠,更是将每个人的意志力磨得异常坚强,可要说到组织的严密齐整,这支部队也就勉强合格而已。而堵住谷口、逆击溃兵,相对来说更需要严密的组织与丰富的经验,而这两项刚好则是龙骧营比较弱的两环。

    郭洛看在眼里,心想这会若有三百陌刀队在手,对面冲来的溃兵别说是几百人,就算是两千人、三千人,要将之全部截住也不在话下,但以龙骧营来执行这次任务他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心道:“还好有定邦叔在后面,就算我们这边没能全部堵住,后面豹韬营还有一张保票。”

    这时蒙由等人已经冲近,张迈停骑在杨定邦身边眺望,身边是两个近卫火,手中是那一柄赤缎血矛——自郭洛以这支兵器杀出威风后,这已成为“张特使”的象征之一了。

    “又没仗打……”小石头嘟哝着嘴,抱怨道:“原来以为跟在张特使身边是好事,谁知道……唉!”

    他那声叹息好重,似乎故意要让张迈听见。慕容旸瞪了他一眼,便听谷口杀声呼啸而起,郭洛一声令下,齐声喊“杀”!

    俱兰城的私兵听到都慌了,不知谁叫了一句:“前面有拦路的,后面有追兵,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吗?”

    这一句话露怯,但后面却有人大叫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跟着就猛地冲了过来。

    唐军轻骑而来,自然不可能戴上许多栅栏、刀车、虎拒之类的器械,六百骑原也没法将谷口堵个严实,这时俱兰城的私兵各自为战,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情作最后一搏,龙骧营的将士口里喊着“杀!杀!”但当溃兵冲到跟前,要从骑兵与骑兵的缝隙中穿过去时,他们的反应却有些迟钝。

    杨定邦在后面望见,暗暗皱眉,他看着两个并骑的骑兵,眼见左右都有溃兵逃来,因缺乏默契,竟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结果虽拦住了左右的溃兵,他们原来所处的位置却露出了一个老大的破绽来。并不只这两个骑兵如此,全营其他将士的反应也各有各的忙乱。

    军队的训练,一般来说到了真正临阵时能将平时训练的成果挥出两三成就不错了,当敌人冲来的时候,在肉搏的电光火石之间,甚至连想想怎么办的功夫都没有,就只是靠着反应来应对,因此经验才会显得那么可贵。

    龙骧营组织上固有不足,将士的个人武艺方面也有缺陷,杨定邦看见一个龙骧营的新兵明明已经堵住了一个回纥骑士,但一刀劈去没砍中,竟然让那个骑士给溜了!

    杨定邦轻轻一声冷笑,也不用他指挥,甚至不用他麾下队正指挥,一个火长手一指,豹韬营中驰出四骑,两前两后,前面两骑以夹击之势冲向那漏网的回纥骑士,长矛挺出,左边骑士以左手挺矛、右边骑士以右手挺矛,那突围的回纥骑士武艺颇为不凡,马上挥舞大刀要抵挡这两个骑士的双矛,不料即将交锋之际,那两个骑士却忽然收矛贴伏在马背上,躲过了大刀。

    “这两个家伙是胆小鬼。”在三骑交颈而过的那一瞬间,那个回纥骑士想,然后就猛地感到全身剧抖,坐骑惊嘶一声前脚跪后臀翘,将他整个儿掀下马。

    原来那两名豹韬营骑士挺矛是虚招,左边骑士的右手、右边骑士的左手分别抓住一条绳索的一端,昏色之中那灰黑的绳索甚不起眼,更别说这是在战乱之间,更难现了。三骑对冲的时候贴伏马背躲过敌人的大刀,与此同时绳索拉紧,双方马匹对驰,这股冲力可想而知有多大!回纥骑士的坐骑正被绳索绊中膝盖,惊嘶一声便马摔倒,人落鞍!

    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双飞骑绊马索。但必须得两个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骑士方才能办。

    两个跟上来的两个豹韬营骑士,一个挺出长矛制住了那回纥骑士,另外一个牵住了挣扎着重新站起来的马匹,跟着四骑分别归队。

    这段话说来话长,其实整个场景也就生在几秒之间,豹韬营四名将士虽然是以众敌寡、以有备战慌乱,但胜得利落之极!轻松之极!后面的豹韬营同袍望见无不喝彩!

    反观龙骧营,尽管接战之前郭洛已作出种种安排,队正、火长也叮咛嘱咐,可真到接战时却还是手忙脚乱,有的漏走了敌人,有的七八骑围攻一个,有的却落单了反而陷入围攻,回纥溃兵那边也是各自为战,有的望见龙骧营一吓就往回跑,也有的继续往前冲,也有的要另外找路躲避,数百人方向不一,便如江水激流忽然强行顿住而变成了一滩的乱水、漩涡。

    本来应该是一场毫无意外的堵截战,这时却变成了一场乱战,郭洛身处其中暗暗懊恼,这时别说要实现将敌人全部拦下这个目标,要是处理不好,龙骧营这条防线甚至还有可能被冲溃!

    杨定邦笑道:“昭山一战龙骧营打出了好大的威名,如今看来也不过……嘿嘿……乃是时势所造啊。”

    他本来想说“不过如此”,但忽然想起张迈就在不远处,便改口说“时势所造”,这个评语倒也不错,昭山夜战一役唐军是攻,以乱打乱,故其短处被掩盖了起来而长处则得尽量挥,如今这形势,却是长处没能挥出来,而弱点却尽数暴露了。

    豹韬营的骑兵倏进倏退,但见有回纥溃兵漏网逃出便驰出拿住,跟着回归本队,每一次有豹韬营的将士都是齐声喝彩,一开始只是几人喝彩,到后来却是数百人一起喝彩,彩声之后甚至还带着几声讪笑——那讪笑自然是送给龙骧营的了。

    即便是最团结的军队,营与营之间、队与队之间、火与火之间也常常互不服气,对这种斗气良将一般不会压绝,因为这种竞争关系若是恶化固然会导致灾难,但要是将帅本身有足够的能力来善加运用,使之保持在良性的范围之内,这种竞争关系便随时都有可能会变成引爆军队士气的引子。

    昭山夜战一役中鹰扬、豹韬两营作战最苦,但龙骧营的前身狼牙营却功勋最著,鹰扬、豹韬两营的将士认为龙骧营是来的时机太过凑巧,赶在回纥与诸胡都被他们拖得疲累的空挡插了进来,竟而得建奇功!本来就不服气,这时眼看龙骧营出丑,哪里还有不笑的道理?那些驰进驰出的豹韬营骑士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将擒俘捕胡的本事施展得淋漓尽致,只差开口告诉龙骧营:“新丁们,骑兵拦截应该这么做,多学学吧!”

    小石头等看得心头火起,就连慕容旸也冲着张迈叫道:“特使!”

    这龙骧营是张迈的近卫营,眼见自家子弟被比了下去,张迈脸上自然也就挂不住,握了握长矛,对小石头道:“你不是嫌在我身边没仗打么?走,现在就跟我杀个够去!”

    小石头大喜,两个近卫火更不迟疑,一起大叫了起来:“领命!杀!”————————————————————————各位看官,勿忘投票。^_^

第十七章 血色之夜之二

    龙骧营在谷口的表现,比张迈预想的差劲得多,但是回纥逃兵那边情况实际上却更加糟糕。

    他们看到巴加溃败本已慌乱,逃回到这谷口猛地见谷口竟然还埋伏有人更是惊惶!

    张迈带领近卫火冲近,他旁观者清且急中生智,大叫道:“大家上前杀敌!认准了头上没红布条的就砍!别管什么拦截不拦截了!”

    郭洛心中一动,心想:“对!反正队列已不严整,不如就让他们各自为战!”对温延海慕容旸道:“保护好特使!”举刀冲了出去,叫道:“杀!”

    他一动,队正、火长们也跟着动,狼牙营将士认得他是本营二把手,见他往前冲,也跟着往前冲,这时候什么队列啊、阵法啊,全都管不上了,但冲到了跟前,见到头上没绑红布条的就知不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那就杀!

    龙骧营的将士在不久之前还都是光脚的,除了自己的性命并无任何值得珍惜的事物,或许没有学过武艺吧,但还有力量!战斗的技巧缺如,但陡然间陷入生死战场之上,求生的本能却是人人都有!

    刀已出鞘,人在鞍上,敌人就在前面。

    而战场的形势永远都是:

    杀死敌人!

    保护自己!

    不是敌人死!

    就是自己亡!

    刚才八倍山那边的战况谁都望见了——回纥人已被击败,眼前只是一伙败兵而已,鹰扬、骁骑、豹韬还从后面掩杀过来,就整个战场来说胜负已决!

    眼前自己要对付的,不就是一群败兵么?

    若连这点败兵都打不赢,那以后在其它诸营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杀!”

    “杀!”

    喧嚣的战场上,除了马蹄声就都是龙骧营战士的呼号,俱兰城的私兵、回纥的败兵几乎都没有任何声响,他们和龙骧营将士一样几乎没有了组织,但他们更惨的是他们还没有了士气!

    在昏黑之中许多人甚至分不清敌我。

    在马上的,但见弯刀砍来,在马下的,便见马蹄踏来!

    狭隘的谷口挤着千余人,千余人在乱战,千余人在求生,千余人在各自为战!

    这就是真正的肉搏乱战啊!

    如果是在几个月前,张迈也许还无法想象自己陷身如此乱局时会有什么反应,现在他虽贵为钦差,却没有躲在人后,没有躲在安全的地方,他知道若总那么躲着将永远也无法体验真正的战争,没有经过战场的洗礼,身上的气场也会缺少某种特质!

    “冲!”张迈高叫着,同时自己也鼓起勇气冲了过去,而且一个没注意竟冲脱了两个近卫火的保护。

    慕容旸吃了一惊:“保护特使!”

    两个近卫火紧紧跟上,但一冲入到乱战群中,到处都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刀锋,偶尔还有冷箭,在这乱战之中,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更别说保护别人了。

    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在千万人拥簇中的将帅死于“流矢”之下。

    战场之上,没有必然的安全。

    “特使!特使!”

    有人呼叫了起来,混乱的战场中谁也弄不清楚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法说太长太复杂的话,但有个消息却在短促的呼叫声中传播了开来——特使也陷入阵中了!

    “特使特使”——这短促的呼号是说要保护张特使,还是说要随张特使杀敌?

    战场的言语总是短促而简单,里头包含的内容更是****甚至残酷!

    “杀!杀!杀!”

    必须赶紧取胜,杀死身边的敌人,否则特使就有危险了!

    张迈坐在马上,左手紧紧地抓住马辔,右手握紧了赤缎血矛,左、右、后都是护卫着他的骑兵,眼前也到处都是绑着红头巾的龙骧营将士,只偶尔有几个没绑着红头巾的露了出来。

    终于有一个回纥人闯到了他眼皮底下!

    一咬牙!

    “杀吧!”

    长矛挺起,就要刺下!

    天色虽然昏暗,但靠得近了,那回纥人脸上惊怖求饶的表情还是闯入了眼中!他正被一个唐军将士缠住,根本没法再来抵挡张迈!

    战场之上,不杀敌人,死的就是自己!

    这个道理张迈懂得!

    可是作为一个现代都市人,真到了战场,真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你面前,当他脸上露出求饶的表情,而你这一矛下去就将结束他生命的时候——

    张迈的心里其实还是闪过了一丝的犹豫,没办法,懂得那道理和真做起来不同啊!

    在进行战略战术决断的时候,张迈已经能做到决绝,但这时真正面对厮杀,却还是没能消除最后的一点“恻隐之心障”!

    幸好,经历过这么几个月,他的身体反应竟然已过了他的大脑!眼前还浮现着那回纥求饶的面孔,长矛却已经捅入了对方的咽喉!

    与此同时那个与这个回纥纠缠的龙骧营战士却缓出了手来,叫了一声:“特使!”他似乎是感激张迈,然而却没有一个谢字,脱口就是这两个字!

    战场啊战场,何其不仁!

    然而肉搏乱战却没有给人任何停下来思索的机会——所有的时间都被血腥与危险填满了。

    这时又有一个回纥士兵冲近,张迈的长毛还没从那个回纥的身体里拔出来,对方的刀却已经斩到了脖子边上!

    “我要死了!”

    这是那一刹那张迈心里冒出的念头。

    连惊震都来不及了!

    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咔嚓!

    回纥人的臂膀被旁边奚胜一刀斩断,同时两根长矛一前一后捅进了那回纥兵的胸腹。

    “特使,你没事吧!”

    张迈愣了一下:“没事!”

    可这样的好运下一次还会降临么?

    战场上的事情是很难精确控制的,张迈座下的马随大流地又冲出了几步,也冲出了奚胜、温延海、慕容旸等的保护圈,又有一个俱兰城私兵冲到了马前!

    “保护特使!”奚胜叫道!

    可没等他们赶上来,张迈左猛地拔出了横刀,长矛架住了对方袭来的弯刀,左手手起刀落,那也不是什么刀法,只是瞧准了尽力劈下!敌人的脑袋被他奋力一劈劈崩了,这一次他已全无犹豫!心里甚至什么想法都没有!

    对方的弯刀顺着赤缎血矛落到张迈肩膀上时力量已经完全消失,而敌人伤口中那温热的血却喷了出来,溅了张迈一脸!

    有几丝沾在睫毛,从睫毛上垂下来,透过这如帘血丝再望过去,现——

    这是一个血色之夜。

    这是一个无法斯文、无法优雅、无法从容、无法仁慈的世界。

    这是一个必须为了生存而拼命的时代!

    不管这里是唐朝也好,异世界也好,总而言之,在这个世界上——

    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变得野蛮!不得不学会残酷!

    虽然缺乏组织,但龙骧营的战士还是在混乱中爆出了让杨定邦等诧异的战斗力!

    “特使,特使!”

    知道张迈就在左近领着大伙儿一起厮杀后,龙骧营的将士们逐渐显现出一种略带狂暴的气势来。他们已不将这当做阻击战,而是将这当作了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厮杀!他们的表现没有豹韬营同袍那样从容不迫,却展现出了拼命的狠劲,一刀一矛,都拼出了残忍来!

    这些将士逐渐摆脱一开始那种生分的感觉,仗打开了以后便越来越顺手,兄弟相顾、朋友相顾,在最近的距离里,由于都是平日相熟的同袍,所以就算是黑夜之中听到声音也能知道敌我。数人为一堆,十人为一火,一个个小编制的作战群在混乱中来回穿梭,就像一把把的尖刀,将败退过来的俱兰城私兵、回纥溃兵杀得体无完肤!尽管这样的战阵显得太不严密,但就算是那些已经从第一重阻截中脱逃了的回纥兵也已被龙骧营打得没了战意,后面豹韬营再出兵一拦便将漏网之鱼给截住了。

    当然,这也多亏了回纥兵编制已乱,要对方仍能保持队列组织的话龙骧营怕还是要吃亏的。

    乱战之中,小石头看见败兵之中好像有一个头脑——那正是蒙由——便和哥哥大石头打了个招呼,两人同时出手,策马欺近数步,猛地抛出了绳索——这是他们牧马时练就的绝技,能够套住奔驰的骏马,此刻同时出手,蒙由只觉得身上一紧,已经被两个索圈套出,他大叫起来,大石头和小石头两只臂膀都有数百斤的力气!同时大喝一声,一向左,一向右,竟把蒙由给吊离了马鞍!

    “投降了,投降了!”蒙由在半空之中惊呼着。数百还在作困兽之斗的回纥士兵、俱兰城私兵望见无不骇然。

    这时杨易的鹰扬营已经冲近,张迈已砍翻了三人,听到叫声喝道:“投降免杀!”

    卫护在他身边的十余人同时高叫:“投降免杀!投降免杀!”

    败兵们见蒙由被擒,唐军前后夹击,战事已无可为,更何况他们都被龙骧营那可怕的杀气震慑住了!还没死的纷纷抛下兵器,郭洛、安守敬接收俘虏,杨易、安守敬率领骑射手四出追袭,射杀逃散的溃兵。

    杨定邦上前,见张迈满身浴血,惊问:“特使受伤了?”

    张迈笑道:“除了左肩这一道,都不是我的血!”

    下了这次战场后,不知不觉间,他的笑声已带着些冷酷之意,马小春在边上给他包扎伤口,杨定邦亦不敢再当他是个:“特使神机妙算,经此一役,咱们就算大摇大摆地回灯下谷去,回纥人也未必敢出兵阻拦了。”

    张迈道:“回灯下谷?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等马小春替自己包扎好伤口后,道:“请郭老校尉殿后,处理战场、俘虏事宜。龙骧、鹰扬、骁骑、豹韬四营,随我出去夺俱兰城!”

    “现在?”杨定邦说。

    “对,现在!我们没法从容!到此刻为止时间还站在我们这边,若再过一天,不,再过半天,这个优势就会丧失,那时候可能就要陷入困境了!打铁要趁热!杀敌要趁胜!”

    杨易叫道:“特使说的好!打铁趁热,杀敌趁胜!”

    诸营将士一起高呼!四营将士不顾刚刚杀敌之后的疲倦,一起翻身上马,连夜朝俱兰城驰来。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求票票!!!

第十八章 俱兰城

    唐军以鹰扬营做先锋,仍然由穿着回纥士兵服饰的一百余轻骑兵打头,由马小春带路,这次又拿了巴加的旗号。此地离俱兰城不过三十余里,三更时分已到,三营将士点了火把,俱兰城城头守军望见有一条火龙大摇大摆地走近,在城头叫道:“什么人!”

    马小春久在回纥人治下,是藏碑谷中最聪明的小伙子之一,精通回纥语,就大叫:“快开门!巴加迪赫坎打败了强盗,接应了阿里迪赫坎,凯旋归来了!”

    城头费尔代德听言语对路,在火光中见城下都是“回纥士兵”,又望见巴加和阿里的节旄,不虞有诈,便开了城门。

    杨易不等城门开尽,放马就冲了进去,费尔代德大叫:“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杨易摸出巴加的头来抛给他,笑道:“你说我们干什么?”

    费尔代德惨呼一声,早已被人刀剑加颈。

    俱兰城只有东、西、南三个城门,唐军中有熟悉俱兰城的俘虏,被唐军的驱遣下占领了城内重要据点,城中居民这时多在梦中,但听马蹄声响,这才惊醒,俱兰城民风虽然剽悍,但这时民壮想要集结守城也来不及了!

    至于常备军队,这晚轮值守夜的部队一共有三支,人数九百,分别布置在三个城门,其中西城门就有五百人,唐军夺取了西城门后,杨易便在向导的带领下迅向东门冲去,安守敬则前往攻占南门,杨定邦接管西门后,郭洛押着莱伊斯费尔代德,占据了俱兰城的莱伊斯府,以此作为全城唐军的指挥中心,居中接应。

    张迈进城的时候,东门那边已经传来了杨易的捷报,那里一百多名士兵眼见唐军势大已全部解甲投降。安守敬那边却遇到了不小的抵抗,郭洛请张迈坐镇莱伊斯府,要率人去增援,张迈却道:“不,你留下指挥,我去支援。”

    他只带了两个近卫火就骑马赶去,二十一骑冲到南门附近,这时张迈左肩受了伤,右手又拿着赤缎血矛,骑马之际竟是没有拉着缰绳了,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练他的骑术已进步到合格轻骑兵的层次了。

    眼看骁骑营正与守城的两百多名士兵厮杀得不相上下,张迈举起赤缎长矛,小石头等高叫:“特使到了!龙骧营到了!骁骑营的兄弟们冲啊!”

    骁骑营有的将士回头望了一眼,果然瞧见了赤缎血矛,但大部分人根本就没功夫回头,只听到了小石头等的喊叫,有的高声怪叫,有的咬牙切齿,个个奋不顾身,争着上城。回纥的守城士兵本来就屈居下风了,这时看见唐军这样的表现心里都有些毛,不知道这伙“强盗”为什么忽然有这种变化。

    张迈又让马小春等呼叫:“巴加已死,阿里已死,费尔代德已经投降!俱兰城已经转手!顽抗者死!投降免杀!”

    那“顽抗者死、投降免杀”八字在静夜中回荡,不但南门的守军听了抵抗心大弱,连临近居民听了也多心惊胆战,甚至有胆小的很可笑地躲到了床底下去。

    那守城将领却颇为顽固,眼看不敌,却不愿意投降,他感觉到手下的抵抗越来越弱,干脆打开了城门,纵马逃走。小石头等要赶,张迈道:“穷寇勿追。”

    小石头道:“被他们逃跑,去怛罗斯报信,让回纥人知道了可怎么办啊?”

    张迈哈哈一笑:“你一个小卒子,也懂得这个?”

    小石头说道:“咱们最近都是搞奇袭取胜,对么?所以不能让人家知道我们的情况啊。”

    张迈连连点头,赞道:“孺子可教。不过仗打到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也没办法隐瞒下去了。咱们唐军这面大旗,在这一带差不多也得正式拉开了。”

    安守敬收拾完俘虏,郭洛那边也传来捷报,说已控制了城内各大街道、粮草和兵营。这时俱兰城的居民都已经醒转过来,可这座城市的大部分都已被唐军所控制,他们纵然心惊,又还有什么办法?

    张迈回到莱伊斯府,郭洛素来沉静,这时也忍不住脸上带着欢喜之色,对张迈道:“迈哥,俱兰城的物资还没计算清楚,不过这里真不是下巴儿思能比的。虽然没有昭山行宫那么多的金银珠宝,但粮食却应该有得一比!”张迈笑道:“这么说来,咱们又一笔小财了。”

    郭洛笑道:“怕不止是一笔小财,兴许还是一笔大财呢——我从莱伊斯府的仆人口中得知,这俱兰城的官家府库积聚其实也不算多,但商户有钱的却不少,至于这笔钱咱们刮不刮,就要看迈哥你的意思了。”

    张迈咳嗽了一声,笑道:“什么叫刮不刮啊,咱们是仁义之师,正义之师,怎么能用刮字?是请他们提供赞助,咱们在下巴儿思借钱,不都打了欠条了么?还给利息,怎么叫做刮?”

    郭洛哈哈大笑,一边派人去打探城中商户都有哪些,准备设“借钱宴”,又建议说赶紧派人前往下巴儿思、灯下谷报捷,并将灯下谷所有兵马钱粮都调到俱兰城来,“我料这会怛罗斯那边应该也已知道下巴儿思的事情了。怛罗斯一旦再向下巴儿思兵,刘岸他们可抵挡不住。”

    张迈深以为然,便分别向下巴儿思、灯下谷派出了信使。

    背靠俱兰群山的俱兰城,是怛罗斯地区第二大重要城市,位于游牧地带与农业灌溉区的的交错点上,草原的牧民常会将牛羊马匹带到这附近来寻找买家,而河中地区的商人们又会来这里购买,渐渐地使这里成为河中地区北部最重要的牛马集散地之一,此外这里又是八剌沙衮到怛罗斯乃至萨曼王朝的必经之路,因此有商业之便,居民六千余户,虽然仍不如中原要镇之鼎盛,却也已非下巴儿思可比。

    张迈占定了全城后,郭师庸的后续人马也相继开入,这时天色已经白。

    郭师庸骑马走进俱兰城城门的时候,心情是很复杂的。从他出生到现在,多少年的光阴都在为保住新碎叶城而奋斗,为此以至于未老先白头,不料遇到张迈后的短短几个月,唐军居然有机会占据一座比新碎叶城大好几倍的城市!

    “我们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了?”虽然还不能说“如在梦中”,至少却还有点恍惚的感觉。

    那就像一个领了一辈子几千块薪水的人,忽然被一百万钞票砸到了脑袋,然后还被告知这钞票是他的了。

    相对来说年轻人反而显得更难能接受这种变化,“今天占领俱兰城,明天占领怛罗斯,后天就攻下八剌沙衮!”小石头进城的时候,笑吟吟地说,一边还在屈着手指头,好像他屈下一个指头,便是攻占了一座城市。

    “不行不行!八剌沙衮没用,我听说那里破得很,城内还有许多地方用帐篷呢!我们要去撒马尔罕,听说那里的花花世界就像天堂一样!”大石头说。

    这几个月里他们跟着唐军,眼界已经开阔了许多,知道了中亚地区许多重要城市的名字。

    这些豪情万丈的年轻人,竟全不将老将心目中的那些忧虑当回事,心中充满了自信与乐观。

    而俱兰城内的居民却人心惶惶,城内被切割了的士兵,大半眼见无幸很快就投降了,只有一小部分在负隅顽抗,但天亮之前也都被平灭,居民虽然害怕,不知道攻入城内的是什么样的一伙势力,一时也都不敢做出过激的反抗。

    杨易和慕容春华解除了俱兰城守军的武装之后,又已分头去搜缴民户的兵器,并准备如下巴儿思那样,去“邀请”本城商户来“赴宴”了。

    可是,这次邀宴的主题将是什么呢?

    如果唐军决定将俱兰城一扫而空,那么这次邀宴的主题便是尽量地“借钱”,相反,如果唐军有打算将这里作为一个据点,那么就要对本城的各派势力进行怀柔了。

    郭洛因问:“这次还是要以灯上城主的名义邀请,还是干脆亮明旗号?”

    张迈沉吟未决,这时已经到达莱伊斯府邸的郭师庸道:“当初在下巴儿思隐瞒姓名,是因为各方面的情况都未明朗,打着万一不敌马上远遁、叫回纥人不知道我们来历的打算,可如今我们在这一带已经闹开了,那天我见那阿布勒时,就听他旁敲侧击,似乎已经看出了我们的一些端倪。他们可以看出,别人自然也可以看出。我料就算我们刻意隐瞒也瞒不了多久。兵法云:大而示之小、小而示之大,强而示之弱、弱而示之强——我们初来时装成强盗,使敌人不防而打回纥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形势已变,对怛罗斯已不可能再收奇袭之效,与其等人来揭穿,不如干脆亮明身份,同时虚张声势,叫回纥怕我们,使怛罗斯那边决策之际进退维谷。”

    张迈道:“庸叔说的对,那就亮明旗号!把唐军到来的消息传出去!不但是要传出去,而且是要大吹大擂地传出去!”

    郭洛领命办事去了。

    张迈累了一夜,但这时却精神健旺,甚至就是郭师庸也了无倦色,两人带了小石头等几个近卫,骑马巡视全城,这次不是像昨晚奔驰赴援,而是要好好地看看这座俱兰城,所以十余骑只是缓骑慢走,几乎就是散步。

    俱兰城的大街小巷几乎家家闭户,走在寂静的街道上,郭师庸左看右看,心里幻想着这条街道所有店铺都开门做生意后的景象,眼睛中那色彩,就像回忆起他老人家的初恋。

    张迈却是从上千万人的大都会来的,眼界开阔,这俱兰城和他在另外一个位面的居住城市相比较而言其实规模很小,可自自己到这个世界以来,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像样点的城市。

    新碎叶和下巴儿思,名为城,却都是有城而无市,只是城池甚至城寨,而不是城市。下巴儿思中心有个集子,连固定的商铺都没有。而俱兰城却有了,而且有二十几家门面还颇大——也就是说这里的手工业与商业都已达到了一定的规模。

    这时张迈走在俱兰城的大街上,看着两旁紧闭着大门的店铺,看看郭师庸的神情与反应,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这里能作为我们安西唐军的临时根据地吗?”

    经过连续几次的扩军,唐军如今已经接近游动部队所能达到的极限,再下来找不到一个根据地的话,展就要遇到瓶颈了。

    唐军对根据地的需要,已经是越来越迫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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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郑渭

    来到这个世界有一段时间了,张迈对喀喇汗的情况他已经越来越明晰,在地理上,喀喇汗可大致分为东、西、南两部分。

    东部的两大河谷(伊丽河谷、碎叶河谷)是喀喇汗王朝的军事中心与政治中心,这片精华地区上常年活跃着数十万游牧民族,如果成功动可以聚集起来十几二十万的骑兵,回纥人的老巢八剌沙衮就在碎叶河下游。

    南部则是商业重镇疏勒城(今喀-什,共和国最西面的地级市),是波斯、印度通往汉地的必经之路,商业传统源远流长。

    而现在张迈他们所处的怛罗斯区域,则是喀拉汗王朝的西疆,地势虽然相对狭窄,却是喀喇王朝进入河中地区的桥头堡,虽然萨曼王朝时时防备着回纥人的袭击,但民间的商旅并未完全断绝,边境贸易仍在有限制地进行。

    唐军此刻占领了的俱兰城位于八剌沙衮西面,中间隔着俱兰山脉和碎叶沙漠,所以这座城市向来归怛罗斯的统治者管辖,如果立足于俱兰城再占领怛罗斯,唐军的轻骑便可以随时南下富饶的河中地区,进行真正意义的劫掠——甚至是统治!当然,前提是必须扛住来自八剌沙衮方面的反攻。

    不过以目前安西唐军的兵力而言要攻下河中、抵挡住回纥王朝的主力都很不现实,别说八剌沙衮的大军,就算是怛罗斯的驻军唐军也还惹不起。

    慢慢的张迈走上了俱兰城的城头。这时杨定邦也来了,城内已经控制住,他本来可以去休息,但与郭师庸一样,想到自己已成为这座俱兰城的主人,他哪里还睡得着?约了几个老兵也和张迈一般,走踏了全城的主要街道,最后也走到这西门城头来,却遇到了张迈,三个年龄、性格都颇不相同的人遇着,却是相视一笑。这一刻,他们似乎有着一种类似的心情。

    “怛罗斯之战就生在那里。”郭师庸遥指重山之外,西域群山多白头,那些雪线以上的白色积雪,就是这万里内6的生命线:“当时我大唐在西域的最高统帅高仙芝将军,率领安西大军,以及宁远、葛逻禄两大属国的部队与大食决战,不料葛逻禄竟然背叛,在激战正烈的时候插了我们背后一刀,这一仗,终究是败了!高仙芝撤了回来,想要卷土重来时,不料中土却生了安史之乱……”

    这怛罗斯之战,正是大西域地区胡进汉退的重大转折,怛罗斯一战虽然失败,但高仙芝当时尚有一战之力,安西四镇的主力并未折损,可惜这时却出了安史之乱,大唐腹地告急,大规模地抽调兵马赴东方平乱,心腹有难,手足之患一时就顾不上了……

    张迈听郭师庸描述当年的战况,不禁出神,心想:“,当高仙芝听到安史之乱的消息之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惊慌?还是痛苦?还是无奈?唉,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了。”

    不过安史之乱这场大唐的心腹之患让高仙芝永远地丧失了报仇雪耻的机会,他回到中原以后,就再没有机会重临西域了,葱岭以西的万里疆土也从此逐渐沦落进蛮族手中,一直到今天。

    今天,历史给张迈提供了另外一个机会,“可我的到来,会让这一切产生变化吗?”

    “报——”唐仁孝上前,“特使,俱兰城大小商家六十四户,都已经请到了。”

    “六十四户?”张迈大喜:“阿洛的动作真快!看来这里的油水果然比下巴儿思丰厚多了。”

    便让唐仁孝依照在下巴儿思时的办法行事,“让黑虎去招待他们。”

    “是,不过……有一户人家闭门不出呢。连请帖都不接,而且还带领家丁家将抗拒呢。”

    “什么人这么大胆?”

    “是本城最大的商家,阿卜杜勒·阿齐木家。”

    这些西域的名字,张迈总觉得要记住很难,不过这“阿齐木”却有些印象。

    “啊,对了,阿布勒说俱兰城的富,好像就是姓阿齐木。”郭师庸说。

    听说那什么阿齐木家反抗,张迈不禁冷笑,心想你阿齐木家就算是俱兰城的富又如何?现在也已经是瓮中之鳖,居然还这么不识时务。

    不久慕容旸又派人来报:“因阿齐木家抗拒,杨校尉已经带人要打破他家的大门冲进去……”

    张迈笑道:“阿易做事就是冲!”但旁人见了他的笑容,便知道他对杨易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张迈对郭师庸杨定邦道:“庸叔,定邦叔,不如咱们去瞧瞧这俱兰城富是何模样,竟然这么不识好歹。下巴儿思虽小,可俱兰城的这家富比起奈尔沙希家可差得远了。”

    便下了城墙,翻身上马,在慕容旸的带领下急驰到那阿齐木府外,果见好大一座府邸,大小十余间的门面,占了半条街,门前阶梯都是打磨光滑的石料垒成,与下巴儿思内那些土房完全是两种气象。

    不过张迈却注意到这座大宅的屋檐边角颇有损落,一些地方有新增补的痕迹,看来这座豪宅刚刚奠基的时候固然风光,但现在已不是它的全盛时期了。郭师庸的观察更是入微,心想:“看这些石色,这些角落损毁已经有些年头,增补却是近期,看来这阿齐木家曾中衰过,如今或许小有复兴,却未达到全盛时的风光。”

    这时大门已经被杨易砸烂,守住大门的士兵对张迈道:“这家子的大门可真结实,杨校尉刚刚进去。”

    张迈也不下马,纵马入府,只听里头一个声音怒吼着:“你们……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住手!住手!”

    忘恩负义?这什么话啊。

    不过让张迈感到奇怪的是,说这话的人用的不是回纥语,不是铁勒话,不是昭武族的语言,也不是阿拉伯话,而是汉语!且是不太夹带胡音的汉语,当然也不是张迈所知道的以北京话为基础的普通话,而是某些地方有点像广东话某些地方又有点像陕西话的汉语——也就是郭师道、杨定国等所说的言语,据郭师道等讲,他们说的乃是大唐长安的官话。

    张迈在一处屏风前跳下马来,顺着回廊走到大厅,见杨易正与一个阿拉伯打扮的英俊青年对峙互骂,杨易冷笑着道:“好大的架子!还关了门,还叫小爷出去!你们这些胡虏,城都被我们攻破了,还自己是什么东西!不过你居然会说唐言,倒也难得。”

    那阿拉伯打扮的青年白袍长靴,长身玉立,相貌俊雅,张迈入厅时望见,便想起一千零一夜连环画上那些阿拉伯国家的王子来,他自来到这个时代以来从未见到如此气质的人物,心中忍不住喝了声彩。

    这时这个青年正张开了双手,护着背后的家眷,他手中没有兵器,面对气势汹汹的杨易却丝毫不肯示弱,被人用刀指着时,眼里闪过一丝惧意,张迈注意到他背后却有一个蒙面女郎,正用一双柔胰搭住了他的左臂,那青年用手轻拍了那蒙面女郎的手儿,他的人似乎也得到了勇气,胸膛一挺,指着杨易大骂:“少跟我动刀子吓人,我知道你们的底细!但我不和你说话,找你们领来!”

    杨易冷笑一声,张迈上前笑道:“找我吗?什么事情?”走近了看,越觉得这相貌英俊的青年其五官容貌竟是个标准的汉人,只是一双湛蓝的眼珠子才泄露了他有混血血统。

    他呆了呆,那青年也将他上下打量,叫道:“你就是领?郭师道呢,杨定国呢!”

    张迈杨易都是一愣,心想他居然知道郭师道和杨定国?

    这时郭师庸杨定邦也走了进来,杨定邦瞧见那个青年,呀了一声,马上下令除了张迈、杨易之外所有人都退出去,杨易叫道:“二叔,你怎么把人都叫出去了?这是他老巢,小心有什么埋伏。”杨定邦却对其他人喝道:“退出去!”

    众士兵看看张迈,张迈已猜事必有异,点了点头,众士兵才退到了厅外。

    待众人都退出去后,那青年见了杨定邦,神色稍定,对身后他的家人道:“你们也都到后面去。不用害怕。”一个少年叫道:“哥哥!”

    那青年道:“带着你嫂嫂到后面去!不用害怕!”

    那少年答应了,一直躲在那青年背后那身材窈窕的蒙面女郎却不舍地握了握他的手。

    “别怕,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这些人我认识。”那青年的这几句话,却是用波斯话了:“你跟豪叔、阿汉他们到后面去,我就来。”

    他力抗杨易时嘶声竭力,这时对妻子说话,却是极尽温柔。

    张迈自听了他的口音,见了他的容貌,再听他说话,已猜到了几分,待厅中只剩下几个脑人物,才问杨定邦:“定邦叔,这人到底是谁?”

    “这……”杨定邦似乎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那青年向杨定邦行了一礼,却已看着张迈道:“你是郭洛吗?我是凯里木·本·阿卜杜勒·阿齐木。虽然当年未告诉你我这个姓名,但想必你应该还记得我的相貌,这些年不见,你可大变样了,都认不出来了。”

    张迈听他知道郭洛,心里又多了两分确认,笑道:“我不是郭洛,也不知道什么凯里木。”这些阿拉伯式的名字经常重复,他实在是记不大住。

    那青年怔了,望向杨定邦,杨定邦这才指着张迈对他道:“这位是长安来的钦差,张迈,张特使。”

    那青年惊呼起来:“长安……什么……长安!长安特使!钦差!”喉音颤得极为厉害,却不是害怕,而是惊讶,惊讶中又带着不信,随即道:“杨叔叔,别开玩笑了!”

    杨易听他叫“杨叔叔”都忍不住咦了一声。

    杨定邦说:“真不是开玩笑。这是最近的事情,特使这次来,还带来了朝廷的圣旨、鱼符。”

    那青年眼睛直直瞪着张迈,仍然不敢相信,看看杨定邦,又觉得他不像在说假话,讷讷道:“长安……长安……朝廷的圣旨鱼符……难道大唐还在么?”

    杨易怒道:“你说什么屁话!大唐当然还在!”再也忍不住,指着那青年问:“二叔,这人究竟什么来历!”其实这时他也猜到几分了。

    杨定邦叹了一口气,揭开谜底,道:“他就是郑家的后人啊。安西四镇、郭杨鲁郑——他就是当年于阗镇守使郑据公的后人——郑渭。”

第二十章 改姓汉人

    张迈自踏入这阿齐木府,听了郑渭的话,看了郑渭的容貌,早就有些疑心了,这时候听杨定邦说他就是安西四镇中郑家的后人,已无诧异之心,只是恍然大悟。

    杨易却依然冷笑:“我说怎么会讲唐言,原来是个数典忘祖的软蛋。”

    郑渭大怒:“你说什么!”

    杨定邦喝道:“阿易,不得无礼!这些年咱们碎叶能撑下来,郑家在暗中实出了大力!”

    “他帮我们?”杨易道:“那是他们应该的!哼,我说,二叔你怎么会认得他的?”

    杨定邦道:“郑渭也到过灯下谷的,阿洛也见过他的。”又看了郑渭几眼,说:“但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刚才要不是听到他说的话,我几乎还看不出来。”

    “阿洛见过他?”杨易愤愤道:“这臭小子又瞒着我,哼!回头看我找他算账!”

    郑渭斜睨着杨易,道:“你也是杨家的人么?哼,教养可当真不错啊!初次造访,就打破了人家的大门。”似乎有要他赔罪道歉之意,杨易却看他这眼神不爽,冷笑道:“我不管他有什么理由,总之好好的大唐男儿不做,却改了姓,叫什么阿齐木,也不怕辱没了祖宗!”

    郑渭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言以对,只是恨恨道:“你们跟我来!”

    在前带路,杨易道:“小心有诈。”郑渭冷笑道:“不敢来就算了。”杨易哼了一声:“不敢?我有什么不敢!整座府邸都让我们给围了!谅你也不敢有什么妄动!”

    当头跟着他穿走廊,过小径,来到一个书房中,那书房外面是波斯的风格,到了里面,推开一个书架,里头又有一个房中之房,却是一派中国风了,到了这里,张迈心想:“他的口音那么正,没半点窒滞,莫非平日里和家人都用汉语说话,再看这隐书房的规格,看来他郑家虽然改了姓,却还心系母国。”

    杨易问:“你带我们来这干什么?”

    郑渭道:“我带你们去见见祖宗!不过,我得先更衣。”说着走进一个小房间内,窸窸窣窣换了衣服出来,张迈眼前一亮:只见郑渭轻绶缓带,正冠右衽,却是一副中原公子哥儿模样,任谁见到都知这是个华夏男儿,就是郭洛、杨易,在这郑渭面前一站,也觉得前者颇染胡风,不如郑渭淳淳然真汉家之风采。然而那双湛蓝的眼睛,却因此而越引人注意了。

    若张迈才到这个世界时就身处这么个书房里,见到这么个人,都不用转第二个念头,便知道自己到了古代!

    郑渭道:“跟我来。”转动一个笨重的花瓶,一个大书架缓缓移开,里面却是一个直通地底的阶梯,自他改了衣冠后,不知为何,张迈、杨易便都对他生出了一股亲切乃至信任,这时更不多言,便跟着他步入地底,走了二十余步,转了个折,来到一间地下石室之中。郑渭点了灯火,张迈便见这石室约莫二十步见方,布设摆成祠堂模样,东面摆着数十个神主牌,其中最高的有四座,摆在最中间显著位置的不是“郑据”,而竟是“郭昕”!其余杨、鲁、郑三姓分列左右。

    神主牌座的两根柱子上挂着楹联,上联是:子子孙孙以改姓为耻;下联是:世世代代以恢复为念!

    杨易吃了一惊,杨定邦与郭师庸更是翻身拜倒,杨易至此也跟着叔叔匍匐在牌位面前,磕头行礼。

    就连张迈到此,也在一怔之下,上前跪拜行礼。

    他拜的,不是“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这个官衔,他拜的,是一群为国守疆、至死无悔的中华军人!

    行礼罢,郑渭道:“你们现在明白了吧!”

    杨易本来很尖锐的言辞这时再说不出来了。

    这样的书房、这样的地下密室,这样的神主牌座,都不可能是仓促间弄出来造假的,唯一的解释就是郑家虽然改姓,但心里仍然有着大唐。

    但张迈却注意到了另外一个细节。

    这个密室是密封的,虽然设置有隐秘的通风口,但刚才进来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一股不好闻的味道,那是房间空置太久后的味道。然后他又注意到,神主牌座上,有一些隐隐约约的灰尘。

    看着郑渭一脸有些刻意的委屈,张迈指着神主牌位道:“这密室,还有这神主牌,虽然你们都还保留着,但你们郑家的人应该已经很久没进来了吧。”

    密室中其他三个人都是一呆,郑渭更是显出了些许的尴尬,张迈又说:“看到你们郑家还保留着这神主牌,还保留着这密室,我们很高兴,但是在下巴儿思,有一个你们郑家的生意伙伴奈尔沙希,我听奈尔沙希家的阿布勒说,阿齐木家虽然在俱兰城已经落户了好多年,但几年前好像已准备整体迁往撒马尔罕,因为你们的生意都已经在那边了,只是由于怛罗斯当年忽然被萨图克·博格拉攻陷,所以还没来得及走的人便走不了了——是吗?”

    郑渭双眼闪过一丝的不自在,但很快就恢复了明亮,说:“不错,是有这事。”郑家的主要家族成员——包括郑渭的父亲和两个兄长都已经迁往撒马尔罕(康居)了,那里是整个河中地区的商业中心,也是中亚第一大城市,生活设施的舒适、娱乐设施的多样、商业设施的达都不是俱兰城可以比拟的。

    “那么这密室和这神主牌,你们也有准备也搬迁过去了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张迈的双眼直逼视过来,让郑渭没有回避的余地!

    郑渭知道,这时候只要眸子稍有挪移,那么自己就算说:“我们会把神主牌一起搬往撒马尔罕。”对方也不会相信了。

    “这人真的是大唐的特使!”郑渭脑中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他还没有见到圣旨、鱼符,但若对方不是特使,如何能有这样义正词严的责备呢?

    “整个西域,在葛罗山口以西,现在没几个人会像他这样,心里将保持汉统当作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毕竟,这里和大唐的文化断层,已经很久、很久了。

    几十年前萨曼王朝占据这里以后,更是对唐民推行了禁武、改姓、毁宗三道命令,以达成其去大唐化的目的。汉文化在这段时间被打击得太严重了!

    郑渭想起了幼年时的几幕场景,那时候,他那高寿的曾祖父在弥留之际要家族里所有的男性子孙一个个走到他床前,抓住他枯槁的手,向他誓,要牢记自己的汉家姓名,在外面可以用胡姓胡名,说回纥语,说波斯话,说昭武话,说阿拉伯话,但到了家里,关起门来,却一定要以大唐的礼仪,说大唐的话,用回大唐的名姓!

    当时,七岁的郑渭也答应了,也誓了。他那醇正的口音也是在那段时期培养起来的。

    然而三年之后,当他的祖父去世的时候,那个老人就没有这么坚持了。

    那时候郑渭十岁了,他记得祖父说的是:“大家也不用活得那么累了,反正咱们家现在也算大了,就算没有大唐,咱们的日子也过得挺好。不过新碎叶那边,能接济的,还是尽量接济吧。”

    慢慢的,慢慢的,郑家关起门来,也不一定都讲唐言了,郑渭的哥哥身上还有一些汉家子孙的气质了,到了他的妹妹郑湘,就甚至不会用汉字写自己的名字了。

    和新碎叶那边也还有着联系,但到了郑渭的父亲郑万达这里,却已经显得十分的淡漠,而且是逐年地淡漠。

    只有作为郑家直系小儿子的他,不知怎的,从小就对大唐充满了兴趣,他喜欢唐诗,喜欢唐言,喜欢藏在密室中的横刀!少年时期,好几次朦朦胧胧的还有着设法回大唐去的冲动!

    “踏着李白当年东归的道路,寻找故乡长安……”

    那是多么美丽而豪壮的旅程啊!

    然而那毕竟是少年人的梦想而已。

    回到现实中来,置身于胡风胡俗当中,他现,自己在这一辈的郑家子孙中,也像是一个异类——郑家在俱兰城怛罗斯一带所结交的亲戚朋友,说的可都是突厥话、昭武话或者阿拉伯话,信的可都是天方教。

    一个人若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那日子过得就会像日夜不停在逆水游泳一样,哪里可能长久呢?

    就像祖父所说,反正日子过得挺好的,何必为了“大唐”二字活得那么累呢。

    大唐已经遥远得像一个梦,唐诗,对他的兄弟姐妹们来说最多只是一种兴趣,而不是能带来默默温情、激血脉思念的诗篇了。

    “郑兄弟?郑公子?阿齐木!”

    张迈的喝唤把他叫了回来,郑渭才现,原来自己走神了好久。

    那个“郑”字,似乎也不如“阿齐木”更能激他的反应了。

    “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张迈说。

    这个张特使的眼神让郑渭觉得自己糊弄不了对方。

    郑渭见闻广博,熟知史事,知道中土皇朝有几次撤出了西域,但当再次回来时,那力量、那威势都是极其强大、极其震撼的!

    “这个张特使虽然年轻,但他能只身来到这里,让新碎叶城的人都俯听命,只怕也是班、李靖、苏定方那样的人物呢!”

    想到这一点,郑渭心里有些许的忌惮、些许的害怕,但不知为何,又有些许的兴奋!

    聪明的他早在十几岁上就明白,郑家和新碎叶城那帮边荒土包子虽然还有联系,但所走的路已经完全不同。

    长安、大唐……那只是郑渭少年时的一个梦。

    俱兰城、撒马尔罕,还有阿拉伯萨曼王朝,以及后来占据了俱兰城的回纥王朝,才是凯里木·本·阿卜杜勒·阿齐木的现实。

    在梦想与现实之间,他却该如何选择?

    再次面对张迈的目光,郑渭恢复了镇定与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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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他乡,和祖国隔绝,面对外族政权的威压利诱,面对去-中-国-化

    的政策,面对现实生活的压力,如果换了我们,又能坚持多少代呢?

    失去了政权的自觉维持,单靠个体的文化传递,真能保证文明之火不熄不灭吗?

    《唐骑》需要大家的投票支持。

第二十一章 论茶

    与郑家的后人重聚——这是张迈期盼已久的事情了,因为他很希望能尽快地在这一带展起一批“自己人”,而展对象的第一选择,当然就是当年“货殖府”的后人了。[]

    唐军可以放开胸怀接纳所有民族,但在创业之际,主心骨却必须是真心真意、有共同价值取向的人。

    “郑家和货殖府毕竟是唐军的一支,血缘上同气连枝,有共同的话语,价值观上也更容易达成一致。”他想,一旦与货殖府的后人达成相互谅解,双方水乳-交融、重新融为一体的机会应该很大。这样比起重头去融合一批外族要快捷得多,而且根基也会更加牢固。

    想起当年货殖府所展现的种种能力,那无疑可称之为唐军中的智力精英,若他们的后人仍然保有先祖的能耐,而唐军又能将他们争取过来,那对唐军的帮助将士难以限量的。

    这种帮助不是直接体现为战场上的战斗力,而是后勤的支援、谋略的参谋、情报的探究,乃至将来寻找到根据地后对内部的治理。

    可现在见到了郑渭,张迈才现事情远没有设想中那么简单。

    张迈第一眼见到郑渭,就已被这个青年所吸引,能力如何尚未看见,但从他的言语、应对、气质等方面看来,张迈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思路清晰、且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

    而郑渭呢,亦举得张迈似乎不是寻常的武夫。

    “他毕竟是长安来的钦差,能走到此地必有过人之能。”

    两人都觉得对方不简单,可惜两人却未能彼此交心,张迈觉得与对方有隔,而郑渭那边,似乎也对张迈保持防范之心。

    双方在密室之中交谈了十几句话,句句都暗藏机关,互相试探。

    “毕竟隔了这么多年,我们又来得突然,他防着我们一点,也是应有之义。”张迈心想。

    其实张迈又何尝没有防着对方?在未确定郑渭能与唐军真心合作之前,他也就不敢贸贸然将唐军的虚实、战略托盘相告。

    不知为何,张迈对郑渭的第一感觉不错,尽管郑渭并未一见面就对唐军敞开胸怀,但张迈却告诉自己:对方这种反应是正常的,要容忍,要放开心胸。要是郑渭一上来就表现得要向唐军推心置腹,张迈反而要疑忌他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藏碑谷里的唐民,一开始也抵触过我们,但现在他们却已经成为了我们安西唐军最重要的力量之一了。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诚意,应该也能劝化郑家的。”张迈心里想着,脸上便减少了几分不满,而多了几分和悦。

    郑渭呢?他也在琢磨着:新碎叶城的这帮家伙忽然出现在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

    他若这时直接就问张迈,当场就能得到答案,但是他却不敢造次地问出这个问题,因为他觉得对方不可能会对自己说。

    可惜越是无声的琢磨,正确的答案却离得他越远。

    几代人的隔阂,不是片刻间就能够化解的。

    几个人回到了书房,老家人郑豪奉上茶点——茶不算好茶,可是这里是俱兰城啊,居然还有茶喝,郭师庸杨定邦等都大感意外了,杨易干脆就不知道茶是什么味道,喝了一口,皱眉道:“这就是茶?难喝!苦巴巴的。”

    郑渭的弟弟在旁边一听笑了:“茶本来就有点苦,苦过之后就有点甘了。”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抬起,大有一点城里人看乡下人的模样。

    张迈对茶虽然没有很深的研究,可他大学时同宿舍有个潮汕人,每天都要摆开那套功夫茶的,张迈也就跟着喝了几年,又听他吹茶经吹了几年,肚子里也跟着有了点茶道的学问,这时咂了一下,现是较为劣质的茶,而且是撒上茶末,烹煮了好久闷出茶味来,茶本身已经不好,再加上煮法不合茶性,所以口感就更差了。

    这个时代西域的茶叶都得从中原进口,从中国的南方万里迢迢转转运到此地,其价格与丝绸、黄金都有得一比了,郭师庸、杨定邦等素知茶是中华的“国饮”,平时哪里有机会尝到这滋味?所以虽然口舌觉得不好喝,却还是另有一种心理上的享受。

    张迈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试过觉得茶劣就放下了,笑着对杨易道:“这里毕竟是西域,能够有茶算是不错的了。等将来回到中原,我再请你喝龙井、普洱、君山银针、碧螺春、铁观音……”一口气数了七八样名茶,把郑汉听得怔了,连郑渭平素自负“二千里内学问第一”,也听不大明白,只是听到“等将来回到中原”一句,心中一凛。

    杨易便问:“迈哥你刚才说的都是茶名吗?”

    “是啊。”

    杨易看看手中那碗黑乎乎的液体,往桌上一放,道:“什么龙井啊普洱啊,若都是这么苦,我看还是不如喝酒。”

    张迈笑道:“这茶和酒,就像文武两道,可以并存不悖。咱们大唐男儿,手握唐刀,口诵唐诗,战争时期醉中杀敌,和平时期茗茶谈经,两不相误。”

    郑渭听了,微微点头,杨易却笑道:“别说的那么好听,”提了提郑汉的耳朵说:“小子你说句真心话,你真喜欢喝这苦涩玩意儿不?”他身上有一种“自来熟”的气质,郑汉虽是初见,因年纪与杨涿相仿佛,言谈举止之间就将郑汉当弟弟般看待了。

    郑汉跟着乃兄,也带着点儿斯文气质,这时耳朵被提了起来,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无礼,可看见杨易笑嘻嘻的,不知道为何却气恼不起来,本想否认,但最后还是笑了起来:“其实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好喝,平时夸它好,还不因为它贵!这喝的不是茶,是钱。”

    杨易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脑袋,道:“迈哥你听见没有?我就说这茶不行!不但难看,而且难喝。小孩子的话,难道还有假?”

    张迈鄙夷地看了杨易一眼,说道:“那是你没喝过好茶,真正的好茶,难道都是这苦味么?嘿,比如那西湖龙井,就不仅好看,而且好喝。”

    “西湖龙井?是古往今来第一美人西施的那个西子湖吗?”郑汉想起哥哥以前给他说过的故事。

    “恩,就是那西子湖。那龙井茶就产于西湖附近的四座山峰上,那茶啊,啧啧,刚端上来时,只见茶汤碧绿,汤底的茶叶细嫩成朵,端得近些,便觉香气悠远清郁,人就已经半醉了,跟着端上来轻轻一品,那滋味啊,甘、鲜、淳、正——那个美啊,正的就像,就像……”

    郑汉吞着口水,叫道:“就像西施一样!”

    张迈哈哈一笑:“对,就像西施一样!你没喝过,却形容得比我还好。”

    杨易更是听得呆了:“有这么好的茶啊……”

    连郑渭也怔怔出神。书房书架之后,更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渐渐挪近,似乎也被张迈的茶谈所吸引。

    张迈眼角一扫,虽然瞧见了却又当做没瞧见,说道:“咱大唐的好茶,不止这些,这西湖龙井,有如美人,英雄美人,本来是自古就相映辉称的,不过咱们唐军正当创业之初,却不能沉溺于此。有道是:温柔乡是英雄冢!因此咱大唐的名茶虽多,若此刻让我选,我却宁可选武夷大红袍。”

    杨易郑汉都问:“那武夷大红袍又是什么样的茶?”

    张迈道:“那武夷大红袍其香味浓郁,耐得久冲,茶性和而且活,耐得久藏,更有一般难得处——如西湖龙井虽然名贵,但终究是长在和风悦雨之中,虽然产量极少,但每年望得季节到,采茶女也就可以依时采摘。但那大红袍却生于碧水丹山之间、绝岭峭壁之上,其茶中极品更是遥处于云雾之端,要想采得此茶,非先征服天险不可。好男儿品此茶,遥想采茶者征服险要山川的情景,气概自生!这却又不止是在品茶,更是在品味咱大唐男儿的无双勇气了!”

    杨易一听双眉飞扬,郑渭听到这里,心中也是微微一动,说道:“为了这一时口舌之快,却去冒那粉身碎骨之险,怕是未必值得吧。”

    张迈道:“不历险中险,哪里得来味中味?”

    郑渭道:“就算要得味中味,可也得量力而行。大红袍纵然是极品,终究是个外物,但要是因此而丢了性命,对自己、对家人,却都是很不负责任的莽行了。”

    “不然不然,”张迈道:“鲁莽固然不好,但要是心向往之却不敢行动,那虽不是莽夫,却是懦夫了。”

    郑渭淡淡一笑,说:“人生于世,事莫大于生死,情莫大于家庭。这茶只是小道,为它送命毁家,不值得的。”

    张迈道:“茶虽然是小道,里头却蕴含着至理,甚至与兵法也相通。勇士置身死地,未必便死;那些畏畏缩缩的人苟且偷生,却未必有什么好下场。咱们老祖宗留下来那些做人处事的道理,虽不提倡一味猛冲,却更不提倡一味畏缩,而是讲究智勇双全,讲究仁严并重。就茶道来说,当如那君山银针,乍一看虽然又小又弱不起眼,却因自身蕴含着兵家智、信、仁、勇、严五德,所以便自然而然是极品中的极品。”

    书房内包括郑渭在内,人人听了都感好奇,杨易最好兵事,更是忍不住问:“君山银针蕴含兵家五德?那又是什么样的茶啊?”

    张迈说道:“那君山银针出产于洞庭湖青螺岛,茶叶色泽之亮、香气之爽、滋味之醇,那也不用多提了,却更有一样,这茶全选芽头制成,茶身遍布白毫,其上上品大小长短均匀,形状如同银针,又像缩小了的枪矛!若将其置于杯中,以沸水冲入,这茶叶便根根垂直竖立,悬于汤中,就像偃伏休息的军队听到战鼓,猛然挺立,跟着上下游动,最后慢慢下沉,立于杯底,犹如长矛方阵威武林立!故此茶为兵家之最爱,因兵势如水,这君山银针受水冲荡,便如一支精兵受兵势冲击,先是顺势而行,最后却成中流砥柱!古代有名将见之,说此茶:能顺水势,可谓智;游动有则而不乱,可谓信;如枪如矛,如戈如戟,威而不杀,可谓仁;动而后能沉,如精兵之见变不惊,可谓勇;簇立于杯底,阵法谨密,望之虽有缝隙,细细琢磨实无可趁之机,可谓严——为将五德,此茶全备!”

    这番描述将郑汉听得嘴巴合不拢,杨易更是说不出话来了,恨不得此刻就长上翅膀,飞到洞庭湖去品一品这君山银针。郑渭更是如痴如醉,喃喃道:“这等好茶,别说品尝过,便是听都没听过!”过了一会,不由得喟叹道:“上天对中华百姓,眷顾何其美厚!如许珍品,都尽数赋予于东土。似这西域,似那漠北,诸族却都生长于苦寒旱漠之地,一出生便注定了要受罪。”

    张迈冷笑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咱们大唐的万里河山、中华的文物珍品,难道是一开始就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张迈自品茶以来,说话都算客气,这时语气忽然严厉了起来,郑渭被他骂得一愕,道:“有请教。”

    张迈冷冷道:“咱们这万里河山,是老祖宗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每寸山河都染着先烈的鲜血!至于那无数的文物珍品,更不是天赋,而是千千万万聪明才智之士,一代又一代积累下来的。我华夏不但能够外拓,而且能够建设,汉家子弟到了哪里,便将好生活带到哪里,江南、巴蜀、陇右——这些地方,当初哪里不是蛮荒?都是后来纳入华夏版图以后,经过数百年以上的开才逐渐变成膏腴之地!反观胡人,其性勇于破坏,而懒于建设。他们的铁蹄踏到哪里,那里的城市也要变成废墟,田园也要长满荒草,即便如此却还不知自省,但望见中原繁花似锦,就想着上天不公平,就要来抢。却不知道汉人能享有这花花世界,背后浸染了多少鲜血、渗透了多少汗水!你刚才的这句话,正是胡人心性的写照!我看你也读过书,你自己说,那是不是混账话?”

    郑渭听了,为之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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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张迈说的这些茶道学问,有许多系出后世,茶道鼻祖6羽的《茶经》也是安史之乱以后方才刊行,要广泛传播那得是多年以后。郑渭虽然学问不错,但受限于条件,自不可能看破这一点。重申一下更新的时间:一般是中午午饭之后、晚上睡觉之前。临时加更或者更改更新时间会另行通知。请大家继续支持《唐骑》!

第二十二章 乱世安得两全法

    郑渭听了张迈的话,心头有些动了,但他毕竟是在商海里浮沉过几年、不到二十岁就开始独自支撑整个家族的人,那感动只持续了一小会便恢复了冷静,这时郭洛听说找到了郑家也赶来相见,郭郑二人小时候是见过面的,这时重逢,心中各有一番感慨。

    与郑渭相见过以后,郭洛便向张迈禀道:“宴会已经准备妥当,却是什么时候开宴为宜,迈哥你到时候是否出面?”

    郑渭想起之前来请自己赴宴的唐军将士那来势汹汹的样子,心想这个宴会怕不是好宴,他推测张迈的语气,恐怕这个宴会对这些商户似乎是不利的。郑家在俱兰城落户已有几代人,郑渭自幼生长于此,自然而然地便当自己是俱兰城的一份子,这时寻思着:“俱兰城中的商家不但是我阿齐木家的邻里、朋友、亲戚,而且互为臂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有众商家都保住,我们家才可以无恙,若众商家受到打击,我阿齐木家恐怕也势难独存。他们来给我请帖的时候来势汹汹,只怕这次的宴会不怀好意。”便决定要设法维护俱兰城同行们,以作唇齿。

    他看看郭师庸杨定国身边那两个喝光了的茶盏,心道:“他们自知道我是郑家子孙,态度便好转了许多,看来对货殖府的后人还有些香火之情。若动之以情,或许能为俱兰城多保留一些元气。”

    他有心分二用的本事,口中和张迈周旋,心中已经想到了办法,于言谈之中若无其事地告诉张迈,俱兰城的商户,有许多都是汉人的后裔,“当然,大部分的家族都已经和昭武族九姓甚至波斯人混血了。希望这次贵……”他本来想说“贵军”,但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见外,只怕张迈不高兴,便改了口:“希望这次唐军入城,不要伤害他们。”

    他说这几句话,只是希望张迈能够看在往日渊源的份上,减少对这些商户的骚扰,不料张迈、郭师庸和杨定邦叔侄对他的这句话却是出奇的热心,杨易当场就问道:“俱兰城中还有许多唐民?都是当年货殖府的后代么?”

    张迈也满怀期盼地等待着郑渭的回答。

    “这……”郑渭十分机警,杨易只是追问了一句,张迈只是显露了一个表情,郑渭就从他们的反应中隐隐察觉到刚才自己的话可能出了问题,唐军在碎叶河以北虽然闹得很大,可俱兰城这边的人却并不知道那边的细节,就算消息灵通的人也只是听说那边出了边患而已。

    郑渭不知道唐军这几个月来的变化,不知道唐军确立了“拯救唐民”等四大目标,更不知道张迈与郭师道都有重新团结所有西域唐民后裔与亲唐势力的决心,在对唐军缺乏了解的情况下,他对一些事情的判断便出现了偏差。

    这时他沉吟了一下,才回答道:“是的,货殖府的后人,很多都在怛罗斯,更有的迁徙到了撒马尔罕——嗯,也就是康居城。俱兰城的商户只是其中一部分,大家心里都还是惦念着大唐的,所以希望特使能够善待他们。”

    他这几句话七真三假,郭师庸杨定邦听见,脸上却都露出喜色来。所谓人生四大喜事,“他乡遇故”便是其一,虽然隔了几代人,但想想当年唐军因故分裂,如今却有机会重逢,自然是天大的喜讯。

    就连张迈,他本来是想让唐仁孝刘黑虎等去招待那些商户,先威而后礼的,这时也改变了主意。对方既是货殖府的后人,自然就不能再用和下巴儿思时那样的手段了。

    “你放心。我怎么会为难他们呢?我们又不是强盗,更不是野蛮人。咱们华夏是礼义之邦,就算是对别的民族也都以礼相待,何况是同胞呢。”张迈回答道,“不过既然是同胞,我就不能不和大家见一见了。”

    便要带郭师庸杨定国等去赴宴,郭师庸拦住他说:“特使,之前我们不知道这些商户乃是货殖府后人,所以你派了刘黑虎他们去办这件事情我也没意见,但现在既然知道,就不能用这样的鸿门宴来款待他们了。”

    郭杨一脉但凡知道当年之事的,无不对当年祖上未能相忍为国颇怀愧疚之心,这时得与货殖府的后人重聚,便急盼能化解宿怨,言归于好。

    张迈点了点头:“庸叔的意思是?”

    郭师庸道:“咱们且不忙过去和他们相见,且先派人阻止唐仁孝刘黑虎,让他别乱来,另外由郑世兄向众商户说明我们的来历与来意,晚上另设一宴,请齐了众商户,到时候大伙儿再由特使带领,与货殖府的父老兄弟相见。叙旧之余,还得向他们赔罪,以谢我们今日的唐突。”

    郑渭在旁边听着,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再次被触动到了,寻思:“听他们这两句话,对我们倒是真的有心。”忽然在为自己方才的盘算暗暗不安,不过却没有冒昧地就表露出来。因想:“我们彼此之间虽然隔绝了这么久,但毕竟是血浓于水。”张迈刚才在拉拢他郑渭自然心里清楚,这时虽不想跟随他们,但也不想与唐军为敌,“希望能想到个办法,顾及得彼此两全。”

    张迈却已经对郭师庸的话表示赞同,忙派小石头去通知唐仁孝刘黑虎,又对郑渭道:“今日阿易打破郑家大门,实属无心,我在这里替他赔罪了。至于宴请俱兰城众商家的事情,我想就依庸叔的意思,定在今夜,地方嘛,就定在莱伊斯府,若仍然由我们去请,只怕货殖府的父老兄弟要惊慌害怕,就有劳郑兄为我召集吧。”

    他和郭师庸都叫起“父老兄弟”了,显得十分的亲热,郑渭却反而有些尴尬,张迈问道:“怎么,郑兄不肯?”郑渭忙道:“哪里,哪里。”顿了顿,道:“只是现在城中戒严,我……”

    张迈笑道:“戒严那戒的是异族心怀不轨之辈,又不是针对自己人。”唤来马小春,让他留在郑府,随从出入,“但有什么需要,就跟小春说。”顿了顿又说道:“郑兄,其实你只要穿上这身大唐衣冠,在这俱兰城内便可通行无阻,也不用我多下什么命令。”

    说完了这些话后,张迈便带人告辞,除了马小春之外一个士兵也未留下,临行时又反复叮嘱马小春,要向对待自己一样对待郑渭。

    走出去时,郭师庸拍拍自己身上的旧衣裳,对杨定邦苦叹道:“可惜我两年前新做的那领袍子留在灯下谷没带来,今晚和父老兄弟见面,可得穿这破衣服了……”

    杨定邦道:“是啊,这身衣服处处都是血污沙尘,就是早些知道,预先浆洗浆洗也好,晚上怕得有些失礼了。”

    是啊,他们要见的是几代人没见的至亲父老、至亲兄弟啊,这两句话言辞平静,但一片赤心与诚意却已跃然而出,郑渭在后面却听得呆了。

    张迈等都走了以后,郑渭的弟弟郑汉道:“哥哥,这帮人很好呢,还有那位张特使,他的学问怕比你还好。他说的那些茶咱们一种也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他说的那番话,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郑渭摸了摸他的头,道:“他说的那番话确实慷慨激昂,我也被他打动了一会儿。不过呢,阿汉,你愿意为了这番话丢掉这个家,丢下所有生意,跟他们一起去颠沛流离、出生入死么?”

    郑汉叫道:“我……我敢!不过呢,好像代价也大了些。”

    郑渭轻轻一笑,说:“是啊,代价是大了些。而且就算你去得,我去得,你嫂子、奶妈她们这些女眷,撒克爷爷这些老家人,怕也受不了这番苦。”

    郑汉问:“那怎么办?”

    郑渭沉吟道:“我估摸着,唐军不会在俱兰城停留太久的,目前来说且设法应付过去,等他们走了,咱们生活便恢复正常了。”

    一直陪侍左右的老家人郑豪是个真正的唐民后裔,也是家中少数知道这些掌故的人,郑家近十几年来押解物资前往灯下谷,他都曾随行,在旁边听着,上前道:“三少爷,你刚才怎么能跟那位张特使说俱兰城的这些商户是货殖府的后裔?这里头虽然也有二十几家确实是,但大部分都不是啊。就是那二十几家,也都不是当年货殖府的嫡系,货殖府的嫡系多被截断在撒马尔罕那边,留在这俱兰城的这些,经过这么多年也都蜕化得差不多了。今晚还要带他们去赴宴,万一到时候被拆穿,这……”

    郑渭叹道:“我本来只是想帮帮俱兰城的商户,好让这些唐军莫伤害他们,可也没料到他们会是这样的反应,竟然还要这样郑重其事地约见他们。这下却是失算了。”他的这次失算,主要倒与智计无关,而在于他不能相信张迈等的真诚,既算错了张迈的立场,方向一错,之后便一谬千里了。

    “若这里是怛罗斯,事情还好办些,就是在这里,也还是有办法,我已说了句‘大多数人已和异族混血’打底,这件事情,只要大家听我的话,仍有可为。”便要派下人去请众商户到政府来商议。

    郑豪道:“三少爷,咱们阿齐木家自从分裂为二,你虽然撑住了俱兰城这边的家业,但威信已大不如前了。尤其是萨穆尔、卡拉丁等,在老爷、大少爷他们被隔绝在萨曼那边后,这几年就没把你放在眼里。就这么派个小厮去请,他们未必肯来吧。来了,也未必肯听你的话啊。”

    郑渭道:“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已有主张了,就算他们里头大部分并非唐民,只要按我说的做,也当能躲过这场劫数。”

    郑汉与郑豪出去后,那个身材窈窕的波斯女郎从后面走了出来,她正是郑渭的妻子,这时从后面环住了郑渭,轻声用波斯话问道:“是出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了么?”

    郑渭捉紧了妻子的手,柔声道:“放心,没事,有我在,不会有事的。这个家,我无论如何也会撑住。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你、让全家所有的人受到一点伤害。”

第二十三章 犒军礼单

    郑渭和张迈在书房里喝茶时,俱兰城城中比较富裕的六十四户商家却都被刘黑虎等的邀请吓得战战兢兢了,郑渭得了张迈给的方便,派遣府中下人,去邀请城中大小商户,但他年纪太轻,如今郑家在俱兰城这边的产业又已算不上龙头,十几家大商户都不肯相应,来到的商户不到十家,且都是平时与郑家有生意往来的小商户。

    郑豪说道:“三少爷,这帮人既势利眼,又鼠目寸光,依老奴看帮不过的。”

    郑渭却道:“正因为他们鼠目寸光,所以我才要设法帮他们的忙,若他们能够应付眼前的事情,我何必再操这份心?这些人不是我们的亲戚,就是我们的邻里,再不就是我们的生意伙伴,与我们休戚相关。若他们出事,我们也很独善的。”

    郑豪道:“三少爷,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就投靠唐军去?唐军对咱们倒是挺好的,而且我看得出这帮人有情有义。老奴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多吃了几十年的米,经历过的事情多了,总觉得这样两头靠,将来只怕两头都不讨好啊。”

    郑渭呆了一呆,心里隐隐觉得郑豪的话非无道理,只是他想是想到了,决断之际却破不开心中的牵挂,赶紧摇头:“不行,不行,太过冒险。还是按照我的想法来。这位张特使的性格我已经摸着了几分,应该可以应付过去。”

    因寻思该如何推动此事,正巧马小春来说唐军俘虏中有一些似乎是郑家的伙计,其中还有一个叫蒙由的,问郑渭是否认识,郑渭忙道:“认识认识,这些都是我们家的伙计。蒙由还是我们阿……我们郑家的管家。小春,你能否跟张特使说一声,请他放了我的人?”

    马小春笑道:“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跑腿去说了,没多久便得到答复,张迈二话不说,听到消息立刻放人,郑渭欢喜之余,已有办法,故意叫消息散布出去,俱兰城的大小商家大多都有子弟、伙计被俘,就是没参加那支私兵的,一听“阿齐木家”已经攀上了进城的军队,人人都闻讯赶来,有的打听消息,有的则是希望能通过郑渭的门路将自己的亲人伙计救出来,没多久登时聚了两百多人,阿齐木府占地虽大,但二百多人一聚便大显喧闹。

    慕容春华听说这里聚了这么多人,怕出乱子,赶紧派兵前来护卫。府内几百人一听说都慌了,一个暴躁的扯住了郑渭的衣领,怒道:“凯里木,你怎么勾结了这伙强盗来骗我们?是要引我们到这里来一网打尽吗?”

    郑渭挣脱了他,皱眉对马小春道:“张特使不是说戒严不是针对我们的吗?为何说话不算数?又派人堵住了我前后大门?这是什么意思?”

    马小春见张迈对郑渭颇为客气,不敢顶撞,道:“内众商户起疑,又被郑渭责备,便下令撤退,派人入内表示并无其它意思,同时又向张迈禀报了这个消息,杨易道:“迈哥,郑渭虽然是郑家的后人,与我们是世交,但他到现在还没明确向我们表示投诚呢,这时却和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如果商议的事对我们有利那没什么,但要是图谋不轨却不得不防。要不要派人混进去,监视他们。”

    张迈沉吟片刻,却道:“不,郑渭这人的脾性我已摸到了几分,虽然不够爽快,却不是会这样公开造反的人。我们应该给他们一点时间,也给郑渭一点时间。人多反而不怕,上百人一起开会,议不出什么有力量的决议的。若是几个人的密谈反而可怕。”

    杨易道:“可是我之前去巡视时,也见过好几个商家,实在不像咱们唐人啊。”

    张迈道:“郑渭不是说了么,他们中很多都和本地人混血了,大概是这个缘故吧。”顿了顿,说:“其实就算不是货殖府的后裔,也没什么所谓。只要郑渭能让他们真心拥戴我们就好。民族这种东西,久假成真的多了去了。”

    那边众商户见郑渭一句话就将府外的围兵退散,这才消了小觑之心,脸上多了几分敬重。刚才上前扯他衣领的人更是惶恐,连忙赔罪。

    郑渭这才请城中两大商户萨穆尔、卡拉丁上座,他自己在主人在下手陪坐,道:“唐军入城的事情,大家想必都晓得了。”

    众商家纷纷道:“自然知道,凯里木,这伙什么唐军,究竟是什么人?”

    郑渭道:“据他们说,乃是大唐来的军队。”

    郑豪站在一边,听了心中松了口气:“三少爷毕竟是在商海里翻滚过的人,说话有分寸,并未将新碎叶城的虚实和盘托出。”

    厅中众商户却都吃惊不小,议论纷纷,萨穆尔、卡拉丁等都经历过多少风雨,这时也忍不住惊呼:“大唐?大唐还在么?”

    卡拉丁道:“就算大唐还在,他们怎么会忽然杀到俱兰城来?难道疏勒或者八剌沙衮都陷落了么?之前也没听到消息啊。”

    郑渭举起手,叫道:“诸位,诸位,请静一静。这部唐军究竟从何处来,如何来,说实在的我心里也迷糊得很,不过大概是托我父兄的恩荫,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阿齐木家是俱兰城的富——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这些唐军大概是消息有误,但却因此找上了我,要我通知诸位,今晚一起去赴宴。”

    他这番话说完,几百人又议论纷纷起来,心里都不愿意去,却又都不敢不去,便有人道:“凯里木,依你看,这伙强盗……”有好几个人同时嘘了一声,那人赶紧掩住自己的口,继续道:“这伙唐军请我们赴宴,为的是什么。”

    郑渭道:“要照我的判断,他们既占领了这里,多半就要和本地人打好关系,好维持他们的统治。他们今天一大早不是已经派人来请我们去赴宴了么?那时候凶巴巴的,因这里以前曾是大唐治下,我已对他们说,这俱兰城以前是大唐治下,这里的商户有许多身上都有唐人的血统,他们一听说脸色就缓和了许多,又将宴会改成了晚上,再邀请我们去,应该倒是一番好意。”

    他说到这里,有人插口问:“俱兰城以前在大唐治下?有这事?”

    有几个见多识广的老商人道:“当然有这事,你们这些小年轻,难道以为这里自古到今都是回纥人统治不成?”

    那插口的人道:“也不是,我以为以前就是萨曼管呢。”

    “那萨曼之前呢?”

    萨穆尔忽然开口,大声道:“大家别吵,听凯里木继续说。”

    自郑渭的父亲郑万达离开俱兰城以后,萨穆尔已隐隐然成为这座城市的商业领袖,这句话喝出来威严十足,众人这才都闭了嘴。

    萨穆尔道:“凯里木,若按你说,准备怎么办?”

    郑渭道:“诸位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了。咱们今晚就都自称是唐民后裔,前去赴宴。”

    许多人都叫道:“这倒是好主意。”

    却有人担心:“可咱们不是啊,万一被他们拆穿了可怎么办?”

    郑渭道:“其实是否同族,那是虚的,是否有心,那才是实的。唐军既然进入这俱兰城又有意向我们示好,那就是要看我们是否真心支持他们,只要我们表现得是真心支持唐军,那么就算我们身上没有唐人血统,一样也可以过得这一关的。”

    “有心?”卡拉丁笑道:“你说的有心,是不是指……钱?”

    郑渭点头:“是。”

    卡拉丁笑道:“他们若是要钱,那还好办些,咱们就各自备一份厚礼送给他们就是。”

    二百余人都道:“是,是。若只是自称唐民,送点礼向他们示好,那倒没什么。”

    郑渭却道:“我的想法是,咱们要送的,可不是一份讨好唐军领袖的礼品,而是一份对他们有益的军资。礼聚则显得重,礼散则显得轻。咱们六十四户商家各自送礼,礼品显得少而单薄,不如合在一起,送一份又厚又实在的大礼。汉家有一句俗话: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才入我俱兰城,咱们就以一份大礼犒军,这就显出了我们的诚意了。咱们既以好心好意开了个场,他们接下来就不好冷面无情地对待咱们了。”

    众人都道:“那是,那是。大食也好,回纥也好,那些做官的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一个钱字么?”

    卡拉丁道:“凯里木,按你说,咱们却该送什么大礼才好?”

    郑渭道:“诸位叔伯来之前,凯里木心里已经盘算过了,若是送上这样一份大礼犒军,那么不管大伙儿是否唐民后裔,也应该可以保得我满城平安。”

    跟着拿出他拟定的礼单,萨穆尔接过一看,脸色就有些变了,卡拉丁瞥见,脸皮也抽*动了一下,厅中六十五家代表二百来人,要人人传阅一遍那得花上半天,郑渭请萨穆尔卡拉丁看过后,便让郑汉朗读出来——

    “小麦九千袋,稻谷二千袋,布料一千匹,马八百匹,骆驼三百峰,羊八千头,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此下是各种各样的商品,如衣服,如鞋帽,以及各种各样可以带走的商品,也都是俱兰城各家商户所贩卖的东西。

    郑汉还没读完,厅中的气氛已经大变,卡拉丁黑着脸说道:“凯里木,这哪里还是送礼?你要是让大伙儿凑钱买个珍品、宝贝去送给他们的头儿,也就罢了,可现在这样……我看你是想将我们的口袋都掏空!小麦九千袋?我告诉你这里所有人家的米缸都倒空了,也凑不出这么多!”

    郑渭道:“卡拉丁伯伯,你这句话说的太过了。这笔钱虽然不少,但依我看,也不过在座所有人一年所获的三成。小麦、布料、稻谷、羊马骆驼看数量是多,但要是咱们六十五家同心合力,应该还是筹得起来的——而这些又刚好是唐军亟需的,咱们若拿出这笔物资来做见面礼,必能得到他们的信任。有道是:破财消灾。咱们大户,就负担得多一些,小户,就负担得少一些,六十五户大小商家,要凑齐这笔钱粮,虽是割肉,也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一场大难却可以……”

    “行了行了!”萨穆尔道:“凯里木啊,你这哪里是在出主意啊,你这是剜我们的心肝。”

    “那么萨穆尔伯伯,按你说该怎么办?”

    萨穆尔沉吟道:“其实你之前已经做得很好的,你不是说我们都是唐民后裔吗?那咱们今晚就拿出唐民后裔的架势来去赴宴。我知道,中土大唐的人是最好脸面的,到时候只要咱们每家备一份礼,到了那里再多拍几下他们的马屁,捧得他们飘飘然,多半就可以糊弄过去了。”

    卡拉丁笑道:“萨穆尔老板说的不错,我看就这么办吧。”

    郑渭大惊:“这……这……不可!我见过他们的张特使,他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然而这是二百余人正各自议论,都没听他说话,个个都觉得郑渭开出的这份大礼太多了,要真按他说,每户人家都得大破财,而且大户吃亏犹多。卡拉丁道:“我看就按照萨穆尔老板说的,大伙儿到时候随机应变,万一不行时,再想办法。”

    郑渭叫道:“不行啊,要是咱们第一次就给了唐军一个不好的印象,接下来他就不会相信我们了,依我看来,像他这样的人,一旦不相信我们,就不会客气的了。”却无人听他的了。

    卡拉丁见郑渭还在不断地劝说,忽冷笑道:“凯里木,你就行了吧你,难道你真想和这伙——贼军——做朋友么?”他说“贼军”两字时,声音压得甚低,又冷笑了一下,道:“其实大家只要尽量想法子尽量拖延,拖到怛罗斯那边兵,将这伙贼军赶走也就行了。”

    郑渭还要和他辩论,忽望见郑豪在朝他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便沉默了,不再说话,萨穆尔道:“那事情就这样吧,大家各自回家,准备准备,今晚一起随我去赴宴。记住到时候要多微笑,嘴巴要甜,多说几句好话,反正又不用花钱。”

    六十四家纷纷叫好,二百余人片刻间走得一干二净,热热闹闹的阿齐木府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第二十四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天晚上,六十四户商家便都自称是唐民后裔,家家都拿着一份精美的礼物,人人都堆着笑脸,来赴张迈的宴会。

    于是,张迈见到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有别于碎叶军民与藏碑谷唐奴的第三类“唐民后裔”。

    这些人脸上都满布着热情,好像很欢迎唐军的光临。

    可是他们中大部分人的脸、眼睛还有他们的服饰,却完全看不出他们是汉人。

    这也就算了,中华并不是一个纯粹以血统来维系的民族,确切来说中华乃是一种兼容并蓄的文化,更多的乃是文化立族、文化立国,张迈也并不是一个唯血统论者,和其他民族通婚在他看来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人在俱兰城,穿着这边的服装也没什么,曾长期处于萨曼王朝统治下,信了天方教也正常。

    然而他们的语言……

    张迈基本上听不懂!

    这些人,竟然大部分都不会讲汉语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张迈现这里和他想象中的大唐西域完全不同,为了适应环境,他在拼命锻炼武艺的同时也学着讲些回纥话、昭武话乃至阿拉伯话,但因为时间太短,也只学到一些日常用语而已。

    这时俱兰城的“大唐后裔”卖力地讨好张迈,噼里啪啦说着很快的谀辞,那是阿拉伯语特有的腔调,张迈听得在那里瞪眼。

    在藏碑谷,张迈曾对那些沦为奴隶的底层汉民失望过,但这时他却现,那些底层的人聚在一起,生活在一个被西域主流社会遗忘的角落里,故而还能保留一些“老旧”的传统,因为本地的土著蔑视他们,相继入侵的葛逻禄和回纥人压迫着他们,这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怒恨,同时也造就了他们在社会交往中的某种隔绝,在这个半封闭的族群中,汉语唐言父以传子、子以传孙,所以藏碑谷的那些“唐奴”,都还听得懂汉话。

    但是俱兰城的这些有一定资产的唐民后裔,每天都要和外界打交道,日日夜夜与人沟通交流用的都是胡语,耳濡目染尽是中亚地区的习俗和语言,几代人下来竟早就把祖宗的言语给忘光了。

    更何况他们中的许多根本就都是冒充的。

    直到一个很老的商人走了过来,用结结巴巴的汉语说:“特使老爷……万福,特使来到俱兰城,小的们……不胜荣幸。”

    张迈本来已经在打哈欠了,这时才赶紧站了起来,与老人相对作揖——在都市里,他也是不习惯作揖的,这个礼节,反而是从郭洛郭汾他们那里学回来的。

    近两百个俱兰城的大小商人看得呆了,本来热火朝天的场面迅冷了下来,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行都穿帮了!

    张迈的眼光从他们身上掠过,最后停在郑渭身上,忽然笑了起来:“郑兄,这就是我们的‘同胞’?”同胞二字故意加了重音。

    他说的是汉语,场上没几个人听得懂,都望着郑渭想要他翻译,但郑渭这时候哪里能翻译给他们听?只是尴尬着,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是不是都无所谓吧。”张迈说道:“总之呢,咱们安西唐军是一个文明之师,正义之师,来到俱兰城,不是来**掳掠的。今天来到这俱兰城,设下这个宴会,也是希望能得到在座诸位的支持。只要各位对我唐军真心真意,那么不管你们是什么种族、什么宗教,我都会一视同仁。嗯,郑渭,你可以把我的这些话告诉他们。”

    郑渭爽了爽喉咙,翻译了张迈的话,也不敢随意添词减句,张迈的阿拉伯话不过关,他身边可有人懂得的。

    众商家听完之后,忙不迭地点头哈腰称是。

    “当然,本特使远道而来,也不能这么就回去,在和诸位聚聚之余,也希望诸位能赞助一点军资。”

    那些商人听了郑渭的翻译后都说:“那个,自然自然。”

    有一些人更是高叫起来:“我捐十袋小麦!”

    “我捐五头羊!”

    “我捐十头!”

    “我捐一头骆驼!”

    ……

    张迈怔了,郭师庸与杨定邦面面相觑,两人的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恼火,不但恼怒这帮奸商,连带着把郑渭也恼上了,郑渭低着头不作一语,杨易却已经听得怒上眉梢。

    就在这时负责巡视的安守敬派人送来了一张紧急纸条,张迈打开一看,原来唐军自众胡商到郑府聚会以后,便表面上放松了警戒,又释放了许多俱兰城商户的亲人、伙计,结果这网只松开了这么一点儿,就已经有人见机取事,萨穆尔和卡拉丁竟然分别派了伙计,觑得唐军防范松懈处,便连夜翻墙而出,准备往怛罗斯报信。

    岂知张迈这人心肠歹毒得很,他对这俱兰城的戒备却是分为两拨——一拨安排在城内,一拨安排在城外,凡城内看起来松懈些的地方,其实城外都有暗桩,那两拨胡商伙计以为找到了唐军守卫的破绽,结果才缒出城就被城外的巡防士兵给捉住了。

    安九的手段,那也不用多说了,只牛刀小试,那两拨胡商伙计登时屁滚尿流,和盘托出。

    张迈将纸条扫了一眼,递给身后二郭二杨,却忽然笑了笑:“好,好,诸位有心,诸位有心。”

    众胡商报了捐款数目后见张迈脸色阴晴不定,本来还有些担心,待见张迈露出笑容,也忙帮着笑,心想他既然开心,那多半是好事,肯定是自己的马屁拍对了。

    郑渭虽然和张迈只见过一次面,谈过一次话,却似乎已很了解他这个人,这时看见了张迈的笑容心里却不禁有些毛。

    却听张迈对唐仁孝刘黑虎说:“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们吧。”

    唐仁孝问:“怎么做?特使给个章程。”

    张迈笑道:“在下巴儿思时怎么做,在这里也就怎么做。不用跟他们客气。嘿嘿,这里可比下巴儿思繁华得多了,咱们一定能借到更多钱粮的。再说,大家是同胞嘛,按理说应该比奈尔沙希家族更加慷慨才对。”

    回头问郭师庸杨定邦:“庸叔邦叔,你们说对不对?”

    郭师庸和杨定邦看过纸条后怒恨已极,但想起张迈在下巴儿思敲诈的手段,心想在那个基础上变本加厉,这些胡商可就有罪受了,郭师庸本来是多厚道的一个人啊,这时也捻须微笑:“对,对,特使说的对!”

    众胡商见郭师庸杨定邦也都露出了笑容,也都跟着笑了起来,个个学着郭师庸的强调重复道:“对,对……”虽然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对”字是什么含义。

    莱伊斯府登时笑声融融,但听那笑声,看那气氛,可真有一家人的感觉。

    把事情交待下去以后,走出莱伊斯的府邸,张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迈哥,别为这些人生气了。”是跟在右后方的郭洛,“一群假冒我大唐子民的杂碎而已!犯不着为他们气坏了身子。”

    “气?我气他们干什么?”张迈冷笑道:“他们想怎么对待我们,那是他们的选择,但既然他们已经选择了,那咱们也就不用客气了。阿洛。阿易。”

    “在!”

    “这个地方真正的唐民看来并不多,那些富裕的商人不管是不是货殖府的后裔,总之现在看来是依靠不得的,他们是这座城池原本的统治阶层,连莱伊斯都要靠他们支持,所占据的财富也大,我们来了没法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很难让他们真心支持我们的。但俱兰城人数最多的却依旧是穷人,尤其是那些土兵、民壮里的穷苦人,才是我们团结的对象。我们要把他们动起来,让他们支持我们,追随我们。”

    街道的角落里偶尔闪现几个衣衫褴褛者的身影,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有穷苦人,大唐的势力退出以后,在回纥人的统治下,河中地区的文明其实是退化了,丝绸之路被截断以后经济更显疲敝,所以这里的穷人也就更多。

    “要怎么做呢?”

    “把诸营出身穷苦的将士们派出去,让他们去和俱兰城的穷苦人直接接触,让俱兰城的草根阶层都知道我们是怎么对待穷苦人的,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来到只会给他们带来好处,让他们知道我们才是他们的希望。让他们知道:跟着唐军,唯一可能失去的只是贫苦与锁链,而能得到的将是整个西域——不!是得到整个世界!”

    两个青年将领欣然领命,张迈心中又想:“这俱兰城虽然不错,可惜腹背受敌,又人心不附,恐非久留之所,做不了根据地了。”对郭、杨二人说道:“这些商户纵然身上没多少唐民血统,但他们要是拿出一点真心来,我反而不好拿他们怎么样,现在却怨不得我了。阿易,你去帮唐仁孝刘黑虎的忙,不用跟他们客气!哼,咱们正好拿从这些无良商户手里借来的钱,来养我们的兵。”

    这个世界的财富,除非出现科技突变,否则基本上也是守恒的,要在短时期内创造出财富不可能,要想改变一部分人的生存生活状态,唯一的办法就是进行“财富转移”。

    人心,通常也都是用钱来买的。

    “短期内我不可能给那些商户什么切实的好处,他们也很难对我军归心,既然如此,就只好用从商户们手里借来的钱,来供养更容易归心也迫切需要帮助的穷人,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了!”

    “那么要怎么处置郑渭呢?”杨易走后,郭洛问道。

    张迈沉吟着:“郑渭……虽然他的态度有些摇摆不定,不过也还看不出对他对我们有恶意。咱们就再给他一个机会。阿洛,你这两天抽空,花一张地图……”

    马蹄声响,丁寒山火来报:“特使,出事了!”

    “什么事情?”

    “怛罗斯那边已经知道我们已攻占了下巴儿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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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以来脸皮都很薄的阿菩忍不住冒头出来鄙视一下厚黑无耻的张迈:什么财富转移!不就是抢吗?说的这么好听!

    不过,读本书的看官们能否把手里的票票也向《唐骑》转移一下?最近的数据实在是太穷了!小弟急需诸位看官的支持啊!

    明天中午要往珠海一行,第一更会提前到九点或者十点。万一晚上赶不回来,后天会以三更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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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转移

    俱兰城的城门白天依旧开着,只是有士兵把守而已。

    怛罗斯那边还不知道俱兰城被唐军占领,塞坎派来告诉巴加“阿里在下巴儿思遭遇伏击”的使者想也没想就冲了进来,结果自然是自投罗网。

    “看来怛罗斯那边已经知道下巴儿思的事情了。”

    这其实是好事,说明之前张迈的推测都是正确的,怛罗斯方面的情报消息,比安西唐军晚了好几天,而这个条件,几乎成了唐军打败回纥最重要的优势,唐军到目前为止,所有行动都抢先回纥一步,就如下棋得了先手,唐军实力虽弱却着着领先,而回纥那边实力虽强却着着受制。

    到目前为止,塞坎都还被张迈牵着鼻子走呢。

    只是接下来的行动该如何进行呢?

    “据俘虏招供的消息,塞坎虽然贪婪、暴虐,但很会用兵。”连夜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先开口的是郭师庸,他关于塞坎的评价,除了有安九拷问到的消息之外,也从俱兰城商户口里得到了一些印证。“虽然我们连续赢了他几次,但实际上都还未正面交锋过,都是奇袭,都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再说,怛罗斯的兵力虽然有所削弱,但仍然比我们强大。”

    “那么,能否考虑依靠俱兰城城和对方打上一仗呢?”郭洛说。这一天里他巡视了整个俱兰城的城防,现这座城池东面南面依山,西北临水,城池的规模和牢固程度都比新碎叶强多了,是个可供防守的据点。而且现在唐军的兵力也比新碎叶城时强大了许多,如果将灯下谷的可用兵力都调过来,要守住俱兰这样一座中等偏下的城池是刚刚好。

    “俱兰城只怕不能久住。”杨定邦却提出了与郭洛相反的意见,他说:“这里和新碎叶不同,城内的居民对我们充满了狐疑,而我们也没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和条件来和他们打好关系,一旦大兵压境,我们非但不能指望他们帮忙守城,甚至还得防着他们造反,在内外交攻的情况下守城是很危险的。”

    尤其是今天晚上的这个宴会,更让诸将对俱兰城居民的期待都打消了。

    说到这里杨定邦看了看张迈,如今张迈在唐军中的地位已经越来越难撼动了。

    “那么杨校尉的意思是?”张迈没有立即表态,反过来征求杨定邦的意见。

    “我认为既然我们这次出谷的目的既是东归,手段既是游骑游击,就无需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这次俱兰城的物资到手以后,马上撤走。还有,下巴儿思那边还滞留的人也赶紧召回,回灯下谷。”杨定邦在心里想了一会才说,显得很谨慎。

    “杨校尉说的有理。”张迈对这些中老年将领总表现出应有的尊重,所以开口赞成道,实际上往下巴儿思的使者他昨天上午就派出去了,刘岸等人此刻多半已经在来俱兰城的路上了。

    杨易道:“那我们如果撤出俱兰城,以后该怎么进行?继续打游击吗?”

    可是,真正的游击战和运动战,是需要有群众基础的啊。如果老是来了就抢,抢完了就走,那就完全是流寇的行为,会让整个西域所有的人都反感安西唐军,往后安西唐军到了哪里都会遇到强烈的抵抗,那对唐军东归的计划是很不利的。

    在碎叶河以北时,张迈为激励士气,高叫着“劫掠”、“劫掠”,但出之后才现现实的情况远比意料中要复杂,出乎意料的事情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坏的一面比如部分地区的人对大唐的认同远比他预料的要淡漠得多,好的一面则是他现许多没有唐裔血统的人也有争取过来的可能性。

    种族繁杂的中亚地区,没有任何一个民族的人口占据绝对多数。有众多的人口甚至没有明确的民族归属概念。

    回纥人羁縻着十几个草原民族,控制着草原,以铁骑武力占据着政治上和军事上的统治权,但他们不善经商,不会务农,高层依靠武力吸食着各族的鲜血,底层则依旧过着贫苦艰辛的游牧生活,且其内部的族系矛盾也很严重。

    昭武九姓历史悠久,人口众多,在商业、农业、牧业上都有建树,却缺乏政治和军事上的保障。

    其他如已经亡国的波斯人、迁徙到此的印度人,以及数十种张迈至今没能弄清楚的民族在这片土地上犬牙交错,形成十分复杂的局面。唐民后裔此时已沦为众多不主要的族群之一了。

    在宗教方面,由于大食君主及其割据政权君主的强制性推动,天方教已经在萨曼全境取得国教的地位,并影响到周边地区,佛教则仍然还有一些据点,许多回纥人则信仰祆教,明教也还暗伏潜流,且天方教内部也有严酷的教派之争。

    这些都让张迈觉得,尽管这片土地的华夏影响力已被摧残得十分厉害,但事情仍有可为。因为华夏文化本身具有一种统合任何种族、任何宗教的内在张力。

    现实情况和在碎叶河北闭门造车的预测完全不同,但也隐藏着可以制胜的机会。

    可具体到眼前的话,则杨定邦的分析亦有道理。

    俱兰城西面有塞坎,这也罢了,如果只计算怛罗斯的兵力,唐军合八营之力背城一战也许还扛得住,问题是东面的八剌沙衮,那里可有数万、甚至十几万的回纥骑兵啊!一旦八剌沙衮得到消息,席卷而来,以安西唐军如今的家底,别说一座俱兰城,就算是一座绝险的要塞也守不住。

    在个别战场上,可以奇袭取胜,但战争打到最后的话,还是要看真正的实力!

    后方,后方……唐军仍然还是欠缺一个后方!欠缺一个稳固的地盘,一个可持续的补给来源。

    “唉,真是吃力啊。”忽然之间张迈空前向往起中原来,如果有大唐做背书,提供人口、物资甚至哪怕只是国威上的支持,安西唐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无着力处。那些商户虽然惧怕着唐军,但张迈明白得很,许多人心里只是将唐军当作一伙强盗而已。

    “甚至郑渭,大概也是这么想吧。”

    不过,现在一切都只能按照眼前已有的这点条件来行事了。

    “我也赞成杨都尉的决定,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是不能与回纥硬碰。”张迈说。

    得到俱兰城对唐军来说是一个有些喜出望外的战果,但要是为此而被牵绊住,失去了唐军赖以制胜的灵动,那就不值得了。

    杨定邦见张迈肯定自己的判断,甚是欣然,诸将当即商议起战略转移事宜,杨定邦预计,怛罗斯那边就算兵应该也得在五日以后,乐观的话甚至可能十几天乃至半个月后才有反应,“所以我们有充裕的时间可以退走。”

    第一批转移为后勤队伍,由郭师庸主持大局,将物资6续迁往灯下谷,以振武营作为保护队伍,从即日起6续出。

    第二批为豹韬营主力,押解五百多名等待改造的俘虏,两日后出。

    在此期间,龙骧营必须完成其动民众、增募兵员的计划,在五天之内作为第三批人马撤出俱兰城。

    最后则由机动力最强的骁骑营与鹰扬营殿后。这两个营是清一色的轻骑兵,没有负担,骁骑营训练有素,鹰扬营行动迅疾,在安守敬与杨易的率领下就算撞上了怛罗斯的主力,也有全身而退的能耐。

    命令出后,安西游骑军就忙碌了起来,唐军的真正目的与去向,只有副校尉以上级别和若干队正知道,俱兰城的人见这些唐军忙忙碌碌、来来去去,都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后勤营撤出下巴儿思时,刘岸以“邀请加入”的名义向奈尔沙希家要了一个人质,老奈尔沙希的小儿子阿布勒·伊本·奈尔沙希虽然是自愿接受“邀请”,但唐军一撤出下巴儿思,奈尔沙希家马上对外宣称阿布勒是被“劫走”的,而这在某个角度来说也是事实。

    与此同时,龙骧营与鹰扬营的将士则穿起新的衣服,拿着刚刚配给的武器,深入到城中各处,寻找着目标。

    “兄弟们,到城内城外去,去找牧民、农奴、苦力或者商铺中的伙计,去找那些朴实、有力量又想改变生活现状的男子!”张迈对已经升为副火长的小石头、马小春他们说:“告诉他们你们这段时间的际遇,还有你们的体会,如果他们愿意跟我们走,那么就推荐他们入伍。”

    俱兰城中的贫苦人,生活状况比起当日藏碑谷的“唐奴”那是不遑多让,也是三餐不继、衣不蔽体。

    这些龙骧营的士兵大多数都没什么口才,然而生在龙骧营士兵身上的变化却胜于言辞的鼓动,还在藏碑谷的时候,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过着吃不饱穿不暖、日受辱夜受骂的生活,有些人甚至还戴着脚镣,如今镣痕还未消失,而现在他们却已经穿上了新衣服、吃上了饱饭,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俱兰城的许多穷汉子见到他们,心想:“难道我还比不上他们吗?不,我比他们强!”

    亦有人想:“有饭吃,还衣服?可以去试试,不行的话最多逃走。”

    可是还有更多的人并不相信这伙“强盗”,直到目前为止,安西唐军都尚未建立起她在西域地区的公信力来——这可是比打十场大胜仗都难的事情,加上这次又不是强制征兵,因此招到的这些人,要么就是质朴到直愚,要么就是抱着投机思想而来。

    三天下来,共有四百多人被龙骧营的将士打动,但张迈并不打算滥增兵——唐军的粮食也很吃紧啊,他又带领郭洛他们,进行了两轮的挑选淘汰,最后留下了两百七十多人,加上之前从俘虏中挑选出来的几十名强健男子,共三百人出头,组成一个预备兵营。

    “又多了一个营啊,”郭洛杨易都有些欣喜,不过这仍然无法改变这个地区胡汉实力的对比。

    “还是得有一个重大的突破啊!”张迈心里明白这一点,虽然这时他心中却还无法形成全盘的可行战略。

    “我们,还缺少些东西。或许,是还缺少什么人。”

    张迈脑中浮现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郑渭,一个是谋落乌勒。他隐隐觉得这两个人身上隐藏着巨大的力量。

    “如果他们能真心加入,那或许能帮我打开这个死结!”————————————————今晚我尽量赶回来,赶不回来明天三更补上。^_^请大家继续支持《唐骑》。

第二十六章 训话

    加入唐军其实还没多久的大石头、小石头等人在预备兵面前也变成老资格了。可是他们虽有过几次实战的洗礼,但依然需要继续加强训练。张迈和郭洛将龙骧营的六十名主干中的三十个——原先所有的副火长都升了火长,用来带领预备兵营的新兵,又提拔了在八倍山一战中表现出色的新兵如小石头等人做副火长,以此来组织新的龙骧营。预备兵营由温延海作副校尉统领,暂时来说只是作为龙骧营的附属,参加训练而未被纳入作战计划。

    募兵结束的这天晚上,郭洛来找张迈,建议第二天举行一个正式的募兵仪式吧。

    “到时候还要请迈哥给我们训训话。”

    郭洛是和杨易一起来的,郭洛说完这句话后杨易紧接着说:“到时候我把鹰扬营的兄弟也都拉过来,一起听。”

    训话?

    嗯,自己如今已经成为这支游击军的精神领袖——这个已成为现实,倒也不用谦虚了。新兵入伍,自己若不上台说上两句,也实在说不过去。

    只不过——

    “给他们训话?我能训示他们什么呢?”

    胡扯几句也可以,只是对不住将士们的期待,虽然他是特使,但说到对战争的认识,还未必比不上鹰扬营的老兵们,甚至就是那些新兵,其中也有不少战斗经验胜过张迈。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能有什么能打动他们的训话呢?

    郭洛和杨易走了以后,张迈思忖了起来。

    “用慷慨激昂的话鼓舞他们的士气?”

    “还是用威严的话叫他们敬畏我?”

    “还是给他们画个大饼来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思前想后,正踌躇不决,外面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犬吠追逐之声。又有人在哭着,又有人在嚷着。呼呼喝喝之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出了什么事情?”

    轮值的慕容旸去打听了一会,回来道:“有两个预备兵闯入一个百姓家,要睡人家的闺女,那闺女拼命反抗,那两个预备兵动了粗,双方厮打了起来……”

    “什么!”张迈吃了一惊。

    “我去的时候,郭副校尉已经赶到,他准备从严处置那预备兵了,不过他向我使了个眼色,我想郭副校尉大概是想让我来问问特使的意见。”

    张迈怒道:“怎么处理?当然是从严处置!仗还没打呢,就开始作威为恶了!哼!那家闺女的清白被玷污了没?”

    “好像还没有。”

    “那还好,那这事我就不出面了,让郭洛好好给人家赔罪。还有那两个预备兵,绝不能姑息容留!”

    慕容旸领了命令去了,张迈躺下以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就牵挂着这件事情,外头隐隐传来惨叫,却是郭洛在大街上当众鞭打惩处那两个预备兵,慕容旸回来了见他还没睡觉,向他禀告:“郭副校尉将那两人每人打了三十鞭,然后下令将他们逐出预备兵的行列了。”

    “嗯,很好。”张迈又问:“事主有什么表示?”

    “他们虽然都有些害怕,不过也都服了。”

    “嗯,那就好。哼,算他们走运!若那家的闺女被玷污了的话,就没这么简单了。”

    这一晚的这个小插曲,让张迈脑海翻腾。

    要带一支军队,可真不简单啊。现在才九百人呢,就有了看管不周的地方,往后要是继续扩编,该怎么办?

    “他们也都是人,和我一样,有着七情六欲,有着各种各样的需求,如果我不能理解他们的这些需要,是没法带好他们的。”

    一个几乎不眠的夜晚过去了,第二日张迈来到莱伊斯府邸外的校场上,在这里,龙骧、鹰扬两营的新老将士都已列队等候着了。郭洛练兵的手段越来越娴熟了,才两天的功夫,已经让那些预备兵也能如老兵一般,站出整齐的队列——当然,这还不能代表他们在战场上也能保持这样的队列。

    “啊,特使来了!”

    新募集来的预备兵现,走上台的是个年轻人,脸上一道疤痕都没有,在现代大都市这也不算多出色的脸孔,但在这风沙漫天的古代西域却显得太过白净了,而在军中这样的脸是让人看不起的!

    这个张特使的身后,还有人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那是衣服。

    俱兰城城有两户商人是给怛罗斯的沙基尔(意为侍卫、亲随)们做衣装生意的,他们的仓库里囤积着一千多套衣服,唐仁孝将这些衣服“借”到后,张迈今天特意带了来,当场分了下去。于是龙骧营和鹰扬营的九百多名将士,便都分到了一套新衣服。

    这是俱兰城商户为博格拉汗的沙基尔们预备的,衣服都是用羊毛、骆驼毛以及撒马尔罕毛绒、西尼奇布混织而成,每个人又都配备了一双塔拉兹山羊皮靴子,副火长级别的多配备一条忒儿米皮带,火长级别以上的还有一领赫时披肩,队正级别的还有一顶号称来自中国、其实却是俱兰城自产的高筒皮帽。整套服装的风格粗犷而耐用。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一千五百名将士当场换上了这些衣服,扔掉身上那些破布破衫,校场上的气势登时一变!

    一队队的士兵,就像阿尔斯兰的近卫军忽然出现。士兵们彼此相望,精神都为之一振!

    这一刻他们忽然感到自己真的是正规的军人,而不只是谋一条活路混日子。

    自然而然地都将腰杆挺得更直,再次列队,靴子踩在地上,嘎嘎作响,就连郭洛、杨易,看到自己的手下换了一副模样,更是豪情大增。

    张迈也换上了衣服,他新换上的衣服和士兵们大同小异,却又比队正们又多了一领呼罗珊黑袍。

    士兵们列成横竖划一的队列,再次望台上这位张特使时,也觉得观感有些不一样了。

    而张迈在台上望着他们时,心里也有了底气!

    “今天,大家穿上了新的衣服,往后就得有新的气派、新的作风了!”

    “因为从今天开始,这个校场上的所有人,便都是我大唐的边疆将士了!”

    新募集的将士,有一些是唐民与中亚民族的混血,有一些干脆就是胡人,许多人连汉语都不懂得,这两天郭洛进行的训练,只是让他们听懂了一些简单明捷的汉语号令,长远来说张迈是要求所有士兵都得学会汉语,但这时却还有赖于郭洛来给他做翻译,他说一句,郭洛就翻一句。

    “昨天晚上,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一个预备兵竟然闯入民居,意图****妇女!副校尉郭洛,依照军令进行了惩处!这件事情,影响极坏,昨晚我考虑了一夜,觉得大话空话都没用,眼下最迫切的,就是如何整顿我们的军纪!所以今天我在这里,不谈别的,只是就我们现在的形势,向大家郑重重申我军的纪律!”

    场上鸦雀无声。

    “咱们唐军本有严明的军律,老兵们是都知道的,可新兵们一时间却很难都记得,这一点我理解,所以就将咱们唐军的军律,总结为简单的八条训示。”

    “我即将要颁示的,是包括我在内的大唐将士,都要守的八条训示,这八条训示的内容——”

    “第一,一切行动要听从指挥!”

    “第二,在未得命令的情况下,不许进行私下的劫掠!”

    “第三,作战胜利,一切缴获要先行归公,然后功曹会论功行赏。”

    “第四,进入城镇市集,与人交易,买卖要公平。”

    “第五,要守诚信,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偿。”

    “第六,战场之外,不得妄杀无辜!”

    “第七,不得****妇女。”

    “第八,不得虐待战俘!”

    “这八条训示,所有将士都要牢记,到今天日落之前,所有人都要背熟,郭副校尉、唐副校尉、温副校尉与杨校尉,到我面前背诵,由我检查,各队正、副队正到郭副校尉、唐副校尉、温副校尉和杨校尉处背诵,由郭、唐、温、杨四两位检查,火长和副火长到队正、副队正处背诵,由队正检查,所有士兵到火长、副火长处背诵,由火长、副火长检查!如果到时候还背诵不出来,或者觉得自己无法遵守这八项训示,那么就脱下你们身上的军装,离开龙骧营,离开鹰扬营!”

    场面又静了一下,郭洛看着张迈,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坚毅。

    “将士们,兄弟们,我们这支军队,不是强盗、不是混混!我们是正规的军队!是将席卷天下的游骑兵!是大唐在这片土地上的代言人!”

    张迈的言语中夹带了不少现代词语,有一些大家不是很懂,但是那气势、那豪情却是连翻译也不用的。

    “进了这支部队,大都护和我都会关心大家的生活,吃的会有,穿的会有,将来就是连媳妇儿,我向你们保证——也会有的!但是,纪律也是要守的!只有能守纪律的部队,才可能成长为一支铁军!现在你们中有许多人还是新兵,但总有一天,你们会成长为令人敬畏、犹如狮虎一般的无敌将士!而成为无敌战士的第一步,就是要先牢记这八大训示,要牢记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这不是期待——这是命令!”——————————————赶回来了,请大家多多支持。^_^

第二十七章 金蝉脱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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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第三天,刘岸就到了,张迈见到了他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刘岸听说了张迈颁示的那八大训示后,笑道:“这训示很好,只是士兵中的愚鲁朴质之辈怕是背下了也难以牢记。”他让张迈抽查一下,结果抽查了十个人,这才隔了一天,果然有两个忘记了部分内容。

    张迈愠道:“看来还得经常督促他们反复背诵才行,必须让他们将这八条训示牢牢印在脑海里,再加上执法严厉,才能使我们的军律好起来。”

    刘岸反问了他一句:“特使,要不你背给我听听。”

    张迈一愕,这八大训示是他总结的,条列成文,可这时要他背诵他竟也没法当场背个一字不差也难,刘岸笑道:“这也怨不得他们的,这种散耷拉的东西,很难牢记的。”

    张迈听到了一个“散”字,心中一动:“哎哟,我怎么忘了。”便回去将那“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改了一下,编成一新歌。

    将军律编成歌曲,虽非张迈创,也非红军所独有,在红军之前,袁世凯小站练兵就用上了这一招,袁世凯之前,曾国藩也早就这么做了,而曾国藩的军律歌词,又改自戚继光的创制,至于戚继光之前就暂难考证了。

    自古以来武人尤其是底层士兵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因此能够洞察人心的将帅通常会将军律乃至作战技巧都编成歌谣教士兵唱诵,这是让他们迅掌握又牢牢记住的选法门。

    张迈将新歌给刘岸郭洛等一唱,人人叫好,刘岸又将之翻译成其它语言,“会说唐言的,只学会唱唐言军律歌就好,不会说唐言的,学会唱本族语军律歌后,还要再学会唱唐言军律歌。”

    学唱歌比学说话容易,靠着旋律的帮助,一个还不会说唐言的将士也能很快就学会一唐言歌曲,这也是他们学习唐言的第一步。

    几个校尉副校尉自己先唱熟了,回头便教会了队正副队正,队正副队正又去教火长副火长,再由火长副火长传授给所有将士,两天下来,俱兰城内满城尽响,不但军士在反复歌唱,就连三岁小孩,听得多了也会哼了。

    七天过去了,怛罗斯那边仍然没有消息,还留在俱兰城的唐军也就不急着走,杨易则广派侦骑,在沙堆里、在大道边、在山丘上都埋伏了眼线。张迈和郭洛每天都将龙骧营与预备兵营都拉到城外训练,并轮班在城内巡逻。龙骧营将士的军事素质正一日强似一日!预备兵的步伐也渐渐跟了上来。

    那六十四户商家被张迈敲诈得濒临破产,心中都极度痛恨这帮“唐寇”,看到他们竟在俱兰城增募兵员,许多商户都忍不住想大哭一场,“这些强盗,看来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要把俱兰城变成他们的贼窟!”

    然而痛恨归痛恨,俱兰城的治安却变得好了,那些预备兵每天穿着神气的新衣服,跟着老兵在城内各处巡逻炫耀,一边唱着军律歌,把那些犹豫不决的人和被淘汰的人羡慕得不行。

    “强盗……卡拉丁居然还说唐军是强盗!”郑渭对阿齐木在俱兰城方面的管家蒙由,以及老家人郑豪说,“强盗群能有这样的纪律?”

    “可他们不是强盗又是什么呢!他们来了不到两天,却已经将城内所有的商户都搜刮一空了!就连我们都不放过!”蒙由愤愤不平地说。他还不到四十岁,在郑家的家人里头,他不如郑豪那么亲,但对郑家与唐军有所关联的事也知道了一点。“也不想想,咱们家之前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郑渭抖了抖手中的“借条”,那是张迈亲手写给他的,用汉字将唐军“借”走的东西写得清清楚楚,还标明了说会有利息。所有被唐军“借”光了家产的商户,手里都有这么一张借条,不过许多商人都是在愤怒的哭号中将借条撕碎——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张废纸而已。

    “怛罗斯怎么这么久都没反应,难道塞坎真打算放任这伙唐寇不管不成?”萨穆尔和卡拉丁抱怨着,却都还不知道自己派出的人已被截住。

    从居民的反应可以看出郭师庸的安排是十分成功的,郭师庸这个老顽固虽然有时候会让张迈觉得他保守,但这个老将调度人员物资的手段也真有一手,不到两天的时间,唐军在俱兰城敲到的物资几乎都已经搬空,而居民竟然还未意识到唐军其实已经做好了随时撤出俱兰城的准备。

    所有商户里头,郑渭第一个知道了这个消息,那天张迈来邀请他,道破唐军即将再次转移,请他一起同行时,郑渭拒绝了。

    “我们郑家和新碎叶那边,不是这么合作的。”郑渭道:“郑家如今还是家父、家兄在做主。未得家父肯,我不敢轻易改变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规矩?”张迈笑了起来,他可不觉得这个郑渭是很守规矩的人,而且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现郑渭年纪虽轻,但头脑相当清晰,文化修养比郭洛还好得多,不但精通汉文化,而且天方教与佛教的教义典故张口就来,对商旅之事似乎也很娴熟,料来这些年他能在家族主体忽然被战争斩断而独力维系郑家在喀喇汗境内的生意,所受到的磨练当非常人所能想象,眼下安西唐军很需要这样的人才。更难得的是,他还是当年于阗镇守使的后代,与大唐有深厚的渊源,实在值得张迈结交。

    可郑渭却总是刻意地与唐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唐军向他借粮他逆来顺受,张迈向他示好他假装不懂,这一切都让张迈看出这个青年的想法:“看来他并不想加入我们,只是想自保而已。”

    要不要像对待奈尔沙希那样,强行将他带走呢?

    心里冒出这个想法,但很快就否决掉了。

    像他这样的人,强行带走的话,只怕也不会真心出力吧。说不定他还要设法逃跑乃至捣乱,在东归期间,唐军可受不了内部多了一个能制造大麻烦的人。而且对于郑家,也不适合用“扣押人质”这样的手段。

    “郑兄,你可要想清楚了。”张迈道:“我可以拍胸口向你保证,如果你不跟我们走,等怛罗斯的大军一到,你们郑家一定要倒霉的。”跟着,张迈给郑渭简略讲了藏碑谷人的经历。

    郑渭迟疑了一下,可依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我郑家不是藏碑谷人,我们在这里安家,是先后从两位大汗那里得到过直接承诺的。”

    “两位大汗?”

    “对。第一位,是回纥的建国者卡迪尔大汗,当初他曾公开对我们说,会像唐太宗天可汗一样对治下诸族一视同仁;第二位,则是几年前占领了怛罗斯和俱兰城的博格拉汗,他占领了这里以后,也对我们许诺说会按照萨曼之前已行的天方律法来办事。这几十年来怛罗斯俱兰城虽然几次易手,但新的占领者也都没有违反这承诺。”

    张迈拿眼睛将郑渭上看下看,看了很久,直到郑渭问他看什么,张迈才冷笑道:“就这样,你就相信这些承诺?你不觉得你有点天真么?”

    郑渭没有回避张迈那冷嘲的眼光,很认真地道:“他们不但说了这话,而且还将之拟成条文,铭刻在一块大铜牌上,藏于怛罗斯的汗府之中,所以这不但是承诺,而且是律法。”

    张迈冷笑:“就算是律法,也得是我们自己建立起来的律法,才有相信它的前提!刀握在别人手里,这样的律法不是律法,是恩赐,我不相信恩赐。永远也不相信!”

    郑渭沉默了,有好一会,忽然道:“张特使,我问你一句唐突的话,如果你能正面回答我一个‘是’字,我就跟你走!”

    “你想问什么?”

    “你真的是从长安来的?”这时旁边没有第三个人,郑渭也如当初张迈问他是否准备将神主牌搬往撒马尔罕一样,眼睛灼热地逼视着对方。

    张迈没有回避,却也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把那个“代代西行”的故事拿出来说。他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好,这个问题我不问了。”郑渭轻叹了一声,却道:“可是张特使,你到底是要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就是带着新碎叶的军民去干什么?”

    “干什么?”张迈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一路拯救唐民,团结各派势力,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联系上大唐,然后规复西域。”

    这是唐军的“大战略”,但张迈却不怕被人知道,若这时有人跑去告诉博格拉汗那伙“唐寇”准备这么做,只怕也会被当作笑话看待。

    郑渭的眼睛闪了一闪,似乎很快就想到了许多、许多,但最后还是摇头:“张特使,你刚才说我有点天真,可我现在却不得不说,你的这想法,才有点天真呢。现在的西域,已经不是班时候的西域了,不是凭三十六骑能纵横无敌的了。”

    “天真?我不觉得。”张迈道:“现在的西域也许不同了,但只要唐军上下都相信我们能成功,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的!因为我们千众一心,没有三心二意。”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充满了自信,郑渭却听得有些愕然。

    “倒是你,”张迈道:“我看你这段时间以来的所作所为,又想顾全这个,又想顾全那个,到得后来我看你势必两头都不能讨好,会自己倒霉的。话已至此,我就不再多说了,我最后留下一句话给你:不管将来如何,只要你不干出有负汉家的事情,我唐军的大门就都会向你敞开,随时欢迎你加入。”说着他取出了一卷地图来:“这幅图是我让阿洛连夜赶画的,现在留给你,上面是我们现在驻扎的地方,若有什么需要,你按图寻来,就能找到我们。”

    郑渭奇道:“你们没驻扎在灯下谷么?”

    张迈笑道:“前几年怛罗斯地下河又改流了,灯下谷地下的井水也干涸了,所以不得不另觅驻扎点。”

    张迈走后,郑渭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按照郑渭的分析,除非中原派出大军来接应,否则唐军是不可能成功东归的,更别说什么“规复西域”!

    可为什么在刚才那一刹那自己会对自己的判断动摇了呢?

    “只要唐军上下都相信我们能成功,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的!”

    张迈的这句话算是什么逻辑嘛!

    郑渭熟读《孙子兵法》,受过印度的因明学训练,并以之运用于商业世务,脑子的条理十分明晰,对于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话本来是该蔑视的,但为什么内心却反而被打动了?

    是少年时代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在苏醒吗?

    是身体里流淌着的炎黄血液还在起着作用吗?

    大唐……大唐……

    那个久远而梦幻的传说,为何还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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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骑介绍:
大风狂飙,席卷万里,马蹄踏处,即为大唐!唐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唐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唐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