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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一章 离间哄骗

    秦堪看着李杰的目光很冷,像京师冬夜的月。

    贪官都说自己无辜,都以为自己不过小小的贪了一点点无关紧要的银子,他们做任何坏事总要想方设法把自己首先摘出去,摘不出去也要试图将罪过减到最低,最好低到可以无视。

    人性的贪婪与卑劣,在李杰那张苍老的脸上一览无遗,温文尔雅的神情荡然无存,此刻在他脸上能找到的,只有一片绝望和深深的懊悔。

    从秦堪的几句话,李杰清楚地感觉到,陛下已对他们动了杀心,他要把这批卖盐引的官员连根拔起,甚至要把这件案子办成弘治年间的大案!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这批官员等待的,将是天子的雷霆。

    “不教而诛谓之虐,陛下若无证据,怎能对我等下杀手?何以服天下臣民之众口?”李杰犹自不死心道。

    秦堪笑了:“所以陛下找到了我,我秦堪,能找出你们的证据,让你们死得心服口服。”

    “哈哈哈!痴人说梦!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参与?你知道我们贪了多少银钱,卖了多少盐引?你知道多少知情的人被我们除之灭口?秦堪,我们是一张网,经纬纵横分明,动这张网上任何一根线,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秦堪拱拱手,凛然不惧地笑道:“下官拭目以待,也请李大人拭目以待。”

    李杰通红的眼眸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无比怨毒道:“你会付出代价的。”

    ***************************************************************不出意料,谈判破裂,感情也破裂了。

    二人道别时脸上同时露出冷笑,连最起码的礼仪也欠奉,同时冷哼一声,分道扬镳。

    秦堪知道这批人下一步的动作要开始了,先软再硬,最后果断除之。自古以来坏人都是这几步程序。

    ——秦堪做事差不多也是这几步程序。

    秦堪也不能闲着,于是派人从城外府里将杜嫣她们接进了京师内城千户所,无论发生任何事,家小是必须首先保护好的,否则便酿成终生遗恨。

    与李杰的碰面仿佛吹响了博弈双方的冲锋号,京师的气氛似乎徒然紧张凝重起来。

    秦堪仍旧守在寿宁侯身边保护他,这个举动令丁顺差点撞墙,他真的搞不懂秦千户到底想干什么,不派人紧锣密鼓侦缉盐引案,反而真把自己当成了寿宁侯的跟班,每天亦步亦趋保护他,盐引的案子就算寿宁侯知情,瞧他那副跋扈的样子,后面又有皇后撑腰,他肯说吗?

    ……………………“侯爷肯说吗?”找了一个空档,秦堪也微笑着问寿宁侯同样的问题。

    这件案子里,奸商和盐道衙门之间由寿宁侯牵的线,里面的水究竟有多深,奸商背后站着什么人,寿宁侯是唯一最清楚的。

    这也是秦堪寻了由头接近寿宁侯的目的。

    寿宁侯哈哈大笑,笑得很张狂:“姓秦的,本侯就知道你来意不善,果然憋不住劲儿露尾巴了吧?死皮赖脸跑到本侯身边说什么保护我,你当本侯傻子么?分明想利用本侯查案,我这些日子一直防着你呢,你觉得本侯会说吗?”

    秦堪微笑:“侯爷肯定不会说的。”

    寿宁侯戏谑地瞧着他:“哦?你为何如此肯定?”

    “这件案子涉及的官员太多,侯爷虽然做人做事混帐透顶,但毕竟没有傻到透顶,此事的利害侯爷最清楚不过,无论大理寺还是刑部,或是厂卫来审你,你有陛下和皇后庇护,谁也不敢对你怎样,谁也无法从你嘴里掏出东西,这一点你明白,你那些同伙的官员明白,陛下也明白,所以你的同伙对你放心,你仗着皇后对你的宠溺,所以陛下对你无奈,他知道就算亲自审问你,你也不会吐露半个字,而我,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打不得你骂不得你,自然更拿你没办法……”

    寿宁侯的表情颇似市井泼皮无赖,懒洋洋的掏着耳朵道:“你说的不错,秦堪,这件事我劝你做做样子,杀几个替死鬼交差算了,你若真的一挖到底,结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秦堪笑道:“现在已由不得我了,我和他们必然有一方要从这世上消失,否则彼此都睡不安稳的,侯爷,其实你也和我一样……”

    “什么意思?”

    “你的同伙真对你放心吗?你仔细想想,你会不会把自己的性命毫无理由地交托在别人的嘴上?你是国舅,是皇后的亲弟弟,跟他们不一样,你若现在马上去大理寺投案,把盐引案一五一十交代清楚,陛下必然龙颜大悦,绝不会加罪于你,而你交代出来的那伙人,他们可就性命不保了,侯爷,将心比心,你会把自己宝贵的性命交托在这样一个不靠谱的人身上?”

    寿宁侯呆了一下,接着冷笑:“好低劣的离间之计,你以为本侯听得进去么?”

    秦堪摇头一叹:“恕下官直言,侯爷你其实就是那种能共富贵,但不能共患难的人,很难让人产生信任感……”

    寿宁侯脸黑了:“我有那么差劲吗?”

    “是的,不必怀疑,你真的很差劲,京师臣民有口皆碑……”

    寿宁侯大怒,眉毛一挑便扬了拳头,秦堪盯着他冷冷道:“侯爷别跟我动粗,你知道我敢还手的,而且一还手绝对打得连你姐姐都不认识!”

    寿宁侯一滞,回忆起当初秦堪与他动手时的种种残暴,拳头顿时慢慢松开。

    “侯爷,你以为陛下调锦衣卫到你身边保护是为什么?陛下英明果决,他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吗?侯爷你已身处险境而不自觉,可怜可叹。”

    寿宁侯静默半晌,忽然吃吃笑了起来,笑容充满了嘲讽:“差点让你唬住了,姓秦的,你枉费心机,真以为本侯会被你几句话哄骗得去大理寺投案,交代出同伙吗?秦堪,你是不是把我看得太蠢了?”

    秦堪摇头冷笑,目光满是怜悯,这种目光令寿宁侯感到很刺眼,心也仿佛往下沉了一些。

    “侯爷真蠢还是假蠢,数日便知,秦某言尽于此。”

    ……………………半夜子时,一只鸽子从侯府内院升空而起,扑扇着翅膀朝南飞去。

    秦堪注视着夜空,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喃喃道:“这位侯爷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是真的很蠢……”

一百五十二章 各自张网

    心中有鬼的人,再烂的离间计用在他身上都能收到效果。

    侯府那只鸽子飞向何方,秦堪懒得管,他只要知道寿宁侯已开始动摇,这便够了。秦堪只需要知道寿宁侯的态度。

    秦堪负手立于侯府门前,似笑非笑,治大国如烹小鲜,玩弄阴谋也一样,火候很重要,快一点慢一点,味道便差了许多,他的计划差不多到火候了。

    夜幕里,丁顺领着几个校尉兴冲冲地赶来,献宝似的朝秦堪晃了晃手中的……死鸽子。

    秦堪笑容僵住,面孔抽搐不已。

    “大人,好彩头,属下刚刚在侯府外面射了一只鸽子,正好给大人炖了下酒……”

    秦堪……为何每次秦堪玉树临风,形象帅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总有人冒出来破坏气氛?

    秦堪觉得自己可能被上天诅咒过,不许他帅得太过分。

    哭笑不得地注视着那只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鸽子,秦堪瞪着丁顺道:“这只鸽子是你们刚打下来的?”

    “对。”

    “你知不知道半夜打鸽子这种行为很无聊?”

    丁顺尴尬挠头,他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千户大人难道不喜欢吃鸽子?

    秦堪叹了口气,从鸽子腿下摸索几下,掏出一个极小的竹筒,竹筒里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句很简洁的话:“共富贵,亦共患难。”

    秦堪笑了,寿宁侯终究还是把自己的话记在心里了,所以才写出这么一句仿佛展现自己人格的话,他已开始在思考陛下派锦衣卫贴身保护他的用意,开始怀疑同伙是不是真的有把他灭口的心思,于是才急切地放出了这只鸽子。

    可惜这只悲壮的鸽子刚飞出侯府,就被丁顺这杀才一箭射杀,真替寿宁侯和这只鸽子不值……丁顺见秦堪从鸽子腿上取下字条,不由大惊失色。指着鸽子又指着侯府:“大人,寿宁侯他……这只鸽子,盐引案同伙……”

    秦堪收起字条,狠狠瞪一眼语无伦次的丁顺,道:“不用你提醒,我知道怎么回事。”

    “大人,这只鸽子是寿宁侯放出去的,它……”

    “它很肥。”秦堪淡淡道。

    “啊?”

    “去把它炖了。给我下酒,就在侯府门口。”秦堪吩咐道。

    “……是……红泥小炉里炭火旺盛,陶锅里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撒上一点磨碎的枸杞,天麻,当归和红枣,活血补气,驻容养颜,喝一口鸽子汤。唇齿留香……大清早,准备出门遛弯儿的寿宁侯刚出府门,便看到秦堪和一众锦衣卫聚在门口。秦堪一脸享受地品着酒,陶锅沸汤里,一只赤身**的鸽子上下翻滚,死不瞑目,侯府大门角落旁的空地上,散落着一地似曾相识的羽毛……寿宁侯轻蔑地瞥了一眼,刚抬步,动作忽然凝固,接着扭过头。定定注视着地上的羽毛和锅里的鸽子,久久不语,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秦堪笑得有点腼腆:“昨晚打下来的新鲜鸽子,很补的,侯爷要不要来一点?”

    寿宁侯指着秦堪。惊怒交加:“你,你你这……他娘的!”

    撸起袖子便准备动手,秦堪冷冷一记眼镖射去,寿宁侯气势顿消,恨恨地指着秦堪。气得浑身直哆嗦。

    “好,很好……”

    寿宁侯怒冲冲扭头回了府。

    当天夜晚,五只鸽子不屈不挠地从侯府内院放飞出去……秦堪目注夜空,喃喃叹道:“侯爷未免太过小心了,他难道不知我已吃腻了鸽子吗?”

    丁顺笑道:“大人,属下忽然发现,寿宁侯府的狗颇有几分姿色……”

    秦堪点点头:“狗肉大补,可堪一试……凝视漆黑的夜空,秦堪沉吟许久,缓缓道:“丁顺。”“属下在。”

    “你跟随我多久了?”

    “大人,属下自从您入南京任东城百户开始便一直跟着您,已经一年半了。”

    秦堪有些郁闷地叹口气:“一年半,才只从百户升到千户,太没出息了……”

    丁顺有种想哭的冲动:“大人,您谦虚得太过分了!”

    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一进锦衣卫便当了百户,一年半的时间升上了千户,旁人一辈子都跨不过的坎儿,他只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更别提如今大人已被锦衣卫牟指挥使倚为心腹,与东宫太子交情甚厚,皇帝陛下青眼有加……这都叫没出息的话,旁人岂不是该一头撞死以谢天下?

    “不是谦虚,我还没发达,所以丁顺,你们这批从南京开始便一直跟着我的老弟兄,我暂时还给不了你们富贵前程,不过你们要对我有信心,要相信我的实力……”秦堪抬起头,目注浩瀚苍穹,眼中闪烁着璨璨光华:“……我将来一定会人头落地的!”

    丁顺呆了一下,接着大惊失色:“大人!”

    “……错了,是一定会出人头地的!”秦堪面不改色地纠正道。

    丁顺铁青着脸,捂住心脏软软的坐在地上……“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纯属口误。”丁顺擦着冷汗,直喘粗气……夜色里,秦堪的眸子露出莫测的光芒:“丁顺,敢不敢为我干一件无法无天的事?”

    丁顺的情绪明显淡定多了,不慌不忙道:“大人,属下已为您干过许多无法无天的事了。”

    秦堪想想也是,从秘密拿下宁王府幕僚陈清元,到厂卫之斗时秘密烧锦衣卫千户和李东阳的房子,再到秘密处置宣府镇守太监刘清……秦堪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几乎全是丁顺帮着干的。

    从丁顺如今活得好好的,没有被杀了灭口的事实,充分证明秦堪是个善良的人,是个正人君子。

    拍着丁顺的肩,秦堪压低了声音:“找几个弟兄,你再帮我干一件无法无天的事……”

    寿宁侯府的大门前,两道人影凑在一起窃窃低语。一张无形的大网,被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悄然无声地撒了出去……午朝散后,官员们三三两两离开皇宫大殿,各自回衙或回府。

    京师内城一家不起眼的茶肆内,几名穿着便服的官员坐在二楼,人人闭目捋着胡须,气度雍容华贵,仿佛睡着了一般。

    气氛很沉闷。大家都不说话,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良久,礼部左侍郎李杰打破了沉默,摇头叹道:“各位大人,事情越来越紧迫了,今日咱们冒险聚会,大人们不能老是不说话,咱们得拿个章程呀。”

    在座的几位皆是朝中大员,他们是工部右侍郎张达治。户部左侍郎李鐩,都察院右副都佥事付纪,还有一位高高端坐于主位。眉目半阖的老者,赫然竟是掌三千营兼右军都督府事,保国公朱晖!

    李杰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顿时看向朱晖。

    朱晖捋了捋胡须,品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各位都是久经风浪之人,一个小小千户查案,竟令各位慌张若斯,这些年的风浪白经历了。”

    李杰苦笑道:“一个小千户我等怎会放在眼里?可是。国公爷呀,他后面可站着皇帝陛下,他的态度很有可能是陛下的态度,我等怎能不慌张?”

    一说到“陛下”两个字,所有人不由浑身一颤。脸色愈发难看了。

    朱晖的表情也明显有些晦涩,凝神缓缓道:“那个姓秦的千户,他这几日查了些什么?”

    李杰摇头:“最奇怪的也在这里,他什么都没查,一个暗探都没派。反而整日贴身保护着寿宁侯……”

    朱晖皱眉喃喃道:“整日贴身保护寿宁侯?寿宁侯有什么可保护的?这人此举是何用意?”“难道他想离间咱们和寿宁侯?”李杰猜测道。

    朱晖摇头:“根本不可能,寿宁侯虽是小人,但他识得利害,若他把咱们供了出去,他也得不到半点好处,此事涉及朝中诸多官员,寿宁侯的名声已然狼藉不堪,全托国舅身份和皇后的维护,若供出咱们,他在京中将会愈发举步维艰,他断不会做这等蠢事的。”

    “可是寿宁侯昨日飞鸽传书,言语里已对咱们有些不信任的意思……”

    朱晖哂然一笑:“他不信任咱们可以理解,只要咱们不做对他不利的事,他的怀疑自然渐渐消除。”

    经过朱晖分析后,众人担心的表情渐渐消去。

    朱晖笑道:“只要咱们铁板一块,旁人哪怕是陛下,也休想将此案一挖到底,李鐩,你是户部侍郎,你在户部里找几个主事,司库之类的替死鬼,付大人,你在都察院里发动一些言官多上奏疏,逼陛下把那几个替死鬼尽快处决,替死鬼一死,此案风平浪静,陛下想查也再找不出借口了。”

    付纪,李鐩二人拱手应了。

    朱晖捋了捋胡须,喃喃道:“倒是那个姓秦的千户,老待在寿宁侯身边也不是个事儿,万一真叫他把寿宁侯蛊惑得心神大乱,却是一桩麻烦……”悠悠叹了口气,朱晖眯起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呵呵冷笑:“这人是个祸害,早除为妙。”

    杀国舅,朱晖没那么大的胆子,他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是杀一个千户,保国公爷表示毫无压力……

第一百五十三章 杀机顿现

    秦堪张开了网,卖盐引的官员们也张开了网,双方在一个看不见的战场厮杀,博弈,胜利者的战利品将是对方的身家性命。

    数日后,一名顺天府推官“无意”中发现户部两名主事,三名司库曾与盐道衙门来往密切,盐引案后,几名盐道衙门的主官畏罪自尽,推官在他们的家里发现了户部这几名官员与他们的来往信件,于是上呈顺天府,顺天府尹急忙转呈大理寺和刑部。

    户部两名主事和三名司库被东厂缉拿下狱的同时,朝堂掀起了惊涛骇浪。

    都察院的数名监察御史发了疯似的连上十余道奏疏,请求陛下立斩户部那几名官员,仿佛有了连锁效应似的,朝中不少官员纷纷附和,请求弘治帝斩杀涉案官员,并为陛下仁孝之声名计,盐引一案就此打住,勿使牵连太广,伤及无辜。

    有几位御史甚至列出了大明初年的胡惟庸案,蓝玉案和空印案等三大牵连甚广,株连数万人的大案警示弘治帝,金殿内跪地痛哭流涕,既然盐引案已查出涉案官员,请求弘治帝莫再追究下去,勿使天子之怒而造成百姓流血千里的惨剧……弘治帝龙颜铁青,抿唇一言不发,内阁三大学士蹙眉不语,一群言官和六部大臣吵翻了天,金殿内一片喧嚣混乱。

    早朝不欢而散,弘治帝没有半句表态,拂袖而入内宫华盖殿。

    秦堪于是被再次召进了宫。

    华盖殿内,弘治帝一边任宦官给他换着皇帝常服,一边怒气冲冲地朝秦堪咆哮。

    “朕让你办事,你便是如此这般给朕办事么?”

    “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你论罪当诛!”弘治帝气得脸上泛起一丝极不正常的潮红,指着秦堪浑身直哆嗦。

    “陛下宽心,臣已布置好了一切,就待收网了。”

    “说得轻巧,你今日是没见到那些言官在金殿上如何为难朕!拿什么蓝玉案,空印案来警示朕,分明是想逼朕就此罢手,任那些贪官污吏继续逍遥法外,这是阴谋!他们以为朕老眼昏花了吗?”

    耳中听着弘治帝愤怒的咆哮,秦堪垂着头跪在殿内,浑身冷汗潸潸。

    大明的君与臣,永远在互相制约着权力,互相争夺着利益,有时候针锋相对,有时候不得不共同合作,利益的趋使令君臣的关系在朋友和敌人之间来回转换。

    “陛下,三日之内,臣必给您一个结果。”秦堪垂头立下了军令状。

    弘治帝瞪着他,冷冷道:“朕相信你,再给你三日,三日之内,把那些藏在朝堂里的蛀虫一个个给朕揪出来!你若揪不出,朕便杀了你,明白了吗?”

    “臣,遵旨!”

    ***************************************************************走出宫门,秦堪心情有些沉重,不是因为刚才立下的军令状,而是为这煌煌盛世下的丑陋和肮脏。

    越深入朝堂官场,便越发觉大明的根子在慢慢腐烂,腐烂的速度很慢,慢得几乎毫无察觉,然而,它却实实在在的在腐烂着。

    皇帝无能为力,内阁无能为力,他们耗尽了一代又一代的心血,却只能勉强维持着不让腐烂的速度加快,想要根治,绝无可能。

    这样的大明在弘治之后,还能支撑近两百年,最后被北方的后金鞑子们轻轻一推,一座光鲜亮丽的楼阁眨眼间化为糜粉,繁华已成过眼云烟。

    十几位皇帝,一代又一代的贤臣花了数百年时间堆砌的汉人王朝,终究敌不过蛮夷的出手一刀……这一切只因为大明已彻底烂掉,而现在的弘治朝,便是腐烂的开始,中兴之后必现颓糜,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秦堪很想做点什么,为汉人统治的王朝,为这历史上最后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也为那些耀眼璀璨的汉家文化,他,真的很迫切想做点什么…………………………出了宫的秦堪和丁顺等几名校尉默默走在街上,丁顺见秦堪脸色沉重郁卒,顿知大人心情不好,于是沉默跟随,不敢多言。

    路过街边的茶水摊,摊主肩上搭着一条汗巾,哈着腰朝秦堪众人陪笑:“各位官爷,天寒地冻,何不喝碗热茶暖和一下身子?小人的茶水滚烫,管保各位官爷喝得暖融融的,一文钱一碗,干净又划算……”

    秦堪回过神,停下脚步瞧着摊主,笑道:“你倒会做生意,每人来一碗吧。”

    身后的丁顺和一众校尉露出了笑容,秦大人肯开口说话,说明他的心情慢慢恢复了,这是好事。

    数了十几文钱递过去,摊主笑得眉眼不见,双手捧了过来,接着殷勤地给秦堪众人倒了十几碗茶。

    热气氤氲升腾里,秦堪和摊主的笑容隔着雾气,显得那么的朦胧,莫测……丁顺等人端起茶碗,刚朝嘴边凑去,却听得秦堪忽然道:“慢着!”

    丁顺众人动作一滞,纷纷瞧着秦堪。

    秦堪眯着眼睛注视着摊主,指着面前刚倒好的热茶,森然笑道:“这位掌柜,你先喝一口吧。”

    摊主一怔,脸色有些难看了:“这不太好吧,各位官爷都是贵人,小人怎敢喝官爷的茶?”

    秦堪笑道:“没关系,算是官爷赏你的,你先喝,喝不死我给你一千两银子,喝死了我养你家小终老。”

    丁顺一听这话,顿知不对劲,立马摔了茶碗,钢刀出鞘指住摊主。

    “好狗胆!竟敢害我们千户大人!”

    摊主神情数变,红白不定,最后忽然大笑起来:“点子果然扎手,不容易对付,你是怎么看出蹊跷的?”

    秦堪笑道:“从你的表情……”

    “我的表情有何不对?”

    “你的表情没什么不对,可惜你这种害人的表情我太熟悉了,每天照镜子我都要默默注视起码半个时辰,刚才一见你,我就如同在照镜子一般,实在不能不怀疑你有阴谋……”

    摊主:“…………”

    丁顺众人:“…………”

    真是一个让人很无语的理由。

    秦堪笑眯眯的补充道:“还有,这位掌柜,给人泡茶的程序,是先在碗里放茶叶,然后倒水,而不是倒了水以后再在水面上撒茶叶,更过分的是,你给每只碗撒茶叶一撒一大把……”

    笑着叹了口气,秦堪悠悠道:“你如果不干杀手,改行做生意,一定会亏得血本无归的……”

    摊主脸发绿:“…………”

    丁顺等人钢刀指着摊主,得意地大笑:“大人,您这嘴太损了。”

    秦堪也笑:“大约是我前世小时候喝多了毒奶粉吧。”

    摊主垂头不语,面无表情,秦堪众人说话间,冷不丁一脚踢翻了茶摊,然后身形冲天而起,丁顺等人大怒,扬刀便朝他劈去……与此同时,茶摊对面街上的民居窗口,一支冷森的利箭激射而出,眨眼间直奔秦堪的咽喉……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反戈一击(上)

    利箭如流光,冰冷的箭尖泛着幽光,无情地射向秦堪的咽喉。

    这是一次策划非常周详的刺杀,茶水若毒不死秦堪,埋伏在对面民居窗口内的杀手便会射出冷箭。

    悄然无息的箭尖须臾便至,离秦堪的咽喉只有尺余,背对着箭矢的秦堪没来由地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心中警兆顿生。

    “大人,小心!”丁顺眼尖,大惊之下用力一撞,秦堪身形一个踉跄,朝旁边移了一步。

    这一步救了秦堪的命。

    箭尖呼啸而过,溅起几滴殷红的血花。

    秦堪一声闷哼,额头痛得冒出了冷汗,躲开了咽喉的致命部位,却躲不开血光之灾,那支利箭还是射中了他的胳膊。

    丁顺等人大怒,十几人迅速分为三组,一组保护秦堪,一组追杀那卖茶的摊主,还有一组则扬刀朝射冷箭的地方冲去。

    街上顿时大乱。

    几名巡街的顺天府衙役正在附近,见变故发生后不由一惊,互视一眼然后纷纷扬着铁尺迎上前,扮作茶摊摊主的刺客被衙役一拦,身形顿了一下,停顿间丁顺等人正好赶上,一名校尉随手一劈,刺客的大腿被狠狠劈了一刀,血流如注。

    这是锦衣卫和六扇门拿人犯的诀窍,伤人先伤腿,这样可以留活口用来审讯,人犯就算在围堵中跑了,必然也跑不快,更何况还会留下许多痕迹,一般而言,伤了腿的犯人很少有逃得过锦衣卫追捕的。

    刺客显然也是懂行的人,见四周无数虎视眈眈的目光,和自己血流不止的大腿,于是惨然一笑,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果断利落地朝自己脖子上一划,血光四溅,刺客一声未哼,倒地而亡。

    秦堪看着这惨烈的一幕,脸上微微色变,咬着牙反手使劲一拽,把插入胳膊寸许的利箭拔了出来,看着胳膊上如泉水般喷涌出来的鲜血,秦堪面色苍白,身形一个踉跄。

    身旁将他团团围住的校尉急忙撕了一块衣襟,帮他把伤口包扎好。

    丁顺喘着粗气跑来,满脸愧疚道:“大人,刺客自裁了,射冷箭的家伙也跑了,一共三人,一死两逃,那俩家伙跑得好快,眨眼便没了影儿……”

    “罢了,就算抓住了他们也问不出究竟,他们是死士,凌迟了他们也不会说一个字的。”秦堪咬牙道,他的额头冒着冷汗,剧烈的疼痛令他几乎快晕过去了,穿越以来头一次被箭射,想不到一根小小的东西插中人体竟然如此痛,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发明的,他全家肯定都是中箭而亡……丁顺若有所思:“大人,今日刺杀来得蹊跷,这三名刺客配合如此得当,而且身手敏捷,进退划一,手法和时机拿捏得恰好,隐隐有军伍骁勇之风……”

    秦堪咬着牙不出声,脸色愈发苍白。

    “大人,你没事吧?咱们这就去找大夫……”见秦堪疼得直冒汗,丁顺关心地道。

    秦堪点点头,阴沉着脸道:“这事儿不必告诉我家夫人,免得她担心。”

    “是,大人可知是什么人在背后主使?咱们这就去拿他。”丁顺杀气腾腾道。

    秦堪冷笑不语。

    还能是什么人?这帮家伙打算狗急跳墙了么?今天我命大不死,来日该死的可就是你们了。

    “丁顺……”

    “属下在。”

    秦堪的语气和目光一样冰冷:“该收网了!”

    “是!”

    ***************************************************************刺杀事件被秦堪刻意压了下去,没让别人知道。

    他和往常一样,仍旧跟随在寿宁侯左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寿宁侯和以往一样每日遛弯闲逛,偶尔也逛逛青楼,这人有个很欠揍也很值得学习的优点,那就是上街从来不带银子,街上看见什么东西直接叫狗腿子拿走,仿佛整个京师是他个人的私产,想拿什么便拿什么,在举国上下还处于封建主义的水深火热之中时,寿宁侯同志已敢为人先,提前实现了个人的**,让五百年后为**尚在奋斗终身,并且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辈们情何以堪……京师百姓敢怒不敢言,若有反抗,轻则一顿痛揍,重则伤残半生。曾有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们专为此事上过奏疏参劾,寿宁侯被皇帝和皇后召入宫内一顿臭骂,这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寿宁侯大约也听说了秦堪遇袭一事,这日从青楼喝完花酒回来,寿宁侯瞧着秦堪嘿嘿冷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秦堪也笑,他的笑容复杂多了,有怜悯,有藐视,也有几分幸灾乐祸。

    二人目光对上也不尴尬,同时仰头干笑几声。

    一行人走在一个阴暗的巷口,冷风在狭窄的巷道呼啸而过,几名侯府护院在前面打着灯笼,寿宁侯走在中间,后面跟着秦堪和十余名锦衣校尉。

    天很冷,四周漆黑而安静,静谧中仿佛散发着一种诡异莫名的杀机。

    “听说秦千户前日受伤了?”寿宁侯不阴不阳,语气颇似宫里的太监。

    秦堪呵呵一笑:“被几条狗咬了一口,不打紧的。”

    “那秦千户可得小心点了,京师养狗的人家不少,这次咬了胳膊,下次咬的可就是喉咙了。”

    秦堪皮笑肉不笑道:“多谢侯爷挂怀,不过狗毕竟是畜生,它们不识好歹,说不定哪天发了疯,会反过来咬主人呢……”

    “狗怎么可能咬主人……”

    话没说完,秦堪忽然脸色激变,伸出腿朝寿宁侯脚下狠狠一绊,寿宁侯来不及发怒,便被秦堪摔了个狗吃屎。

    “你疯了!想刺杀本侯……”

    “闭嘴!你自己看!”秦堪脸色冷凝,扯着寿宁侯的衣襟指着巷道的围墙。

    黄土夯实的墙上,一支雁翎箭斜直插入,箭尾犹在微微发颤。

    寿宁侯呆了片刻便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尖声大叫:“有人要杀我!”

    “废话!”

    说话间,嗖嗖几道破空啸声,巷口漆黑的尽头,几支利箭毫不留情地激射而来,前面打着灯笼的几名侯府护院纷纷中箭倒地。

    寿宁侯亲眼目睹护院被当场射杀,终于相信确实有人要杀他,不由吓得面色煞白,尖着嗓子大叫:“救命啊——”

    巷道漆黑的另一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脚步越来越近。

    寿宁侯惊惶失措,左右环视,仿佛刚看到秦堪似的,惊慌的眼睛徒然一亮,如同溺水的人捞着了救命稻草似的,一把狠狠抓住了秦堪的胳膊。

    “秦千户,救我!你不是说过奉陛下旨意保护我的吗?陛下果然英明,真有人要杀我,你可一定要护我周全!”

    秦堪朝他用力点头,语气诚恳道:“侯爷放心,你的安全就是下官的使命,下官一定誓死……”

    寿宁侯听着秦堪斩钉截铁的表态,刚露出一个感激的表情,却不料秦堪脸色一变,语气急转直下:“慢着,现在什么时辰?”

    旁边一名校尉抱拳道:“大人,现在刚过酉时。”

    秦堪顿时有些遗憾地瞧着寿宁侯:“侯爷不是说过锦衣卫保护你只限酉时之前么?酉时后由侯府的护院接手你的安全……”

    寿宁侯一呆,傻傻回道:“你……什么意思?”

    秦堪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夜色,道:“意思是我们下班了……侯爷,保重!兄弟们,撤!”

    说完秦堪领着手下一阵风似的果断跑了个没影儿。

    寿宁侯呆呆注视着秦堪跑远的方向,冷风呼啦啦地吹,侯爷的心里哇凉哇凉的……不知过了多久,巷内刺客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令寿宁侯回过神,寿宁侯浑身一激灵,抬眼看去,一群黑布蒙面的黑衣刺客越跑越近,他们手里高高扬起的刀在夜色中泛出幽幽的白光。

    寿宁侯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似的忽然原地弹了起来,撩起衣袍下摆没命地朝前跑去,一边跑一边悲愤的自问自答:“好个卑鄙小人,居然扔下本侯逃跑,你们还是人吗?不!你们不是人!是畜生!救命啊——”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刺客越追越近,寿宁侯仿佛能感觉到刺客手中的钢刀散发出的冰冷寒意。

    侯爷终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毕竟跑不过这些刺客,没过多久,刺客们已离他只有数步之遥。

    绝望的寿宁侯终于哭了,索性放弃了逃命,扑通一声跪倒在街心嚎啕大哭:“求求你了,随便什么人,快来救救我吧,我愿付白银万两……”

    “这可是你说的,记得兑现!”秦千户不知什么时候现了身,不仅如此,手下一群锦衣校尉喝骂着朝刺客们冲杀而去。

    乍经过生与死的玄关,寿宁侯浑身一阵虚脱,也顾不得追究刚才秦堪丢下他逃跑的事了,抱着他的大腿哭得肝肠寸断梨花带雨:“你终于来了!刚才为何弃我而不顾?下次不要这样了,可好?”

    秦堪瞧着他的眼泪鼻涕一股脑儿的擦在自己裤子上,不由嫌恶地皱了皱眉,大腿抖了几下,抖虱子似的把他弹开,然后重重一叹:“侯爷你啊,……你如果有天死了,一定是活活贱死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反戈一击(下)

    性命垂危关头,寿宁侯不敢计较秦堪的毒嘴,他就是个小人,小人绝不会在这种危急关头跟唯一的救命稻草过不去,秦堪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锦衣校尉们已跟刺客们厮杀在一起,黑暗中寿宁侯也瞧不真切,只听得锵锵的刀剑相击,接着一声声的惨叫,听得寿宁侯心中一抽一抽,也不知哪方占了上风。

    “秦堪……秦千户,咱们,咱们还是先跑吧!”

    秦堪斜睨他一眼:“我若扔下正在拼命的弟兄先跑了,我还是人吗?”

    “你刚才不也扔下我先跑了吗?”寿宁侯悲愤极了。

    “所以,我决定改邪归正了。”

    黑暗中,不知从哪里射出一支冷箭,险而又险地擦着寿宁侯的头皮而过。

    寿宁侯彻底崩溃了,歇斯底里嘶吼道:“我不管!你一定要护我先跑,秦堪,我是寿宁侯,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堂堂的国戚,我若出了事,陛下和皇后不会放过你的!”

    秦堪闻言竟不生气,盯着他道:“你确定要逃跑?”

    “当然!”

    “好!那咱们就跑吧。”秦堪答应得很痛快,也不管前面的手下跟刺客们的战况,带着寿宁侯开始跑路。

    秦堪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好说话的人,随和得令人发指。

    二人于是丢下正在拼命的手下和刺客们不管,扭头便跑。

    这是一次完全丧失了节操的逃命,逃命的二人神情各不相同,秦堪表现得很淡定,仿佛饭后消食运动慢跑似的,寿宁侯的表现则真实多了,擦着冷汗踉踉跄跄,不时还惊恐地尖叫救命。

    不知跑了多久,正当寿宁侯觉得已远离了危险,惊魂未定地长舒一口气时,变故又发生了。

    街口尽头,四五名黑衣刺客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仿佛早就预料到寿宁侯的逃命路线似的,好整以暇地等候在原地,见二人跑来,刺客们亮出兵刃,迎面而上。

    寿宁侯快疯了!

    唯一倚赖的国舅身份在刺客们面前简直是个笑话,除了这个身份,他再无任何可以保命的理由,显然刺客们对国舅的身份很看不上眼,此刻的寿宁侯觉得自己跟一只待宰的鸡没有区别。

    “秦千户!全靠你了!你若保我一命,我必上奏陛下,给你升官晋爵……”寿宁侯的面孔已然透出如死人般的灰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

    秦堪两眼圆睁,急切道:“侯爷,我只是读书人出身,你不要为难我,各人顾各人吧!”

    说完秦堪很识时务地往地上一蹲,朝寿宁侯一指:“我不是寿宁侯!”

    刺客们蒙着面,目露凶光,顺着秦堪的手指看去,见趴在地上面无人色的寿宁侯,众刺客狞笑数声,举刀便朝寿宁侯冲杀而去。

    “好卑鄙的世道啊!”寿宁侯发出一声悲愤的警世谶言,然后……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一名刺客用刀背狠狠朝寿宁侯的膝盖劈去。

    咔嚓!

    寿宁侯一声惨叫,一条腿呈现出奇异的弯曲角度,眼见废掉了。

    仿佛事先排练好了似的,寿宁侯腿断的刹那,一辆马车斜刺里冲出,非常霸气地横在刺客和寿宁侯之间。

    一名锦衣校尉掀开车帘,满脸焦急地伸出手:“千户大人,侯爷,快登车!”

    求生**支撑着寿宁侯快崩溃的神经,秦堪扶着他飞快登车,驾车的校尉半空甩出一记响亮的鞭花,马车朝街头绝尘飞驰而去……锦衣卫和刺客打斗的现场,随着秦堪和寿宁侯上了马车逃远,你死我活的打斗立马停止,几名“中刀”倒地的刺客或校尉原地满血复活,嘻嘻哈哈的互相推搡几下。

    为首一名刺客扯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平凡面孔,赫然竟是丁顺。

    瞧着马车远遁的方向,丁顺一边感慨一边崇敬叹道:“大人说合理合法打断寿宁侯的狗腿,此言果然不虚,太他娘的阴损了!”

    ***************************************************************摇晃的马车车厢里,寿宁侯捂着腿哀嚎不已,秦堪扶着他,肃然道:“侯爷,你应该感谢我。”

    寿宁侯瞟他一眼,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愤怒,想着此刻的危境,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多谢秦千户护我周全,回头我一定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为你美言。”

    “侯爷可有仇家?谁会派这么多刺客刺杀你?”

    寿宁侯沉默许久,脸上现出狰狞怨毒之色。

    “这是个阴谋!有人要灭我的口!”

    秦堪叹道:“侯爷,这话我早对你说过。”

    “没想到这伙人如此不道义,我欲与你们共患难,你们却容不下我,当本侯是你们手里的棋子,想怎么摆弄便怎么摆弄吗?好狠呐!我未负你们,你们竟负我!不就盐引案么?老子豁出去了!你们不仁,别怪我不义!大家一拍两散!”寿宁侯身躯微微颤抖。

    “明早我就去宫里面圣!老子要告发,要把这帮杂碎一锅端了!”

    “侯爷现在回府吗?”

    “废话!”

    “侯爷要快点回去还是慢点回去?”

    寿宁侯面孔一抽,凄然道:“……我只想活着回去。”

    摇晃的车厢里,秦堪缓缓垂下头,嘴角却勾起一抹异样的笑容。

    此计得售矣!

    ***************************************************************天还没亮,瘸着一条腿的寿宁侯进了宫。

    与寿宁侯一起进宫的,还有一本本帐簿和来往书信。

    寿宁侯是小人,小人不会对人太真诚太信任,他永远要留着一手,以防将来不时之备。

    进宫没到两个时辰,宫里传出了旨意。

    缉拿礼部左侍郎李杰,工部右侍郎张达治,户部左侍郎李鐩,都察院右副都佥事付纪下诏狱,贩卖盐引的十余名奸商亦下狱,五日后菜市问斩,保国公朱晖夺三千营及右军都督府事,严旨申饬,闭门思过。

    寿宁侯削爵一级,降为寿宁伯,除此之外,朝中六科十三道言官御史,凡与盐引一案有牵连者,一律撤职查办,涉案严重者,一律问斩。

    温文尔雅的弘治帝这一次尽情地举起了屠刀。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求长生

    连斩十余名奸商和数名朝中大员,旨意一下,朝堂大哗。

    这道旨意令所有官员愕然发觉,原来印象里仁厚宽宏的皇帝陛下也有痛下屠刀的时候。

    圣君不止诛心,圣君同样也杀人!

    朝中无数官员大臣忿忿不平,金殿上直言质问,有些官员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跪地嚎啕大哭,大叹皇帝日渐昏庸嗜杀,国无宁日云云,金殿之上,吵闹哭骂,喧嚣不歇,陷入一片混乱。

    弘治帝冷脸不语,几名宦官抬着寿宁侯供出来的大批帐簿和来往书信,以及那些奸商和犯官在诏狱里的认罪供书,朝金殿正中一摆,大臣们惊疑地翻了几页,顿时满朝不语,金殿鸦雀无声。

    “朕即皇帝位十七年,何曾嗜杀?何曾昏庸?殿下诸臣且看清楚,然后告诉朕,这些人,该不该杀?”弘治帝冰冷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满朝沉默……弘治帝忽然爆发了,嘶声咆哮道:“食君俸禄,却做出这等不忠不义之事,难道不该杀吗?他们勾结奸商,贩卖盐引,乱我大明盐法以肥己,丝毫不顾廉耻伦常,不顾百姓死活,不顾大明江山社稷,此而不诛,朕有何面目君临天下!”

    久久沉默之后,满朝文武于金殿上跪拜,齐声道:“陛下英明,臣等赞同。”

    天子一怒,犯官和奸商们的命运便已注定,再无翻身的可能。

    李杰等犯官被打入诏狱的同时,揭发此案的李梦阳被弘治帝下旨放了出来。

    善恶擦肩而过,形容狼狈的李梦阳指着垂头丧气入狱的李杰等人哈哈大笑,笑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出了狱的李梦阳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接受同僚们的洗尘宴请,而是独自走到皇宫承天门外,面朝紫禁宫城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

    此刻的他,大约也明白皇帝拿他下狱的用意了。

    善与恶,是与非,就算亲眼所见亦不见得准确,终究等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刻,才知分晓。

    ***************************************************************皇宫御书房。

    弘治帝捂着嘴低声咳嗽,面色泛起潮红,表情平静却掩不住颓败之色。一旁的小宦官急忙送上精致的痰盂,待弘治帝吐了口痰后,另一个宦官又送上水漱口,最后再躬着腰奉上一个小巧的檀木盒子,打开盒子,宦官拿出一颗金色的鸽蛋大小的丹药,弘治帝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丹药,然后将它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吞咽入肚。

    没过多久,弘治帝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眼中泛起了血丝,眼珠子凸了出来,脸色越来越红,枯木般的双手死死握着椅子的扶手,神情似痛苦又似解脱。

    书房内几名宦官急忙跪地齐声道:“陛下万福万寿。”

    秦堪垂首站在书案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

    良久,弘治帝神情渐渐恢复正常,脸色竟神奇地好了许多,而且也不咳嗽了,整个人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看着秦堪欲言又止的神色,弘治帝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朕不该吃这丹药?”

    秦堪索性直言道:“臣不得不直谏,陛下,所谓道家仙丹奇术……”

    弘治截断了他的话,笑道:“道家仙丹奇术不过障眼欺瞒之术而已,丹药服之不仅不能长生,反而误身误己,常服折寿。”

    秦堪有些不解地瞧着他,既然知道服之有害,干嘛找死?

    弘治帝苦涩一笑,道:“朕父宪宗皇帝在位时,偏信道家丹术,时有贵妃万氏,太监汪直,梁芳弄权,宪宗被内宫蒙蔽,大召天下道家方士,在宫中炼却老方,求仙术,内宫上下一片乌烟瘴气,朝政国策一塌糊涂,朕即位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驱逐宫中术士,内宫严禁再有炼丹求道之事,违者究罪……”

    “讽刺的是,十余年后,朕不得不将那些道家方士再请入宫中,为朕炼丹求药,朕不求长生,只求缓死……”目光扫视着书案上堆积的奏本,弘治帝黯然叹道:“朕只想多治理几年大明,把上上下下的事情处置妥当,政通人和,吏制清明,国富民强之后,再把这座江山完完整整地交给太子,让他做个太平皇帝,做个不像朕这般辛苦操劳的皇帝。”

    看着弘治帝黯然的神情,秦堪心底涌起一阵感动,父爱如山,深沉无言,却实实在在能感受得到,触摸得到,可怜天下父母心,皇帝天家亦如是。

    整了整衣冠,秦堪肃然朝弘治帝长长一揖。

    弘治帝笑道:“何故多礼?”

    “臣敬陛下这番舐犊之情,臣民万幸,有此明君英主,太子万幸,有此严亲慈父。”

    弘治帝摇头叹道:“太子若如你这般懂朕的心思,朕死亦含笑九泉了。”

    秦堪沉默,子欲养而亲不待,朱厚照如今玩玩闹闹,他可知他的父皇只剩不到半年的寿命?很多东西失去以后便一生不可复得,朱厚照懂这个道理吗?

    ……………………弘治帝宣秦堪入宫当然不是闲聊,沉默许久后,弘治帝缓缓道:“盐引一案,你做得很好,寿宁侯与那些人沆瀣一气,朕早就知道,可朕却无法逼寿宁侯将那些人交代出来,朕做不到的事情,你却做到了,很好。”

    秦堪有些震惊地瞧着弘治帝:“陛下早知道那些人?”

    弘治帝冷笑:“保国公朱晖,右副都佥事付纪,礼部左侍郎李杰……这些人私下里做什么勾当,朕早已知晓,本以为他们贪了点银子会收手,朕也不想弄得朝堂大乱,可惜他们太贪心,太不知足了,为了那点银子竟敢哄抬盐价,民间百姓连盐都吃不起,朕这个大明皇帝的位子还坐得稳吗?他们逼朕不得不动手除之。”

    秦堪心潮起伏不平,原来弘治帝什么都知道,他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一个有能力而且敢出头查办他们的人罢了,这个庞大的帝国终究是掌握在皇帝手里,只要触犯了皇帝的底线,就算秦堪不出头查办,皇帝也会找到李堪,张堪来办,煌煌大明数千万人,皇帝最不缺的是忠臣,也不缺棋子。

    “陛下既已知晓,为何不直接下旨除之,反而要臣把这案子挖出来呢?”

    “不教而诛谓之虐,若无真凭实据,朕怎能轻易下旨?旨意岂能服朝堂百官之众?”弘治帝说着,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朕却很想知道,寿宁侯,哦,不对,现在应是寿宁伯了,寿宁伯那种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你是怎生让他进宫主动在朕面前供出朱晖那伙人的?而且交代得声泪俱下,悔恨万分,对同伙咬牙切齿,欲除之而后快,说实话,朕认识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寿宁伯竟有比朝堂御史更正义的一面……”

    秦堪冷汗潸潸,心虚地抬头瞧了弘治帝一眼,很快低下头,道:“寿宁伯被吾皇浩然正气所感染,于是洗心革面,脱胎换骨……”

    弘治帝显然不相信他这番鬼话,似笑非笑地接口道:“并且自断一腿以表决心?朕的浩然正气有这么厉害么?”

    秦堪正色道:“陛下切不可妄自菲薄,帝王正气可镇宇内宵小,亦可杀人于无影无形,断人一腿委实乃牛刀杀鸡,大材小用……”

    弘治帝笑着打断了他这番义正严辞的鬼话:“行了行了,莫用这种鬼话诳朕,当心朕治你欺君。好吧,盐引一案就此落定,秦堪,你是个有才干的人,今后用心办差,勤于王事,有才干又忠心的臣子,朕从不吝送他一份锦绣前程。”

    “臣叩谢天恩。”

    弘治帝笑了笑,有意无意地喃喃自语:“前些日说打断寿宁伯的狗腿,朕还当是玩笑,没想到果真打断了,而且还让朕和皇后无话可说,嗯,下手挺狠的……”

    秦堪眼皮直跳,浑身冷汗潸潸,伏地颤声道:“臣,告退。”

    看着秦堪慌慌张张如同逃命似的背影,弘治帝脸上露出几许微笑。

    为人不迂腐,且够聪明,与太子交情甚厚,已是东宫近臣,朕百年之后,太子登基,朝堂或许会多出一股不可轻视的势力了。

    ***************************************************************盐引一案尘埃落定,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而有功的人……弘治帝不知是否忘了此案的有功之士,当初在殿内答应过秦堪的所谓升官,赏金以及晋爵等等承诺,一样都没兑现,秦堪生怕宫里宣旨的宦官发现他没在家便不给他升官了,于是坐在家里苦等了好几天,结果连宦官的影子都没见着。

    好吧,封爵的事秦堪可以揭过不提,毕竟弘治帝赐爵极吝,治下能臣不知凡几,升官的不少,封爵的真没几个,当初封皇后的父亲,也就是皇帝老丈人张峦寿宁侯时,还被满朝文武异口同声的反对,导致当时皇帝跟大臣们闹了一场很大的不愉快。秦堪这点微末功劳若被封爵,满朝文武非把金銮殿生生砸了不可。

    爵位可以没有,但升官呢?赏金呢?

    这个,真的可以有啊!——家里,好像很穷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衔食反哺

    “相公,家里又没银子了!”

    杜嫣的这句话把“又”字咬得很准很重,仿佛家里经常缺粮断水似的,很凄凉的家境。

    这句话令秦堪心惊肉跳。

    “家里又没银子”的意思是,秦千户“又”要出去恬着脸坑蒙拐骗了。

    “怎么又没银子了?”秦堪有点慌张,刚处置完盐引一案,被皇帝斩杀的那几名官员的亲近同僚正是对自己怒目而视,欲除之而后快的时候,窘迫的家境却逼得秦千户不得不出去作奸犯科,这实在是个坏消息。

    杜嫣掰着手指跟他算帐:“你入东宫侍卫太子,没了油水进项,家里有下人的工钱,每日采买的米菜钱,内院怜月怜星和几个丫鬟的脂粉钱,逢年过节给下人打赏的红包,逢年过节的同僚应酬,最重要的是,你那败家婆娘隔三岔五进城乱买东西……”

    秦堪一呆:“哪个败家婆娘?”

    杜嫣大拇指朝自己胸口一指,道:“当然是我这个败家婆娘。”

    秦堪摸着鼻子苦笑:“头一次看到有人承认自己是败家婆娘,而且承认得这么理直气壮,娘子为何好的不学,偏偏学相公的厚脸皮……”

    杜嫣白眼儿娇媚地一翻,哼道:“谁说厚脸皮是跟你学的?”

    秦堪转念一想,发现她的厚脸皮确实与自己无关,黯然叹道:“不错,当初欠我二百两银子到现在没还,我便该清楚你的厚脸皮委实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实在可敬可佩……”

    杜嫣噗嗤一笑,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下,红着脸低声道:“相公是个有本事的,我跟着相公当然要享福啦,顶多……顶多我下次节省一点,不乱买东西便是。”

    秦堪苦笑,杜嫣出身官宦,虽说老丈人杜宏为官清廉,但再清廉的官也免不了截留一些火耗冰炭两敬之类官场默认的灰色收入,杜嫣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对银钱恐怕没什么概念。

    男人的责任就是让老婆享福,人家下了一生的赌注,怎么舍得让她吃苦?

    “买!狠狠的买!有用的没用的都买,相公不差钱。”秦堪咬牙切齿道,有种悲壮的意味。

    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

    ——为何堂堂秦千户经常被王八蛋欺负得死死的?

    杜嫣倒不客气,白皙的玉手伸到秦堪眼皮下:“别的不说,眼瞅着过年了,相公总得给为妻一个红包吧?”

    秦堪顿时英雄气短,语气沉痛道:“娘子啊,家里不景气你也瞧见了,今日相公确实没钱,大不了今晚相公随便你怎样,想要几次有几次,就是别谈钱,伤感情……”

    杜嫣闻言大羞,狠狠掐他一下,薄怒道:“你当是给你自己发红包呢!”

    ***************************************************************秦府前院,秦堪眯着眼睛坐在院子的天井边,冬日的阳光洒下身上,冷冽中带着几分可以用鼻子闻得到的暖意,很舒服。

    难得的艳阳天,秦堪喜欢这样的阳光,喜欢这样坐在阳光下什么也不干,手边泡上一壶清茗,几样果脯肉干糕点,把头靠在太师椅的靠背上,似睡未睡,神智空灵。

    一个喜欢晒太阳的人,终究坏不到哪里去的。

    朱厚照就在这个时候进了秦府的前门。

    他与秦堪最近来往太频繁,如今秦府上下都清楚太子殿下与秦老爷交情匪浅,为老爷的前程欣喜的同时,秦府也不再对朱厚照设防,任由太子殿下自由进出,当然,秦府内院朱厚照还是不敢进去的,那里有一只对他来说异常恐怖的生物,内院对朱厚照来说是龙潭虎穴。

    见秦堪坐在前院天井边两眼微眯,出神而空洞地注视某处,标准的发呆模样,朱厚照摸了摸鼻子,随侍的谷大用刚待开口唤醒他,被朱厚照摇头制止。

    谷大用也是个伶俐人,见状便给朱厚照搬来了一张椅子,轻轻放在秦堪身边,朱厚照坐下,二人静默无声地享受着这个宁静的下午。

    太子殿下毕竟年少,没坐多久便觉得不耐烦,扭动着身子不高兴地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你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秦堪这才回过神,悠悠一叹,道:“殿下难道没发现,臣在扮演一只大蘑菇吗?”

    朱厚照楞了片刻,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可抑止。

    秦堪叹了口气,这孩子的笑点低到令人发指,前世看电视剧,三国一统后,司马昭被刘阿斗一句“此间乐,不思蜀也”而乐得活活笑死,秦堪一直觉得编剧很奇葩,三国那么多盖世英雄争了几十上百年,争得魏蜀吴全丢了江山,结果刘阿斗一句话,父辈们啥仇都报了,实在太过离奇扯淡。

    然而看到朱厚照现在的样子,将来当了皇帝若哪天被他一个笑话活活笑死也不是不可能,那时史官如何在史书上写正德皇帝的死因?他秦堪该判何罪?

    ——以后一定要在太子面前严肃点!

    拱了拱手,秦堪道:“殿下今日莅临寒舍,春坊没课吗?”

    朱厚照眉开眼笑道:“秦堪,你曾经教我装个好孩子,这法子果然妙极,这些日子我每天乖乖读书,每天亲手给讲课的大学士们奉茶,给父皇请安,他们果然对我赞不绝口,昨日谢迁和几位大学士一商量,说年节即近,索性放我半月的假,这些日子我不用去春坊啦。”

    朱厚照笑得灿烂而轻松,跟前世那些放寒假的初中生没什么区别。

    “殿下今日来臣家里,是打算……”

    朱厚照拉起秦堪的袖子便往外走:“来,陪我去打猎,听大用说,京郊林里有许多狍子,狍子傻傻的,吼一声便不敢动弹,我从神机营调了两杆鸟铳,咱们一人一杆,陪我打狍子去。”

    秦堪忍不住叹气,果真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神机营的鸟铳都让他调来了,怎么没人管管他?这么大的人了,老实待在东宫里打飞机不好吗?非要打什么鸟铳……不远处静静侍立的刘瑾和谷大用见太子如此看重秦堪,什么都跟他分享,二人不由羡慕得眼睛通红,仿佛大户人家被抢了宠爱的小妾似的,看着秦堪的目光又羡又妒,再看向朱厚照时,又充满了幽幽的春闺怨情,**且……闹心。

    秦堪扭开了目光,俩老太监露出这样的眼神,实在很瘆人,当别人的情敌秦堪不反对,但当太监的情敌就有点恶心了。

    朱厚照拉着秦堪的袖子兴冲冲地往外走,秦堪反手拉住了他。

    看着这张年轻充满了朝气的脸,秦堪脑海中不由浮现弘治帝那张憔悴苍老的面孔。抛去他的皇帝身份不说,至少他是一个伟大父亲,一个为了儿子而呕心沥血,快速耗尽自己生机的父亲。

    暗暗一叹,秦堪盯着有些不解的朱厚照,缓缓道:“殿下,打猎一事不急,臣想教殿下做一种美味,殿下可愿学?”

    “我为何要学庖厨?”朱厚照不满道。

    “殿下学会它以后,不妨在宫里的御膳房,给您的父皇亲手做一碗羹汤,相信陛下一定会很欣慰很高兴的。”

    朱厚照眨眨眼:“这也是为了装好孩子?”

    秦堪的表情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不,不是装,而是真真正正的尽人子之道,殿下,您的父皇……他已老了,你难道从未发现过吗?”

    朱厚照怔忪不语,思索片刻,神情有些惊呆和……伤感。

    朝夕相处,大大咧咧的他一直觉得父皇仍是原来的模样,一直会护庇着他,永远不会老去,他的身后永远有父皇给他撑腰,有父皇无尽无际的宠溺,他永远是那个被父皇保护在羽翼下,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快乐太子。

    然而今日秦堪的一句提醒,朱厚照才发觉,如今父皇的模样,果然比记忆中的苍老了许多。日渐清瘦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更剧烈的咳嗽,不停喝着汤药和金丹的痛苦神情,一幕幕浮现脑海里。

    秦堪静静注视着朱厚照瞬间数变的表情,低沉道:“臣记得唐玄宗为教育他的子女们,故命臣子编撰而成的《初学记》里有一句话,‘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殿下,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无尽的酸楚和伤感萦绕心间,朱厚照眼眶顿时泛了红,盯着秦堪重重点头,然后郑重地朝秦堪长揖到地,哽咽道:“秦堪,你是个好臣子,谢谢你提醒我,真的谢谢你。教我做羹汤吧,我一定好好学,然后亲手做给父皇尝。”

第一百五十八章 禁宫暖月

    朱厚照不是不懂事,他跟贾宝玉不一样,他只是太粗心,或者说潜意识里选择了逃避,逃避父皇已经苍老这个事实。

    事实毕竟是事实,它不会因为主观的逃避而消失。

    朱厚照忽然泪如雨下,他发现自己错过了许多,刘瑾和谷大用不知何故,见太子无端伤心若斯,不由大为惶恐,二人急忙跪地请罪。

    “我,我……”朱厚照抿了抿嘴,袖子胡乱擦了把眼泪:“我想回宫看看父皇和母后……”

    说完朱厚照扭头便走。

    “殿下!”秦堪在他身后沉声喝住了他。

    朱厚照木然转身,却见秦堪温和地看着他,眼中散发的柔和光芒像冬日里的阳光,温暖而舒服,照亮了世间的每一处阴暗。

    朱厚照不再激动,他的情绪渐渐缓和,只是眼眶里仍然蓄着眼泪。

    秦堪淡淡笑了:“殿下,子欲养而亲不待,但殿下还来得及的,跟臣来厨房吧,臣教你一种很普通的羹汤,你学会了回宫亲手做给你的父皇喝,羹汤普通,孝心无价,希望殿下用心学一学,你的父皇富有天下,别无所求,他想要的,或许只有你亲手做的一碗羹汤而已。”

    朱厚照眼泪又涌了出来,咬着牙使劲点头,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

    秦府的厨房生起了火,袅袅的炊烟穿过烟囱扶摇而上。

    这一次秦堪没有任何功利心,他只想为那位可怜的父亲做点什么,为这位即将失去父亲的儿子做点什么,不想邀媚献宠,不想逢迎拍马,他只想成全一对父子的天伦之情,如此而已。

    材料很简单,仔鸡,细杆薄伞小蘑菇,葱姜,细盐,这年代没有辣椒,本可用茱萸代替,考虑到弘治帝那虚弱的身体不可再受辛辣刺激,茱萸可以免去。

    油沸之后将仔鸡翻炒,下料注水,文火慢炖半个时辰,一锅香喷喷的小鸡炖蘑菇功成出锅。

    朱厚照不是个好学生,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下厨的天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还不断默记秦堪做菜的步骤,他学得很认真,然而实践却一塌糊涂。

    打碎了无数碗碟,朱厚照手忙脚乱端出他生平的第一件作品捧到秦堪面前,秦堪举筷尝了一口,脸色有些铁青,苦笑摇摇头。

    朱厚照期待的目光顿时失去了神采。

    咬了咬牙,朱厚照站起身,粗鲁地推开有些惶恐欲上前帮忙的刘瑾和谷大用,继续他的第二次实践。

    然后第三次,第四次……不知怎样的信念支撑着他,从日正当空一直做到日落西山,朱厚照的厨艺进步不大,然而他却仍然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

    秦堪的笑容有些苦涩,说实话,朱厚照做出来的东西很难吃,色香味三样,他一样都没占到,不是咸便是淡,不是太膻便是太苦,每每煮出一锅黑乎乎不知是什么食材的东西,秦堪便唉声叹气。

    明明一样的材料,一样的佐料,为何朱厚照做出来的总是这般让人毫无食欲,那种散发出来的不知名的怪味甚至让人隐隐欲吐,问题出在哪里?

    “殿下,算了吧,回宫以后你让御膳房的太监负责主理,你打打下手,端给你父皇品尝也是一样的,里面有你的心血,照样也算是你亲手做的,你父皇不会介意的。”秦堪长长叹道。

    朱厚照的面孔已被柴火油烟熏得黑一块白一块,举袖胡乱擦了擦脸,朱厚照执拗地道:“我不!我一定要完完整整地给父皇做一碗羹汤,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做的羹汤!”

    刘瑾和谷大用不无怨艾地瞥了秦堪一眼,哭丧着脸跺脚道:“我的小祖宗哎,这等卑贱之事怎能让您万金之躯来做?老奴万死,就由老奴帮您做了吧,您端给陛下就说是您做的,这有什么区别?”

    朱厚照发怒了,像只咆哮的小狮子般,恶狠狠地朝二人嘶吼道:“滚开!怎能没区别?区别大了!我的孝心也是你们可以代替的吗?你们这帮奴才懂什么!滚!”

    刘瑾和谷大用见太子罕见的怒气,吓得浑身一震,急忙退到远处跪地请罪不已。

    朱厚照扭头看着秦堪,眼神很无助:“秦堪,你懂我的心思,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秦堪温和一笑:“一次不会没关系,多试几次,一天不会也没关系,多学几天,殿下终有一天会把色香味俱全的羹汤亲手端到陛下面前,殿下不必急于一时的。”

    朱厚照沮丧极了,索然叹气半晌,见天色已擦黑,城门快关了,只好怏怏向秦堪告辞。

    秦堪将朱厚照送出门外,目送着亲军侍卫仪仗簇拥着他的车辇走远,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欲做人君,先做人,今天的这段经历是史书上的朱厚照不曾有过的,相信对他会有很大的触动。

    将来的历史必然已改写,朱厚照纵然荒唐,但至少不会是昏君,他懂得了什么才是他该珍惜的东西。

    一个懂得珍惜,懂得感恩,懂得守护信念的人,一个愿意为父亲亲手做羹汤的人,可以肯定,他绝不会是一个坏人。

    逻辑简单,却放之四海皆准。

    ***************************************************************朱厚照进了城,没有回东宫,却直接进了内宫(作者按:明朝太子居住的东宫实际叫清宁宫,位于皇宫外宫东面,御马监左侧,内外宫以崇楼为界,二者夜晚落闸隔绝。)按规矩太子成年后要在东宫独居的,不得留宿内宫。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弘治帝只有一位皇后,也只有一个儿子,后宫单纯得像一杯白开水,朱厚照有时候在宫里玩得太晚,宫门落了闸来不及出宫,也习惯性地住在宫里,有时弘治帝在御书房彻夜批阅奏本,朱厚照则在御书房里睡下,所以对于太子夜晚入宫,宫内的禁军和太监宫女早已见怪不怪。

    今晚朱厚照入了内宫后行为有些反常,不向父皇母后请安,却在一群太监宫女的陪同下,浩浩荡荡闯进了平日从不涉足的御膳房。

    刘瑾和谷大用焦虑地站在门外跺脚,心中把那多事的秦千户咒骂的千万遍,而朱厚照则一头钻进了御膳房,把掌厨的太监一脚踹出门外,独自在里面忙活起来。

    御膳房的大门紧闭,一干厨子,太监,宫女在外面急得团团转,不知太子殿下受了什么刺激偏要跑来庖厨之地祸害,却又不敢进去打扰,只听得里面笃笃笃然后一阵碗碟摔碎的声音,刘瑾和谷大用急得搓手跺脚,快哭了。

    ……………………时已掌灯,御书房里琉璃宫灯高照,书房内亮若白昼,弘治帝随意地披着龙袍,烛光下批阅着奏本,神情专注,面有忧色。

    江南水灾,辽东旱灾,四川土司造反,东南倭寇扰境,更别提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频频犯边,几乎每年入冬之前,边军都要与鞑靼浴血奋战几回,明明胜少败多,每每边境被鞑靼大军肆虐夺掠之后尽兴而归,宣府大同的总督却仍厚着脸皮粉饰太平,言必称胜。

    弘治帝搁下朱笔,揉了揉紧拧的眉心,忧心忡忡叹了口气。

    这样的大明江山,如此遍地疮痍的祖宗社稷,教他如何放心交给朱厚照?那个十五岁孩子的瘦弱肩膀,扛得起这样的重任么?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宦官匆忙入内,跪地颤声道:“陛下,太子殿下不知为何竟进了御膳房……”

    弘治帝皱眉沉声道:“他没事进御膳房做什么?”

    “奴婢不知,殿下一进去便将所有人赶了出来,并将大门关上,不许任何人入内,不知在里面忙什么,奴婢等不敢窥视。”

    弘治帝沉吟片刻,放下手里的奏本,站起身道:“摆驾御膳房,朕亲自去瞧瞧。”

    皇帝出行,内宫太监宫女扈从云集,弘治帝乘着轿辇,禁宫武士开道,内宫太监宫女紧随,所幸弘治帝节俭自律,极少动用全副仪仗,百余人便匆匆朝御膳房行去。

    ……………………当弘治帝来到内宫南侧的御膳房门前,急得团团转的刘瑾,谷大用等人纷纷跪伏于地。

    御膳房的大门仍旧紧闭,里面传来咕噜咕噜沸煮的声音。

    弘治帝愈发疑惑,于是轻轻推开门,却见太子朱厚照围在灶台边打转,忙得不亦乐乎,脸上被柴火油烟熏得一片黑,汗水流下,脸蛋糊得黑白青黄,跟小花猫似的。

    朱厚照浑然不知此刻他的形象多糟糕,好不容易亲手做出一碗羹汤,凑着烛光低头瞧了一阵,眉头渐渐皱起,显然对羹汤的成色很不满意,不死心地用调羹舀起一勺朝嘴里送去,一入嘴便觉得味道古怪难吃,直欲呕吐。

    朱厚照定定瞧着这碗亲手做的羹汤,不知过了多久,气愤地将手里的汤勺一扔,然后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他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流淌而下。

    弘治帝在门口瞧得又好气又好笑,温声道:“我儿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朱厚照扭头见父皇来了,擦着眼泪抽噎道:“父皇,儿臣想亲手给您做一碗汤,可是秦堪教了我好几遍,儿臣却怎么也学不会,儿臣太笨太没用了,不管怎么用心做,做出来的东西都这么难喝……”

    弘治帝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盯着眼前哭得伤心欲绝的儿子,再瞧了瞧灶台上那碗黑乎乎不知什么质地的羹汤,许久,弘治帝的眼泪如泉水般喷涌出来,如雨如江,不可抑止。

    艰难地迈开步,弘治帝走到灶台边,端起朱厚照亲手做的那碗卖相难看的羹汤,眼泪一滴又一滴,滴入了热气腾腾的汤里。

    “我,我儿,……终于长大了,父皇很高兴,……很高兴。”

    弘治帝一边流着泪,一边把那碗汤往嘴边送。

    朱厚照大惊,急道:“父皇不要喝,很难喝的……”

    弘治帝笑中带泪:“我儿亲手做出来的,不论何种味道,对父皇来说,都是全天下最美味的东西。”

    说完弘治帝缓缓地喝下那碗羹汤,他喝得很慢,一口接一口,每喝一口便咂摸咂摸嘴,仿佛在细细回味,满意地点点头,再喝一口……御膳房里一片寂静,天下最尊贵的一对父子相泣无言,只听得到父亲缓慢的啜饮声。

    门外,所有的禁宫武士,太监宫女们也被这一幕所感动,不知何人带头,所有人纷纷面朝房门跪下,垂首伏地不起,啜泣声此起彼伏。

    那碗羹汤弘治帝喝得一滴不剩,甚至大失皇帝威仪的用舌头舔了一遍碗沿,这才轻轻放下碗,含泪注视着朱厚照,流着泪却笑得很幸福:“厚照,这是父皇此生喝过的最好喝最美味的一碗汤,父皇不骗你,父皇可以发誓。”

    朱厚照流着泪道:“父皇,儿臣再多学几日,一定做得比今日更美味。”

    弘治帝畅快大笑:“好好好!父皇等着品尝。”

    牵起朱厚照的手,一如朱厚照幼时一般,弘治帝心情极好,呵呵笑道:“走,陪父皇宫里随便走走,今晚不批奏章了,古人谓踏月寻梅乃一桩雅事,我们父子今晚也在宫里附庸风雅一番。”

    “好。”朱厚照高兴地牵着弘治帝的手,父子二人不乘车辇,缓缓步行,禁宫武士和太监们远远跟在后面,不敢惊动这一对最尊贵却也是最可怜的父子。

    皎洁的月色将二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近,仿佛融为一体。

    谁说皇宫的月色令人又冷又怕?至少这一刻,大明禁宫内的月光洒在身上是暖暖的,像阳光,比阳光更纯净。

    被弘治帝牵着的朱厚照走了几步,身形一顿,侧头瞧着弘治帝,瞧得很仔细,仿佛想把父皇这些年鬓边的白发数清。

    秦堪没说错,原来父皇真的老了,他的鬓边仿佛染了一层严霜,朱厚照踮起脚,想帮父皇把那层可恶的霜抹去,抹了几下,却始终抹去不了。

    白发和皱纹,那是岁月刻下的痕迹,贵为皇帝和太子,也抗拒不了岁月无情的雕刀。

    朱厚照停止了无谓的动作,定定看着弘治帝,不知怎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父皇,你永远不要老,好不好?”

    弘治帝一楞,接着仰天大笑,笑得怆然,笑得幸福。

    “好,父皇永远不老,父皇答应你。”

第一百五十九章 满朝赞颂

    朝堂金殿里,每日听着阶下大臣百官们山呼万岁,“万岁”已成了千百年来的一句口号,假得不能再假的口号,弘治帝从未把它当回事。

    然而朱厚照的那一句“父皇永远不要老”,却令弘治帝泪如雨下。

    他知道,这是一句真话,是儿子内心里最纯真最诚挚的愿望,天下只有他儿子才说得出这句真话,而弘治帝也只相信儿子的话。

    可惜最真的话,往往却最不现实。

    父子二人都清楚,父皇不会永远不老,他终有永别孩子的一天,早晚而已。恳求的人和答应的人都不自觉地逃避了这个无情的现实。

    这一晚,父子二人过得很开心,他们在内宫里不记得走了多久,不记得说了多少话,不记得笑了多少声,流了多少次眼泪。

    弘治帝感到自己心中解开了一个结,他人生里的最后一个结。

    只要儿子懂事了,他还担心什么?忧虑什么?大明江山危机重重又怎样?吏制军制糜烂又怎样?社稷遍地疮痍又怎样?

    朕有一个懂事的儿子!朕的儿子比朕更强,大明江山在他的治理下,将会更胜弘治!

    这便够了。

    死亦瞑目。

    ***************************************************************东宫太子星夜为父皇亲手做羹汤的事迹第二天便传了出去。

    无数大臣跪在金殿上嚎啕大哭,明朝的官儿感情都很丰富,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喜欢哭一鼻子,嚎几嗓子,用这种很直接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真性情的一面,真性情代表着嫉恶如仇,代表着他是个好人,这即所谓“邀名买直”的一种方式。

    历朝历代以孝治天下,明朝犹甚,孝这个字能概括人性中的一切善良,太子为父皇做羹汤,无疑成了“孝”这一字的最好诠释。

    无论真心或假意,大臣们表现得很感动,金殿内齐声恭贺吾皇仁德,天幸大明,未来的大明君主有仁君气象,内阁三老哭得老泪纵横,大学士兼太子太傅谢迁擦着眼泪恭请弘治帝将太子做羹汤一事着宫中画师添入《圣功图》。

    所谓《圣功图》,是弘治八年由当时的太常寺卿郑济所献的一套图文并茂的书籍,就跟连环画差不多,里面详细记述了上下数千年历朝历代圣明君主幼时读书受学,孝敬尊长的典型事例,可谓历史上最早的青春励志连环画。

    当时太子朱厚照才六岁,郑济献这本书籍的用意便是想激发太子的兴趣,从中受到鼓舞,并且力行仿效,将来做一个圣明君主。

    满朝文武听到谢迁的建议,立马异口同声附和赞同,太子仁孝的光荣事迹,正应该传之后世,让后世人知道大明天家有过这么一段感人至深的真实故事,它可以令天下士子愈加归心,百姓愈加顺服景仰。

    弘治帝的心情明显很不错,脸色也好了许多,听着满殿大臣赞颂太子,比听到赞颂他自己文成武德更开心,历来弘治帝听得最多的,便是大臣们在面前叨叨不休太子如何如何顽劣,如何如何荒唐,今日这满朝的赞誉声却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幸福。

    坐在金殿的龙椅上,弘治帝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感,这一刻他只是个普通平凡的父亲,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得到全天下的认同,他不介意自己老去或死去,只要他的血脉能一代一代延续,一代比一代更强,他便仿若长生不泯。

    满朝的赞颂声里,弘治帝脑海里忽然冒出秦堪那张文静温和的脸庞,笑着微微一叹,心中不由对他生出了感激,这种感激说不出口,因为他是皇帝,然而感激会一直存在于他的心里。

    弘治帝没有忘记昨夜朱厚照的话,给他亲手做羹汤,正是秦堪出的主意。

    这个主意狠狠撞击到了弘治帝的心灵。

    不愧是写过《菜根谭》的才子,太子跟着他潜移默化,通达了不少人情世故,这些人情世故比圣贤道理更真切,更重要。

    这一日的早朝基本没人奏国事,大臣们围绕着太子的事迹赞颂了许久,弘治帝听得全身心满足了,这才微笑着长舒了口气,然后坚决地拒绝了谢迁欲将其事迹记入《圣功图》的建议。

    弘治帝要小心翼翼呵护这份盼了十多年的父子天伦之情,他不想在这份单纯的亲情里再添加任何政治因素和炒作因素,这是他所剩不多的余生里唯一值得品位的回忆,他不想让回忆沾上一丝丝瑕疵和灰尘。

    ***************************************************************秦府多了一位常客。

    常客很守规矩,大约被秦家主母揍怕了,每次上门都很有礼貌,再也不敢像第一次一样横冲直闯了。

    秦堪对朱厚照的礼貌表现很满意,这孩子跟徐鹏举一样,记打不记吃,多揍几次,不愁将来成不了栋梁,可惜只有杜嫣敢下这个手,秦堪没这胆子,至今他都没把朱厚照的太子身份告诉杜嫣,就是怕杜嫣知道后畏罪潜逃,毕竟痛揍龙头这种事太惊世骇俗,杜嫣的小心脏恐怕承受不了。

    不过朱厚照每次进门屁股只敢挨着椅子,一副内有恶犬随时准备跑路的样子令秦堪颇为不满,幸好杜嫣多半时候待在内院,或进城里逛街游玩,轻易不在前堂露面,不然就凭朱厚照这副表情,一顿胖揍必然免不了的。

    朱厚照上门的目的自然为了学做羹汤。

    满朝文武的赞颂他没听到,就算听到了也不屑一顾,他的孝心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做给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们看的。

    如今的朱厚照有了一种信念,一个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做出一碗令自己满意,令父皇满意的羹汤。

    秦堪很欣慰他的表现,并且非常乐意教他,尽管徒弟在厨艺上的天赋令秦堪感到很挫败,但他很有耐心,他相信朱厚照能做到。

    更多的人情道理秦堪不想教,他讨厌说教,朱厚照也讨厌。

    那么,太子殿下,你的人生就由这一碗羹汤开始吧。

第一百六十章 又见鹏举

    如果说太子的人生由羹汤开始,显然他的人生注定了一路坎坷。

    不幸的是秦堪,他不得不陪着这位太子一起坎坷,教太子做菜是件很锻炼耐心的事,对这位笨徒弟打不得骂不得,而他们却偏偏待在凶器颇多的厨房里,见朱厚照笨手笨脚的样子,秦堪忍了很久才生生克制住抄擀面杖敲他脑袋的冲动。

    厨房非久留之地,远避为上。

    方法都教给朱厚照了,秦堪寻了个由头离开厨房,坐在厨房外的院里发呆找财路,家里又快揭不开锅了,必须想办法解决。

    坑蒙拐骗倒是驾轻就熟,但总重复着干同样的事未免有些不善良,盐引案办完,秦堪都不敢想象自己得罪了朝中多少大臣,这些人虎视眈眈就等着抓自己的把柄呢。

    还是干点正常人该干的事吧,比如穷的时候走正道赚钱。

    朱厚照忙得很欢快,不停的进出厨房,这孩子如果决定要干一件事,便有种执拗的劲头一定要干好,九头牛都拉不回。

    很好,至少比秦堪强多了,前世秦堪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情窦初开的他还在用抄来的文艺腔诗歌勾搭那些胸部才刚开始发育的同班女同学,考试夹带小抄舞弊无所不为,放学抢小朋友的零花钱,然后用这些钱广交天下英雄豪杰,学校黑恶势力纷纷与他称兄道弟,人送雅号“小孟尝”,文质彬彬的他居然隐隐成了学校里风头一时无二的大哥,低调却不低级的派头引得小女生们纷纷投怀送抱……秦堪坐在院里,回忆着前世的酸甜苦辣,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不得不承认,他最近在朱厚照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其实,老天对他挺不错的,两辈子都不错,人一旦懂得感恩,很多怨忿不平的事情忽然变得淡然,境界也升华了。

    厨房里的朱厚照进出穿梭不停,他很勤奋,尽管勤奋的效果不如人意,但态度很端正。

    不知过了多久,朱厚照兴冲冲地端了一碗刚做好的羹汤跑出来,递到秦堪面前,期待地盯着他:“尝尝。”

    秦堪一脸不甘:“臣何罪之有……”

    朱厚照目露不悦之色。

    秦堪只好叹道:“殿下,臣不必尝,闻这味道就知道,你这一锅又失败了,你难道没闻出来吗?”

    秦堪和弘治帝有本质区别,弘治帝是朱厚照的老爹,秦堪不是。

    所以秦堪觉得自己没义务给太子殿下当实验品,更做不出弘治帝那样甘之如饴的表情。万一自己被朱厚照弄出来的东西毒死,弘治帝哪怕给自己追封个公侯,秦堪在九泉之下也肯定无法含笑。

    朱厚照脸蛋儿一垮,沮丧地耷拉下肩膀。

    秦堪同情地瞧着他,但丝毫不打算改变主意,有些事情只能限于同情,毕竟秦堪只是个小小的千户,不是神农。

    沮丧了许久,朱厚照再抬起头时,眼中又充满了坚毅:“我再去做一次!这次一定成!”

    说完朱厚照便朝厨房跑去。

    “殿下……”秦堪在他身后唤道。

    “怎么了?”

    秦堪长长一叹:“殿下孝心可嘉,但可否休息一下?厨房的门被你进进出出,进进出出……”

    朱厚照愕然不解:“进进出出怎么了?”

    “我家厨房的门快被你弄得**了……”

    ***************************************************************眼不见为净。

    秦堪索性由着朱厚照折腾,让下人搬了张椅子搁在前院天井边,秦堪仰头闭眼,晒着下午暖洋洋的太阳,一边享受着宁静的闲暇时光,脑子里一边琢磨着赚钱大事。

    最近风头紧,得罪的人太多,坑蒙拐骗暂时不可为,只能走正道。

    有些不好意思,但秦堪却不得不承认,走正道赚钱对他而言太陌生了,两辈子都很陌生。

    前世靠着投机取巧,玩弄阴谋踩着别人的脑袋上位,从一个小业务员爬到了公司副总。这一辈子呢?从山阴秦庄那个小地方出来,一直到如今的京师武官,东宫近臣,秦堪的升迁之路似乎也从未走过正途,说得好听叫剑走偏锋,说得不好听叫歪门邪道。

    ——秦某人实在应该写一份长达万字的血泪检讨,用来反思一下自己的人品才是。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秦堪……渐渐快睡着了。

    赚钱是一件多么劳累的事,想想都觉得累。

    ……………………未来的魏国公徐鹏举就是在秦堪欲睡未睡之时进了秦府的门。

    瞧着半坐半躺在椅子上,神情惬意晒着太阳的秦堪,徐鹏举啧啧出声。

    “秦千户可真悠闲,真想跟你换一换,我来当你这千户,将来你去帮我当国公……”

    秦堪睁开眼,见徐鹏举穿着一袭黑色绸衫,腰间系着一根玉带,玉带上一颗硕大的玛瑙闪闪发光,红通通耀人二目。

    秦堪赶紧站起身拱手:“原来是小公爷驾到,失礼了,小公爷怎么找来寒舍的?”

    徐鹏举笑道:“找你家还不容易,京师里随便拉个穿飞鱼服的一打听就知道,啧啧,秦才子,秦相公,许久不见,名头愈发响亮,不但深得牟指挥使器重,居然还搏了个‘秦圣人’的名号,你越发了不得啦,这么多绰号系于一身,你最喜欢哪一个?”

    秦堪谦逊地拱手:“在下还是比较喜欢‘神棍兄’这个名号……”

    徐鹏举一楞,接着哈哈大笑。

    故人上门,自当款待。

    引请徐鹏举入前堂坐下,秦堪笑问道:“数月不见小公爷,最近在忙什么?”

    徐鹏举面带风尘之色,神态有些疲倦,但精神很不错,闻言呵呵一笑,道:“最近我没在京师,出京游玩去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趁着年轻有闲暇,最好能将我大明江山统统看一遍,将来……”

    徐鹏举有些黯然地一叹:“将来恐怕没机会出南京啦。”

    秦堪心里泛起几分同情。

    徐鹏举是未来的魏国公,且不说魏国公负守备南京之责,就凭他单纯的勋贵身份,将来袭爵之后恐怕也不能再到处乱跑了。

    大明朝廷对勋贵很宽容,他们可以在地方横行霸道,顶多挨几句言官的骂,很少有被治罪的,同时朝廷对勋贵也很严厉,地方上你横行一点没什么,最好别到处乱跑,不然一眨眼不见人影了,鬼知道你是不是倚着勋贵身份搞什么造反运动。

    大明的皇帝们都很敏感,见不得勋贵们在外面瞎晃悠,藩王如是,国公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堪很理解徐鹏举的心情,前堂气氛有些低落,秦堪只好转移这个不怎么愉快的话题:“小公爷去了什么地方游玩?”

    “通州,沧州,过了居庸关,原本想去宣府瞧瞧边军怎样打鞑子,快到宣府的时候被我爷爷派出的信使追了回去,唉,可惜了好机会……”徐鹏举无比惋惜地叹道。

    秦堪点头,竟敢只带几十侍卫跑到烽火连天的边境,这家伙回南京一定没好果子吃。

    品了口茶,徐鹏举露出跟朱厚照如出一辙的难忍表情,那皱起的眉头仿佛自己喝了一口尿似的,很欠抽,富贵人家的孩子怎么都这副德性?

    “听说太子殿下在你府上,他人呢?”徐鹏举挺起身子四顾环视。

    “在我家厨房**汤……”

    徐鹏举呆了片刻,无比敬仰地瞧着秦堪:“太子为你**汤?秦堪,你在京师到底怎么混的?快教教我……”

    秦堪大惊,连连摆手:“大哥,话可别乱说,会要命的!我是下臣,怎有资格让太子做汤?他是想为陛下尽孝道,在我府上学做汤而已。”

    将朱厚照的本意说了一遍,徐鹏举半晌不出声儿,呆了许久,感慨道:“我认识太子也有十多年了,小时候就一起玩,太子那种性子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是……”

    轻咳了一声,徐鹏举鬼祟扫了四周一圈,压低了声音道:“……我还以为他一辈子都是个小混蛋呢,没想到如今要对他刮目相看了,仅此孝举,我便差了他许多,实在惭愧。”

    秦堪也压低了声音:“小公爷,说句实话你别介意,相比之下,你比太子殿下混蛋多了……”

    徐鹏举狠狠瞪他一眼,怒道:“你才混蛋!秦堪,你这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只能骗骗外人,难道瞒得过我?”

    秦堪呵呵一笑,无所谓道:“好吧,我承认我也挺混蛋的……”

    顿了顿,秦堪冷不丁问道:“你爷爷知不知道你是混蛋这个事实?”

    “不知道……”徐鹏举脱口而出,接着立马改口:“知道……”

    想想还是不对,恨恨瞪着秦堪,徐鹏举气笑了:“一见面就坑我一道,秦堪,你果真是个混蛋。”

第一百六十一章 灌输野心

    论坑人,徐鹏举连秦堪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小公爷和朱厚照一样,活得太单纯了,让他们学秦堪挖坑,倒头栽进去的永远只能是他们自己。

    秦堪不一样,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他是有证的人。

    徐鹏举在京师没什么朋友,而且明显比在南京时的跋扈样子收敛多了,他年纪虽轻,却也识得利害,京师这种权贵满地走的地方,一个未来的小公爷委实没资格高调。

    虽然不会坑人,徐小公爷还是略懂察言观色,说笑时见秦堪面带郁色,不由关心地问道:“你有心事?”

    “有,很重的心事。”秦堪坦然以告,对朋友一定要真诚,虽然他经常坑朋友,但坑人和真诚完全是两码事,这一点秦堪区别得很清楚。

    “什么心事?”

    秦堪叹了口气,道:“能让一个成了家的男人愁眉不展的心事,当然跟银子脱不了关系……”

    徐鹏举大笑道:“这样的心事我还真没体会过,你的意思是,你没钱养家了?”

    “小公爷真是冰雪聪明。”秦堪期待地盯着他,眼里充满了赞许。

    这样的眼神很熟悉,徐鹏举见过很多次了,每见一次总要破财消灾。

    徐鹏举顿时满脸戒备地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别想再打我的主意,秦堪,我不是蠢货,绝不可能一次又一次掉进同一个坑里!”

    拱拱手,秦堪正色道:“小公爷言重了,秦某再混蛋,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坑同一个人,很没有成就感的……”

    “那就好,你可不能再拿小爷当傻子似的糊弄了。”

    二人说着话,忽然一名下人满脸焦急跑进来:“老爷,不好了,太子殿下他……”

    “他怎么了?”

    “他不知怎么弄的,把咱们府里的厨房烧了,现在管家正领着咱们救火呢。”

    秦堪索然长叹:“早在意料之中了,他……终于对我家的厨房下了毒手。”

    **************************************************************朱厚照被烧得面孔黝黑,额头如果再添个黄月亮活脱就是包公再世了。

    他的神情很沮丧,但脾气还算不错,丫鬟给他端水净脸一边洗一边拼命忍着笑,朱厚照也不生气,就是有点不好意思,毕竟烧别人家的厨房这种事,稍微正常一点的人都干不出来,这得有天赋。

    和气地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膀,秦堪安慰道:“没事,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殿下烧菜没有天分,但将来肯定能当个好皇帝,烧个厨房而已,臣赔得起。”

    朱厚照腼腆一笑,接着奇道:“何谓‘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是哪里?”

    这话解释起来就长了。

    一旁的徐鹏举朝朱厚照见过礼之后,二人目光一齐注视着秦堪,秦堪嘴里偶尔冒出来的奇怪词儿令他们常常大开眼界。

    “罗马,是西方一个很庞大的帝国,那是一个崇尚武力,对扩张领土有着狂热追求的国家……”秦堪耐心解释,朱厚照和徐鹏举表情从惊讶慢慢变得神往,在秦堪的字句跳动里,他们仿佛看到那个庞大的西方帝国波澜壮阔的风景,和与大明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

    “我,朱厚照,将来也一定要像罗马皇帝那样,带领着我大明的军士,征服鞑靼瓦剌,征服蛮夷小国,最大限度地扩张我大明的领土,我……”朱厚照兴奋得满脸通红,握紧了拳头大声道:“我要做个名垂千古的武皇帝!”

    秦堪和徐鹏举见朱厚照兴奋的样子,二人互视一眼,同时起身长揖:“太子殿下志向高远,臣等愿附骥尾,辅助殿下荡平宇内,终成霸业!”

    秦府前堂内鸦雀无声,却有一股沸腾的激情在空气中涌动。

    话一开了闸便收不住,朱厚照和徐鹏举缠着秦堪,要他多说些奇闻异事。

    秦堪也不客气,从西方诸国的统一再分裂,说到非洲的大象黑猩猩,再说到南极冰川上如绅士般优雅翩翩的企鹅……秦堪说得杂乱无章,前后毫无连贯,几乎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他惯来说话做事都有目的,不可能平白无故给朱厚照和徐鹏举解闷逗乐,皇帝若欲成为英君明主,那么他便需要有足够的野心和足够开阔的眼界,不能固步于一国一隅,以泱泱上国自居自封,野心能够点燃他对领土的渴望,眼界能让他扩张领土时做出正确的决策。

    这就是秦堪现在正在做的事,要想成为武皇帝,不是领着一群军士给自己封个威武大将军的封号,吆五喝六地出去打个小仗便可以做到的,决心,毅力,冷静的抉择,清醒的头脑,吞吐天地的气概,还有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比如孤独,和不被世人理解的痛苦,这些一样都不能少。

    现在的朱厚照像一张白纸,秦堪尽自己所能地在这张白纸上涂抹着风景,勾勒着也许要穷一生之气力去实现的绝美蓝图。

    不知说了多久,秦堪终于口干舌燥地停了口,趁着朱厚照和徐鹏举发呆的空档,端起茶盏儿灌了一口茶水,补充身体消耗的水分。

    朱厚照和徐鹏举的表情有点可笑,二人面面相觑,神情惊讶,像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这……秦堪,你说的是真是假?”朱厚照惊讶问道。

    “当然是真的。殿下,臣不敢打诳语。”

    “真,真有那么神奇?”朱厚照两眼发直,倒不是不信秦堪的话,事实证明秦堪跟他说过的知识和学问全部都是正确的,朱厚照对此深信不疑。

    楞了许久,朱厚照脸色莫名地涨红了:“原来这世上有那么多的珍奇异兽,那刘瑾给我弄的什么猴子,斗犬根本不值一提,我决定了,将来我要建一个大大的殿宇,我要收集这世上所有的珍奇异兽,把他们收集到我的殿宇里来,每日见他们厮咬打斗,如此岂不乐哉?哈哈,秦堪,你的主意果然很不错,嗯,就这么决定了!”

    秦堪两眼徒然睁大:“殿,殿下,这主意不是我出的啊……”

    难道朱厚照建豹房的灵感来自他的蛊惑?不会吧?他秦堪会被满朝文武家中扎小人活活扎死的……朱厚照接下来的话打破了他的幻想。

    “当然是你出的,你是首功一件,对了,我想到了,殿宇就取名叫‘豹房’!”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合伙买卖

    建豹房这个主意显然令朱厚照得意不已,为了让好朋友也能沾到好处,他很大方地把这个功劳送给了秦堪。

    很奇怪的孩子,对当动物园园长的兴趣明显高过当皇帝。

    秦堪脸有点绿,他很清楚这不是功劳,如果被满朝文武知道朱厚照建豹房是他的主意,一定会群起而上,把他撕成碎片的。

    这份功劳秦堪受不起,坚决不能受。

    秦堪飞快起身,躬身道:“殿下,臣不敢受此功。”

    “说是你出的主意就是你的,跟我客气什么。”朱厚照嘻嘻笑得没个正形。

    屁孩子,谁跟你客气……神情一整,秦堪肃然拱手:“殿下,臣怎么可能想得出如此精妙的主意?殿下您忘了,这是刘公公帮您想出来的呀!”

    “刘瑾?你确定?”

    “当然确定。”

    朱厚照哼了哼,罢了,不想领情就让刘瑾领吧。

    ……………………秦府的厨房烧了,朱厚照的菜也做不成了,闲着无聊便央求秦堪再多跟他说说外面的奇闻异事,秦堪没答应,这些东西说多了难免会造成走马观灯般的印象,过眼便忘,还是等朱厚照消化了以后再说。

    “殿下,臣今日有心事,还是改日再说吧。”

    “你有什么心事?”

    “已婚男人的心事当然是缺钱……”秦堪期待地盯着朱厚照,这位大方的太子殿下如果还是人的话,下面应该接一句“我赏你”或“去我东宫拿,看上什么拿什么”。

    显然秦堪高估了朱厚照的人情世故达练程度。

    朱厚照幽幽一叹:“原来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心事,我也一样,我的心事是,大学士们给我放了半月的假,可留了许多功课要做……”

    说完朱厚照展颜一笑:“不管了,且先玩几日再说,秦堪,有什么乐子吗?”

    “无聊的时候除了打牌斗地主,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臣恭请殿下一起玩两把……”

    “好,就斗地主!”

    “一百两一局可否?”

    “没问题。”

    “不准摔牌掀桌子发脾气,否则以后没人敢跟你玩了。”

    “……我尽量。”

    ……………………三人一边打牌一边闲聊,这次朱厚照的脾气控制得不错,大约也跟秦堪这么熟了,牌品再不好也得收敛起来。

    “一对五!秦堪,你说的那些珍奇异兽,离咱们大明很远吗?”

    “一对七!非常远,殿下,这个世界大得让你不敢想象,咱们大明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

    徐鹏举道:“一对勾!殿下,永乐年间的三宝太监不是七下西洋么?他应该留下许多海图和各地风俗物产记载呀。”

    朱厚照哼道:“三宝太监七下西洋,百年来朝中争议颇大,有人说是扬我大明国威,也有人说是皇帝为了自己的面子劳民伤财,既然朝廷禁海百余年,下西洋有什么意义可言,二者不是互相矛盾么?于是去年兵部尚书刘大夏那个老匹夫把保存了百年的所有海图和记载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梗着脖子说什么要断了大明后世皇帝的念想,当时朝中对刘大夏这一举动大为喝彩,父皇见群臣异口同声,只好任之由之。”

    秦堪握牌的手凝滞片刻,满面惋惜地长长一叹:“真是……妈的!愚昧至极!”

    朱厚照和徐鹏举愕然瞧着他,他们没想到温文尔雅的秦堪竟为这件小事口出脏言。

    秦堪心情忽然变得极坏。

    想到郑和穷一生之力,奉永乐皇帝的旨意七下西洋,连死都死在路途上,精心构画的海图航线和各地风俗物产记载,可谓他一生的心血,却被刘大夏这愚昧的老头一把火给烧了,如果能留下来,传之后世,将是一笔多么宝贵的遗产。

    尽管这些不关秦堪的事,尽管他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小武官,可他仍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愤怒。

    朱厚照没说错,刘大夏果真是个老匹夫,摆着忠臣的嘴脸尽干些误国误民的事,还自以为得意的高仰着头,以为干了一件大快人心,众望所归的好事。

    国人若不开眼看世界,这大明迟早亡了不可。

    心中有个念头隐隐一动,然而此时此刻秦堪却绝对不敢说出口,出口便是祸。

    苦笑数声,秦堪道:“殿下恕罪,臣失仪了,咱们继续打牌吧。”

    气氛短暂的沉闷之后,三人又继续开心地打牌。

    “秦堪,你说世上真有那种活着只为睡觉的小熊吗?”徐鹏举好奇问道。

    朱厚照兴奋道:“我知道,它叫无尾熊,生长在……嗯,澳洲?真想抓几只回来,然后养在我的豹房里。”

    徐鹏举喃喃道:“没有尾巴的熊叫无尾熊……没有小**的熊叫什么?”

    朱厚照甩出一张牌,笑道:“笨死了,当然叫无鸡熊……”

    徐鹏举想想也对,于是点头。

    很为这二位的智商着急啊……深深一叹,秦堪面泛苦色:“两位贵人,刘公公谷公公可以叫他们‘无鸡人’,但没有小**的熊,通常来说,应该叫它们‘母熊’……”

    朱厚照和徐鹏举的脸顿时黑了:“…………”

    秦堪痛心疾首道:“两位,这是常识啊!”

    “…………”

    许久沉默之后,朱厚照板着脸道:“不是打牌吗?扯这些有的没的干嘛?专心点儿!”

    秦堪森然一笑:“专心打牌是吧?臣就不客气了。”

    ……………………一个多时辰后,朱厚照和徐鹏举再次成为惨绿少年,比上回打牌更惨绿。

    秦堪面前堆积如山的银子,欠条和他们抵押出去的玉佩,玉带,质地上好的貂皮大髦和丝绸夹袄,丝绸长裤……反观朱厚照和徐鹏举,二人哭丧着脸,身上只剩了一件单衫和一条薄裤,外面冷风一吹,吹起二人的长衫下摆,二人惊惶而娇羞地捂住下身,羞恼不已。尽管前堂里已摆上了六个炭盆,然而寒意仍丝丝入骨。

    二人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前堂内,一手捂胸一手捂下身,沉默而悲怆,彷佛刚被人劫了道似的,分外楚楚可怜……朱厚照黯然叹道:“难怪不让我赔你家厨房,原来全在这里找补回来了……”

    徐鹏举羞愤欲死:“我承认我是蠢货,一次又一次掉进同一个坑里……”

    秦堪神情淡定地洗着牌,道:“二位可有兴致再来一局?写欠条便行,不怕你们不认帐。”

    二人惶然摇头:“不来了!打死也不来了!”

    秦堪笑着挑挑眉:“那么,等你们有钱了再联系?”

    朱厚照怒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总不能让咱们这样回去吧?”

    秦堪眨眨眼,笑道:“要不咱们说说别的吧,殿下,小公爷,有没有想过多挣点零花钱?”

    “零花钱?”

    “对,二位虽是东宫和贵胄,想必手头也不宽裕吧?”

    朱厚照翻着白眼儿道:“我的零花钱都是母后用内帑按月调拨东宫,高凤专管着东宫的钱粮,要花银子便向他要,我哪里知道宽不宽裕?”

    秦堪摇摇头:“殿下不缺银子,就不算你那份了,小公爷,你也不缺银子?”

    徐鹏举哼道:“银子谁不缺?当然多多益善,不过秦堪,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这回又想坑我?”

    秦堪笑道:“我是想与小公爷合伙做买卖,正当买卖,以前坑你太多,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这次便当补偿你吧。”

    徐鹏举一副被坑多了的受害者表情,满脸戒备道:“你会如此好心?什么买卖,且说来听听。”

    “开超市。”

    “又来?”徐鹏举气坏了:“当我傻吗?你在南京时便出过这馊主意,害我赔得血本无归……”

    秦堪喃喃叹道:“这人明明自己傻,不会做买卖,反而说我出的馊主意,这世道怎么了……”

    徐鹏举一滞,接着道:“你打算怎么做?拿个章程出来我考虑考虑。”

    “无非宣传和防盗而已,宣传简单,防盗有点麻烦,不过恰好我是锦衣卫千户,如果把超市开在达官贵人云集,地痞泼皮较少的内城,我敢肯定能赚钱。”

    “内城照样有地痞泼皮的……”

    秦堪笑道:“我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先跟那些家伙打好招呼,谁敢在我店里手脚不干净,打断他的手,请一帮孔武有力的大汉当伙计,每天找两个有代表性的泼皮,当着街坊的面揍一顿,就当搞宣传了……”

    “每……每天揍两个?”徐鹏举脸色有些呆滞。

    “对,揍满一个月,相信整个京师的泼皮地痞们见了我的店都得绕道走。”

    朱厚照听出了兴致,兴奋道:“我也凑个热闹,算我一份,不差钱我也不能把钱往外推呀。”

    徐鹏举狐疑道:“秦堪你刚才不是还说没钱么?你跟咱们合伙做买卖,本钱呢?”

    秦堪笑眯眯地把刚才赢来的银子,欠条,以及各种玉佩玉带,大髦夹袄往前一推:“我的本钱不早就摆在你们面前了吗?这么显眼你们难道看不见?”

    朱厚照和徐鹏举的脸色又变得很难看,而且不自觉地捂住了不时被风吹起的下摆,动作很娇羞。

    徐鹏举长叹:“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空手套白狼呀。”

    秦堪也叹气:“这人越来越不会说话了,明明是白手起家,你说话客气一点会死吗?”

第一百六十三章 筹备开张

    “白手起家”听起来多么励志,多么青春热血,“空手套白狼”明显就差了许多意思了,虽然两者的性质其实差不多。

    秦堪这回真没打算坑人,他确实想跟朱厚照和徐鹏举做正经生意,当然,除了筹集原始资金的方式有点不厚道。

    “殿下,小公爷,咱们是否来商量一下开超市的细节?”

    朱厚照和徐鹏举穿着单衣站在堂中,气得想骂娘……“是我疏忽了,二位这就把衣服穿上吧,记住,你们现在穿的都是我出资的本钱,要算在份子里的。”

    二人:“…………”

    貂皮大髦,鲜衣怒马而来,秦府里没待多久便输了个精光,穿着一身所有权已属别人的衣服,朱厚照和徐鹏举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衣服里忽然多了几只虱子似的,不停地扭动着身躯。

    ……………………超市的章程很简单,在这个时代从未出现过的东西,秦堪拥有一切最终解释权。

    买一间大店铺,制作许多货架,入口有伙计把守,出口有柜台收银,向大明各地的丝绸,瓷器,茶叶以及各种民间生活用品的商人们下订单,保证京师百姓走进去想买什么便能买到什么,应有尽有,货品齐全。

    朱厚照和徐鹏举虽然身份比秦堪高贵,但论起对商业对赚钱的见识,他们哪里比得上活了两辈子,曾经是公司副总的秦堪?

    于是二人狗看星星似的,秦堪说什么他们便傻楞楞地点头,二人不时互视一眼,发觉对方眼里的茫然后,仿佛为了表示自己听懂了,便很高傲的仰起头,一脸恍然大悟,深得我心的模样,然后高深莫测朝对方扔了个轻蔑的眼神。

    秦堪越说越投入,浑然已忘了面前坐着的只是两个古代少年人,仿佛前世给员工们上培训课似的,说的词汇越来越深奥,越来越生僻……直到说到“统一标识,统一采购,统一营销策略”等等专业理念的时候,朱厚照和徐鹏举终于受不了了,怆然败退。

    “停!停停!”朱厚照举手大叫,一脸痛苦。

    “殿下有什么地方不明白吗?”秦堪温和笑道。

    不明白的地方多了,从头到尾就没明白过。

    朱厚照瞧了徐鹏举一眼,沉吟片刻,缓缓道:“虽然你说的东西不大懂,但我知道,越不懂的东西越是好东西,一定很厉害。”

    徐鹏举连连点头:“不错,一听就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秦堪点点头,明白了,刚才自己对两头牛弹了大概半个时辰的琴,自己弹得两手酸麻,两头牛垂头吃草,各不相干。

    浪费感情浪费口水是最不可原谅的事,如果这俩货是自己的员工的话,早让他们卷铺盖滚蛋了。

    可惜,在这个时代,秦堪只是朱厚照手下的员工,而且还是终身制员工,惹得老板不痛快绝不仅仅被开除那么简单,弄不好吃饭的家伙说摘便摘了。

    深吸一口气,秦堪露出了笑容:“总而言之,我的主意确实很厉害,而且一定能赚很多银子,这样说你们懂了吗?”

    朱厚照和徐鹏举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笑道:“你这样一说,我们当然明白了,如此浅显直白多好多省事。”

    “做买卖要本钱的,我的本钱出了,两位的本钱呢?”

    “我们这就去拿,要多少?”

    “一人一万两,少补多不退,剩下的事你们不必管了,全部交给我便是。保证一个月内盈利,两个月回本,三个月开分店……”

    “份子怎么分?”

    秦堪不假思索道:“我七你们三。”

    “不行!太黑了!”

    “就是,你还是人吗?”

    “那就六四开吧。”

    徐鹏举道:“谁六谁四?”

    “当然我六你们合起来四,你们要记住,经营的人是我,我是最苦最累的,多拿一点理所当然。”

    “不行!”二人又闹了起来。

    秦堪只好再次让步:“那就五五分。”

    “谁五?”徐鹏举咄咄相逼,表情市侩,智商低下。

    这回连朱厚照都情不自禁鄙夷地瞧了他一眼。

    ***************************************************************三人在秦府就这么轻易地敲定了开超市的事宜,大家的态度各有不同,秦堪是真缺钱,确实拿它当事业做,朱厚照和徐鹏举却不怎么认真,毕竟二人出身比秦堪高贵,什么都不缺,对银子的渴望远远不及秦堪,这种事对他们而言仿佛只是一个玩票性质的游戏。

    秦堪不在乎他们的态度,只在乎他们出的银子。

    二人年纪虽不大,做人还是很守信用的。没过几天,朱厚照和徐鹏举便分别派人送了银子来,令秦堪欣慰的是,除了银子他们什么也不管,连个最起码的监督帐簿资金的帐房都没派,不得不承认,纵横商场许多年,秦堪最喜欢这种什么都不管的甩手合伙人了。

    可惜这种奇葩太难找,可遇而不可求,活了两辈子也只让他遇到两朵……资金到位,秦堪召来了丁顺等人,让他们帮忙找店铺,并且将手下的帮闲都散布出去,内城各个有头有脸的泼皮地痞们打好招呼,秦千户要在内城开店,各泼皮多长长眼,偷了秦千户店里的东西可不仅仅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

    千户大人的事,丁顺向来忠心且热心,他这辈子的前程已完全拴在秦堪身上,上司的事他从来表现得很积极。

    丁顺很快帮秦堪找到了内城一家经营不利准备关张的绸缎铺,而且还给秦堪找了两名科举无望的落魄书生当帐房,十几个从京郊外的流民堆里选出来的魁梧大汉,看相貌皆是忠厚老实之辈,这些大汉只求能吃饱饭,工钱并不计较。

    有了银子好办事,秦堪也立刻派人跟京师贩卖各种货品的大小商人联络,与此同时,通过锦衣卫帮闲的庞大消息网也悄然运作起来。

    十几天后,正是腊月底,过年的前几天,官员百姓家里喜气洋洋赶着采买年货的时候,京师城中悄悄流传着一个消息,城里即将有一家很神奇的店铺准备开张,这个店铺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客人可以直接走到店铺里面拿东西,想拿什么便拿什么,绝不会有人制止……秦堪听到这个传闻后,真想把那些散布消息的帮闲排着队一个个活活掐死。

    传闻倒没错,可惜他们忘了补充一点,拿完东西后还是得给银子的,秦大人毕竟只是个千户,他不是圣诞老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开张风波

    京师愈发繁华热闹了。

    年底就在眼前,有钱的富户家仆四出,一辆辆马车驮着各种年货满载而回,小到内院小姐丫鬟奶奶们的胭脂水粉,大到各种猪肉羊肉炮仗果干儿,穷家百姓也不闲着,忙活一年攒下的一点点散碎银子和铜钱,最便宜的店铺里徘徊踯躅许久,咬牙跺脚小心地掏出来,给家里的婆娘或孩子扯几尺粗布做件新衣裳,肉铺里割半斤五花肉回家包顿饺子……穷人和富人都为这个新年而忙碌着,“新年”这个词儿传承千年,如今已不止是过节,仿佛已成了大明百姓们的一种神圣的仪式,也是对自己家庭的一种救赎和放纵。

    秦府上下也是一片欢腾喜庆。

    朱厚照和徐鹏举送来的银子被秦堪理所当然地挪用了一点点,秦府总算能过个肥年,杜嫣高兴极了,如此正大光明的逛街采购机会,她怎会让管家去办?自然要秦家主母亲自出马的。

    于是杜嫣这几日忙个不停,一大早城门刚开,杜嫣便坐着小轿,手里捧着一小箱现银,后面跟着两辆大马车进了城,秦堪也不担心她被人抢,以她那高绝变态的身手,秦堪觉得该担心家里婆娘发现采购时银子不够会去抢别人,于是出门前对她千叮万嘱,钱花光了就回来,不许抢人家的银子…………………………城内流传着买东西不给钱,拿了就走的谣言时,秦堪的超市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里面卖的东西并不稀奇,但是经营理念绝对超过了这个时代所有人的想象,秦堪心里也有些没底,毕竟超市这个东西的存活环境必须在社会风气良好的前提下,而且有着严格的法律力度支持,如今的大明总的来说社会风气不错,特别在京师皇城之内,虽没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么夸张,但也不会有人敢轻易挑战王法,更何况这家店铺有着东宫太子,魏国公和锦衣卫三层背景。

    传言喧嚣尘上,在无数百姓期待的注视里,在秦堪忐忑不安的心理下,大明的第一家超市终于在内城开张了。

    腊月二十五,黄道吉日,内城北街集市炮仗齐鸣,锣鼓喧天,无数百姓簇拥围观的目光里,随着招牌上的红绸扯下,现出“大明万货店”几个黑底金字,门前横着的绳子放下,无数百姓疯涌而入。

    秦堪和朱厚照,徐鹏举站在不远处,三人面露笑容,然而秦堪的笑容却有点勉强,一直沉默没出声儿。

    朱厚照笑着笑着,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于是问出了秦堪一直担心的问题:“喂,你有没有发现,这些人进去不大像买东西的,他们那个表情……好像没打算给钱呀。”

    徐鹏举也连连点头。

    秦堪怆然一叹,连这两个神经超级大条的家伙都看出不对劲,证明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还是那个想法,——真应该把那些帮着散布消息的锦衣卫帮闲们叫到跟前,排着队一个个掐死他们!一段完整的宣传如果只说半段,会害死人的。

    “丁顺,快去调弟兄们,还有顺天府衙役!”秦堪扭头大喊,瞋目恶声道:“拿我的东西敢不给钱,当我是开善堂做福利事业的么?”

    丁顺慌忙掉头便跑。

    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店内传来了叫骂声,许多人高举着店中货品,朝拦着他们的十几名大汉怒骂不已,十几名雇请来的大汉很守本分,冷着脸排成人墙,把那些意欲拿了东西直接出门的人死死挡在里面。

    “东家说了,付了钱才准出去,除非你没买东西!”一名大汉赤红着脸大喊。

    “放屁!全城都说你们店开张后,看上什么东西只管拿了走便是,现在要我们付钱是什么道理?讲不讲诚信?”

    “买东西付银子,天经地义的事,哪有拿了便走的道理?你们听信谣言,跟我们东家有何关系?不想付银子可以,把东西放下,我让你出去。”

    “…………”

    秦堪站在远处,心中不由一阵欣慰。

    丁顺这件事算是办对了,不知从哪里挑来的十几名壮汉起到了作用,嗯,该给他们加工钱才是。

    朱厚照没心没肺地站在店外笑得很开心,他在乎的是热闹,不管这热闹会造成什么后果,也根本不考虑受到的损失也许有他的一份。瞧他那跃跃欲试的样子,似乎有种亲身参与,共襄盛举的意图,秦堪眼角直抽,不动声色地拉住了他的袖子。

    超市损失了没关系,若这位东宫太子少了一根寒毛,他秦堪可吃罪不起。

    店内一片喧闹喝骂,推推搡搡乱成一团,眼看要爆发冲突了。

    街角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丁顺领着一群锦衣校尉,后面还跟着十几个顺天府衙役急匆匆赶来。

    见店内混乱喧闹的情景,丁顺狞笑一声,高举着手朝前一挥:“跟我上!”

    然后一副炸敌人碉堡的悲壮英勇形象,带领着校尉们扑入了人群中,校尉们下山的猛虎,高扬着刀鞘左劈右打,直打得那群拿了东西不想给钱的人一阵哭爹喊娘,顺天府的衙役也不敢大意,作为地头蛇,这店铺的背景他们当然也听说一些,知道来头颇大,下手更不客气,一把铁尺舞得虎虎生风。

    朱厚照嘴里不知塞着什么零嘴儿,兴奋得手舞足蹈,攥着拳头含糊大叫:“打!打得好!好!这一拳打得漂亮!哎呀,太好玩儿了。”

    随侍而来的刘瑾,谷大用,张永三人苦着脸,身子上前两步,隐隐把朱厚照挡在后面,就怕这位太子爷看得不过瘾,一时兴起亲自上场指导动作。

    秦堪看着眼前乱哄哄的场面,又看着身边这位不省心的太子殿下,不由苦笑哀叹连连。

    大过年的开张,多么喜庆多么正常的事,怎么搞出这么个场面出来了?

    ……………………随着锦衣校尉和衙役们的出现,混乱场面被很快镇压下来。

    所谓“民心如铁,官法如炉”,这句话用在今天也很合适,聚集在店里没给钱的客人们不管多凶蛮,被锦衣卫和顺天府无差别的一顿胖揍,店内顿时安静下来。

    人人鼻青脸肿蹲在墙角,哭丧着脸高举着货品,不敢起身放回去,起身又是一顿揍。

    校尉们开始打扫战场,他们打扫战场的方式令秦堪颇感欣慰。

    凶神恶煞地拎起人家的衣襟,挨着个儿的大喝:“给钱!”

    挨了打的人忙不迭把银子递上。

    “回来!钱给多了!”

    “……不,不要了。”

    “怎么能不要?去再挑两件货,当我们什么人,响马么?”

    “是是是。”

    “你!给钱了吗?”

    “我没钱……”

    “没钱逛什么店!找死么?把东西给老子放下,然后去那头蹲着。”

    “蹲……蹲着干嘛?”

    “再揍你一顿,没规矩的混帐东西!”

    ……………………开张第一天,店内货品卖出小半,银子收了不少,帐房一算帐,盈利颇丰,唯一的损失就是混乱时被人推倒了几个货架,不过损失已被校尉们很轻易的找补回来了,方式不怎么斯文。

    秦堪很高兴,原来开超市很有前途的,就是刚开始有点小波折。

    丁顺瞧着秦堪那乐得合不拢嘴的模样,不由有些忐忑,欲言又止。

    “老丁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秦堪心情大好,呵呵直乐。

    丁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大人,您这样赚钱跟明抢没啥区别呀……为何不干脆叫弟兄们打家劫舍算了,开店多费事。”

    秦堪笑容凝固了。

    仰头沉思许久,然后在丁顺敬畏和疑惑的目光下,秦堪负手一步,一步……远遁,深藏身与名。

    ***************************************************************尽管不愿承认,然而痛定思痛之后,秦堪终于不得不承认,好吧,其实跟抢钱真的没什么区别,区别在于名分而已。

    这件事干得颇合文官处世之道,比文官略显直白了些。

    就算卖的是狗肉,不管怎么说也该挂个羊头,孙二娘卖人肉包子至少也开了个店铺不是?

    开张第一天钱是挣着了,名气却不大好,导致后面几天门庭冷落,没人再敢上门。

    秦堪准备好的来自前世的宣传手段开始展现威力。

    首先要向全城百姓灌输一个概念,——买东西是要给钱的,不管哪朝哪代,这是千年不变的规矩,除非大明人民迎来了**,否则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接下来的宣传手段令京师百姓眼花缭乱。

    铺天盖地的小传单散了出去,上面详细列着各种商品的单价清单,新年新开张,打折酬宾活动,某某东西原价多少银子,折后价多少银子,列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对比目前大明的市价后,过日子懂得精打细算的大明百姓家主妇们自然有了计较。

    宣传的口号很令人动心,不管任何人,进了店铺必然打折,绝不食言。

    很快人们便发现这句口号果然无虚。

    进去诚心买东西的,店内所有货品样样打折,手脚不干净敢偷东西的,照样也打折,不过是把他的手打折。

    如此便宜又有诚信,说打折便打折的店铺,不光顾一下简直是对自己口袋的不负责任。

    经过开业小风波后的大明万货店在京师悄然红火起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似曾相识

    生意渐渐好起来了,秦堪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秦堪清楚这个店铺若无锦衣卫等官方背景,要想在龙蛇混杂的京师存活下去,难如登天。

    自从秦千户开了店之后,店铺附近的北街便成为丁顺他们重点巡视的管区,那些混迹于茶肆酒楼勾栏风尘之所的城狐社鼠们早早便被告之,若敢骚扰秦千户的店铺,敢在店铺内不规矩,欢迎光临锦衣卫诏狱,品尝诏狱内各种酷刑,有命进来绝不保证有命出去。

    乐呵呵体会着数银子数到手抽筋的幸福快感,不知怎的,秦堪对店里请的十几个大汉印象愈发深刻。

    丁顺说是从京郊的流民营里选来的,保证个个忠心可靠,只要给他们饭吃,什么都肯干。

    流民是历朝历代统治者无法根除的现象,门阀豪绅兼并土地,天无定数的水灾旱灾蝗灾,官府苛捐杂税的层层压迫,失去土地的农民被迫背井离乡寻找活路,一路走一路结伴,几个人变成几十个,几百个,于是便这样形成了流民人潮。

    京师皇城自然容不得这些流民在城内流窜,他们是治安的最大隐患,于是顺天府早在永乐年间便给流民们在京郊外划定了活动区域,除非城里需要出工的苦力,否则不准入城,而且鉴于流民也是对皇权统治的不安定因素,所以流民营设在距离三千营不足三里的地方,一旦发现流民营有不稳的迹象,三千营将士能马上出动,镇压流民。

    历朝的帝王们要用的是民心,要防的也是民心。

    丁顺请的那十几个大汉便是从流民营里挑选出来的,据说是来自辽东的农民,土地被豪绅侵并了,没了活路才举家携口来京师糊口养家。

    秦堪对那十几个大汉很满意,瞧他们一丝不苟的维护东家的利益,孔武有力的魁梧身躯,他甚至隐隐觉得请他们看店有些大材小用,这些人若能稍加调教,或可引为自己的亲兵侍卫,毕竟丁顺和一众南京跟随来的弟兄他们的编制还在内城千户所,不能时刻随侍的,如今的秦千户也渐渐养出了官场习气,若无几个信得过的人随侍在侧,总觉得有点别扭。

    刚生出收为己用的心思,店里又出事了。

    这天秦堪正坐在店铺后院的厢房里算计着年前能有多少盈利,却听得前面一阵喧闹叫骂,一名店伙计满头大汗跑来禀报,说是店里跟客人有了争执。

    秦堪急忙起身朝店内赶去。

    从堂后屏风处绕过来,愕然发现太子朱厚照也在其中,一名大汉与张永互相揪着衣襟,二人像两只斗鸡,怒气冲冲地对峙,刘瑾眼带轻蔑,手里拎着一袋果干,朱厚照满不在乎地笑着,不时从袋里摸出两根瓜干条儿朝嘴里塞。

    大汉是丁顺从流民营雇来的,此刻他满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瞪着张永,张永也不甘示弱,瞪着血红的眼珠,嗓子尖利难听。

    “松手!好个混帐东西,反了你了,知道爷是谁么?”

    大汉不肯退步,揪着张永喝道:“管你是谁,东家说了,东西没付银子之前不准客人拆开,更不准在店里把没付钱的东西吃了……喂,你还吃,说你呢小子!”

    一手揪着张永,大汉另一只手指向吃零嘴儿的朱厚照。

    朱厚照一边吃一边笑,浑然不理会大汉愤怒的目光:“我吃便吃了,这家店也有我的一份儿呢,怎么就吃不得?”

    大汉怒道:“胡说!这家店的东家明明姓秦,与你何干?”

    朱厚照惟恐天下不乱,嘻嘻笑了两声,道:“啊呀!原来秦堪吞了我的份子,这可忍不得,嗯,我得多吃几口。”

    说着朱厚照仿佛故意气他似的,又塞了几块没付钱的果干儿进嘴里,然后挑衅似的朝大汉挑了挑眉。

    秦堪远远瞧得直叹气,这作死的孩子……果然,大汉被朱厚照激怒了,他不认识朱厚照,只知道若店里东西少了,他们要赔工钱的,朱厚照每吃一口,他的工钱便少一分。

    “你们……欺人太甚!”大汉勃然而怒,一拳朝张永揍去。

    张永的身手也不凡,朱厚照身边八虎中,唯有张永习练武艺,而且弓马拳掌皆精,常被朱厚照欣喜以“壮士张”称之,所以朱厚照登基之后张永得以重用,执掌禁卫御马监。

    大汉一拳袭来,张永不躲不避,单掌迎上,将大汉凌厉的一拳用手掌包住,如同利刃被套住了刀鞘。

    二人第一招交手,张永惊疑地“咦”了一声,喝道:“这汉子有把子力气,是个对手!”

    大汉也不废话,又是一掌当头劈去,二人在店内就这样你来我往一拳一掌地打了起来。

    秦堪远处凝眉看了片刻,脸上也现出惊疑之色,喃喃道:“这大汉什么来路?为何他的动作招式跟嫣儿颇有几分相似?”

    对于武功,秦堪是门外汉,自不识其奥妙,不过娶了个暴力高手老婆,耳濡目染之下,比纯粹看热闹的外行还是多了几分见识,一见大汉的腾身,劈掌,挥拳等等动作,便感觉十分熟悉。

    朱厚照听得背后有人说话,见秦堪来了,高兴笑道:“快来瞧,打得好热闹,这家伙是条汉子,身手端地了得!”

    秦堪瞥他一眼,有些话想说,不过眼前这事儿没解决,留待下次吧。

    店内大汉和张永打得不可开交,拳来脚往迅猛异常,秦堪也首次见识了张永的身手,不由感慨万千,难怪日后他能执掌禁卫御马监,除了朱厚照的宠信,自己没一点本事想必是坐不稳位置的。

    八虎,不全是逢迎阿谀之辈,他们有着各自的不凡之处。

    心念一动,秦堪禁不住朝朱厚照身旁的刘瑾看去,刘瑾在朱厚照面前时刻躬着身子,场中的热闹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他的眼神着落最多的地方,是朱厚照的神情脸色,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朱厚照,朱厚照兴奋地叫声好,刘瑾便跟着大声叫好,朱厚照面露遗憾,刘瑾则着急地为张永呐喊助威,他脸上的笑容似乎从没断过。

    刘瑾,像一只附在朱厚照身上的野鬼,朱厚照的悲喜永远是他的悲喜。

    秦堪微微一笑,都是不简单的人呐。

    日后这八虎把持朝政,搅动大明风云之时,自己该如何自处?这个问题该考虑一下了。

    ……………………脑中想着心事,大汉和张永的打斗也渐渐要分出胜负。

    张永不愧是壮士张,斗了数十个回合后,大汉渐渐落了下风。

    趁着张永拧身的一刹,大汉眼中凶光一闪,化掌为爪,翻爪朝上,身子猛地往下一矮。

    一看这招,秦堪情知要坏。

    果然,大汉竟使出了一招卑鄙的猴子偷桃……贴住张永的裤裆,使劲一抓,接着大汉眼中露出不可思议之色,最后张永狞笑一声,腾身一掌当头劈下。

    砰!

    大汉被张永结结实实的一掌劈得脸着地趴在地上,店内扬起一阵经久不散的尘土。

    张永浑若无事地拂了拂裤裆,朝大汉狠狠呸了一声“下流!”,然后便像得胜的大将军似的,趾高气昂地回到朱厚照身前抱拳交令。

    ***************************************************************热闹看完了,人群散去。

    秦堪缓缓走到大汉身前蹲下,把他扶了起来,顺便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大汉一脸深受打击的模样,两眼空洞无神的盯着自己右手仍保持着的鹰爪姿势,失魂落魄地喃喃念叨:“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秦堪同情地拍着他的肩:“胜败乃兵家常事,下次再找回场子便是。”

    大汉执拗地痛苦着:“……我这招猴子偷桃数年未尝一败,今日怎会这样?”

    这家伙肯定是个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这么卑鄙的招式还好意思炫耀数年未尝一败……“招式没错,人却错了。”秦堪叹息道。

    大汉茫然落魄地盯着他:“人哪里错了?”

    “因为人家根本无桃可偷……”

    大汉似有所悟:“你是说,他不是男人?”

    “然也。”

    大汉两眼发直,沉默半晌,咬牙怒道:“好个奸贼,无桃为何不早说!总有一日,我要找回场子,让他死无全尸!”

    秦堪深深叹息道:“你又错了,人家多年前进宫的那一天开始,已然没有全尸了……”

    大汉又楞住,接着发狂地大叫:“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讲不讲道理?”

    秦堪给他出了个很中肯的建议:“……你可以用剪刀脚夹爆他的狗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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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