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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四章 绝地反击(中)

    东宫太子与秦堪相交莫逆,此事天下皆知。朱厚照刚踏进刑部大堂时,何鉴便已清楚太子必是为秦堪而来,搅局就搅局吧,何鉴却没想到太子殿下用的借口如此奇葩,简直活生生侮辱在场所有人的智商。

    找猫?亏他想得出来!

    代表着三法司的何鉴,戴珊,刘岩等人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朱厚照仿佛为了证明他真是来找猫的,干咳两声,随侍的刘瑾,张永二人便弯下腰,似模似样地在公堂上转着圈儿寻找起来,威严的公堂上被太子殿下来了这么一出,气氛急转直下,几成一场闹剧。

    案子必须审下去,何鉴情知太子的目的,于是叹道:“殿下若能保持安静,不插手干预臣等审案,臣可以请殿下一旁落座旁听,何必用什么找猫的借口戏弄公堂?传出去于殿下令名有碍,殊为不妥。”

    朱厚照闻言喜不自胜,连连点头笑道:“本宫保证不插嘴,就看看而已,刘瑾你这老奴,还不快给我搬个凳子过来?”

    刘瑾急忙从堂后搬了一张太师椅出来,搁在公堂主审位置的旁边,朱厚照一屁股坐上去,翘起二郎腿不住地得瑟,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堂内所有人的神情面貌。

    何鉴叹了口气,对太子殿下这般坐没坐相的样子已懒得劝谏了,今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啪!

    惊堂木再拍,二刻拍案惊奇开始。

    “人犯杜宏,你说你没有指使衙役杀织工,为何有那么多的人证物证皆指证你言而不实?”

    杜宏怒道:“此乃有人构陷老夫,朗朗乾坤,不见天日,朝堂内官官相护,颠倒黑白,老夫夫复何言?”

    何鉴亦怒道:“枉你也曾是高堂断案的父母官,难道不知‘口说无凭’四个字的意思吗?公堂之上只重证据,你若说有人构陷你,需拿出证据来,本官为你伸冤。”

    杜宏黯然一叹,闭嘴不语。

    这本是一个精心安排的圈套,目的是为了置他于死地,哪里会有证据留着让他拿?

    何鉴见杜宏不语,冷笑道:“你拿不出证据,可本官有证据!先把物证呈上来给你过目,教你认罪认得心服口服。来人,把那杀人的十三口制式钢刀端出来!”

    杜宏满脸愤慨,却无处发泄,被人冤枉的滋味仿佛被人硬塞入嘴里的一枚苦胆,除了愤怒,便只剩下满嘴苦涩,令他有口难辩。

    旁听的邢昭,张士祯,曹酌安三人眼中闪过几分喜色,一切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包括杜宏在堂上悲愤无言的表情,刘阁老没说错,这是他一手炮制的冤案,也是一个让杜宏有口难言的冤案。

    秦堪的表情一直云淡风轻,何鉴已开始传物证上堂了,他的脸上仍旧不见任何焦急,反而不慌不忙地打了个呵欠,然后嘴角勾出一抹绝大部分人看不懂的诡异微笑。

    绝大部分人看不懂,其中不包括朱厚照。

    大家认识这么久,彼此什么尿性已经很熟悉了,见秦堪脸上露出的微笑,朱厚照眼睛一亮,侧过头凑在张永耳边悄悄道:“今日满堂大臣都会被秦堪这厮坑惨了……”

    张永满头雾水道:“殿下怎知?”

    “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没?”

    “看见了。”

    “用秦堪自己的话说,他这笑容属于五行欠扁,十足坑爹……”

    ……………………堂内沉寂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着刑部吏员呈上物证,等了大约一柱香时间,堂口却仍不见一人。

    何鉴有些不耐烦了,重重一拍惊堂木:“来人,本官说了传物证,物证呢?怎么还没来?”

    一名穿着绿袍官衣的小吏匆匆走进大堂,满头大汗地站在公堂正中,脸色一片惨白。后面跟着几名衙役,手捧着十余柄钢刀走到堂前,钢刀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

    何鉴脸色稍缓,指了指杜宏,道“把物证呈给人犯看,杜宏,这十余柄刀正是你当时下令衙役杀害织工的铁证,你认是不认?”

    十余柄刀锵地一声全部散落在杜宏身前。

    杜宏冷冷一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根本没下过如此丧尽天良的命令,绝不认罪!”

    秦堪不慌不忙地蹲下,拾起一柄钢刀仔细端详,然后有意无意地扫了绿袍小吏一眼,小吏见状浑身一颤,脸色愈发苍白绝望。

    “好刀!真是好刀,用这刀杀人一杀一个准,无论是抹脖子还是透心凉,刀来命除,谁与争锋……”秦堪端详着钢刀,啧啧赞叹,接着道:“如果堂上大人能回答草民一个问题,草民可以劝岳父也就是杜宏心甘情愿认罪伏法,如何?”

    杜宏惊异地瞧了秦堪一眼,压低了声音怒道:“秦堪,你昏头了?”

    何鉴道:“有什么问题尽管说来,本官知无不言。”

    秦堪打量着手里的刀,淡淡道:“杀害织工一案已过去两个多月了吧?”

    “不错。”

    “这十余柄道刀是如假包换的真实物证?”

    “不错。”

    秦堪诡异一笑:“那么,请堂上大人告诉草民,两个多月过去,刀上的血为何还是如此新鲜?难道这把刀是母的,刚刚破了处?”

    说着秦堪的两根手指在刀刃上轻轻一抹,指上已沾了些许殷红新鲜的血迹。

    噗——咳咳咳……公堂上一片猝不及防的呛咳声,左都御史戴珊咳得最厉害,捂着胸口面孔发紫,老头儿七十多岁的人了,委实应该轻拿轻放,受不得一丝刺激,更何况是如此强烈的刺激。

    朱厚照也大声咳嗽着,一边咳一边笑,身后的刘瑾张永急忙轻轻为他抚着背。

    杜宏从地上拾起一柄刀仔细瞧了半晌,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嘲讽讥诮。邢昭三人也在咳着,脸色却分外难看,他们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唯一反应失常的是刚才的绿袍小吏,满堂惊怒讶然之时,小吏浑身抖若筛糠,面色如死人一般灰败绝望。

    何鉴亲自下堂查验了一番,接着勃然大怒,惊堂木重重一拍:“掌管物证之人何在?”

    迎着堂内众官员冷森的目光,小吏浑身发抖,终于承受不住压力,重重磕头道:“大人饶命,下官昨晚奉命值守物证房,长夜无聊,于是带了一坛老酒和小菜斟酌打发时间,同时邀了一起值守物证房的几名衙役,谁知我等刚喝了两口酒便不知为何晕倒了,直到上午方才醒过来,下官情知不妙,赶紧清点物证房,发现……发现杜宏一案的相关物证全部不见了,下官只好……只好借了十三柄刀,临时洒上鸡血……大人饶命,下官知罪了!”

    何鉴气得脸色铁青,咬牙怒道:“你为何不早早禀报?”

    “下官……下官玩忽怠职,恐被加罪,也以为堂内人犯不会主动查验物证,心存侥幸……”

    堂内众官员脸色冷得仿佛能刮下一层霜来。

    秦堪默然摇头叹息,心里有些许愧疚,事情当然出自他的安排,若欲脱罪,物证不能留存,早在人证物证进京师的那天,丁顺便开始盘算主意了,偷取物证是丁顺所为,而伪造物证便是这位小吏的即兴发挥了。

    看来小吏的官儿恐怕当不成了,毁人前途伤阴德,此事过后该跟牟斌打声招呼,把这位无辜的小吏安排进锦衣卫当个小吏,聊为补偿罢了。

    何鉴果然勃然大怒,惊堂木一拍:“剥去官衣官帽,拿入大狱!”

    小吏惶然被押入大牢,公堂上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唯独笑点低的太子殿下还在一个劲儿的哈哈大笑。

    物证被掉了包,自然无效,堂上三位主审官如同脸上被狠狠扇了好几记响亮的耳光,面红耳赤抿着嘴一言不发。

    邢昭等三名旁听官员表情阴沉,面孔不自觉的扭曲起来,看着杜宏和秦堪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努力压下心中隐隐的不安,原本计划完美的构陷,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物证被盗明显跟秦堪脱不了关系,他是怎么办到的?

    堂上众人各怀心思时,秦堪微笑着打破了沉默。

    “诸位大人,是否可以继续审案了?”

    何鉴回过神,咳了一声道:“人犯杜宏,物证么……本官判定物证无效,现在传证人上堂,证人上堂之前本官再问你,是否认罪?”

    杜宏虽不知秦堪这些日子在背后做了什么,但很明显案情正在朝好的方向慢慢扭转,惊异地扫了秦堪一眼,杜宏挺胸大声道:“老夫绝不认罪!”

    “传证人上堂!”

    ……………………不多时,十三名穿着衙役公服的证人稀稀拉拉出现在公堂外,一直悬着心的邢昭三人不由松了口气。

    很庆幸,证人没被偷走,一个不少全都在。

    昨晚绍兴已传来了消息,被杀织工的妻女已被秘密接出来,一个不剩地灭了口,现在唯一知情而且与此案有关联的,只有布政使崔甑和眼前这十几名证人,虽然没有物证,但这十几名证人的众口一辞足以把杜宏定罪了。

    何鉴缓缓扫视十余名证人,冷声道:“尔等皆是绍兴知府衙门的差役,吃皇粮,受天恩,本官问你们几个问题,尔等不得有一句虚言,否则王法无情,刀斧加身,明白了吗?”

    众证人皆点头应道:“明白了。”

    “本官问你们,弘治十七年腊月十五,绍兴知府杜宏可有令尔等抽刀镇压闹事织工,残害无辜?”

    扑通!

    堂内十余名证人忽然朝何鉴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用温软的江南口音边哭边道:“大人饶命,我等受人逼迫,不得已而做伪证,有人用我们家人的性命相挟,命我等攀咬知府杜大人,否则诛我们全家老小性命……”

    噗——咳咳咳……公堂上又是一片剧烈的呛咳声。

第一百九十五章 绝地反击(下)

    物证刚被推翻,人证也临堂改供,堂上所有官员感觉自己快疯了,何鉴一边咳一边使劲捶着胸口,左都御史戴珊咳得面孔紫红,白眼频翻,衙役大急,不停为老人家拍背抚胸顺气。

    朱厚照坐没坐相,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趁人不注意,偷偷朝秦堪竖了竖大拇指。

    尽管不知证人为何改了口供,但朱厚照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这事绝对是秦堪所为,连怀疑都省了。

    邢昭等三名听审官员的一颗心顿时沉入了谷底,面面相觑间,发现彼此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好大胆子,竟敢临时改供!你们……不要命了么?”邢昭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指着十几名证人怒喝道。

    “邢昭,你才好大胆子,公堂之上由我们三法司主审,何时轮到你插言?再多一句嘴,本官将你轰出公堂!”一直没说话的左都御史戴珊揉着胸口,一边喘息一边指着邢昭怒道。

    邢昭闻言急忙垂首应是,巡按御史隶属都察院,戴珊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今日公堂上邢昭种种反常失仪的行为,已令戴珊非常不满了。

    何鉴眉头深皱,看似无法推翻的铁案,此刻物证已失,人证翻供,案件正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扭转,可以肯定,今日必然无法定杜宏的罪了。

    “堂下众证人,到底怎么回事,尔等速速据实相告,本官提醒你们,此案已上达天听,你们的每一句话本官都会派人详细落实,若有半句虚言诳语,本官必诛之!”

    一名证人朝前跪了几步,垂头泣道:“大人容禀,去年腊月十五那天,苏州织造局王朋派人来知府衙门求救,说有闹事织工冲击王公公的官驿,事态紧急,杜大人调用衙门内十余名衙役……也就是我们这些人,急忙赶往官驿,等我们赶到时,王公公已被愤怒的织工们活活打死,杜大人见情势已不可控制,若下令拿人势必会造成上千人暴动,当时织工们已愤怒失控,杜大人向织工们好言相劝,绝没下过残杀织工的命令,小人敢以性命担保!”

    “你说有人以你全家老小性命相挟而做伪证,这是怎么回事?”

    “事发时杜大人正劝慰织工,大家被杜大人劝得三三两两散去,却忽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十几个黑衣汉子,抽刀在人群中一通砍杀,杀完后迅速离去,上千织工见出了命案,他们也不敢再闹,纷纷逃走,杜大人命人追凶无果,只好收拢受害者尸体,一边下令关闭城门,一边写下了陈情奏本,派人递向浙江布政司,谁知信使莫名被人射杀,而杜大人也被布政司派来的官兵软禁起来,而且我们的家人老小也被人挟制了,有人要我们做伪证,将织工被杀一案扣到杜大人头上,否则家小性命不保。”

    “何人要你们做伪证?”

    证人犹豫了一下,道:“小人不知其身份,但听他们言谈时无意中说起,说做完这件事以后,崔布政使大人将重重有赏……”

    此言一出,公堂内众官员倒吸一口凉气。

    好了,事情渐渐明朗了,杜宏无罪,真正的幕后主使跟浙江布政使崔甑脱不了关系。

    何鉴,戴珊,刘岩三人聚头低声商议了几句,然后何鉴重重道:“传浙江布政使崔甑!”

    ***************************************************************此案震惊朝堂,上达天听,作为此案的重要证人,崔甑自然早早来到了京师,今日开审,崔甑早就在堂侧的厢房里等候传召。

    崔甑不仅是布政使,而且还是刘吉的重要党羽,坐在厢房里一边悠闲喝茶一边听着公堂上的审案过程,崔甑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简直幼稚!以为暗中使个手段令衙役们翻供便能逃出生天么?幸好刘阁老早有防备,衙役们就算翻供也于事无补,因为他崔甑的证词比衙役们的更重要,更何况……崔甑伸手入怀,他的怀里藏着一封信,信上惟妙惟肖地用杜宏的笔迹写着他一时冲动错误地下了杀害织工命令,并请看在下属同僚的份上救他一命的言辞,有了这封信以及崔甑的亲口证词,杜宏怎么可能逃出生天?

    他死定了!

    ……………………公堂上传来何鉴传证人的声音,崔甑冷冷一笑,站起身整了整衣冠,脸上带着几分冷森的杀意,缓缓地走出了厢房。

    厢房位于公堂左侧,专为审案时安排证人小憩,等待堂上传召而设,离公堂大约只有五十余步,只要穿过一个小花园便能走到公堂外。

    崔甑的脚步很慢,而且是标准的文官八字步,一步迈出,身形顿一顿,然后接着迈出第二步。

    布政使掌一省之政,从二品官员,论品级仅次于当朝尚书,其涵养气度仪态举止自然官威毕露。

    刚踏上花园的卵石小径,一片姹红斗艳牡丹花丛中忽然冒出一道身影,恰好挡住了崔甑的路,崔甑一楞,却见眼前之人穿着皂衣公服,长得黝黑而憨厚,来人朝他默默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极其精致的黑木小盒子和一封书信,崔甑下意识地接过,来人也不出声,又朝他笑一笑,然后闪身不见人影。

    崔甑皱眉,好奇地打开盒子,一见盒中的物事,不由面色大变,接着展开书信,粗略扫了几眼,崔甑顿时面无人色,额头冷汗潸潸而落,神情布满了绝望和恐惧,稳健的身躯摇摇欲坠,眼睛眨了几下,眼眶很快泛了红。

    独自站在花园的小径上,崔甑呆呆出神,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堂上何鉴不耐烦的催促声远远传来,崔甑浑身一激灵,这才回过神,低头再看了看那封贸然出现的书信,崔甑面色苍白,惨然一笑,仰天长叹了口气。

    ……………………刑部公堂上,何鉴面无表情盯着崔甑,道:“证人崔甑,本官问你,绍兴知府杜宏残杀织工十三人,可有其事?”

    崔甑脸色惨白,如坠云雾,连声音都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一般。

    “杜宏残杀织工……并无其事,此案乃本官受人指使所为,与杜宏毫无关系!”

    轰!

    刑部公堂顿时炸了锅。

第一百九十六章 扭转乾坤

    “杜宏残杀织工……并无其事,此案乃本官受人指使所为,与杜宏毫无关系!”

    崔甑带着绝望的表情说出这句话后,刑部公堂沸腾了。

    除了秦堪,任谁都没想到案子竟然出现如此峰回路转般的大逆转,一件件物证,一个个人证,明明剑指杜宏,誓要将他置于死地,连主审官何鉴,戴珊和刘岩三人也在开堂前碰面时议论过,这几乎是一件没有任何悬念的案子,三人只需按往常一样的判案程序走个过场便是,他们却没想到,今日的审案的过程竟是他们生平仅见,仿佛案子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贯彻着主人的坚定意志,缓缓将事件推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另一个方向。

    何鉴等三名主审拍案而起,仿佛只有站着才能消化崔甑令人震惊的这一句话。

    邢昭,张士祯,曹酌安三人面无人色,坐在公堂一侧浑身抖若筛糠,随着崔甑要命的那句话说出来,他们仿佛已看到雪亮的钢刀高悬在头顶,随时一刀斩落他们的头颅。

    这句话将会要了多少人的命啊……

    “崔甑!你……你中邪了?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邢昭站起身瞋目裂眦指着崔甑嘶吼。

    左都御史戴珊发怒了:“来人,将咆哮公堂的邢昭给本官轰出去!”

    几名差役执着水火棍上前,倒也不敢打,只是客气地请邢昭出去。

    邢昭屡次在公堂上插嘴,被戴珊驱逐也无话可说,铁青着脸狠狠剜了崔甑一眼,神情惶急地匆匆离开了刑部。

    从始至终,秦堪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切,任凭风浪起,面色若平湖。刑部公堂内的惊雷阵阵里,唯独只有他这一处的风景云淡风轻。

    “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这是一千多年前一个名叫阿基米德的希腊学者说的一句话,今日的刑部公堂上,秦堪完美地诠释了这句话的含义。

    一切都出自他的安排,当他躺在锦衣卫诏狱的大牢里悠闲数着身上虱子的时候,丁顺李二等老部下却不停地从诏狱中进出,忠实执行着他发出的每一道指令,每一个细节。

    物证由李二动手,收买刑部坐探的锦衣总旗,在值守物证房小吏自带的酒里下了迷药,一干从绍兴辗转千里来京师的证人衙役早已在路上被丁顺领着南京的老部下们一一扑杀,由死囚们冒充证人,丁顺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京师。刚刚传召证人崔甑时,在花园里递给他两样扭转乾坤的物事的人也是丁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秦堪挥舞长袖,云淡风轻地化黑为白。

    公堂内,众人的震惊神情已渐渐平复,何鉴忍住激动,盯着崔甑沉声问道:“崔布政使,公堂之上不得有一字虚言,你说此案全由你在背后指使操纵,此话当真?”

    崔甑神色灰暗地叹了口气:“当真,我愿画押签供。”

    “将罪案始末从头招来!”

    一旁的书吏换过一张白纸,龙飞凤舞,开始记录这案子的重大转折。

    “弘治十七年腊月十五,绍兴织工闹事,冲击苏州织造局督办太监王朋的官驿,混乱中将王朋当场打杀,事由王朋盘剥织工而起,本来与浙江布政司无关,可是绍兴知府杜宏非要将此案追究到底,盘剥织工一事,与苏州织造局和几名浙商脱不了关系……”

    何鉴沉声道:“派人射杀杜宏的信使也是你所为?既与浙江布政司无关,为何要插手杀人?”

    “织工闹事当然与布政司无关,但若杜宏追究起来,那几名浙商跑不了,他们跑不了,我崔甑也跑不了,平素他们送我贿赂何止数十万两,而且浙商私运丝绸下海,贩卖至琉球,朝鲜,日本等国,获利百万金,这些买卖我也有份参与,我朝早在太祖年间便不准片板下海,杜宏要揭这个盖子,我只能将他置于死地。”

    “所以,你便派人趁乱残杀了十余名织工,并将罪名扣到杜宏头上?”

    “不错,此乃一石三鸟,不但盖下了织工闹事的案子,也能避免暴露我与浙商勾兑之事,还能除掉杜宏这个心腹大患,浙江乃天子之浙江,然浙江之利,我得十之六七,朝廷不过十之三四,如此只手遮天,日进斗金的位置,我怎能轻易罢手?”

    崔甑面无表情,将一桩桩黑幕不急不徐地揭露出来,公堂之上,闻者惊心动魄,连惯常嘻嘻哈哈的朱厚照此刻也面露愤怒之色,一双白皙的手死死抓着太师椅的扶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沉默中,受尽冤屈的杜宏赤目嘶吼:“奸贼!奸贼!奸贼!我大明中兴的表象下处处糜烂,就是因为有无数像你这样的贪官,脏官!奸贼啊,你败我大明江山社稷,死不足惜!”

    三声“奸贼”,骂尽一腔愤慨和无奈,一直岿立于堂中不跪的杜宏,骂完后身躯软软跪倒在地上,双手捂面呜呜痛哭起来。

    何鉴直起身子,锐利的目光盯着崔甑,缓缓问道:“本官且问你,你所言之事,是你一人所为,还是受人指使?此事与朝堂中人是否还有牵连?这些事情你不可能一手遮天,必然有同党,速速招来!”

    ****************************************************************被赶出刑部大堂的邢昭早已不复从容正义的形象,擦着汗上了官轿,急匆匆吩咐一句去刘阁老府上,想想又突然改口,去西城外刘阁老的农庄,今日风和日丽,阁老必然在农庄垂钓清修。

    官轿在邢昭的不停催促下走得很快,半个多时辰便到了西城外。

    刘吉穿着粗布麻衫,戴着一顶斗笠,像个寻常的老农般静静地坐在池塘边,一言不发地盯着水面,他的旁边有一个矮矮的案几,上面摆着酒壶和酒盏。

    邢昭脚步略显匆忙,走到刘吉身前大声道:“阁老不好了,崔甑不知中了什么邪,把杜宏的案子全揽到他自己身上了!”

    刘吉握着钓杆的手忽然轻轻颤了一下,水面上顿时泛起圈圈涟漪,清澈见底的池塘内,一条即将咬钩的鱼儿被惊得飞快游走。

    刘吉怔怔看着水面上圈圈涟漪越荡越大,许久才摇头叹道:“心不静,水不静,这条鱼注定钓不到的……”

    邢昭跺脚道:“阁老,您快拿个主意吧,崔甑匹夫可知道不少咱们的事呀,这么多年,咱们曾经拿过他那么多银子,与他南北守望,遥相呼应,合谋扳倒过不少大臣,一桩桩事在他那里都有……”

    “住口!”刘吉忽然暴喝:“做过什么?老夫做过什么?老夫与他崔甑有何关系?邢昭,你也中邪了?”

    激动的邢昭顿时闭嘴,脸色虽然焦急,却不敢再说一个字了。

    刘吉深吸了一口气,道:“无缘无故的,崔甑为何自寻死路?”

    “这个,门下不知。”

    刘吉仰头看着晴朗无云的碧空,阳光刺得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脑海中却不知怎的闪过一张年轻的面孔。

    微微一笑,刘吉喃喃道:“一直不敢小看你,没想到还是小看你了,老夫这一局输得不冤,输得活该呀。”

    过程怎样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杜宏和秦堪的命运已脱离了他的掌控,逃出了生天,不仅如此,同党阋墙,党羽攀咬反噬,此案已然引火烧身了。

    久经风浪的刘吉莫名其妙间便将自己置于生平最危险的境地。

    必须壮士断腕了,否则真会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崔甑将罪全揽到自己身上,说明他不敢攀咬我们,否则不仅他会死,他全家全族亦难活,他清楚老夫的手段……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崔甑这条线还有什么人?”刘吉忽然问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别人听来莫名其妙,邢昭却听懂了。

    多年的经营,无数次的朝堂风浪,刘吉像只狡猾的老狐狸,活得比谁都小心,他的关系网都呈纵向单线联系,类似于前世的传销系统,浙江这条线上,除了崔甑外,便只有寥寥数名官员知道彼此,包括眼前这位巡按浙江的监察御史邢昭。

    邢昭想了想,道:“还有几名官员,以及那几个浙商……”

    刘吉缓缓点头:“邢昭,你可留着与老夫和崔甑等人的来往书信记录?”

    “全烧掉了,杜宏的案子上达天听以后,门下便将所有的书信全部烧了,哪怕此刻锦衣卫去抄我的家,也绝对找不出任何能陷我于牢狱的东西。”邢昭自得地一笑,仿佛在等刘阁老夸奖他的应变能力。

    刘吉不负所望,浑浊的老眼一亮,果然赞许点头:“不错,果然是老夫倚为心腹的好学生。”

    端过身旁的酒盏,慢慢斟了一杯递给邢昭,刘吉笑道:“来,满饮此杯,只要不留任何证据,我们便可立于不败之地,这次输了,下次再来过便是。”

    邢昭接过酒盏一饮而尽,笑道:“有阁老坐阵帷幄,门下还愁什么?阁老的吴姬酒还是这般芳香醇厚,百尝不厌呀……”

    “好喝吗?多喝几杯吧,老夫年纪大了,这杯中之物可不敢再多喝了……”刘吉淡淡地笑道。

第一百九十七章 官复原职

    吴姬酒是刘府自酿的好酒,好酒总是醉人的。

    邢昭心神不安地喝了几杯,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眼下情势已不可挽回,下一步如何转攻为守,如何布局摆脱三法司的追查,全听刘阁老的便是,这些年相处下来,对刘吉的应变急智邢昭还是颇为佩服的,相信他能保住大家的前程。

    “阁老,一切拜托您了,此事过后,浙商那里还有一船八千匹的丝绸即将出海,获利何止百万……”

    “你糊涂啊!”刘吉带着怒气打断了他:“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挣银子?不要命了么?”

    邢昭急忙笑道:“老大人说得是,咱们总要蛰伏一段时日,待风声过后再做计较。”

    刘吉点点头,道:“你我皆世人,离不开名利二字,多一点耐心,官儿总会升的,银子总会有的,老夫年已七十许,尚能隐忍卧薪,你急什么?”

    邢昭连连点头应是。

    …………

    …………

    辞别刘吉,邢昭的心情忽然好起来了,刘吉总有这种魄力,无论多么危急的事情,经他大手一番拨弄,总能化险为夷,抱住这座靠山,有什么危难过不去?今日之事,大抵也只是一阵小风小浪而已吧?

    官轿离开农庄,经过一条狭窄的田间小路,小路通往官道,上了官道便可以进城了。

    邢昭坐在轿子里,脸上竟露出了笑容,他忽然觉得自己当年选择了一座很不错的靠山,真的很不错,此事过后应该再为阁老大人多出一把力气,他是巡按浙江的御史,杜宏这根眼中钉若仍在绍兴当知府,当寻个由头再狠狠治他一道,为阁老出这口恶气不可。

    晃晃悠悠的轿子在乡间小径上起伏,邢昭忽然觉得鼻腔处有一股温热的东西流淌下来,用手一抹,触目竟是满手的鲜血。

    邢昭的手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却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想高声呼救,一张嘴乌黑的鲜血如喷泉般不停地涌出来,身躯也开始剧烈的痉挛起来……邢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掀开轿子的窗布,看着外面晴朗无云的碧空,邢昭忽然露出了惨然的微笑。

    邢昭刚咽气,乡间小径的树林里便窜出几名黑衣人,手起刀落间,两名轿夫惨叫一声毙命,掀开轿帘,邢昭口鼻满是乌黑的鲜血,早已没了声息,黑衣人不放心,狠狠戳了几刀后,连着轿夫和邢昭的尸体,以及轿子全部带走,不多时,树林深处升起一道黑色的浓烟。

    天很蓝,仿佛神仙用一只手抹去了天空中所有不干净的东西……***************************************************************刑部大堂已然电闪雷鸣。

    “户部浙江主事吴劭,苏州织造南局主事太监黄菖,浙江布政司左参议柳田贵,巡按浙江监察御史邢昭……”

    随着一个个名字从崔甑嘴里缓缓念出,堂内众官员心惊肉跳,连三位主审官的脸色也变得苍白,神情愈发凝重。

    原本不大的案子,深挖下去竟如此的触目惊心,这里面究竟要搭进去多少条人命啊……崔甑交代完了一切,画押签供之后,绝望地长叹口气,仰头闭目不语。

    “派人将供词送进宫,快!”何鉴感到事情重大,牵涉到如此多的官员,他已做不了这个决断了。

    刑部暂时休堂,等待陛下旨意,崔甑已被戴上了镣铐枷锁,由衙役看管着,索然站在大堂中。

    杜宏和秦堪反倒没什么人注意他们了,从开始的毫无悬念,直到最后的峰回路转,堂内所有人都知道,杜宏已脱罪,而秦堪虽有散布传单和煽动贡生之举,但论前因乃是为了帮身陷冤狱的岳父脱罪,既然事实证明杜宏无罪,秦堪的行为自然性质不一样了,奋不顾身救岳父,这是义举,孝举,谁敢说秦堪有罪?

    杜宏的情绪已恢复了平静,斜眼瞧着女婿,低声道:“好一招釜底抽薪,老夫虽不知你怎么办到的,但还是佩服你。”

    秦堪翻了个白眼,道:“什么都不知道你瞎佩服个什么劲?”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觉得你招式玄妙,若老夫知道你在背后干了什么下三滥的勾当,你得到的就不是老夫的佩服,而是鄙视了……或许还可能是大义灭亲。”

    秦堪沉默许久,懊悔地喃喃叹道:“我又错了……手贱救什么人啊,让人把这老家伙摁进马桶里活活溺死,岂不大快人心?”

    …………

    …………

    一个时辰后,宫里宦官带来了旨意。

    龙颜大怒,严旨追查!

    杜宏和秦堪蒙冤受屈,上意褒抚,二人官复原职,似乎为了补偿杜宏,除了绍兴知府外,还给他加了一个南京监察御史的衔号,有上书直奏皇帝之权。

    给秦堪的旨意却无惊无喜,仍旧锦衣卫千户,仍旧值守东宫,连一两补偿性质的银子都没发,而且还令秦堪追查此案,深挖到底。

    秦堪不在乎什么补偿,他要的是快意恩仇。

    穿着一身囚衣,秦堪站在刑部大堂中央却如同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朝着堂外大喝一声:“丁顺李二何在?”

    丁顺李二不知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一身大红飞鱼锦袍,挎着腰刀抱拳大声道:“在。”

    “户部浙江主事吴劭,苏州织造南局主事太监黄菖,浙江布政司左参议柳田贵,巡按浙江监察御史邢昭……下锦衣卫驾帖,拿人!”

    “是!”

    二人急步转身而去。

    秦堪看着瘫软在地垂首不语的崔甑,眼中毫无一丝怜悯。

    本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输赢各施手段,崔甑只是一个失败者,如此而已。

    可惜的是,交代出了那么多官员,却死活没有将刘吉交代出来,刘吉运气好,逃过了一劫。

    …………

    …………

    皇帝特旨,锦衣卫缇骑四出,大索天下。

    当夜,浙江布政使崔甑在牢内自尽,巡按浙江监察御史邢昭不知所终,太常寺卿兼翰林学士张士祯和工部给事中曹酌安收到锦衣卫驾帖后,在家中吞金自尽。

    风浪起,风浪静,似乎一切都已结束,又似乎一切都没发生。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家人团聚

    三法司的重审已有了结果,对他们来说,案子已结束了,未了结的部分陛下已下旨由锦衣卫追查,那又将是另一桩案子。

    秦堪清楚这案子查不下去,哪怕现在锦衣卫缇骑正十万火急赶往浙江也没用,刘吉这只老狐狸把该断的线索全断了,可能引火烧身的人也遭了毒手,他甚至相信那个不知所终的邢昭下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一朝监察御史莫名其妙失踪,可以肯定绝不是被人贩子拐到深山给人当老公……朱厚照看完大戏,嘱咐秦堪在家多休息几日再来东宫应差后,心满意足地走了,他来的目的是为秦堪保驾,如果何鉴要当堂对秦堪用刑,他这个太子便要出面阻拦了,事实证明三法司还是很文明的,有太子殿下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们大概也不好意思摆出反动派的嘴脸。

    满堂皆散,杜宏和秦堪互视一眼,仰天大笑。

    数月折磨,苦苦求生,咬死了一份信念,终于守得云开月明,他们是真正的胜利者,他们笑到了最后。

    见杜宏笑得如此开心,秦堪有点看不顺眼了,老头儿坐在牢里什么都没干,全托自己的福才逃出生天,现在比他还笑得大声,这不科学。

    “岳父大人,如果我是你,肯定不会笑得这么开心……你大概忘了,岳母大人在家磨刀霍霍,就等你回家开宰呢。”

    杜宏猛地一滞,畅快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男人的面子很重要,杜宏强自镇定,缓缓捋着胡须道:“她不敢对老夫怎样,老夫……乃朝廷命官,殴打朝廷命官犯法的!”

    实在是很消极的说法,而且说得很没底气。

    秦堪同情地瞧着他:“岳父大人,……你流汗了,流了很多汗。”

    “暖春三月,艳阳高照,老夫很热不行吗?”

    “既然岳父大人不怕,那咱们就回家吧,小婿家在城外,你还没去过呢。放心,岳母肯定没在家。”

    杜宏闻言长松一口气,胆气顿时壮了:“哈哈,笑话!老夫怕她作甚!她在不在家老夫都照去不误!”

    二人离开大堂,向刑部大门走去。

    “咳,贤婿啊,你岳母果真不在家吗?”

    “真不在家。”

    杜宏神情不安道:“她在哪里?”

    此时二人已走出刑部大门,大门外围着一群看完热闹还未散去的百姓,人潮熙攘中,站着两位衣着素雅的女子,俏目含泪定定地注视着他们。

    秦堪笑了,朝她们一指,道:“岳父喜脱牢狱,岳母大人当然要来迎接洗尘……”

    杜宏一见杜王氏顿时面色大变,扭头便往衙门内跑去。

    杜王氏擦了把眼泪,叹着气走上前朝秦堪点点头:“贤婿对杜家的再生之德,实在不知……”

    秦堪赶紧打断她:“一家人别见外,狠狠揍岳父一顿算是报答了吧。”

    杜王氏点点头:“老匹夫为了什么天理公道连妻儿都不顾,贤婿所言正合我意,且听声响吧。”

    说着杜王氏嘴角勾起一抹杀意盎然的冷笑,不慌不忙地进了衙门。

    没过多久,衙门内传来杜宏惊怒交加的声音。

    “老夫为民请愿,伸张正义,何错之有?你别过来!”

    “说了叫你别过来,你还来!以为老夫不敢振夫纲么?”

    “别动手……啊——好,好,你竟殴打亲夫,这夫人要不得了,啊——彼其娘之!泼妇你要打便打,何必打脸,伤老夫的自尊……”

    …………

    …………

    听着衙门内杜宏的惨叫,秦堪舒服地叹了口气。

    真是人世间最美妙的天籁,老东西早该被揍,如果不是顾忌背上不孝的名声,秦堪早就亲自做这件身心愉悦的事了。

    转过身,一双美若星辰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他,晶莹的泪珠不停地从这双眸子里流出,像清泉般滑落腮边,每一滴都令秦堪由衷感到心疼,愧疚。

    鄙视杜宏不顾家小而鲁莽地伸张所谓的正义,其实秦堪他自己何尝不是呢?唯一不同的是,他伸张的正义是谋而后动,不算太鲁莽,不论如何,终究让妻子担心受怕了。

    “娘子,让你担心了……”秦堪微笑看着杜嫣柔声道。

    路人如潮的街头,杜嫣却丝毫不顾人们异样的目光和礼教的约束,大胆地上前扑进秦堪的怀里,默默地流着泪,渐渐哭出了声音,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相公,你被锦衣卫带走,我以为……以为秦家也破了,你……呜呜,你又不准我动手劫狱,当时真恨不得一头撞死才好……”

    秦堪苦笑道:“嫣儿,相信我,锦衣卫的诏狱不是那么好劫的,好了,一切都已过去,以后仍旧过咱们的小日子,相公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杜嫣点头,含泪边哭边笑:“相公一直很有分寸的,我知道,这一次是为了救爹爹,杜家没破全托相公之功……”

    秦堪眨眨眼笑道:“是不是很想报答相公,又不知如何报答?”

    杜嫣急切点头。

    秦堪嘿嘿坏笑,凑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两句话。

    杜嫣睁大了眼,脸颊慢慢地染上一层红霞,羞涩地摇头,声若蚊讷:“不,那个地方……好脏。”

    “相公会洗得干干净净的。”

    “不,味道肯定不好……”

    “如果在上面涂上一层蜜糖你再含舔吞吐,有没有这个可能性呢?”

    “…………”

    刑部衙门内渐渐没了动静,杜王氏拖着奄奄一息的杜宏,一脸大便通畅的愉悦表情慢慢走出来,如同拾荒者后面拖着一只大麻袋似的,画面非常的赏心悦目。

    秦堪赶紧迎上前:“岳母除魔卫道辛苦了,看情形便知道,此妖定已被岳母大人收服,实在可喜可贺。”

    杜王氏笑得眼睛微微眯起,有种阴森的感觉。

    “本来打算随便揍几下出出气也就罢了,老匹夫说要休妻,我便不客气了。”

    满脸伤痕的杜宏在她身后呻吟着,闻言虚弱地辩解道:“老夫只说别打脸,何曾说过休妻?刚刚沉冤昭雪从大牢里出来,转眼又被冤枉了,呜呼哀哉,何其不幸。”

    杜王氏转身对秦堪一笑:“事情解决了,也不枉我千里迢迢赶到浙江绑了崔甑的妻儿来威胁,虽然做得下作,但此事本由崔甑构陷而起,你死我活之时也只好不择手段了,贤婿神机妙算,幸好有你从中谋划,杜家才得以保存……”

    杜宏闻言两眼圆睁:“什么?秦堪,你竟做出这等……”

    “闭嘴,再罗嗦你会更不幸,事情是我做的,不是女婿做的,若非如此难道眼睁睁看你上法场挨刀吗?不识好歹的老匹夫!”

    杜宏长长一叹:“难怪崔甑临堂改了口风,甚至不惜把自己搭进去,老夫还道他良心发现,悬崖勒马,原来是受人胁迫……听说他崔家人丁不旺,妻妾娶了一大群,可直到五十岁才添得唯一的男丁,你绑他的儿子等于断崔家的后,比要他命还残忍,怪不得,怪不得啊……”

    秦堪也叹道:“小婿不得以而为之,善恶终有报应,崔甑做了恶事,便须承担恶果,至于报应的过程便不必介怀了,崔甑的命大概保不住了,至于他的妻儿……”

    杜宏浑身一颤,有些紧张地盯着秦堪,在他眼里,这个女婿心黑手辣什么都干得出来,若存了斩草除根的心思,恐怕崔甑的妻儿真的在劫难逃了,通过这次平雪冤案,杜宏对秦堪的手段有了更深的了解。

    看着杜宏担心的表情,秦堪失笑道:“别这么看我,我又不是屠夫,杀人也要讲个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从没滥杀无辜,崔甑付出了代价,崔家破了,他的妻儿便请岳母大人放了吧,由秦家给这对孤儿寡母支三千两银子,大概能保他们平安过一辈子了。”

    杜宏这才放了心,捋须欣慰一笑:“你就不怕崔家儿子将来长大后找你报杀父之仇?”

    秦堪胸有成竹道:“没关系,我就说他父亲是绍兴杜知府杀的……”

    ***************************************************************丁顺李二远远站着,待到秦堪与家人聚过之后,二人才迎上前来,笑着朝秦堪躬身施礼:“恭喜大人沉冤昭雪,官复原职。”

    秦堪肃然向二人一揖,道:“此番脱狱,多亏二位为我奔走劳碌,多谢了。”

    二人急忙还礼:“大人说的哪里话,您是我们的老上官,您落了难我们岂能不殚心竭虑?大人之礼属下等万不敢受。”

    秦堪笑道:“算了,都是自家兄弟,不见外了,以后我若腾达,必予你们一份敞亮前程。”

    二人急忙道谢,丁顺左右环顾了一圈,凑在秦堪耳边轻声道:“大人是东宫近臣,腾达之日必不远矣,属下听宫里值守的锦衣卫兄弟说,前些日陛下批阅奏章时咳出了血,宫里急坏了,陛下严令宫人不得声张,尤其不能让太子知道……”

    秦堪心中徒然一沉,弘治帝恐怕……真的时日无多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必有回响

    如今已是弘治十八年三月,历史上弘治帝驾崩是五月,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秦堪有些伤感,凭良心说,弘治帝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皇帝,终明一朝唯有仁宗和弘治帝口碑最佳,可惜正应了“好人不长命”这句话,两位皇帝都是中年逝世,可谓天妒英才。

    有心想为弘治帝做点什么,但是秦堪前世虽精于算计生财,但对医道一窍不通,若给弘治帝瞧病恐怕会令他死得更早更冤。

    这便是穿越者的无奈之处,有些历史可以改变,有些却无能为力,秦堪只是凡人,没有回天的本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弘治帝慢慢地走向人生的终点。

    没来由地为朱厚照感到心疼,可怜的孩子知不知道两个月后他便永远失去父亲了?

    以后独自面对千百文官的责难讦骂,他会不会由衷地怀念如今躲在父亲羽翼下的宝贵时光?

    秦堪突然笑了起来。

    幸好,朱厚照还有一个朋友,一个可以倾诉苦恼,可以排忧解难,可以患难与共的朋友。

    有朋友的人生才不孤独。

    ……………………回府还未进门,管家端过一个火盆横在家门口,请秦堪跨过去,然后不停地用艾草叶在秦堪身上轻轻地拍打。

    很古老的习俗,据说可以消灾免难,把牢狱里沾上的污晦之气一扫而光,从此大吉大利,永远与牢狱无缘。

    秦堪很想笑,他从不信这些,再说连秦家的凶神兼门神秦杜氏如此强大的气场都无法阻挡丈夫入狱的厄运,小小一个火盆实在让人提不起太多的信心。

    家主回归,秦府上下一派欢腾热烈,一扫这些日子来低落压抑的气氛,秦堪刚跨进门,欣喜的管家便在门外点燃了一串鞭炮,噼噼啪啪的巨响向左右邻舍昭示着这个家又有了主心骨,又是深受圣眷前途无限的大户人家。

    丰盛的压惊酒席杯觥交错,热闹非凡。

    多日压抑的心情放松之后,秦堪大醉酩酊,不记得喝了多少,最后迷迷糊糊地被杜嫣搀扶回了卧房。

    夫妻小别新婚,秦堪自然不会放过杜嫣,酒助淫兴,秦堪似醉似醒,记忆超凡,他没忘记白天向杜嫣提的小小要求……“娘子,白天跟你说的那个……”趁着酒意,秦堪恬脸淫笑。

    杜嫣呆了一下,接着羞红满面,啐道:“你还记着这事呢?”

    “这叫‘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何谓回响?”

    “等下你就知道何谓回响了……”

    看着秦堪急切的样子,杜嫣咬了咬下唇,羞涩地轻轻点了点头。

    昏黄的烛光挑亮了又熄,杜嫣羞红着脸死活不肯让秦堪看到她吹箫品管的模样,说是有亏妇德。

    秦堪不敢逼得过分,有些事情只能慢慢来,今晚已有个很不错的开头了。

    满室的黑暗掩不住浓浓的春意,秦堪只觉得身下的小秦忽然被一团温热湿润包裹,瞬间来临的快感刺激得浑身一颤,如同泡进了温泉中,惬意得几乎呻吟出声。

    随着杜嫣的软舌由生涩渐渐到熟练,秦堪的快感也逐渐升高,静谧的卧房中只听得唧唧咕咕的吞吐声,**而荡漾。

    “舒服啊……娘子,现在知道何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了吧?”

    “呜呜……”黑暗中的杜嫣口含某物,俏丽地翻了个白眼儿。

    “看来你懂了,相公很欣慰……啊,你轻点儿,别咬它……”

    ***************************************************************朱厚照给了秦堪带薪休假的福利,秦堪自然不会客气,他暂时没有为大明封建主义王朝死而后已的觉悟,给福利就接着,绝不跟太子殿下客气。

    在家休息的这两天,秦堪过得很惬意,毫无压力地享受着难得的闲暇。

    内城开的超市生意渐渐红火起来,大明百姓的适应能力颇值嘉许,当他们逐渐接受了一种新鲜事物后,便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购买能力,超市里货品齐全,从油盐酱醋到家具瓷器丝绸,可谓应有尽有,一个店铺便包含了寻常百姓人家所有的生活必需品,更重要的是价格不贵,隔三岔五搞个某商品促销打折的活动更令无数百姓趋之若骛,于是银子便源源不断地落入了三位股东的口袋。

    未来升官不远,财源广进,秦堪又从没打过死老婆的主意,这样的日子已令他很满足了。

    在家休息了两天,秦堪犯了懒病根本没想过去东宫应差的事。他才刚从冤狱里出来呢,不管谁冤枉了他,总之是朝廷对他不起,美美享受几天休假绝对是他该有的福利。

    显然,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满足”二字,所以他们不快乐。

    秦堪没去东宫,朱厚照倒主动登门了,进门时垮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

    秦堪叹着气拱手:“殿下不喜欢来臣的家里可以不来的,既然来了表情何必这么沉痛呢?让邻居看见了还以为你是来我家吊唁的,臣刚从大狱里出来,委实不想再沾晦气了……”

    “哈哈……”笑点低的朱厚照刚咧开嘴笑了两声,又觉得这种行为很不符合现在低落的心情,于是赶紧闭上嘴。

    “秦堪啊,我今天心情很不好……”

    “被哪位大学士骂了?”

    “是……又不是,骂确实是骂了,不过挨骂这种事以我如今的脸皮来说,很难令我心情不好了,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朱厚照叹了口气,神情颇为伤感:“前些日子刘瑾费尽心思给我弄了一条西域的斗犬,这只犬真的很凶猛,东宫里养的五六条斗犬都不是它的对手,我不胜喜之,结果……昨日它死了。”

    “怎么会死?”

    “昨日我在东宫正与它玩耍,结果忽然看到谢大学士远远走来,我吓坏了,秦堪你是不知道谢大学士那张嘴啊,一唠叨起来令人生不如死,我跟狗玩耍必然会被他骂三四个时辰,于是……我情急之下把狗扔进一口水缸,还盖上了盖子。后来谢学士跟我说话,无非勤而向学,学而有道之类的屁话……”朱厚照说着眼眶便泛了红,呜咽道:“……他这一说便说了一个多时辰啊,等他意犹未尽地离开,我那可怜的狗,已被活活淹死,命赴黄泉了。”

    秦堪同情地瞧着他:“殿下真可怜……”

    朱厚照抹泪道:“不是我可怜,是狗可怜!”

    “对,狗真可怜……”

    朱厚照咬牙切齿怒道:“全怪那姓谢的老匹夫!”

    秦堪重重点头:“对,下次谢学士去春坊时殿下不妨向他声讨……”

    “如何声讨?”

    “向他抗议,把抗议口号写在纸上亮给他看,纸上大书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还我狗命!’,我想谢学士一定会羞愧的。”

    朱厚照猛点头:“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

    片刻之后,朱厚照回过味来了,幽怨地瞪着秦堪:“……你又坑我。”

第二百章 坑人发明

    坑坑更健康,坑人已成了秦堪的恶习,它是典型的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朱厚照当然不仅仅来找秦堪诉苦,他是来收银子的。

    他对银子其实根本没什么概念,太子从小生活在皇宫内,吃穿用度都是天下最好最贵的,而且想要什么只需吩咐一声,自然有无数太监宫人将其送到眼前,银子这东西对朱厚照来说太无谓了。

    不过身为超市的三大股东之一,当秦堪派人去东宫通知他到了分红的时候,朱厚照便欢喜不胜地赶来了。

    朱厚照不缺钱,但他从没有自己挣过钱,这次分红可谓人生第一桶金,意义非常重大,朱厚照喜欢自己亲手挣来东西,尽管所谓的“亲手”只不过派人送了几万两银子,但……也算是“亲手”参与的投资了。

    “分银子!”朱厚照单手叉腰站在秦府前堂内,方才爱犬惨遭不幸的颓势一扫而空,活脱梁山聚义厅里分脏的嘴脸。

    秦堪拍拍手,家仆们抬着几个大箱子进来,打开箱子一片银灿灿的白光,晃得眼睛生疼。一旁随侍的刘瑾两眼看直了,目光中露出贪婪的光芒,朱厚照对银子没概念,但刘瑾有概念,太监很少不贪财,刘瑾尤甚。

    “殿下,这是咱们超市三个月的分红,扣除成本和人工等各项开支,按执股比例,殿下应得的分红为一万三千两银子……”秦堪微笑道。

    朱厚照眼睛也看直了,他当然认识银子,但从没有近距离的看过如此一大堆银子摆在面前,不是国库也不是内库,而是他朱厚照实实在在赚来的。

    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朱厚照的表情如同打完boss后捡到了紫色装备一般喜悦,喜悦的不是银子的价值,而是一种长大独立的感觉。

    独自沉浸在喜悦中不可自拔,秦堪微笑着退出了堂外。

    或许很久以后朱厚照才会明白,男孩成长为男人,不仅仅会赚钱那么简单,要学习和经历的还有很多,坚韧的性格,不屈的精神,沉稳的仪态,以及对女人有着致命吸引力的一点点小沧桑或小清新……这些道理小朱大概不懂,告诉他他也听不懂。

    ……………………朱厚照有模有样地在堂内一锭一锭数着银子,秦堪负手含笑站在堂外,刘瑾不知何时也退了出来,二人立于前堂回廊下相视一笑,笑容里有多少真心诚意只有天知道。

    刘瑾笑起来的样子很讨喜,或者说他天生长着一副讨喜的脸,一笑眼睛便眯成两道弧度向下的月牙儿,不得不说,这样明媚的笑容长在一个太监脸上,委实有点“明月照沟渠”的味道。

    扭头看着堂内喜滋滋的朱厚照,刘瑾笑着叹了口气,尖细的嗓音如同被掐着脖子挤出来的一般。

    “杂家可打心眼儿里佩服秦千户呀……自打太子殿下认识了您,不到一年功夫吧?太子殿下可真把您当成了亲人呢,杂家从弘治九年便调拨到殿下身边应差,里里外外身前身后侍侯了殿下十来年,也不见殿下对杂家有这等殊遇……”

    秦堪含笑看着刘瑾,见他脸上堆着笑,目光里却散发出深深的嫉妒光芒,如同被抢了宠爱的女人一般,嫉妒里带着几分怨毒。

    秦堪只好苦笑,利益只有这么多,同样,太子的恩宠也只有这么多,一块大蛋糕大家吃得好好的,忽然凭空多出一个人来,而且食量巨大,别人能没怨气么?

    大约朱厚照身边的其余七虎对他秦堪多多少少也有些想法吧,秦堪不想无故树敌,至少现在不想,朱厚照还没登基,以后有较量的时候,现在大家还是一团和气比较好。

    拱拱手,秦堪笑道:“刘公公,秦某是外臣。”

    刘瑾一呆,接着脸上又堆起了笑,笑容仍旧虚伪难看。

    嫉妒蒙蔽人的心智,刘瑾自然也不例外,他眼里见着的全是秦堪如何抢了他的风头,太子殿下又是如何对他倚重,刘瑾费尽辛苦找来的珍奇异兽哄太子开心,往往还不如秦堪淡淡一句笑话,两相比较之下,教刘瑾如何不生恨意?

    秦堪话里的意思很清楚,内外臣工有别,有小**的不可能去当司礼监掌印,没小**也不可能当内阁大学士,大家虽然各得其宠,但从生理的完整或残缺角度来说,将来他和刘瑾应该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除非刘公公某天人品爆棚忽然长出了小**……刘瑾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刘瑾急忙闭嘴,然后躬身,谄笑,一气呵成。

    朱厚照兴冲冲地跑出来,秦堪见他兴奋的模样,不由笑道:“殿下数清楚银子了?”

    “嗯!数了。”朱厚照重重点头。

    “一共多少两?”

    “反正很多。”

    秦堪眨眨眼:“殿下深居东宫,要银子似乎没什么用,不如赠送给臣,臣买两条小狗回赠给你,如何?”

    朱厚照兴奋劲儿顿时一滞,叹了口气,幽幽道:“秦堪,你老实告诉我,在你心里,我到底蠢到何种程度了?”

    ***************************************************************赚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儿,特别是人生的第一桶金。

    朱厚照心情很好,本来就喜欢热闹的他,此刻更想闹出点动静昭告天下了。

    “秦堪,你家有炮仗吗?咱们放几串炮仗吧。”

    秦堪叹道:“殿下,这不过年也不过寿的,没事放炮仗邻居会以为我家挂丧,要不还是算了吧……”

    朱厚照兴奋不减,眨了眨眼睛,又笑道:“行,炮仗动静太小,其实也挺没劲儿的,刘瑾,你去神机营调一门火炮来,咱们去东郊林子外轰几炮听听声响儿……”

    秦堪大惊失色,急忙拦住刘瑾:“慢着!殿下,还是放炮仗吧,这个不但理智,而且高雅……”

    “你不怕邻居以为你家挂丧吗?”

    秦堪苦笑道:“老实说,臣已感觉自己快死了……”

    秦堪不得不承认,他有时候真摸不准这位太子的脉,朱厚照的思维很跳跃,属于天马行空那一类,而且雷厉风行,想到什么便做,这种人如果在民间了不起只是个疯子,疯子大多数时候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但朱厚照不同,他是大明的储君,他想要的东西很少有得不到的,这类人比疯子可怕,他就是个祸害。

    祸害浑然不觉得自己有多祸害,仍旧笑得阳光灿烂,秦府大门前高挂了两串长长的炮仗,朱厚照推开刘瑾,兴致勃勃地拈着一柱香亲自点火。

    一阵噼噼啪啪的炸响,朱厚照乐得呵呵直笑,炮仗燃完后,大股青白相间的浓烟随着一阵忽起的北风缓缓压来,随即便将众人笼罩在白茫茫的烟雾,众人捂着口鼻呛咳不止。

    朱厚照一边咳一边笑:“哈哈,好玩,烟也挺好闻的,去年我在神机营玩鸟铳,一枪放完冒出的青烟也是这味道……”

    秦堪感到很无语,难怪他的庙号叫“武宗”,连火药味都如此钟情,口味太重了。

    “殿下很喜欢闻火药味儿吗?”

    “对。再放一串玩玩。”

    秦堪喃喃叹道:“这人到底什么怪癖,别人避之不及的东西他却趋之若骛,若活在五百年后尝尝毒气弹的味道,估计就会好好反省自己的人生了……”

    喃喃念叨的一句话,却被耳尖的朱厚照听到了,睁大了眼睛盯着秦堪:“毒气弹?何谓毒气弹?”

    “毒气弹就是炸开后被人闻到烟雾会致命的大炮仗。”

    朱厚照满面惊喜地揪住了他的袖子:“你有吗?拿两个出来让我瞧瞧。”

    “臣没有……”秦堪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臣应该懂得制作,这东西并不难,但是最好不要弄出真的毒气,会死人的。”

    朱厚照大喜:“快做出来试试,快!”

    秦堪想了想,命人取来一只拇指粗细的小竹筒和适量火药,以及一小把胡椒。

    在朱厚照殷切的目光注视下,秦堪不慌不忙地将胡椒用小磨盘磨成粉末状,然后掺进火药里拌匀,至于火药最大威力的黄金比例,秦堪不敢告诉他,不然这小混世魔王真有可能把皇宫夷为平地。

    将掺了胡椒粉的火药倒入小竹筒里夯实,黄泥封口,另一端牵出一根长长的引线,大明温和版毒气弹大功告成。

    “这……这便是毒气弹?”朱厚照两眼发光,敬畏莫名。

    “对,引燃后空间越小威力越大……刘公公,把你关进厢房试试味道?”

    “啊?你敢坑……殿下,老奴,老奴……”刘瑾额际渗出了冷汗。

    “哈哈,开个玩笑,殿下不如找条狗关进……”

    秦堪话没说完,朱厚照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毒气弹扭头便冲进了秦府的厢房。

    “我来试试!”

    秦堪和刘瑾大惊失色:“殿下不可!”

    拦阻已迟了,朱厚照头也不回地进了房,还把门闩放落。

    须臾间,便听得厢房内轰地一声巨响,伴随着朱厚照的惨叫声,接着剧烈的呛咳。

    秦堪和刘瑾心惊胆颤地听着厢房内的动静,直到听到朱厚照在里面哆哆嗦嗦地挠墙时,秦堪知道这倒霉孩子大概闻够味道了,于是咬了咬牙,上前猛地一脚踹开了房门,房门洞开,一股令人晕眩的浓烟冒出,秦堪忍不住倒退好几步。

    刘瑾带着哭腔上前扶住跌跌撞撞奔出的朱厚照,眼见朱厚照头发披散,衣衫凌乱,双目通红泪流不止,活脱像刚被人非礼过的良家妇女。

    眼睛受了刺激仍睁不开,朱厚照却一边流着泪一边大笑:“好好!好东西!果然是个好东西,秦堪,你是个人才啊,这东西可堪大用,哈哈……”

第二百零一章 惊闻内变

    夸他是人才秦堪并不反对,因为事实如此,但朱厚照说掺了胡椒粉的大炮仗可堪大用,却令秦堪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以朱厚照爱玩闹而且百无禁忌的混帐性子,再加上这么一件坑人大杀器,两者凑合在一起绝非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秦堪发现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这个错误可大可小,端看这位掌握了大杀器制造方法的太子殿下将它用在何处了。

    如果把刘瑾之类的太监关在房子里试验威力,秦堪举双手赞成,或许还会帮忙改良配方,火药里面掺点砒霜什么的……如果太子殿下玩得开心,一时兴起,把毒气弹扔进弘治帝或三位内阁大学士的房子里,后果……秦堪背后没来由地冒了一层冷汗。

    “太子殿下,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刚才说这东西‘可堪大用’是什么意思?你打算怎么用?”秦堪严肃地盯着他道。

    朱厚照嘻嘻笑道:“我打算把它扔进文华殿,三位大学士几乎每天在那里批阅奏章,同时闷倒三个,看谁去春坊给我上课……”

    秦堪脸颊直抽抽。

    不幸言中……真想狠狠抽这倒霉孩子一顿啊……“殿下,殿下!你一定牢牢记住,这毒气弹很凶猛,虽说不足以致命,但也能要人半条命,三位大学士乃国之重器,且年已老迈,受不得这般刺激,殿下喜欢玩没问题,但别玩出祸事,千万切记。”

    朱厚照怔忪半晌,神情有些失望:“不闷倒几个大学士,这东西玩起来有什么意思?”

    秦堪冷汗潸潸道:“殿下志向高远,可敬可佩,但是小玩怡情,大玩伤身啊……”

    扭头见刘瑾面无表情地杵在一旁,秦堪很热心地把刘瑾拉过来,诚恳建议道:“刘公公相貌堂堂,器宇轩昂,殿下不如先拿他试试……”

    于是朱厚照和秦堪同时用期待的目光盯着刘瑾。

    刘瑾浑身一震,背后顿时冒了一层白毛汗,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似的猛地弹出老远,惊恐地尖声道:“秦堪,你想害死我吗?”

    朱厚照叹了口气,道:“好吧,这东西我保证不对大学士们用,其实我也挺担心闹出祸事……”

    秦堪不放心地叮嘱道:“也不能对你父皇和母后用啊……”

    “知道啦。”

    “……强烈建议对你两个舅舅用。”

    “我会考虑的。”

    吩咐秦府外的随侍武士抬走几箱银子,朱厚照便兴冲冲地告辞,秦堪注视着他的背影,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被他掌握了大杀器,真的很担心这孩子会干出何等天怒人怨的事啊。

    跨出门口,朱厚照正要登车辇,却正好碰到外出遛弯回来的杜宏。

    杜宏已官复原职,但毕竟人老多疾,大牢里关了两个月身上犯了不少毛病,在秦堪和杜嫣的劝说下好歹同意在秦府休养几日再上路回绍兴。

    见到门口旌旗招展,武士如林,金瓜镫杖,金炉香盒的围侍中央,一驾数丈方圆的硕大车辇赫然静立,杜宏不由大吃一惊,虽未亲见,但也知是东宫仪仗卤簿,吃惊之时,一名穿着黑色便衫的富贵公子笑嘻嘻地从秦府出来,杜宏急忙远远地撩袍跪拜。

    “臣,绍兴知府杜宏,拜见太子殿下。”

    隔着数丈之远,朱厚照却听得清楚,不由眼睛一亮:“知府?似乎算是……小玩吧?”

    刘瑾察言观色,急忙将杜宏请过来。

    杜宏欲再次跪拜,朱厚照连忙扶起他,一副秦堪坑人的嘴脸学得八成像。

    “杜知府,……喜欢闻火药味儿吗?”

    杜宏还没答话,却见秦堪着了火似的冲出来,失声道:“殿下不可!这位是臣的岳父!”

    ……………………朱厚照失望地回宫,车驾远去,杜宏捋着胡须瞧了秦堪一眼,叹道:“后生可畏,没想到你和东宫殿下竟如此相得,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啊……秦堪,天下皆知太子顽劣荒唐,日后你若被东宫重用,当胸怀天下,心存百姓黎民,时刻提醒太子勤政爱民,勿使放纵荒淫,违丧君德。”

    秦堪嘴角一咧,笑道:“这都是以后的事了,不过岳父你一定要记得,今天小婿又救了你一命。”

    杜宏一楞:“为何说‘又’?”

    “反正我今天救了你一命,你要时刻记在心里,不可忘记。”

    ***************************************************************朱厚照得了新奇玩具,自然不肯放过试验的乐趣。

    答应了秦堪不找大学士麻烦令朱厚照颇感遗憾,于是只好退而求次,不得不说秦堪造这个东西委实坑人之极,朱厚照亲身试过以后,很清楚它的威力,正因为清楚,所以朱厚照迫切需要找人试验一下。

    朱厚照还是个孩子,喜欢玩炮仗的孩子而已。

    车辇入城,穿过繁华的街市,快到六部衙门街时,朱厚照忽然两眼一亮,他看到了位于工部衙门后街的太医院。

    掺点胡椒粉就让人欲仙欲死的大炮仗,若让太医们开点更刺激的药掺在里面,不知有何效果?

    不得不夸一下朱厚照,实在是个懂得举一反三的好孩子……太医院很静,门口松散站着十余名军士,见太子殿下驾到,急忙跪地迎接。

    朱厚照理都不理,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

    直入前院前堂,东边的厢房里传来低语声,朱厚照刚待掀帘而入,却听得经常给父皇瞧病的太医刘文泰忧心的叹息声。

    “陛下这病越来越重了,我等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委实惭愧无地。”

    另一道苍老的声音也叹了口气,朱厚照听得出,这位也是给父皇瞧病的太医,名叫高廷和。

    高廷和道:“前日陛下又咳了血,老夫仔细瞧过,血色呈黑,凝固不散,分明已病入膏肓,老夫医道不精,回天无术。”

    刘文泰叹道:“陛下还严令宫人和太医不准说出去,尤其不准让太子知道,将来陛下若……若有何不可言之变,恐怕内廷外廷都要怪罪到咱们太医院头上,这可如何是好?”

    高廷和惨然一笑:“还能如何?我等殉陵便是,陛下的病……眼看就这一两个月了,刘兄,你我早早安排后事吧。”

    哐!

    门外一声巨响,两位太医大惊,慌忙跑出来查看究竟,却听得太医院一名学徒莫名其妙道:“太子殿下为何一脸铁青地跑了?”

    刘文泰和高廷和闻言面如土色,双膝一软,抖抖颤颤地跪了下来。

第二百零二章 虚假的戏

    弘治帝罢朝两日了,这在勤勉的弘治一朝是非常罕见的,六科道御史们集结于午门跪问原因,有宦官出来冷冰冰的一句“龙体微恙”便打发了。

    御史们很理解,于是纷纷朝午门磕了几个头,齐声恭请陛下保重龙体后便往回走,人一辈子难免三病两痛,皇帝自然也不例外。

    御史们好打发,但三位内阁大学士和内廷几位掌印秉笔太监们可不好打发。

    身居高位的他们自然有着更准确的消息渠道,他们很清楚陛下的病绝非“微恙”那么简单。

    文华殿的暖阁内,本是三位大学士办公的场所,今日却多了三位稀客。

    稀客其实是熟客,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秉笔太监陈宽,和排名第二的秉笔太监王岳。

    执掌大明朝的内阁和内廷六位大人物同聚文华殿,实可谓少见。

    内阁和内廷一直有矛盾的,大明皇帝立司礼监就是因为臣权过大,君权受到制约,于是从仁宣之后开始,皇帝想出了一个制约平衡的法子,便是设立司礼监,由身边信任的太监代皇帝掌批红权,遏制渐渐凌驾于君权之上的臣权。

    这也是无奈之中的办法,洪武永乐两朝后,老朱家的后人脾气渐渐变得斯文起来,此消彼长之下,大臣们的脾气渐渐变得暴烈,如果这些暴脾气的大臣有篡位谋逆之心倒还好说,拖出去杀掉杀掉便是,令大明皇帝们憋屈的是,这些暴脾气们该死的竟一个个都是忠臣,一心为了江山社稷,而且口才一个比一个好,一张嘴便占住了道德制高点,常把皇帝骂个狗血淋头。

    皇帝们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更不敢随意斩杀大臣,否则会被正义的史官们写进史书,从此遗臭万年,永不翻身,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朝堂内阁制度日渐成熟,眼睁睁让大臣们把皇帝的权力分得七零八落,皇帝似乎变成了一尊摆设,永远也不可能在金殿上酣畅淋漓地大散王霸之气,那一句令人身心愉悦的“拖出去杀掉杀掉”的话也不能再随便乱说了。

    无奈之下,宣宗皇帝朱瞻基想了个办法,那便是设立太监学堂,鼓励太监识字,司礼监于是渐渐随着内阁制度的成熟而权势大涨,用太监家奴来牵制臣权的无限滋长,这便是宣宗皇帝的主意。

    其实内廷的出现,并没有给君权带来太多好处,司礼监顶多只起到了制衡外廷的作用,君权还是没有收回来,不得不说,中国上下数千年的无数帝王中,唯独明朝的皇帝活得最憋屈,最受气,但偏偏就是这种内阁执政,内廷制约,都察院监督的三权制度,令明朝的国怍保持了近三百年。

    成败功过,谁人评说?

    弘治一朝,内廷难得出了几个不给天下添乱的好太监,比如萧敬陈宽王岳三人,所以三人与内阁的关系也一直比较融洽,偶有为自己所属一系争利夺权,耍耍心眼之事,也无伤大雅,总的来说,弘治朝的内外廷一团和气。

    今日文华殿暖阁的气氛有些凝重。

    弘治帝病重的消息终究还是被少数几个人知道了,今日暖阁内的六人便在此列。

    皇帝病重,大行不远,无异给内阁三位大学士和三位大太监一个沉重的打击,大明在弘治帝和他们一干重臣的努力下,终于有了中兴之象,大学士和太监们都得了好名声,当然,也没耽误几位太监发横财。然而若弘治帝驾崩,这正在中兴的大明还能继续中兴下去么?

    一想到太子朱厚照的德行,暖阁内六人便摇头叹息不已。

    萧敬咳了几声,端起茶盏儿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缓缓道:“陛下病重,这个消息必须封锁,否则朝堂恐生大乱,有心人煽风点火几句,咱们这日子还过不过啦?”

    谢迁叹道:“昨日我等请见陛下,被内宫宦官挡了好几次,看来陛下委实病得不轻,萧公公是内臣,可知陛下的病究竟如何?”

    萧敬摇头道:“陛下严令不准外泄,杂家也不知究竟,派人问了几位太医,一个个只知惶恐摇头,半句也不说,内宫近身服侍陛下的宦官昨夜给杂家悄悄递了一块沾了血的丝帕,血已凝聚成黑块,杂家派人拿着帕子问了京师名医龙二指,龙二指只瞧了一眼便摇头,说咳血之人活不过两个月了……”

    三位大学士浑身一颤,接着老眼流出浑浊的老泪,神情哀痛万分。

    君臣相处多年,弘治帝在大学士们眼中已不仅仅是帝王,而且还是朋友,甚至如同兄弟手足一般,无可否认,他是个好皇帝,千年难得一见的好皇帝,不仅如此,他也是个好朋友,如今这位朋友天不假年,诀别在即,不由令三位大学士倍感哀伤。

    李东阳流泪泣道:“陛下今年才三十五岁啊!老天何以如此不公,夺我大明英主,残忍何至如斯!”

    阁内六人尽皆黯然落泪不语。

    刘健是首辅,众人伤怀许久之后,刘健擦了把老泪,强抑悲痛道:“老夫今日请三位公公来,有国事相商,今陛下病危,政事却不能荒废,大明万里江山还得靠咱们一起帮陛下以及太子殿下撑住才是。”

    其余五人皆是国之柱石,闻言神情一肃,皆称是。

    刘健缓缓道:“老夫有几个提议,诸位不妨斟酌,首先陛下的病情必须严密封锁,不得外泄一字,其次东宫春坊那里,我等大学士当愈加严格督促太子学业,其三,内阁和司礼监向太后和皇后娘娘请旨,两月之内,逐渐调换宫防,禁宫原驻军调往京营,换腾骧四卫入宫值卫,同时锦衣卫和东厂派员入宫严密监视,以防……”

    顿了顿,刘健神情晦涩地叹了口气,道:“以防陛下真有……不可言之事,而令宫中大乱,祸殃天下,其四,陛下若真有不测,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必然趁我大明国丧之时犯边夺掠,边镇不能不防,老夫建议调三边总制杨一清任总兵官,太监苗逵为监军务,总督边镇防御,鞑靼若来犯,率兵击之。……暂时就这些吧,至于准备丧葬后事之类的,先缓缓再说,或许陛下吉人天相,转危为安,此举未免对陛下不敬,非为臣之道也。”

    五人思虑半晌,纷纷点头同意,内阁和司礼监达成了一致共识。

    众人快散之时,王岳嘴唇嗫嚅了一下,见大家情绪低落,王岳想想也没再开口。

    萧敬冷眼旁观,情知王岳是想说说司礼监之事,毕竟萧敬再过几个月便要告老还乡,司礼监掌印这个极为重要的位置王岳已垂涎很多年了,可眼下皇帝病重,太子年少无知,这事儿却悬了起来,令王岳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萧敬没说话,不易察觉地冷笑几声,起身与三位大学士告辞离开。

    朱厚照含着泪在禁宫内奔跑,刚才在太医院无意中听到的消息令朱厚照心急如焚,他不相信两位太医的话,或者说他天真地选择了不愿相信。

    父皇一直好好的,像山一般高大坚强,为他撑起了整片天空。

    山,怎么可能会垮呢?

    定是太医们闲着没事嚼碎嘴诅咒父皇!

    朱厚照抹了把眼泪,心中恨意顿生,这两个碎嘴的太医不是好人,一定要禀报父皇把他们全砍了。

    乾清宫是大明历代皇帝的寝宫,弘治帝正躺在乾清宫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得可怕,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张皇后端着药碗,含着泪一口一口地喂弘治帝喝药。

    朱厚照冲进乾清宫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景象,见父皇虚弱无力的样子,朱厚照心中一酸,不可抑止地大哭起来。

    “父皇你怎么了?昨日儿臣请安时你还好好的,怎么今日便这般模样了?”

    张皇后也忍不住捂面哭泣,弘治帝的身体如何,只有她最清楚,这几日愈发危险,可每次朱厚照嘻嘻哈哈从东宫跑来请安时,弘治帝不论多么虚弱,总会在书案后坐得笔直,跟往常一般含笑跟朱厚照玩笑交谈,直到粗心的朱厚照离开,弘治帝才被太监们搀扶着躺下。

    都说人生如戏,弘治帝为儿子演的这一出戏,却是最感人的。

    不论贵为天子还是贱为庶民,父亲的心思大抵相同的,都不愿儿子有一丝丝的伤心,哪怕是为父亲伤心。

    弘治帝见朱厚照哭得伤心,艰难地勾起一抹笑容,道:“我儿怎么了?朕只是偶感风寒,小病而已,如此伤心作甚?快把眼泪擦了,也不怕人笑话。”

    “偶感风寒?”朱厚照收了泪,狐疑地瞧着张皇后,目光充满探询。

    张皇后抹了把泪,凄然点了点头。这出戏既然陛下开始演了,她也得帮着演下去,哪怕根本瞒不住多久。

    朱厚照终究不傻,见张皇后哀伤的表情,以及周围服侍的宫人黯然的模样,心中顿时全明白了。

    “是,父皇只是风寒,很快就会好的。”朱厚照嘴角咧开了笑容,眼泪却越流越多。

    父子都在演戏,演一出自己骗自己的戏,演技拙劣,却真挚。

第二百零三章 局势动荡

    即日,刘健大学士会同司礼监掌印萧敬向周太后及张皇后奏请,数日之内,皇宫开始换防,禁宫原亲军指挥使司十二卫驻军分批次撤离皇宫,御马监所属腾骧四卫及勇士营入宫值卫,所谓“腾骧四卫”,乃御马监辖下也是整个京师皇城内最精锐的禁军,专职拱卫禁宫,保护皇帝。

    其时所谓的天子亲军锦衣卫早已变了味道,成为直属皇帝的特务机构,皇帝朝会或出行之时,所用的仪仗军虽然也是锦衣亲军,但都只是一些充门面用的花架子,看着孔武高大,其实不堪一击,真正遇到任何变故,第一个冲上去保护皇帝的,便是腾骧四卫所属,他们才是真正保护皇帝的精锐兵马。

    御马监掌印太监宁瑾奉命入值内宫,城内五城兵马司和京营也进入戒备状态,平静的京师数日之内风云变色。

    有些消息始终瞒不住,内宫宦官宫人数千人,内阁和厂卫再厉害,也不可能封得住每个人的嘴。

    锦衣卫和东厂近几日调动频繁,无数锦衣卫密探和东厂番子奉命出京,奔赴大明各个城镇,严密监视天下朱姓藩王的一举一动,锦衣卫的军驿超负荷使用,一条条关于藩王们动向的消息源源不断地在京师和封地之间奔跑往来。

    秦堪也被调用了,东宫已不需要他去值守,因为太子殿下已经搬进了皇宫,日夜守在父皇身边,指挥使牟斌便将秦堪调进皇宫值卫,由秦堪领一个整编千户入宫,监督宫人宦官和腾骧四卫。

    皇宫内外顿时进入一种剑拔弩张的状态,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禁军们的激烈反应,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变得小心翼翼。皇帝病重,太子年幼,正是大明最高政权新旧交替的关键时刻,不能有一丝懈怠马虎。

    紧张的不止是京师,边境也开始厉兵秣马,刀剑出鞘。

    一骑快马出京师,治理马政的三边总制杨一清,以及监军延绥的太监苗逵启程赶赴宣府,严防鞑靼大军犯边夺掠。

    大明江山因为一位英明君主的病重,而进入了飘摇动荡。

    ****************************************************************入宫值守四五天,秦堪才终于在宫内见到了朱厚照。

    朱厚照憔悴了许多,他的脸色很不好,以往快乐无忧的神采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片浓浓的愁绪和悲伤。

    看着朱厚照失神地缓缓走出乾清宫,如同木偶一般僵硬地挪着步子,秦堪有种为他心疼的感觉。

    每个孩子都不愿长大,可残酷的现实逼着孩子不得不长大,直到多年以后蓦然回首,才惊觉心底里保留的天真和纯净越来越少,直至消失殆尽。

    “臣拜见太子殿下。”秦堪躬身向朱厚照施礼。

    朱厚照浑身一激灵,仿佛被叫回了神,空洞木然的目光见到秦堪,朱厚照如同遇到亲人一般,抽噎几下哭出声来。

    “秦堪,父皇他……他……”

    秦堪无奈地叹气,有些历史穿越者能改变,可弘治帝的寿数,秦堪真的无能为力。

    忽然有些痛恨自己,前世为何不学一些医道呢?纵然救不活弘治,让他多活几年也好。

    “殿下,皇上他……一定会转危为安的,天子自有天佑。”

    秦堪自己都觉得安慰的话如此软弱无力。

    朱厚照的目光很茫然,仰望着天空的湛蓝,眼中浮现孤零无依的恐惧,父皇是山,山若崩塌,他何去何从?以前朱厚照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需要让自己快乐,然而现在却不得不想了。

    “以后……我怎么办?”朱厚照流着泪哀泣道。

    秦堪黯然叹道:“殿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当个好皇帝,创一番继往开来,不逊秦皇汉武的大事业,不负陛下,不负天下。”

    “可是,父皇不在了,从此只有我一个人了……”朱厚照惶然道。

    “殿下还有满朝大臣,还有亿万百姓,他们都在看着你,期待你给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

    “他们都在看着我,依靠我,可是我呢?我能靠谁?”

    秦堪笑了:“殿下至少还有朋友,不离不弃,同喜同悲的朋友,君临天下者,不一定都是孤家寡人。”

    朱厚照定定注视着秦堪,良久,空洞的眼睛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机,咧嘴露出了一个难看却释然的笑容:“对,我还有朋友,秦堪,我们做一辈子的君臣,不离不弃不负。”

    “臣愿为殿下效死。”

    “不用效死,我们都要活得好好的,活够一百岁,当我们九十五岁的时候,便约好一起出巡,亲眼瞧一瞧咱们共同治理了一辈子的大明江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们花五年的时间,看遍每一寸山河。”

    “臣,无上荣焉!不过五年的时候可能不够……”

    “为何?”

    “因为那时,臣或许已为你打下了万里沃土,数倍疆境,殿下的国土太大,若欲看遍每一寸,五年是绝对不够的。”

    “那就十年,二十年,越大越好!”

    朱厚照说完与秦堪相视一笑,未来的一对君臣,此刻笑得意气风发,豪气干云。

    笑了许久,朱厚照眼眶一红,又流下泪来。

    “秦堪,其实……我不喜欢当皇帝,真的很不喜欢,我只希望当一辈子的太子,每天快乐地活着,任何事都有父皇为我撑腰,为我做主,我……我真想把我的寿命借给父皇二十年。”

    皇帝是世人奢望却不可企及的梦,然而朱厚照的梦绝不是皇帝,朱厚照的梦里只有快乐二字,“皇帝”带给他的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和处处受制的痛苦,它与快乐无缘。

    大明朝是历史长河里独特的风景线,朱厚照是这道风景线里最亮眼的一片红枫。

第二百零四章 宁王进京

    朝堂内阁和司礼监不动声色地准备着弘治皇帝的后事,灵台道场招魂幡之类的东西肯定不敢置办,这会犯了皇家的大禁忌。但是相应的政治军事上的准备要做好,外敌内患等等,该防备的一定要提前防备,刘健大学士的那番安排实是有的放矢,深谋远虑。

    后事准备方面,这一朝的新旧交替相对而言是最简单最轻松的,因为弘治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完全没有皇子夺嫡争皇位之类的忧虑,朝堂的大臣和内宫的太监也完全没有站队的问题,因为如今的皇家总共只有朱厚照这一个队,无论站在哪里都是朱厚照的天下,未来的大明皇帝人选毫无悬念。

    弘治朝的大臣们大约是第一批尝到计划生育甜头的幸福人群,皇家只生一个不知给他们省了多少麻烦。

    大学士和文臣武将太监们忙着宣大增兵遣将,监视藩王举动,秦堪和朱厚照在宫里却几晚没合眼了。

    秦堪忙着将千余名锦衣卫分散到皇宫各处,除了协助腾骧四卫值守皇宫安全外,更重要的是监视宫内太监们的一举一动,这是个敏感的时期,皇帝病危,即将龙御归天之时,太监们作为天家家奴,哪怕有一点点的眼神飘忽都会引起锦衣卫的警觉,说不得便要拿入诏狱里仔细审问一番。

    朱厚照不知道整个朝堂都在为他而忙碌,为他的登基而准备,这些日子他衣不解带,整日侍侯在弘治帝身边,给他换衣擦身喂药,弘治帝的病情自然再也瞒不下去,无论太医们说多少遍药石无医,朱厚照仍旧不听,他相信只要自己尽到万分的心意,一定会感动上天,一定会让父皇起死回生。

    天和神,总是值得的相信的吧?不然每年朝廷大张旗鼓的祭天祭神,修天坛,地坛,农坛,文治武功突出的帝王还上泰山封禅,这些所为何来?冥冥中总有一位神仙会被他朱厚照的诚心和孝心而感动,让他的父皇多活几年。

    二人各有所忙,同在宫内自然见面机会不少。几日后大家再碰面时,发现彼此都挂着两个黑眼圈,秦堪和朱厚照相视苦笑。

    “秦堪,辛苦你了,瞧你这样子,几晚没合眼了吧?”

    “殿下更辛苦,身累,心也累。”

    朱厚照苦笑道:“得了,咱们也别互相捧臭脚了,这一两个月估摸着还不能歇,外宫瞧中哪个阁子顺眼,你赶紧进去找个地方闭眼打打瞌睡吧。”

    刘瑾和谷大用等八虎这些日子也没睡过安生觉,眼看陛下病危,他们脸上的表情一天比一天哀痛,可心里却一天比一天兴奋。

    陛下若驾崩,太子便铁定要登基了,太子登基意味着他们的机会也来了,东宫服侍太子十余年,他们日夜所盼的,不就是这一天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天子即位,司礼监,御马监,内务府,东厂……刘瑾和谷大用仿佛看到这些掌管实权的宫内衙门司署的位置在向他们热情招手,从此他们再也不是无权无势的东宫太监了,他们是新天子麾下的新臣,一代新人终要把旧人换掉的,尽管新人有点老了,对朝堂来说,仍旧粉嫩嫩。

    这些日子刘瑾和谷大用等八虎也累,但越累越有精神,他们很清楚,现在是刀叉举起准备分蛋糕的关键时刻了,一辈子也许就这么一次机会,错过便永远不会再有了,所以朱厚照侍侯弘治帝的这几日,他们几乎成了朱厚照的影子,无论太子到哪儿,必定有他们在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着。

    听到朱厚照关心地让秦堪去休息,八虎十六双眼睛羡慕得通红通红的,心中满不是滋味儿,咱们几个可不也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殿下怎么就不让咱们去打打瞌睡呢?这秦堪到底给殿下灌了什么迷药,令太子对他如此恩宠眷顾……不论多嫉妒,八虎们也不得不堆起笑脸。

    “殿下,秦千户确实辛苦,不过再辛苦也没有殿下辛苦,您也几夜没合眼了,不如去歇息几个时辰,瞧您的样儿已经很累了,老奴打心眼儿里心疼啊……乾清宫里有老奴等人看着呢,老奴别无所长,唯独侍侯人这种事儿,老奴干了一辈子呢。”刘瑾堆起笑脸温声劝道。

    朱厚照满意地笑了笑,刘瑾察言观色的本事委实不错,几句话非奉承非马屁,却令朱厚照心中暖洋洋的。

    “不了,父皇的起居服药必须由我亲自来,你们且退下,我和秦堪有话说。”朱厚照挥挥手,刘瑾笑容一僵,又笑着哈腰退开几步。

    扶着乾清宫外的白玉雕栏,秦堪和朱厚照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秦堪,我知道你有本事,任何事情到你手里总能迎刃而解,认识你一年了,从没见过什么事能将你逼上绝路,你……”朱厚照舌头润了润干枯的嘴唇,道:“你能不能帮我父皇延长几年寿数?”

    秦堪一怔,接着苦笑道:“殿下,臣是凡人,不是神仙啊。”

    “我知道这要求有点儿无理,但我总觉得世上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你……”

    “殿下,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的。”

    朱厚照抿着唇,神情已很失望:“道理人人都明白,可世上能照着道理去做的有几人?我只是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秦堪沉沉叹气,或许世上确实有许多奇迹,但弘治帝的寿数不会有奇迹,童年时深藏宫中,被万贵妃的爪牙追杀,过着饥一顿饱一顿提心吊胆的日子,年轻时登基为帝,胸中怀有大抱负大志向,常常废寝忘食,透支身体的健康,终创下这大明中兴之象,中年时已沉疴缠身,厚疾难愈,为了延长寿数,又非常不理智的服食道家所谓的金石丹药,以至本就千疮百孔的健康状况火上添油……奇迹,怎么可能有?

    秦堪叹息道:“殿下……真的很对不起,臣,无能为力。”

    朱厚照仰头看着天空,神情无比落寞:“不怪你,你说得没错,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二人沉默无言时,一名锦衣校尉匆匆走来抱拳道:“禀太子殿下,秦千户,宁王殿下携护卫百余人入京了。”

    朱厚照闻言神情浮上几分悦色:“宁皇叔来了?”

    秦堪眉头深深皱了起来:“藩王未奉皇帝诏命不得出封地,不得入京,否则以谋反论处,如今已是三月,宁王这个时候入京难道给陛下拜年吗?”

    朱厚照咳了两声,道:“宁皇叔确实是给父皇来拜年的……”

    秦堪:“…………”

    老朱一家都是奇葩……“去年冬月父皇便下了诏,命各地藩王可入京朝贺,宁皇叔离开封地也是奉旨而为。”

    秦堪瞪大了眼睛:“殿下的意思是说,从南昌到京师,宁王走了小半年?难道他半路被人劫了道,一路乞讨过来……咳咳,臣失言,殿下恕罪。”

    “那倒不是,宁王半路不知怎的忽然病了,或许水土不服吧,所以车驾到河南时不堪再远行,临时落脚南阳府养了几个月的病,今日进京约莫是身子见好了。”

    秦堪撇了撇嘴,什么病了,多半是不敢进京,无论他的谋反准备有没有被朝廷察觉,总之宁王心里有鬼,怎敢轻易进京?如今大约听到弘治帝病重的消息才来,不知打着什么算盘……朱厚照笑道:“秦堪你不知道,宁皇叔对我极好,我小时候喜欢任何东西,他都派人从江西捎来给我,无论烟火炮仗甚至鸟铳火器,他都有办法弄来送给我,还常跟我说,大明的储君读不读书不打紧,重要的是要会享乐,将来整个大明天下都是我的,我可以予取予求,勿须顾虑……”

    秦堪摇头叹息,宁王真可谓狼子野心,瞧瞧他都教了小孩子些什么,从朱厚照小时候便埋下伏笔,把他教育成一个不学无术,昏庸无道的昏君,那时宁王便有借口揭竿而起,代天下讨伐了吧?

    皇家宗室之事,秦堪不便评论,只好淡淡一笑。

    闻知宁王入京,朱厚照脸上多日的阴霾终于稍见晴朗。

    对单纯的朱厚照来说,宁王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此时父皇病倒,母后整日以泪洗面,朱厚照特别需要一位亲人在身边。

    “来人,请宁皇叔东宫相见。”

    ***************************************************************宁王来得很快,似乎已预料到朱厚照会请他来东宫,于是早早便在东宫门外等候。

    秦堪陪同朱厚照来到东宫门前,却见东宫前站着一群稀稀拉拉松垮不成样子的汉子,穿着暗红色的大明制式军服,怎么看都像在咸菜坛子里腌了好些天的,不仅皱巴巴,而且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怪味道,一个个像刨了多年垃圾的拾荒者,苦难沧桑全部刻在脸上。

    秦堪心生恻隐,低声道:“这群叫花子不容易,殿下,赏几个吧。”

    朱厚照面露同情,点头道:“刘瑾,每人给他们发几两银子,再带他们去城外善铺,那里有人施粥赠衣……”

    汉子们愕然相视,人群中传来一道浑厚而略显尴尬的声音:“殿下不必了,这些人是本王的护卫……”

第二百零五章 王爷哭穷

    人群中缓缓站出一位身形魁梧,穿着黑色团花绸衫,腰系玉带的年轻汉子,看相貌大约不满三十岁,脸阔鼻正眉直,可谓相貌堂堂。

    这人既然自称“本王”,大约便是传说中的第四代宁王朱宸濠了。

    果然,朱厚照一见他,便欢喜地叫了一声“宁皇叔”,然后快步迎上前。

    朱宸濠哈哈一笑,眼中满是宠溺,不等朱厚照到身前,他便抢先躬身施礼:“宁王朱宸濠拜见太子殿下。”

    朱厚照扶起他,笑道:“你我叔侄何必讲这些虚礼?”

    “礼不可废,天家先论君臣,再论长幼。”朱宸濠说着面容浮上关怀之色:“本王在路上便听得民间议论纷纷,说陛下有恙,此事是真是假?”

    朱厚照凄然点了点头。

    朱宸濠呆了一阵,跺脚痛惜道:“还以为民间哪个杀才散播谣言,原来竟真有此事!陛下勤于政事太甚,若稍微爱惜一下身体,何至有今日之厄,上天不公啊!”

    朱厚照黯然道:“父皇这些年太辛苦了,我这个做儿子的没能给他分忧,还常惹他生气,今日思来,犹觉痛心愧疚……”

    朱宸濠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前世tvb经典万金油台词:“发生这种事呢,大家都不想的……”

    朱厚照偏偏很买这句台词的帐,含着泪重重“嗯”了一声。

    ***************************************************************

    叔侄二人把臂相谈,秦堪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朱宸濠,这位在路上走了小半年就为了进京给弘治帝拜个年的朱家奇葩,总算是亲眼见着了。

    模样挺刚正,可惜干的事情不怎么地道,分明是一只包藏祸心的狼。

    秦堪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孔,那是一年前在南京抓的那位宁王府幕僚陈清元,跟王岳的干儿子刘琅勾结,欲购置大明制式兵器火器,后来这份功劳秦堪已送给了牟斌,如今陈清元正秘密关押在诏狱内,扣在牟斌手里。

    想到这里,秦堪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历史上的宁王造反其实只是一出闹剧,宁王既无帝王的韬略与胸怀,也无枭雄的狠辣与果决,造反一个多月便被朝廷大军迅速扑灭,陈清元这个筹码委实可有可无。

    ——要不要狠狠敲他一竹杠,得了好处与牟斌九一分帐呢?

    叔侄二人叙话差不多了,朱宸濠转过身看到了秦堪,目光一闪,笑道:“殿下,这位是……”

    朱厚照笑道:“这位是锦衣卫东宫值守千户,也是我的朋友,秦堪。”

    秦堪躬身行礼道:“下官秦堪,见过宁王殿下。”

    朱宸濠哈哈一笑:“不错,自古英雄出少年,才子也出少年,秦千户‘小圣人’之名,天下皆知,你那本菜根谭连本王的王府里都存了好几本,本王用来教化子孙,善莫大焉。”

    秦堪脱口道:“谁乱印东西?”

    “……”

    “下官失言,王爷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朱宸濠深深地看了秦堪一眼,转头指着那些叫花子般的护卫,对朱厚照道:“殿下看看本王麾下勇士如何?”

    言语中竟带着几分得色。

    很难理解宁王的思维,一群被人当成叫花子差点送去善铺喝粥的家伙,朱宸濠居然好意思称他们为“勇士”,真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故意藏拙。

    朱厚照缓缓扫过那群面有菜色,衣衫不整的军士,又见朱宸濠满是期待地盯着他,朱厚照不由为难地瞧了瞧秦堪,低声道:“秦堪,你觉得如何?”

    “臣觉得……”秦堪暗恨朱厚照不讲义气,把皮球踢给了他:“……臣觉得他们有点眼熟。”

    “哪里见过?”

    “臣写的《西游记》里,出场人物大概全都这模样……”

    “哈哈……”朱厚照仰天狂笑两声,又忽然闭了嘴,脸色憋得红中见紫:“咳咳,皇叔,你这些军士瞧着倒是……呃,不错,是个人模样儿。”

    人模样儿,朱厚照最诚实的夸赞了。

    “不过他们的面色,还有衣服……”

    朱宸濠仿佛早在等这句话,闻言神情顿时浮上黯然之色,叹道:“陛下允我保留三卫,已是莫大的恩典,奈何皇叔我不争气,这两年江西频发洪灾,收成极差,本王南昌的封地田产几无所出,宁王府连维持日常的用度开销都艰难,哪有余力养这些军士,其实他们都是极有战力的好汉子,是本王委屈了他们……”

    朱厚照顿时露出同情之色:“你怎么不向朝廷上疏请饷呢?”

    “本王如何敢上疏?朝中大臣本就对藩王有提防之心,言官御史们以参劾藩王为常事,本王在南昌足不出户战战兢兢,亦难避笔刀唇剑,我只恨不得上疏请削王爵,从此做个无忧的庶民才好……”朱宸濠索然叹道。

    朱厚照动情道:“皇叔受委屈了,回头等父皇病好了,我向父皇求情,为你宁王三卫增拨银饷粮械。”

    秦堪在一旁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好吧,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哭穷的王爷有钱拿,如此有爱心的太子殿下,回头秦堪也打算在他面前哭一哭,王爷虽穷,千户家也没余粮啊……

    ……

    ……

    朱厚照和朱宸濠进了东宫叙话,秦堪没什么兴趣掺和,于是便以宫中有公务为名,辞了二人,独自回宫。

    离开东宫没走几步,后面却有人叫住了他。

    “可是秦堪秦千户大人当面?”

    秦堪愕然回头,却见一位中年文士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朝秦堪拱手施礼。

    “早听说京师的秦小圣人温文尔雅,学识无双,为人谦逊有礼,光明磊落,豪爽大方,有古贤者之风……”

    文士一张嘴便喋喋不休一大通马屁送上,却听得秦堪脸有点发绿。

    “温文尔雅”这个可以有,但其他所谓“学识无双,光明磊落”之类的马屁,分明有骂人之嫌,这家伙特意赶上来损他的?

    于是秦堪脸色变得很阴沉:“你拐着弯儿骂人?”

    中年文士一呆,急忙道:“绝无此意,这全是在下一片肺腑之言,秦大人万万不可误会。”

    “请问你是……”

    “李士实……”

    “……不,我才二十。刚骂了我你又乱改我年龄,当本官奈何不了你么?”秦堪语气愈发阴森。

    李士实擦汗道:“在下的意思是说,我的名字叫李士实,乃宁王府幕僚。”

第二百零六章 拿人钱财

    又是一个宁王府幕僚。

    秦堪丝毫不觉意外,百余年前第一代宁王朱权被成祖皇帝忽悠了一次,那次的忽悠规模比较大,满肚子冒坏水儿的成祖皇帝告诉宁王,只要帮他起兵攻入南京,把当时的建文皇帝朱允炆踹下皇位,大明大好江山与宁王共治之。

    作为一员武将,宁王朱权是优秀的,他与朱棣戍守边境,打得蒙古残余势力闻风丧胆,是中国上下数千年少见的主动攻击外敌的悍将,但作为政治人物,朱权无疑挂科了,“江山共治之”这种话他竟也相信,活该被朱棣卸了兵权改迁封地,窝在江西南昌这个小城里动弹不得。

    李士实这个名字秦堪并不陌生。

    此人是南昌的富绅,家境非常富裕,而且也是成化二年的进士,最高做到右都御史,只可惜官场如战场,有钱不一定哪里都玩得转,在一次朝堂政治斗争中,李士实完败收场,灰溜溜地致仕回乡,却被暗藏祸心的宁王朱宸濠揽入麾下,从此成为宁王的左膀右臂。

    今日宁王麾下的第一智囊主动找上秦堪,令他顿时充满了警觉。

    李士实还未说出来意,秦堪便已将其定义为黄鼠狼给鸡拜年。

    “原来是李先生,”秦堪笑着拱拱手,不论李士实存着怎样的心思,至少大家都是读书人,都有功名在身,读书人之间的礼数必须要有。

    李士实笑得很谦逊,哪怕他曾经官至右都御史,此刻却谦虚得如同一名见了上司的小吏。

    “不敢当‘先生’之称,今日李某特意为瞻仰秦大人的风采而来……”

    这话很中听,虽然明知是假话,秦堪还是忍不住侧了一下身子,留给李士实一个光辉圣洁的侧面,角度刁钻,走位风骚,供他好好瞻仰。

    见秦堪笑而不语,李士实也笑得愈发深刻了。

    “除了瞻仰,李某尚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先生但言无妨。”

    李士实目光闪烁一下,压低了声音道:“秦大人身手了得,文武双全,听说去年在南京时王岳那个不开眼的干儿子冒犯了您,被您出手教训了一番……”

    秦堪眼中瞳孔一缩:“你是说刘琅?”

    “正是。”

    “刘琅不是后来被王公公活活打死了么?时隔一年你才来说情,是不是太晚了点?”秦堪似笑非笑道。

    李士实笑道:“那个不开眼的东西怎值得李某为他说情,秦大人小瞧我了,李某是想为另一个人讨个人情……”

    “谁?”

    “秦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在南京教训了刘琅以后余怒未熄,又命锦衣卫手下寻刘琅的把柄,同时您的手下还拿了一个人,姓陈,名清元,不知秦大人有印象否?”

    当然有印象,当李士实自报家门的那一刻开始,秦堪便隐隐有种预感,他是为陈清元而来的。

    仰头思虑半晌,秦堪果断摇头:“不记得了。”

    李士实脸色顿时有点黑,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官场惯例,本无可厚非,只不过眼前这家伙装糊涂装得太过分了。

    咬了咬牙,李士实从怀里摸出一张礼单,轻轻塞进秦堪手里,笑道:“单子上所列之物已派人全部送至贵府上,秦大人现在应该记得了吧?”

    秦堪飞快朝礼单上扫了一眼,不由有些吃惊。

    白银二万两,东珠一百颗,南海红珊瑚四株,此外还有塞北熊胆,百年山参,极品翡翠玉如意……秦堪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宁王是想拿银子砸死我么?”

    李士实见秦堪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由有些慌了,同为读书人,他很清楚大明读书人的清高脾气,有的人喜欢钱,砸多少都甘之若饴,有的人不喜欢,给他送钱等于朝他头上泼大粪。

    李士实急忙伸手打算将礼单拿回来,不迭地连连道歉:“李某孟浪了,这就拿回去,还望秦大人莫计较,李某真的只是一番好意……”

    谁知手没碰到礼单,却被秦堪飞快收进怀中,然后一脸坚毅地沉声道:“砸吧,我想我受得住的!”

    李士实:“…………”

    京师的官儿越来越高深莫测了,这是李士实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礼单收了,再装傻未免不地道,秦堪这才展开了笑颜:“李先生刚刚一提醒,我忽然想起来了,不错,去年在南京确实抓了一个叫陈清元的家伙……”

    李士实喜色一闪,拱手道:“敢问此人如今身在何处?”

    秦堪含笑反问道:“时隔一年,该招的都招了,宁王现在才想起救他,是不是太晚了一点?”

    李士实笑道:“事涉藩王,只凭一人的满嘴胡说,相信朝廷不会采信的,宁王并不担心。”

    “既然不担心,为何现在又要救他?”

    “不担心是一回事,此人留在朝廷手里终究是个隐患,王爷不喜欢这个隐患给他添太多麻烦,秦大人明白李某的意思吗?”

    “明白了,所以宁王打算把他救出去?”

    “对,无论怎样救都好,王爷不会给秦大人添麻烦的,死的活的都成,秦大人不会拒绝这小小的要求吧?”

    秦堪笑道:“当然不会,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满京师打听打听,我的人品还是值得相信的。”

    李士实大喜,他没想到秦堪这么好说话,轻易便将王爷交给他的事情办妥了,于是对秦堪的印象愈发好起来。

    “秦大人是个讲究人,那么……”

    这时,一名锦衣校尉匆匆走来,抱拳道:“千户大人,宫中无人值守,御马监宁公公请您过去谈一谈驻防之事。”

    秦堪淡淡点头,与李士实拱手告辞后,缓缓朝皇宫走去。

    李士实不放心,追在秦堪身后大声提醒道:“今晚亥时,京师朝阳门内,王爷和李某等候秦大人的好消息。”

    “知道了知道了。”秦堪很敷衍地挥挥手。

    ***************************************************************东宫。

    太子与宁王朱宸濠的叙话很快结束,当宦官入银安殿禀报说,谢迁大学士请太子移驾春坊时,朱厚照的神情愈发苦涩。

    大学士们很执拗,哪怕陛下病危之时,他们也从不间断太子的学业,反而有点变本加厉,强塞硬灌的味道。

    弘治帝的生命进入倒计时,太子即将登基,大学士们很清楚,待到太子登基以后,再想督促他读书,恐怕难比登天了。

    朱宸濠显然也不打算跟大学士们照面,三位大学士的正直名声天下皆知,朱宸濠心里有鬼,道与魔是不能相见的。

    朱厚照匆匆跟宁王打了声招呼,便直奔春坊而去,朱宸濠面带微笑,缓缓走出银安殿。

    英明睿智勤政的弘治快死了,未来大明江山之主是个荒唐昏庸的屁孩子,这对朱宸濠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一个只爱玩乐什么事都不懂的孩子,有何资格当这锦绣江山之主?风水轮流转,皇帝轮流做,燕王一脉坐了百余年龙椅,现在也该轮到宁王一脉了。

    银安殿外,刘瑾和谷大用手执拂尘,正指挥着东宫的小宦官们修剪花园内的枝叶,见朱宸濠走来,刘瑾和谷大用急忙躬身退到一边,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朱宸濠目光一闪,却站住了脚,打量着刘瑾和谷大用,瞧了半晌,忽然笑了,指着二人道:“可是太子身边伴驾的刘公公和谷公公?”

    刘瑾和谷大用微微吃惊,虽然侍侯太子十余年,但他们敢肯定,宁王从未见过他们,为何一见面便能认出他们?

    “正是,奴婢拜见宁王殿下。”刘瑾和谷大用躬身道。

    朱宸濠虚手一扶,笑道:“二位公公不必多礼,太子喜玩乐,二位公公服侍太子必然辛劳,有劳二位了,本王入京身无长物,给二位公公随手带了一些南昌的土产,望二位欣然笑纳……”

    说着朱宸濠环视周围,发现没人注意后,从衣袖中掏出两张似乎早已备好的礼单递给刘瑾和谷大用。

    二人眼中喜色一闪,动作熟练地用两只手指一勾一缩,礼单便不着痕迹地塞入了自己的衣袖中。

    “多谢王爷厚赐,奴婢感激不尽,王爷但有吩咐,奴婢无敢不从。”

    朱宸濠哈哈一笑,神态亲热地上前握住了二人的手,手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加重了几分力道。

    “二位公公言重了,本王最喜交朋友,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咱们常来常往,莫要生疏才是。”

    ……………………走出东宫的朱宸濠心情很不错,每当自己落下一子,他便有一种越来越浓烈的欣喜,因为每落一子便代表着自己离京师皇廷内的那张龙椅又近了一步,为了这张龙椅,宁王一脉已卧薪尝胆百余年了,朱宸濠有着强烈的信心,他相信这个目标在他这一代宁王的雄韬伟略下一定能实现。

    李士实恭敬地等在东宫外,见朱宸濠出来,李士实拱手笑道:“王爷,事成矣,姓秦的千户答应了,今晚便将陈清元送到朝阳门。”

    朱宸濠笑得愈发开心:“这秦堪是个不可小视的人物,今晚本王要亲自结识一下。”

    ……………………阳春三月,天气转暖,但京师的夜仍旧冰冷彻骨。

    朝阳门外的甬道阴影处,朱宸濠和李士实就这样静静地负手而立,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前门大街,街上一片漆黑空荡,连个鬼影子都不见。

    一阵寒风吹来,朱宸濠和李士实在呼啸声中同时打了个哆嗦,然后又同时使劲吸溜了一下夺腔而出的清鼻涕……嗤——静谧的夜里,更夫的梆子声连敲四下,天色已四更。

    良久,朱宸濠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士实啊,你跟秦堪约的什么时辰?”

    “……亥时。”

    “钱财已送到他府上了?”

    “已送。”

    “言语中可有得罪他?”

    “没有啊……”

    “他既拿了钱财,为何爽约?”

    李士实带着几分哭腔道:“门下委实不知啊……他说他的人品值得相信的,谁知道他竟是这号人呢?”

    朱宸濠脸颊狠狠抽搐几下,仰头望着夜空稀疏的星辰,又使劲吸溜了一下鼻涕,无限幽怨道:“这人……不讲究。”

第二百零七章 大行在即

    拿人钱财是必须的,与人消灾看心情。

    “人品”这个东西其实非常的虚无缥缈,有即是无,无即是有,秦堪的人品介乎二者之间,而且转换频繁,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人品在还是不在。

    宁王与秦堪不熟,不熟难免上当,刚嘲笑完朱厚照的单纯,转过身便被某个人品陷入低谷的家伙摆了一道,其实也很符合佛家的因果之说。

    秦堪敢向老天爷发毒誓,真不是故意放宁王的鸽子,委实是忘记了,毕竟秦千户很忙的。

    愤怒的宁王在驿馆内摔杯子砸碟子,大骂肉包子打狗之时,秦堪正在忙着宫中调配锦衣卫。

    弘治帝已罢朝半个月了,诸大臣忧心皇帝身体的同时,更忧心国事政务荒废,文华殿内各京师大臣疏奏,各地方官府的奏本,以及来自大明四面八方的戍边总督,巡抚,总兵官等人的军报已在三位大学士的案头堆积如山。

    土司造反,流民暴动,涝旱蝗雪灾,黄河决口要修堤,边军打仗要银子,各式各样的要求已令三位大学士焦头烂额,最为难的却是司礼监,因为司礼监代皇帝掌奏本批红权,这“批红”二字却不能乱批,平日皇帝能理政时,无论大小事情,萧敬陈宽王岳等人都是先向皇帝一件一件地陈述,然后等候皇帝的旨意,秉笔太监再在奏本上批复同意还是驳回,弘治一朝时太监的权力并没有明朝中后期那么大,有一个英明且勤政的皇帝,下面的太监是不敢随便做主的。

    如今皇帝病倒,大学士将批过蓝的奏本送进司礼监,可难坏了萧敬陈宽等人,一堆奏本翻过来覆过去的琢磨,也不知哪本该批同意,哪本该驳回。

    朝廷的政务已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数日后,弘治帝病情仍不见起色,几名科道御史联名上疏内阁,请求太子殿下坐殿听政监国,内阁三学士商议许久,都觉得此议可行,无论太子多么年幼单纯,该面对的时候必须得面对,大明天下已不止是一人之天下,大明朝堂迫切需要一根主心骨。

    而当三位大学士一齐向朱厚照请求坐殿监国时,却被朱厚照坚决拒绝了。

    监国等于新君的实习期,但太子只想当太子,不想当皇帝,皇帝永远是父皇的。

    刘健三人苦劝不得,只好怏怏作罢。在春坊里,三位大学士是朱厚照的老师,他们可以训斥,可以责骂,但在大明朝堂上,朱厚照是君,他们是臣,他们无法以老师的身份强迫太子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不是为臣之道。

    ****************************************************************日子过得很快,朝堂大臣们的目光纷纷注视着大明皇宫的时候,弘治十八年四月底子时,弘治帝朱祐樘夜起吐血不止,随即昏迷。

    太医们使尽解数,却也只能保住皇帝气息尚存。

    朱厚照跪在弘治帝面前泣不成声,太医院的太医们已被他骂了无数次“无能”“废物”,不论骂多少遍,弘治帝仍旧没能醒来。

    “药医不死病”,这是秦堪曾经劝慰朱厚照的一句话,然而以朱厚照的年龄,怎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还是个孩子,孩子的世界是完美无暇的,父皇永远不死,太子永远躲在父皇的羽翼下快乐无忧地生活,这是朱厚照一直期待的生活,他一直觉得这种生活可以延续到他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现实终究是公平的,它狠狠地扇了这个孩子一耳光,告诉他现实是多么的残酷,朱厚照生平第一次被现实打懵了。

    ……………………随着弘治帝的昏迷,朝堂愈发混乱,而宫中的戒备也愈发森严。

    朱厚照越来越憔悴了,神情枯槁落魄,像一具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每天呆呆地坐在乾清宫弘治帝的榻前,出神地注视着这位宠爱他包容他的父皇,脸上的泪痕没干过。

    秦堪站在殿外看着朱厚照失神的模样,不知暗暗叹了多少回气,却始终没有上前劝慰。

    有些事情是男人一生中必须要经历的,比如生老病死。

    殿中的朱厚照忽然使劲一抹眼泪,仿佛想起了什么,站起身便朝外冲去,无数宫人太监吓坏了,一窝蜂似的跟在朱厚照身后,人人神情惶然惊惧。

    大明皇帝已倒下了,太子可不能再出事,否则这大明的天下可危险了。

    朱厚照没理会太监和禁宫武士们焦急的呼喊,径自一头冲进了御膳房,将里面的御厨一脚踹出,最后狠狠关上了门,一群太监在门外纷纷跪倒。

    一直跟在朱厚照身边的刘瑾和谷大用急坏了,御膳房外焦急地团团转时,刘瑾忽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了秦堪。

    “秦千户,您和殿下交情最深,快进去劝劝殿下吧,他……唉,殿下没事儿又跑到御膳房来做什么呀!”

    秦堪叹了口气,朝刘瑾等人点点头之后,轻轻地推开了御膳房的门。

    “都给本宫滚出去!”

    门刚打开,便传来朱厚照暴怒的吼声。

    猛地抬头,却见秦堪静静地站在门口,温和地注视着他,恬静的目光仿佛洒进阴暗角落里的一丝暖阳。

    眼睛通红的朱厚照一怔,暴怒的情绪渐渐平复了。

    枯槁的嘴角一瘪,朱厚照呜咽出声:“秦堪……我,好难受。”

    静静看着御膳房里的灶台,秦堪道:“殿下打算完成你的心愿吗?”

    朱厚照擦了擦眼泪,道:“对,当初说过,我要做一碗味道完美的羹汤给父皇尝,这碗羹汤到现在都没做出来,我……恨死自己了。”

    秦堪深深叹息:“殿下,皇上已昏迷数日了……”

    “我知道,就算做好了父皇也喝不了,但我必须要做……”朱厚照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泣道:“朝堂,政务,国事,天下,这些离我太远,它们从来不在我心中,以为不会分别的,眼看要分别了,以为会永远快乐的,却已不快乐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地为父皇做一碗羹汤,让他……有生之年再尝一口儿子的孝心,如此而已。”

    秦堪注视着眼前这个仿佛忽然长大了的孩子,良久,沉静地一笑。

    “臣就在门外,为殿下守护这份孝心。”

第二百零八章 弘治大行(上)

    人在拥有时永远不知道失去后会是怎样的痛苦,因为太美好,而忘记了珍惜。

    御膳房外,禁宫武士太监们跪满一地,一眼扫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刘瑾谷大用等人呆立无言,他们的神情充满了困惑,他们不理解,为何陛下生命危在旦夕时,太子却固执地在御膳房捣鼓什么羹汤。

    他们不懂是因为多年的内宫争斗而失去了心中最后一块净土,朱厚照不一样,很幸运,这块净土在他心中还存留着,所以他常做出被世人认为任性荒唐的事情,在这人心早已冰冷的朝堂,容不下一个心还热着的少年。

    或许世上只有秦堪懂他的感受,因为秦堪心中也存着一方净土,不多,但存在。

    御膳房的门紧紧闭着,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时伴随着碗碟摔碎的脆响,每响一次刘瑾谷大用他们的脸颊便狠狠抽搐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刘瑾忍不住了,扭头看着秦堪:“秦千户,殿下这……唉,万金之躯怎能在御膳房这种地方鼓捣?他若不开心,杂家寻几样令他开心的物事来不就可以了么?昨儿个广西布政使还派人送了两只老虎进京,殿下在笼子外瞧个小半晌就开心了。”

    秦堪摇头:“刘公公,殿下不是孩子了。”

    刘瑾一呆:“杂家看着殿下长大的,怎么不是孩子?每次殿下不开心时,杂家弄几样新奇玩意儿送到他面前,殿下就笑了……”

    秦堪笑了笑,淡淡看了刘瑾一眼,目光中的同情之色一闪而逝。

    刘瑾脸色渐渐阴沉起来,那抹闪过的目光他还是捕捉到了,心中不由有些愠怒和不解,他不明白秦堪为何用同情的目光瞧他。

    是的,刘瑾不懂。

    从弘治九年进东宫服侍太子开始,直到朱厚照登基以后,刘瑾一直拿朱厚照当孩子糊弄,这也是他将来最大的取死之因。

    一个多时辰过去,御膳房里忽然传来朱厚照欣喜的叫声。

    “秦堪,你快进来,尝尝这个味道,好像比以前强很多……”

    秦堪看了刘瑾一眼,微笑着走进御膳房。

    或许是上天垂怜,毫无下厨天赋的朱厚照不知在御膳房里怎生鼓捣,竟真被他弄出一碗尚算可口的羹汤。

    秦堪尝了一口,笑着向他竖了竖大拇指:“有进步,确实强多了。”

    朱厚照被薪火熏得黑漆漆的脸露出了笑容,兴奋道:“来人,把这碗汤端到乾清宫去。”

    刘瑾急忙进来,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碗凝聚了太子心血的羹汤。

    ……………………一名宦官脸色煞白地闯进了御膳房,见到朱厚照后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太子殿下,陛下刚才……刚才又吐了血。”

    朱厚照浑身一颤,喜悦的神色荡然无存,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身躯摇晃着左右四顾,秦堪心中一沉,朱厚照茫然失措的无助眼神令秦堪的心腔仿佛狠狠抽搐了一下。

    “还楞什么,赶紧去乾清宫啊!”秦堪大声喝道,此刻也不管什么君臣礼仪了,他有种预感,今晚将是弘治帝的大限,错过最后一面,朱厚照将会悔恨终生。

    朱厚照如梦初醒,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扭头便跑,发疯似的冲出了御膳房,一众武士和太监急忙紧紧跟随其后。

    ***************************************************************乾清宫内,淡淡的檀香在殿内萦绕,榻前两个紫金香炉内,袅袅的青烟扶摇升腾,静静的大殿内充斥着一股死亡来临前的味道。

    无数太监和宫女伏首跪在殿侧,神情哀恸地注视着床榻上的大明皇帝,张皇后穿着凤袍,捂着脸呜咽哭泣,却不敢大声,仿佛怕惊走丈夫那一丝脆弱的生机。

    太医院的太医们跪在殿门外,两名主治皇帝疾病的太医刘文泰和高廷和神情犹为哀苦,身如筛糠般不住磕头。

    乾清宫的床榻边,吐过血的弘治帝终于悠悠醒转,目光呆滞地盯着殿上金漆雕栋的画梁。

    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大学士被紧急召进宫内,此刻正跪在榻前,三位老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司礼监萧敬,陈宽,王岳三人也忝陪在侧。

    弘治帝的脸色很白,白得吓人,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他的眼睛微微睁着,眼中的神采黯淡无光,像一盏没有油的灯,菊豆般的灯火在风中摇曳挣扎,仿佛下一瞬间便会彻底熄灭。

    侧过头,看着眼前六位辅佐他多年的老臣和太监,弘治帝艰难地露出一抹微笑。

    “各位先生……朕要先走啦。”

    此言一出,刘健等六人悲从中来,终于忍不住伏地嚎啕大哭起来,枯枝般的双手狠狠捶击着光滑的地板,发自内心地诅咒着上天的不公,竟残忍地带走大明历代君主中最英明的一位好帝王。

    弘治帝嘴角的笑容愈发惨然,缓缓扫视着多年相伴的老臣,眼中亦渐渐蓄满了泪水。

    “寿数天定,勉强不得,众卿皆乃我大明英才重器,何必做那儿女之态?”

    刘健磕头泣道:“陛下天年卅许载,正是英姿雄发,大展胸中抱负之时,大明在陛下的治理下欣欣向荣,江山社稷中兴在即,陛下何忍弃我等老臣耶?老臣只恨,天不公啊!”

    弘治帝叹了口气,虚弱地道:“天道是公平的,只是我们世人要求太多,贪壑难填,想当初先帝在位,万贵妃弄权欺政,朕是先帝唯一的亲骨肉,生母纪氏在冷宫中偷偷生下朕,诸多心存正义的宫女太监用米粉,稀粥把朕偷偷抚养长大,朕被万贵妃的爪牙于深宫中追杀六年,无数宫女太监为保护朕而舍生,周老太后,太监张敏,太监怀恩……这些人,对朕皆有再生之恩,一个差点被杀害的孩子,谁能想到他竟能当上皇帝,君临天下十八年呢?……够了,上天对朕是公平的,一啄一饮,善恶有报。”

    刘健泣道:“先帝怠政,后宫弄权,朝纲紊乱,天下动荡,大明何其幸哉,得英主挽大厦之将倾,拱垂天下十八载,至令百业复苏,国库充盈,此皆陛下之功也。”

    弘治帝缓缓摇头:“大明没你说的那么好,刘先生莫哄朕开心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弘治帝苍白的面孔浮上几许潮红,张皇后急忙轻轻为他抚背。

    弘治帝喘息许久,注视着面前的六位肱股之臣,深深地道:“……朕拱垂天下十八年,各位不离不弃,全力辅佐,这些年来朕让你们受过委屈,受过责骂,也因政见相左而伤过你们的心,各位,对不住啦,辛苦你们了,若有下一世,朕绝不再当皇帝,来生有缘相见,我等抛却世俗身份礼仪,朕只愿做一个与你们知心交命的朋友,偿还你们这一世的辛苦。”

    一番动情的诀别之言,引得殿内六位老臣再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弘治帝神情渐渐充满了忧虑,缓缓道:“朕有太多的未了之事,走得不甘啊!太子厚照,聪明仁孝,至性天成,是一块可雕琢的璞玉,然而朕过往忙于国事,疏忽了对太子的栽培,朕死后太子即位,恐有许多不容于朝臣之举,尔等是弘治朝的老臣,身负大明江山兴衰荣辱重任,还请各位像这些年辅佐朕一样,尽心尽力辅佐太子,让他做一个英君明主,勿使失德丧行,为万世唾骂。”

    刘健等人伏地叩头应命。

    交代完后事,弘治帝似乎很累了,疲倦地摆摆手。

    “如此,朕走得安心了,你们退下吧。”

    刘健等人磕头,大哭着起身,缓缓退到殿门边,六人站在门边依依不舍地看着弘治帝,弘治帝似有所觉,抬头朝他们艰难地一笑。

    殿门慢慢关闭,弘治帝最后一抹笑容仿佛仍残留在他们眼底。

    辅佐多年的一代英主,留给他们的只有最后这一抹诀别的笑容。

    ……………………乾清宫内又恢复了寂静,隐隐听得到周围太监宫女们低低的啜泣声。

    弘治帝怔怔看着身前哭泣不止的张皇后,伸出手似乎想抚摸一下她俏丽的面容,手伸到半途却无力地垂下。

    “皇后……朕这些年为治理天下忙得天昏地暗,不但疏于对厚照的教导,也疏于对你的宠爱,皇后,对不住啦……”弘治帝说着眼中又溢出了泪水:“天下被朕治理了十八年,说着中兴,其实仍旧千疮百孔,儿子疏于管教,妻子疏于怜爱,朕这一生思来犹觉失败,家国天下,一事无成……”

    张皇后泣道:“陛下不要这么说,你是位好皇帝,好父亲,……也是位好丈夫,历数各朝各代,只娶妻一位的皇帝,千古以来,唯陛下一人矣,臣妾能嫁你,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费力地抬起手,抚摩着张皇后仍旧光滑如绸缎般的脸庞,弘治帝流着泪叹了口气,道:“若朕还能活一日,哪怕一个时辰,朕将抛掉所有的朝事政务,剩余的时光全部陪着你,朕只想如当年一般,亲手为你画一次眉……”

    张皇后怔怔瞧着自己的丈夫,泪珠如雨般坠落,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一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余生还剩下多少?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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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