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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四章 坑人夜宴(上)

    燕来楼的阁子都很雅,每间阁子以词牌为名,念奴娇,临江仙,如梦令等等,秦堪选的阁子名曰“好事近”,雅而喜庆的名字。

    宁王朱宸濠和御史涂从龙准时相携而来,既然决定收买秦堪,朱宸濠自然不愿做那故意迟到羞辱主人的事,太幼稚了,真想收买,必然有礼贤下士的态度,朱宸濠这一点还是做得很有气度的。

    监察御史涂从龙不紧不慢跟在朱宸濠身后,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看似随和,实则有种不易察觉的嘲讽。

    有些人大约是属蜡烛的,不点不亮,比如锦衣卫同知秦堪,狠狠参劾他几日,现在不是老实多了?

    所以涂从龙的心情很轻松,纯粹是以一种施恩的姿态前来赴宴的,他虽是区区七品御史,但他是文官,连皇帝都敢骂的御史,一个从三品的武官他怎会放在眼里?这次过来,纯粹是给宁王面子,至于秦堪,还没这面子请得动他。

    秦堪站在阁子门口迎接,见宁王走来,秦堪嘴角的笑容愈发深刻,拱手笑道:“王爷和涂大人大驾莅临,下官礼数怠慢,恕罪恕罪。”

    朱宸濠哈哈一笑,仰头看了看阁子的名字,不由喜道:“‘好事近’,好名字,这名字听着喜庆,吉利……”

    涂从龙似乎有点受不了宁王的不学无术,在一旁淡淡插嘴道:“好事近颇为风雅,本官记得宋时易安居士的一阕词曰:‘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再连着下阕曰:‘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伤春凄苦之情,跃然于词令中,读来不由同感戚戚……”

    朱宸濠有些尴尬道:“原来这词令并不如词牌那般喜庆,秦同知觉得呢?”

    秦堪瞧了他一眼,仅凭这句不学无术的话,秦堪便应该跟朱宸濠烧黄纸拜把子才是,大家都属于很喜庆,俗而不雅的那一类人。

    摸了摸鼻子,秦堪苦笑道:“王爷,下官只知易安居士是李清照……”

    看着涂从龙有点发青的脸色,以及朱宸濠眼中露出的惺惺相惜之色,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学不凡,同时也为了证明自己跟朱宸濠并非一路货色,于是秦堪只好又补充了一条很冷门的知识:“……而且她的丈夫是中暑而死,死得很惨。”

    朱宸濠顿时露出扼腕之色:“年纪轻轻当了寡妇,可怜可叹,难怪她的词里颇多伤春闺怨的句子,却是被窝少了个人来睡……”

    秦堪笑而不语,瞧朱宸濠这副恨不能慨然拔刀相助的模样,也不知是故作豪迈粗鄙之态,装成一副直肠直肚的形象博取好感,还是朱宸濠本身就是个不学无术之人。

    二人说着没营养的话,一旁的涂从龙却气得浑身发抖,涂从龙是文人,文人总有些洁癖,特别对千古流芳的女词人很是尊敬,不容旁人玷污。

    秦堪瞥了他一眼,见涂从龙一脸愤色,似乎有拂袖而去的意思,秦堪自然不能放他走,今晚他就想把宁王和涂从龙收拾了呢,走了可没戏看了。

    于是秦堪眼睛眨了眨,笑道:“听了王爷的话,下官倒想起一桩雅俗共赏的轶事,宋时有一位名叫范仲胤的文官,离开妻子去很远的地方上任,妻子数年不闻音讯,不由思念难耐,于是作了一首《伊川令》的词寄给范仲胤,词里情话香艳缱绻,缠绵悱恻之极,但无意中却把词牌名的‘伊’字错写成了‘尹’字,范仲胤收到后,见词牌名写错了字,顿觉不美,去信责问妻子,幸得妻子有急智亦有文采,又作了一词寄过去,词曰:奴启情人勿见罪,闲将小书作‘尹’字,情人不解其中意,共伊间别几多时,身边少个人儿睡。”

    朱宸濠怔了片刻,接着哈哈大笑,就连一旁愤然不平的涂从龙也露出些许笑意,一件小小的轶事典故,便将气氛缓和下来了。

    ***************************************************************阁子内有酒有菜有美人,这是丁顺早就安排好了的。

    三人进阁刚坐下,便闻一阵香风经过,眨眼间三人顿时温香软玉满怀,三位颇具姿色的美女已坐在各人的大腿上,巧笑倩兮地端起桌上的酒盏儿含了一口,再嘴对嘴地渡了过去。

    秦堪不由心生感慨,一见面便来了个“皮杯儿”,明朝的女人奔放起来,与前世的坐台小姐不遑多让。

    朱宸濠和涂从龙愈发欢喜,美人在怀,所谓的形象面子全然不顾,与怀中美人调笑了几句,经过了生张熟魏的程序后,二人的手便很不规矩地伸进了美人薄如蝉翼的绸衫中,以严谨的求知态度上下而摸索。

    一番放浪形骸之后,秦堪端起杯,朝朱宸濠敬道:“王爷,下官前些日子多有冒犯,今日下官已知王爷厉害,下官这杯酒向王爷赔罪。”

    朱宸濠哈哈一笑,连道不打不相识,然后很给面子地饮尽了杯中酒。

    涂从龙捋着胡须淡然一笑,目光颇多轻蔑地朝秦堪一瞟,慢悠悠道:“秦大人倒是见机得快,你若再晚一两日醒悟,恐怕已成阶下之囚了,本官听说因为苏州织工一案,你刚从大狱里放出来没多久,若再次被拿入狱,可不是那么容易出来了,今日既然恩怨尽解,本官不妨老实告诉你,我又写了一道参劾你的奏本,而且已请了朝中六部四位侍郎,都察院两位副都御史,二十余名监察御史,还有数名侯伯勋贵联名上奏……”

    说着涂从龙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本递给秦堪,笑道:“秦大人若再不识趣,这份奏本明早便会出现在内阁三位大学士的案头,内阁三位大学士顶不住我们这么多大臣的威压,司礼监那几位公公更是对秦大人恨之入骨,内阁和司礼监联手下个条子,秦大人猜猜会有什么结果?那时想必皇上也保不住你吧?”

    秦堪笑着翻开奏本,粗粗扫了几眼,一边看一边笑,笑容却越来越冷冽。

    合上奏本,秦堪苦笑道:“涂大人这道奏本里,秦某几成国贼也。”

    涂从龙哈哈笑道:“既然今日恩怨已释,这道奏本自然不会再出现了……”

    说着将奏本拿过来,凑着桌上的烛火点燃了,顷刻之间,奏本化为灰烬。

    气氛有些僵硬,朱宸濠仰天打了个哈哈,说了两个荤笑话,这才将气氛恢复了轻松祥和。

    半个多时辰过去,酒宴正酣之时,秦堪笑着拱手告罪更衣,便独自出了阁子。

    ……………………丁顺一直等在燕来楼的正门外,见秦堪出来,急忙迎上前,道:“大人。”

    秦堪面无表情,目光中露出几分狠辣,扭头注视着丁顺,道:“都准备好了吗?”

    “早已准备好了。”

    秦堪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发动吧,刚刚我已再次确认了,那两个家伙果然是一对作死的人啊。”

第二百二十五章 坑人夜宴(下)

    时近子夜,燕来楼里灯火通明,莺歌漫舞。

    楼外一片漆黑,无数人影在夜sè的掩护下,悄然逼近燕来楼正门。

    正门口的红灯笼下,肃立着十几名宁王带来的侍卫,他们像标枪一般笔挺地站着。

    红灯笼照shè的范围之外,夜sè漆黑如浓墨,悄然无息间,侍卫们的身后出现了二十余条轻巧如灵猫般的锦衣校尉,丁顺亲自领头,众人猫着腰,悄无声息地缓缓接近侍卫。

    一颗石子从远处扔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侍卫们一楞,目光刚被石子吸引,便听得身后一声呼哨儿,丁顺伸手快如闪电般朝一名侍卫的脖颈后狠狠劈去,一掌劈落,侍卫哼都来不及哼便仰身倒地,其余的十几名侍卫被校尉们如法炮制,同时被劈晕,唯独一名校尉下手略轻失了手,侍卫痛得大呼一声:“有刺——”

    话没说完便被校尉又狠狠补了一掌,终于不甘心地晕过去了。

    一切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当然,过程略有瑕疵。

    放倒了十几名侍卫,丁顺冷着脸朝那名失了手的校尉狠狠踹了一脚,压低了声音怒骂道:“没吃饭还是把劲儿都用到娘们儿身上去了?狗娘养的,差点坏了大人的大事!”

    校尉红着脸尴尬地笑了两声。

    燕来楼正门前的宁王府侍卫全部放倒,被校尉们悄悄拖走,漆黑夜sè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秦堪已换上了大红sè的斗牛服,一脸冷凝地缓缓走来。

    锦衣卫系统里的服sè并不全是飞鱼锦袍,事实上高级别的锦衣卫武官可以穿斗牛服和皇帝钦赐的蟒袍,比如指挥使牟斌,他最常穿的便是弘治十三年由先帝钦赐给他的蟒袍,而秦堪如今已是从三品武官,锦衣卫里的二号人物。已有资格穿斗牛服了。

    秦堪走到正门前站定,丁顺上前笑道:“大人,宁王和涂从龙还在阁子里抱着粉头喝花酒。快活得紧呢。”

    秦堪点点头,然后站在门前朝远处的夜sè张望,仿佛在等什么人到来。

    半柱香时辰过去。一乘二人抬的官轿悄然走来,官轿后面还跟着十余名穿着便装的官员,秦堪嘴角露出笑容,不急不徐地迎上前去。

    官轿抬到燕来楼的门前落地,秦堪亲自上前掀开了轿帘。

    帘子掀开,露出轿内一张苍老正气的脸庞,赫然竟是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李东阳身后跟着的官员里,为首的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戴珊,以及十余名都察院监察御史。和数名六科给事中,他们全是朝中的言官,以骂人参劾为生。

    秦堪轻轻一笑,将李东阳搀扶下轿,道:“下官冒昧。深夜惊扰大学士和诸位大人,实在罪该万死,求老大人和各位大人们莫予怪罪。”

    李东阳显然刚从家中被窝里被人请出来,老眼惺忪,目光不善地剜了他一眼,道:“秦堪。你把老夫和诸位大人叫来,最好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等已老迈,这把老骨头经不得你胡闹折腾。”

    “老大人放心,下官自然有非常正当的理由……”

    李东阳重重一哼:“速速道来。”

    “是这样的,下官的属下今rì来这燕来楼收上月的平安银子,却无意中发现宁王殿下和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涂从龙大人在燕来楼里抱着姑娘喝花酒,举止……咳,颇为放浪不羁,属下向下官禀报之后,下官思之再思,觉得此事不可儿戏,只好请诸位大人来亲眼瞧瞧,否则将来下官若报上朝廷,宁王若不承认,下官也拿他没法子……”

    秦堪一番话说完,包括李东阳在内,所有官员皆变了脸sè。

    大明的官员逛青楼喝花酒本不算什么大事,甚至可以算是风雅之事,常有许多官员或才子与某名jì的缠绵故事被文人编为话本唱本,广为传唱,天下人引为风流韵事,羡煞妒煞,从无半点不妥。

    可今rì宁王和涂从龙喝花酒,却令在场所有官员变了脸sè,人人脸上皆露出愤慨之sè。

    因为今晚,委实不是喝花酒的时候。

    右都御史戴珊颤巍巍上前两步,又惊又怒地指着秦堪:“你,你胡说!我都察院的御史怎会来青楼?必是你这小儿污蔑!”

    秦堪眨眨眼,笑道:“戴老大人若不信,上去亲眼瞧瞧便是,当着大学士和诸位大人的面,下官怎敢有一字诳语?”

    戴珊喘着粗气,也不顾李东阳在前,大失仪态地独自闯进了燕来楼,李东阳意味深长地瞧了秦堪一眼,微微一笑,也跟着戴珊进去了,后面一群言官御史紧随其后。

    秦堪苦笑不已,李东阳刚才那一记眼神,似乎又把自己看穿了,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怎么也瞒不过他,满朝上下秦堪谁都敢坑,唯独不敢坑李东阳,老家伙太厉害了……燕来楼的大茶壶和老鸨等人已被丁顺派人控制住,偌大的大堂内空无一人。

    丁顺陪着笑在前引路,戴珊yīn沉着脸,一言不发地上了楼。顺着丁顺手指的方向,戴珊重重一哼,七十多岁的老头儿踹门的力道不比年轻人差,气急败坏的表情仿佛戴了绿帽的丈夫捉jiān似的。

    虚掩的房门被一股大力踹得奄奄一息,巨大的声响令阁子内的人一楞,扭头看去,却见戴珊怒气冲冲站在门口,一把白须无风自动,凛凛如天神下凡。

    戴珊的身后,李东阳和一群言官御史们目瞪口呆地盯着房内众人。

    他们不能不震惊,阁内的画面委实太过**放浪,宁王朱宸濠腰间盘着一名浑身**只着片纱的女子,二人在阁内的软榻上使劲蠕动,监察御史涂从龙坐在桌边,怀里搂着的女子正将酒洒在自己高耸白皙的酥胸上,涂从龙满脸yín笑,像条狗似的伸着舌头在她胸上舔舐着酒液,房内的厅堂里,一名披着薄纱,纱下一丝不挂的女子像条蛇似的扭动独舞,另一名**女子一旁抚着古琴,琴声杂乱急促,仿若雨打芭蕉,激烈中透着几许令人口干舌燥的sāo动。

    这一幕简直比chūn宫图更奔放,更直白。

    秦堪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心中颇为后悔。早知道他们玩得如此不羁,自己应该晚点再出来,多少也尽兴一番才是,这样的**画面,打死杜嫣都做不出来的。

    可惜了……

    随着戴珊的愤然一踹,屋内屋外所有人的动作仿佛全被定了格,一片寂静中,唯独只有两名不知状况的女子犹自发出**的喘息呻吟。

    场面太安静,朱宸濠和涂从龙显然吃了一惊,连动作都没有丝毫改变,仿佛被瞬间凝固了似的。

    秦堪下身顶着小帐篷缓缓走出来,见朱宸濠衣袍下身的下摆撩了起来,一条腿笔直站在地上,另一条腿屈膝踩在软榻上,女子像一条缠绕着老树的青藤似的,双腿凌空盘在他的腰间。秦堪两眼一亮,脱口赞道:“好姿势!这一式我倒从没见过,王爷龙jīng虎猛,而且如此有突破xìng,下官为王爷贺。”

    见到秦堪走出来,惊呆的朱宸濠终于回过神了,急忙将怀中女子重重一扔,女子一声痛苦的呻吟,当即背过气去。

    “秦堪,你,你竟敢给本王下套?”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朱宸濠,此刻朱宸濠全明白了,一双杀意森森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秦堪。

    涂从龙早已推开了怀中女子,不敢直视屋外众人的冰冷目光,冷汗顺着额头潸潸而下。

    “王爷此言差矣,下官怎敢给王爷下套?分明是见王爷枪挑群雌,神勇无敌,下官赶紧找来朝中各位大人,为王爷现场呐喊助威,以增雅兴。”

    朱宸濠怒道:“你此举什么意思?以为捏了本王的把柄吗?本王非朝中大臣,宿jì有何不可?”

    戴珊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目光yīn沉地盯着朱宸濠,上前一步缓缓道:“王爷宿jì本无不可,不过王爷似乎忘了,藩王不得勾连朝中大臣,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戴珊的目光愈发yīn寒,语气仿佛都透着刺骨的寒意,一字一句道:“……最重要的是,先帝大行不足一月,皇上早已昭告天下,举国服丧,全民素缟,国丧一年之期,期间凡我大明境内城镇,凡我大明官员百姓,不得饮酒,举乐,宿jì,违者,视之为大逆!”

    朱宸濠浑身剧颤,脸sè刷地一下全白了。

    大事不妙!本王中了秦堪的jiān计!

    这是朱宸濠此刻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朱宸濠只觉身躯一阵阵的冰冷,如同坠入冰窖,看着周围那一道道愤怒喷火的目光,朱宸濠如同一只落入陷阱的獐子,喉咙嘶嘶作响,神情越来越惶然惊恐。

    慌乱中,朱宸濠的目光扫过秦堪,见秦堪嘴角噙着冷笑,猎人般看着落入陷阱的傻獐子,目光深邃,神秘莫测,毫无疑问,那只傻獐子自然是朱宸濠他自己了。

    李东阳身后的那群御史们在沉默中愤怒地爆发了。

    一只不知是谁穿过的鞋子狠狠甩在朱宸濠的脸上,御史们纷纷冲进屋内,正义凛然的责骂如沸水般翻腾起来。

    “朱宸濠!你这无君无父的jiān贼!枉你说什么留京为先帝守孝哭灵,今rì便让我等好好见识你这张虚伪的嘴脸!”RQ

第二百二十六章 宁王夜奔

    “忠孝”二字,向来是儒家治国之本,明朝尤甚。{.所以大明的文官在朝堂上向皇帝进谏时,开口的第一句话往往便是“臣尝闻圣明君主以孝治天下”,然后再巴拉巴拉说出自己的建议和谏言,这是朝堂必须的程序。

    一句话能被当成金殿进谏法定程序的开场语,足可见大明儒士和文官对它的重视程度,于是四书五经要义里,将“忠孝”二字非常完美地融进了儒家的各种学说,被皇帝和大臣们推崇备至,一个臣民懂得“忠”和“孝”二字的国家,才让统治者最为放心,这两个字已概括了人xìng里所有的美好面。

    今晚宁王殿下和监察御史涂从龙无疑干了一件不忠不孝之事,还被诸多大臣抓了个现行。

    国丧期间,堂堂皇家贵胄,先帝血脉相连的兄弟竟勾连朝中监察御史宿jì买醉寻欢,而且举止放浪,丝毫不曾顾忌如今正是举国素缟的服丧时期,如此张狂的做法,令所有大臣们出离愤怒了。

    凡事都有两面xìng,寻花问柳在大明本是风雅之事,但也得看时候,国丧期间若敢干这件事,无疑是大逆不道了,或许大明境内还有别人也在这期间寻花问柳,没看到的管不着,可朱宸濠和涂从龙宿jì却是李东阳等众多大臣亲眼所见。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宸濠已严重触犯了所有人的道德底线,连一贯文雅从容的内阁大学士李东阳此刻也情不自禁地泛出怒容,更别提以暴脾气和善斗殴闻名于青史的言官御史们了。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过。涂从龙的脸上很快现出一个巴掌红印,却是右都御史戴珊扇的,戴老头年已七十许,眼看今年便打算辞官告老,不曾想都察院下属监察御史中竟出了这么一号败类,不仅私通藩王,还敢在国丧期间与藩王宿jì买醉。令以正义清流著称的都察院上下蒙羞,戴珊自己为官清白一生,最后关头却被涂从龙狠狠抹了一笔黑墨。尤令戴珊感到羞怒无比。

    涂从龙脸sè灰败,如同水里刚捞出来一般,凌乱不堪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呆若木鸡的眼神透着深深的绝望,他是弘治十五年的二甲进士,翰林院里熬了三年,刚刚当上监察御史数月,官场仕途走到今晚,算是彻底划上句号了。

    嫉恶如仇是大明文官的本sè,特别是文官中的御史给事中们,将这种本sè发挥得淋漓尽致,为了道德礼法,他们连皇dì dū敢痛骂。更何况只不过缩于南昌一隅就藩的宁王了。

    一群愤怒的御史们撸起袖子冲向宁王,举起拳头便待揍下去,但为正义故,天下何等jiān贼打不得?此刻他们的眼里只有公理正义,没有身份尊卑。秦堪从没觉得大明文官喜欢动手斗殴的习惯竟然如此赏心悦目。

    一大堆老的少的拳头即将落下时。宁王朱宸濠长叹一声,忽然大声道:“慢着!让本王先穿上裤子!”

    屋内顿时一静,接着人群传来一道很不厚道故意变粗了声音,仿佛疑惑地喃喃自语:“……他穿上裤子不认帐怎么办?”

    众人扭头望去,却见秦堪有些夸张地看着丁顺,道:“丁千户所言似乎有些道理。”

    丁顺睁大了眼睛。愕然地张了张嘴,见无数目光盯着他,丁顺似有所觉,呵呵干笑两声,腼腆的退开两步。

    朱宸濠羞恼不已,扭头瞪视秦堪,嘶声吼道:“秦堪你这卑鄙小人,竟设陷阱害本王,害我还不够,你难道还想羞辱我吗?山水有相逢,善恶终有报,今rì之辱,本王迟早……”

    朱宸濠放着狠话时,秦堪却注视着他,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指了指他的下身,轻声道:“王爷,等会儿再骂,你那个……露出来了,快快收回去……”

    朱宸濠闻言双手往裆部一护,惊慌莫名朝众人扫了一圈,面孔已羞怒得涨成了猪肝sè。

    …………

    …………

    戴珊扇完了涂从龙,转头冷冷地盯着朱宸濠。

    论资历,戴珊乃三朝宿老,天顺年进士入朝,深得三代帝王器重,今年初弘治帝驾崩之前,戴珊因身体疾病向弘治帝告老还乡,弘治帝倚戴珊为重臣,执意挽留不允致仕,最后竟以“主人留客坚,客则强留,珊独不能为朕留耶?”之强硬言辞,死活将戴珊留在朝中为官,并主掌都察院,即举察事。可见弘治帝何其看重。

    若论嫉恶如仇,戴珊当属文官之首,否则弘治帝也不会让他独掌朝廷三权之一的都察院了。见朱宸濠失措慌张的模样,戴珊气得白须一翘,怒道:“先帝大行,英灵不远,宁王殿下非但不回封地就藩,久居京师不知是何居心,而且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于我大明国丧期内买醉宿jì,其乐何极,殿下向内阁上疏曰留京是为先帝哭灵守孝,今rì这般种种举止,岂是为人臣之道?不知殿下何以教老夫?”

    越说越气,脾气火爆的戴珊忽然伸手抓住朱宸濠的手臂,大声喝道:“走!裤子也别穿了,你且随老夫入宫面圣,让陛下瞧个清楚,瞧瞧他一直尊敬爱戴的宁皇叔是一副怎生鲜廉寡耻的嘴脸……”

    朱宸濠闻言一震,今晚若被戴珊和李东阳他们押进宫中,这副没穿裤子的狼狈形象若被朱厚照瞧见了,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恐怕会直接影响到他的造反大业。

    绝不能进宫见那小皇帝!

    朱宸濠怨毒地剜了秦堪一眼,咬了咬牙,忽然发力挣开了戴珊的手,暴起身形朝屋外跑去。

    众人一楞,只觉得一道人影如狂风般呼啸而去,大伙儿皆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

    宁王这个无耻之徒,竟然……竟然跑了!

    等众人追出燕来楼的正门,却见宁王朱宸濠在夜幕下飞快奔跑,夜风吹拂起他的衣衫下摆,露出没穿亵裤的毛茸茸两条大腿,以及胯下软耷耷的寸余小宁王,姿势yín荡。扭摆风sāo。

    秦堪英挺的眉头一拧,扬声喝道:“宁王殿下,又露出来了!”

    朱宸濠羞愤交加地跑着。听到身后那道熟悉而讨厌的声音,气得牙齿格格作响,然而秦堪的提醒又不可谓不正确。低头一看,那软耷耷的小东西可不正被夜风吹得摇头晃脑么?

    羞愤得几乎当街晕过去,朱宸濠不得不双手捂住了裤裆,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飞快奔跑。

    身后又远远传来一道沉重而痛心的叹息:“殿下又错了,捂住脸才是王道啊……”

    朱宸濠眼皮跳了跳,然后……双手顺从地从下面捂到了脸上。

    那该死的卑鄙之徒没说错,捂住脸更安全,更能遮羞。

    眼睁睁看着一代藩王,大明皇帝陛下的皇叔在深夜的京师街头裸奔跑远,直至身影消失不见。众官员怔忪片刻,这才纷纷回过神来,指着黑暗的街头怒骂不休。

    看着众官员痛骂的样子,秦堪脸上浮起一抹坏坏的笑容。

    “丁千户……”

    “属下在。”

    秦堪板起脸道:“京师皇城之地,竟有无耻之徒深夜裸奔。此举有伤风化,不要脸之极,命你着画师画下此人容貌,发下海捕文书,经锦衣卫军驿遍贴大明各城镇官府,嗯……特别是南昌。”

    “大人。要不要把他的下面也画出来?”

    秦堪正sè道:“他那话儿乃是有伤我大明风化的作案工具,当然要画出来。不但要画,而且要画得传神,逼真,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是!”

    正在痛骂不休的众官员忽然闭上了嘴,扭头呆呆地注视着秦堪,看到他脸上那抹坏得令人发指的笑容,众人一齐打了个冷战,顿觉遍体生寒。

    当事人跑了一个,众言官御史们只好悻悻散去,走时怒容满面,踌躇满志,很显然,今晚是个不眠之夜,他们将在各自府里的书房中度过,离早朝尚有两个时辰,一定有时间写出一道言辞犀利,扬名诛心的参劾奏章,趁着早朝当殿呈上。

    众人皆散,唯独李东阳没走,他静静地站在燕来楼门口,捋着胡须神sè不善地盯着秦堪。

    秦堪尴尬地笑了笑,拱手道:“李大学士今晚异常沉默,看来大学士的涵养不错,已达到胸有惊雷而面若平湖的境界了,实在可喜可贺……”

    李东阳重重一哼,道:“秦堪,老夫发现你越来越不是好东西了,今晚这出把戏,也是你一手布局的吧?”

    秦堪神情愈发赧然:“大学士目光犀利,洞悉一切,什么都瞒不过您。”

    “不简单啊,连堂堂藩王都中了你的暗算,将来谁若得罪了你,恐怕没一个好下场……哼,老夫倒想问问,你布局便布局,为何把老夫也拉入你的局中?你当老夫堂堂内阁大学士也是你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么?”

    秦堪急忙干笑着赔罪不已。

    李东阳叹了口气,似有所思:“我大明从皇帝到藩王,再到诸多大臣官员,芸芸众生相委实眼花缭乱……唉!”

    指了指秦堪,李东阳笑骂道:“下次再拿老夫当棋子,当心老夫学那李梦阳,抢了金瓜锤打得你头破血流!”

    秦堪感激道:“老大人长者之心,宽容后辈胡闹,下官不胜感激。”

    …………

    …………

    今晚的闹剧结束了,然而对朝堂而言或许只是个开始,明rì的金殿想必会很热闹。

    秦堪恭敬送走了李东阳,站在燕来楼前怔怔不语。

    丁顺上前笑道:“大人一出手,不仅化解了危局,而且把宁王也带进了圈套,守局已呈攻势,大人委实高明……”

    秦堪叹道:“丁顺,你今晚都看见了,只要能占住道德制高点,这些文官不但连藩王都敢打,而且连裤子都不让别人穿,大明的文官……厉害啊,若有一天我跟整个朝堂的文官为敌,孰胜孰负,不可预料。”

    丁顺撇嘴道:“大人说的道德制高点什么的,属下不懂,属下只知道所谓的‘道德’,应该是让人穿好裤子,管好裤腰带,连裤子都不让人穿,这能叫‘道德’么?”

    秦堪一楞,诧异地瞧了丁顺一眼,拍着他的肩大笑道:“丁顺,你跟着我时rì久了,越来越深邃了,我很欣慰!”

第二百二十七章 罢官归藩

    梆子敲了三响,已是午夜子时三刻,再过一个时辰百官即将上朝了。

    涂从龙被锦衣校尉从阁子里拖出来时,浑身已瘫软了,双目无神,嘴角甚至流下一道亮晶晶的口水,戴珊不知有意无意,领着一群御史们骂骂咧咧回去时竟把他忘了,涂从龙已成了都察院之耻,戴珊似乎不想再看见他。

    丁顺嫌恶地瞧了他一眼,仕途的绝望给了涂从龙不小的打击,此刻的他似乎有些魔障了,形象确实很悲哀。

    “大人,这家伙如何处置?”丁顺请示道。

    秦堪冷冷的目光扫过涂从龙,又冷冷地扫了丁顺一眼,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丁顺躬身抱拳道:“属下明白了。”

    转身朝校尉们一挥手,丁顺森然笑道:“把他押进诏狱,让他尝尝咱们锦衣卫给他备的席面儿,比燕来楼的好吃多了,包管菜到命除,位列仙班。”

    如狼似虎的校尉们拖着涂从龙便往外走,如同拖着一条死狗似的,涂从龙挣扎了几下,被校尉一耳光又扇懵了。

    秦堪负手而立,一直沉默未语。

    “……媚上邀宠,以猜疑诽谤戮辱臣工,欺世盗名,以贪窃逆本蛊惑新君,未可知今日之谦恭君子,非明日之篡权佞幸耶?”

    这是涂从龙在燕来楼拿给秦堪看的参劾奏书,里面字字诛心,数落的几款大罪看得秦堪冷汗潸潸,虽说涂从龙为了示好把它烧了,但始终给秦堪心里增添了一处阴霾。

    于是这道奏章亦成了涂从龙的取死之因,这种人不能再让他活着,否则必为后患。

    ……

    ……

    一台好戏落幕,看客已散,秦堪也打算离开,燕来楼的常妈妈从堂内走出来,这位只闻其声的老鸨倒是颇具几分熟女风韵,大约三十多岁,打扮不像前世影视作品里那样夸张恶心,看起来反倒有几分素雅意味。

    刚才众多官员大闹燕来楼,常妈妈躲在内院不敢吱声,燕来楼有着朝堂某位侍郎的背景,刚才那些义正严辞的官员们她大多认得,因为那些官员以往也来得不少,常常在阁子里开无遮大会,那会儿的**场面比今晚只强不弱。

    “这位俊俏的……咳,这位大人,戏也散了,奴家可以关张了吧?燕来楼可是依守王法的,国丧期间没开门迎过客人,您也瞧见了,上上下下冷冷清清,姑娘们的脂粉,衣裳,饭食……诸多开销可都是奴家拿钱白养着呢,今晚是您的贵属叫奴家开的门,您可不能封奴家的店……”

    常妈妈犹自罗嗦不休,原本挺素雅的一张脸,一说起钱财便分外可憎。

    秦堪不由自主想起了大堂里为了生存苦苦哀求常妈妈的那位女子,很奇怪的感觉,一想起她的容貌,总觉得心底深处有一种隐隐的抽痛,只有这个时候秦堪才发现似乎脑子里有另一个自己,身躯里仿佛残留着另一个懦弱而深情的灵魂。

    张了张嘴,秦堪想问那位女子的情况,想想又放弃了,甚至隐隐有种可笑的感觉。

    明明只有一面之缘,为何竟为她牵肠挂肚?她是何人与自己何干?

    今晚大约是自己魔怔了吧。

    ***************************************************************寅时一刻,宫门大开。

    文武官员列班入奉天殿,今日沉默的朝班中,隐隐带着几分肃杀之气。

    十几名御史神情忿忿,斗志高昂。

    朱厚照睡眼惺忪,打着呵欠有气没力地坐在龙椅上开始这无聊的帝王生活,十几名御史同时出班,声泪俱下参劾宁王朱宸濠和监察御史涂从龙国丧期间买醉宿妓,罪大恶极,请陛下严惩。

    半梦游状态的朱厚照终于完全醒了,呆呆睁着双眼,问出了一个让满殿大臣很无语的问题。

    “国丧……不能行房么?可是朕一个月后大婚怎么办?”

    不得不说,朱厚照这孩子的思维很跳跃,这句话严重跑题,跑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首辅大学士刘健忽然被呛了一下,咳得撕心裂肺,金殿之上又不能耐心给这位单纯的皇帝陛下讲解何谓“宿妓”,于是瞪着赤红的眼睛瞧着满脸无辜的朱厚照,殿中一时哗然。

    幸好此时满殿大臣的注意力全在如何措辞请求严惩宁王和涂从龙,倒也没人责怪朱厚照,否则肯定会有几个满怀正义的御史站出来,一开口便是“臣尝闻圣明天子以孝治天下,无道昏君深宫当种马”……然后巴拉巴拉一大串家国天下,忠孝礼义。

    值殿太监刘瑾看着殿下哭笑不得的大臣们,只好壮起胆子凑到朱厚照耳边,悄悄解释了一番国丧与买醉宿妓的关系。

    朱厚照眼睛渐渐睁大,接着神情充满了怒气。

    “你的意思是说,宁皇叔和涂从龙国丧宿妓,便是对我父皇的虚情假义?”

    刘瑾浑身一颤,急忙躬身退了两步,惶恐道:“陛下,这可不是老奴的意思,是殿内大臣们的意思,老奴只是转述啊。”

    神情虽惶恐,可刘瑾心中却有些不舍。

    宁王爷多好的人呐,怎么就被人拿了话柄呢?不仅给杂家在京师城里置办了外宅,送了两个讨喜的侍妾,还大箱大箱的往杂家屋里送银子,今日出了这事儿,往后的好处可没影儿了。

    可惜刘瑾目前还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太监,有心想帮宁王殿下说两句开脱之言,但一想到朝堂大臣们种种狰狞面目,内廷司礼监里那一双双见不得这帮东宫太监入主皇宫的阴森目光,刘瑾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内外皆被人虎视眈眈,想象中的偌大权力并没如他所愿的到手,如今可以说是东宫八虎最难熬的日子,刘瑾只能夹紧尾巴小心做人,为宁王开脱的想法只在脑海中一闪,便再也不曾出现过。

    右都御史戴珊白眉一掀,出班奏道:“陛下,刘公公所言不差,臣等就是这个意思,口口声声为先帝守孝节义,转脸便在京师城里高歌买醉,眠花宿柳,惺惺虚伪之态令臣犹觉耻辱,此而不惩,国法奚用?”

    戴珊带了头,昨晚参与那出闹剧的十几名御史纷纷站出班来附和。

    朱厚照神情愤怒,拳头渐渐攥紧,脸色越涨越红。

    朱宸濠的皇叔形象在他心中慢慢崩塌,朱厚照可以没心没肺,可以任性胡闹,但父皇永远是他心底里神圣的丰碑,不可触犯,皇叔也不行。

    吵吵嚷嚷的大殿内,传出朱厚照清冷的声音:“涂从龙罢官免职,拿入诏狱,宁王,宁王……”

    犹豫一番,朱厚照继续道:“宁王勒令限期回封地,不得滞留京师,还有,不准他进宫拜辞,朕不想见到他!散了散了,朕心情不好,今日不想听什么国事。”

    说完朱厚照便拂袖闪身回了殿后。

    刘瑾见朱厚照说走便走,于是匆匆喊了声“百官退朝”,急忙跟着回了谨身殿为朱厚照更衣。

    满殿交头接耳的大臣楞了半晌,首辅刘健也呆住了,他没想到皇帝居然是这副风风火火,而且凡事率性而为的德行,不过转念想到当今陛下才十五岁,终究是少年人的性子,刘健只好叹了口气。

    欲把这位皇帝调教成像他父皇那样英明果敢,沉稳睿智的明君,未来的路还很长啊。

    ***************************************************************乾清宫内。

    朱厚照嘴里塞着零嘴儿,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居然还能抽空唉声叹气几声。

    “秦堪啊,你说宁皇叔怎么能这样呢?他怎么能这样?朕自小便敬爱他,也只有他最宠朕,朕小时候干的那点事儿,自己都觉得挺胡闹,唯独宁皇叔从来不责骂我,反而支持我放开手干,除了父皇和母后,我已将他当成最亲的亲人,秦堪啊,这最亲的亲人今日伤了我的心呐……”

    秦堪拱手叹道:“陛下伤心,可食量却一点也没见少,吃得不亦乐乎,吾皇奇葩,臣素仰之。”

    朱厚照不好意思地停了嘴,目光不善地盯着他:“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奇葩’俩字是骂我呢吧?”

    秦堪笑道:“臣怎敢骂陛下?能吃是福呀,世上有的人就是这种性子,越是伤心难过就越想吃东西。”

    朱厚照将手中的干果脯儿随手一扔,索然无兴道:“宿妓这种事,就是春宫里画的那对没皮没脸的男女干的事儿吧?这事儿……就那么有意思么?”

    秦堪眉目不动,慢悠悠地道:“有啊……”

    朱厚照怔忪片刻,忽然道:“秦堪,下个月我就要大婚了,会娶一位妻子进宫……”

    秦堪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有点迷惑,道:“陛下的意思是……要臣准备好红包?”

    “不是,我在想,未来的妻子是个什么样子……”朱厚照眼中渐渐浮现几许憧憬和向往:“……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脾气如何,哎,秦堪,你觉得我未来的皇后是胖一点好看还是瘦一点好看?”

    这话题有点不好接,当着皇帝的面议论他未来的老婆是胖是瘦,朱厚照不奇葩谁奇葩?

    秦堪思索许久,道:“臣以为,男人最好还是喜欢丰腴一点的女人比较好……”

    “为何?”

    “陛下,只有狗才喜欢骨头啊。”

    “言之有理……”朱厚照猛地一拍大腿,兴奋道:“我决定了,我要去夏儒家瞧瞧他的女儿长什么样儿!”

    “啊?陛下,三思啊。”

    “思过了,朕决定就这么办,现在就去,秦堪,你陪我一起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私访夏后(上)

    朱厚照这家伙很不靠谱儿,想起一出是一出,秦堪忽然觉得自己很难跟上他的思维节奏,身为一位穿越人士,被古代人弄得如此慌张失措,实在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情。

    朱厚照似乎很得意于自己这个如同神来之笔的主意,两只眼睛泛出了兴奋的亮光,秦堪回想自己前世读小学的时候精心谋划趁小学班主任上茅房时扔个炮仗炸他屁股,当时的表情跟现在的朱厚照如出一辙。

    只希望下场跟前世不一样,秦堪记得那一次班主任被炸得满身是屎气急败坏跑出来,而秦堪被父母混合双打,大约只剩了半条命,后来与班主任见面基本都是不约而同地绕道走,彼此之间对对方都有着深深的忌惮,这种平衡一直保持到小学毕业。

    “未行大婚之礼便私自去岳家偷窥未来的妻子,陛下,若行迹败露的话,你会被朝中大臣活活骂死的,还请陛下三思。”秦堪做着最后的努力,试图劝说朱厚照放弃这个很无聊的主意。

    朱厚照像一块滚刀肉似的笑道:“我在春坊从小被大学士们骂到大,也没见我少一根头发,骂一骂有什么打紧,再说你我若小心一些,事情不会败露的,我悄悄瞧她一眼就走。”

    人至贱则无敌,脸皮至厚则无耻。朱厚照的脸皮实在应该拿到宣府大同挡鞑靼大军的刀箭才是。

    “好吧,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臣可以不陪你去吗?”

    “不行,你不去谁为朕断后?”

    秦堪叹道:“果然恶有恶报,陛下这句话臣经常对别人说……”

    ……………………君要胡闹,臣不敢不胡闹。

    好吧,其实婚前瞧瞧未来妻子的模样可以理解的,秦堪不像朝中那些迂腐大臣那样太注重礼仪,前世买条内裤都要挑挑款式颜色,娶老婆这么大的事怎能不先瞧瞧成色?

    朱厚照的性子风风火火,说做就做。

    既然是偷窥,君臣二人自然不能穿着龙袍和官服,必然要乔装的。

    朱厚照突发奇想,命刘瑾给他们一人弄了一套大户人家仆人杂役的衣裳,二人在谨身殿换上后,看着彼此一副青衣青帽的小厮长随打扮,二人不由哈哈笑出了声。

    “秦堪,你比我高呢。”朱厚照比了比自己的头顶,又踮起脚朝秦堪头顶比划。

    秦堪笑道:“陛下,臣比你年长四岁,再过几年陛下就和臣一样高了。”

    “咱俩这副打扮走出去,百姓会不会说咱们是一对兄弟?”朱厚照期待道。

    秦堪瞧了瞧镜子,却见里面一高一矮二人同样英俊白皙,都说世间的丑鬼有着各不相同的丑,而帅哥却有着相同的帅,镜子里的二人同样的赏心悦目,此话果然不虚,现在二人同时照着镜子,可不就像一对兄弟吗?

    秦堪笑道:“陛下说得不错,委实像一对兄弟,而且是一对很英俊的兄弟。”

    侍侯朱厚照更衣的刘瑾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嘴角。

    换了别的大臣,必然惶恐无地的说万死不敢高攀之类的话,这秦堪可真了不得,居然老实不客气地承认了,此人行事颇具城府,然而在陛下面前却率真得很,或许这一点也正是陛下宠信他的原因吧。

    朱厚照乐得哈哈大笑:“好,咱们往后呀,就是一对兄弟了,现在朝中的老匹夫太多,等有机会,我必给你封个异姓王,我当皇帝,兄长当王爷,岂不乐哉?”

    正在给朱厚照整理袖口的刘瑾双手忽然一抖,朱厚照奇道:“你怎么了?”

    刘瑾赶紧陪起笑脸:“老奴万死,刚才手忽然抽筋了一下。”

    刘瑾又恨又嫉的目光瞥向秦堪,却见秦堪笑吟吟的目光扫过来,刘瑾急忙表情一整,露出一个非常友善的笑容。

    秦堪的笑意更深了。

    ***************************************************************朱厚照和秦堪穿着小厮衣裳,二人坐在轿子里偷偷出了宫,承天门外二人下了轿子,张永领着数十名便装打扮的宫中侍卫隔着数丈远远护侍着。

    首先要打听到朱厚照未来岳父夏儒的住所,这件事情不太麻烦,秦堪随手从街边揪过一名巡街的锦衣校尉,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出半柱香时辰,校尉便匆匆回来,恭敬地告诉了秦堪一个地址。

    夏儒是京师中军都督府的同知,三品武官,弘治帝当初定下婚事时为了恩典夏家,又特意给夏儒多加了一个锦衣卫指挥的空衔,所谓空衔,只是皇帝对大臣的一种恩宠,你可以每个月拿这个空衔实发的俸禄,但你不能行使这个空衔的权力,因为这个衔号是空的,弘治年间被授予锦衣卫指挥衔号的大臣有好几位,但真正实授权力的锦衣卫指挥使只有牟斌一人,谁敢拿着这个名号去北镇抚司衙门吆五喝六,相信牟指挥使大人会用五花八门的刑具帮你测试一下智商。

    夏家并不富裕,可以说过得比较清贫,夏儒府位于北城思诚坊,一套四进的老宅子,围墙很矮,上面布满了青苔,连门口的一对石狮子也仿佛比别的大户人家小了一号似的,有气无力地蔫搭着脑袋。

    秦堪和朱厚照二人在夏府的围墙外溜达了一圈,拿不定主意该怎样进去偷窥一下里面那位大明未来的皇后。

    游移许久,秦堪拍了拍朱厚照的肩,指了指围墙。

    这道围墙恰好位于夏府内院后侧,翻过去的话大概离皇后娘娘的香闺不太远,而且夏府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护院打手之类的不是没有,但也不会太多。

    朱厚照点头会意,张永朝身后一挥手,顿时十几名侍卫上前,互相搭起手桥,一个接一个叠在一起,另外十几名侍卫则飞快分散于四周,负责把风警戒。

    朱厚照和秦堪脚踩着侍卫们壮实的手臂,如同踩着阶梯似的,一级一级很顺利地爬上了墙头。

    今日运气似乎很不错,二人刚从围墙外探出头往里面看,朱厚照的眼睛顿时一亮。

    只见围墙内正对着夏府的内院,院子里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他穿着三品绯袍,中间绣着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补子,还有一位年轻女子穿着大红色的吉袍,她的旁边站着数名穿着褐色官服的女子,这几人多半是内务府派遣的,进夏府教导皇后出嫁和宫中礼仪的女官。

    院子中间两位想必就是夏儒和他的皇后女儿夏氏了。

    秦堪有点感叹朱厚照的好运气,说要出宫来见皇后,居然真就第一眼让他见着了,难道当皇帝的人八字都生得巧么?

    朱厚照浑然不觉自己的运气有多好,只是兴奋地凝目望去,越看神情却越疑惑。

    “秦堪,有问题啊……”

    “什么问题?”

    “你看那个夏儒,呀!长得真磕碜,狮鼻厚唇大黑脸,可他的女儿,也就是我未来的皇后,长得白白净净,大眼细唇,标致得紧……”

    “所以,陛下不满意皇后的模样,想娶个像夏儒那样磕碜的女子?”

    朱厚照打了个冷战,狠狠瞪了秦堪一眼:“别恶心我啊……我就觉得奇怪,这两人是父女么?长得一点都不像呀。”

    “也许夏家生女儿时抱错孩子了。”秦堪脱口道。

    朱厚照恨恨瞪着他:“…………”

    “……好吧,要不咱们去夏家隔壁看看,或许你真正的老丈人是夏家隔壁的王叔叔……”

    “…………”

    秦堪诚恳正色道:“陛下欲做明君,必善于纳谏,这个,真有可能。”

第二百二十九章 私访夏后(下)

    直到此刻趴在夏府围墙上,秦堪仍旧有一种荒唐的感觉。

    一位是当今皇帝陛下,另一位是执掌天下特务组织的第二号头目,现在却像两个窃玉偷香的淫贼似的,静悄悄地趴在墙头,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夏府内院那位即将母仪天下的准皇后娘娘……真的有点变态啊……朱厚照显然不觉得变态,看自己的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至于礼法之类的东西,春坊读书就没读懂过,不明也不觉厉。

    “秦堪,怎么样?我未来的皇后可入眼否?”朱厚照得意地朝秦堪挑挑眉。

    秦堪笑着点点头:“堪称倾城之姿,恭喜陛下得此娇妻。”

    夏府内院里,夏儒跟女儿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准皇后夏氏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吉袍,在女官的指示下,正三步一顿然后双手平举一揖,再继续走三步……看不清她的肤色,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粉,朱厚照刚才说她“白白净净”,这白得也太不正常了,棺材里的人才有这种脸色,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神情布满了庄重,步履移动间,连肩头都没有丝毫的晃动,可谓稳如泰山,纹丝不动,这份功力想必一般女子做不到。

    夏府内院里有一方石桌,石桌有年头了,显得有些老旧。夏氏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大红色的皇后吉袍宽袖角轻轻蹭到了石桌。

    夏氏面无表情的脸忽然神色大变,扯着袖角不停地擦拭,旁边的女官慌忙上前帮忙,却被夏氏狠狠一推,女官被推倒在地,夏氏冷冷剜了她一眼,一开口却寒如冰霜:“叫府里的人过来把这石桌拆了扔出去。”

    女官一呆,垂头委屈地应了声是。

    ……………………不知朱厚照如何想,秦堪远远看着这位大明未来的皇后,却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据说这位准皇后跟朱厚照同岁,同样都是十五岁,朱厚照性情洒脱率直,想说就说,想做就做,这才是真正少年人的习性,也是秦堪乐意在君臣关系之外,与他结为朋友的原因。

    而这位夏皇后,明显不是朱厚照和秦堪这一类人,她太看重身上这件皇后的衣裳了。

    朱厚照一直笑吟吟地瞧着夏氏,若说容貌,夏氏委实称得上明艳动人,哪怕朱厚照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却也懂得欣赏美丑,夏氏的容貌在他心里无疑打了一个很高的分数。

    然而直到夏氏刚才在院中蹭到石桌后,以及对女官的粗鲁举动,却令笑吟吟的朱厚照忽然变了脸色。

    窥一斑而知全豹。

    朱厚照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人与人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应,当夏氏开口说了那一句话后,朱厚照便深深感觉到,他和这位皇后肯定合不来。

    “这……便是父皇和朝中大臣们给我找的妻子?”朱厚照失神地喃喃道。

    “陛下……”

    朱厚照扭头看着秦堪,眼中渐渐浮上深深的失落:“秦堪,将来和我过一生的不是妻子,而是皇后,对吗?”

    秦堪叹息不语。

    外人眼里,这位夏氏既是皇后,当然也是妻子,但秦堪懂朱厚照的意思,朱厚照要的不是皇后。

    “陛下,不要这么急着做判断,相处才能知道她是你的妻子还是你的皇后。”秦堪只能这样安慰他。

    朱厚照表情冷冷的,像冬天里冻僵了的死鱼。

    再次冷冷地扫了一眼夏府内院那位正在排演大婚礼仪的准皇后,朱厚照索然无兴地下了围墙。

    朱厚照怔怔地盯着围墙斑驳的砖壁发呆,不知在想什么,旁边的张永和诸侍卫见陛下心情不佳,皆肃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过了许久,朱厚照忽然朝着围墙大喊道:“你永远只能是皇后!”

    说罢朱厚照恨恨一拂袖,扭头便走。

    皇后不是妻子,皇后走不进这位大明皇帝的心里,妻子才能。

    围墙内,正在一板一眼排演着礼仪的夏氏听到那一声陌生的话语,动作不由一滞,秀眉轻轻一颦,接着面无表情地吩咐女官:“继续吧。”

    ***************************************************************朱厚照垂头丧气地往皇宫方向走着,秦堪安慰了他几句,他却始终提不起精神,以往只要一出宫便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今日仿佛对京师城里的繁华也失去了兴趣。

    秦堪无话可说了,他很理解朱厚照此刻的心情,夏氏在浑然不觉中已失去了她未来丈夫的宠爱,有时候一个举动,一句话,或许便能改变一生的命运。

    朱厚照此刻就像一只染了瘟疫的鸡,怏怏地向秦堪告辞,张永等侍卫簇拥着朱厚照回了宫。

    秦堪垂头看着自己一身小厮打扮,不由苦笑。

    费了那么大的劲,兴致勃勃地赶去瞧未婚妻,结果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何苦来哉?

    独自站在人流如潮的京师街头,秦堪忽然很想回家,一生一世一双人,看似简单平淡的要求,可是连堂堂大明皇帝都可望可不可得,秦堪这一刻觉得自己很幸福。

    尽管不厚道,但秦堪真的觉得幸福是比较出来的。

    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秦堪向家里迈开了步,他的笑容很阳光,还有一丝丝恶作剧的味道。

    如果让家里的杜嫣和两个小萝莉看到自己这副家丁小厮的打扮,一定会吓得叫起来,那时自己这个小厮便一手把她们搂过来,每个人脸上狠狠香一口,然后换来杜嫣又羞又气的几记粉拳。

    ……………………步子刚迈出几步,身后有一道颤抖的女声传来。

    “秦堪?你是……秦堪?”

    秦堪闻言一怔,家里杜嫣叫自己相公,小萝莉叫自己老爷,锦衣卫里个个叫他秦大人,秦同知,除了朱厚照,很少有人直呼他全名了。

    愕然转身,却见一名女子美眸含泪,怔怔地盯着他,她的眼中充满了惊喜,惆怅,和无尽的苦楚,一手捂着嘴唇,仿佛在克制自己不要在大街上大喊出声,眼泪却如晶莹的珍珠般簌簌而下。

    秦堪不认识她,但见过她,那个在燕来楼苦苦哀求老鸨多给她几件衣裳洗,以此来度日的女子。

    心,再次莫名地抽痛起来,不是幻觉,是真真实实的痛,不知为她还是为自己。

    女子仍旧穿着粗布蓝裙,一块缀着碎花的头巾将她如云如瀑的长发包着,看起来就像一位普通而拮据的农妇。

    眼泪如泉涌,女子却带着凄然的笑:“远远瞧见你的背影,一直不敢确认,跟着你走了两条街才看清楚了你的脸,秦堪,果然是你,分别两载余,别来无恙?”

    秦堪愕然睁大了眼睛:“…………”

    见秦堪目光惊愕,女子似乎会错了意,不自然地抬手轻拂了一下发鬓,强笑道:“我过得很好,就是想你……不,担心你……”

    笑过之后,女子此刻才发现秦堪身着仆人小厮打扮,定定打量了一会儿,女子眼泪越流越多。

    “你……你怎么落到如此境地了?秦堪,你是堂堂的绍兴府案首,名动浙江的少年才子啊!如今怎地沦落成了供人驱使的家仆走卒?不应该啊……”女子哭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眼中浮现怒色:“莫非那佟应龙还不肯放过你?所以你不得已离乡背井,来京师求生计?世道艰难,你……你被革了功名,仕途无望,你一个书生必然在京师过得不好……秦堪,是我连累了你,若不是因为我,你仍是前途无量的绍兴案首,或许将来还能封侯拜相,光耀门楣,是我对不起你……”

    女子说着忽然蹲下身,不顾街边路人诧异的目光,伏首大哭起来。

    秦堪脸上已渐渐露出明悟之色。

    他终于知道她是谁了。

    金柳。

    绍兴颦翠馆的红牌清倌人,与秦堪的前身相恋,绍兴知府公子佟应龙欲纳她为妾,被她所拒,秦堪也因为她和佟应龙打了一架,结果被学政革了功名。后来秦堪上吊,金柳被逼离开绍兴。

    前身如前世,她果然是前世的恋人。

    难怪自己会心痛,难怪一见她便感到心绪不宁,原来,她竟是前因,也是果报。

    秦堪出神地盯着她,刹那间神志似乎恍惚起来。

    斯人已埋青冢,痴魂仍恋红尘,你可知他带着一身纠缠不断的情痛,跌撞入了轮回?

    奈何桥边喃喃念叨“莫相忘,莫相忘”,饮下那碗孟婆汤,不愿忘的终究已忘,唯剩一丝淡淡的不甘,在这具换了主人的身躯里痛苦挣扎。

    长情是你,遗恨是他,一样的相思,一样的苦痛。

    前身的恩怨情仇,秦堪愿意照单全收,她是他不可抛却的责任。

    人生若只如初见,今日,便当是今生的初见吧。

    深吸一口气,秦堪眼中泛起了泪花,却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

    “金柳,我们仿佛认识两辈子了。”

第二百三十章 相识两世

    “金柳,我们仿佛认识两辈子了。”

    秦堪微笑着,发出一句人生最沉痛也是最幸福的感慨。

    哭泣的金柳缓缓抬头,目光穿越伤情的泪水,仿佛透过一层迷雾,迷雾里,秦堪的笑容却无比清晰,和无数次梦到他的一样,灿烂明媚,如同晒着一场阳光。

    金柳仍流着泪,却和秦堪一样绽开了笑颜,笑中带泪,为这一场人生的悲欢离合。

    “大难已已,他乡再遇。秦堪,我们确实认识了两辈子,久违即是幸会。”

    二人相视一笑,完全不顾街边行人愕然的瞩目,笑这喜悦的相逢,也笑那各自有着不同注释的“两辈子”。

    人生能遇失而复得的缘分,笑得多大声都是应该的。

    ……………………金柳是女子,肆意地笑过哭过后,终究有些不好意思,纤手两指拈着秦堪的衣角,将他带到街边一处偏僻无人的巷口。

    她的手很白,但却显得有些粗糙,指头划了好几道浅浅的口子,昔日名动绍兴的红牌清倌人,如今却为了生存艰难地挣扎着。

    二人站在巷口,金柳如痴如醉地看着秦堪,仿佛补偿自己两年不见的相思。

    “秦堪,这两年你过得好么?为何沦为大户人家的仆人了?”这是金柳最想问的问题,她不在乎自己过得多清贫,但秦堪过得一丝丝不如意却会令她心痛。

    秦堪垂头苦笑看着自己今日的这身打扮。

    真是个美丽的误会啊。

    怎么跟她说呢?难道告诉她其实自己已是风光显赫的锦衣卫同知,朝堂中赫赫有名,坐拥上万手下,当今皇上把他当兄弟手足,之所以穿着下人家仆的衣裳,是因为陪当今皇上偷窥他未来的老婆……这些实话绝对不是一个穿着小厮家丁衣裳的人能说的,就算说了,她会信么?

    “我……”秦堪鼻子都快被自己揉红了,最后一声叹息,不得已地说了瞎话:“……我确实给大户人家当仆人,不过这户人家有职称评定,严格来说,我是高级仆人……”

    金柳抽噎了一下,道:“你是个文弱书生,哪能做得了仆人的事?告诉我,是哪个大户人家,平日里有什么活计我来帮你做……”

    秦堪苦笑道:“你做了我做什么?”

    “你读书,用功读书。”金柳不假思索道:“功名革了没关系,咱们重新再来,明年院试前咱们回绍兴再去走走门路,让你重新再考,对了,你还没说你如今投身了哪户人家呢。”

    秦堪的鼻子快揉成酒糟鼻了,说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它,如此循环下去何时是头?刚才委实该说实话的……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鬼使神差般道:“投了一位锦衣卫内城千户人家,那位千户姓丁,我是丁千户家的……呃,长随,嗯,对!长随。”

    金柳想了想,突然一惊:“可是那位名叫丁顺的千户大人?”

    “对。”

    金柳喜道:“果真是缘分,我如今也在丁大人的千户所里,给那些校尉力士们洗衣裳,一件衣裳四文钱呢,丁大人真是位难得的好人……走,咱们这便去见他。”

    秦堪眼角直抽抽:“不用了吧,见他做什么?”

    “我要跟丁大人说,以后你安心读书,你在他家的所有活计我帮你做,这样你和我仍有两份工钱糊口,也不耽误你读书重考功名。”

    秦堪仰天喃喃一叹:“丁千户见到我,一定会很惊喜的……”

    “嗯?你说什么?”

    “我是说,丁千户知道咱们认识,一定会很惊喜的。”

    ****************************************************************秦堪只猜对了一半。

    丁千户见到秦堪,惊倒是惊了,喜则未必,秦堪估计他受到的惊吓比较多。

    内城千户所的大院子里,丁顺张着大嘴,眼睛睁得像铃铛,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青衣青帽一副小厮打扮的秦堪,久久未发一语。

    金柳垂着头,俏脸泛一抹动人的红晕,虽然羞不可抑,却也很勇敢地说出了来意。

    良久……“金姑娘的意思是说,你和秦大……咳咳,秦堪本是同乡,秦堪要读书考功名,所以我府上本该由他做的活计,以后都交给你做,是这个意思……吧?”丁顺艰难地问道。

    “嗯。”金柳轻轻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给千户大人添麻烦了……”

    丁顺小心地瞧了秦堪一眼,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这回我不跟你客气,你确实给我添麻烦了……”

    秦堪轻轻一咳,丁顺条件反射似的忽然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秦堪对丁顺的反应很不满,这显然不是一家之主对仆人的态度。

    丁顺是实干派,任何一桩差事交到他手里,都能顺利完美地办好它,然而人无完人,丁顺却不是演技派,让他演戏委实有些难为他了。

    金柳见丁顺随着秦堪一声轻咳而站得笔直,俏丽的大眼有些疑惑地瞧着他,又扭头瞧了瞧秦堪。

    秦堪不得不开口了,既然撒了谎,就必须把它圆过去。

    无声地苦笑了一下,秦堪咳了咳,然后无奈地朝丁顺拱了拱手:“丁大人……”

    丁顺有种魂飞魄散般的惊恐,差点当场跪下去,带着颤音急忙截住了秦堪后面的话:“不敢……”

    “不敢?”金柳神情愈发迷惑了,她想不通这位丁千户为何对自家仆人的态度如此受宠若惊,……或许不能说受宠若惊,而是惊恐欲绝。

    气氛很诡异。

    秦堪趁金柳没注意,狠狠朝丁顺严厉地瞪了一眼。

    这一眼吓得丁顺脸都白了。

    嘴角咧了咧,丁顺干巴巴道:“不,不用多礼……”

    秦堪正色道:“大人是家主,在下是家仆,礼不可废。”

    说着还是朝丁顺施了一礼。

    丁顺快哭了,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秦堪的胳膊,带着哭腔颤声道:“真的……不用多礼!我家全是粗人,粗得不能再粗,你多礼就是看不起我,信不信我死给你看?……娘的!今儿是什么日子啊!”

第二百三十一章 难演的戏

    丁顺悲愤仰天长问,颇得屈大夫天问神髓。

    无论黄历上写着什么日子,对丁顺来说,今日绝非他的黄道吉日。

    大明的文官没什么尊卑概念,他们讲的是浩然之气,讲的是位卑不敢忘国,而且对挑战上司有种狂热的爱好,因为这是一种扬名买直的方式,一旦跟上官甚至皇帝开战,不论输赢都会在士林和民间赢得所谓“不畏强权”的好名声,这个名声便是日后飞黄腾达的政治资本。

    比如数十年后的清官海瑞,便是靠骂嘉靖皇帝而出名,由一名小小的知县直接升到了南京左都御史,可谓踩着嘉靖皇帝的脑袋一步登天。

    相比之下,大明的武官反倒对尊卑之别非常在意,上司便是上司,下属便是下属,上司的每一句话无论对错,都是军令,必须执行。

    从南京东城一个小总旗开始,丁顺便一直是秦堪的手下,这两年随着秦堪飞速的升官,丁顺的官职也水涨船高,一个小总旗两年多时间能当上千户,委实祖坟里冒烟喷火,积了十辈子德。

    这倒不是夸张,事实上丁顺的妻子被接到京师以后,两口子便在家中给秦堪立了长生牌位,日夜焚香礼拜,若秦堪有兴致去丁顺做客,看到自己的牌位一定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对丁顺来说,秦堪不仅是他的上官,而且还是他的恩人,尊敬他,崇拜他,愿意为他效死。

    现在秦堪却反过来要向他施礼,虽说是演戏,但丁顺还是有一种撞墙自尽的冲动。

    “不用多礼,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家里不讲究这个……”丁顺扶着秦堪的胳膊,眼中带着几分乞求。

    秦堪瞧他快哭的样子,估计如果坚持把这个礼施完,这位忠心耿耿的手下很有可能拔刀自尽,于是秦堪也没再坚持。

    丁顺如释重负吁了口气,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金柳却浑然不知,她不是不聪明,而是压根没往那个方面去想,谁能相信一个曾经被革了功名的落魄书生,仅仅两年时间便成为显赫官员,手握数万锦衣卫生杀予夺大权的少年权臣呢?

    在金柳的心里,秦堪仍是落魄的书生,和她一样,在这红尘里艰难地打滚求生,为一箪食一瓢饮而终日奔波着。

    俏丽的眼睛看着丁顺,金柳眼中有几分恳求:“丁老爷,秦堪只是个书生,对于府上的活计做得不够好,但奴家什么都会的,可不可以让奴家代替秦堪给您府上做工?做饭打扫带孩子甚至写信写公文,奴家什么都会,秦堪要考功名,将来有大好前途的,他不能做这些杂役了。”

    一听金柳叫他“丁老爷”,丁顺眼角直抽抽,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位金姑娘和秦大人有着非同一般的纠葛,或许便是未来秦府的如夫人,这声“老爷”叫来,不知折多少天的阳寿啊。

    求助地瞧了秦堪一眼,丁顺叹道:“可以,金姑娘说什么都可以,你说怎样便怎样。”

    金柳眼睛一亮,却露出寻常妇人的小精明,笑着朝丁顺盈盈一福,道:“丁老爷仁心善意,秦堪与奴家有幸,得遇丁老爷这样的好主家,委实前世积了德呢,奴家倒不识礼数了,千户所里各位军爷的衣裳奴家包了,老爷府上的活计奴家也做了,这可是两份工呢……”

    丁顺苦着脸道:“金姑娘的意思我懂,两份工自然算两份工钱,一文都不少,提前给你也行,想要多少只管开口……”

    金柳笑道:“自然是萧规曹随,秦堪多少工钱奴家便多少,上次丁老爷给奴家两锭银子足足二十两,工钱便从里面扣了便是,奴家每日会记好帐,丁老爷可随时过目……”

    丁顺叹道:“工钱是工钱,那二十两算丁某送给你们的,不必计较得如此仔细。”

    金柳仍甜甜笑着,可神情却无比坚决:“奴家挣钱糊口,该奴家得的,每一文奴家都会理直气壮拿捏在手里,不该奴家得的,一文也不多取,心领丁老爷好意了。”

    秦堪带着微笑,静静地看着金柳,看着她为了两份工钱计较时的精明样子,心不由得微微痛了起来,为这个在艰难世道面前不肯服输的女子。

    这两年,她都经历了什么?当前身那个懦弱的自己在山阴老宅选择悬梁上吊,草草结束一生时,这个坚强的女子又受着怎样的苦痛煎熬,过着怎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为了挣扎求生,她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

    耳边仿佛回荡着燕来楼的常妈妈对她呼喝怒骂的刺耳声音,她忍气吞声,她甘受屈辱,咬牙坚持着活下去……她的这份坚持,是否因为怀着一丝来年重遇的渺茫希望?

    金柳拂了拂微微有些乱的发鬓,转身朝秦堪露出一抹长情的笑容,她与秦堪说话总习惯直视他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明亮,不沾一丝凡尘,却直透他的内心。

    “你住哪里?”金柳柔柔地问秦堪。

    秦堪摸了摸鼻子,朝丁顺一瞥。

    丁顺表情一苦,他一直是个善解上意的伶俐人儿,但是此刻他非常痛恨自己的伶俐。

    “我家的……仆人,当然住在我家里。”丁顺唉声叹气道。

    金柳朝秦堪轻笑道:“等我给千户所里的军爷洗完衣裳,我便去丁老爷府里给你整理屋子,你一个大男人住着,屋子里肯定很乱,等着我。”

    说着金柳便朝院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将袖子上挽,院子里有好些大木盆,盆子里装满了许多脏兮兮的飞鱼锦袍,那是金柳今日的工作。

    金柳的背影很欢快,步履虽一如既往的细碎,却透着一股轻盈飞舞的味道。

    她找到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根主心骨。

    ***************************************************************秦堪和丁顺看着金柳在远处洗衣裳,秦堪面带微笑,若有所思,丁顺一张老脸却扭曲得比苦瓜还苦。

    “我的大人呐,您……这到底是玩哪一出呀?这位金姑娘不是上回咱们在燕来楼碰到的那位么?敢情您和她早就认识?”

    秦堪眼神有些缥缈,笑道:“对,其实我认识了,认识太久太久了。”

    丁顺叹气道:“认识便认识吧,您直接把她带回府纳了不完了吗?如果怕夫人生气容不下她,属下给您在城里寻摸个外宅,派人每日保护也可以,您这是闹哪一出呢?”

    秦堪垂头看着自己一身小厮打扮,苦笑道:“今日相遇实出我所料,一些阴差阳错的误会,事情变成了现在这样,而且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这样。”

    丁顺表情愈发苦涩,叹气道:“属下招谁惹谁了?”

    秦堪朝院子内洗衣的金柳投去深深的一瞥,道:“丁顺,她是我必须珍惜的女子,她对我很重要,以后她在你这里做工,你要善待她,不着痕迹地给她加工钱,记得莫让她看出来了,苦活累活别让她干,叫你手下的那些混蛋们对她客气点,谁敢对她不干不净耍嘴皮子,还是那句老话……”

    丁顺一脸门清地接口:“……把他阉了送进宫里王岳的身边,给咱们当奸细。”

    “对。”

    丁顺叹气道:“不让她干苦活累活,还得不着痕迹给她加钱,大人啊,老丁只是个武夫,打打杀杀没问题,豁出命便是,可这动心眼儿属下委实……”

    “蠢货,你就不会给她换个轻松点的事做吗?回头北镇抚司给内城千户所下个调令,把你千户所的司吏调到别处,你就对金柳说,上面的司吏迟迟没派下来,公文帐簿之类的东西你又不会,让她暂任司吏之职……”秦堪笑道:“你可别小瞧她,她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比你强出好几条街了,小小帐簿清算公文整理撰写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丁顺楞了楞,接着笑道:“大人果然厉害,一件棘手之极的事情经大人这么一调理,竟迎刃而解,属下听大人的,以后给她发好几倍的俸禄,就说是朝廷所发,拿得理所当然,堂堂正正,想必她不会多说什么的。”

    秦堪笑道:“具体分寸你自己把握便是。还有一件事,刚才金柳不是说了要给我整理屋子吗?”

    丁顺老脸又苦了:“属下明白,属下这就派人去寒舍前院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既不显得太寒酸,也不会太整齐,总得让金姑娘给您整理屋子时有事可为但又不会太累……”

    秦堪赞许一笑:“老丁你如此伶俐通透,悟性极高,我可以肯定的说,你离升官不远了。”

    丁顺长叹道:“若让我浑家知道我竟让大人的如夫人在我家做杂役仆佣之事,我离死不远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三重身份

    金柳的心思很简单,她只想抓住这失而复得的缘分,与秦堪白头到老。日子再穷再苦,亦甘之如饴,干干净净的活着,干干净净的爱着。

    波诡云谲的世道里,与相爱的人互守互望,只取世间一箪食,平凡安静地到老,无论谁先走一步,儿女膝前送了终,仍是一场完整无憾的人生。

    她却浑然不知,自己正陷入了一场美丽的误会,被包裹在善意的谎言里。

    身后那个无数次魂萦梦牵的心爱男子,为了不伤害她,用权势为她编织了一个清贫却甘甜的梦境。

    静静注视着金柳使劲地揉搓着衣裳,仿佛用尽全力为他和她揉搓出一个美好的未来,秦堪叹了口气,为那日后谎言拆穿时的一刻伤神苦恼。

    丁顺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宁王昨日已离京,回封地南昌了,陛下勒令他回封地自省,接到圣旨不出一个时辰,他便灰溜溜的带着手下侍卫出了城,他的幕僚李士实也跟着走了,不过据眼线说,李士实断了一根手指……”

    秦堪一楞:“他为何断指?”

    丁顺笑道:“大人在燕来楼把宁王坑得够苦,却正是被李士实所误,那姓李的家伙劝宁王摒弃与大人的恩怨,全力怂恿宁王赴大人的宴,并趁着机会把大人收买,归于宁王麾下,却不料大人给宁王设了一场鸿门宴,李士实愧疚无地,自断一指以示惩戒,宁王心疼得不行,捧着李士实的断指就跟捧着祖宗牌位似的,哭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真情还是假意,反正据眼线回报,二人经此一事,愈发的水乳交融,如胶似漆了……”

    秦堪不由恶寒了一下,丁顺夸张的叙事方式令他脊背都布满了鸡皮疙瘩。

    “你确定李士实断的是手指而不是袖子?”秦堪拧着眉,喃喃道:“难道我坑宁王一回竟无意中成全了一段孽缘?实在功德无量啊……”

    丁顺声音愈发小了,环顾四周,悄声道:“大人,还有那个监察御史涂从龙……”

    秦堪眼中冷光一闪:“他怎么了?”

    丁顺森然一笑,道:“涂从龙那个倒霉鬼在诏狱里喝汤时,一不小心活活呛死了……”

    秦堪叹了口气,道:“都说人不走运喝凉水都塞牙,被呛死也很正常,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后喝汤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不要再死得这么窝囊了……此事我已知道,回头我会写个条程着人送到都察院解释清楚。”

    “大人,涂从龙的家人……”丁顺试探的语气请示,但脸上分明已露出狠厉的杀机。

    “这么大的杀气,你最近虚火上升吗?”秦堪狠狠瞪了他一眼,想了想,缓缓道:“涂从龙已是都察院的弃子,人既已死,没人在乎他家人的死活了,把他家人打入贱籍,发配琼南吧,杀人不过头点地,莫做得太过,伤了天和。”

    “是,属下马上去办。”

    ****************************************************************金柳的出现,令秦堪的生活愈发忙碌了。

    白日穿着斗牛锦袍,威风八面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办公,下了差回家穿着普通的丝绸便服,与杜嫣和小萝莉们说说笑笑,隔几日便换上青衣青帽小厮衣裳,去丁顺府上扮演丁府家仆,在丁老爷和丁夫人战战兢兢的目光下出入于丁府内外,大方得比主人更主人。

    秦堪现在似乎活了三重身份,锦衣卫同知,杜嫣的丈夫,以及……金柳的落魄情郎。

    若说人生如戏,老天爷给秦堪的戏分实在太多了些,大有把他捧成一线男星的架势,整天扮演三个不同的角色竟然没得人格分裂症,可见秦堪的内心是非常强大的。

    ……………………丁顺在府里前院给秦堪准备了一间房,确实是下人所住,只不过秦堪是一个独间,屋子不大,三四丈见方,屋里有一个简陋书柜,一张床,还有一套陈旧积满了灰尘的书案和椅子,除此别无它物。

    金柳进了秦堪的屋子根本没怀疑其中猫腻,打量一番后挽起袖子便开始打扫起来,上上下下忙活了大半天,屋子内外焕然一新,丁顺和秦堪站在门口踯躅徘徊,舍不得往里面踏一步。

    不仅如此,金柳打扫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袋往桌上一倒,全是零碎的小银锭和碎银子,以及两小串铜钱,似乎是她两年来的所有积蓄。

    金柳将两小串铜钱又收回了钱袋,拍了拍钱袋笑道:“这两串钱留出来,它是咱们的饭钱,省省应该能挺到下月,下个月丁老爷会给我发工钱,撑不过去也没关系,我去向丁夫人借点口粮,丁夫人待我很好,借点口粮想必不会拒绝的……”

    又指了指桌上的小银锭和散碎银子,金柳笑道:“这些给你买书,你等会儿到街上去逛逛,我虽能断文识字,但都是些风花雪月句子,根本无甚用处。男人家的科考需要什么书我可真不大明白,这事儿呀,只能你自己办,记得别去街边的大书局,里面的书挺贵,听说城东居贤坊有许多摆在外面的书摊儿,书摊儿上的书卖得便宜一些,这样你便能多买几本,钱若不够这个月暂时先买一些,等下月丁老爷发了工钱,我再给你银子……”

    金柳朝秦堪甜甜一笑,神情布满了浓浓的幸福味道:“丁老爷下面有上千号军爷呢,这个月我多给他们洗几件衣裳,一件衣裳四文钱,你要买的书很快就能买齐,对了,还给你买笔墨纸砚,尽量买好一些的,读书人该有的物件儿,咱一样都不能少,明年金秋时节便是绍兴府的院试了,你一定能再考个案首,给秦家光耀门楣。”

    秦堪默然无语地听着她的唠叨,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这个谎……似乎越来越大,大到自己无法再圆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欲毁婚约

    “金柳,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穷困……”秦堪艰难地开口,不想再隐瞒了,桌上的小银锭和散碎银子很刺眼,他绝不能用她所有的积蓄去买书,考那莫名其妙的院试。

    金柳楞了一下:“你也有积蓄么?有积蓄留着,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秦堪苦笑道:“我的功名后来恢复了,被先帝亲自下旨恢复的……”

    金柳愕然睁大了眼睛:“先帝下旨,恢复你的功名?”

    她的眼里写满了不信,这确实是一件不容易令人取信的事,谁会相信大明的皇帝那么无聊,下旨关心一个秀才的功名?那么多的国事政务,哪一件不比秀才功名重要?皇帝有那个空闲么?

    秦堪笑容越来越苦:“这就是我想跟你坦白的,我的身份除了秀才之外,还做了官儿,官封锦衣卫同知,除了指挥使牟斌,锦衣卫里我算第二号人物,总之……官很大,因为当今皇帝陛下将我当作最好的朋友……”

    “丁千户……”

    “丁千户其实是我的手下,你若不信,我可叫他来与你说个明白……”

    秦堪扭头叫了几声丁顺,不叫回应,该死的貌似没在家,千户所当差去了,关键时候给他掉链子。

    金柳俏脸有些冷了,看着秦堪的目光很失望。

    沉默许久,金柳语气清冷道:“秦堪,还记得我刚认识你时,那一天你被你的同窗们硬拉来颦翠馆,你那时高中绍兴院试案首不久,却也懂得内敛光华,你的性子偏弱,却有一腔报效家国的热情,同窗们聊风花雪月你在一旁沉默不语,但一说起国事朝堂,你便眉宇飞扬,你立志金榜题名,将来为官一任,仕途顺则平天下,仕途不顺则为天子守牧一方,青春作赋,皓首穷经,那时的你,何等意气风发,可是你现在呢?”

    秦堪不由愕然:“我现在怎样了?”

    “好高骛远,眼高手低,屈身为仆并不丢人,穷困潦倒亦有清贫之乐,这些身外的东西我从未在意过,可你不踏实读书备考,却说着什么锦衣卫同知,皇帝的朋友之类的胡言乱语,秦堪,你被革了功名实被我所累,我一直心怀愧疚,所以无论你此生是何身份,我对你都会不离不弃,但是男儿志怀天下,你能不能振作一点,踏实一点,别让我对你失望?秦堪,算我求你了。”

    金柳说完眼泪扑簌而落,垂头抽泣不已。

    秦堪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无能为力,无从说起。

    先入为主的印象,杀伤力是非常巨大的,当金柳第一眼看到秦堪那身小厮衣裳的时候,便已将他的身份永远定格了。

    此刻的金柳伤心不能自已,有心再解释,又怕她愈发失望悲伤,秦堪终究抿住了嘴唇。

    罢了,有机会再给她一个无法置疑的解释吧,那时只消穿上官服,带几十个随从侍卫往她面前一站,不由得她不信。

    ****************************************************************男人不能让女人伤心,所以秦堪只好很听话的买了几本书,伏首案前按金柳所希望的那样,读书准备考功名。金柳见秦堪奋发读书的背影,不由破涕为笑,刚才的小小失望顿时抛到九霄云外,没过多久,她甚至在屋外一边洗衣一边哼起了欢快的曲子。

    单纯的小女人,有着很单纯的小理想,不贪心,人生长乐未央。

    读书是很煎熬的活计,秦堪坐在案前不到半柱香时辰便昏昏欲睡,太折磨人了。

    一名校尉悄悄进了丁府,趁金柳没注意,悄悄告诉正在书案前打瞌睡的秦堪,陛下召见,速速入宫。

    大约丁顺已跟千户所的属下们通过气,所以校尉来丁府找秦大人都很低调,刻意不让金柳发现他的身份。

    秦堪找了个借口出门,千户所里换上斗牛锦袍后匆匆入了宫。

    ……………………踏进乾清宫,秦堪刚准备躬身行礼,却被朱厚照一身打扮惊呆了。

    仍旧一身青衣青帽,大户人家小厮打扮,不同的是,这回连刘瑾,谷大用,张永,马永成等八虎也全部换上了青衣青帽,如同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眉目俊俏的朱厚照,大家互相看一眼,便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这小昏君又想出什么幺蛾子啊?

    秦堪满腔无奈,拱了拱手,道:“陛下这身打扮……您还想去瞧皇后么?”

    朱厚照笑脸一僵,不悦道:“别提那个女人,我跟礼部王尚书说了,说我不想娶夏家的女儿,要王尚书再给我寻摸一个皇后,他若没空我可以自己去找,到时让礼部草拟一份封后诏书便是……”

    秦堪大吃一惊,神情已有些呆滞:“不……不想娶了?”

    一国之君悔婚,在他嘴里说得跟吃大白菜那么简单,这家伙是不是脑子里缺根筋呀?

    “王琼尚书什么反应?他没有一头撞死在你面前吗?”

    朱厚照浑不在意道:“我没管他什么反应,说完便让他走了,……你不提我还忘了,当时我说了这事儿以后,王琼两眼瞪得比铃铛还大,半晌没出声儿,我还以为他被茶水烫到了呢……”

    秦堪:“…………”

    好吧,缺心眼儿的正德皇帝根本没给人家一头撞死的机会……秦堪心头徒然有些沉重,皇帝召见礼部尚书公然悔婚,在朝堂里将掀起多大的风浪啊。

    朱厚照却浑然不觉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在他单纯的心思里,成亲娶老婆是自己的事,除了父母长辈,那些大臣们没资格干涉,你们一个个七老八十了还争着纳小妾,皇帝不也从来没干涉过吗?所以我娶谁为妻你们也没资格干涉我,这样才算公平。

    朱厚照似乎根本没把这事看得多严重,他只是给王琼下了个通知而已。

    此刻他的注意力在秦堪身上。

    “听说你找了一房如夫人?”朱厚照有些贼兮兮的朝秦堪挤眉弄眼。

    秦堪又一楞:“陛下如何得知?”

    “哈哈,刘瑾这老奴告诉我的,底下有宦官说无意中看见你昨日穿着小厮衣裳在京师街头大摇大摆,觉得好奇于是打听了一下,哈,没想到你这家伙竟如此风流,不声不响地找了房妾室,还玩起了扮猪吃老虎的戏码……”

    秦堪一惊,不动声色地朝刘瑾瞥了一眼,刘瑾仍旧堆着满脸笑容,表情非常自然。

    白痴都知道,宦官瞧见自己必非“无意中”,世上没那么多无意的事,刘瑾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将自己当成了假想敌了么?

    秦堪从容一笑,道:“臣不敢隐瞒,确实找了一位心爱的女人。”

    朱厚照一听乐坏了,猛地一拍大腿:“早该找野食了,真不明白你为何娶了家中那只凶残的母大虫,秦堪,早日将如夫人娶进门,你正室夫人不是三品诰命么?将来我给你的如夫人封个二品诰命,哈哈,谁教她当初把我那一顿痛揍,这回我要气死她……”

    秦堪呆然不动,怔怔看着喜不自胜的朱厚照。

    这小心眼儿的家伙,还记着当初的一揍之仇呢。

    活了两辈子,秦堪却不得不承认,想跟上朱厚照那时常冒出来的稀奇古怪的想法,真的很吃力。

    朱厚照指了指自己和刘瑾谷大用身上穿着的小厮衣服,笑道:“叫你进宫就是为了这个事,装成小厮家丁骗人这么好玩的事,怎能少了咱们的份呢?快点带我们出宫,咱们去拜访嫂子,嗯,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同知,咱们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厮……”

    秦堪苦笑道:“陛下为何从没拜访过我家的正室夫人?”

    朱厚照脱口而出:“莫开玩笑,要我去拜访那么残暴的镇宅神兽,你是何居心?”

    ****************************************************************文华殿内,数位朝中大臣和司礼监几位大太监再次齐聚一堂。

    三位大学士和司礼监的萧敬,王岳等人各自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品着茶水。

    礼部尚书王琼气愤难抑,喘着粗气数落着朱厚照的斑斑劣迹。

    “实在太过分了!陛下与夏儒之女的婚事,早在弘治十五年便已定下,今日陛下竟说不想娶夏家的女儿,传扬出去我大明天家和朝廷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私自悔婚在民间都是罪大恶极,大坏名声之举,更何况堂堂天子?说不娶便不娶,皇帝便能为所欲为了么?如此乱我祖宗成法,简直,简直是……”

    王琼生生止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恶语,公然辱骂天子终非为臣之道,王琼只好强自忍了下来,抄起桌几上的茶盏儿,狠狠地灌了一口。

    王琼不敢骂,有人却敢骂。

    “简直是混帐透顶!”

    说话的人是东阁大学士谢迁。

    谢迁的身份不一样,除了内阁大学士,他还官封少傅,弘治帝年少时他便是东宫春坊讲官,朱厚照当太子时的学业也是由谢迁负责教授,可谓两代帝师,别人骂不得皇帝,他却有资格骂。

    谢迁使劲一拍桌子,气得浑身直颤:“身为当今天子,竟敢私毁婚约,简直不仁不孝!老夫拼了这大学士不当,也要骂他个狗血淋头!诸公谁愿与往?”

    刘健,李东阳和王琼面露怒气紧跟着站起身,司礼监的萧敬刚想站起来,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屁股刚离座,又缓缓坐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盏儿,慢慢啜了一口茶水。

    王岳见几位大学士和礼部尚书怒不可遏,浑浊的老眼精光一闪,忽然慢悠悠地笑了一声。

    谢迁等人的目光同时盯着王岳。

    王岳笑道:“诸公皆朝中砥柱,万不可冲动行事。”

    谢迁冷冷道:“王公公何出此言?”

    王岳不经意地朝萧敬瞥了一眼,见萧敬面无表情阖目养神,仿似睡着了一般,王岳心中一定,笑道:“陛下年少,却非少不经事之人,各位想想,当初陛下还是太子时,深夜入御膳房给先帝熬煮羹汤,此等孝行赢得满朝喝彩赞颂,如今先帝刚刚仙去不久,若非佞臣从中挑拨唆使,陛下怎会做出私毁先帝定下的婚约这等不孝之举呢?”

第二百三十四章 风暴酝酿

    王岳这番话说出口,文华殿内的气氛顿时凝滞了。

    三位大学士和王琼眉头深拧,神情凝重,一直阖目养神的萧敬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复杂地扫了王岳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再次闭上眼睛不言不动。

    弘治帝驾崩不久,朱厚照登基时对朝中人事并非做太大的变动,弘治一朝的格局仍如继往,特别是内阁和内廷几位掌权人物仍存,弘治朝时出现历史上罕见的外臣内臣默契相处的良好局面也没有改变。

    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相处还算愉快,谢迁对司礼监几位太监也比较尊重,听得王岳这一席话,谢迁拱了拱手,道:“王公公的意思是说,陛下身边出了佞臣?”

    王岳淡淡一笑,道:“陛下一直很懂事的,可自从登基之后,却屡屡做出昏庸失当之举,比如朝会,昔日先帝每日一朝甚至两朝,陛下却连一朝都很不耐烦,多次叫宦官传话说龙体不适罢朝一日,比如批奏本,昔日先帝事事躬亲,每本必阅,如今陛下却已完全将批红权给了司礼监,内阁递进宫里的奏本,陛下翻都没翻便交给了司礼监处置,若非身边有佞臣唆使,杂家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致令陛下怠政懈朝了。”

    看着几位大学士惊愕难看的脸色,王岳笑了笑,继续道:“远的不说,便说说陛下悔婚一事吧,诸公可知陛下为何突然欲毁婚约?各位每日忙于朝政,疏于消息,这也难怪,可杂家除了司礼监秉笔,另外还领着东厂,消息比各位多一些……”

    刘健拱了拱手,肃然道:“还请王公公详细告之。”

    王岳脸上的笑容渐渐充满了一股森然味道,缓缓道:“前几日陛下换了一身小厮衣裳出了宫,东厂番子回报说,陛下那日在东宫几名近侍太监的陪伴下,爬上了夏儒府外的围墙,窥视我大明未来的皇后,瞧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回了宫陛下便改变了主意,命人召见王尚书,欲毁婚约……”

    三位大学士和礼部尚书王琼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众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皇帝私自出宫,偷窥未成大礼的皇后容貌,这简直是昏庸混帐透顶,无异于给这些整天宣讲着儒家礼仪的朝臣们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皇帝昏庸没什么,多劝谏多教导,昏君总会变明君的,昔年弘治帝刚登基的时候也并非那么的英明神武,终究干过几件糊涂事,但后来在朝臣们不停的劝谏下,弘治帝不也成了一代英明君主么?

    刘健等人并不担心朱厚照昏庸,他们有信心让朱厚照慢慢朝他们所希望的方向改变。

    然而若皇帝身边突然多了几个蛊惑君王,谗言媚上的佞臣,事情的性质便不一样了。

    明着不敢跟大臣们对着干,私下却怂恿皇帝干出一件件昏庸残暴的不仁不孝之事,佞臣之祸,内患之首,甚于外敌千军万马犯境,甚于大明四地流民聚集成兵,弑官造反,外敌可击退,流民可镇压,这些不足为虑,然而皇帝身边佞臣的破坏力却比外敌流民更大,他们的每一句谗言,每一句蛊惑,都在直接破坏着大明王朝的根基!

    刘健等人神情渐渐凝重了,脸上不时闪过几分杀机。

    大明正值中兴,谁想破坏先帝和他们一齐创下的大好形势,他们都将毫不犹豫地将其除去!

    “王公公所言佞臣者,莫非指昔日东宫几名太监,如刘瑾,谷大用,张永等人?”刘健缓缓问道。

    王岳笑道:“昔日东宫,随侍陛下者一共八人,诸公不可小觑此八人,虽说如今他们无权无势,可陛下自小便由这八人服侍,情分日积月累,可谓亲若家人,他们的一句话,抵得几位大学士千百句……”

    砰!

    首辅大学士刘健终于也忍不住拍了桌子,浑身气得直颤,腾地站起了身子。

    “好个内侍太监!竟敢蛊惑君上,乱我祖宗成法,简直是八条野心昭昭的狼,……不,不是狼,他们是虎,内宫八虎!诸公,随老夫入宫……”

    “慢来,刘公且慢,杂家话还没说完呢……”王岳笑吟吟地拦住了怒不可遏的刘健。

    刘健强忍住怒气,拱手道:“王公公还有何见教?”

    王岳笑容依旧,眼中精光闪烁,看着怒气冲冲的外廷几位大臣,心知火候已到,于是缓缓说出自己真实的目的。

    “刘公可知蛊惑君上者,并不止八人……”

    “什么?”刘健环眼怒睁。

    王岳笑道:“东厂番子报说,那日陛下做出爬墙头窥视皇后的荒唐之举,当时内宫那几名太监都老实待在围墙下,唯独一人陪着陛下一同爬上了墙头,二人一边看一边说着话,回了宫陛下便改变主意想悔婚,他们说了什么东厂番子无从得知,但陛下悔婚的决定,大约与此人脱不了干系,再说……陛下与皇后未行大婚之礼,为人臣者竟敢和陛下一同窥视未来的皇后,单说此举便足可砍头抄家了。”

    刘健出离愤怒了,白发白须怒张,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谢迁,李东阳和王琼三人神情好不到哪里去,文华殿里沉默无言,却酝酿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机。

    萧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看着娓娓而谈的王岳,眼中不知怎的竟露出讥讽之色,仿佛看着一个博人娱乐的小丑。

    “王公公所言之人,……是何人?”刘健语若寒霜,缓缓问道。

    王岳哂然一笑,悠悠道:“锦衣卫指挥同知,秦堪。”

    殿中众人脸颊一齐抽搐了一下,李东阳的眼皮不易察觉地跳了跳。

    又是一阵压迫人心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谢迁语气带着杀意,森然道:“如此说来,陛下身边佞臣不止八虎,而是九虎?”

    王岳继续道:“九人之中,秦堪的地位最为超然,八名太监侍身以奴,尚不敢太失分寸,唯独秦堪是外臣,陛下却对他言听计从,二人交情之深,天下皆知,天子待之以兄弟朋友,此人深谋远虑,野心昭昭,刘公可还记得陛下登基大典那日,陛下一开口便要封秦堪为王么?若非此子背后教唆求爵,陛下怎会不顾礼仪,于大典之上说出这句大违朝纲礼仪之言?诸公应该明白,内患甚于外患,今日内廷之患,患在九虎,九虎之患,秦堪即为祸首,诸公若为我大明千秋万世宗业计,秦堪不可不除!”

第二百三十五章 杀身祸起

    “秦堪不可不除!”

    王岳铺垫许久,终于说出他最真实的目的。

    老王岳憋屈太久太久了,从秦堪在南京抓着他干儿子刘琅的把柄开始,久经风浪的王岳便被这个仿佛从斜刺里杀将出来的年轻人逼得一步一退,节节败退,围攻千户所被反咬一口,江南织工案被闹得灰头土脸,这个年轻人仿佛是他的克星,一次又一次的冲突里,王岳这个老江湖却从未占到丝毫便宜,反而眼睁睁看着这个平凡出身的年轻人在冲突中取利扬名,一步一步爬到权势的峰顶……不仅是秦堪,王岳对内宫里日渐红火起来的刘瑾,谷大用,张永等八人也生出了深深的忌惮。

    盼了多少年,好不容易盼到萧敬准备告老了,王岳喜滋滋的盘算着坐上司礼监掌印这个内廷最显赫的位置时,却不料异军突起,情势生变,曾经的东宫近侍刘瑾,谷大用这帮人随着陛下入主禁宫皇城,他们也跟着高调起来。

    曾因杜宏一案而跟朱厚照闹得很不愉快的王岳忽然有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他意识到萧敬就算走了,司礼监的位置恐怕也有点悬,还有八个小杂碎在背后冷冷地盯着他呢。

    悔不当初的同时,为了司礼监那个他垂涎多年的位置,王岳不得不出手了。

    王岳算不得坏人,从政治角度来说,他甚至可以算是一代功臣,大明弘治中兴的煌煌功绩里,有他王岳浓重的一笔功劳,然而功臣不一定任何方面都是完美无缺的,王岳有他的缺点。

    他为人太过刚愎,而且心眼儿不大,得罪过他的人,他会记得死死的,然后等待机会,时机到了突然出手,给予仇人致命的一击。

    眼下机会来了。

    王岳表情不变,但心里却有一丝激动,看着刘健谢迁等人愤怒至极的面孔,王岳知道他已成功挑起了他们的怒火。

    李东阳的表情却有些犹疑。

    说实话,李东阳是比较欣赏秦堪的,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想法,而且临危不乱,任何危机都能平顺度过,三位大学士中,李东阳与秦堪打的交道最多,他特别注意过秦堪的眼睛,秦堪的眼睛清正无邪,温儒如水,让人看得很舒服,一个有着无邪目光的人,不可能是坏人,秦堪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不卑不亢,他实在无法想象秦堪恬着脸在陛下面前邀宠媚上的样子。

    “王公公,你之所言,好像只是臆测,并无真凭实据吧?”李东阳捋着胡须缓缓道。

    外廷几位重臣被挑拨得怒气冲天时,唯独李东阳最冷静,他察觉这似乎是一个针对秦堪的阴谋。

    王岳笑得有点冷:“西涯先生,秦堪与陛下交情如何,朝堂天下皆知,与陛下一起窥视皇后是事实,与内廷八虎沆瀣一气是事实,当初登基大典,陛下公然欲封其为王也是事实,这些加起来,秦堪其人是忠是奸,还用置疑吗?”

    李东阳脸色有些难看,王岳没说错,这些都是事实,原本不相干的几件事串联起来,寻常人谁不将他看成是陛下身边的奸佞?

    至少此刻刘健,谢迁和王琼已完全信了王岳的话,他们的神情已愤怒得扭曲了。

    深吸一口气,刘健不愧为内阁首辅,他不能因王岳的一面之辞而加罪于人,这点政治头脑他还是有的。

    “诸公,秦堪此人如何,我等暂且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陛下欲悔夏家婚事,此事万万不可,传出去是桩大笑话,我等这些辅佐先帝和陛下的两朝老臣以后恐怕也抬不起头了,不如我们此刻进宫劝陛下收回成命如何?”

    众人皆点头。

    一直沉默不语的司礼监掌印萧敬忽然站起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揉着眼角浑浊的泪花儿,懒洋洋道:“诸公欲进宫径自去便是,杂家年老体衰,怕是走不动路了,诸公自便,杂家回司礼监打个盹儿……”

    说完萧敬在两名小宦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离开了文华殿。

    王岳脸上闪过一抹嘲讽般的冷笑,待萧敬走了之后,王岳哂然一笑:“萧公公大约想平平安安告老享清福,不想蹚这滩浑水了。”

    李东阳神情犹豫地看了刘健和谢迁一眼,叹息不语。

    ***************************************************************三位大学士和王琼,王岳五人联袂入宫。

    他们怀着一个正义的理由,他们要制止一桩大明皇室的天大丑闻发生,他们要在朱厚照面前跪地劝谏,拿出两朝老臣的威望也好,以帝师的身份威压也好,至不济还可以用致仕告老的理由来威胁,总之,朱厚照若欲悔婚,除非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除了王岳,每个人心里沉甸甸的。

    天子刚登基,身边便出现了佞臣,以后怎么办?该用温和的方式劝陛下亲贤臣,远小人,还是用激烈的方式,直接将那些佞臣拿下,清君之侧?

    大明的历史重任仿佛并没有压在那个荒唐昏庸,不负责任的皇帝身上,而是压在他们这些为大明操劳奉献了一辈子的老臣身上。

    然而老臣只是老臣,臣不是君,不能代君做任何事,否则便不能称作臣了。

    ……………………乾清宫,朱厚照穿着大户人家的小厮衣裳,青衣青帽的形象愈发显得唇红齿白,模样分外俊俏,刘瑾等人也穿着青衣青帽,八人上前将朱厚照一顿猛夸,相貌英俊,顾盼风流,英武不凡等等,一串儿的褒义词狂风暴雨般砸到朱厚照身上。

    朱厚照颇为受用,这套衣裳他刚穿上时便对着镜子照了许久,他自己都觉得很满意,只要不穿龙袍,穿什么他都乐意,这身青衣看着伶俐洒脱,令朱厚照找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异样刺激。

    秦堪无奈苦笑,却也不出言制止。

    对爱玩爱闹的朱厚照来说,仅只穿穿百姓的衣裳,出宫游玩几个时辰,算不得多大的事情,秦堪跟那些正义凛然的大臣们不同,只要不祸国殃民,朱厚照爱干什么都是他的自由。

    八虎和秦堪在殿内笑闹了一会儿,然后九人簇拥着朱厚照兴高采烈地出了殿门,朝宫外走去。

    朱厚照很兴奋,用小厮家丁的身份拜访秦堪的如夫人,顺便在街上挑几件礼物,回头送给母后和太皇太后,嗯,还有几位内阁大学士,每日帮他打理朝政,辛苦得紧,给他们买一把热乎的糖炒栗子,想必他们也会很感动……心里盘算着种种计划,朱厚照的心情很美妙,扶着宫里的白玉栏杆蹦蹦跳跳地走着,刘瑾等八人众星拱月似的将朱厚照捧在正中,人人脸上一副阿谀谄媚的样子,将朱厚照的心情哄得愈发开心,而秦堪则隐隐落后几步,面含微笑静静看着前面那个雀跃欢喜的少年。

    乾清宫外狭长的回廊里,刚入宫的刘健,谢迁等五人迎面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五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这幅画面他们从未见过,但他们博览群书无数,类似的言语描述却见过太多,历史上有名的昏君出行,大抵便是这般情景,穿着一身自以为是大悖礼仪的百姓服色,一**佞在身边马屁赞歌如潮,昏君一脸陶陶然,自得于其中……瞧朱厚照的样子,分明是被身边的人蛊惑,欲微服出宫。

    英明的君主微服出宫,是为体察民情,了解百姓疾苦,但打死刘健他们也不相信,朱厚照出宫是为了这个目的,——除了尽情玩耍取乐,他出宫还能有什么目的?

    两拨人狭路相逢,皆停下了脚步。

    朱厚照仿佛逃课被逮住的小学生似的,脸蛋一红,嘿嘿干笑不已,旁边的刘瑾谷大用等人陪着干笑。

    刘健等人两眼喷火,带着杀意的目光一一扫过朱厚照身后的刘瑾等人。

    李东阳面无表情,看着朱厚照身后微笑如故的秦堪,不由无声地一叹。

    刘瑾等人浑然不知今日撞见刘健的后果多么严重,甚至连秦堪都不清楚,此刻他和刘瑾等人已在刘健心中正式打上了“佞臣”的标记,他们已引来了内阁大学士和司礼监等诸重臣的浓浓杀机。

    朱厚照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我……朕真打算出宫给太后和太皇太后以及各位先生买点儿小玩意,呵呵,竟被你们碰上了……”

    刘健等人面色铁青,抿唇不发一语。

    朱厚照终于察觉不对劲了:“刘先生,你们怎么了?脸色怎地如此难看?莫非发生了什么大事?”

    刘健深吸一口气,也不答话,只朝刘瑾和秦堪投去怨毒的一瞥,然后嘿嘿冷笑数声,拱了拱手,告辞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刘健等五人一句话都没说,然而杀气却在空气中久久弥漫,越来越浓郁。

第二百三十六章 山雨欲来

    刘健五人一言不发地离去,包括秦堪在内,他们只觉得几位大臣脸色不好看,可能对朱厚照那身小厮装扮不满,但他们死活没想到,这一次相遇却给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

    除了官位和名声,在心怀正义的大明文官心里,有一种利益是万万触犯不得的,那便是整个国家的利益,江山社稷的利益。

    有了王岳那一番添油加醋的诋毁,再加上刘健等人亲眼所见秦堪和刘瑾簇拥着大明天子朱厚照,穿着荒唐的衣裳嘻嘻哈哈欲出宫游玩,前因再加目睹,刘健等人终于给秦堪打上了“佞臣”的烙印。

    对待佞臣,必须毫不手软的除之!

    这便是首辅大学士刘健的态度,当刘健双腿迈出宫门的一刻,心中悄然生起一股浓郁的杀机。这股杀机不为私怨,只为公义。

    承天门外,刘健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缓缓扫视谢迁,李东阳和王琼,目光阴冷如寒铁。

    “诸公,陛下欲悔婚一事或许可以暂缓劝谏,有一桩事迫在眉睫,我等不得不为,而且必须速速解决!”

    众人似有所觉,一言不发的王岳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冷冷的笑意。

    刘健语气渐渐激烈起来,为了突出语气,他甚至将一只手攥成拳头高举过顶,大声道:“弘治一朝十八年,先帝身边无论内廷还是外廷,从义宦张敏,怀恩,到内阁徐溥,丘浚,无一不是忠烈正直之臣,直到我等内阁和内廷,世人虽多有非议,然终究褒多于贬,君圣臣贤,如此方才成就我大明煌煌中兴伟业,今日陛下身边佞臣小人繁多,天子心智不开,反受蒙蔽,我等皆先帝临终受命辅佐之臣,怎能眼见大明社稷渐步崩塌之危厄?”

    谢迁,王琼和王岳凛然躬身为礼,齐声道:“愿以刘公为马首。”

    李东阳见众人情绪激动,大有为国豁命一击之势,不由暗叹一声,也跟着躬身下去。

    刘健缓缓注视众老臣,语气森然道:“祖宗江山基业得来不易,若在我等这代臣子手里由盛而衰,我们必成大明千古罪人,刘某代天下的臣子和百姓登高鼓呼,合我等朝堂内外之力,扫灭奸佞,即在今日,剪除九虎,清君之侧!”

    谢迁等人皆道:“同心共除贼佞!”

    王岳拱手道:“司礼监和东厂愿附诸公骥尾,供其驱使。”

    ***************************************************************王岳的刻意挑拨,刘健的登高一呼,内阁,司礼监和东厂罕见地联起手来。

    内外合击,厉若雷霆,秦堪和八虎成了朝堂和内廷眼中的猎物。

    这是一股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秦堪两世皆未经历过的强大敌人。

    朝堂里开始暗流涌动,内阁三位大学士手掌翻覆间,朝堂风云变动,无数文官迅速在三位大学士旗帜下靠拢,一场不见硝烟却比战场更加惨烈的争斗缓缓拉开序幕。

    朝堂和内廷联手,仿佛一头庞然大物,露着獠牙缓缓向秦堪和刘瑾等人走来。

    秦堪浑然无觉。

    不能说他斗争经验太低,实在是两个截然不同年代的价值观有很深的代沟,前世那个年代里,谁当小人谁当君子,各有各的活法,谁也不会干涉,只要没有产生直接的利益冲突,彼此各不相干。然而大明却不一样,大明的朝堂里有一群可爱又可恨的文官,他们的处世观并非独善其身,而是兼济天下。谁若破坏了国家的利益,他们敢豁出命跟人斗到底。

    秦堪不是不懂,老实说,刘瑾这种人他也不喜欢,有机会除掉他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问题是他万万没想到,刘健等一众文官竟将他也打上了奸佞的标签。

    莫名其妙的杀机,就这样悄悄向他扑面而来。

    ……………………朝堂酝酿着剧变,秦堪仍穿着青衣青帽,很无奈地站在丁顺的府里,看着不远处的院子里,金柳那袅娜生姿的背影,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儿,将一件洗干净的飞鱼锦袍使劲一抖搂,然后晾在院子的晒衣竿上,每晒一件,金柳便喜滋滋地在脚下的“正”字上划一笔,这代表又有四文钱入袋。

    丁顺站在秦堪身旁,压低了声音苦笑道:“大人,您打算何时跟金姑娘说实话?”

    秦堪叹了口气,道:“我已跟她说过实话,奈何她根本不信,还说我好高骛远不踏实……”

    丁顺闻言一挺胸:“这个简单,属下当着她的面朝你一拜,她便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了。”

    秦堪摇头,道:“相不相信不是关键,关键是身份的转变……”

    “什么意思?”

    “她可以爱一个落魄的书生,一个寄人篱下的仆人,因为阶级一样,所以她爱得毫无顾虑,如果我的身份忽然变成了权势显赫的大官儿,你觉得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还能怎样反应?换了属下是她,二话不说脱了衣服钻你被窝里……”

    秦堪叹道:“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她有节操,而你没有……”

    顿了顿,秦堪补充道:“……你连贞操也没有。”

    丁顺咧嘴笑了笑,也不敢跟秦堪油嘴滑舌,很快转移了话题。

    “大人,京师昨日风声不大对劲儿……”

    秦堪一楞:“什么意思?”

    “属下千户所里的帮闲们从京师的街巷和茶肆酒楼里听来了消息,朝中隐有动荡之势,瞧这苗头,好象是冲着大人您来的……”

    秦堪眉梢一跳,沉声道:“说清楚。”

    “说是朝堂里出了奸佞,几位言官好像要上奏本,参大人您和陛下身边的近侍刘瑾张永谷大用等人,说你们蛊惑君上,擅权贪利,祸乱朝纲,其罪可诛……”小心地瞧了瞧秦堪的脸色,丁顺接着道:“那些言官还将大人您和刘瑾张永那八位公公合称为‘九虎’,寓意佞臣擅权,张狂如虎……”

    秦堪脸色渐渐发青,嘴唇紧紧抿起,愤怒的神情如乌云一般渐渐笼罩了脸庞。

    丁顺见秦堪发怒,立马闭嘴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冷冷开口:“简直是耻辱!”

    丁顺急忙附和:“对,被这帮只知打嘴仗的货参劾,对大人来说确实是耻辱……”

    秦堪冷冷扫他一眼,皱眉道:“说什么呢?我说耻辱的意思是,竟把我和刘瑾那些货色并称为‘虎’。”

    丁顺:“…………”

    秦堪忿忿道:“说我是虎我不反对,这是事实,刘瑾那群货色有资格称为‘虎’么?”

    丁顺忍不住道:“他们不称虎应该称什么?”

    “驴!明明是一虎八驴,非说什么九虎,那帮言官眼瞎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决意除奸

    朝堂的暗流渐渐酝酿成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京师市井里关于奸佞九虎的传言越传越盛,丁顺大怒,命手下从坊间拿了几个散播传言的闲汉泼皮讯问,可结果不如人意,说起传言时眉飞色舞,一问传言的出处却哑了口,不是不说,而是根本不知传言从哪里传起,一传十,十传百便这么传开了。

    言官参劾秦堪的次数他已记不清了,反正落在瞧自己不顺眼的言官们眼里,秦堪怎么做都是错,侮辱斯文,行事阴毒这样的字眼隔三岔五便落在自己头上,甚至有一次进京卫指挥使司公干,秦堪官服颈口的一粒扣子忘扣上,露出里面一丝里衣,第二日便有四名监察御史同时给内阁上了奏章,说锦衣卫指挥同知有失官员礼仪云云……老实说,秦堪已被参成二皮脸,越来越麻木了。

    然而这一次,秦堪却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当一件事情已开始被京师市井的百姓闲汉们津津乐道时,谁会相信那些挑担大粪路过门口都要尝尝味道的御史言官们会无动于衷?

    ……………………连着几日,朝堂平静得很诡异,御史们尚在给秦堪等九虎们罗织罪状,关在自家书房里绞尽脑汁构思着如何写一篇花团锦簇的参劾奏章,除奸的同时也能给自己扬名时,朝堂传出一个惊讶的消息。

    内宫五朝元老,深得大明数代帝王宠信尊敬,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向朱厚照递了告老奏章,请求卸去司礼监掌印一职,离宫归乡安度余年。

    这是一条众人意料之中却又意料之外的消息。

    意料之中是因为很多大臣早在去年便知萧敬有告老的意思,意料之外是因为谁也没想到萧敬竟选在这个满朝文武暗地里酝酿除奸的时候告老,有意还是无意,实令人颇费猜疑。

    萧敬是五朝元老,其中四次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名副其实的内廷第一人,历代帝王对其恩宠无比,为人谨慎低调,处世公正无私,就算那些从来看太监权阉不顺眼的文官们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夸一声,委实是历代太监中的异数,难得的忠臣贤相,执掌内廷数十年,他赢得了朝堂内外的一致赞颂。

    递了辞呈后,朱厚照挽留了他好几次,而且并非官话虚套,而是真心实意的挽留。以朱厚照那没心没肺的性子,也对萧敬难分难舍,足可见萧敬得人心之深。

    奈何萧敬此番去意已决,朱厚照和内阁三位大学士苦留无果,于是只好批了他的告老请求。

    这件事在朝堂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毕竟萧敬告老是很多人都早已知道的事,除了告老的时机有些耐人寻味,其他的无甚稀奇。

    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件事,那才叫真正的跌破眼球。

    朱厚照批了萧敬的告老奏章后的第二天,内阁三位大学士之一,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忽然病倒了。

    萧敬年老,已渐渐淡出局外,可李东阳不一样,他是内阁之一,实实在在的局内人,而且处于朝堂漩涡正中心的砥柱人物,他的病倒可和萧敬的告老性质不一样了。

    李大学士早不病晚不病,偏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病了,这一病可比萧敬告老更加耐人寻味。

    朝中知情的一些大臣们顿时有些军心不稳了,原本万众一心齐除奸佞的大臣们纷纷有些踯躅起来。

    ****************************************************************听到李东阳病倒的消息,刘健和谢迁急忙放下公务,赴李东阳府上探望。

    内阁大学士为百官之首,住的房子自然小不到哪里去。

    李东阳是天下有名的贤臣名士,而且自小便有神童之称,四岁时便能“作径尺书”,名盛而被代宗皇帝召见入宫,帝喜,“抱置膝上,赐果钞”。

    被当今皇帝抱过,前途自然一片敞亮,所以李东阳如同被庙里的菩萨开过光似的,从少年时开始仕途便一帆风顺,几无波折,同时李家也愈发壮大根深,弘治十六年,李东阳之女嫁山东曲阜孔圣人六十二世孙孔闻韶为妻,孔闻韶被朝廷封为衍圣公,班超一品,李东阳之女也被封为一品夫人,李东阳便成了孔圣后人的亲家,从此咳嗽吐口痰都带着圣人儒雅之气,引无数士人倾羡不已。

    李府位于内城,离皇宫承天门不远,府内占地十余亩,亭台回廊水榭典雅别致,颇显奢华,看得出李东阳虽是贤臣良相,却肯定不是清官,明里暗里的孝敬和油水李东阳一样没少拿。

    刘健谢迁与李东阳同列内阁,私下的交情亦相当不错,入了李府不必经通报,径自便往内院里去。

    穿过月亮门,刘健谢迁脚步不停直入其内,李府下人们也不拦,二人已是府上常客,李府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禁地。

    一脚踏进李东阳的卧房,刘健谢迁愕然看到李东阳穿着便服,好端端地坐在书案前用一方柔丝细细地搓着一块质地通透的古玉,他的脸色红润气息平稳,怎么看也不像生了病的样子。

    刘健和谢迁呆了片刻,接着苦笑摇头。

    “西涯啊西涯,你又在搞什么名堂?派家仆给文华殿递了张条子说病了,我等心急忙火赶来,结果……今日你得跟我们说清楚,你打什么鬼主意?”刘健哭笑不得道。

    谢迁嘴比较毒,捋着胡须重重一哼,道:“害老夫差点带道士进府给你起灵台作法了呢,你这老东西吃错药了么?”

    李东阳哈哈一笑,放下手里盘着的古玉,起身拱手道:“二位莫骂,都是位极人臣的内阁大学士,万莫侮辱斯文呀。”

    刘健笑骂道:“快说,无端端的为何告病?你不知道如今正是朝堂内外齐力除奸之时么?你这一病害多少大臣举步犹疑,简直是动摇军心啊。”

    李东阳淡淡笑道:“老夫没病,不过朝廷病了。”

    刘健和谢迁敛了笑容,道:“何出此言?”

    李东阳叹道:“二位不觉得如今朝堂上下已然有股子乌烟瘴气的味道了么?先帝驾崩才多久,如今陛下怠政,国事皆付司礼监批红,萧敬告老,司礼监掌于王岳,虽无掌印太监名分,然内外国事政务皆决于他一人,已是实实在在的内相了……”

    刘健拧着眉头道:“西涯是不放心王岳?王岳也是弘治老臣,为人处事谨慎公正,有何不放心的?”

    李东阳笑了笑:“处事谨慎犹可,公正却未必,二位明公,所谓陛下身边出了奸佞,难道果真如王岳所言吗?刘瑾张永这些人,固然有谄媚惑上之小人,但也并非全是,这些阉奴目光短浅,才若白丁,他们眼里只盯着现成的好处,至于说对江山社稷有多大的危害,显然有些危言耸听了,而那个你们口中应该千刀万剐的秦堪,更非邪恶奸佞之辈,当初写《菜根谭》教授陛下为人之道,治盐引案靖我大明盐法,登基大典时主动退让一步,甘心只封了个指挥同知,令大典顺利继续,不使成为天下人的笑柄闹剧……二位,刘瑾张永那些人是不是奸佞老夫不敢担保,但秦堪其人,老夫可以肯定不是坏人。”

    刘健沉声道:“西涯欲为秦堪他们分说求情?”

    李东阳叹了口气,道:“我只是不想咱们内阁成为被人利用的棋子,二位,你们上了王岳的当了。王岳如今离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只差一步,然而这个位置并非铁定是他的,其中多有变数,陛下年幼,与东宫旧臣相厚异常,王岳与陛下则颇为生疏,刘瑾张永等人毫无疑问便成了王岳的心腹大患,而秦堪则与王岳颇多旧怨,王岳在咱们面前数落秦堪等人诸多罪状,其实是想借内阁和朝臣之手,帮他除患啊!你我剪除奸佞,势必得罪陛下,忙来忙去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何必。”

    谢迁肃然道:“西涯,刘瑾张永这些人就不说了,必是奸佞无疑,秦堪其人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人之一生功过皆有,谁都不能免,然秦堪之功仅只微薄米粒,秦堪之过,却大可毁国灭朝,不管王岳存着怎样的心思,他说的秦堪那几条罪状却是事实,此人不除,朝堂难靖!”

    刘健叹了口气,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呢?终究只能选择一样而辜负一样的,你我皆数十年的老臣,但能为天下为朝廷剪除恶贼,纵然被人利用一下又何妨?”

    说着刘健神情忽然变得冷厉起来:“如今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有我刘某在,朝堂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棋子,待处置了秦堪刘瑾这些人,回过头再摆开棋盘与王岳那老阉货厮杀一场便是!历来外廷和内廷之权不相上下,各领风骚,今日借此良机乱中取利,狠狠打击一下内廷气焰,对我外廷朝堂未必不是件好事。”

    见刘健和谢迁一脸决然的样子,李东阳的心渐渐下沉,一丝悲凉黯然的叹息悠悠出口。

    大明朝堂……将有大乱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君臣对峙

    朝臣们的动作很快,在参劾政敌这种事上,大臣们一反衙门里办差时的拖沓作风,参劾别人时那叫一个雷厉风行,精神抖擞。

    秦堪只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在内阁首辅刘健的暗示下,朝堂的文官们发动了。

    早朝,礼科给事中王嬴率先出班,向朱厚照递上了奏本,打响了朝堂除奸的第一枪。

    当然,第二枪也是他打响的。

    朱厚照好奇地当殿翻看奏本时,王嬴跪在金殿正中,满脸正义地开始了对秦堪刘瑾等九虎的控诉。

    贪权擅专,广收贿赂,蛊惑君上,野心勃勃……一连串罪状蛮横无理地强扣在秦堪等人的头上,大明的言官准予风闻奏事,“风闻奏事”的意思是,不论他参劾任何人,都不必讲什么证据,捕风捉影莫须有,道听途说想当然。

    用直白的话来说,瞧谁不顺眼只管上奏本参他便是,参得倒算运气,参不倒也没损失,因为言官奏事不必为自己的言论负责,无论编出的罪名多么离谱,辱骂的言辞多么激烈,皆不加罪。

    这条祖宗成法令大明历代皇帝和大臣们恨得牙痒痒。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奏本,原本懒散的神情随着奏本里越来越激烈的字眼而变得越来越凝重,看完最后一个字,朱厚照的脸色不由有些发白。

    王嬴控诉完了,仍跪在殿中一动不动,似乎今日朱厚照不表个态他就跪死不起来。

    仿佛早已约好了似的,朱厚照还在怔怔发呆时,金殿朝班里呼啦一下同时站出十几名科道给事中和监察御史,一片扑通声,同时跪在金殿,齐声跪谏陛下亲贤臣,远小人,除奸佞,正朝纲。

    年轻的朱厚照此刻终于发觉事情非同寻常了,他闻到了大臣们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杀气腾腾的味道。

    慌张的目光求助般向朝班前列的内阁大学士望去,却见首辅刘健神情漠然,谢迁脸色冰冷,李东阳则不在其列,仍在告病中。

    朱厚照越来越慌了,毫无政治经验的他今日被大臣们这般一逼,顿时不知所措。

    秦堪怎么可能是坏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呀。刘瑾怎么可能是坏人?他是眼瞧着我从小长到大,比家人还亲的亲人呀,还有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他们日日夜夜服侍我,耍宝取乐哄我开心,从没干涉过朝堂政事,也没抢过哪位大臣的权位官职,他们……怎么就成坏人了?

    朱厚照自小没有兄弟姐妹,身边最亲近的只有秦堪这一个朋友,还有刘瑾张永这些情如家人的奴仆,今日朝堂文官们轻飘飘的几句话,竟要逼他这个皇帝杀掉自己的朋友和家人……这……难道便是天地唯我独尊的皇帝么?

    胸中一股莫名的怒火油然而生,朱厚照由慌张渐渐变得愤怒,脸蛋涨得红红的,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长身而起。

    “你们,你们……好放肆!”

    见皇帝发怒,朝臣们纷纷跪地,齐声喝道:“吾皇息怒。”

    殿中跪着的十几名给事中和监察御史却一言不发,头颅倔强地高昂着,凛然不惧地直视着愤怒的朱厚照。

    朱厚照气坏了,将手中王嬴的奏本狠狠一撕,然后愤愤地扔出去。

    “你们说杀便杀,说罚便罚,朕算什么?朕还是皇帝吗?既然什么都由你们来帮朕做决定,还要朕这个皇帝做什么?如此憋屈受气,莫如你们随便选个人来当皇帝罢了!”

    这话有点严重,殿内大臣们急忙伏地拜道:“陛下息怒……”

    王嬴仍然倔强地昂着头,一副为了天理公道舍身的正义模样,梗着脖子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天子一人之天下也,秦堪刘瑾等九人多行不义,为非作歹,天下人恨之,京师市井已传得沸沸扬扬,说九虎横行,朝堂不靖,天下不安,庙堂江湖皆知九虎媚上邀宠,乱我朝纲,为何独陛下不知耶?臣请陛下斩杀九虎,肃清奸佞,还我大明朝堂朗朗乾坤!”

    朱厚照怒极,死死瞪着王嬴,冷声道:“朕若不杀他们呢?你待如何?”

    王嬴忽然狠狠一个响头磕在金殿的金砖地板上,仅只磕了这一下,他的额头已磕出血来,殷红的鲜血顺着额头一直流到下巴,脸上血淋淋一片,模样分外可怖。

    “陛下若不肃此奸佞,则朝无天日,民不安稳,臣无力再匡扶社稷,求陛下恩准臣致仕归乡!”

    十几名出班的给事中和御史们也深深拜伏于地,齐声道:“臣等与王嬴共求致仕归乡,求陛下恩准!”

    朱厚照被王嬴的样子吓到了,怒极的面孔又渐渐变得慌张起来。

    “你们,你们这是要逼朕么?”

    “陛下不纳忠谏,反亲小人,臣等愧对祖宗江山基业,只求致仕归乡。”

    金殿之内,正德皇帝与大臣们第一次针锋相对,殿内一片寂静,浓浓的火药味充斥着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朱厚照站在龙椅前,看着殿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和一张张倔强不妥协的面孔,他忽然感到一阵冰冷刺骨,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愤怒涌上心头。

    “我,我不想再见到你们,退朝退朝!”

    朱厚照终究没了法子,神情慌张地耍起了无赖,袍袖狠狠一甩,像只鸵鸟一般躲进了后宫。

    ***************************************************************有些事情不是耍无赖便能应付过去的,特别是当内阁两位大学士和司礼监联手想要剪除的奸佞,不达目的怎能罢休?

    朱厚照显然明白这一点。

    乾清宫里,朱厚照不知摔碎了多少杯碟,可没办法仍旧没办法。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他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秦堪和刘瑾等九人也没有准备。

    秦堪被紧急召进了宫,看着殿内跪在朱厚照面前大哭特哭诉说委屈的刘瑾等八人,朱厚照也心酸不已地陪着他们一起抹眼泪。

    秦堪苦笑不已,这情景,怎么好像造反大军攻进皇宫了似的,充满了一股末日悲凉的气息,一百多年后的崇祯皇帝才能获此殊荣好不好?

    泪眼婆娑中,朱厚照瞧见秦堪那道熟悉的身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眼泪巴巴道:“秦堪,你可来了……他们,他们欺负我。”

    秦堪叹了口气道:“陛下受委屈全因臣起,臣有罪……”

    刘瑾急忙跟着道:“陛下,老奴也有罪,害陛下为老奴受气,老奴万死啊!可是陛下,老奴也冤得紧,老奴只不过是个服侍陛下的太监,实在想不通究竟怎生得罪那些大臣了,老奴确实想不明白呀……”

    秦堪叹道:“可能那些大臣们工作压力太大,想杀几个太监放松一下心情吧……”

    众人瞠目结舌:“…………”

    秦堪继续叹道:“可我不是太监啊,凭什么把我也算进去?臣才是最冤的,虽未躺,但中枪……”

    刘瑾仿佛想起了什么,神情忽然变得更悲愤了,跪在朱厚照面前泣道:“陛下,老奴才是最冤的,大臣们都说九虎是朝中奸佞,老奴有口莫辩,可九虎就九虎吧,老奴却听京师市井里不知哪个天杀的改了说法,说什么一虎八驴,而且还是八只骟驴……”

    八驴一齐幽怨地瞪了秦堪一眼……刘瑾大哭道:“陛下,好难听啊……老奴凭什么是驴,哪一点像驴了?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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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