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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章 阳明问道

    不幸被佛朗机炮命中的官员被人抬到了营地中央,秦堪拧眉瞧着这个倒霉蛋,只见他神态狼狈,浑身焦黑冒烟,一身绿色官袍被燎成了一丝丝破帛,已然瞧不出眉眼,整个人就像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烤红薯似的。

    秦堪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想不通啊,这是哪位朝中大臣?看官衣的颜色,品级似乎不高,无缘无故怎会出现在郊外的山丘树林里挨一炮?

    这得人品值低到怎样的程度才会遭此横祸啊。

    幸灾乐祸地瞧着叶近泉,秦堪笑道:“你完了,你摊上大事了。”

    叶近泉冷冷道:“我没完,你才完了,刚才那一炮是你点的火……”

    二人很没品地互相推卸责任,争了半天结果不欢而散。

    幸好被炸的官员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很不错,大嘴一张,呼出一口浓烈的黑烟,官员剧烈呛咳了一阵,喘息着咧开了嘴。

    “好炮!……哪个王八蛋放的?”

    叶近泉没来得及反应,秦堪朝他一拱手,满脸钦敬道:“师叔的炮法愈发精进了,可谓百步穿杨……”

    叶近泉瞠目结舌:“…………”

    秦堪嘿嘿坏笑,张宗师的入室弟子看来生活斗争经验很不够啊。

    被炮轰的官员终于抬眼看着叶近泉,黑漆漆的脸上看不清喜怒,只见一对发白的眸子瞪着他:“好炮!特意瞄准了打的吧?”

    “妙手偶得……”

    ……………………妙手偶得是个好词儿,大概意思接近于瞎猫逮到死耗子。

    秦堪急忙转移话题,免得唤醒这位官员勒索医药费的记忆。

    拱拱手,秦堪客气地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大人……”

    绿袍官服是大明品阶里比较低的官阶,可这位官员却仿佛自己穿着一品绯袍的朝中大员一般,完全无视秦堪穿着的大红麒麟服,他的眼睛甚至都没瞟秦堪一下,反而对他身前的两门佛朗机炮很感兴趣。

    “这不是我大明所制的火炮,它们出自何地?”官员弯下腰仔细观察着两门炮。

    秦堪见他能走也能弯腰,终于确定他没受什么伤,估计刚才那一炮顶多只把他震晕了,否则实心的铁弹若真砸在人身上,现在秦堪该做的是吩咐下面的人挖坑毁尸灭迹,而不是被这个倒霉蛋不理不睬。

    “它出自佛朗机。”叶近泉一旁酷酷道。

    官员恍然,颇为感慨道:“想不到西方蛮夷之国竟然也能造出如此精巧霸道的火器,大明固步于一隅,所谓‘天下’,岂止于大明哉?”

    秦堪不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大明朝堂内官员何止上千,但能说出这样一番清醒且有远见的话的人委实不多,来到这个时代两年了,秦堪根本没见过。

    这一句话赢得了秦堪的尊敬,于是也不计较这人对他不理睬的无礼举动,再次拱手笑问道:“敢问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这佛朗机炮为何不报呈兵部量产?边城若有此利器,何愁鞑子犯边抢掠。”官员再次无视了秦堪,对他来说,眼前这门炮比秦堪重要得多。

    “兵部刘尚书谓曰此物工艺复杂,仿造耗费国库太多,不宜量产。”叶近泉大概感到有些亏心,回答问题很积极。

    秦堪怒了,他脾气虽好,但也不能好得没底线。当今皇帝都不能无视他,这家伙哪来的这股子傲气?

    “来人,给我把这人绑了挂在旗杆上,抽他一百鞭子!”

    “是!”

    两名贴身侍卫凶神恶煞上前拿人。

    直到官员的双臂被侍卫反扣住,他才终于意识到面前尚有一个强大的邪恶的存在,这个存在是绝对不能无视的。

    “慢着!莫动手!我姓王……”官员慌神了,被炸得焦黑的脸上更显出狼狈之色。

    “管你姓什么,抽一百记鞭子再来跟我说话。”秦堪强硬道。

    “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大人何故虐朝廷官员?”官员又惊又怒。

    秦堪的脸色也变了:“慢着!”

    侍卫松开了官员。

    上下打量着这位官员,秦堪神情一片震惊:“王守仁?王阳明?”

    王守仁讶异道:“你怎知我的号?”

    秦堪睁大了眼睛,失神地喃喃自语:“没成想一炮轰出个圣人,他的登场可比我闪亮多了……”

    王守仁,字伯安,绍兴余姚人,因筑室读书于故乡的阳明洞,故号阳明,他是千余年来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可以与孔孟相提并论的圣人,集宋明心学之大成,精通儒释道三教,而且更精于统兵作战,纵观中国上下两千年历史,唯有此人真正做到了君子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标准,他开创的阳明学派和心学理论影响数百年,直至现代仍经久不衰,儒家理论的开山立派,令无数后人景仰追随,后世无数政治军事领袖人物皆受心学影响颇深,“知行合一”四个字成为后来衡量学术和德行的一个必须的标准。

    眼前这位神态狼狈的官员,竟是名垂千秋的大圣人王守仁?

    秦堪定定注视许久,忽然神情一肃,毕恭毕敬朝王守仁施了一个长揖。

    王守仁吓了一跳,此时他还只是个兵部主事,除了格竹子格得大病一场,学术政治军事上尚无太大成就,此时的王守仁,正处于对儒家的格物学说产生怀疑以及对以后信仰的迷茫阶段。这颗历史上最璀璨的明珠,尚未散发出万丈光芒,如今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一个兵部主事的官阶。

    见秦堪如此郑重其事的施礼,王守仁显然受宠若惊,急忙回礼:“罢了,不怪你用炮轰我便是,大人不须多礼,还未请教这位大人……”

    秦堪啼笑皆非,这位未来的圣人竟以为给他施礼是因为这事儿,圣人行事果然以常理无法解释。

    叶近泉听到王守仁没有索赔被炮轰的打算,不由大松口气,道:“我们大人乃实授锦衣卫指挥使……”

    王守仁眉目间终于有了些许变化:“秦堪?”

    秦堪笑道:“没错。”

    王守仁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秦堪,打量得很仔细,他的目光不完全清澈,透着几分困惑,彷佛有个心结郁积于心,不能释怀。

    “你有困惑?”秦堪静静地正视着圣人的目光,不偏不倚,无垢无尘。

    王守仁点点头:“有。”

    “说来听听。”

    “朝中人人皆称秦指挥使乃正德朝九大奸佞之首,其人心性歹毒,迫害忠良,谗言媚上,祸乱朝纲……”圣人就是圣人,贬义成语用得非常娴熟,而且有滔滔不绝之势。

    “停!”秦堪黑着脸打断了他,道:“略掉过程,直接说你的困惑!”

    王守仁露出了笑脸,笑容很和善:“好吧,我的困惑就是,为何你看起来并不像奸佞?”

    “因为我本来便不是奸佞。”

    王守仁摇头叹道:“世人嘴里说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别人嘴里的你是一个模样,真实的你却又是另一个模样,我的困惑其实与你是不是奸佞无关,我只在想,为何明明存在的人或物,他明明就在我的眼睛里,可我仍看不穿,悟不透,他是真是假?是善是恶?世人所知者是一个表面,所行者又是另一个似乎完全不相干的表面,若世事皆如迷雾,生则何乐耶?”

    秦堪被他一番傻乎乎的话弄得脑子有点晕,绕了半天才算绕得八分明白,接着哑然失笑。

    “横看成岭侧成峰,两者或许并非对立,实乃统一,只是你每次看它时的角度不一样而已,它其实仍旧是它,王先生是不是有点钻牛角尖了?”

    王守仁丝毫没注意秦堪对他的“先生”称呼里带着几分恭敬的意思,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可为何世人明明知道的道理,却偏偏做起来完全背道而驰?皇帝说要勤勉爱民,却居于深宫嬉戏玩乐,文官说君子立德立言,却一个比一个自私贪婪……”

    秦堪心中一动,想起了前世一位名人的一句话,若有深意笑道:“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圣贤与凡人的区别大概如是吧。”

    王守仁若有所悟,神情迷茫地喃喃念叨着秦堪的那句话,状若痴呆梦呓。

    秦堪微笑看着他,悄悄挥手令所有人不得发出任何声音。

    他知道王守仁快悟了,他悟到的一个念头,将影响中国未来数百年的儒学思想,因这一悟,他从此超凡入圣。

    四周只闻罡风凛烈,呼呼作响。一位未来的圣人在罡风里徘徊思索,挣扎于迷惑与通透之间,竭尽全力追逐着迷雾尽头那一丝若有还无的光亮。

    秦堪只轻轻点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应该圣人去独力做完的事情,秦堪绝不会越俎代庖,他更愿意远远看着这颗明珠在未来的某一天大放光彩。

    不知过了多久,王守仁悄然一叹,神色间有了几分领悟,还残留着几分迷惑。

    秦堪有些失望,看来这位圣人又钻进了牛角尖,今日恐怕悟不出什么了。

    没关系,来日方长。

    苦恼地挠挠头,王守仁忽然瞪眼瞧着秦堪:“回到刚才的话题,你凭什么说你不是奸佞?”

    秦堪不慌不忙笑道:“就凭我刚刚没把你挂在旗杆上抽你一百鞭子,足以说明我是个善良的人,奸佞大抵不会对一个兵部主事太客气的。”

    王守仁楞了片刻,接着仰天大笑:“有道理,很有道理!秦堪,我越来越发觉你是个妙人,简直妙不可言。”

    秦堪笑道:“该我问你了,今日我领新军在此操炮,王先生为何出现在前方山丘树林里?”

    这句话似乎勾起了王守仁的伤心事,王守仁闻言惨然一笑,道:“我听百姓说城郊一支兵马昨日清理山丘,不准任何人驻留,于是有些愤慨,想过来瞧瞧哪支兵马如此跋扈,没想到刚爬上山丘便当头挨了一炮,刚才被人抬来时我还在反省,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过,居然用炮轰我……”

第二百七十一章 问罪言官

    面对大明历史上唯一一位圣人,秦堪的态度其实颇为拘谨的,他深知自己的斤两,轻轻点了他一句后便绝口不再提儒家经义一类的话题,否则无异于自取其辱,说班门弄斧都算是高抬他了。

    王守仁也不像时下的读书人那样满身书呆气,最初对朱程之学的困惑和迷茫之后,他很快调整了情绪,暂抛困惑后的王守仁性格表现得很开朗,颇具几分侠客豪迈之气,秦堪也不差,来自前世的他,自有许多话题可聊,每每一开口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对王守仁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聊了没多久,王守仁的眸子越来越亮,最后长长叹道:“与君一席话,我受益良多,可惜此地无酒,不然某非与你痛饮三百杯。”

    秦堪笑道:“谁说此地无酒?”

    王守仁眼睛大亮:“军营之中竟有酒?”

    “军营里的酒只待知己,不待披甲。”

    王守仁哈哈大笑:“为了这营中美酒,王某便引你这朝堂人人唾骂的奸佞为生平知己又如何?秦老弟还不赶紧将美酒送来,不怕我这知己翻脸不认人,回头朝堂里参你炮轰朝廷命官吗?”

    秦堪淡淡笑道:“秦某酒量不好,痛饮三百杯不大可能,但痛饮三十杯还是没问题的,如果我新交到的知己不去朝堂里告状的话,或许我还能喝四十杯。”

    “好,那就四十杯!”

    ……………………坐在一起喝酒的不一定是知己,但知己是一定会喝酒的。

    酒是好酒,两坛十八年陈的女儿红,据说是丁顺手下一名百户在女儿出生那天埋在自家后院的,后来百户有一回跟丁顺喝酒喝多了,无意中把埋酒的地点说了出来,丁顺这家伙动了贼心思,当夜便命人悄悄潜入百户家后院,趁夜刨地挖坑,偷了两坛酒出来,最损的是,丁顺为了不让百户起疑,让人原地埋了两坛子醋进去……日后百户想喝酒时从自家后院挖出两坛陈年老醋会是怎样的表情,丁顺也懒得想象了。

    丁顺后来直接把两坛女儿红送给了秦堪,秦堪并不怎么好酒,于是命人顺手搁在新兵营里。

    喝着香醇得近乎浓稠的美酒,秦堪微笑着娓娓道出这两坛酒的来历,王守仁中途喷了两回,一边大笑一边呛咳不已。

    “你是妙人,你的手下也是妙人,有趣之极,我若知道哪里有埋了十几年的好酒,说不得也做一回窃酒的雅贼……”王守仁喝酒很快,琥珀色的浓稠女儿红倒进瓷碗里,一仰脖子便喝了个精光,然后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某一处,嘴唇紧紧闭合着,仿佛在细品美酒的余味,最后意犹未尽地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这才满足地一叹。

    “好酒!真奇怪,偷来的酒好像特别好喝,自己花银子买来的反而少了几许味道……”

    秦堪喝了几碗,俊秀的脸上已泛起几分酡红,闻言笑道:“常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这‘偷’字的妙处,循规蹈矩之人怎能得其三味?酒里掺了个‘偷’字,纵然是一坛陈醋亦饮之如琼浆玉液矣。”

    王守仁大笑道:“这话妙极,一听便知秦老弟你是惯弄风月之人,可惜认识你太晚,人生少了许多趣味,想当初我不解风情,成亲之日竟跑出府去,在城外的一座道观与一位高人对坐了三天三夜的枯禅,害得新妻独守洞房,岳父派人寻了我三天才将我寻回去,与你相比,我简直是一根木头。”

    秦堪忽有所感,他想起了当初与杜嫣的点点滴滴,于是慨然一叹,道:“少年若不做几件荒诞之事,不闯几次弥天大祸,怎对得起这只有一次的青春韶华?哪怕是圣人,也不见得生下来便是圣人,孔夫子成圣之前,安知他少年时没有偷偷瞄过村里女人的大胸脯?”

    王守仁又咳了起来,咳得满脸通红,然后瞪着眼喘息道:“诽谤圣人,你简直大逆不道……”

    接着他又展颜大笑道:“罢了,若让旁人听了,你必成天下读书人的公敌,我既然吃人嘴软,便当作没听到吧。”

    未来的圣人与如今的朝堂奸佞坐在一起喝酒,这个组合怎么看怎么怪异,偏偏二人谈笑风生,颇为相得。

    然而二人皆为朝廷官员,有些话题不想谈,却怎么也避不过去。

    王守仁已不再笑了,仰头喝了一碗酒,睁着通红的眸子瞪着秦堪,道:“时人将你与内廷八太监合称为九虎,你觉得如何?”

    秦堪苦笑道:“我觉得大家应该不是在夸我……”

    “刘瑾执掌内廷,焦芳附其骥尾,外廷与内廷之间二人遥相呼应,眼看刘瑾的权势很快要遮天蔽日,你觉得如何?”

    秦堪想了想,只回答了四个字:“淡然处之。”

    王守仁的神情似乎有了些许的变化:“刘瑾前些日子复开西厂,此举引来朝堂一片喝骂,而他却下令将骂他骂得最凶的南京兵部给事中戴铣,艾洪,御史薄彦徽等二十一名官员缉拿入京,算算日子明日也该到京师了……”

    秦堪不解地瞧着他:“王兄的意思是……”

    王守仁长叹道:“世道快乱了,好好的弘治中兴,如今变得乌烟瘴气,总得有个人站出来,为那即逝的朗朗乾坤发出一声悲鸣。”

    秦堪微微动容,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从王守仁脸上看到了决然。

    “王先生这是何苦?”秦堪叹道。

    王守仁笑道:“总有人要做的,不是我,便是别人,既如此,为何不能是我?”

    说罢王守仁搬起酒坛仰头大灌,然后狠狠一擦嘴,豪迈大笑道:“真是好酒啊!此番若留得命在,再与你共谋一醉!”

    随手将喝尽的空坛一抛,王守仁踏着夕阳的余晖大步离开,金黄色的残阳投射在他的背影上,如同沐浴着浓血。

    秦堪定定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朝他长长一揖。

    古往今来的圣贤,从来不在书本里。

    ****************************************************清晨的京师透着几许凉意,凉意仿佛渗进了骨子里。

    二十一辆囚车的车轱辘发出难听吱呀声,陆陆续续鱼贯入城,数百名西厂番子押着囚车,凶神恶煞地用刀鞘拍打驱赶着行人。

    西厂恢复后接到的第一桩差事,便是远赴南京,将南京兵部给事中戴铣,艾洪,御史薄彦徽等二十一名痛骂司礼监掌印刘瑾的犯事官员。

    大明自仁宣之后,言官甚少因言获罪,刘瑾开了正德朝的新气象。

    戴铣戴着重镣站在囚车里,浑身伤痕累累,肮脏发黑的囚衣不时渗出丝丝鲜血,整个人已陷入了昏迷,显然路上受过极残酷的大刑。

    其余的二十名官员站在囚车里,比戴铣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行二十一辆囚车进京,顿时引来了京师百姓们的好奇目光。

    ……………………戴铣等二十一人进京的消息很快报知刘瑾,刘瑾却犯愁了。

    这些嘴碎的家伙确实触怒了他,于是当时便怒而下令,拘戴铣等人入京问罪。

    如今这些人来了,可是对他们怎么处置呢?难道真杀了他们不成?他刚刚才坐稳了司礼监的位置,如今的天下毕竟是读书人的天下,若因言而治死这些官员,他刘瑾如何逃得过天下读书人的悠悠众口?

    刘瑾烦恼极了,每到这种难以决断的时刻,他便深深感到自己的身边缺少人才,缺少一个能为他分析利弊,出谋划策的人才。

    明明已大权在握,天下英才岂能不入我彀?

    很可惜,如今的大明没有人才市场,天下纵有人才,刘瑾也无从去找。

    刘瑾坐在司礼监里唉声叹气。

    有心想派人把焦芳找来问问,可焦芳虽然攀附于他,毕竟身份是内阁大学士,不是他刘公公的谋士幕僚,若事事请教于他,不但拉不下面子,而且会被焦芳看轻,平白失了内相的威严。

    刘瑾叹气的时候,一名小宦官匆匆走进司礼监,将一张小字条递给刘瑾。

    “禀老祖宗,内阁焦大学士派人递来的条子。”

    刘瑾一愣,展开字条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未久,刘瑾桀桀怪笑起来。

    “‘只诛戴铣,余者可留’,好你个人老成精的焦芳,真以为杂家糊涂了不成?那戴铣是江西人,你素来便不喜江西人,杀一个少一个,借杂家之手除之,你更乐见其成吧?”

    笑声渐歇,刘瑾拧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思索许久,刘瑾点点头:“若要吓唬猴子,杀一只鸡便足够了,杀太多反而坏事,焦芳之言不是没有道理……”

    主意打定,刘瑾扬声喝道:“来人。”

    一名小宦官恭谨出现在门口。

    “传杂家的令给西厂,南京押解来的二十一名犯官全部廷杖三十……”顿了顿,刘瑾若有深意道:“叫个可信的人去给杂家监刑,谁死谁活,给杂家长点心。”

第二百七十二章 杖毙戴铣

    返回第二百七十二章杖毙戴铣大人物的一张字条,决定了二十一个人的生死,有人生,有人死。

    戴铣等二十一名官员入京后,囚车直接去了西城灵济宫道观前,那里便是西厂的总部,成化年间权阉汪直开西厂时便将这里定为西厂的总署衙门,数十年后刘瑾复开西厂,总署衙门仍旧定在这里。

    奸臣与忠臣最大的区别在于,奸臣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藏头缩尾,无法堂堂正正,不敢将自己暴露在阳光底下,因为这种人的心理跟老鼠一样见不得光,做出的事情更见不得光。

    显然刘瑾不是好人,干出的事情也不是好事,自戴铣等人入城开始,便直接将他们押到西厂大堂内,既无审判过程,也没有公示其罪,从头到尾透着一股子心虚的味道。

    按规矩,大臣受廷杖一般是在午门或者大狱,行刑前公布朝堂,昭示其罪,最后合衣而刑,行刑时也是很温和的,不必扒衣脱裤,甚至还会在大臣的屁股上盖一块厚厚的棉布,即“厚绵底衣,重毰迭帊,示辱而已”。总之,廷杖的重点不是要把大臣打得多么惨,而是借这种刑罚向天下宣示大明皇帝对冒犯他的官员的态度,大概意思便是,你敢得罪我,我就当众打你屁股羞辱你。

    多么天真纯洁如孩童闹气般的刑罚啊,然而或许刘公公实在太过急公好义,掌了司礼监之权后,传了百余年的廷杖规矩便别出心裁地稍微修改了一下。

    修改得不多,一点点而已。

    首先,打屁股就要打得专业点,穿着裤子如何称得上专业?必须扒掉,当然,垫在屁股上的厚棉布肯定取消了,打屁股嘛,不疼打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其次,受廷杖大臣的生死不再只决于皇帝了,同样的两根水火棍,端看拿在什么人手里,一棍子下去,让你筋断骨折还是微微的皮肉之痛,决定权已落在监刑的太监手上,众所周知的太监脚尖八字内开还是外开,便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廷杖的规矩只改了这两条,可大明自刘瑾以后,死在廷杖下的大臣们却越来越多,它已不是一种带羞辱式的薄惩,而是一种真正能要人命,丝毫不逊于上法场的刑罚。

    刘公公很有创新精神,可惜没用在正道上。

    当然,也不排除刘瑾改廷杖规矩是为了堂而皇之观赏大臣们的屁股,毕竟……太监这个群体,总不乏极度变态者,比起某些食小孩脑髓妄图枯木再发新枝的变态太监,观赏大臣之菊的爱好简直称得上雅趣了。

    西厂大堂内阴风阵阵,戴铣等二十一名官员已下了囚车,仍旧戴着重镣,被番子们强行按着跪在大堂中央。

    戴铣等人不停地挣扎喝骂,脸颊已被番子们扇得高高肿起,他们仍旧没有屈服,口齿含糊不清地大声咒骂刘瑾。

    大堂后的屏风人影一闪,一名穿着绛色内侍衣裳的太监笑眯眯地走了出来。

    太监名叫陈安,原本是司礼监里一个不见名传的小宦官,刘瑾掌司礼监之后,陈安费尽心思巴结讨好,如刘备三顾茅庐般一次又一次跪在刘瑾面前求包养,求拜干爹,一句句奉承话说得连刘瑾都倒牙,于是顺水推舟收了这位干儿子,任他当了司礼监的随堂太监。

    见大堂内的戴铣,艾洪等人喝骂不休,陈安笑得愈发讨喜了,眼中却闪过一道冷酷的寒光。

    “哟,大人们精神挺足呀,看来从南京到京师这一路上,番子们对你们照顾得挺不错。”

    一旁的西厂番子们闻言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跪地请罪磕头。

    戴铣等人愈发愤怒,一边挣扎一边痛骂阉狗不休,骂得连陈安也禁不住变了脸色。

    眼中凶光一闪,陈安忽然从身旁番子手里夺过一根水火棍,运足了劲儿朝戴铣头上抡去,棍子带着呼呼破空风声,只听得一声闷响,戴铣身躯一震,接着软软倒地,头部很快流出一滩红白之物。

    陈安这一棍抡得太狠,竟将戴铣的脑浆都敲了出来,戴铣身躯毫无意识地抽搐着,眼见已不活了。

    剩下的二十名官员怒眼圆睁,陈安却浑然不顾,嫌恶似的扔了手中沾了秽物的棍子,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巾一边擦着手一边冷笑道:“世人皆知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倒好,上赶着吃眼前亏,已然落到这般境地,犹逞口舌之快,你们读书人难道一个个都是贱骨头?”

    艾洪等人见戴铣当场丧命,众人不由愈发愤怒,短暂的沉默过后,艾洪等人爆发了更加激烈的破口大骂。

    陈安也不生气,冷冷一笑道:“杂家不跟你们吵,余下的二十人里,谁向朝廷参劾刘公公一道奏本,责廷杖三十记,参劾两本,责六十记,参劾三本嘛……”

    陈安脸上笑意森然:“三本以上者就不必打啦,省点力气,像戴铣一样一棍子抡头上,直接送他见阎王吧。”

    ****************************************************刘瑾杖毙南京户部给事中戴铣一事终于在朝中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大明的文官是历朝历代里脾气最硬最倔强的,他们永远不会屈服,永远不会妥协,他们的头上顶着一道无形的光环,那便是“名”,因名而盛,为名而累,因为“名”,他们可以克服人性里的懦弱与恐惧。

    百余名大臣跪在午门前痛哭流涕,请求面见朱厚照,无奈宫门紧闭,毫无动静。

    朱厚照并不知情,他没有抛弃天下,他只是太信任刘瑾了,以为刘瑾能帮他把所有国事都处理得妥妥当当,根本不用他来操心,国事嘛,批一批奏本,同意或者驳回,再听大臣们唠叨几句孔曰孟云,亲贤臣远小人之类的屁话,如此而已。

    宫门不开,消息闭塞,大臣们跪哭求告无门。

    凄风苦雨的气氛里,一道名曰《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的奏本呈到了司礼监刘瑾的案头。

    写奏本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兵部主事,他的名字叫王守仁。

第二百七十三章 舍身赴死

    “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司礼监掌印刘瑾差西厂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

    《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这篇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痕迹的奏本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朝堂。

    凭心而论,奏疏的措辞还是很温和的,对刘瑾也没有大加指责辱骂,里面劝谏朱厚照的语气更是小心翼翼,生怕触犯龙颜,王守仁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请求皇帝陛下勤勉政事,勿沉迷于嬉戏玩乐,言官自大明立国从来都不曾因言获罪,司礼监刘瑾这件事情干得不对,戴铣既然已死,麻烦刘公公你把艾洪,薄彦徽等一干大臣放了。

    态度很温和,语气不卑不亢,诚恳内敛的措辞几乎可以称得上“如沐春风”了,以朱厚照那大大咧咧的性子,如果看了这份奏疏只会龙颜大悦,朱厚照本就是随和的人,他跟普通的青春叛逆期的少年没什么两样,不逼他不骂他,凡事好言好语,没问题,什么都好商量。

    很可惜,这份奏疏并没有递进乾清宫,它的旅程到了司礼监便打止了。

    刘瑾仔细看了这份奏疏,接着勃然大怒。王守仁的名字第一次落入大明内相的眼中。

    再怎么温和的语气,也改变不了暗喻刘瑾是权奸的实质内容,尤其是奏疏的开题便把意思说得很直白了,两个意思,其一,“宥言官”,其二,“去权奸”,不仅请求皇帝把那些言官放了,还要顺便把某个权奸办了,做了这两件事,才能“以章圣德”。

    刚刚在西厂大堂内杖毙了戴铣,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尸骨未冷,又有人敢跳出来挑战大明内相的权威,这些文官难道不知“死”字怎么写吗?

    兵部主事王守仁?这家伙从哪个王八坑里冒出来的?

    “拿……拿王守仁下狱,明日午门廷杖三十……不!四十记!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文官,冒出来多少,杂家便杀多少!”

    司礼监里,王守仁的那份奏疏被撕成了碎片,往上一扬,碎纸片如雪花般飘落,刘瑾站在雪花中厉声咆哮。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便是王守仁的态度,名垂千古的圣人像一只扑向熊熊烈火的飞蛾,他选择用一种壮烈而凄美的方式诠释自己的一生。

    消息传到秦堪耳中时,他正在北镇抚司衙门处理公务。

    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自然比以前小小的千户大多了,当然,要做的事情也多了。每日衙门里除了人来人往的京中勋贵和朝廷官员要应付,更多的是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公文和指示。

    锦衣卫的职能不仅仅是监视官员,在民间散布眼线顺便鱼肉乡里,从大明立国到如今,锦衣卫作为直属皇帝的特务机关,管的事情丝毫不比前世的美国少,比如各个官府的地方官审案锦衣卫有权复查,民间哪个嘴碎的读书人情绪太激动顺嘴骂了几句皇帝,锦衣卫要把他逮进来用特殊的方法让他冷静一下。

    此外朝廷户部的钱粮走向,工部的工程质量,兵部的兵册实饷有无吃空,吏部辖下的地方官员有没有贪墨等等,对外还有对鞑靼,瓦勒等蒙古部族的敌情刺探,对朵颜卫这些表面归顺大明的蒙古人的防范,对东南沿海日本倭寇的一举一动,对朝鲜琉球等铁杆附属国的国情民风调查等等……大明数万锦衣卫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这些,他们把所有的消息收集起来后,由上一级的百户或千户汇总,挑拣之后送呈更上一级的镇抚司镇抚使或都佥事,再由都佥事进行挑拣之后,放到秦堪这个指挥使案头上的,仍旧有厚厚的一大叠消息和情报,每天数万条情报层层筛选之后,秦堪每天要处置批复指示的,仍有数百条。

    每日坐进独属于他的办公屋子便开始各种忧国忧民,各种临机决断,各种春蚕到死丝方尽……这便是秦堪现在的生活。

    明日午门廷杖王守仁的消息传到北镇抚司衙门,秦堪呆楞了许久。

    王守仁他……终究选择了这条路。

    此刻秦堪方才明白,昨日城外与他痛饮,临走前他脸上为何有一种舍身赴死的决绝和从容。

    选择的方式有点傻,说真的,换了是秦堪他自己,绝不会用如此笨的法子来对抗如日中天的刘瑾,秦堪只会用阴谋诡计,却绝做不到王守仁这般光明正大,生平第一次,秦堪忽然发觉到了自己的渺小,跟王守仁比起来,自己算什么?

    一滴浓墨从笔尖坠落,滴在面前的公文上,墨迹渐渐晕染开来,在公文上浸出了一大团黑色的墨渍。

    秦堪搁下笔,摇头苦笑,喃喃叹道:“四十记廷杖,他能受得住么?圣人的屁股……它也是屁股啊,都是肉做的……”

    当过官的都清楚大明的廷杖有多黑,十记廷杖足够把人打得皮开肉绽,筋断骨折了,四十记……刘瑾这是铁了心要用王守仁的命来立威啊。

    “执掌司礼监不到两个月,刘瑾倒是越来越威风了,得罪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他就不怕哪天摔下来死得很惨么?”秦堪继续喃喃自语。

    活了两辈子的人肯定比只活一辈子的人更懂得收敛锋芒,两个月前对东厂大开杀戒以后,秦堪便非常明智地选择了韬光养晦,说话行事比以前愈发低调了,生怕成为众官员口诛笔伐的目标,相反的是,刘瑾选择了高调登场,仿佛怕别人不知道他已是大权在握的司礼监掌印似的,只差满世界敲锣打鼓吆喝了。

    “盛极而衰”的道理其实谁都懂,然而一个人忽然坐到一个显赫的位置上以后,各种权力,钱财,美色近在眼前,伸手可取,这个时候他真的还懂这个道理么?

    提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下“王守仁”三个字,秦堪拧眉注视着这三个字许久,忽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将纸揉成一团然后撕成了碎片。

    “来人!”

    “在!”一名侍卫站在门口抱拳行礼。

    “备马,回府。”

    侍卫显然有些意外:“秦帅,现在才午时……”

    “我旷工不行吗?谁管得着我?谁敢少发我一文钱俸禄?”秦堪怒气冲冲瞠目喝道。

    ****************************************************锦衣卫指挥使想旷工,连皇帝都拿他没办法的。

    于是秦堪扔下北镇抚司满屋子的公文置之不理,在十余名侍卫的围侍下骑马回府了。

    男人累了,伤了,厌了,烦了,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家,家像一瓶能治百病的药水,泡在里面什么毛病都能治好。

    秦堪今日心里很烦,烦也是一种病。

    有病就得治。

    家里最近让他比较省心,金柳这小妖精忽然变得安分了,每日老老实实陪着杜嫣,当着杜嫣的面叫秦堪姐夫,叫得恭恭敬敬,带着一丝女儿家天生的羞涩,演技愈发成熟自然了,家里从杜嫣到管家到丫鬟,全部接受了这位主母的异姓妹妹,人人称她为秦府二小姐。

    阖府上下只有叶近泉知道家主和二小姐有奸情,幸好秦堪把他发配到城郊新兵营里练兵去了。

    走进内院,家里几名女眷全聚在东厢房里,金柳用笔在一张白纸上细细地描绘着图样,没过多久画出一幅惟妙惟肖的喜鹊闹春枝图,画完后用剪子将图样剪下来,粘贴在事先固定好的绣布上,只要按照画线一针一线绣出来,便是一幅上好的刺绣了。

    秦堪一直在她们身后静静瞧着,暗暗赞叹不已。

    大明的大户人家女眷几乎都会刺绣女红,但刺绣描画样底却不是每个女眷都能做的,一般要请府里的西席或者外面的画师事先画好,她们拿回来照着原画的画线绣好,金柳不愧是受过青楼专业训练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性格坚毅,时常由带着几分妩媚小风情,荡而不漾的小风骚……这样的女子,就算与她发生一点点见不得人,特别是见不得夫人的小奸情,其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当然,这只是秦堪个人的想法,只希望秦家主母能与他的看法一致。

    秦家主母最近非常的宜室宜家,大概金柳的仪态教养令她感到了一丝丝压力和自惭形秽,于是现在也变得文静许多了,此刻她正坐在金柳的身旁,在金柳的教导下,用一双可生裂虎豹的双手笨拙地穿针引线,笨拙地在那幅喜鹊闹春枝的图样上落下第一针……秦堪欣慰地叹了口气,刚才的心烦意乱已消退了许多。

    多么和谐的画面呀,身负绝世武功却情愿低调地在深闺里绣花鸟……感动!

    印象里,只有东方不败这么干过……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不得不为

    不得不为画面很美丽,家里四位女眷垂头恬静安逸地做着刺绣,窗外的阳光斜斜投射在她们俏丽的面容上,仿佛洒上一层圣洁无暇的光辉。

    秦堪一直含笑静静地注视着她们各具风韵的俏脸,他由衷地喜欢这样的家庭氛围,外面忙碌辛劳,跟别人勾心斗角甚至杀戮连连,回到家里,他只想看到如此恬静安逸的画面,它能平息他一切的心烦和焦躁,让他愈发充满了斗志,用尽自己毕生的能力细心呵护好这幅画面。

    垂头笨拙地绣着花的杜嫣心似有觉,猛然抬头,见到秦堪那张熟悉的微笑脸庞。

    “呀!相公回来了……”

    杜嫣高兴地站起身,手里刚绣了几针的喜鹊闹春枝也不绣了,扬手往空中一抛,然后一道雪白的寒光闪过,咻地一声,一根绣花针将喜鹊闹春死死钉在房内的朱红漆柱子上。

    秦堪额头顿时冒出一层冷汗。

    很犀利的招式,颇具东方不败黑木崖上大战任我行之神韵……“今日才过午时相公便下差了么?”杜嫣喜滋滋挽着秦堪的手问道。

    “相公给自己放假了。”秦堪笑道。

    杜嫣嘻嘻笑道:“相公当了这么大的官儿,有资格给你放假的除了当今陛下,恐怕就只有你自己了。”

    “做人做事有时候不必太勉强自己,累了就休息,若想给自己找个心安,就随便编个理由,骗别人也好,骗自己也好,说得过去就行。”秦堪宠溺地揉了揉杜嫣的头发。

    金柳看着二人亲密的样子,悄然抿了抿唇,起身盈盈一福:“姐夫回来了。”

    秦堪尴尬地咧了咧嘴。

    每次听到她叫自己姐夫,秦堪总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姐夫小姨子搞成一团,给秦堪一种自己是禽兽的错觉。

    ——或许不是错觉。

    “啊,咳咳,回来了……”秦堪胡乱应了一声,心虚地瞟了一眼杜嫣,急忙换了话题:“你们在做女红啊?女红好啊,刚才我瞧着那幅喜鹊画得挺不错的,金柳姑娘以后不妨多教教嫣儿,不仅是喜鹊,别的东西也可以绣一绣,比如鸳鸯什么的,自古以来人们就把鸳鸯当成一对,寓意男女两情相悦,绣在枕面上不但好看,而且吉利讨喜……”

    金柳忽然抿唇轻轻一笑,又赶紧恢复了面容。

    秦堪奇道:“你笑什么?我说错了吗?”

    金柳摇摇头:“姐夫自然没说错的……”

    秦堪不解地望向杜嫣。

    夫妻久了,杜嫣自然没那么多顾忌,于是娇俏的小白眼儿一翻,皱着玲珑小鼻子道:“鸳鸯确实寓意男女两情相悦,不过在汉代以前可不是这个意思,那时的鸳鸯却是形容兄弟之情的,比如苏武与李陵诗中便吟咏曰‘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这‘参’与‘商’是天上的两颗星宿,意思是说呀,以前两人是好兄弟,如今却如参星和商星,从此不能再见……相公,你当年的绍兴院试案首是怎么考来的?连我平日不怎么读书的都知道这个……”

    “咳咳咳咳……”秦堪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咳得面庞发紫,咳得撕心裂肺。

    最恨那些卖弄冷门知识的女人了,特别的面目可憎……有本事比比背圆周率呀。

    屋子里的气氛很怪异,杜嫣一脸得色的轻扬秀眉,金柳垂着头俏脸憋得通红,想笑却不敢笑,怜月怜星四只大眼冒着星星,满脸崇敬地盯着杜嫣。

    秦堪深吸了口气,罢了,不跟女人计较,我是大丈夫,大丈夫治国平天下,两只野鸭子寓意什么跟治国平天下半文钱关系都没有……恨恨甩了甩袖子,秦堪扭头便走。

    “相公哪里去?”

    “去书房看书!都别吵我,相公我打算明年考状元!”

    ****************************************************独自坐在书房里,秦堪靠在冷硬的太师椅背上,仰头看着描了蓝色祥云的房梁,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明明是个极度讨厌麻烦的人,为何麻烦却一次又一次不依不饶地找上他?

    王守仁,这位大圣人惹下的麻烦,本来不关秦堪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秦堪总觉得这件麻烦就是自己惹下的,自从知道刘瑾拿了王守仁下狱,明日午时廷杖后,秦堪便一直为王守仁揪着心。

    说不清原因,或许想为后人留下一位千年难得出一个的圣人,也或许为了昨日与王守仁痛饮前,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声“知己”。

    刘瑾此时正是如日中天,权倾朝野,气焰一日比一日张狂,秦堪的战略计划是韬光养晦,避开刘瑾的锋芒,暗中积蓄自己的实力,此时若为王守仁出头,真的不符合秦堪的战略利益。

    可是……难道眼睁睁看着王守仁挨那四十廷杖?四十杖下来,王守仁还有命么?

    一双纤细柔软的手不知何时悄然按揉上秦堪的太阳穴,轻轻的,静静的。

    秦堪睁开眼,赫然见到杜嫣那双充满关怀和担忧的眸子。

    “你怎么来了?”秦堪强笑道。

    杜嫣笑道:“相公有心事,做妻子的怎能不来问一问?”

    “你怎么看出来我有心事?”

    杜嫣白他一眼,道:“不仅我看出来了,金柳也看出来了,连怜月怜星都觉着老爷今日不大爽利。”

    秦堪苦笑着喃喃道:“女人的眼睛好矛盾,我一丝丝的不开心都能看得出,近在咫尺的奸情却……”

    “嗯?相公说什么?”

    “没什么,夸你招子犀利呢。”

    杜嫣得意地皱了皱鼻子,接着敛了笑脸,盯着秦堪道:“相公,你究竟遇到什么难事了?是不是朝堂里又有人要对付你?”

    秦堪苦笑道:“没人对付我,只是……”

    转过头看着杜嫣,秦堪充满愧疚道:“嫣儿,如果有一桩麻烦,本来不关我的事,可因为某个不得不为的原因,我必须去主动招惹这桩麻烦,你会不会觉得相公有病?”

    杜嫣眨眨眼:“此事必须去做吗?”

    秦堪怔忪片刻,黯然叹道:“我不知道有没有必要去做,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做,我这一辈子会不快乐……”

    ****************************************************ps:明天要拍一整天的婚纱照,更新可能晚一点点,真想挖了发明婚纱照的人的坟然后鞭尸……

    有没有人对我狰狞模样感兴趣的?投月票来换……没错,这叫卖脸……如果照片里的我笑了,叫卖笑……如果靠在门边笑……算了,实在不忍心损自己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营救圣人(上)

    一件事如果不做,必然会不快乐,会留下毕生的遗憾。

    秦堪只希望自己能够无憾地过完此生,到了儿孙绕膝的年纪,他能够捋着花白的胡须,笑眯眯地说出他生平的每一件经历,略带几分得意的看着儿孙们或崇敬或惊异的表情,如果身体情况允许的话,他还可以轻轻啜一口小酒,用愈发得意的语气告诉他们,自己这一生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想做的,必须做的,而且都做得很完美。

    这一辈子,秦堪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个完美主义者,只因前一世他深知遗憾的滋味。

    杜嫣在身后轻揉着秦堪的肩,练武之人的手劲控制得非常好,不轻不重推捏着秦堪肩上的穴道,让他渐渐放松。

    “相公,你这次要对付谁?”杜嫣咬着下唇轻声问道。

    秦堪叹道:“刘瑾,司礼监掌印,大明内相。”

    杜嫣按揉肩膀的动作滞了一下,接着幽幽叹道:“相公的人缘越来越差,得罪的官儿也越来越大了……”

    秦堪反手握住杜嫣那双纤细的手,柔声道:“嫣儿,如果你不希望我去犯险,那么这件事我便不做。”

    杜嫣摇摇头:“我若不让你犯险,你难道真的会袖手旁观?相公,记得当初绍兴抢亲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杜嫣俏脸浮出甜蜜的表情:“有生之年,你有没有做过一件疯狂而不让自己抱憾的事?后来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有生之年,单只这一桩回忆便足够让我甜蜜一生了……相公,如果一件事非做不可,那么,你便放开手做吧,有生之年的疯狂事,其实可以多做几件的。”

    秦堪长长吁了口气,神情渐渐松缓下来。

    杜嫣瞧着秦堪忽然放松的表情,嫣然一笑道:“其实……你一开始便已决定招惹麻烦了,对不对?跟我说只不过求个心安而已,你呀,在你妻子面前还不忘耍心眼儿。”

    秦堪失笑道:“嫣儿越来越像个明白人了,以后相公就算想骗你,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了。”

    杜嫣小鼻子一皱,得意道:“那当然,我一直明白着呢,就像你以前话本里写的那只孙猴子一般,被太上老君的丹炉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甭管什么妖魔鬼怪在我眼里都一目了然……”

    秦堪笑而不语,任由杜嫣自吹自擂。

    真不忍心告诉这号称火眼金睛的瞎婆娘,她的相公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跟她新认的妹妹眉来眼去,很多天了……***************************************************刘健谢迁号召外廷诛除九虎的举动被秦堪以血洗东厂的方式宣告失败,刘健谢迁告老,剩下李东阳有意无意地装聋作哑,新补入阁的焦芳攀附刘瑾,杨廷和低调沉默,外廷势力经过这一次打击后一直颓靡不振,刘瑾杖毙戴铣这么严重的事情,若换了弘治帝在世,早有无数大臣义愤填膺跟刘瑾拼命了,可在如今的正德朝里,大臣们连为戴铣喊冤似乎都带着几分有气无力的味道。

    时也,势也,此一时彼一时。

    王守仁的奏疏开篇第一句很有道理,“君仁则臣直”,很显然,江山换了朱厚照这样的昏君当皇帝,臣子们想直也直不起来了,更何况朱厚照与大臣们之间夹了一个恃宠而气焰日渐张狂的刘瑾。

    戴铣死了,眼看下一个便要轮到王守仁,内廷刘瑾放出话,明日午门责王守仁廷杖四十记,这等于是公然要王守仁的命了。

    对于这个消息,大臣们愤怒万分却无可奈何,刘健,谢迁,马文升,戴珊……弘治朝有名的中兴贤臣相继致仕告老,如今内阁三人心思不一,焦芳更是给自己贴上了“阉党”的标签,数月之间,大臣们忽然觉得朝中无人,而且混乱不堪了。

    形势大好的弘治中兴局面,被刚上皇帝的朱厚照如小猫玩毛线球似的,几番拨弄之下,转瞬已现衰退之象。

    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天赋,显然朱厚照的天赋并不是当皇帝,而且他并不喜欢当皇帝,如果张太后娘娘的肚皮争气一点,多生几个皇子,朱厚照一定会玩出“禅让帝位”之类的,让天下人瞠目结舌的把戏。

    可惜弘治帝只此一子,连庶出的皇子都没有,这个令天下人称羡的万乘之尊,朱厚照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下去。

    第二日,朱厚照仍旧罢朝一日,理由是“龙体不适”,这个烂理由自朱厚照当皇帝后已用过无数次,其实谁都清楚,一向健康活泼毫不严肃更不上进的皇帝陛下绝对没那么体弱多病,他充其量只是得了懒病而已,史书对这一时期的朱厚照早已盖棺定论,称其为“武宗怠政”。

    大臣们劝谏过无数次勤勉之类的话,朱厚照充耳不闻,大臣们没办法了,只好转过头来骂太医,皇帝陛下乃万金之体,却接二连三“龙体不适”,朝廷养你们太医吃干饭的?话里责骂太医,却颇有指桑骂槐之嫌,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言官骂太医,意在皇帝。

    言官们别的本事没有,论骂人却是非常的专业,骂起人来不带一个脏字,却能气得人跳河上吊。

    可怜的太医院从此陷入一片凄风苦雨,太医们被言官骂得抬不起头,欲辩却不敢辩,怎么说?说不关咱们太医的事,其实皇帝是在装病,如今皇上的龙体虽不至于可生裂虎豹吧,至少也是日食半斗,荤冷不忌,无论从哪个脉象上看,都不像有丝毫“不适”的样子。

    真这么说了,刘瑾一定不介意多杖毙几个太医的。

    ……………………离廷杖王守仁还有三个多时辰的时候,秦堪踏着上午的艳阳独自进了宫。

    这次进宫的目的很简单,为了救一个人,行动代号:——“拯救圣人仁仁。”

    秦堪不想跟刘瑾硬碰硬,又要达到救王守仁的目的,这个时候就只能靠朱厚照发话了。

    乾清宫里一片喧闹,好好的帝王寝宫自从换了新主人后,便完全变了味道,日夜吵闹喧哗不休,人声鼎沸且乌烟瘴气,就跟黑社会把赌场开进了皇宫似的。

    殿内仍旧进行着朱厚照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斗鸡。

    张永,马永成等人如往常般围着朱厚照,脖子暴出青筋声嘶力竭地喝彩鼓劲儿,一个掌了御马监,一个掌了内库财政,二人却没有改变多少,时常放着正事不干,跑到朱厚照面前献殷勤。

    秦堪站在宫门外静静看着里面喧嚣至极的场面,暗暗叹了口气。

    罢朝,斗鸡,一帮貌似奸佞实则确实是奸佞的家伙围着,这场面任谁看了都是一幅活生生的昏君嬉乐图。

    抬眼快速一扫,秦堪嘴角露出了笑意。

    很好,刘瑾不在其中,看来司礼监挺忙的,忙得令刘公公脱不开身。

    殿内两只雄姿英发的斗鸡相斗正酣,决斗已处于白热化,立时便要分胜负了。

    朱厚照,张永和谷大用等众人眼睛死死盯着两只斗鸡,没注意到秦堪悄然走近。

    凑近朱厚照耳边,秦堪笑着说了一句很有歧义的话:“陛下,……玩鸡啊?”

    朱厚照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眼珠子都没转,眨了眨眼,忽然觉得声音很耳熟,扭头一见秦堪那张凑近了的温和笑脸,朱厚照呆了一下,接着像殿中厮杀的斗鸡一样吓得跳起老高。

    “你,……你你!你又要祸害我的鸡!”朱厚照吓得倒退好几步,恰好此时一只羽毛斑斓的斗鸡凭空跳起老高,朱厚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斗鸡的脖子,也不顾斗鸡被自己掐得踢蹬挣扎不已,朱厚照一脸戒备地瞧着秦堪:“别靠近我的鸡,你已连杀我两代威武大将军了……”

    秦堪无辜道:“臣现在什么都没干呢。”

    “等你干出点什么的时候便来不及了,这只鸡可是谷大用好不容易给朕找来的……”

    “陛下……”

    “朕算是看明白了,你生辰八字硬,命里克鸡,什么鸡近你三尺都会死于非命,这只鸡可不能被你再祸害了……”

    “陛下……”

    “大用,快把鸡送进宫后的笼子里好生奉养,莫让它遭了秦堪的毒手……”

    秦堪叹息道:“陛下……不用费劲了,你手里的鸡已经断气了。”

    朱厚照大惊,垂头看去,手里那只威风凛凛的斗鸡已然不再挣扎,小小的脑袋歪向一边,不甘却无可奈何地魂归离恨天了。

    朱厚照嘴一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我,我的……威武大将军……”

    秦堪同情地瞧着他:“第三代世袭威武大将军了吧?”

    “嗯……”

第二百七十六章 营救圣人(中)

    为救王守仁,秦堪入宫跟朱厚照耍着小心眼的同时,王守仁戴着重镣,被西厂番子一步一步蹒跚地从西厂大堂走出来,他浑身血迹斑斑,显然受了一遍刑罚,幸好全手全脚,刘瑾打定主意要再杀一只鸡给猴子们看,没收到杀鸡儆猴的效果之前,这只鸡必须好好活着。

    数十名西厂番子押着王守仁,走两步便狠狠一推搡,推得王守仁一个趔趄,然后继续走。

    王守仁略显青肿的面容表情很平静,从容得如同盛装去赴一场豪宴。

    递上那份奏疏的时候他便对今日的结果早有心理准备了,王守仁并不认识戴铣,可他不能不站出来为这日渐黑暗的朝堂发出一声悲鸣,不带任何功利私心,仅凭一腔公义。

    总有人迟早站出来的,而他,只不过恰好站出来了而已。

    番子们押着王守仁出了西厂大堂,将他推上一辆囚车,几声吆喝之后,囚车缓缓朝午门行去。

    今日司礼监刘公公要当着朝堂诸大臣的面,活活打死王守仁,他要用王守仁的死直截了当地警告大臣们,谁再敢不知死活在奏疏里胡说八道,王守仁就是他们的下场。

    ……………………王守仁站在囚车里穿街过市,囚车晃晃悠悠来到承天门,承天门外的广场上早已聚集了一群大臣,他们穿着正式的朝服,头上端端正正戴着乌纱,静静地站在承天门两侧。

    一名穿着绯袍的官员站在人群正中,双目清正,年迈龙钟,睁着浑浊着老眼,目含悲怆地翘首看着远处,几名年轻的官员搀扶着他,低声安慰着什么。

    这位官员名叫王华,却正是王守仁的老父亲。

    王守仁的父亲来头也不小,他是礼部左侍郎,不仅官职显赫,而且学问也很不差,曾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的状元,为官清正,治学严谨,素来被弘治帝所尊崇。

    今日站在承天门广场上,王华只是一位年迈的老父亲。

    远远的,囚车缓缓行来,广场上的大臣们躁动了,愤怒和不安的情绪如同瘟疫一般迅速传染,人群仿佛一股黑色的大潮向囚车移去。

    王华佝偻着身躯走在最前面,无数大臣簇拥着他。西厂番子们紧张了,纷纷拔刀厉声喝道:“这是刘公公亲自下令杖责的犯官,尔等皆朝廷大员,聚集在此难道欲劫囚车么?”

    王华等人理都不理番子,径自从一片雪亮的刀林里穿行而过,来到囚车前,见王守仁伤痕累累站在囚车里,王华不由老泪纵横。

    “我儿何苦如此!”

    神情一直从容不迫的王守仁见到老父亲终于也变了脸色,双目很快涌上泪水。

    “父亲大人,儿子不孝,令父亲担心了。”

    王华摇头:“自小你便没一件事让为父省心,但这件事你做得对,为父以我儿为豪。”

    王守仁泣道:“权奸当道,朝纲混乱,国将不国,诤臣奚用?父亲大人,儿子幼时曾立下当圣贤的志向,父亲当时狠狠甩了我一耳光,儿子今日才觉得这一耳光挨得值,连忠孝都无法两全的人,欲当圣贤何其可笑……”

    王华大哭道:“孝者,小道也,为国舍身方为大道,证得大道可称圣贤,我儿今日已窥得圣贤门径,当年那一耳光,为父不该打的……”

    使劲一擦泪水,王华神情又变得坚毅起来:“我儿且去,家里已为你搭好了灵堂,为父在这里等着收敛你的尸骨,自古最悲者,白发人送黑发人,今日我王家大办丧事,我儿为国舍身,虽悲犹荣,为父定为你风光大葬,只盼来世投胎莫投到这个暗无天日,阉狗当道的朝代!”

    王守仁站在囚车里动弹不得,却仍咬着牙以头重重磕了三下囚车的木栏,含泪道:“儿子谨记父亲的话,父亲大人,儿子拜别了。”

    西厂番子见大臣们虽一个个义愤填膺,却也没见劫囚车之类的过激举动,不由大松口气,也不敢大声叱喝,小心翼翼地催着囚车向午门行去。

    看着囚车的渐渐远去,王华只觉眼前发黑,身躯微微摇晃起来。

    大臣们眼泛泪花,纷纷整理衣冠,自觉朝囚车方向长长一揖,久久不愿起身。

    王华含泪大声道:“诸同僚,站在囚车里的,是我王华的儿子,他的名字叫王守仁!来日我大明的史书上,这个名字将光耀千古!”

    目注囚车离去的方向,王华用尽全身的力气瞋目嘶吼道:“我儿……壮哉!”

    说罢王华喉头一甜,仰天吐出一口浊血,晕了过去。

    ***************************************************王华和大臣们无可奈何地送别王守仁,秦堪却在为营救这位千古圣人而努力着,用他自己的方式为中华的文明留下一颗宝贵的种子。

    “威武大将军壮哉!”

    乾清宫里,秦堪面带惋惜地瞧着那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斗鸡,脸色沉痛。

    朱厚照悲伤地瞟了一眼那只死去的斗鸡,脸颊抽搐了一下,幽幽道:“秦堪啊,你还是直接说来意吧,不要告诉我你今日进宫特意为了杀鸡……”

    秦堪忍不住辩解道:“陛下,那只鸡是你杀的……”

    “我知道!若非被你吓到,我怎舍得杀它?”

    秦堪心头微定,对小动物有爱心的人,对人类应该更有爱心。

    “陛下,臣今日想向陛下求旨要一个人……”

    “你要谁?”

    “兵部主事王守仁。”

    朱厚照显然对这个名字很陌生:“王守仁?他怎么了?”

    “王守仁涉及一桩案子,臣想向陛下要这个人,带回锦衣卫讯问。”

    朱厚照嗤了一声,道:“一个兵部主事而已,想要你自己去提人不就得了,问我作甚?”

    “可是陛下……这个人恰好被司礼监刘公公拿下了,咳,刘公公是为了另一桩案子。”

    朱厚照呆了一下,喃喃道:“朕的朝堂里都是些什么货色呀,作奸犯科之人,而且犯了一桩又一桩,这王守仁怎么混进朝堂的?”

第二百七十八章 营救圣人(下)

    王守仁怎么混进朝堂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值得朱厚照好好反省,跟朱厚照比起来,人家可是品学皆优的好同学,当然,王守仁也要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千年难得一见的大圣人却被当今皇上嫌弃成这样。

    “提一个兵部主事讯问,有必要特意进宫跟朕说吗?”

    锦衣卫有缉拿提审讯问特权,但凡官员犯了案,一张驾帖临门,然后校尉拘了便走,从来不会顾忌太多,一个小小的六品兵部主事,竟劳动锦衣卫指挥使亲自进宫向皇帝求旨,这令朱厚照感到很不解。

    秦堪面露难色道:“臣本不该打扰皇上,可是这人最近不大顺畅,臣派人拿他之前,他却已被刘公公拿下了,这王守仁也太不晓事,不知何故竟大大得罪了刘公公,臣听说刘公公今日要在午门将他杖毙呢,陛下,王守仁死了不打紧,可臣手里正在追查的这桩案子恐怕断了线索,故而不得不进宫向陛下求旨,能否让臣先审了他再说?”

    朱厚照满不在乎地一笑:“朕还当什么事呢,简单得很,你跟刘瑾说一声,让他把人交给你不就得了么……”

    “陛下,怕就怕刘公公余怒未消,不肯放人呐……”

    朱厚照顿时明白了秦堪的意思,重重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你今日进宫的目的?为了一个兵部主事?”

    “正是。”

    “朕的威武大将军……唉,冤不冤呐!”朱厚照惋惜了半晌,才道:“你去跟刘瑾那老奴才说,就说是朕的旨意,把王守仁交给你审问,……对了,王守仁到底涉及什么案子?”

    秦堪抬头飞快瞟了一眼朱厚照,然后垂头低沉道:“京师一个暗门子妓女被害,据说因嫖客嫖完不肯给钱而起争执,臣派锦衣卫查了一下,那晚嫖她没给钱的一共有三人,王守仁恰好是其中一个,咳,只是有嫌疑,不给钱可以理解,为这事杀人,估计他可能干不出这么没品的事……”

    朱厚照张大了嘴,神情一片呆滞,呆滞中带着深深的悲怆之意,沉默许久,终于萧然长叹:“朕的朝堂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唉,去吧去吧,快去把事情查清楚。”

    “陛下,臣不得不再请个旨,如果证实王守仁与妓女被害案有关,自然杀人偿命,如果无关,只是**没给钱,……咳,该如何处置?”

    朱厚照一脸嫌恶之色道:“这事还用问吗?干出这么没品的事儿,当然把他贬谪得越远越好,以后都莫要让朕听到他的名字……”

    秦堪紧跟着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贬谪王守仁?”

    朱厚照丝毫没注意到秦堪一句话给他下了套儿,闻言重重点头:“对。”

    秦堪垂着头,嘴角悄然一勾,很快恢复平静:“臣,遵旨。”

    ****************************************************走出乾清宫,秦堪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

    说是“稍微”,意思是并没有轻松多少,刚才耍了点小手段从朱厚照这里骗来了旨意,王守仁的性命应该能保住了,但更大的麻烦在后面,今日在朱厚照面前请旨的事不可能瞒得住刘瑾,那一桩莫须有的所谓妓女被害案的扯淡理由更瞒不住刘瑾。

    保住王守仁性命的那一刻,便意味着秦堪和刘瑾之间的关系将愈发恶劣难以弥补,也意味着刘瑾对王守仁的恨意将会全部转移到秦堪身上。

    秦堪一直在回避的,便是与刘瑾的直接冲突,这并不符合秦堪的个人利益,对朝堂未来的格局秦堪早在血洗东厂后便做过慎重的思考。

    最理想的状态是朝堂文官与内廷的矛盾激化,严重到尖锐的程度,刘瑾得势日益张狂,文官们被弘治帝宠坏了十八年,两者自身的处境在正德朝骤然发生改变,文官们被太监压迫了,得势的刘瑾处处被文官们挡路了,自然不可避免的发生冲突,当然,如果他们不冲突也没关系,秦堪有办法在两者之间搞风搞雨,煽风点火,戏台子早早给他们搭好,由不得他们不上台唱一出大戏。

    由刘瑾吸引文官们的火力,秦堪则低调地躲在暗处韬光养晦,积蓄实力,等到火候差不多够了,秦堪再出面把刘瑾收拾了,此举多少能赢得朝中一些威望,未来他想要实现的某些理想实行起来想必阻力也会小一些。

    挺好的如意算盘被王守仁一份奏疏全破坏了,秦堪不得不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候站出来,跟刘瑾掰腕子,被刘瑾忌恨,当然,也免不了以后的日子里刘瑾射来的明枪暗箭。

    王守仁不该叫圣人,该叫害人才对。

    给他戴一顶**不给钱的帽子已然很温和了……殿外的阳光很刺眼,秦堪在阳光下眯了眯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这一步已经走了出去,落子无悔。

    ……………………戴着重镣的王守仁已被番子们带到了午门前的小广场。

    小广场上站满了西厂番子和禁宫武士,正中铺着一条脏兮兮的毯子,两排手执水火棍的番子站在毯子两侧,神情冷峻地盯着王守仁。行刑的一般只有两人,但为了避免行刑者徇私舞弊,故意放水,于是早在洪武年间关于廷杖便有了严格的规定,每施几杖便换人来行刑,行刑时还要卖力地大声喊“着实打”和“用心打”。

    今日监刑的仍旧是亲手杖毙戴铣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刘瑾新认下的干儿子陈安,此刻陈安坐在一张红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悠然望着天,传说中的监刑太监脚尖内八字开或外八字开定人生死的套路,今日全然不见,陈安懒得做这种表面功夫了,得罪了他干爹刘公公,除了一个死字,还有别的下场吗?

    王守仁嘲讽般一笑。

    四十廷杖,落实了打下去,不到二十杖便会一命呜呼,刘瑾这阉狗杀人不用刀,却比用刀更残忍。

    仰头看着红墙黄瓦的巍峨宫殿,王守仁黯然长叹。

    精通儒释道三教的他早已看破了生死,只是,死在一个阉狗手里,真的很不甘心。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不知怎地浮现出前日在城郊新认识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容,以及,那坛从别人家后院偷来的十八年女儿红……无数番子冰冷的目光注视下,王守仁竟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笑得肆无忌惮,仿佛刚刚听到一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番子和禁宫武士们面面相觑,彼此的目光里传递着同一个讯息。

    这人疯了,肯定是被吓疯的。

    “犯官王守仁,装疯卖傻以为能逃得过廷杖吗?你可知罪?”陈安冷冷问道。

    王守仁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喘息着道:“我没罪……不,如果非要说我有罪,我只承认前天喝了一坛别人偷来的美酒,那是我生平喝过的最美味的酒。”

    王守仁没疯,陈安却气疯了。

    “午时已到,来人,剥去王守仁的囚衣,给我狠狠打,着实打!”

    两根水火棍一左一右架住王守仁的双臂,然后用力往上一扬,王守仁身子如柳絮般飞到了半空中,然后面朝广场青砖地面一头栽下,重重摔落在地,无情的水火棍带着破空之声呼啸而至……***************************************************王守仁被水火棍扬到半空时,秦堪正好走出午门。

    一直等候在午门外的李二见秦堪出来,立马抱拳行礼,然后指着广场不远处受刑的王守仁焦急道:“秦帅,王守仁已开始受刑了……”

    秦堪不慌不忙注视着王守仁重重摔落在地,扬起一地尘土,两根水火棍一左一右朝他的臀部重重击去。

    “多少杖了?”

    “刚开始第一杖。”李二额头微微冒汗,他对秦堪不慌不忙的态度很不解。

    之前要保王守仁一命的人是他,为王守仁奔走出力的人也是他,可现在眼看着王守仁即将杖毙西厂番子棍下,秦帅反倒不着急了。

    难道秦帅忽然改变了主意,放弃王守仁了吗?

    秦堪有秦堪的打算。

    水火棍一下两下重重击打着王守仁的臀部,此刻王守仁再也笑不出了,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脸色煞白咬着牙,随着棍子一记又一记地落下,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声痛苦的闷哼。

    监刑太监陈安翘着脚仍旧一片悠然之色,白净无须的脸上露出几分冷酷的笑容。

    不远处的秦堪微微皱了皱眉。

    “李二……”

    “在。”

    “王守仁受到第十杖时,你冲上去救人,我已从皇上那里请来了旨意,你可百无禁忌。”

    李二满头雾水地瞧了秦堪一眼。

    为何一定要受到第十杖才救人?这样下去就算救了人出来,王守仁欠秦帅的人情岂不是也打了折扣?闹得不好便里外不是人,……大人物的心思真难捉摸啊。

    疑惑归疑惑,李二还是兴奋地抱拳道:“是。”

    秦堪忽然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面露冷笑的陈安,道:“那个太监是谁?”

    “司礼监新任的随堂太监陈安,刘瑾新认下的干儿子。”

    秦堪皱了皱眉,道:“那家伙笑得好讨厌,等会儿趁乱上前废了他。”

    “是!”

    秦堪点了点头,袍袖轻轻一拂,如同拂去了一粒尘埃般,悄然独自朝宫门外走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 善恶有报

    廷杖带着破空声呼啸而落。

    监刑太监陈安的身旁还有一名小宦官大声报着廷杖数。

    王守仁脸色愈发惨白,冷汗流满了全身,他的臀部已皮开肉绽,红黑相间的水火棍落在臀上,每一棍都带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水,王守仁连痛苦的闷哼都已渐渐虚弱无力。

    番子行刑显然下了重手,才只七杖,王守仁便支撑不住,这样下去,不到二十杖绝对能要他的命。

    所有人面无表情听着小宦官的报数。

    “第七杖!着实打!”

    “第八杖!用心打!”

    ……………………秦堪负着手面无表情地从王守仁身边经过,李二领着百余名早已跃跃欲试的校尉跟在秦堪十步之后,待听得小宦官报到“第十杖”时,李二忽然一挥手,百余名锦衣校尉一涌而上,各自用刀鞘狠狠拍向番子们的脑袋。

    番子们懵了,他们奉刘瑾之命行刑,死活没想到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横插一手。被锦衣校尉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人人抱着脑袋哭爹喊娘嚎叫。

    陈安也呆住了,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像大街上被人摸了胸的良家妇女似的尖叫起来。

    “你们……你们锦衣卫要造反么?”

    李二厉声喝道:“王守仁涉嫌一桩命案,锦衣卫要拿活口讯问!”

    陈安怒道:“杂家奉司礼监刘公公之命对犯官王守仁行廷杖,待四十杖打完你再讯问便是,锦衣卫何故对西厂番子动手?”

    李二冷冷一哼,道:“这位公公别说笑了,四十廷杖打完,王守仁还是活口么?”

    陈安一滞,接着恼羞成怒道:“是不是活口关杂家何事?杂家奉的是司礼监刘公公的令,你们锦衣卫敢对刘公公不敬?”

    “我奉的是皇上圣谕,你们敢对皇上不敬?”

    “圣……圣谕?拿出来杂家瞧瞧。”

    李二皮笑肉不笑道:“圣谕自然是口谕,这点小事你难道要皇上用纸笔写好盖上皇帝大印特意给你过目?你有这么大面子么?”

    陈安脸色铁青,犹疑半晌最后一咬牙:“定是你们锦衣卫为劫人犯而矫诏!王守仁这人杂家放不得!来人,给杂家把这帮矫诏犯上的畜生拿下!”

    李二哈哈一笑,忽然沉下脸暴喝道:“弟兄们,把这帮违旨不遵的阉狗拿下!”

    西厂番子和锦衣校尉们顿时打成了一团。

    混乱中,陈安气急败坏,跳脚大骂道:“好你个锦衣卫,刘公公要收的命你们也敢抢,不怕死么?尔等之举秦堪可知?”

    “哈哈,秦帅就在宫门前,这位公公有兴致不妨去问他。”

    一听到秦帅两个字,西厂番子人人色变。

    虽然他们是新招募的番子,可秦堪两月前血洗东厂的事迹早已传得天下皆知,据说直到今日,东厂大堂前仍飘散着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更有好事者以讹传讹,说东厂夜晚常闻厉鬼嘶嚎,夜夜不歇,新任的东厂厂督戴义请道士做了好几场法事仍无济于事。

    一道命令死了几千人,秦堪的凶名已深深刻入了东西厂番子的骨子里,他的名字成了番子们的噩梦。

    西厂番子听到秦堪就在不远处,立马扭头朝宫门望去,远远的,只见一位穿着大红麒麟袍服的年轻人慢慢吞吞朝宫门外走着,不是秦堪是谁?

    一见到那大红色的身影,番子们顿时斗志全失,面现惊惧之色朝后退缩,谁是矫诏谁是违旨他们已无法分辨,他们只知一个事实,敢杀东厂好几千人的凶神如果真奉了皇上旨意,他一定不介意再杀几个违旨的西厂番子。

    西厂番子生了惧意,锦衣校尉们却士气如虹,李二一声招呼,百余名校尉如猛虎下山,朝地上趴着的王守仁冲去,此消彼长之下,番子们如回潮般节节败退。

    混乱里,李二经过呆若木鸡的陈安身旁,眼中凶光一闪,几名校尉身形如鬼魅般悄然围住了陈安,陈安见眼前几人神色不善,正待高声惊问,却忽然被李二捂住了嘴,身后一名校尉倒转刀鞘,用绣春刀的刀柄狠狠朝陈安腰后的脊椎骨上一捅,陈安两眼圆睁,只感到自己脊椎仿佛已碎裂,下半身顿时失去了知觉,身子不由自主地软瘫下来。

    数丈之外,校尉和番子们战成一团,根本没人注意到他,午门外的禁宫武士有人瞧见了,却赶紧将头扭过一边,西厂与锦衣卫打架,实则是刘瑾与秦堪之争,两位都是极得圣眷的大人物,神仙打架,凡人最好视若不见,否则难免遭殃。

    陈安忍着脊椎处的剧痛,倒在地上两眼失神地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一片喧嚣的混乱声里,李二凑近陈安耳边狞笑着轻声道:“咱们秦帅说了,你笑起来的样子很讨厌,秦帅讨厌的人,便是整个锦衣卫的敌人。”

    又是一记刀柄狠狠砸向陈安的太阳穴,陈安一声不吭便晕了过去。

    李二站起身哈哈笑道:“弟兄们,把王守仁抬上,回镇抚司衙门。”

    ****************************************************一柱香的时间,王守仁的命运急转直上,在秦堪的布置下逃出了生天。

    刘瑾一心要处死的人被秦堪中途截了胡,王守仁被锦衣卫抢走之后下落不明,西厂番子被打伤一地,司礼监随堂太监陈安尾脊椎碎裂,太阳穴挨的那一下更狠,太医都救不醒,成了活生生的植物人。

    情势突变,承天门外等着给儿子收尸的礼部左侍郎王华和一众大臣惊愕不已,回过神后随即纷纷向王华道贺。

    王华呆楞半晌,随即哈哈笑了两声,也不说话,赶紧朝府里赶去。

    儿子既然死不了,家里的灵台丧棚可以撤了,不吉利。

    ……………………中午时分抢了人,下午的时候,锦衣卫北镇抚司忽然向吏部通传了一道锦衣卫指挥使的公函,京师某妓女被害一案经查实,与兵部主事王守仁无关,不过王守仁**不给钱,品行着实不堪,奉皇帝陛下圣谕,王守仁贬谪贵州龙场驿丞,三年内朝廷不复起用。

    公函上特意强调了三个字,“奉圣谕”。

    至于王守仁上奏疏,司礼监刘瑾欲杖毙他的事情,公函上一字未提,仿佛锦衣卫指挥使对此事毫不知情一般。

    对于官员的任免升贬,一般由内阁和吏部廷议,皇帝下的旨意其实用处不大,不过先前刘瑾杖毙戴铣之举激起了外廷的公愤,有心之人立马从秦堪的这份公函里闻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次吏部的办事效率很快,而且在事先没有沟通的情况下与秦堪配合得非常默契,立马准了秦堪的这道公函,刘健和谢迁致仕之后,内阁首辅是李东阳,人老成精的李东阳一见吏部送来的公文,顿时便明白是秦堪在背后搞风搞雨,于是使了个小计支开了焦芳,文华殿里与杨廷和商议了几句,二人同时在公文上批蓝照准。

    有了皇帝的旨意,内阁两位大学士的准许和吏部的大印,王守仁贬谪贵州龙场一事板上钉钉了。

    当天夜里,城郊秦府的大门前行来一乘官轿,老态龙钟的礼部左侍郎王华在家仆的搀扶下走出轿子,看着秦府门前那一对幽暗昏黄的大灯笼和紧闭的大门,王华抿了抿唇,沉默无声地面朝秦府大门跪下,恭敬而虔诚地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王华离去没过多久,秦府大门前又驶来一辆马车,几位妇孺和小孩下了马车,在秦府门前站成一排,也朝秦府大门跪下,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沉默地离去。

    这几位妇孺和孩子是已死在陈安杖下的南京户部给事中戴铣的家眷,陈安被锦衣卫打成了活死人,仇怨已了,大恩未报,家眷们用这种沉默的方式向秦堪表达谢意。

    善恶恩怨皆有报,冥冥中自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世间每一桩善恶,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一一报还。

    ****************************************************同样的夜里,司礼监里阴云密布。

    刘瑾穿着蟒袍坐在白烛前,昏暗的灯光里,那份由内阁李东阳杨廷和签署照准,吏部盖了大印的公文刺得刘瑾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浓浓的阴霾布满了刘瑾那张苍老却狰狞的面孔,公文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幻化成了一根根尖利的针,扎得刘瑾的心头滴血。

    忍了多年的屈辱终于有朝一日掌了内廷大权,这是他刘瑾用毕生的委屈和自贱换来的权力,如今竟被秦堪生生再次践踏……刷刷几下,那份公文被刘瑾撕成了碎片,在司礼监空旷的屋子里片片飘落。一阵夜风吹来,屋内的烛光无力地摇曳,最后熄灭。

    “秦堪!你安敢如此对杂家!”

    黑暗里,回荡着刘瑾极度愤怒的低声嘶吼。

第二百八十章 城外送别

    恩与怨是同时存在的。

    几番犹豫后的秦堪终于出了手,救了王守仁,为那素不相识的戴铣报了仇,施恩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跟刘瑾结下了深怨。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秦堪出手之前便已料到,既然已出了手,落子无悔。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辆马车在几名青衣青帽仆人的围侍下,静静地出了京师朝阳门,往西而去。

    马车里铺满了厚厚的褥子,满身伤痕的王守仁趴在褥子上,不时紧蹙眉头低低呻吟一声。

    掀开马车帘子,王守仁忍着痛看着渐行渐远的京师巍峨城楼,忽然咧开嘴笑了,身上的伤隐隐抽痛,王守仁笑得直吸凉气,却仍在笑着。

    城隍判官已在生死簿上写下的名字,却不得不将它划去,人生最畅快之事,莫过于跨越生死轮回。

    昨日锦衣卫把他救醒后,王守仁脑中便隐隐有一种豁然贯通的感觉,很强烈,那种即通而未通的通透之念如同一张薄纸,只等着合适的机缘将它轻轻捅破。

    这种感觉比逃出生天更爽快,王守仁此刻正享受着这种感觉。

    马车慢慢悠悠地走在官道上,赶车的车夫是王家的老仆,练了一辈子的车把式此刻却犹为小心,昨夜锦衣卫秦指挥使已请了大夫仔细瞧过伤,也给他敷了药,大夫说十记廷杖已伤了筋骨,若再挨几下必然丧命,饶是如此,王守仁的伤势也要养歇三个多月方可痊愈。

    ……………………马车行至城外十里亭时忽然停下了,王守仁掀开车帘,却见官道四周站满了侍卫,一位白衣儒衫的年轻人正坐在亭内悠然地自斟自饮。

    “秦堪!”马车里趴着的王守仁眼睛亮了。

    十里亭内,秦堪远远地朝他扬了扬手中的酒盏,笑道:“有酒有肉有知己,可惜某人受伤喝不得酒,没这口福了。”

    王守仁哈哈大笑道:“只要有酒,王某连死都不怕,岂忌区区小伤?还是那句话,秦堪,你若不给我酒喝,我便不认你这知己了。”

    秦堪眼含笑意,却故意重重叹气道:“不给酒便不认我,这哪是知己,分明是酒肉朋友……”

    “若无酒喝,谈何知己?”

    王守仁被家仆搀扶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进亭内,亭内的石桌上已摆好了酒杯,还有两坛散发着泥土香味的酒坛。

    见到酒坛,王守仁两眼一亮,抱起一个坛子拍去坛口的泥封,然后仰头便灌。

    秦堪见他这副喝相不由喃喃叹道:“这哪是什么圣人,分明是个酒鬼,我是不是救错人了?”

    牛饮了好几大口,王守仁放下酒坛瞪着眼睛盯着秦堪:“这可是偷来的酒?”

    秦堪笑着叹气道:“我那手下不争气,听说我今早要送人,晚上带人潜入了那位百户家的后院,又挖了两坛十八年的女儿红……”

    王守仁忍着笑接道:“然后原地又埋了两坛陈醋进去?”

    秦堪面带赧然之色道:“这回我那手下干得有点出格儿,他说陈醋味道不正,于是在坛子里撒了一泡尿埋了进去……”

    王守仁憋了许久,终于憋不住了,破口仰天大笑。

    秦堪也笑道:“这手下太龌龊了,我已狠狠责罚过他……”

    “你,你是如何责罚他的?”王守仁笑得直喘大气。

    “我命令他,在那位可怜而倒霉的百户嫁女宴上一定要喝个痛快,不管挖出的酒坛子里是醋还是尿,必须要喝得一滴不剩,不醉不归。”

    “哈哈哈哈……你比你那手下更龌龊。”

    王守仁笑了许久,又抱起酒坛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擦着嘴角的酒渍长叹道:“真奇怪,为何偷来的酒总觉得特别美味?以后犯了酒瘾我岂不是要做贼?若被我那老父知晓,说不得又是几记大耳光扇来。”

    秦堪眨眨眼,笑道:“要不要我给你想个法子?”

    “说来听听。”

    “此去贵州落下脚后,你不妨买几坛好酒,偷偷埋在邻居家的后院里,等你犯酒瘾时便翻进他家后院把酒挖出来,挖自己买的酒,自然算不得偷的,但你又享受了偷酒的乐趣,那时喝下的酒一定也很美味。”

    “此计大妙,秦堪,你怎么能想出如此绝妙的法子?莫非你天生做贼的?”

    秦堪板着脸正色道:“胡说!我明明是锦衣卫指挥使。”

    接着秦堪噗嗤一笑,道:“……顺便教别人如何做贼。”

    二人相视大笑,王守仁情绪有些激动,喝酒又快又急,没过多久苍白的脸上便泛起几分酡红,分明有些醉意了。

    仰头灌完酒坛里的最后一口酒,王守仁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将酒坛一摔,整了整衣冠,面朝秦堪跪下,深深拜了三拜。

    秦堪扶起了他,叹道:“我只不过请你喝了两次酒,你若心里过意不去,请我喝两回就够了,何必行此大礼?”

    王守仁注视着秦堪,深深道:“我欠你的,不仅两顿酒,你给了我更多,秦堪,话不多说,来日必有报。”

    秦堪朝他拱了拱手,道:“山高水远不堪行,王兄一路保重。”

    王守仁眼中泛起了泪花,哽咽道:“王某不惧山高水远,我所惧者,今后身边再无知己请我喝酒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马车已等了许久,拉车的马儿不耐烦的打着响鼻,蹄子时而刨着地。

    王守仁醉意醺然地上了马车,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扭头看着秦堪道:“有个事情我心里一直存着疑惑,我知你为救我煞费心思,逃过刘瑾的廷杖自然好说,但我被贬谪出京却有何说法?昨夜我问过家人,他们皆避而不说,你可知缘故?”

    秦堪噗嗤一笑,狠狠一拍马臀,马儿低嘶一声,朝官道小跑而去。

    “我给你安的罪名是**不给钱,王兄对不住了,你这辈子会被青楼妓女们鄙视至死,以后若想**先付银子再办事吧。”秦堪朝着远去的马车大笑道。

    马车里传来王守仁大声的笑骂,载着这位未来的圣人渐行渐远。

    注视着远去的马车,秦堪收了笑容,忽然朝马车方向长长一揖。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王阳明,贵州龙场是你此生的转折,也是汉家文明的升华,我在京师静候你超凡入圣,扬名天下。

第二百八十一章 昔日盟友

    目送王守仁远去,秦堪在官道边久久不语。

    李二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位自打南京开始便一直跟随的老上司,他深思的样子令人由衷地生出一种敬畏,任何危机在他面前似乎总能想到法子化险为夷,对李二来说,秦堪是真正的大人物,不显山不露水,然而朝廷上到皇帝下到文武百官,谁也不再敢拿他不当一回事了,他发出的声音,正被天下人驻足恭听。

    李二眼里的秦堪是深不可测的,正如对王守仁这件事情的处理,秦堪的决定似乎并不容易理解。

    远处,王守仁的马车已消失不见,秦堪微笑着回过头,看到身后目露迷惑之色的李二,秦堪不由轻笑道:“有什么问题吗?”

    李二迟疑了一下,道:“有。”

    “说来听听。”

    “秦帅……救不救王守仁是秦帅这般大人物的考虑,属下不懂,属下最不可理解的是,昨日午门明明可以直接救出王守仁,为何秦帅非要等到他受了十记廷杖后再出手救人?”

    秦堪笑道:“有句孩童都能背诵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要让王守仁先受十记廷杖便是这个缘故。”

    李二愈发困惑了,他没读过书,是典型的粗鄙武夫,这句话对他来说太深奥,想了想,终于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属下明白了,不打不长记性对吗?”

    秦堪楞了楞,接着苦笑道:“如果你非要这样理解也可以。”

    李二不由有些得意,他觉得自己是个很有灵性的人,而且有大智慧。

    “秦帅既已保下了王守仁的性命,再保他的官职也不难,为何秦帅却非要寻个**不给钱的借口,把他贬到贵州龙场当驿丞?”

    秦堪微笑瞧着他:“你觉得不可理解?”

    李二挠头笑道:“属下只觉得这事儿挺蹊跷的,明明做了一桩善事,却……却没法让人家念秦帅您的好……”

    秦帅叹了口气道:“我做这件事,并不是为了让他念我的好,王守仁得罪了刘瑾,如果还留在京师为官,他肯定活不过今年冬天,不论是为了剪除异己也好,为了与我赌这口气也好,刘瑾不会让王守仁活下去的。”

    李二恍然道:“原来这便是您把王守仁贬谪到贵州龙场的原因……”

    秦堪笑了笑,这其实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出来。

    历史上王阳明真正悟道,一脚跨入圣贤的门槛,正是在贵州龙场驿,秦堪来到这世上或许改变了不少事情,然而这一件事,秦堪并不想改变它,甚至用自己的方式让它原样重现于历史,没有贵州龙场,便没有圣贤王阳明,没有受廷杖,被贬谪,让他的人生遭受痛苦和打击,也没有日后的圣贤王阳明。

    这一世里,秦堪只希望按着上一世的轨迹,亲手打造出一个千古圣贤。

    马车已远去,秦堪能做的都做了。

    ——或许还差一件事。

    “李二。”

    “属下在。”

    “回头我让北镇抚司给你一道调令,调集锦衣卫内的肃敌技击高手百名,让他们马上尾随王守仁南下贵州,刘瑾吃了这个闷亏必然不肯善罢甘休,王守仁这一路上肯定有人刺杀于他,你派人将他路途上的障碍和钉子剪除,我要让王守仁活着走到贵州龙场,一根汗毛都不能少。”

    “是!”

    李二匆匆领命而去。

    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有无数人开始服从并奔走于秦堪的意志,甘心为他所驱使,为他的一个命令而赴汤蹈火。

    ****************************************************王守仁的麻烦被秦堪接手了,他优哉游哉乘着马车南下,一路上还有百名高手护卫着他,只等着攒经验值升满级,留下刘瑾这个大boss交给秦堪处理。

    一想到自己和王守仁之间待遇的巨大落差,秦堪总觉得**不给钱这个借口太苍白无力,不该这么便宜他的,应该给他一个奸污八旬老太太的罪名才能让人心理平衡……回到城里,秦堪径自去了皇宫。

    乾清宫外的白玉雕栏边,秦堪遇到了一个他最不愿遇到的人。

    刘瑾似乎算到秦堪会进宫,一副等候多时的架势,穿着暗黄蟒袍,袖着手站在殿外,目光如刀锋般在秦堪身上剜来剜去,不住嘿嘿冷笑。

    秦堪苦笑,拱了拱手道:“刘公公,多日不见了。”

    刘瑾身子一侧,避开了秦堪的礼,冷冷道:“秦帅客气了,杂家只不过是个阉人,怎敢当秦帅之礼?”

    “刘公公谦虚了,如今刘公公在宫里红得发紫,不但执掌内廷,而且也领了西厂节制东厂和锦衣卫,下官怎敢不以礼相见?”

    秦堪这番温和的话令刘瑾面色稍缓,刘瑾如今得罪外廷不少文官,自掌司礼监以来引得天怒人怨,唯一所恃者,无非朱厚照的宠信而已,然而刘瑾也清楚,秦堪在陛下面前的宠信不比他低,满朝文武勋贵里,刘瑾唯独只感觉在秦堪面前似乎毫无优势可言。

    这正是刘瑾对秦堪忌恨却又不得不忌惮的地方。

    叹了口气,刘瑾终于决定忍下满肚子的怒火,大家的身份已高到这般层面,为了某件事大吵或大打出手,未免都失了仪态和面子。刘瑾好不容易坐到今日这般地位,他绝不容许自己干出任何一件与大明内相身份不相宜的事情。

    “秦帅呀,杂家一直真心拿您当朋友的,咱们都是东宫里出来的老人,陛下登基,咱们都有从龙之功,当初王岳这个老杂碎联手内外廷向陛下威逼,甚至调集了勇士营入宫欲将我等剪除,多亏了秦帅那晚当机立断,立斩御马监掌印宁瑾,夺得勇士营兵权,并且转守为攻,我们这些人才逃出了生天,秦帅,说真话,杂家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呢。”

    秦堪淡淡一笑道:“些许小事不必再提,我那时也只为保命而已。”

    刘瑾重重叹了口气,道:“经历了这件事后,杂家心里一直觉得咱们是共患难的朋友,在朝中应该如一块铁板一般坚不可破,可结果呢,秦帅你不但没有与杂家守望相助,遥相呼应,反而给杂家暗里使绊子,出阴招儿,秦帅啊,杂家掌了司礼监后为了站稳脚跟,确实对外廷干了两件出格儿的事情,但杂家自问并没开罪于你,你何至于跟杂家过不去呢?”

    秦堪也叹了口气:“刘公公,请你相信我,王守仁之事我并非特意针对你,只因此人是我知己好友,我不得不保他周全。”

    刘瑾呆了一下,语气不由自主有些激烈了:“为了保他,你便不惜与昔日共患难的盟友为敌吗?”

    秦堪不慌不忙微笑反问道:“为了一个兵部主事,刘公公何忍与昔日盟友反目?”

    刘瑾睁圆了眼睛,气得浑身轻轻颤抖不已,良久,刘瑾不知怎地霜雪尽融,忽然绽开了笑脸,目光却分外冷厉了。

    “罢了,多争无益,秦帅,杂家不妨坦言告之,这件事呀,还没完。”

    说完刘瑾恨恨一拂袍袖,闪身进了乾清宫。

    秦堪微笑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目光有些怜悯。

    他知道刘瑾话里的意思,这句话里暗藏杀机,此刻刺杀王守仁的刺客应该已上路了,刘瑾打算用王守仁的尸体来严厉警告秦堪,告诉他司礼监掌印的意志是不可动摇的,他要处死的人无论跑到天涯海角都必须要死。

    真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啊……锦衣卫百余名肃敌高手已在路上等着这些刺客了,纯洁烂漫的刘公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残酷得多,权力疯长的同时,脑子也该长一长的,所谓知耻而后勇,原本就比普通男人缺了一个零件,不能再缺心眼儿了……****************************************************刚准备进乾清宫向朱厚照禀报对王守仁的处置结果,走了两步迎面来了一名小宦官,语气恭谨地告诉秦堪,慈宁宫里王太皇太后和张太后召见。

    秦堪楞住了。

    他和张太后,王太皇太后毫无交集,无缘无故的为何见他?

    满头雾水跟着小宦官来到慈宁宫,王太皇太后和张太后垂帘召见,碧绿的水晶珠帘后,两位太后头戴凤冠,端庄地坐在殿上。

    弘治帝去世后,张太后清减了许多,与王太皇太后整日一起专心修道,对朝堂政事从不过问,朱厚照和刘瑾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也见她出来说句话,今日破天荒召见他,却不知所为何事。

    进了慈宁宫,秦堪整了整衣冠,屈膝一拜。

    “臣,锦衣卫指挥使秦堪,奉懿旨拜见太皇太后娘娘,拜见太后娘娘。”

    珠帘后传来张太后清冷的声音:“起来吧。”

    “谢太后娘娘。”

    秦堪起身后恭敬站在殿中,心中不由暗叹。

    一不叫人赐座,二不叫人奉茶,两位太后看来对他观感不佳啊。

    果然,张太后连基本的寒暄程序也免了,直接开门见山道:“秦堪,你是坏人,你坏起来甚至不是人。”

    “啊?”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一炮而红

    坏起来不是人。

    这句话好耳熟,前世的秦堪辜负无数女人时,总会听到这句类似诅咒的话,然而这句话从仪态端庄的张太后口中说出来,秦堪却惊出一头冷汗。

    “太后何出此言?”秦堪满头雾水道。

    珠帘后的张太后冷冷一哼,道:“皇上荒唐,你身为天子近臣,难道也跟着他一起荒唐?”

    秦堪叹道:“太后可否说得更明白一些,臣愚钝,委实不懂太后的意思。”

    张太后怒道:“皇上与夏儒家的女儿尚未大婚,却偷偷跑去夏家窥视未来的大明皇后,你敢说你没陪着皇上去吗?”

    “臣有罪,这个……确实有。”

    “此事做得荒唐,大违天家体统,你为何不劝谏皇上?皇上年幼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

    “臣知罪。”秦堪不得不跪下请罪。

    这事儿没处说理,他与朱厚照的价值观颇为相近,朱厚照行事只凭自己喜恶,所喜所恶百无禁忌,礼法这些东西他向来没看在眼里,秦堪其实也差不多,前世的他过得很风流,男女关系非常混乱,上个床都很随便的他,自然觉得瞧瞧自己的未婚妻天经地义,没有任何不妥,教他如何劝谏?

    买棵大白菜都得先瞧瞧新不新鲜,娶个老婆怎么就不能先验验货?不讲道理嘛……今日两位太后召秦堪进宫大约是商量好了要给他开一场批斗会的,事情还没完。

    王太皇太后坐在珠帘后一直没出声,说话的是张太后。

    “秦堪,你的罪可不止这个,那日皇上瞧过夏氏后,你给他进了什么谗言,皇上竟有悔婚的打算,可谓正德新朝最大的一桩丑事,事情已传得天下皆知,夏儒家的女儿羞愤难当,在家中哭闹着要寻短见,秦堪,你跟皇上说过什么?”张太后的声音隐隐带着几分怒气。

    秦堪面色一白,急忙道:“太后明鉴,臣万死不敢进谗言,皇上当日看过夏氏后神色颇为不喜,臣虽伴驾在侧,但皇上婚事关乎社稷,臣怎敢妄发一字评论?悔不悔婚皆是皇上自己拿的主意,臣确实未置一词啊。”

    张太后冷冷道:“瞧便瞧过了,皇上为何对夏氏不喜?”

    秦堪踌躇片刻,硬着头皮道:“臣不知。”

    张太后叹道:“到底是皇上的臣子,维护皇上倒忠心得紧,不漏一字口风,秦堪……”

    “臣在。”

    “皇后之选非夏氏莫属,内阁已发了廷议,如今离陛下大婚不到一个月,礼部已开始演礼操办,这个时候可由不得皇上再任性,他喜不喜欢夏氏,夏氏都必须是皇后,此事不容更改,秦堪,你回去劝劝皇上,别的时候他怎么胡闹哀家都不管,但大婚一事,绝对不可闹出任何风波,天家家事即天下事,事关皇家体面,皇上不懂,你也不懂吗?”

    “臣懂,不知太后的意思是……”

    张太后语声冷冽道:“皇上大婚之前,你给哀家看紧他,莫让他再犯浑,悔婚什么的更是提也别提……”

    秦堪苦着脸道:“太后……”

    “这件事哀家就交给你,但凡皇上大婚时做了什么出格儿的事,哀家唯你是问,哀家治不了皇上,莫非还治不了你么?”

    “洞房……”

    “洞房不关你的事!速速退下!”

    “是,臣告退。”

    ***************************************************走出慈宁宫的秦堪忽然有种朝宫殿回廊柱子上撒尿的冲动。

    自己的孩子管不住,反倒要他这个外人来管,外人管得不好便要治罪。

    明朝的女人都这么不讲道理么?

    从慈宁宫走到乾清宫,秦堪窝了一肚子火气,瞧什么都不顺眼了。

    朱厚照又纠集了谷大用和张永在斗地主,由于秦堪的赫赫威名,如今朱厚照对斗鸡的兴趣不大了,除了每日逗弄几只刘瑾进献的老虎和黑熊,最喜欢的娱乐活动还是打牌。

    叶子牌,水陆棋,斗地主等等,围棋偶尔也下,不过朱厚照嫌围棋太沉闷,下得很少。

    一代帝王的娱乐生活单调乏味至此,真不理解他每天兴致勃勃玩这玩那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见秦堪走进殿,朱厚照抬眼朝他一瞟,随即注意力很快又回到手里的牌上,心不在焉地招呼道:“秦堪,过来玩几把,今日朕手风颇顺,谷大用输给朕二十两银子啦……”

    秦堪走到朱厚照面前,想起刚才张太后的话,于是叹道:“陛下,臣想跟你谈谈心。”

    朱厚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牌,甩出一对十,道:“谈心好啊,你谈吧。”

    ——这家伙如果不是皇帝的话,秦堪就一脚踹过去了,瞧这混帐态度。

    “陛下,心……不是这么谈的。”秦堪深深叹道。

    朱厚照把牌合拢握在手心,扭头看着他:“好,咱们君臣谈谈心。”

    “多谢陛下。”秦堪喜道。

    “你的心最近好吗?”

    秦堪一楞:“还……好吧。”

    朱厚照点点头:“朕的心最近也不错,好了,心谈完了,谷大用你这老奴滚远,玩牌缩手缩脚没劲透了,让秦堪顶上。”

    秦堪:“…………”

    现在是第二次产生想踹他的冲动了,第一次是谈心之前。

    ……………………跟斗地主发明者玩斗地主是极其不明智的决定,朱厚照很快明白了这个道理。

    看着朱厚照颓丧的神色,秦堪气定神闲地瞧着他:“陛下现在可有空谈心了?”

    “……有。”

    朱厚照挥退谷大用张永等人,殿内侍侯的宦官们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你到底想跟朕说什么?”

    秦堪道:“陛下要大婚了。”

    朱厚照不在乎地挑挑眉:“大婚又怎样?为了这次大婚,内阁和六部已廷议了小半年,户部拨银三百万两,礼部便邀番邦万国使节,马永成告诉朕,宫里光是江南的红绸都已花用了四万多匹,做的这一切全是为了把一个陌生的女人接进宫里,然后每天跟她住在一起,以后朕的日子还不定怎样暗无天日,你现在跟朕说什么大婚,朕怎么觉得你在提醒朕的死期快到了?”

    “臣绝无此意,只是有个问题想问陛下……”

    “什么问题?”

    秦堪瞧了朱厚照一眼,小心试探道:“陛下现在应该……没打算退婚吧?”

    朱厚照摸着光洁的下巴沉吟:“你这么一说,……倒真提醒朕了。”

    秦堪两眼剧睁,额头冷汗滴落,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自扇耳光的冲动。

    嘴……为什么这么贱呢!

    见秦堪大汗淋漓的样子,朱厚照忽然一笑:“吓你的,那日咱们去瞧过夏家的女儿后,朕确实有过悔婚的想法,而且还跟几位大学士说过,这些日子朕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悔婚了,如今朝堂里的大臣对朕颇多不满,若朕悔婚想必又会闹出一番大动静,朕已十六了,尚无自己中意的女子,既如此,娶谁不是娶呢?”

    秦堪欣慰地一笑。

    朱厚照长大了,他至少已模糊地懂得了何谓男人的责任,懂得了收敛自己的任性,朝堂里的大臣们总以极度的稳重踏实去要求他,所有人似乎都忘了,朱厚照才十六岁,他还是个孩子,能模糊地懂得这些,已然很不容易了。

    能说出这些话,张太后对秦堪的叮嘱,已无必要再说了。

    “臣为大明社稷贺。”秦堪躬身长揖。

    朱厚照噗嗤一笑,乐道:“贺什么?贺我这回终于不胡闹了?让大臣们都省心了?”

    秦堪笑道:“尽管这么说有冒犯君上之嫌,不过臣还是得说,臣所贺的就是这个。”

    朱厚照长长叹了口气,道:“朕,不能再胡闹了啊……”

    “陛下,民间官员富户后院尚不止一个女人,陛下将来若有中意的女子,将她纳进宫便是,皇后的虚衔且送给夏家的女儿吧,陛下不必介怀。”

    朱厚照点点头,神色忽然变得兴奋了:“朕的大婚不能太平淡了,一生只此一次,必须弄点花样出来,秦堪,你帮朕办好这件事吧。”

    “陛下要弄出什么花样?”

    朱厚照眼里又开始闪烁熟悉的淘气光芒:“你从神机营调集十门火炮,对准夏儒家的门口……”

    秦堪:“…………”

    今天的汗腺似乎很发达……见秦堪目瞪口呆的样子,朱厚照大笑道:“不放实心弹,弄出声响便是,你想想,礼部官员迎皇后入宫告祭太庙,如果皇后一出门便万炮齐发,多么威风……”

    “陛下,你刚才还说不再胡闹的。”秦堪无奈得想掐死他。

    “放几声空炮能叫胡闹吗?”朱厚照不满道。

    “陛下要放炮就不能等晚上吗?晚上陛下洞房花烛夜一炮而红,既威风又吉利……”

    朱厚照愕然道:“何谓一炮而红?”

    秦堪很耐心地解释道:“陛下放一炮,皇后……就红了,简称一炮而红。”

第二百八十三章 欲觐天颜

    跟小处男解释何谓一炮而红委实有些绕口,这些男女生理上的知识以及洞房的知识,都应该由大婚正使或者礼部官员来教他,光教理论还不够,为了把理论和实践完美地结合起来,一般还得从宫中选出几名十八到二十岁尚是处子身的年长宫女,送给皇帝陛下睡一夜,等到处男皇帝对男女之事完全了解之后,才会轮到皇后和皇帝洞房。

    这些还只是大婚之前的准备事宜,寻常大户人家成亲之前,顶多由父母拿几幅春宫教一下子女,皇家气派自然不同凡响,直接上演真人秀。

    秦堪现在没兴趣跟朱厚照解释男女之事,当一件本来很美好的事情形成了一种教条式传授,其美好的滋味肯定荡然无存。

    ……………………大明皇帝说要放炮,而且不是放洞房的那种炮,秦堪不得不照办。

    朱厚照的意思很简单,他要在大婚时听声响,他自幼尚武,大婚也得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大婚,不但要吉利喜庆,还要威武霸气。

    至于二者能不能共存,看起来有没有违和感,这些不在朱厚照的考虑内。

    他要的只是热闹而已。

    秦堪忍不住想象未来的大明皇后被礼部官员恭敬接出府时忽然万炮齐发的景象。

    ——皇后娘娘会不会被吓尿?以后她还怎么活?礼部官员会不会答应?他们怎会容许皇帝在大婚时干出这么荒唐的事?

    秦堪重重叹气。

    朱厚照又给他找了个好差事啊。

    ****************************************************出了皇宫,秦堪左思右想,终于一咬牙,去了礼部衙门。

    礼部如今的尚书名叫张升,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小老头,老头其貌不扬,可他的资历却不小,他是成化五年己丑科的状元,其人颇具风骨,曾经因直言而得罪当时的大学士刘吉,而被刘吉邀科道言官所诬,被贬离出京,直到刘吉被罢官才回京复职。

    礼部衙门内,张升忙得脚不沾地。

    朱厚照大婚在即,几乎所有关于大婚礼仪仪式方面的事情全由礼部负责,甚至连招待朝鲜,琉球,交趾等藩属国朝贺使节也由礼部承担,张升最近已心力交瘁了。

    这是个做人做事很踏实的人,讲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这种人往往也非常讲原则,行事古板,思想顽固,简直是大明文官的典型代表。

    秦堪穿着大红麒麟袍服慢慢走入礼部衙门,却见衙门内人影穿梭,来往匆忙,一股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扑面而来,秦堪怔忪片刻,这才终于对朱厚照大婚有了一个清晰的概念。

    是啊,那个只懂玩闹嬉戏的少年马上要大婚了。

    ……………………官场是个讲规矩的地方,锦衣卫指挥使到访,张升再忙也要见一见的。

    衙门二堂的暖厅内,张升与秦堪二人分主宾落座,当秦堪摸着鼻子颇有些讪讪地道出来意,张升却呆楞住了。

    “大婚那日……调十门火炮?”张升脸色隐隐泛出铁青,身躯微微发颤。

    可以肯定,他绝不是兴奋。

    秦堪急忙解释道:“助兴,纯粹只为助兴,别无他意。”

    张升阴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皇帝大婚是大吉之日,大吉之日连刀剑都必须封鞘不出,你却要放炮?”

    秦堪急忙撇清:“不是下官要放炮,是皇上要放炮,下官只是来转达皇上的话。”

    “简直荒唐至极!皇上怎会如此胡闹!这是他一个人的事吗?这是举国上下臣民的事!是关乎社稷宗庙的大事!礼部绝不允许他这么做,想放炮可以,把老夫塞炮筒子里去!”

    “这多没礼貌,尚书大人言重了。”

    “哼,秦指挥使,虽说君君臣臣乃人伦纲常,但也不能凡事唯唯诺诺,皇上年幼,所言所行难免胡闹,正需我等臣子教导纠正,而不该放纵自任,此非为臣之道,长久下去,陛下必被臣子娇惯成昏君暴君不可……”张升捋须盯着秦堪,缓缓道:“老夫曾闻秦指挥使虽为武官,却是文人出身,曾中绍兴府试第一,又作千古佳篇《菜根谭》而扬名天下,能写出如此传世之作的人,按理说应该颇具气节,为何见陛下胡闹也不劝谏,反而为其乱命而奔走?”

    秦堪闻言微微色变。

    话说得很委婉,但话里的意思秦堪还是听懂了,言下之意无非暗讽他没有文人气节,为邀皇帝欢心而唯唯诺诺。

    张升对秦堪的看法,或许正代表着如今整个大明朝堂对秦堪的看法,他秦堪果然不被朝堂文官所容。

    沉默许久,秦堪强自一笑:“陛下不过想在大婚那日放几声空炮而已,尚书大人非要将此事与气节风骨扯在一起,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张升笑容有些冷了:“由小而见大,老夫不觉得小题大做,秦指挥使,老夫明说吧,陛下大婚由礼部承办,老夫但凡执掌礼部一天,便不允许陛下在那么重要的日子里胡闹!此事无可商量。”

    话不投机便是如此了,再待下去必然会闹得更无趣。秦堪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到底是礼部尚书,谈崩了也保持着君子文人的风度,张升很客气地亲自送秦堪出门。

    走出礼部大门,秦堪正与张升拱手作别,却听得身后一阵喧哗。

    一名穿着破旧蒙古长袍的中年汉子如敏捷的豹子般窜到张升面前,用不太纯熟的汉语大声道:“张尚书,我朵颜卫蒙受天大冤屈,数次向礼部请求面见大明天子陛下,尚书大人为何屡屡不肯应承?”

    张升楞了一下,接着冷冷道:“来人,将这不懂规矩的狂徒拖走!”

    几名衙门差役快步上前将那蒙古汉子架住往外强拖,蒙古汉子悲愤至极,不停挣扎嚎叫,隐隐带着焦急的哭腔。

    张升朝秦堪强笑道:“朵颜卫自成祖以来便反复无常,时顺时叛,朝廷拿他们头痛不已,这回更危言耸听说什么受了冤屈,教秦大人见笑了。”

    秦堪呵呵应付几句,与张升拱手作别,接过侍卫递来的缰绳后,疑惑的双目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那个被礼部差役赶远的蒙古汉子。

第二百八十四章 正德大婚(上)

    蒙古汉子被礼部衙门的差役带走,远远的仍能听到他愤怒的嘶吼声。

    秦堪抿了抿唇,一言未发上了马,众侍卫簇拥下扬鞭打马离开。

    骑马走在京师街头,李二凑上前轻声道:“秦帅,关于朵颜三卫……”

    “停!一个字都别跟我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秦帅,关于此事的始末,咱们锦衣卫的密探已于数日前由军驿传进了北镇抚司,赵同知已将它放在您的案头,说此事……”

    “闭嘴,李二,还嫌我麻烦不够多吗?”秦堪冷冷扫他一眼。

    因王守仁而得罪了刘瑾,太后又严厉警告看紧皇帝不准他大婚那天出幺蛾子,转过身朱厚照又要大婚之日放炮,礼部张尚书说要放炮可以,除非从他尸首上踏过去……秦堪忽然觉得自己的头很大,这么多的麻烦已然背在身上了,今日朵颜卫那汉子观其面相气色,脸上分明写着“麻烦”二字,不仅麻烦,而且是超级大麻烦。

    正常人看到麻烦,一般都会选择躲开。

    秦堪是正常人,而且算是正常人里的聪明人,所以他不但躲开了,而且躲得很快,躲得很远。

    在秦堪的催促下,一群侍卫扬鞭打马,仿佛身后有狗撵着似的,匆匆忙忙穿街过市,眨眼跑了个没影儿。

    ****************************************************“相公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儿,连家都回得少了,你到底在忙什么?”杜嫣的俏脸上也写着两个字,不是麻烦,而是“不爽”。

    秦堪重重叹气:“瞎忙,除了惹到一身的麻烦,相公这一段人生基本没有别的斩获,很苍白。”

    “相公又惹了什么麻烦?”

    秦堪像个推销员似的开始耐心而详细的介绍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丰功伟绩。

    “说起惹麻烦,相公可就厉害了,你看啊……”

    杜嫣两眼发直,看着秦堪一根根掰着手指数麻烦,听到最后不由柳眉一挑:“得罪内相倒也罢了,大丈夫行事有所必为,给皇上放炮啥意思?京师街头市井皆云新皇性子荒唐怪诞,此言果然不虚,他要胡闹便胡闹,为何把这桩差事交给了你?讲不讲道理?”

    秦堪叹道:“他是皇帝,有必要跟我讲道理吗?”

    杜嫣也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他要放炮你就点火呗,反正这是皇帝下的旨意,谁敢不从?”

    “问题是如果我在皇帝大婚那日放了炮,礼部张尚书很有可能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吊死在咱们家门口以示抗议……”

    “相公跟张尚书很熟吗?”

    “不算太熟。”

    杜嫣释然笑道:“不关咱家的事,相公去劝劝张尚书,让他吊宫门口去……”

    秦堪:“…………”

    这婆娘很有草菅人命的潜质。

    ——不过她的话未尝没有道理,秦堪和张升……真的不熟啊。

    ****************************************************正德大婚。

    八月初六,钦天监选定的大吉之日,诸事皆宜。

    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尽出,皇宫内几乎所有能用上的太监宦官宫女全用上,内务府从江南调购四万匹上好大红苏绸,将它罩住了乾清宫,坤宁宫的黄色琉璃殿顶,整个皇宫的殿门铜钉,灯笼,门廊柱子,甚至连禁宫巡弋武士的矛戟一端也系上了红绸,以示皇帝大婚之日禁战止戈,祥和仁厚之意。

    按成规,皇帝大婚的正使须由朝中某位德高望重的勋贵担任,副使则由礼部官员担任,正德本打算让秦堪当他的大婚正使,结果在金殿内刚提出话头,便被满朝文武百官喷得一头唾沫。

    秦堪二十来岁,德不高望更不重,而且最重要的是,秦堪并未封爵,与“勋贵”二字毫无关系,满朝大臣想也不想便将他排除在外了。

    朱厚照气得又跟大臣们当殿大吵了一回,奈何大明的文官连吵架也喜欢耍无赖,吵得急了人人梗着脖子一副“有种你把我杀了”的倔驴模样,每到这时候朱厚照便被逼得节节败退,君臣骂战常以一败涂地而告终。

    秦堪得知此事后除了暗叹自己人缘差以外,倒也没什么意见,虽说当皇帝的大婚正使是官员一生最宝贵的政治资本,不过秦堪用不着攒什么政治资本,他相信只要自己与朱厚照的关系一直这么维系下去,该升官封爵的时候,朱厚照一定会第一个想到他。

    跟前世历史不一样的是,这回担任大婚正使的,却是保国公朱晖。

    保国公朱晖去年因盐引一案被秦堪查出来以后,弘治帝勃然大怒,不但勒令他闭门思过,而且夺了他十二团营的兵权,这位国公爷倒是个能伸能屈的角色,非常低调地思过思到弘治帝驾崩。

    等到朱厚照登基以后,朱晖不顾自己六七十岁年纪,进宫跪在朱厚照面前做了一番深刻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具体说了什么无从知晓,从朱厚照满意地将十二团营的兵权交还给他的举动来看,朱老爷子的检讨一定非常深刻,虽不至于悔恨得以头抢地,至少也是声泪俱下。

    说到底,这是一个人治大于法治的时代,《大明律》或许管用,但管不到上层人物的身上,朝堂里的升官贬官,下狱坐牢等等事情,若真拿《大明律》出来一条条找根据,个个都是冤案,桩桩皆是无理。特别是勋贵这个级别的,一有个风吹草动,说降爵便降爵了,说恢复便恢复了。

    还有一个道理值得弘治帝在九泉之下反思,那就是当皇帝最好要比大臣活得久一些,连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都活不过,弘治帝实在应该惭愧一下,等他一死,该是人家的兵权还是人家的,他生前的惩治只不过像走了一道过场。

    ……………………朱厚照大婚,保国公朱晖为大婚正使,礼部左侍郎王琼为副使,八月初六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皇宫大门正阳门便打开了,两队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手执金瓜,玉挝,金炉,香盒等仪仗,后面又是两队身穿绛色袍服的宦官,高举代表皇后仪仗的九翅屏扇,三十六人抬着一乘巨大的金色玉辇,由手执长戟的禁宫武士开道,几声号炮过后,缓缓走出皇宫,朝中军都督府同知夏儒的府上行去。

    皇帝娶妻的程序跟民间纳采,问名,纳征等大同小异,当然,细节方面要繁琐得多,而且动用的人力物力和对天下造成的影响力,绝非民间百姓成亲可比。

    纳采问名的流程早已由礼部官员代表皇帝走过,按制,皇帝娶皇后是不必亲自出宫亲迎的,毕竟皇帝是千金之子,九五至尊,轻易不可动驾,哪怕娶老婆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必亲自出宫,大婚正使和副使就是代表皇帝执行这个程序的。

    顺天府几日前便发下布告,亲迎皇后的仪仗队还没出宫门,承天门外便已被闻讯赶来的万千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和锦衣卫,东厂,西厂如临大敌,隔两步便为一岗,将百姓与仪仗隔得远远的,正阳门外街中央清出一条通畅的大道,当然,也有一些市井闲汉泼皮趁乱在人群里浑水摸鱼,不是偷钱袋便是摸小媳妇儿的屁股,被校尉或番子发现后上前便劈头一刀鞘,人群里的惊叫怒骂笑闹声此起彼伏。

    大婚正使朱晖双手高高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丝绢走在队伍仪仗最前方,副使王琼紧随其后,二人神情肃然,目不斜视,在围观百姓们满怀敬意的目光中,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不急不徐地朝前进发。

    亲迎仪仗就这样浩浩荡荡开到中军都督府同知夏儒的府上。

    夏儒穿着绯色官袍,领着全家老小早早等候在府门外三十丈处,远远见天子亲迎队伍浩荡行来,夏府内外顿时点起炮仗,噼噼啪啪震天巨响中,正使朱晖走到夏儒面前,缓缓展开手中黄绢大声道:“有圣旨,中军都督府同知夏儒跪接。”

    夏儒一撩官袍下摆纳头便拜,周围的夏府家人,亲迎仪仗甚至围观的百姓也纷纷垂头跪下,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黄绢展开,朱晖语气激昂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序,钦绍鸿图,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实以相宗祀之敬,协奉养之诚,所资惟重,祗遵圣母皇太后命。遣使持节,以礼采择。兹册中军都督府同知,领锦衣卫指挥使衔夏儒之女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

    圣旨念完,夏儒三拜之后双手恭敬接过圣旨。

第二百八十五章 正德大婚(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几个字不是所有圣旨里都能见到的,圣旨有圣旨的格式,寻常的官吏升贬,或关于国事政务的旨意,开头一般不用这几个字,而是直接念正文,唯有遇到国家大事,或者非常正式的场合,比如册封皇后,皇太子,臣子封爵等重大事宜才能用这几个字,以示郑重。

    (作者按:顺便提一句,“奉天承运皇帝”这几个字是明太祖朱元璋所独创,明朝以前的圣旨没有这几个字,可以看得出,朱元璋或许不是最英明的皇帝,但绝对是脸皮最厚的皇帝。)接下来的程序便是由女官将身穿凤冠霞帔的皇后夏氏扶出府门,朱晖和王琼代皇帝念完册后圣旨后,立马变换了身份,以臣子之礼跪见夏氏。

    夏儒这时也变换了身份,直起身用父亲的威严神情高声道:“戒之敬之,夙夜无违。”

    夏氏之母这时也高声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夏皇后在女官的搀扶下朝父母盈盈一拜:“女儿谨记教诲。”

    然后夏皇后便登上车辇,在臣民的跪拜里,车辇和仪仗缓缓启动,朝皇宫行去。

    ****************************************************秦堪左防右防,朱厚照今日还是干了一件比较出格的事。

    朱厚照毕竟是朱厚照,他永远不会安分,永远最独特。

    皇宫正阳门的中门破天荒地大开,这也是礼制规定的,平素哪怕连皇帝出行也只能由侧门进出,中门绝不开启,除非娶皇后入宫,或者国家危难,皇帝御驾亲征,正阳门才会敞开中门。

    不顾满朝大臣的愕然和齐声反对,朱厚照兴致勃勃地出了宫门,站在正阳门下,笑嘻嘻地盯着已被校尉和番子净清一空的外大街,眼中闪烁着熟悉的调皮光芒。

    国人素以大红为吉,皇家也不例外。

    今日的朱厚照穿着大红色的五爪团龙袍,头戴金制翼龙冠,这个帝冠轻易不能戴,平日里皇帝戴的帝冠都是黄纱所制,除非大朝会或国家大事时才戴金制的,一个帝冠重达三四斤,没练过的皇帝若经常戴这个也受不了。

    秦堪就站在朱厚照身旁,正阳门的两侧密密麻麻站满了朝中文武百官,原本应该喜气洋洋的日子,可此刻却人人面带怒容,礼部尚书张升脸色铁青,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斜眼瞪着朱厚照。

    儒家礼制是千年前圣人定下的,规定得非常全面,什么仪式穿什么衣服,摆什么样的表情,做什么样的动作,迈步时该迈几步等等,都有着严格的规定。

    今日朱厚照大婚,这位年轻的皇帝竟不顾礼制要求出正阳门,这个举动令礼部尚书异常愤怒,然而张升也毫无办法,因为朱厚照的威胁太有震慑力了。

    “不让朕出宫门,朕便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宣布悔婚,夏儒的女儿朕不娶了,谁爱娶谁娶去!”

    这便是朱厚照的威胁,张升在答应与撞柱死谏两个选择之间,无奈地选择了答应。

    ……………………正阳门前的气氛很诡异,朱厚照浑然不顾百官不断投来的怒目与白眼儿,面无表情地将头微微一侧,用低若蚊讷的声音对秦堪道:“……待会儿朕听得到炮响吧?”

    秦堪一听脸便扭曲得像苦瓜似的:“陛下,还请三思啊!”

    朱厚照瞪了他一眼,道:“别废话,朕把自己正妻的位置都搭进去了,就为了听几声动静,朕的牺牲还不够大吗?”

    秦堪:“…………”

    这是价值观差距问题,秦堪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将来他儿子成亲时敢跟他说这句话,他非一巴掌抽得儿子颜面神经失调。

    “快说,十门火炮调来了吗?”

    “神机营周参将不肯给……”

    朱厚照瞪着他,道:“你是锦衣卫指挥使,手里又有朕的中旨,不会连几门炮都调不出来吧?”

    秦堪只好无奈地叹道:“……后来臣命人挖坑埋他,埋到周参将脖子时他才松口肯给。”

    朱厚照楞了片刻,憋着笑道:“秦堪,你这回可是实实在在的坑人啊……”

    秦堪满脸苦色道:“是啊,造孽啊……”

    朱厚照笑骂道:“明明是你造的孽,这会儿倒一副悲天悯人的嘴脸,你缺不缺德呀……炮呢?都藏哪儿了?”

    秦堪咳了咳,用眼神示意前方,朱厚照疑惑瞧去,却见正阳门外广场种植的一片小树林内隐隐有人影闪动。

    朱厚照大喜:“善!你果然能干……”

    瞟一眼身前两侧面露怒色的文武百官,朱厚照神情期待地盯着秦堪:“能上实弹吗?待会儿朝他们轰,给我换一茬儿大臣……”

    ……………………喜欢热闹的不止朱厚照,杜嫣今日也不肯消停。

    皇帝大婚典礼除了百官必须参加,身负朝廷诰命的官员夫人们也必须参加,甚至礼部还必须要在这些诰命夫人中挑选四名出来迎接皇后鸾驾,并且一路陪伴皇后左右入坤宁宫,为皇帝和皇后的新婚龙床铺单叠被。总之,能被选为迎皇后鸾驾的命妇非常荣耀,甚至可以记入族谱,传之子孙,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不过这四名命妇可不是随便选的,有一个硬性规定,必须多子多孙,命里福厚的诰命夫人才有资格入选。大意便是皇家借这些命妇的福气,希望能让皇帝日后子孙延绵,世代永昌。

    朱厚照这个胡闹的家伙对朋友可真是挖心掏肺,秦堪做不成大婚正使,朱厚照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吩咐礼部官员让秦堪的夫人为四名迎驾命妇之一。

    想法是好的,可惜现实似乎不太给朱厚照面子。

    话刚说出口,便被礼部尚书张升狠狠驳了回去,杜嫣虽是三品诰命,但第一个硬性规定便无法达到,与秦堪成亲近一年,肚里仍是平平瘪瘪没有一丝动静儿,谈何“多子多孙”?

    杜嫣被张升无情地否决了,杜嫣天天在家本来毫不知情,结果某天丁顺登门,闲着没事跟秦家夫人杜氏磕牙,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把这事说了出来。

    成亲一年没给相公生下一儿半女一直是杜嫣心头深扎的一根毒刺,张升的话通过丁顺的嘴说出来,顿时触动了杜嫣那颗敏感脆弱且暴躁的小心肝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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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