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明朝伪君子TXT下载明朝伪君子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明朝伪君子全文阅读

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五章 庆父不死

    “既为‘道’者,必不孤也。”,这句话暖暖的,听得李东阳眼眶迅速泛了红。

    这些日子来饱受鄙夷,饱受屈辱,甚至屈节讨好于阉人,只为尽力扶挽弘治中兴的繁华,拯救上代君臣努力了一辈子的盛世。然而李东阳挨了多少骂名,受了多少委屈?除了眼前的秦堪,谁清楚他的付出?

    因为他的曲意讨好刘瑾,李东阳的门生罗玘甚至众目睽睽之下与他断绝了师生关系,言称不耻老师的品德为人云云,朝堂里的每一个人都自动无视了他为即将受害的大臣求情营救的身影。

    四周嘲笑鄙夷的目光里,唯有一道清澈的目光,用最客观的角度静静地注视着他,同时也用他自己的方式暗暗支持着他。

    血染黄沙非丈夫,忍辱负重真英雄。

    长舒一口气,李东阳使劲忍回了即将夺眶而出的老泪,叹道:“盛世转瞬化危难,幸得有你,幸得有你啊。”

    秦堪笑道:“没那么严重,老大人多虑了,权阉给大明造成的影响充其量只是混乱,但还没到危难的地步。”

    李东阳似乎对秦堪的说法并不赞同,摇摇头,道:“你是锦衣卫指挥使,应该清楚自刘瑾掌权以来杀了多少大臣,臣者,国之重器也,如今却被一个出身卑贱的阉人如宰鸡宰狗一般屠戮,正德朝几已重现我大明洪武年间满朝血腥之乱象,国陷于水火,民系于倒悬,秦堪,这不是混乱,是危难!”

    秦堪叹道:“老大人,更大的危难在后面,刘瑾……只不过刚开始而已。”

    李东阳犹豫片刻,道:“贤侄若有办法,不知可否令介夫回京?老夫知道,你的主意总是最多的。”

    秦堪笑道:“老大人放心,估计杨大人离京不到百里就会被宫中快马追回,三日之内必有变故。”

    李东阳吃惊道:“贤侄何以如此肯定?”

    秦堪忽然笑得很坏:“老大人刚刚不是说过吗?晚辈正在使坏呢,顺手把杨大人这事办了便是。”

    李东阳呆了半晌,索然一叹:“老夫老了,终究比不得年轻人。”

    李东阳走时心情变得很晴朗,没有来由的,他就是相信秦堪说出的话一定能办到,杨廷和回京已成定局。

    秦堪送他到侯府大门外,李东阳转过身望定秦堪,肃然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秦堪,大厦将倾,你得伸手挽扶一把,老夫代祖宗社稷拜托你了。”

    秦堪很感动地看着李东阳,最后忽然一翻白眼,扔下一句“没兴趣”便转身进门了。

    ****************************************************************做事只凭本心的人,对所谓的大厦将倾和祖宗社稷是绝对没有半点兴趣的。

    秦堪的本质其实很单纯,他从来不把自己划到固定的某个圈子里,既不属于正义,也不属于邪恶,经常两头捞过界,更多的时候脚踏两条船,被人触犯了利益不论黑白皆弄死,帮不帮人看当时心情,天理公道什么的时常挂在嘴边念叨两句。总而言之,他活得很潇洒,当然,偶尔也会觉得累。

    ……………………一辆双马拉辕的马车悄然离开侯府进京师,趁着夜幕降临,城门快关闭之前进城。

    仁寿坊,福宾楼。

    福宾楼如今的老板姓秦,名堪,授爵山阴侯。

    丁顺是个会办事的伶俐角色,那日下套整刘瑾时,秦堪只是顺嘴一提,第二天,酒楼的掌柜便哭丧着脸将酒楼卖给了丁顺,作价二百两银子,明买明卖,童叟无欺。

    当然,其中的过程不足为外人道,这样日进斗金的酒楼自然不可能没有背景,掌柜卖了酒楼后,朝中一位户部清吏司郎中,一位太常寺少卿联名参劾山阴侯无法无天,强索民财,金殿里当即引来一片骂声,结果刚散朝,这两位大人便被锦衣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诏狱,至今没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至于二位的罪名,丁顺网罗了十几款,如若款款落实的话,两位大人就算不是秋后斩决,最少也够得上白绫赐死了。

    诚如秦堪所言,山阴侯的低调是因为客气,外人万莫将客气当成福气,会要命的。

    今晚酒楼有客人,客人不算尊贵,至少在秦堪面前,这些客人全部都得给他点头哈腰。

    他们是京师各大商号的掌柜,秦堪今晚要宴请的便是他们。

    月上柳梢,独登西楼。

    一身黑色儒衫,腰系玉带的秦堪在侍卫簇拥下施施然登上酒楼,酒楼的雅阁内,一众京师商号掌柜陪着笑脸静候在门口,一见秦堪便纷纷跪拜,恭敬问好声此起彼伏。

    秦堪笑着命众人起身,然后走进了雅阁,众掌柜这才敢鱼贯而入。

    分宾主坐定,秦堪缓缓扫视众掌柜,嘴角的笑容一直没有停过。

    指着左侧一名微微发胖的掌柜,秦堪笑道:“你姓宋,原籍山西太原,名下有大小店铺十家,以贩卖皮货为主,对不对?”

    宋掌柜顿时受宠若惊,急忙站起来躬身拱手道:“贱名能入侯爷金口,草民幸何如之。”

    秦堪笑了笑,转头又看向右侧一位面色沉稳,年约五十许的瘦高掌柜,道:“你姓张,原籍北直隶保安,名下大小店铺十二家,以贩卖药材为主,对不对?”

    张掌柜也站了起来,沉稳地朝秦堪拱拱手:“能得侯爷金口提及,草民倍感荣幸。”

    接下来一柱香时辰,秦堪微笑着将在座的十余名掌柜的名字,原籍和名下产业顺口道来,如数家珍。

    众掌柜的笑容越来越勉强。

    一位手握数万锦衣卫的当朝侯爷,将这些身份卑贱到最底层的商人的名字竟记得如此清楚,丝毫不差,他……到底想干什么?

    众人坐在雅阁内顿时觉得背后冷风嗖嗖,烧着四盆炭火的阁子也抵挡不了众人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寒意,目光悄悄互视,发现彼此都有一种被响马惦记上的惊悚。

第三百七十六章 杀鸡儆猴

    纵然是响马,秦侯爷也是斯斯文文的响马,打打杀杀不是他的风格,软刀子捅人才是他的特色。

    在座的商号掌柜笑得比哭还难看,宴无好宴,堂堂国侯宴请他们这些身份卑贱的商人,而且把他们的名字籍贯名下产业惦记得比他们自己还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侯……侯爷,不知侯爷屈尊宴请草民等人,是为了……”一位掌柜站起身结结巴巴问道。

    秦堪笑道:“不必紧张,本侯当然是为了认识一下各位掌柜,瞻仰一下咱们大明有钱人的风采……”

    掌柜们呵呵干笑,他们更想哭。

    这顿饭恐怕比当年的鸿门宴差不到哪里去。

    坐着不急不徐抿了一口酒,秦堪的目光在掌柜们身上来回扫视,笑容却像锁定了鸡窝的黄鼠狼。

    “好了,不跟大家客套了,本侯今日宴请各位掌柜,实有要事相询。”

    宋掌柜起身恭敬笑道:“侯爷是顶了天的尊贵人物,我等贱民欲见而不可求,您有事尽管吩咐,我等敢不从命。”

    秦堪拍了拍手,丁顺从门外走入,手里拿着一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秦堪。

    秦堪手指轻轻在纸上弹了几下,笑着环视四周:“大家都是商人,平日里写写算算的,想必应该认字吧?”

    “认的,认的。”众人急忙陪笑。

    “认字就好,本侯就省得给大家一一解释了。”秦堪朝丁顺使了个眼色,丁顺按掌柜的姓名将纸发了下去。

    众掌柜神情惶然接过纸,急忙朝上面一扫,瞬间众人的脸色刷地苍白,血色迅速从他们脸上流失,几位胆子小的掌柜情不自禁剧烈颤抖起来。

    秦堪从身旁宋掌柜的手上夺过纸,笑吟吟照着上面念道:“宋福锦,男,原籍山西太原,商号名曰‘福锦记’,贩皮货为主业,弘治十二年攀附户部主事刘应嫡,贿银二万两,美婢二人,古玉十枚,走盘东珠十二颗,啧啧,好手笔!……弘治十三年始,宋福锦贩生铁三万斤一路贿银出关,入草原大漠,与鞑靼,朵颜,瓦剌等各大小部落交易,以生铁换取牛羊皮货,牟利甚巨,此后每年,宋福锦以此为业,及至正德元年腊月,共计贩生铁二十余万斤,家产百万计。”

    悠悠念完纸上所写的内容,秦堪望向宋福锦的目光充满了崇拜:“生财有道啊宋掌柜,本侯恨不能向你五体投地才好,怎么想到这一招的?都说商人的心眼儿最灵活,此言果然不虚,不仅灵活,胆子也大,大明律里严禁向异族番邦贩卖生铁兵器军械,违者斩立决,宋掌柜为了银子连命都不要,难怪短短数年里能聚财百万,好,呵呵,好本事!”

    扑通!

    宋福锦朝秦堪重重跪下,以头触地,张张嘴想说点什么,搜肠刮肚却发现任何辩解的语言都那么的苍白。

    此刻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位笑吟吟的尊贵人物,其身份不仅仅是国侯,他还有一个身份,锦衣卫指挥使,天子亲军的首领,手握数万密探,大明任何一个角落里发生的任何细微事情,只要他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

    “侯爷,饶……饶……饶命!”宋福锦忽然一把抱住了秦堪的大腿,凄厉大喊起来。

    旁边的丁顺勃然大怒,一脚将宋福锦踹远,恶声道:“你个不要命的卑贱商户,侯爷万金贵体是你能瞎碰的?找死吗?”

    “丁顺。”

    “在。”

    秦堪微笑着,眼中杀机毕露:“将宋掌柜和户部主事刘应嫡一并拿入诏狱,此案不必经刑部和大理寺,得口供后定通敌资敌之罪,二人菜市斩首,并罚没店铺家产充入国库,家眷打入教坊司,三族族人三代不得参加科考。”

    “是!”丁顺抱拳,然后一扬手,雅阁外早已等候的锦衣校尉如狼似虎般冲进来,将瘫软如烂泥般的宋福锦押走。

    雅阁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众掌柜面色惨白,身躯颤抖,绝望地彼此对视。

    秦堪展颜一笑,道:“破坏气氛了,本侯的不是,来,咱们喝酒吃菜,今晚本侯特意宴请各位,桌上皆是难得的山珍海味,各位不可辜负了本侯的一片心意呀。”

    众掌柜无言惨笑。

    这种时候谁还吃得下菜,喝得进酒呀。

    每人手上都有一张纸,纸上详细记录着他们干过的一件件非法事,他们贿赂过什么官员,幕后为他们撑腰的官员是谁,曾经做过什么掉脑袋的买卖,为了利益害过多少条人命等等,一桩桩一件件写得清清楚楚。

    资本的积累充满了血腥和暴力,从古至今皆然,在座的商人里,谁没干过几件抄家砍头灭族的亏心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干出来后谁有本事能将它盖得严严实实,天衣无缝?

    以前他们敢干这些事,是因为他们不怕被追究,在座的掌柜谁背后没有给他们撑腰的官员?朝中六部,通政司,都察院,大理寺,甚至连内宫管事太监也被这些无孔不入的商人渗透进去了,拔出萝卜带出泥,试问满朝上下,谁敢冒着跟京师所有官员为敌的危险查办他们?

    万万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敢查他们,而且是圣眷正隆,手握重权的锦衣卫指挥使兼当朝国侯。

    别人不敢办,但这位国侯可就说不准了,刚才被押下去的宋掌柜不就是被这位侯爷一言而定了生死吗?

    据说这位侯爷当初一声令下,东厂数千番子说杀便杀,眼都不眨一下,连东厂都敢下屠刀的人,在乎杀他们几个卑贱的商人?

    众掌柜越想越绝望,冷汗不断从额头后背潸潸而下。

    当权力不能再成为他们的倚仗的时候,这些商人底气全失,此刻的他们,跟一只关在笼子里待宰的猪没有区别。

    下辣手杀鸡儆猴之后,秦堪很快便镇住了雅阁里的气场,此刻他气定神闲地慢慢啜了口酒,满足地叹了口气。

    “各位掌柜,请酒。”

    众掌柜浑身一颤,接着非常有默契地同时面朝秦堪跪下。

    “贱民知罪,求侯爷饶命!”

    “您说什么贱民不折不扣照办,只求侯爷饶贱民一命,贱民知罪了!”

    “侯爷,侯爷饶命!”

    秦堪不慌不忙看着跪满一屋子的商人,俯下身看着离他最近的张掌柜,笑道:“说来张掌柜更厉害,听说您搭上的可是工部的某位侍郎,啧啧,腰也粗了,胆也肥了,比宋掌柜有出息多了。”

    刚才一脸沉稳淡定的张掌柜此刻却像只乞怜的老狗般不停朝秦堪磕着响头,磕得额头鲜血直流仍不敢停下。

    秦堪叹道:“说来各位都是手眼通天之人,京官被你们收买了,地方官府也被你们收买了,甚至连边镇将领都被你们用银子砸得一路畅通放行……”

    张掌柜急声道:“侯爷明鉴,若无朝中大人们在背后支持甚至是暗示,我等贱民哪有胆子干这杀头灭族的买卖?买卖所得之利,咱们商人拿的可是小头,大头都被……都被……”

    秦堪笑了,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继续说下去呀,大头都被谁拿了?是你们背后的官员么?你若敢说出来并且画押认供,本侯今日便饶了你,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如何?”

    张掌柜脸色惨白,却死死闭上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只是不停地磕头。

    秦堪笑了两声,也不再强迫。

    他和这些商人都很清楚,他们背后的这张网动不得,至少现在动不得,京师朝堂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动一根线便会激发整张利益网的剧烈反弹。

    幸好秦堪今晚的目的并非查贪官,他只要钱。

    拍了拍手,丁顺又将一叠纸分别给众掌柜发下去。

    磕头求饶的掌柜们朝纸上一扫,顿时都楞住了。

    “借……借条?”

    秦堪笑道:“对,借条,司礼监刘公公最近手头紧啊,可惜刘公公身份太高贵,拉不下这张老脸开口,俗话说助人为快乐之本,本侯只好帮刘公公向各位张嘴了,各位掌柜皆豁达豪迈之人,必不会令本侯失望的,对不对?”

    “每人出借三十万两,在座的各位掌柜,除了马上要被杀头的宋掌柜不算,你们剩下的十人每人借刘公公三十万两银子,嗯,一共三百万两,借条由司礼监向各位开具,借条先给你们看一眼,然后我会收回去,交给司礼监刘公公用印,最后发给你们,有没有问题?”

    众掌柜苦着脸唯唯点头。

    谁能有问题?谁敢有问题?当着他们的面杀了宋掌柜那只鸡,剩下这群猴子们谁还敢龇牙?

    不停磕头的张掌柜也不磕头了,满脸流血认真地看着手里的借条,然后小心翼翼问道:“贱民万死,敢问侯爷,若咱们借出了三十万两银子,以前咱们办过的糊涂事……”

    秦堪很大方地一挥手:“一笔勾销了,我保证朝廷不再找你们麻烦……记住,借钱的是刘公公,不是本侯。”

    顿了顿,秦堪又皮笑肉不笑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原谅归原谅,你们若还敢向蒙古各部族以及东南倭寇,四川土司乱民等贩卖生铁兵器军械,那可就真的杀头灭族没商量了,这世上没有瞒得住的事情,各位不要小看了厂卫的能力。”

    “不敢了,绝不敢了!”众掌柜慌忙摇头。

    “好,给你们一天的时间筹齐银子。”秦堪忽然端起了酒杯,笑道:“正事谈完,各位掌柜不妨仔细再品一下本侯精心为你们备下的十年陈酒,味道一定跟刚才不一样,各位,请酒。”

    众掌柜陪笑喝了一杯,至于酒是什么滋味,各人自知。

第三百七十七章 骑虎难下(上)

    正事办完,秦堪在侍卫的簇拥起身准备离开。

    至于雅阁里这些商人,秦堪看都没看一眼。

    他不歧视商人,事实上前世的他本身就是商人。

    他歧视的是这些为了私利而出卖家国大义的商人,若按他以前的脾气,今晚雅阁里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只是最近秦侯爷变得仁慈了许多,金柳肚里有了自己的骨肉,就算是为自己的孩子积德而放生吧。

    任何时代总免不了出现这些可悲的人,为了利益而将兵器生铁军械卖予外邦,他们似乎从来没想过,将来有一天被敌人锋利的刀剑加颈屠戮之时,那些锋利的刀剑或许正好是自己卖出去的。

    悲哀的人最悲哀的地方在于,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悲哀的。

    秦堪快走到门口时,胆子忽然变大的张掌柜恭敬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贱民万死,斗胆再问侯爷一句,还请侯爷赐教。”

    秦堪转过身,笑道:“你问。”

    “贱民只想问一句,今晚之事……是侯爷自己的意思,还是另有其人?”

    这话问得很大胆,张掌柜硬着头皮,却不能不问个清楚。

    无缘无故的,事先没有一点风声,这位秦侯爷将他们召集起来,一见面便杀了一个,到底是皇帝陛下想对他们这些商人动手,还是内阁,或者……厂卫?

    冤有头债有主,这些掌柜只是小角色,他们必须知道正主才能回去给后面的大人物有个交代。

    秦堪盯着额头冒汗的张掌柜,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一叠借条,道:“你们看清上面的字了吗?最后的落款是谁?”

    众人不敢置信:“司礼监刘公公?”

    “这不可能!”张掌柜脱口而出,接着惶恐低头:“侯爷,贱民万死,但刘公公他……”

    秦堪哈哈一笑:“本侯说什么了?本侯什么都没说呀。”

    ……………………看着秦堪的背影离开酒楼上了马车,消失在夜幕下的街道尽头,一直安安静静的雅阁忽然跟炸了锅似的,众掌柜争先恐后跑下楼,找到门外各自的家仆,苍白着脸大声传令。

    “快!赶紧告诉大人,今晚咱们被人抢了!”

    ****************************************************************司礼监里檀香萦绕,香味很浓烈,浓烈得呛人。

    这倒不是刘瑾的品位有问题,实在有他的苦衷。

    太监是生理残缺的一类人,他们既不属于男人,也不属于女人。

    这种残缺的人无论地位多么高贵,由于生理原因,方便解手的时候总是很难处理干净,而且日常行动里,也总是难免小小失禁,遗漏那么一滴两滴在裤裆里,身上便残留着一些骚味臭味,于是他们便只能往自己身上抹一些香料,或是将香草,旃檀等物放在随身携带的薰香小铜球中,用以遮盖住骚臭味。

    权倾朝野的刘公公自然也不例外,臭味这东西不会因为他手握重权便会给他面子,顶多臭起来很独特罢了。

    秦堪可谓是司礼监的稀客,这地方阴气森森如阎王殿,如非必要,他是绝对没有兴趣登门的。

    前脚刚迈进司礼监,浓烈至极的香味便熏得秦堪情不自禁败退,退到门口一丈之地深深呼出一口气。

    “嗬!这味道……你们司礼监打算熏腊肉过年?屋子里是人待的地方吗?”秦堪皱眉。

    领路的小宦官神情尴尬,想怒而不敢怒。眼前这位爷连老祖宗都怕他三分,自己算哪根葱?

    “外面何人喧哗?不要命了吗?”屋子里传来刘瑾充满怒意的声音。

    秦堪深吸了一口气,一副跳粪坑的悲壮表情,示意小宦官掀门帘。

    烟雾缭绕里,刘瑾穿着蟒袍,神情不怒自威坐在暖炕上,见秦堪进门,刘瑾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侯爷大驾莅临司礼监,可真是稀客呀。”

    秦堪微笑着拱手招呼:“刘公公好雅兴,弄得满屋子烟雾,令人如临蓬莱仙境,刘公公是想位列仙班吗?”

    刘瑾:“…………”

    “侯爷今日不会是专为了损杂家而来吧?说正事便是。”

    这地方秦堪一刻也待不下去,自然也不想跟他废话,从怀里掏了一叠纸出来递给刘瑾。

    刘瑾皱眉扫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阴沉。

    “侯爷,这三百万两银子的借条是怎么回事?为何落款全是杂家的名字,杂家何时借过钱?”

    烟雾熏得秦堪眼睛通红,他用袖子捂着口鼻,指了指借条:“刘公公误会了,你能拿到手的只有二百万两,剩下的一百万两是我的。”

    刘瑾楞了一下,接着大怒:“杂家借三百万两,反而被你拿了一百万两,你这是讹诈么?”

    “刘公公还记得咱们的交易么?”

    “当然记得。”

    “你看啊,你缺钱,我承诺给你弄来钱,钱已堆积在我家库房里,想要随时可以来拿,我的承诺算不算做到了?”

    一听银子已堆积在侯府库房,刘瑾神情一喜,接着又变得阴沉:“但你没说给杂家弄来的钱是要还的,照你这般做法,杂家为何不自己去借?”

    秦堪叹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便天经地义,欠钱哪能不还呢?况且还是好几百万两银子,刘公公不会以为这些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刘瑾冷笑道:“就算欠债还钱,杂家拿到手的只有二百万两,要还也应该只还二百万,凭什么你拿去的一百万两也要杂家来还?当杂家是冤大头么?”

    秦堪摇头喃喃道:“我辛辛苦苦为他奔走借银子,这人难道一点也不感恩么?我乃堂堂国侯,跑腿费至少也得给个一百万吧?”

    刘瑾怒道:“国侯再金贵,也不值一百万呀,侯爷,你这分明是讹我!”

    秦堪眨眨眼:“看来刘公公不肯要这笔银子,更不肯在借条上盖印了?”

    刘瑾断然摇头:“这笔银子杂家不要!你自己借的,便自己还去吧,杂家不沾分毫!”

    秦堪也不失望,很痛快地收起了借条揣进怀里。

    “好,就算本侯与刘公公的这笔交易吹了。买卖不成情意在,下次再合作便是。”

    捂着口鼻,秦堪快速离开了司礼监。

    刘瑾嘿嘿冷笑不停,俗话说久病成良医,被人坑久了也会多长几个心眼的,左都御史和兵部侍郎给你了,顺便还捞了一百万两银子,没付出分毫还想占便宜,当世人都是蠢猪么?

    烟雾缭绕里,刘瑾得意的面容若隐若现。

    得意没多久,刘瑾的脸色渐渐变了,变得又惊又怒。

    “不好!陛下……”

    刘瑾仿佛被人踹了一脚似的忽然一蹦老高,气急败坏朝乾清宫跑去。

    ****************************************************************乾清宫内也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幸好朱厚照没有刘瑾那么重的口味,香味并不太浓烈,闻起来很舒服。

    被宦官领进殿,秦堪只觉得偌大的宫殿冷冷清清,迈进门便觉得周身一股寒意。

    九五至尊,天地一人,住的房子确实够大,然而住在里面果真幸福吗?

    秦堪越来越理解朱厚照不想住在宫里的苦衷了,空间愈大,那种孤独寂寥愈发深刻入骨,日子久了谁也无法忍受。

    朱厚照盘腿坐在暖阁的炕上,兴致勃勃地翻着书。张永静静地侍立在旁,见秦堪进门,张永笑着朝他点头示意。

    书自然不是什么好书,四书五经这些东西,朱厚照是翻都懒得翻一下的,他手里的书却是张永从外面给他淘换回来的春宫。

    见秦堪进来施礼,朱厚照扬起手中的书笑道:“秦堪,快来瞧,这个姿势颇为有趣儿,一人只有两手两脚,却能摆出如此奇异的姿势,实在令朕叹为观止。”

    秦堪叹道:“陛下,理论要与实践相结合呀,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这个东西研究再多,终归不如亲自提枪上马好……”

    朱厚照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秦堪嗫嚅半晌,忍不住问道:“陛下……还未与皇后娘娘同房?”

    朱厚照哼道:“那个恶婆娘,朕绝不与她同房!让她顶着皇后的金冠守一辈子活寡吧!”

    “陛下可有中意的嫔妃?”

    “也没有,其实男女这回事没什么意思,朕大婚之前宫里遣了四位宫女与朕同房,弄得朕……咳,她们弄得朕好痛。”

    秦堪愕然:“陛下说反了吧?应该是你把她们弄得好痛才对。”

    “她们也痛,可朕觉得自己比她们更痛,事后一想,这事儿真没意思,远不如春宫里说得那么有趣儿……”

    秦堪愕然不语。

    这种事不好启齿,估计朱厚照也不好意思跟外人提,可秦堪实在无法想象宫女怎么把朱厚照弄痛了……除非……四名宫女里面混进了男人?

第三百七十八章 骑虎难下(下)

    朱厚照在历史上的名声很不堪,特别关于女人方面。

    传说中朱厚照的性能力惊人,并且**旺盛,微服出宫游乐民间,多为寻芳猎艳,而且尤喜人妻……除了前世岛国的爱动片,几百年前的今日很难找到这么不要脸的人了。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如今的朱厚照对女人患有轻度恐惧症,因为女人把他“弄痛了”。

    所以说,得罪文官的下场多么惨,一个纯情且脆弱的小青年,就因为年轻时干了几件叛逆的事情,被那些小心眼的文官记在心里,史官手下大笔一挥,纯情小青年变成了大**,臭名一传便是几百年。

    每代帝王咽气前实在应该先宣史官进宫把他们写的东西都读一遍的,对谁写的东西不满意就指着谁陪葬,这股歪风邪气才能有效制止……秦堪不愿像别的文官那样,皇帝的任何事情他们都喜欢插一手,在秦堪看来,皇帝的房事最好别过问,这是一个人最深层的**,连普通人都应该具有的权力,为什么皇帝却没有?

    于是秦堪转移了话题,笑道:“陛下还年轻,男女之事不急,等你找到了中意的希望和她共度一生的女子,水乳交融之中自能体会到此事的乐趣。”

    朱厚照叹气道:“何来乐趣可言啊,朕中意的女子还不知在哪里呢,反正绝不会是宫里那些唯唯诺诺的宫女,一见朕便只知跪地磕头,朕多问一句话她们都吓得掉眼泪,无趣之极。”

    秦堪附和几句,眼睛眨了眨,话锋一转,笑道:“陛下登基已一年了,如今天下安定,四海皆平,但还有件事必须由陛下亲自下旨去做的。”

    朱厚照奇道:“内外事朕皆交付刘瑾,还有何事需要朕亲自下旨?”

    秦堪拱手缓缓道:“修《孝宗实录》,这件事不能不做。”

    朱厚照怔了一下,接着重重点头:“不错,这件事必须要做,秦堪,幸好有你提醒,父皇一生英明神武,创下这煌煌盛世,朕正该命朝中博学大儒润笔记下父皇的一生功绩,以为后人凭吊景仰。”

    “臣只是尽臣子之道而已。”

    “这件事让谁做呢?”朱厚照摸着下巴喃喃道。

    “朝中博学大儒多矣,比如焦芳焦老大人,还李东阳大人,他们所出皆锦绣绝妙文章……”秦堪语气一顿,貌似漫不经心道:“当然,还有杨廷和杨大人,陛下别忘了,弘治二年,杨大人就是因为修撰《宪宗实录》而名动天下,再修《孝宗实录》可谓驾轻就熟……”

    朱厚照恍然,重重一拍大腿:“对!朕请杨先生修《孝宗实录》,杨先生乃当世大儒,必不会令朕失望的,来人,宣杨廷和大学士进宫!”

    门口当值的宦官听到朱厚照下旨,不由一楞。

    杨大学士……不是被刘公公贬到南京去了吗?这会子上哪儿宣杨廷和去?

    见门口宦官犹豫踯躅,秦堪淡淡一笑,也不点破。

    朱厚照眼睛瞪了起来:“还楞着干什么?去文华殿宣杨先生过来呀!”

    小宦官白净的小脸一抽,满脸惶然便朝朱厚照跪下了。

    “陛……陛下,杨大人他,他……被贬为南京吏部左侍郎,两日前业已离京赴任了。”

    朱厚照睁大了眼睛,呆楞楞地盯着小宦官,许久之后,朱厚照勃然大怒:“杨廷和被贬到南京?谁?谁干的?”

    “司礼监刘……刘公公。”

    “刘瑾?”朱厚照怒意如火山般喷薄而出:“刘瑾这老混帐吃错药了?他知道他在干什么吗?啊?传,传刘瑾!让这老狗速速滚来见朕!”

    “是!”小宦官赶紧起身,火烧着屁股似的飞奔而去。

    看着胸膛剧烈起伏不定的朱厚照,秦堪微笑着拱拱手,道:“陛下,臣暂时告退一会儿……”

    “你出去做什么?”

    秦堪笑道:“陛下龙颜大怒,待会儿少不得要训斥刘公公几句,刘公公如今身份水涨船高,臣若在场恐怕他会失了颜面。”

    朱厚照叹道:“秦堪,还是你最懂得照顾人心,做人做事面面俱到。”

    秦堪诚恳道:“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闻,臣一直是个正人君子……”

    朱厚照楞了一下,道:“朕干脆封你为太后吧。”

    秦堪愕然:“陛下这是何意?什么太后?”

    “脸皮太厚!”

    站在乾清宫外,手扶着汉白玉石栏杆,秦堪目注着远处刘瑾踉跄狂奔的身影,嘴角的笑容越咧越大。

    李东阳托秦堪想法子令杨廷和回京,其实根本不用想什么法子,只消让朱厚照知道杨廷和被贬,杨廷和就一定会被追回京的。

    虽然也是朱厚照的授业老师,但李东阳显然对朱厚照不够了解。朱厚照是个非常念旧情的人,纵然顽劣一点,叛逆一点,但对昔日的东宫旧臣却格外恩典,不仅让刘瑾等八虎掌握了内宫所有的权力,秦堪也被升为了指挥使还封了侯,谁也没注意到杨廷和这个人物,从詹事府詹事一直到左春坊大学士,再到最后的内阁大学士,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显赫起来。

    杨廷和,是朱厚照的老师,东宫旧臣之一。

    见朱厚照对外廷文官们不理不睬甚至憎恨的情绪,刘瑾以为他可以对外廷大臣予杀予夺,然而刘瑾又犯了一个大错,他忽略了杨廷和与朱厚照之间的这层关系。

    ……………………远处的广场上,刘瑾一手扶着纱帽,气急败坏地狂奔,一路踉跄跌撞,身后跟随的数名小宦官也跑得气喘如牛。

    刘瑾在害怕,他害怕的不是杨廷和一事,而是内库。

    若秦堪在朱厚照面前顺嘴提起豹房,内库已空的盖子便掩不住了,这才是真正要命的。

    慌慌张张跑来乾清宫,连滚带爬登上汉白玉石阶,气还没喘匀便看到殿门外微笑而立的秦堪。

    喘着粗气,刘瑾颤抖的手指着秦堪,张了张嘴,估计是想骂脏话,却说不出一个字。

    刘瑾说不出话,秦堪倒先开口了。

    “刘公公,有没有感觉自己突然看到了包公?”

    “什……什么,包公?”

    “就是眼前一黑呀。”

    “你,你在胡说什么?”刘瑾恶狠狠瞪着秦堪。

    秦堪往殿内一指,笑道:“陛下在里面等你呢,马上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眼前一黑了。”

    刘瑾还想多说几句,却听得殿内朱厚照在厉声咆哮:“刘瑾那老狗呢?为何还不来?再派人去催!好大的架子!”

    刘瑾浑身一颤,脸色瞬间苍白,来不及跟秦堪废话,连滚带爬地奔进殿内。

    “陛下,老奴在此,老奴来了——啊!”

    一声闷响,刘瑾二话不说应声便倒,额头鲜血直流,却是朱厚照含愤掷来的一个茶盏儿。

    秦堪听着殿内刘瑾的惨叫,笑得特别畅快,喃喃自语道:“这下,你总该知道何谓眼前一黑了吧?”

第三百七十九章 城下之盟

    刘瑾光荣负伤。

    自从当上司礼监掌印后,刘公公养尊处优,过着华丽丽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很少遭遇这种不人道的对待了。

    被朱厚照掷来的茶盏儿砸了这一下,刘瑾额头鲜血直流,却连伤口都不敢捂,反应飞快地一骨碌爬起身,不停向朱厚照磕头,口称万死,鲜血滴落在殿内猩红的地毯上,与地毯融成一色。

    此刻刘瑾心中满是惊惧,脑海里第一个念头便是,秦堪这畜生举报他了!内库一百多万两银子对不上帐,富有四海的陛下瞬间成了穷人,那还不得活吃了他呀。

    “陛下,陛下!老奴知罪!老奴罪该万死,陛下饶命——”刘瑾到底是狠人,以为事情暴露,干脆也不狡辩,跪在地上砰砰磕着响头,磕得卖力而认真,额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老奴不该起了贪念,老奴不该向内库伸手,陛下,饶命啊——”

    怒气冲冲的朱厚照一楞,暴喝道:“什么内库?什么乱七八糟的!朕问你,为何将杨廷和贬到南京?为何朕对此事全不知情?”

    “陛下,陛下饶……啊?”满脸鲜血的刘瑾愕然抬头,呆楞地瞧着朱厚照,完全懵了。

    不……不是因为内库?

    刘瑾怔忪半晌,忽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又狠又响,下手很不留情,偌大的殿内回荡着清脆的肉击声,充分表达了刘公公对自己智商的痛恨,对自己这张不打自招的臭嘴的愤怒情绪。

    “老奴万死,杨大人,杨大人他……”

    刘瑾搜肠刮肚想着贬谪杨廷和的理由,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刘瑾根本毫无准备,在他看来,杨廷和只不过是一个迂腐罗嗦的文官,贬就贬了,陛下对文官一直很讨厌的,为何偏偏独厚杨廷和?

    刘公公这回可谓阴沟里翻船,他太主观了,能得陛下信宠者,其实并不止他和秦堪。

    以前的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等人,只是闲暇之时偶尔来春坊给当时的太子殿下上上课,而杨廷和,却是朱厚照真正的授业老师,兢兢业业教导朱厚照近十年的学业,从认字到四书五经,再到各种经史子集,大部分都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所授,在朱厚照心里,唯一认同的授业恩师只有杨廷和一人。

    对恩师,朱厚照还是非常尊敬的,只是这种尊敬很少在口头上表达出来。刘瑾这狗奴才问都不问便将帝师贬谪,朱厚照能不生气吗?

    刘瑾跪在地上绞尽脑汁想着理由解释,朱厚照却不管那么多,上前几步将刘瑾的衣襟狠狠一揪,语气前所未有的阴沉。

    “朕不管你和杨先生之间有何恩怨,你马上给朕派快马将杨先生追回来官复原职,等杨先生回来后,你再去杨府给他赔罪!快滚!”

    刘瑾吓得声音都变了,嘶哑着嗓子频频磕头:“是是是,老奴知罪,老奴这就将功补过把杨大人追回来!”

    磕完头起身,刘瑾魂不守舍地往殿门外退去,额头上的伤仍火辣辣地痛着,可他的心里却大松一口气。

    还好不是因为内库,还好秦堪那孽畜没告杂家的刁状,至于杨廷和……招惹不起杂家以后不惹他还不行么?谁知道这瘟儒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背后竟有如此一座大靠山。

    怀着万幸的心情,刘瑾惶恐退到殿门边,两脚已跨出了门槛,正待转身时,朱厚照一句话又将刚刚升上天堂的刘公公无情地打入了地狱。

    “慢着!你刚才说的内库是怎么回事?什么不该伸手,谁伸手了?”

    扑通!

    刘瑾又跪下了。

    额头的冷汗掺着鲜血一滴一滴往下落,刘瑾脸色一片惨白,眼中布满了绝望。

    静谧里,一道邪恶的声音传来,刘瑾侧头望去,却见穿着蟒袍的秦堪半蹲在殿门外不远处,一脸坏笑地朝他扬着手里的一叠借条……“喂,喂……刘公公,借钱吗?无需担保,无需抵押,盖印生效,童叟无欺……”

    山阴侯秦堪此刻压低了声音,笑得好像赌场里放高利贷的高级大混混。

    ****************************************************************秦堪一直躲在殿门外支着耳朵听着殿内的动静,笑得肚里肠子都打结了。

    智商是硬伤啊。

    严嵩那家伙对刘瑾的判断果然没错,这年头人人精得跟猴儿似的,能自己把自己带沟里的人才委实不多见了。

    秦堪原本打算在朱厚照面前有意无意说说内库和豹房,用以唤醒朱厚照对自己口袋银子的重视,结果刘瑾自己招了……真替刘公公的智商捉急……此刻刘瑾满头大汗满头鲜血,滴落在殿门外地板上的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看起来特别触目惊心。

    秦堪躲在门外一脸坏笑地招摇着借条,刘瑾恨极,却不敢发怒,眼角不易察觉地猛抽抽。

    “刘瑾!朕在问你话,哑巴了?”朱厚照在殿内暴喝:“朕的豹房可全指着内库呢,内库如今余银多少?”

    “陛下,内库……内库余银……”刘瑾汗出如浆,结结巴巴不成句。

    殿内,朱厚照盯着门槛外跪着的刘瑾,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而秦堪,仍旧躲在门外看不见的角落里,不停地招摇着手里的借条,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刘公公,机会瞬间即逝,再不表示表示,我可走了啊……”

    刘瑾垂着头,额头青筋暴跳,此刻脑海里天人交战,分外挣扎。

    借了这笔银子,白白便宜了秦堪这混蛋一百万两,不借……他刘瑾损失的可能不止一百万两。

    借不借?借不借?

    不借不足以保狗命,不借后果很严重。

    “刘瑾,朕在等你的回答!内库余银几何?快说!”朱厚照不耐烦了。

    刘瑾浑身一颤,狠狠朝地上磕头,声音抖索道:“禀陛下,内库余银一百余万两,每分每厘皆有帐可查,陛下明鉴。”

    秦堪笑了。买卖成矣!

    扬了扬手中的借条,秦堪无声地朝刘瑾说了两个字,眼力惊人的刘瑾面颊狠狠抽搐,他看出了这两个字的意思。

    “盖印。”

    刘瑾又恨又怒,然而在朱厚照的目光注视下,却只能不易察觉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被讹上了,一百万两啊……“去传马永成过来,朕要看看内库收支帐簿。”

    刘瑾心一紧,急忙道:“陛下,老奴去传他。”

    身形刚消失在殿门口,秦堪已笑吟吟地迎了上去,手里的一叠借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刘瑾气得胸腔内一股逆血翻腾,压低了声音森然道:“秦堪,你……你这是趁火打劫吗?”

    “刘公公,我这可是在救你,公公若不领情,我这就告辞出宫。”

    “救我?”刘瑾冷笑,怒道:“杂家若盖了印,你平白赚了一百万,杂家却倒欠别人三百万,你敢说你在救我?”

    秦堪笑容一敛,将借条揣进怀里,朝刘瑾拱拱手:“刘公公,告辞了。”

    身形刚转,却听得身后刘瑾气急败坏惊怒交加的声音:“回来!杂家……杂家认了!我……盖印!”

    眼眶里蓄满屈辱的眼泪,刘瑾咬着牙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司礼监官印。

    秦堪又笑了,从怀里掏出借条,刚递出去却猛地往回一缩,拧着眉头沉吟道:“据说江湖上的规矩是九出十三归……”

    “秦堪!”刘瑾重重跺脚,满脸泪水一副拼命的架势,低声咆哮:“信不信杂家血溅五步,和你同归于尽?杂家不过了!”

    刘公公栽了跟头,摔得鼻青脸肿,堂堂大明内相,竟被小人讹诈了一百万两银子。

    在借条上盖下丧权辱国的司礼监大印以后,刘公公的情绪很不稳定,处于半疯边缘。时常神情呆滞,又时常无缘无故嘿嘿冷笑,司礼监人人自危。

    当天夜里,掌管着内宫钥匙的刘瑾命人悄悄打开了宫门,一辆辆装载着银子的大车从秦府库房陆续进了内库。

    朱厚照对豹房很上心,自然对修建豹房的内库银子更上心。

    银子运入内库后,朱厚照第二天摆驾内库瞧了一番,看到堆积如山的亮灿灿的银子,朱厚照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点头夸了刘瑾和马永成几句,然后心满意足地回了宫,幻想着日后生活在豹房里的幸福日子。

    而刘公公最近却走起了背运。

    内忧刚刚解决,外患接踵便至。

    商人虽然地位低下,但他们的钱却不是那么好拿的,因为他们的背后站着朝廷官员。

    挡人升官如杀人父母,挡人发财如挖人祖坟。

    刘公公不才,两件事都干了

第三百八十章 眼花缭乱

    十张盖着司礼监大印的借条在京师某些官员手中互相传递。

    每张写明了欠债三十万两,十张加起来正好三百万两,这笔银子是由山阴侯秦堪出面抢夺……是的,没错,就是“抢夺”,秦堪的行为已被商人背后的官员们定了性。

    秦堪出面,落款却是刘瑾的名字,盖的更是司礼监的红印……朝中早有传言,山阴侯秦堪与刘瑾向来不和睦,秦堪对商人们说是刘瑾借银,所有人皆冷笑连连,打死也不信,然而司礼监的红印却作不了假,……这二人到底是何关系?

    整件事情扑朔迷离起来。

    迷离归迷离,敢抢大臣们的银子,说什么也要跟他拼了!

    不知何人带头,一封封参劾奏疏飞向内阁三位大学士的案头,铺天盖地的奏疏里面,内容几乎一样,全是参劾刘瑾和秦堪,说二人狼狈为奸,强抢民财,妄杀商贾而令京师市井动荡不安云云。

    收到这么多参劾奏疏,内阁大学士能怎么办?如今整个朝廷皆由刘瑾做主,内阁敢办刘瑾吗?秦堪深得圣眷,连刘瑾都怕他三分,内阁敢办秦堪吗?

    内阁的做法很干脆,所有的奏疏全部往司礼监一递,三位大学士连一张如何处理的建议条子都没下。

    刘瑾被秦堪坑了一把,正在气头上,随便翻了几本奏疏便勃然大怒,第二日,皇宫午门前的广场上,三名叫嚣声音最大的言官被西厂番子活活杖毙。

    大明的文官向来是不怕死不怕打的横脾气,三名言官被杖毙并没有吓住文官们,反而群情激愤。

    铺天盖地的奏疏锲而不舍地飞向内阁的同时,数十位官员跪在承天门前,面朝皇宫磕头磕得血流如注,悲呼先帝的声音此起彼伏,回荡不绝。

    同时,京师城内多数商铺关门上板,虽不敢纠集成群闹事,却也以罢市的方式抗议刘瑾和秦堪为虎作伥,欺压商贾良善。

    事情闹大了。

    官员们不依不饶,商贾罢市,百姓柴米油盐无着落,京师城内顿时弥漫着恐慌。

    ……………………刘瑾快疯了,他真的觉得自己快疯了,司礼监内捂着脸悲痛哭泣,和承天门外跪着的官员一样,他也在悲呼着先帝。

    这件事从头到尾与他何干?都是秦堪闹出来的,结果所有人的矛头却只指向他,凭什么?为什么?

    半疯状态的刘瑾除了举起屠刀,也没有别的办法,这本是一件欲辩难辩的事情。

    商人罢市的第二天,西厂开始清场了。

    承天门前,十余名跪地哭嚎的大臣被拿入诏狱,余者尽皆被水火棍驱散。

    如虎如狼的番子们闯进了各大商号掌柜的家中,钢刀架在商人家眷的脖子上,于是,店铺重新开业了……满城沸腾着的愤怒声音同一时间安静下来。

    刘公公再一次体会到强权和暴力的妙处,此次事件就这样被他用蛮横的方式狠狠镇压了下去。

    洋洋得意的刘公公半躺在司礼监的暖炕上哼着小调,他却不曾发现,朝堂大臣们盯着他的目光愈发阴森怨毒,内廷与外廷之间的矛盾经过此事后,愈发尖锐而不可调和。

    凄风苦雨的朝堂风暴刚刚降下帷幕,两道不起眼的人事调令走了一遭内阁和吏部廷议的过场,成为了朝廷的正式任命。

    原绍兴知府杜宏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领资政大夫衔。

    原兵部主事严嵩升任兵部左侍郎。

    廷议过后,司礼监掌印刘公公捏着鼻子咬牙切齿在任命公函上盖了大印。

    ****************************************************************乱花渐欲迷人眼。

    秦侯爷明里暗里频频出招,打了一通令人眼花缭乱的迷踪拳,效果很不错。

    不但白赚了一百万两银子,而且给岳父大人升了官儿,严嵩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六品主事一蹴而升三品侍郎,升官速度比秦堪还快,虽引起了许多大臣的不满,不过当时刘公公正被秦侯爷活活逼成了疯癫状态,挥舞着屠刀佛挡杀佛,满朝恐慌的特殊时期,谁还在乎严嵩不合规矩的升官速度?

    反面效果还是有的,比如秦堪如今更招人恨了,刘瑾与他的关系降至冰点,二人不死不休的局面渐渐形成,还比如挨了不少大臣们的骂,不过想想刘瑾脑门上顶着的满头唾沫,相比之下秦堪表示毫无压力,不痛不痒,吹面不寒。

    ……………………寒风如刮骨刀,在秦府内院呼啸。内院厢房的暖炕上,新任左都御史杜宏和秦堪二人盘腿而坐,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几样时令小菜,一壶烫好的花雕,翁婿二人对坐小酌。

    对秦堪这个人,杜宏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当初那个温文儒雅的落魄书生,站在他面前被他罚银子时的悲愤无奈表情他至今还记得,谁知时隔两年多,这个书生不仅拐骗了他的女儿,而且进了官场,升官速度快得令人不可思议,不仅当了大官,连历来朝廷极其吝啬的爵位也被他得到了……这是怎样逆天的官运啊,如今连他这个岳父的前途,也不得不靠女婿伸手拉一把。

    左都御史领资政大夫,掌都察院大权,徘徊在权力边缘的杜宏如今赫然成了朝堂里极具分量的大人物,杜宏想想都觉得自己仿佛做梦似的,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

    秦堪的感觉也有点复杂,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位岳父本来就是个书生脾气,以前因为太过耿直差点丧命,如今倒好,成了都察院的二号人物,手下一大群无法无天的言官,这群人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以后杜宏成了他们的头目,如同前世基地组织的拉登,领着一帮见人就咬的恐怖分子横行霸道鱼肉朝堂,一句惹毛我的人有危险……前景不太乐观呀。

    秦堪忽然觉得自己失算了,只顾着往朝堂里安插自己人,却没注意到安插的人是个什么尿性,杜宏这种老惹祸精一旦犯了浑,什么事干不出来?他惹出来的祸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秦堪或多或少都要帮他背黑锅擦屁股……喝得五六分醺然的秦堪斜眼睨着红光满面的杜宏,心中不可遏制地浮起一个很丧尽天良的念头。

    ——或许,干脆想个法子把这惹祸精再弄下去?他若不愿意就派人打断他的腿,给他办个病退……

第三百八十一章 空负凌云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杜宏和秦堪虽是翁婿,但若论共同语言却实在匮乏得很,二人坐在一起各喝各的闷酒,各怀各的心思。

    当然,如果杜宏此刻知道他的女婿正怀着怎样恶毒的心思,对酌一定会变成斗殴。

    轻啜了一口酒,杜宏的象牙筷心不在焉地翻拣着炕桌上的小菜,道:“贤婿啊,老夫已暮年,原以为仕途再无寸进,只在绍兴知府任上终老,没想到居然有今日,老夫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啊。”

    秦堪笑着为杜宏斟满酒,道:“岳父大人忧从何来?”

    杜宏望定秦堪,肃然道:“今上昏庸,权阉当道,朝臣敢怒不敢言,百姓陷水深火热,江山社稷飘摇动荡,贤婿难道看不见么?”

    “当然看得见,不过权阉深得帝宠,朝臣多保身攀附之辈,时政如此,徒唤奈何?”

    杜宏面孔渐渐泛上潮红,也不知是醉意还是激动:“贤婿是个有本事的,老夫当年低看你了,如今若论圣眷,贤婿并不低于刘瑾,何以有力而不为?”

    秦堪暗暗叹息,果然是书生脾气,怪不得当了一辈子官也没个后台靠山,这号老愤青脾气谁当他靠山谁倒霉。

    “岳父大人,小婿非不为也,是不能为也。”秦堪叹道:“伸张公理正义的前提,必须要建立在有实力的基础上,仅有实力还不够,还要看火候,看时势,等机会,陛下不问政事,朝政军务悉数决于刘瑾,刘瑾乾纲独断,朝臣多攀附于他,其势渐渐坐大,他有陛下的信任,有诸多党羽的拥护,权势如日中天,要扳倒他等于扳倒半个朝廷,岳父大人,你觉得凭一己之力能办到吗?”

    杜宏激动的神情顿时有些黯淡,索然长叹道:“难道满朝文武眼睁睁看这阉贼坐大么?”

    秦堪笑道:“坐大不了,岳父大人通读史书,当知本朝的阉宦与历代前朝的不一样,如晚唐之时,宫中权阉一手遮天,他们的权力甚至大到可以按他们自己的意思随意杀皇帝,立新君,真正做到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然而本朝却大不一样,说来不得不承认,本朝独具一格的内阁制度确实是个好东西,外廷的内阁,都察院,吏部三权一体制衡君权,内廷司礼监制衡臣权,皇帝居中平衡内外,太监掌权或许能够权倾一时,然而若倒行逆施日久,当皇帝觉得不能再留此人时,任太监权势如何熏天,他的覆灭往往只在皇帝的一句话里。”

    “本朝的太监,其实就是一只寄生虫,全靠皇权的滋养而存在,一旦皇权觉得不能再滋养他了,皇帝只消伸出一只手,轻轻的,像捏臭虫一样把他们捏死。”

    杜宏捋须沉思半晌,摇头笑道:“话是正理,就是比喻太恶心了点,依贤婿之见,当今陛下何时才会觉得不能再留刘瑾了呢?”

    秦堪的笑容泛着冷意:“当刘瑾因权势而变得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残暴,他自己一步一步往悬崖便走去的时候,差不多便是他灭亡的时候了。”

    杜宏彻底冷静了:“依你之言,眼下火候未到?”

    “不错。”

    杜宏目光若有深意:“将来刘瑾灭亡了之后呢?贤婿何去何从?你已贵封侯爵,如今满朝文武皆云你是奸佞,你就不怕刘瑾灭亡之后,下一个会轮到你吗?”

    秦堪笑道:“我和刘瑾本质上不一样,至少他干的那些蠢事,我一件都不会干……”

    “然后呢?大丈夫醒掌天下权,贤婿可有抱负欲伸展?你不会真打算做个混吃混死的佞臣,守着荣华富贵终老吧?”

    秦堪叹道:“我的志向,说出来你不懂……”

    杜宏呆了一下,接着大怒:“胡说!老夫只听说有自己无法实现的志向,却从没听说有让人听不懂的志向!”

    “岳父大人,不是小婿看不起你,你真的听不懂……”

    杜宏真怒了:“你尽管说!”

    秦堪叹道:“好吧,小婿先说你听得懂的,……先说大明境内,东南倭寇,北方的蒙古部落,西南的土司频频造反,内地白莲教处处煽动民心,国不富民不强兵威不盛,这些都必须要解决……”

    杜宏怒道:“废话,这些老夫都懂。”

    秦堪笑道:“那咱们说说国外的事?……岳父可知在很遥远的大陆西方,有一个叫意大利的国度,这个国家出了一个人才,名叫哥伦布,他是个航海家,美洲大陆正是被他所发现,和咱们大明三宝太监不同的是,他率领船队发现了美洲大陆后,并没有向当地土著宣扬自己国家所谓的宽仁之道,而是用枪炮直接征服了他们,这片新发现的大陆,成为了西方的殖民地,而这个名叫哥伦布的人才,也被他们国家的人称之为英雄,今年是正德元年,这个人差不多该病死了,实在可喜可贺……”

    杜宏一脸狗看星星的茫然表情:“…………”

    “既然岳父大人听得这么入迷,那小婿再说说国外的事?……如果说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不关咱们大明的事,那么接下来这位就多少跟咱们大明有点关系了,还是在遥远的西方,佛朗机国如今也出了一个人才,名叫达伽马,这人也是个航海家,他率领船队从欧洲绕经非洲好望角,一直到咱们的邻国印度,从而开辟了欧洲到印度的海上航线,这条航线可不得了,不知有多少印度猴子会被循航线而来的如狼似虎的大鼻子白种人杀得血流成河,不知多少黄金和人口奴隶会被大鼻子打包装船运回自己的国家,算算日子,这位达伽马如今正好开辟了航线,佛朗机国乐疯了,正在大肆打造海船准备组团去抢东西抢人口,举国上下载歌载舞,实在羡煞旁人呐……”

    杜宏茫然的老脸升起一股绿气:“…………”

    秦堪满是羡慕嫉妒恨地叹息几声,接着怒其不争地摇摇头:“岳父大人,你看,人家隔着大老远的开辟航线,抢得欢天喜地举国欢腾,再看看咱们大明,周边这几个小国隔几年来进个贡就乐得跟什么似的,直以为自己真是天朝泱泱上邦了,若论上进心,别人已甩开咱们好几条街了……”

    杜宏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

    秦堪扭过头笑看着杜宏,道:“岳父大人,刚才小婿说的这些,你懂吗?”

    杜宏铁青着脸道:“这些哥什么布,什么马的……你是如何得知?”

    “锦衣卫告诉我的。”

    “当老夫三岁孩童么?锦衣卫的手伸得那么长?”

    “那就是戴公公的东厂番子,具体是谁我忘了。”

    “竖子!嘴里没一句实话!”杜宏怒道:“这跟你的抱负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小婿若掌了权,哥伦布,达伽马他们做的事情,我也想做一遍。”

    秦堪说着眼中忽然浮起一种任何人都没见过的激昂之色:“你们眼里的‘天下’,和我眼里的‘天下’绝不是一回事,我胸中的天下要比你们大得多,岳父大人,刚才我说的这些你听不懂没关系,但只要记住,我们生活在一个球上,这个球,才叫真正的天下!大明只不过是这个球的几十分之一而已,如今我们已经慢了一步,西方人开始探索整个天下了,我们也不能落后,我的志向,便是这个球!”

    杜宏神情愈发茫然。

    秦堪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激昂很无谓,基本等于对牛弹琴。

    很多年没干过这种蠢事了。

    是啊,这个年代的人,学问人心里只有孔孟经义,摇头晃脑研究得昏昏噩噩,官员们心里只有争权夺利,为升官为捞银子不择手段,费尽心思,谁能知道天下有多大呢?

    西方的皇帝和内阁们大肆鼓励提倡民间航海家们发现新陆地,征服新陆地的同时,煌煌大明至今却仍在奉行着太祖皇帝“片板不得下海”的禁令,一边是日新月异的科技,一边是固步自封的狂妄,数百年过后,难道还要重复西方人用坚船利炮轰开中国国门的历史吗?

    这是秦堪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志向,这个志向显然很遥远,一个人完成不了,甚至一代人也完成不了,不过没关系,有了他这个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历史,一定会不一样。

    杜宏踉踉跄跄走了,屋里的炕桌上只留了半杯残酒。

    秦堪长叹了一声,一种不被了解的孤寂骤然袭上心头,此时此刻,总算体会到穿越者的孤独了。

    执起手边的象牙玉筷,秦堪忽然轻轻敲起了杯碟,一边敲一边放声吟哦:“……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

    “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吟毕,秦堪苦笑着端过半杯残酒,仰头一口饮尽,酒已冷,心也冷。

    这个世界,他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最孤单的。

第三百八十二章 国事家事

    夸父追日,愚公移山,精卫填海……都是用来形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比喻。

    夸父,愚公,精卫,世人总不吝给予他们极大的褒扬和敬意,然而深究起世人的内心,有几个不骂他们傻的?

    秦堪似乎也当了一回愚公,而且这位愚公要移的山很不可理解,至少杜宏绝对无法理解。

    秦堪知道自己面前有一座多高的山要移走。

    大航海……开什么玩笑!如今权阉当道,边患重重,连大明这块江山都被折腾得有点危险了,谈何航海,谈何殖民地?别说航海了,只消他在朝堂上弱弱发出一句“开海禁”,估计都会被那些文官们骂得狗血淋头。

    那些无法无天偷偷打造船只出海与日本,琉球,朝鲜交易的浙商闽商们,谁背后没有与朝中大臣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海禁若开,这些大臣们吃什么?

    现状太复杂了,时势太艰难了,秦堪的这些志向权当酒后胡言,能深深记在心里的,只有他自己。

    ……………………刘瑾上了秦堪一回恶当,背了老大一个黑锅,最近忽然老实了。

    他不能不老实,虽然满朝文武背地里叫他“立皇帝”,但大明江山仍是姓朱,而不是姓刘,杀了好几个言官已经将文官集团逼到接近爆发的边缘了,若真的激起众怒,刘公公也吃罪不起的,上次事件过后,内阁焦大学士,张彩和刘宇等人都认真劝过他,刘公公毕竟离纯爷们还有一个器官的遥远距离,实在没那个底气承担来自满朝纯爷们的怒火。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瑾低调地推行他的新政,顺便广收羽翼,再发点横财,对外廷的文官们也很少为难了,户部的钱粮,兵部的械饷,工部的民夫……一应收支呈上司礼监基本都盖印照准,甚少驳回刁难。

    如今刘公公的工作重点已转移到豹房的建设上去了,内库既然不愁银子,刘瑾的工作效率也上来了,不断督促工部派遣官员画图纸,调民夫,一应工程需要的砖石泥瓦源源不断地朝皇城西苑太液池西南岸堆积。

    刘瑾做人做事分得清轻重,他的轻重永远以朱厚照的重视程度为标准,豹房无疑是目前朱厚照最关注的一项工程,所以在豹房的修建上,刘瑾出工出力,可谓兢兢业业,勤恳的态度看在朱厚照眼里,于是龙颜大悦,前些日子无故贬谪杨廷和的少许不满,随着刘瑾认真的工作态度,朱厚照也终于彻底原谅了他。

    不得不说,刘公公虽不是个低调的人,一旦低调起来简直不是人……是圣人。此时的刘瑾这才多少有了几分大明内相的作派。

    秦堪真希望刘瑾能够永远这样低调下去,好好当他的大明内相,以三宝太监,萧敬公公为偶像,为大明王朝事业添砖加瓦,如此,偶尔干点丧尽天良的事也不是不可以原谅的,毕竟在一个有挖过别人家祖坟的前科的人眼里,大家的道德水平相差并不太远。

    刘公公老实了,秦堪自然也不会找他的麻烦,侯爷其实很忙,没无聊到那个份上。

    *****************************************************************岳父跟秦堪聊国事,岳母又找他聊家事。

    家事的具体内容是关于杜嫣的,二老刚来时见侯府里徒然多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金柳,嘴上虽没说什么,脸色却很不好看。

    后来杜嫣红着脸说了实情,一则秦堪与金柳相识本在她之前,二则……成亲两年了,杜嫣肚里仍不见动静,秦家就秦堪这一支飘摇的香火,说来杜嫣身为秦家主母,暗恨自己肚皮不争气的同时,委实也为秦家着急了,再说金柳自进府以来处处低眉顺目,乖巧体贴之极,也颇得杜嫣喜爱,既然妾室识本分,能拿捏在手里,杜嫣还是乐意让她进门的,于是一场家庭风波这才消弭于无形。

    女儿都接受了,岳父岳母自然不好再多说,况且女婿人不错,女儿肚皮没有动静他也没有提出譬如两年无子包退包换之类的混帐要求,善莫大焉。

    杜宏二老进府之后,杜嫣在内院给他们专门安排了一个大院落,遣了十余名丫鬟和杂役过去服侍他们,侯府无论衣食住行,但凡最好的东西,皆优先派送给二老,可谓无微不至。

    近日杜宏升了左都御史,杜嫣与秦堪商量之后,已派人在京师城里打听,准备给二老买一个靠近皇城的四进大宅子,以后上朝或衙门当差也方便。

    秦堪来到这个世界无父无母,不论对杜宏这位岳父瞧不瞧得顺眼,行动上还是将二老当成了自己的亲父母来孝顺,教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女婿如此孝顺,岳母娘瞧女婿自然越来越有趣,于是隔三岔五找上门来跟他拉家常,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杜家女儿一旦泼出去恕不回收,不仅不退货,而且也不保修,绝无售后服务一说,你们夫妻还年轻,平日没事多耕耘,儿子迟早会有的,秦家的爵位也不怕没个承继……今日杜王氏又来拉家常了,一进内堂便有些古怪地盯着秦堪看。

    秦堪对这位岳母委实有点敬畏,不由苦笑着摸了摸脸,道:“岳母大人今日的目光好犀利,小婿被你盯得脸红了……”

    杜王氏道:“适才听我家那老不死的胡言乱语,说女婿疯了……”

    秦堪愕然:“岳父何出此言?岳母瞧小婿的样子像疯了么?”

    “他说女婿你昨日与他小酌,畅诉生平之志,别人的志向不是升官发财便是治国平天下,总算靠点谱儿,而你的志向却是……征服一个球?”杜王氏目光愈发古怪。

    秦堪忽然很想骂脏话,如果将来杜王氏出轨谋害亲夫,秦堪一定帮忙按住杜宏的手脚,让杜王氏尽情灌砒霜……这个球叫地球啊老混蛋!你知道个球!

第三百八十三章 谋划辽东

    两代人的思想都能产生代沟,更别提秦堪和杜宏差着好几百年了。

    见识这东西是环境的产物,换了几百年后,秦堪的见识跟所有人差不多,他知道的东西别人都知道,像秦堪这样的人,无非是一颗沙子融入了沙堆里,泯然于众人。但在这个见识相对落后的大明,秦堪的见识便突出来了,天下究竟有多大,这些只懂得关着门苦读孔孟经义的书呆子们哪里知道?

    秦堪懒得跟他们解释关于球的志向,并且决定原谅杜宏这个没见识的老家伙。

    岳母杜王氏今日找秦堪不拉家常,目前她最关心的便是杜嫣这个秦府大妇的地位问题,毕竟女儿是她这个当娘的生的,而秦堪的妾室是妾室她妈的生的。

    一本泛黄的典籍啪地扔在秦堪的案头上,典籍没有封皮,也没有名字,看得出有不少年月了,整本书毛毛糙糙,非常破旧,这样的书一般适合用来垫桌脚。

    秦堪茫然地看着杜王氏:“岳母大人……这是何物?”

    “道家房中术。”杜王氏倒不忸怩,大大方方道。

    秦堪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岳母大人,小婿和嫣儿只是没有孩子,小婿……可以的!”

    杜王氏横了他一眼,道:“谁也没说你不可以呀,这本典籍是当年师祖张三丰留下的,正宗的道家修炼术,你和嫣儿照上面的法子修习,不出三五月,怀个一男半子不成问题,我大明自永乐以后罕有封爵者,而你竟被陛下赐封国侯,秦家兴旺指日可待,偌大的侯府没个子嗣继承那怎么行呢?”

    秦堪摸了摸鼻子:“金柳肚里已……”

    杜王氏呵呵一笑:“别指望她了,我这几日已仔细看过你家妾室的肚子,她怀的必是个女娃,承继不了爵位的,秦家第一个儿子还得着落在嫣儿身上。”

    秦堪奇道:“你怎么知道金柳肚里……”

    杜王氏瞪眼道:“男人上马管军下马治民,女人家的事你知道那么多干嘛?我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虽说怀疑岳母很不礼貌,但秦堪总忍不住觉得她一定每天躲在房里偷偷画圈圈诅咒金柳生个女儿,而且很有可能杜宏也在一旁手执桃木剑画鬼符……强自按捺自己的小人揣度之心,秦堪的注意力又放到面前分不清年代的破旧典籍上。

    越破的东西越值钱,按这个逻辑来说,这本书大抵价值连城了,因为它实在破得无法形容。

    可是……秦堪越看越觉得这本所谓的正宗道家房中术古籍就是那种地摊上十块钱一本的货色,廉价不说,拿到手上以后还得维护世界和平,这笔买卖怎么算怎么觉得被糊弄了。

    秦堪现在也有这种感觉。

    洞房有危险,练功须小心。

    蹙眉盯着这本古籍,秦堪道:“岳母大人,不知您和岳父照书上的法子练过吗?”

    “当然……”杜王氏脸一红,道:“……没练过。你岳父是个老顽固,死活不肯练。”

    “难道岳母大人认为小婿很奔放?”

    “总比你岳父好吧,试试又不会死。”

    劈手夺过桌案上的古籍,秦堪匆忙往怀里一塞:“我先让家里养的狗试试……”

    当种马也就罢了,居然还要他当实验型种马,练成神经病谁负责?

    秦堪决定无视这本古籍,有机会把它卖给刘瑾,就说练了这东西能老树发嫩芽,枯木长新枝,不信刘瑾不买,就算最后真长出来了也没关系,只消向朱厚照一举报,再阉他一次便是了。

    ……………………朱厚照和刘瑾的注意力已完全放到豹房的修建工程上,秦堪也去工程现场看了几次,工程端的非常庞大,工部目前已调用民夫万人,开始了地基工程,用时不用一年,京师太液池西南岸将会平地拔起一片雄伟的皇家建筑,这片建筑在历史上将留下浓重的一笔。

    秦堪最近也忙里偷闲,没去北镇抚司应差,锦衣卫一应公函信书,皆由校尉送到侯府批示。

    不过清闲得不够久,在家只休息了几日,北镇抚司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月前天津卫闹白莲教,教徒纠集民众冲击天津卫官府,被贬到天津当千户的原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奉命严查,结果查了半月没查出名堂,反而深夜被刺,锦衣卫飞马禀报,牟斌被刺伤口在小腹,是江湖人士用一种名叫“吹箭”的东西射出,箭矢虽小,但在这个外科并不发达的明朝,小小箭矢完全射入了小腹里无法取出,伤势严重之极。

    秦堪颇为愤怒,给天津卫去了一封措辞严厉的训斥信,并且命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丁顺亲自赴天津,将这伙无法无天的邪教剿了。

    ****************************************************************丁顺顶着秦堪的怒火,领着数百名锦衣卫匆匆忙忙离京。

    秦府内院里,秦堪眉头紧锁,使劲按揉着眉心,家事国事,都是烦心事,感觉自己像陀螺,不停的转,不停的处理着危机,处理得多了,心里不由自主产生一种深深的厌倦。

    一双手轻轻按上秦堪的双肩,非常笨拙地用力帮他按揉着,力道很大,秦堪没回头便知道这绝非家里人的手法,杜嫣给他推拿时认穴奇准,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令人舒服得想睡觉。金柳的力道偏轻,如同杨柳拂过水面,手法与其说是按摩,还不如说是**,而怜月怜星……不可能是她们,她们通常都是四手齐上。

    秦堪痛得直咧嘴,忍不住薄怒地回过头,想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下人丫鬟敢如此不敬。

    扭过头,愠怒的眼神忽然一怔。

    塔娜咬着下唇,用她那双略显粗糙的手一板一眼给他按揉着双肩,神情认真得仿佛在草原上用刀子给牛羊剥皮……“停!住手!”秦堪急忙道:“想弄死我给我来个痛快的。”

    塔娜停了手,一脸委屈:“你家夫人也是这么给你按的,为何我不能?”

    “因为你不是我夫人,而且手法也很不对,好像在我身上找地方捅刀子的感觉。”秦堪的回答很不留情面。

    对于塔娜,秦堪有着另一种相处方法,那就是直爽,蒙古人喜欢直来直去,一切客气话在他们眼里都是虚伪。

    所以秦堪不打算跟塔娜客气。

    塔娜只好放下手,垂头时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

    秦堪好整以暇地瞧着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什么事直说吧。”

    塔娜脸上稍微高兴了一些,道:“我要你在侯府后院开一片草场,我注意看了,侯府厢房后面有好大一片土地荒芜着,撒点草籽下去,明年开春我便可以骑着马驰骋了。”

    真是个荒唐却又令人心疼的建议。

    秦堪定定注视她许久,缓缓道:“塔娜,你想念草原么?”

    塔娜抿了抿唇,却飞快点点头,然后摇头,眼中的哀伤之色一闪而逝。

    秦堪明白她的意思,他和她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若说二人之间的感情,其实并不算完全没有,只是二人心里都对这种政治联姻感到排斥,于是他和她索性连那一点点情愫也排斥出去了。

    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几上敲了几下,秦堪嘴角忽然露出几丝笑容。

    “塔娜,我让你回草原怎样?”

    塔娜飞快摇头:“我不能回去。”

    秦堪笑道:“名义上来说,你已是我的妾室了,你从草原进京是以朵颜卫使节兼我秦堪的妾室的名义来的,进了侯爷已算是我秦堪的人了,所以我这次派你回草原,你便以大明的使节兼花当女儿的身份回去。”

    “回去做什么?”

    “通婚!”秦堪从嘴里迸出两个字。

    塔娜惊讶地睁大了眼:“和谁通婚?”

    “汉族和蒙古族通婚。”

    “不懂。”

    “简单的说,我过几日会提出朝议,允许辽东边境城镇百姓与朵颜三卫牧民之间男女通婚。”

    塔娜想了想,疑惑道:“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通婚对你们汉人有何好处?”

    秦堪笑道:“不仅对汉人有好处,对你们朵颜也有好处。如今朵颜部不是与我大明结盟了吗?既然结盟就必须互通有无,‘互通有无’四字,并不仅仅只指稻米盐巴茶叶瓷器这些物质,人口也可以互通有无的,我就不信你们朵颜部的每个牧民人人都能娶到老婆,人人都能把女儿嫁出去,不论任何地方,任何国度,男女过剩的情况总是存在的,大明辽东诸边镇的城乡农户也不例外……”

    塔娜毕竟不蠢,稍微一想,便忽然大怒:“你……好恶毒的心思!我朵颜部若与汉人通婚,以后血统怎么算?他们生下来的孩子到底算汉人还是算蒙古人?再说,你说通婚便通婚,你们边镇的汉人农户愿意么?”

    秦堪笑道:“辽东如今正大力发展马政,然而每年向朝廷缴纳六匹成年马对农户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负担,若朝廷推行新政,对辽东诸边镇发下布告,许诺每户若能娶朵颜部落妻子一位或嫁给朵颜部落男子为妻一位,则每年免去两匹应缴马匹,并适当给予别的减免税赋政策,你觉得辽东边镇的汉人们会不会愿意呢?至于到底算汉人还是蒙古人的问题……”

    秦堪直视着他,缓缓道:“我与你父亲花当当初在草原上指天盟誓,各自向神灵发誓从此互不侵犯,大明与朵颜部亲若一家,往后大明的历代皇帝和朵颜的历代可汗皆遵此誓,违者神明不佑,天共殛之。塔娜,既已亲若一家,血统是汉人还是蒙古人,有那么重要吗?还是说,你父亲花当与我的盟誓只权宜之策,将来说撕毁便撕毁?”

    塔娜眼中泛上几分惊慌,急忙摇头道:“不,大明开放互市,朵颜的牧民们有吃有喝有穿,额直革并无半分别的心思……”

    秦堪接道:“那不就得了,我提议的汉蒙通婚也完全是一番善意,大明帝国是泱泱上邦,大明的子民并不比朵颜部的牧民低贱,况且这种通婚只是平民之间,并未限制你们朵颜贵族的婚姻,秉着双方自愿的原则,塔娜,男女情爱本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你为何要在里面掺杂许多世俗的桎梏来阻止这种发自内心的情爱呢?”

    顿了顿,秦堪继续道:“再说,纵然我不提出这个建议,如今大明已向朵颜部完全开放了三个互市,朵颜部和我大明边镇子民产生交集已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你父亲若强行阻止,失去的只会是部落牧民的人心,这对你父亲的统治地位很不利,只有顺应时势的统治者,才能保住万年久安的王位,世代不衰不竭。”

    塔娜的俏脸渐渐涨得通红,她总觉得秦堪这番话是歪理,却也不知道歪在哪里,论口才,十个塔娜也比不了一个秦堪,嘴拙的她顿时急得跺脚,模样可爱之极。

    “我……我不知道,但我额直革肯定不会答应的!你,你这狗官一定有诡计!”

    秦堪笑眯眯道:“答不答应,总得试试才知道,塔娜,带着秦堪的妾室以及花当的女儿这两个身份回草原吧,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去,出关后你先到辽阳,辽阳叶副总兵再亲自护送你去朵颜栖居之地,把我今天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你的父亲,事情只是个轮廓,我和你父亲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勾画出这个轮廓里的血肉,让它逐渐完善,成为可行之策。”

    塔娜怒道:“说来说去,通婚的好处都是你们明廷的,我朵颜部有何好处?”

    “肯定有好处,回去告诉花当,就说明廷承诺永远以花当一脉为朵颜正统,并愿意全力维护花当及其后人对朵颜的统治地位,而且我会禀明朝廷,在辽阳城不足百里之地新建一座城,名为朵颜城,你父亲不仅坐拥广袤的牧场和部落牧民,而且还会成为朵颜城的城主,城内一应治军管民的衙门和民居全由明廷帮你们修建,所有的官吏也由花当来任命,明廷绝不插手和委派。”

    调皮地朝塔娜眨眨眼,秦堪又开始坏笑了:“喜欢吃大明的稻米大麦蔬菜吗?是不是嫌互市那些商人太黑心,把稻米大麦卖成了天价?没关系,明廷给你们提供麦种和菜种,而且会派官员赴朵颜城教你们牧民开荒种地,全部免费……”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下诏罪己(上)

    如果没有任何条件的话,秦堪提出的建议还是很诱人的。

    世代保证花当及其后人对朵颜的统治地位,白给朵颜建一座城,免费给朵颜牧民提供粮种菜种,并派官员免费教他们开荒种地……诸多好处,关键词全部都是“免费”,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活雷锋的味道,泱泱上邦的姿态摆得十足,换了任何一个人听了都会怦然心动,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并且答应得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可惜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吃完不给钱就得留下刷盘子,朵颜部若想得到这些东西也必须付出代价。

    代价很简单,汉蒙通婚而已,听起来好像是一件很美妙的事,以后完全可以载入趣闻轶史,流传后世。

    然而当事人很明显不这么认为。

    今年大明户部统计天下人丁,朵颜三卫大大小小的部落加起来共计六千余户,散布在辽阳以北的草原大漠各处,六千余户说起来真不多,由于朵颜这些年来本就贫困,各个部落里的男光棍女光棍肯定也不少,如若与辽东各边镇的汉人通婚或许能解决不少问题,然而这里面却有一个非常大的陷阱。

    汉人与朵颜部的蒙古人通婚之后,生下来的后代怎么算血统?是算汉人还是蒙古人?十几户上百户可以忽略,可是上千户甚至几千户呢?长此以往,朵颜部的每户牧民或多或少都带着汉族的血统,这朵颜部还算蒙古人吗?这年代讲究的就是血统,以后朵颜部汉不汉,蒙不蒙的,说得不好听就是个杂种部落,拿起刀枪跟谁打仗都犯心虚,想叩边大明,想抢掠边镇,想杀人放火……几千户流着汉人血脉的朵颜战士谁肯干?

    更毒的是,大明还给他们筑城,教他们开荒种地,游牧民族被同化成了农耕民族,享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日子平静了,肚子喂饱了,谁还肯拿起刀剑跟别人玩命?

    汉民族最强大的地方在于,它能融合世间万物,汉人天生的善良勤劳的本性,以及崇尚仁义宽和的儒道精神,两者结合起来,它便能包罗万象,海纳百川。

    ……………………一想到这些,秦堪便兴奋不已。

    从辽东回京之后,他脑子里便一直浮现着辽河之战的种种惨象,然后一直在思考,通婚朵颜便是他想出来的主意,原打算等把刘瑾斗垮之后再实施的,今日见塔娜郁郁不乐的思乡模样,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塔娜,你觉得怎样?”

    “不怎样。”塔娜一翻白眼:“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你这叫狼子野心,额直革绝不会答应的。”

    秦堪笑了笑:“答不答应以后再说,能提出来便意味着往前迈了一步,塔娜,兹事体大,你不懂,你只负责回草原传话便好,顺便治治你的思乡病。”

    塔娜颇觉心动。

    令她心动的不是秦堪的通婚建议,而是回草原。

    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肥美草地,以及一匹匹肆意驰骋在草场上骏马,呼出去吸进来,全是满满的自由味道……洁白的贝齿狠狠一咬:“好,我回草原帮你传话!”

    “真是个好姑娘。”

    一想到马上就能回草原,塔娜心情好了许多,笑容分外动人,眸光流转间竟透着几分妩媚的味道。

    俏生生地白了他一眼,塔娜道:“我只是帮你传话,可不会给你当说客,你的缺德主意肯定会被额直革拒绝,那时你莫像条狼似的朝我朵颜部龇牙。”

    秦堪呵呵的笑:“知道何谓‘志毋虚邪,行必履正’吗?”

    塔娜茫然摇头。

    “意思就是说,一个好人,他的志向不虚伪不邪恶,他的言行也是堂堂一派正气,这八个字是君子的第一要则。”秦堪忽然挺起了胸,大拇指朝自己胸膛一指:“不谦虚的说,我,就是君子。君子不会干坏事,你要相信我。”

    ……………………塔娜领着十余名随从以及近百名锦衣校尉欢天喜地的离开了秦府,高高扬起的嘴角透着刑满释放般的愉悦,快马加鞭离京北上。

    秦堪静静站在家门口目送她离去,他的嘴角咧得比塔娜还要大。

    李二站在他身旁,看到侯爷嘴角咧开的笑容,后背不由一阵凉意。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淡然开口:“李二。”

    “在。”

    “派人送密信给叶近泉,要他好好练兵,辽东的锦衣卫千户所会配合他将一些无能的贪腐的将领全部除掉,另外再告诉他,三个月之后,会有一百门佛朗机炮列装辽东六卫,让他拉出队伍和火炮,主动寻找鞑靼部落,小规模的打几仗试试,胜负都不要紧,从中得到的经验才是最宝贵的,火炮和军士如何配合才能创造最大的战果,必须在实战中才能慢慢摸索出来,战火才能练出真正的强兵。”

    “是。”

    ****************************************************************冬雪终于来临,一夜之间,京师银装素裹,屋顶,大地,树枝,每一个角落都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素装,白得刺眼,冷得刺骨。

    雪是富人们眼中最情趣的风景,却是穷人们眼中最可怕的天敌。

    大雪的第二日,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门传来消息,京师昨夜大雪,一夜之间三十余名乞丐被冻毙在城墙根下,死状凄惨。

    早朝之上,披着貂皮大髦怀揣暖炉犹自冻得直哆嗦的大臣们听到这个消息惊呆了,金殿里一阵短暂的寂静无声。

    惊呆的表情或真或假,一些言官御史们眼珠子急速转动,这个看似普通的坏消息,如果细细策划一下,未尝不是一件可以为自己扬名立万的好事。

    明朝文官的特色在此刻无限放大。

    直谏犯上,邀名买直,用头破血流甚至满身伤痕来换取朝野赞颂和仕林敬仰,换取最珍贵的政治资本,这是大明的文官们干得最多也是最驾轻就熟的一件事。

    当然,高高坐在龙椅上的大明皇帝成了一个个喜爱刺激的文官们挑战生存极限的最佳目标,成了众多玩家兴致勃勃组团去刷的最大boss,虽然刷完这个大boss后不能掉装备,掉金币,可是……能涨经验值呀。

    早朝散后,一场经过酝酿后的事件缓缓拉开帷幕。

    上百名大臣向承天门聚集,不到半个时辰,承天门前已跪满了一地的大臣,痛哭嚎啕,骂声震天。

    这回他们可不是找刘公公的麻烦,而是大骂皇帝陛下昏庸,顺天府无能,以致晚唐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凄惨末世景象在咱们大明重现,这是皇帝过错,更是官府的失职,是社稷危难江山飘摇的征兆,除了要求惩办顺天知府和同知等一干爱民不如子而如孙子的官员之外,更大的呼声则是要求朱厚照下诏罪己。

    年轻的正德皇帝再一次躺着中枪了。

    ……………………乾清宫内。

    愤怒的朱厚照狠狠摔碎了一个精致的贡品青瓷,清脆的破裂声在殿内悠悠回荡,破碎的瓷片如飞流激溅,四下散开,殿内所有宦官宫女吓得伏地跪拜。

    “朕招谁了?惹谁了?凭什么要我罪己?”朱厚照涨红了脸吼道。

    “陛下息怒。”秦堪朝朱厚照苦笑拱手。

    朱厚照怒道:“朕息不了怒!朕做错了什么?早朝时听到三十余乞丐冻毙的消息,朕当时还痛心不已,打算命顺天府于城外广开善棚,施粥赠衣以赈那些活着的乞丐流民们,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这些文官们倒好,对活着的乞丐们问都不问,散了朝第一件事便是要朕下诏罪己,把这件惨事全部怪罪到朕的身上,满朝满殿都是些什么混帐!”

    秦堪静静道:“陛下,死去的三十余乞丐,在大臣们眼里不是人命,而是一笔丰厚的政治资本,一个极好的上谏邀名的机会,如此而已。”

    一语道破满殿人心,朱厚照身躯一震,接着颓然坐了下来。

    一旁的刘瑾陪笑道:“陛下,本朝自洪武年开始,从朝堂到各级官府,对流民乞丐皆有章程,每到饥荒或天寒,官府开善棚施粥赈济是必须的,连善粥的浓稀程度都有严格的规定,按律,立竹箸于粥中而箸不倒者,方为合格,当年太祖高皇帝起于山野草莽,他老人家本也……本也受过许多苦楚,深知乞丐流民的艰难,陛下,朝堂有朝堂的事,官府有官府的事,天下官吏各司其职方为正途,昨晚冻毙三十余乞丐,若论其罪,顺天知府才是罪魁祸首,与陛下何干?这满朝的文官们太不晓是非了。”

    秦堪听得暗暗点头。

    不论他和刘瑾有多深的仇怨,但客观的说,刘瑾这番话倒是说得非常中肯。

    这位大明内相,他不仅仅只是个只懂得弄权捞钱的权阉,对朝政和人心终究还是有几分见地的。

第三百八十五章 下诏罪己(下)

    朱厚照在刘瑾的一番劝慰下,情绪终于稳定了。

    刘瑾的话很有道理,朝堂有朝堂的事,官府有官府的事,如何治理流民乞丐朝廷早有章程,皇帝不可能亲自关心这个,平日官府不作为,出了事便把黑锅往皇帝身上推,这样的官儿应该被杀头。

    秦堪拱手笑道:“臣认同刘公公所言,各司其职是本分,出了事自然要各究其责,陛下不必发怒,事情终有道理可讲的。”

    听秦堪居然破天荒赞同他的话,刘瑾不由意外地瞧了他一眼,神情颇为惊疑,搞不清秦堪到底又在算计着什么。

    这回刘公公可实在冤枉秦堪了,大部分时候秦堪还是很讲道理的,做人不能永远以坑人为乐趣。

    朱厚照哼了哼,道:“如若他们不跟朕讲道理呢?你知道的,这帮文官手里拿着圣贤经义当刀剑,朝堂上惯来横冲直闯,谁敢反对他们就是反对圣贤,就是大逆不道,皇帝也不例外……”

    顿了顿,朱厚照脾气又上来了,攥着拳头狠狠道:“……这群狗官!”

    秦堪叹了口气,道:“下诏罪不罪己倒是其次,就怕大臣们把事情越闹越大,恐怕陛下下诏罪己还是无法满足他们,陛下若太配合,他们便无法达到犯上直谏以此邀名的目的,此事仍旧不依不饶……”

    朱厚照怒道:“来便来!朕还怕他们不成?”

    “陛下当然不怕他们,可太皇太后怕啊……”秦堪叹道:“陛下莫忘了,再过五日便是太皇太后的寿辰,百官要向太皇太后贺寿的,大喜的日子里若大臣们闹起来,如何收场?”

    朱厚照和刘瑾呆住了。

    王太皇太后是宪帝的皇后,宫中地位崇高,连朱厚照的母亲张太后也得在她面前低眉顺目,名义上,张太后是王太皇太后的儿媳,朱厚照是她孙子……自弘治帝去世后,朱厚照对亲情比以前在乎了许多,朝政国事虽被他搞得一塌糊涂,但孝之一道却做得很好,早晚皆入慈宁宫向两位太后请安,陪她们说话解闷儿。

    朱厚照脸色顿时涨红了,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杀机。

    “这群狗官……他们若敢惊动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朕必夷他们三族!”

    刘瑾赶紧附和:“老奴愿代陛下教训这帮狗官。”

    秦堪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杀人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大明的文官跟别的朝代不一样,杀人这种手段只能令大臣们更加反弹,满殿大臣就像是一群处于青春期的叛逆少年,越是打骂和镇压,他们便越执拗,脾气比驴更倔。

    秦堪朝朱厚照拱拱手,道:“陛下的意思呢?”

    朱厚照怔忪半晌,索然叹道:“朕……下罪己诏!”

    刘瑾大惊:“陛下不可!这不是让大臣蹬鼻子上脸吗?”

    朱厚照没理刘瑾,扭头看着秦堪:“你觉得呢?”

    秦堪点头:“陛下所言甚是,罪己诏应该下,臣万死直言,这份诏书不是迫于大臣们的威逼,而是为了城墙根下冻毙的三十余名乞丐,陛下,乞丐也是你的子民。”

    朱厚照点头:“还是秦堪你最懂朕,不错,乞丐也是朕的子民,朕是皇帝,是整个大明的君主,朕对不住他们,这份罪己诏应该下。”

    ****************************************************************秦堪走出乾清宫的殿门,愕然发现戴义正静静地站在殿门外等候。

    戴义一见秦堪便笑开了花,赶紧上前迎上两步,抢先拱手笑道:“奴婢拜见侯爷。”

    秦堪一楞,指了指乾清宫里面,道:“是找陛下禀事吗?陛下在里面,你进去吧。”

    “奴婢找的是侯爷。”戴义笑道:“太皇太后的寿辰一过,眼看着便过年了,奴婢这里给侯爷备了一份微薄年礼,还请侯爷笑纳。”

    秦堪笑道:“戴公公,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一份长长的礼单递过来,秦堪随手一翻,顿时有些惊讶。

    “戴公公,你管这么多的年礼叫‘微薄’?”

    “是是是,侯爷见过大场面的,奴婢这点礼委实上不得台面,虽然微薄,却也是奴婢对侯爷的一番心意。”

    “微薄都这样了……戴公公,下回一定送份不微薄的给我长长眼。”

    戴义脸颊抽搐几下,陪笑道:“一定一定,上元节时定有不微薄的孝敬……”

    秦堪哈哈一笑,拍了拍戴义的肩:“玩笑话,戴公公切莫当真。看戴公公如今红光满面,准备的年礼如此丰厚,厂公这一年里想必财源广进吧?”

    戴义尴尬地笑了笑,道:“不瞒秦侯爷,奴婢手头进项确实比以前当随堂太监时多了不少,东厂收京师各青楼楚馆和商铺的平安银子,其中大头全到了奴婢手里,一年下来十几万两不在话下,可是自从开了西厂以后,奴婢这东厂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说到这里,戴义忽然涨红了脸,怨毒地朝乾清宫里一瞥,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刘瑾这狗杂碎简直是一匹狼!自西厂复开后,断了杂家一半的财路,他不敢找侯爷的锦衣卫,却专找我东厂开刀,京师里的青楼楚馆商铺,现在大部分只认西厂和锦衣卫,不怎么买东厂的帐了,这杂碎,简直是拿软刀子割我的肉啊!”

    愤恨的表情望向秦堪时,戴义立马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嘴脸:“侯爷,满朝之中刘瑾对您最忌惮,您可得为奴婢做主啊……”

    秦堪苦笑道:“刘公公权倾朝野,我如何能做你的主?”

    戴义小眼睛眨了眨:“侯爷若将西厂一锅端了,来年奴婢一定给侯爷送上最丰厚的年礼……”

    秦堪似笑非笑道:“我还是那句话,戴公公若一刀把刘瑾捅了,我立马向陛下荐举你当司礼监掌印……”

    “秦侯爷先请……”

    “戴公公先请……”

    二人谦让半晌,最后都觉得对方太没节操,于是很理智地转移了话题。

    “秦侯爷,有件事奴婢须得与侯爷通个气儿,天津卫那边的白莲教闹得过分了,东厂番子传回来的消息,这帮白莲教众不仅冲击了官府,而且连官仓都烧了一小半,奴婢派出去两位大档头赴天津处理此事,结果死了一个,重伤一个……”

    秦堪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第三百八十六章 厂卫联手

    白莲教历史悠久,南宋年间便已存在于世,起初本为佛教一支,崇奉阿弥陀佛,后来经过历代发展和繁衍,其教义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不论他们所宣扬的口号多么的高尚纯洁,真正的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造反。

    它似乎是一支专为造反而生的教派,自南宋以来,政治上不断被历代朝廷否定又肯定,然后再否定,从此变成了邪教组织,……说句良心话,真不能怪它对朝廷的敌视,被历代朝廷禁了又开,开了再禁,反反复复不记得多少次,是个人都会被刺激成神经病了。

    造反这种事呢,谁也没天赋,世上没有天生的反贼,有志者往往要经历无数次失败后才能事竞成。

    白莲教最初起事造反失败了很多次,创业可谓艰难,经营可谓惨淡,小打小闹,屡屡碰壁,刚刚萌生反意便被统治者一通大耳刮子劈头盖脑抽来,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天可怜见,终于有一次成功了。

    很不幸,成功的那一次白莲教也没占着便宜,因为它干的是合伙买卖,除了它自己,还有明教也入了股,红巾军应运而生,天下大乱,反军四起,白莲教终于尝到了成功的滋味,于是攻城掠地杀人放火好不快哉。

    可惜,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洋洋得意自以为马上要坐上龙庭的白莲教忘了,它的合伙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儿,特别是里面还有一个面貌丑陋却野心勃勃的人物,他的名字叫朱元璋。

    后来的事情人尽皆知,朱元璋不但把白莲教一脚踹下了董事长的位置,连他自己出身的明教也被定性为邪教组织予以取缔,两大股东花了数十年的时间创下的丰功伟业,被朱元璋全盘接收,整个天下从此姓朱,白莲教从胜利的神坛掉入了失败的地狱。

    痛定思痛,不屈不挠,这是失败后的白莲教的表现。它仍旧不依不饶地进行它的造反大业,造过南宋的反,造过元朝的反,如今继续造明朝的反,他们所宣传的教义里,任何朝廷任何皇**是十恶不赦的,这天下谁都不能当皇帝,除了他们自己。

    于是,大明王朝从立国的第一天开始,便多了一个心头大患,这个该死的邪教如野草丛生,这头拔了那头又冒出来,怎么除也除不掉,深为大明朝廷所恨。

    听到东厂大档头在天津一死一伤,秦堪脸色凝重了。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心腹亲信丁顺也被他派去了天津查白莲教,东厂久经风浪的大档头都栽了跟头,丁顺能讨得好去吗?

    东厂和锦衣卫以往并不和睦,其主要原因除了互相制约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各自职司的重叠,锦衣卫能查的事情,东厂也能查,往往一件事情锦衣卫刚查到,东厂便随之而来,二者同查一件事,谁先查清谁便去上司面前领功,久而久之自然难免产生冲突。

    查白莲教一事也是如此,锦衣卫和东厂各自派了大批人手去天津,不过这次倒并非戴义有意跟秦堪过不去,而是因为职司重叠,事涉谋反,白莲教又是历代大明皇帝的心头大患,戴义不能不查。

    “戴公公,你说你的大档头一死一伤,他们是如何被刺的?”秦堪肃然问道。

    戴义叹了口气,道:“白莲教闹事在我大明已不止一回两回了,番子禀报的时候奴婢也没太当回事,派了几个得力的掌班出京查案,结果人刚到天津就被白莲教刺杀在轿子里,奴婢也终于觉得这伙白莲教徒并不简单,于是又派了两名大档头出去,结果到了天津还没查几天,却被白莲教徒于暗巷中设伏,两名大档头一死一伤……”

    秦堪沉吟不语,此刻他开始担心丁顺的安危了,有心想传令丁顺半途回京,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住。

    戴义接着道:“侯爷,从东厂陆续传回来的零星消息来看,天津闹事的这伙白莲教可不简单呀,看他们煽动百姓的口号,精心设计的埋伏,又准又狠的杀招儿,这伙人跟以往那些乌合之众不大一样啊,若是再容以时日让他们在天津成了气候,恐怕就难以收拾了,那时满朝文武皆怪罪咱们厂卫不力,刘瑾那老杂碎正等着拿侯爷和奴婢的小辫子呢……”

    秦堪点了点头,道:“戴公公所言甚是,以往厂卫不和,只因历代东厂督主与锦衣卫指挥使之间仇怨颇深,本侯与戴公公是自家人,当然亲密无间,那么,东厂和锦衣卫之间也该亲密无间才是,戴公公觉得呢?”

    戴义脸上堆起笑容连连点头:“侯爷说到奴婢心坎里去了,今日奴婢来找侯爷,可不就是为了这事儿吗,侯爷,奴婢觉得呀,厂卫以后要真正的一家亲才是,咱们都是陛下的鹰犬,鹰犬之间同气连枝,犯得着争权夺利吗?”

    秦堪笑道:“如此,咱们不妨将查天津白莲教作为厂卫一个崭新的开始,关于此案的所有情报和线索,以及人手的调配,行动的互相配合等等,东厂和锦衣卫完全可以互通有无,同心同德之下,不愁白莲教不被剿灭。”

    戴义连连点头笑道:“侯爷所言正是道理,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厂卫联手,其利断金,两股绳子拧成一股,再厉害的白莲教也逃不过厂卫的追剿。”

    秦堪欣悦笑道:“戴公公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简直是司礼监的擎天一柱啊,……你真不打算一刀捅死刘瑾?再考虑考虑……”

    ****************************************************************当日夜里,两匹快马同时飞驰出京,奔向天津。

    马上两位骑士分别隶属于东厂和锦衣卫,二人身上各自揣着一封东厂厂公和锦衣卫指挥使的密信,两位执掌大明最大特务机构的首领向自己的手下发出了内容一样的命令:厂卫通力合作,共剿白莲。

    ……………………聚集承天门的大臣们仍不愿散去,他们在等,等皇帝的反抗,然后他们再一涌而上,如群狼噬虎一般触犯天颜,结局或罢官或流放或廷杖,不论怎样的结局,对他们的政治前途而言,都是一笔丰厚的资产,罢官以后还可以再升官,流放以后还可以被召回,打着正义的幌子,他们连杀人放火都敢,何惧区区触犯天颜?天颜在这群文官眼里,就是用来触犯的。

    出乎所有大臣的意料,中宫内匆匆跑出一名小宦官,跑到承天门前喘匀了气儿以后,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小宦官缓缓展开一卷黄绢,将朱厚照的罪己诏书抑扬顿挫地念了出来。

    念完以后,小宦官眼皮都没抬,转身便回宫去了。

    大臣们大为意外,面面相觑,发现彼此一脸的失落神伤。

    陛下……怎么就真的罪己了呢?你倒是反抗啊!反抗啊!你不反抗我们何来的快感?

    一份罪己诏书作得四平八稳,虽然一看便知不是陛下的亲笔,必是司礼监某个秉笔太监代拟的,然而终究还是以陛下的名义发出来。罪己诏与别的诏书不一样,旨出中宫后,它必须要发付通政使司颁行天下各城镇,令子民都知道皇帝陛下的痛悔之意。

    大臣们非常失望,这么没面子的事年轻的皇帝陛下居然就忍了?我是你我都不会忍啊……聚集承天门的大臣们一心只为扬名立万,结果一拳打在棉花上,令众人感到非常不甘心。

    不行!三十多条人命,小小一份罪己诏一下就这么算了?……这事儿没完!

    短暂的沉默过后,大臣们三三两两散去,他们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五日后,王太皇太后大寿。

    朱厚照早已下旨,大寿罢朝一日,京师所有勋贵及四品以上文武官员皆入慈宁宫朝贺老太后寿辰。

    一大早天没亮,执事太监便指挥着小宦官推着水车,从午门一直到乾清宫再到慈宁宫,一路洒着水打扫,完毕之后再将猩红的地毯从午门一直铺到慈宁宫,长长的地毯延绵数里。

    宫内处处张灯结彩,处处可见剪好的各种字体的偌大“寿”字贴在宫内各个角落,太监和宫女们换上了新衣,堆起了满脸的笑容,四处洋溢着喜气。

    卯时一刻,宫门大开,静候在承天门外的百官们随着太监的大声唱名,勋贵和大臣们依品阶排好班鱼贯入宫。

    秦堪也在入宫拜寿的人群中,他是世袭罔替的山阴侯,自然属于勋贵的一员,而且排名颇为靠前,在京的勋贵里,以英国公张懋为首的勋贵班子领头,众国公紧随其后,然后便是以秦堪为首的侯爵一级,论资历,秦堪自然比不得那些世代受封传袭下来的老牌侯爷们,然而若论帝宠,秦堪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众侯爷都是眼力超凡之辈,纷纷客气地将秦堪排在侯爵一级的第一人。

第三百八十七章 满堂不欢

    仍如平日上朝一般,大臣们排好朝班,踱着四平八稳的方步,不急不徐地朝慈宁宫走去。

    秦堪穿着御赐蟒袍低调地走在勋贵中间,沉默地跟着队伍缓缓而行,也不敢跟身旁的国公和侯爷们谈笑,负责朝纪的值日监察御史正虎视眈眈盯着队伍呢,谁若不顾朝仪在队伍里谈笑私语,定会被御史记下名字,来日的朝会上少不了一番参劾。

    从午门到慈宁宫要经过太庙,太社稷,内库,奉天殿,华盖殿,乾清宫等等殿宇,一路沿途皆有禁宫武士和穿着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值守,太皇太后大喜的日子里,宫中又进来了这么多的外臣,安全保卫工作自是重中之重。

    经过太社稷那座偌大的圆顶大殿,殿外的广场上一片嘈杂,道录司遣来的千余名僧道聚集在广场上,摆开各自的法器和道场,喃喃念诵着为老太后祈福延寿的经文,奉天殿外的广场上则搭了十几个小台子,台上却是京师有名的十几个杂耍班子,戏子们在台上唱作念打,卖力表演着自己最拿手的绝活,佛音梵唱与靡靡之音此起彼伏,宫中一派热闹非凡。

    众臣一路缓行到慈宁宫,慈宁宫内外铺满了地毯,王太皇太后穿着大红喜庆的朝服,花白的头顶上凤冠微微颤动,张太后和夏皇后左右两侧作陪,朱厚照也穿着吉服龙袍陪在一边,太后一脸喜意,而年轻的夏皇后却紧紧绷着小脸,时刻注意着自己皇后的仪容,偶尔老太后侧过头来跟她说几句话,夏皇后才露出一丝矜持的微笑。

    两位太后都是过来人,见夏皇后刻意保持着皇后的仪容,连如此喜庆的日子也绷着一张小脸如同出席丧事似的,两位太后心中未免有些不喜,倒也未出言责怪,于是将皇后冷落到一边,两位太后笑意吟吟地说起了话,朱厚照嘴里嚼着零嘴儿,偶尔也笑嘻嘻地插两句不着调儿的嘴,惹来两位太后一阵嗔怪又宠溺的目光。

    ……………………礼部官员立于殿中,大声唱喝着勋贵及文武百官进殿贺寿,早已等候在外的勋贵和大臣们以以英国公张懋为首,依品阶顺序入殿。

    这次太皇太后的寿辰看似隆重,实则宫中削减了不少费用,朱厚照到底不算昏庸得太彻底,他只是一个爱玩爱闹的少年郎,但作为国君,对子民的爱护之心还是有的。

    大寿之前的两个月,户部尚书已当廷禀奏,言称太皇太后寿辰,内阁与户部廷议之后,将拨银一百万两作为寿辰所耗之需,朱厚照当时欣然同意。数日前由于乞丐冻毙一事,朱厚照回宫跟两位太后一提,两位太后是吃斋修道之人,闻言顿时痛惜不已,于是告诉朱厚照,寿辰之典不必铺张,从典礼中省下五十万两银子,拨于京师及天下各州府县,专用于赈济流民乞丐衣食,以彰皇家仁善之心。

    朱家皇族做到这一步,说实话,已很不易了,然而大臣们却似乎仍不满意。

    秦堪站在殿外朝班中,等待礼部官员唱名进殿贺寿,目光不经意地朝身后一扫,却见勋贵班后面的文武大臣们彼此之间飞快交换了一个眼色。

    秦堪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今日贺寿老太后恐怕要出事!

    思忖间,却听礼部官员大声唱名,宣在京侯爵入殿朝贺。秦堪不及多想,领着侯爵班子进殿,众侯爵进殿后自然一番如潮拜贺,秦堪恭敬道了万寿无疆之后自觉站到一旁,殿上的朱厚照仍旧一脸笑嘻嘻的样子,秦堪很想给他打个眼色要他防范,可惜二人相隔太远,这个眼色扔过去大抵等于抛媚眼给瞎子,实有明珠暗投之憾。

    勋贵班依次贺过寿后,接下来便是京中四品以上百官了。

    内阁三位大学士领头,礼部吏部尚书随后,众臣分批次进殿磕头朝拜。

    前面都还好,直到神情异常的通政司左通政黄禄进殿后,秦堪的心终于悬了起来。

    只见黄禄首先朝太后跪拜,贺过寿之后,黄禄却不起身,反而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高举过头顶,大声道:“老太后大寿,臣本不该做那焚琴煮鹤之恶事,然而圣人尝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为天下可怜的衣食无着的穷苦百姓计,臣不得不冒死于老太后寿堂上直言禀奏!”

    满堂寂静。

    两位太后呆住了,朱厚照也呆住了,而殿内的文官们似乎早有准备,面无表情地站在朝班中不言不语。

    不知沉默了多久,朱厚照脸色渐渐涨红了,眼中杀机大盛。

    亲情是朱厚照的底线,黄禄今日显然触到他的底线了。

    “黄禄,你好大胆!”朱厚照腾地站起身,眼中寒光如冰。

    黄禄对皇帝的怒气似乎浑然无觉,犹自垂首道:“正德元年腊月,京师大雪,冻毙三十余乞丐,三日后,各地监察御史呈报上来的数字更让人触目惊心,其中保定府城冻毙流民四十余,蓟州府城冻毙六十余,真定府城冻毙三十余……”

    朱厚照怒极大喝:“住口!殿前武士何在?将黄禄剥去官衣,摘去纱帽,午门杖……”

    “陛下!”秦堪急忙出班截住了朱厚照的旨意,朱厚照看着秦堪清澈的目光,狂怒之心终于稍许平静,“杖毙”二字终于没有说出口。

    今日老太后大寿,杀人不吉,这道旨意若真说出口,一顶暴君的帽子算是戴定了,以后大臣们对朱厚照的掣肘之处恐怕会更多,朱厚照这一生将举步难行。

    朱厚照不蠢,很快明白秦堪忽然出班打断他的用意,于是感激地看了秦堪一眼。

    看着满殿面无表情的大臣,穿着吉服龙袍的朱厚照心中怆然,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沉默中,朱厚照泪流满面。

    “朕……已下过罪己诏书,也削减了老太后寿辰典礼的银子用于赈济流民,你们,你们还要朕怎样?满殿食君之禄者,几人能为朕分忧?几人能不逼朕?”

第三百八十八章 臣权势大

    如此朝廷,如此臣工,当皇帝确实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寿堂之上本是满殿喜庆,却被黄禄生生破坏殆尽,朱厚照怒极,老太后大寿的日子里却又不能下令杀他,气得泪流满面。

    黄禄不依不饶道:“陛下,正因为食君之禄,臣才忠君之事,臣奏的这件事,奸佞是万万不会说的。奸臣眼里看到的只有陛下一人的悲喜,忠臣眼里看到的是天下万万人的悲喜。”

    话说得漂亮,殿内却有好几个人当场重重怒哼了一声,不消说,自然是刘瑾张永等八驴,连秦堪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文官的武器多,圣人之言是武器,前朝兴衰之鉴是武器,口口声声标榜忠臣也是武器。你标榜自己是忠臣也就罢了,还含沙射影骂别人是奸佞,如今的朝堂判别忠与奸似乎不需要论据,只需大臣的一张嘴便足够了。

    穿着吉服的刘瑾站在殿前,双手自然垂着,腰也微微向前佝偻,看表象十足的皇家家奴模样,可一双小眼睛却死死盯着黄禄,眼中杀机大盛。今日老太后过寿,杀之不吉,可是……老太后不可能每天都过寿吧?

    秦堪不怎么喜欢杀人,不过对这黄禄,倒是乐意见他领教一下刘公公的手段。

    不是标榜忠臣么?当忠臣就得有被奸臣害死的觉悟,不信到下面去问问岳飞的受害感想……殿内文官们皆不言不语,对黄禄的行为也毫无表示,显然,黄禄说的话正是文官们所想,黄禄今日不仅仅为自己代言,也为文官们代言。

    朱厚照此刻脑子很乱,他想杀人,也想放声大哭,更想干脆写个退位诏书不当这皇帝罢了,诸多情绪在心中萦绕翻腾。

    “黄禄,你说的这些到底是何用意,北直隶诸多流民乞丐冻毙,朕也心痛万分,朕已下过罪己诏书,拨过银两赈济,处置过相干官员,今日你说这些,还打算要朕怎样?”朱厚照忍住气缓缓问道。

    黄禄伏地道:“臣请陛下削减宫中用度,拨内库帑银分付各府广开善棚,赈济流民衣食……”

    “朕答应!”朱厚照铁青着脸,咬着牙道。

    这两件事并不过分,纵然黄禄不说,朱厚照也正有此打算,不过被黄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了出来,味道就变了,总有几分逼迫的意思,而且由大臣主动开口,传出去天下百姓满口赞颂,好名声全被大臣占了去,反而突显出皇帝多么昏庸无道似的。

    “陛下仁义,臣代天下百姓谢过陛下。”

    朱厚照冷冷道:“天下百姓是朕的子民,朕用不着你代天下百姓。”

    “是,臣再请陛下斋戒沐浴,焚香祭奠死去的可怜乞丐们,并于太庙前郑重罪己。”

    朱厚照身躯情不自禁微微颤抖起来。

    “黄禄,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你知道太庙是什么地方吗?”

    “陛下,江山是祖宗传下来的江山,陛下也是祖宗的子孙,子孙有功可耀于太庙,有过为何不能自罪于太庙?”

    这时,满殿文官如同听到信号似的,忽然一齐向朱厚照跪拜下来,齐声道:“臣等恭请陛下太庙罪己。”

    人群里,李东阳,杨廷和等数十名心地尚算忠厚的大臣有些犹豫和不忍,但见大部分文官都跪了下去,他们也不得不屈膝垂首跪下。

    法不责众,当文官们拧成了一股绳,这般势力绝对是恐怖的存在,连皇帝也拿它无可奈何的。此时此刻,是非黑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谁的声音大。

    势单力薄的朱厚照又流泪了,仰头看着殿顶,忽然静静道:“你们不就是想要忠直名声么?朕……给你们!也不用什么罪己了,朕这就下诏,你们再另择贤能,朕退……”

    “退位”二字还没说出口,却听得殿内一道老迈的女人声音破口大喝:“陛下!住口!”

    殿内只有太皇太后,张太后和夏皇后三个女人,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今日唱戏的显然不是她们,见殿内大臣生事,不但搅黄了满殿喜气,而且还把朱厚照逼得自愿退位,老太后怒了。

    乌木龙头拐杖重重朝铺了地毯的地板上一顿,满殿回音里,老太后被张太后搀扶着站了起来。

    缓缓扫视殿内群臣,老太后冷笑数声,道:“都是先帝的好臣子啊,妇人不得干政,陛下被你们逼到如此境地,哀家可以视作不见,可今日是哀家的寿典,此刻被你们搅和得一塌糊涂,满殿不欢,尔等是何居心?口口声声说着忠义,哀家老眼昏花,为何只见满殿魑魅魍魉,男盗女娼?看看殿外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哀家且问尔等,如今这天下,可还姓朱么?”

    这话说重了,惊得满殿大臣伏地齐声道:“老太后息怒,臣等万死!”

    老太后怒哼一声,道:“朝廷的事,哀家不多嘴,你们君臣自己商量,哀家好好的寿典被你们搅和成这样,你们想死气哀家不成?”

    “臣等不敢,臣等万死!”

    “散了!都散了!反正哀家这把老骨头你们也没放在眼里,早早埋进寝陵陪宪宗皇帝去罢了!”

    ****************************************************************王太皇太后气得胸口疼,被扶回后殿躺着去了。

    众臣没达到目的,被老太后悻悻赶了出来,一个个沉默着鱼贯走出殿门。

    一场喜庆寿典竟闹得如此收场,天家暴怒,大臣们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堪没走,他等在殿门外,静静地看着慈宁宫的后殿方向。

    果然,半盏茶时分过去,一名小宦官匆匆走来,见到秦堪便讨好地一笑,道:“侯爷,陛下召见您,请侯爷随奴婢进去吧。”

    秦堪淡淡一笑,整了整衣冠,从容进殿。

    老太后心口疼痛,在后殿寝宫里休息,张太后已宣了太医正给老太后瞧病。

    慈宁宫东侧的暖阁里,朱厚照坐在炕沿垂首哭泣,刘瑾,张永,谷大用等人跪在他的身前也陪着他哭。

    见秦堪走进来,朱厚照使劲一擦眼泪,腾地站起身,怒声道:“秦堪,朕知道你有法子,快帮朕想想,朕要重重治这帮无君无父的狗官!”

    秦堪从容一笑:“很简单,把刘公公推出去当着大臣们的面一刀砍了,这叫杀驴儆猴……”

    众人脸绿:“…………”

    也不知怎样高深的功夫,跪在地上的刘瑾双膝不动,竟原地弹起尺余高,接着以五体投地的姿势重重摔下。

    顾不上喊痛,刘瑾惊恐地瞧着秦堪,嘶声道:“秦堪,杂家招你惹你了?”

    秦堪哈哈笑了两声,状若亲密地拍了拍刘瑾的肩,道:“刘公公莫恼,我开玩笑的,缓和一下气氛嘛,没看见陛下伤心成这样了……”

    张永最没顾忌,当场便噗嗤一声幸灾乐祸笑开了。

    刘瑾的脸更绿了,想发飙,但此刻陛下心情不好,刘瑾怕会给自己招祸,怨毒地瞪了秦堪一眼,不再说话。

    正处于悲愤之中的朱厚照脸上泪痕未干,却也哭笑不得道:“秦堪,你能正经一点吗?”

    秦堪叹道:“正经话就不好听了,陛下,今日跪请陛下太庙自罪的大臣有多少人,你数过吗?”

    朱厚照黯然道:“用得着数吗?全都跪下了。”

    “一人两人,甚至十几人,这些都好惩治,怕就怕满殿众口一词,陛下法不责众,咱们大明的文官向来不怕疼不怕死,打不怕也杀不怕,陛下欲重惩满朝文武,恐怕不易啊。”

    朱厚照怒道:“难道就眼睁睁看他们得寸进尺,把朕逼得退无可退么?秦堪,朕知道你坏主意多,你一定有法子的。”

    秦堪翻了个白眼:“陛下,臣是正人君子,哪来的坏主意?”

    朱厚照气得指着秦堪:“又来了!这副嘴脸又来了!”

    为朱厚照分忧解恨的时候,刘瑾自然不甘人后,于是阴森森一笑,道:“陛下,老奴倒觉得,所谓的文官呀,其实都是贱骨头,满殿大臣全杀了自然不行,可是若杀十来个带头的,其余的大臣就老实了,陛下,通政司左通政黄禄目无君上,大闹老太后寿堂,气得老太后犯了病,仅这个理由,便足够他死上百次了,陛下若不反对,老奴可命西厂番子将他拿到午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杖毙……”

    朱厚照犹豫不决,秦堪却摇头道:“刘公公此言不妥,杀人若这么容易,陛下早杀了,杀了黄禄,大臣们恐怕会闹得更厉害,就算用霹雳手段镇压下去,以后君臣离心离德,恐怕陛下将会受到更多掣肘,对陛下的名声也不好听呀……”

    刘瑾瞪着秦堪道:“侯爷难道有法子治他们?”

    “有。”

    暖阁内所有人眼睛一亮。

    “什么法子?快说!”

    秦堪咳了咳,道:“陛下,大臣们不是要求陛下斋戒沐浴,太庙自罪么?”

    “对呀。”

    “陛下就答应他们!不过……所谓君臣同心,陛下都自罪了,大臣们自然不能免,若欲自罪于祖宗,大家一起去!”

    朱厚照满头雾水:“你到底打着什么鬼主意?”

第三百八十九章 君臣共苦

    秦堪的鬼主意自然任何人都猜不到的,在这个满朝标榜正人君子的畸形年代,秦堪这样的奇葩不多见,不止不多见,简直绝无仅有。

    秦堪对正人君子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确实也经常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如同口号似的有事没事挂在嘴边说一说,仿佛给别人心理暗示一般,说得多了别人也就记住了,不是君子也是君子。另一方面,心底深处对“正人君子”四个字是充满鄙夷的,别人满口赞颂他是君子时,他总觉得别人在骂他,忍不住有种杀人全家的冲动……如何对付正人君子,秦堪倒是颇有心得,君子不是凡人,是圣人,圣人说话时往往占住道德制高点,只可惜有时候站得太高,风太大了,难免会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呛死。

    秦堪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道:“陛下,还记得臣当初跟陛下说的话么?陛下学不会做好孩子,难道不会装好孩子?”

    朱厚照眼睛一亮:“快说,朕如何装?”

    “陛下,大臣们不是要求陛下斋戒沐浴后再去太庙自罪么?陛下不妨答应他们,大家一起‘斋戒’!”

    秦堪说这句话时,将“斋戒”二字咬得很重,目光坏坏的,很不善良。

    朱厚照楞了一下,到底是好朋友,彼此都有默契,秦堪略微一提,朱厚照便明白了。

    “斋戒?”朱厚照喃喃自语。

    “对,斋戒!”秦堪咬字咬得很重。

    朱厚照忽然噗嗤一声笑开了,笑声遏制不住,于是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秦堪啊秦堪,你肚子里到底藏了多少坏水儿?太坏了你!简直不是人……”

    一旁的刘瑾不知勾起了什么惨痛往事,虽然对秦堪的主意仍旧满头雾水,却恨恨地接口道:“……是畜生!”

    钟鼓司的钟声悠悠敲响,偌大的京师上空余音袅袅,这是皇帝召集大臣朝会的钟声。

    刚刚被老太后赶出慈宁宫,许多大臣还没走出宫门,听到钟声后不由一楞。

    陛下不是说今日老太后大寿,罢朝一日么?好好的突然开什么朝会?

    来不及多想,大臣们顺势便转了个身,纷纷朝奉天殿走去。

    ……………………金殿龙椅上,朱厚照一反刚才悲愤抑郁的模样,表情变得很沉痛,沉痛里带着无限的悔意,眼眶甚至泛了红。

    满殿大臣就这么静静注视着他,满头雾水地等着他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朱厚照仰天长叹口气,道:“通政司左通政黄禄何在?”

    黄禄出班道:“臣在。”

    大臣们心一紧,陛下这是要算帐了吗?

    黄禄挺着胸,一副正义凛然不向恶势力低头的模样,瞧得秦堪刘瑾等人一阵反胃,二人互视一眼,发现彼此的目光露出同样的嫌恶鄙夷,二人目光交会不由一楞,接着浮出惺惺之色。

    不论秦堪和刘瑾怎样不对付,至少二人有个共同点,看不得别人脸上的正义之色,太恶心了。

    惺惺相惜之后,秦堪和刘瑾同时露出一个奸臣惜奸臣的会心笑容。

    满殿惊疑之时,朱厚照叹了口气,沉痛道:“黄卿放心,朕非昏君,不会因言加罪,你说得对,北方大雪冻毙如此多的乞丐,这是皇帝的过失,朕无法推卸,黄卿真乃我正德朝忠义之臣,理当褒奖。来人,赐左通政黄禄黄金百两,丝帛十匹,着宫人送抵黄卿府上。”

    “啊?”

    所有大臣都楞了。

    ……陛下吃错药了?

    朱厚照的表情愈发沉痛,缓缓扫视着殿内群臣,道:“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我大明一直是皇帝与士大夫同治天下,此乃祖宗成法,绝不可易。天下治理不能仅仅只靠皇帝,更重要的是诸位臣工,你们才是我大明真正的中流砥柱,臣者,国之重器也,不可不敬。朕今日不该向你们发火,朕向各位臣工致歉。”

    说着朱厚照站起身,朝殿内大臣们郑重躬身施了一礼。

    大臣们热泪盈眶,感动得不能自已——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昏君想干嘛?

    满殿大臣顿时提高了警惕,神经绷得紧紧的,非常戒备地盯着朱厚照。

    朱厚照没管大臣们怎生想法,清了清嗓子,道:“朕决定纳黄卿之谏,焚香沐浴,于太庙前斋戒罪己十日,自省吾身,诸臣工以为如何?”

    众臣齐声道:“陛下纳谏知错,善莫大焉……”

    朱厚照眼中古怪之色一闪而过:“你们都不反对吧?”

    “不反对,陛下正该如此。”

    虽然朱厚照答应得太爽快而令大臣们失去了触颜直谏,扬名立万的机会,不过能看到一个对大臣言听计从的温顺皇帝,倒也是所有人的愿望。

    朱厚照点头,缓缓道:“如此甚好,不过呢,你们常在朝堂上说‘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朕于太庙前斋戒十日向祖宗请罪,诸位臣工想必不能袖手旁观吧……”

    大臣们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们大概明白朱厚照的意思了。

    朱厚照接着道:“君臣同甘共苦方为朝廷之福,朕刚才说过,尔等皆国之重器,你们也经常劝朕敬天地法祖,朕决定纳尔等之谏,诸臣工可愿与朕共此一苦?”

    众臣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

    朱厚照拿话一套,满殿大臣竟无一人能出班辩驳,因为他说的话全是平日里大臣们在他耳边念叨的,今日只是原样照搬出来了而已,谁愿自打耳光?

    满殿鸦雀无声。

    朱厚照笑道:“既然无人反对,那么,此事便定下了。来,我等君臣移驾,共赴太庙斋戒。”

    不容大臣出声,刘瑾适时大声道:“陛下有旨,君臣移驾太庙——”

    朱厚照起身往殿中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身形坏笑道:“诸位臣工一定要记住,咱们可是要斋戒十日哦,十日内只饮清水,不可进一米一黍,否则便是对天地法祖大大的不敬,朕要治罪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69/ 第一时间欣赏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作者:贼眉鼠眼所写的《明朝伪君子》为转载作品,明朝伪君子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明朝伪君子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明朝伪君子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明朝伪君子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