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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明朝伪君子txt下载     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三十一章 再擒宁王(上)

    其实在昏君手下当臣子还是很省心的,权势爵位官职什么的,只要轻轻拍几下马屁就能得到,根本不需要付出太大的努力,那种靠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爬上人臣之巅,鼓舞万千少年青年前赴后继的狗血励志情节在昏君这里完全用不上。

    不过跟着昏君偶尔也有不省心的时候,特别是每当昏君说出几句昏庸得掉渣儿的浑话,而臣子恰好又是个非常正直的正人君子,这话儿可就不好接了。

    秦堪现在就觉得自己接不上话,他不知该怎样安抚这位胡搅蛮缠的暴怒皇帝。

    朱厚照气得胸膛急促起伏,不停在帐内来回踱步,鼻孔无限扩大就跟尔康似的,粗重的呼吸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就差两腿刨地了。

    “你!你怎么不说话?”朱厚照怒瞪着秦堪。

    秦堪无辜地摊手:“陛下,臣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朱宸濠被抓,陛下……节哀顺变?”

    “这王守仁实在不是个东西!”朱厚照重重道:“这么快便把朱宸濠抓了,让朕露露脸他会死吗?你去传朕的旨意,王守仁罢官下诏狱,好好审审他,问他前世是不是和朕是冤家……”

    秦堪盯着朱厚照:“陛下,你认真的?”

    “当然不是认真的!”朱厚照使劲翻白眼儿:“这旨意传出去别人还不得骂朕是昏君吗?”

    秦堪又接不上话了,这话说的,就好像他不是昏君似的……

    “朕气啊!气死了!”朱厚照捶胸顿足:“千里迢迢来到安庆,稀里糊涂打了一仗就回京,破敌巢南昌没朕什么事,活捉朱宸濠也没朕什么事,情当朕大老远跑过来眼巴巴瞧了一场热闹,教朕回京怎么有脸见朝中那些大臣?本来他们就对朕御驾亲征不满,朕回京后他们可逮着机会了。”

    秦堪也叹气,本来是一件喜事,朱厚照这么一说,抓住朱宸濠仿佛真成了一个噩耗。

    “事已至此,咱们都没办法,抓都抓了,总不能把朱宸濠放了再打一仗吧?”秦堪无奈叹道。

    帅帐再次安静下来。

    秦堪顿觉帐内气场不对劲,背后无端莫名冒了一层汗,蓦然回头,却见朱厚照两眼发直,目光由低落慢慢变得兴奋,最后神采飞扬起来。

    秦堪的心猛地一沉,他突然察觉到自己嘴贱了。

    “秦堪,你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你说你那心窍怎么长的?简直八面玲珑呀!呵呵,放了朱宸濠再打一仗,这个主意好,妙不可言!朕决定从善如流,纳了你的建议。”朱厚照笑得异常惊悚。

    “陛下,这,不,是,臣,的,建,议!!”秦堪气得浑身哆嗦,忽然很想学文官们一样跪地仰天摊开双手,悲愤高呼三声“先帝啊——”

    三日后,王守仁亲自押解朱宸濠到达安庆大营。

    此时江西全境并未全部收复,鄱阳湖上还有四万反军未剿灭,为防南康府到安庆这一路有反军营救朱宸濠,王守仁领着五千精骑仍不放心,又以汀赣巡抚的名义从南康附近卫所再次调集了数千官兵一路护送,总数近万人的护送大军就这样浩浩荡荡从南康走到了安庆。

    朱宸濠的样子很惨,王守仁无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不论打仗用兵还是生活里的细节,务必做到万无一失,滴水不漏,所以朱宸濠被拿住那一刻开始便被戴上了重镣重枷押进囚车,近万人如临大敌,一路从南康战战兢兢走到了安庆。

    进了大营王守仁便察觉到气氛不对,按说活捉朱宸濠这么喜庆的事,满营上下竟听不到一丝欢呼庆贺的声音,大营里静悄悄的,无论将领还是普通军士,皆用古怪的目光瞧着他。

    满头雾水的王守仁硬着头皮继续走,还没走到朱厚照的帅帐前,冷不防被一只手拉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王守仁根本没挣扎,任由被拉了过去。

    拉他的是熟人,秦堪一身蟒袍站在他面前,笑得春风满面,他背对着太阳,阳光洒在他身上,身影周遍映射出万道金光,看起来比王守仁更像圣人。

    “阳明兄活擒逆首,成就旷古奇功,实在可喜可贺……”秦堪笑着朝他拱手。

    王守仁眯着眼瞧了他半晌,忽然道:“你的笑容里似乎看不到任何可喜可贺的意思……”

    秦堪的笑容愈发苦涩。

    这就是知己了,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笑容都能看出其中的味道,酒肉朋友可做不到这一点。

    “不要在意我笑容里的细节……”秦堪摆摆手,笑问道:“抓到朱宸濠开不开心?”

    “开心。”

    “意不意外?”

    “……意外。”

    “如果有人要把你的功劳全抹了你答不答应?”

    王守仁一呆,随即一只脚往后退了一步,摆出血溅五步的姿态:“我把他阉了!”

    秦堪苦笑,圣人不是和尚,不可能真正做到淡泊名利,更何况这功劳是他深入敌后用自己的命搏来的,谁抢他就敢跟谁玩命。

    “这个人阉不得,阉了他咱们大明就完了……”

    “谁要抹我的功劳?”王守仁愤而追问。

    “当今皇上。”

    王守仁呆住,朝堂里无论忠臣奸臣,名字都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却万万没想到要抹杀他功劳的竟是当今皇帝。

    “为何?”王守仁愤怒了。

    “因为朱宸濠本应由皇上亲手活捉,你抢了他的风头,我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王守仁明白了,他是聪明人,秦堪只起了个话头他就全明白了。

    垂下头,王守仁久久不语,神情郁闷。

    “朱宸濠已被拿下,事已至此,陛下打算怎么办?”

    秦堪叹了口气,朱厚照的荒唐想法他都没脸说,但却不能不说。

    “陛下打算……把朱宸濠放了,然后再跟他打一仗。”

    王守仁被这个昏庸的计划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眉梢一挑便待打算发飙,秦堪急忙拦住了他,给了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再打一仗这个念头太混帐了,在我的劝说下,陛下接受了不打仗的提议,不过他要跟朱宸濠单挑。”

    王守仁再次沉默,愤慨无奈纠结的样子,活脱像被小三逼着休妻的中年男人。

    秦堪脸上微微发热,替朱厚照臊的,见王守仁久久不发一语,不由忐忑道:“阳明兄觉得如何?表个态呀。”

    王守仁重重叹气,仰天悲愤地喊了一句秦堪很早就想喊的话。

    “先帝啊——”

    王守仁最终还是屈辱地答应了这桩荒唐事,容不得他不答应,圣人也拗不过皇帝,两千多年前的孔夫子够圣了吧?还不是被各诸侯赶野狗似的赶来赶去,后人为了美化这段历史,美其名曰“周游列国”,也不知这算不算最古老的高级黑。

    王守仁和孔夫子一样无力抗争强权,只好选择妥协。

    …………

    …………

    决战已结束多日的安庆忽然擂响了战鼓,隆隆的鼓声震天撼地,紧扣心弦,如同被捅翻了蚂蚁窝一般,无数将士迅速朝大营中央的点将台前蜂拥而去。

    朱厚照站在点将台上,头发用玉簪挽成一个髻,身上披着轻便的黄金软甲,一副威风凛凛横刀立马的模样。

    朱宸濠孤零零的站在空地中央,身上仍戴着重镣重枷,神情冷漠,凛然不惧地与朱厚照对视。

    自从弘治大丧之后,朱宸濠被秦堪使计逼离京师,直到今时今日,一皇一王终于再次见面,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当初相得融洽的叔侄,如今成了分外眼红的仇人。

    三通鼓后,点将台下人头攒动,却一片静寂无声。

    朱厚照锵地拔出剑,剑尖直指朱宸濠,平地一声怒喝:“逆贼朱宸濠,你本是宗族皇亲,贵极藩王,六代显赫,何故谋我江山耶?”

    朱宸濠虽镣枷在身,却不知哪来的理直气壮的正义感,冷笑数声道:“小昏君不学无术,可知你的江山在百年前有一半是我宁王一脉的,燕王起兵名曰‘靖难’,与我宁王先祖约定江山共治之,结果燕王窃夺帝位,赶走建文皇帝独登大宝,第一件事便是卸我宁王先祖兵权,将他的封地从大宁改迁南昌,令我宁王一脉百年来只能被圈禁在小小城池内不得动弹,无耻永乐,出尔反尔,这江山本就有我宁王的一份,皇帝你能当,为何我不能当?”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四周将士纷纷大怒,许多将领拔刀喝骂,朱厚照也气得瑟瑟发抖,从小到大,何曾有人敢在他面前公然说出这番大逆之言?

    “贼子闭嘴!朕受命于天,是为社稷正统,天下士子和百姓归心皇室已百余年,区区跳梁宵小谋我社稷竟拿这种无中生有的理由当作借口,殊不可笑?岂不可耻?”

    “昏君无道,出身可疑,窃居大宝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登基以来更是亲小人,远贤臣,嬉戏玩乐不思国事,内任权阉刘瑾独揽朝纲,外宠奸臣秦堪横行朝堂,天下被权阉奸臣祸害得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你朱厚照如此昏庸无道,我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这下不仅是朱厚照,连一旁的秦堪都气得牙根痒痒了,咬着牙附在朱厚照耳边恶狠狠道:“陛下,弄死他!”

    朱厚照点头,当着万千将士的面你来我往争辩这些根本毫无意义,再争下去反而愈发助长朱宸濠的气焰。

    “朱宸濠,不论你怎样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如今你已败于朕手,你有何话说?”

    朱宸濠哈哈笑道:“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朱厚照眼中忽然浮出兴奋的光芒:“朱宸濠,安庆之战你输了,一定很不甘心对吧?朕的帝王胸襟广袤无边,输也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今日当着万千将士的面,朕再给你一个死里逃生的机会……”

    朱宸濠一呆:“什么机会?”

    朱厚照挺起胸,大声道:“跟朕打一场,你若赢了,朕任你离去,绝不加害,你若输了,朕便砍你的头!”

    朱宸濠这才明白朱厚照的意思,尽管是落败的藩王,但藩王也有藩王的尊严,闻言勃然怒道:“小畜生,你竟昏庸到这般地步!朱家的脸全让你丢尽了!士可杀不可辱,本王绝不答应!”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朱厚照怎会管他答不答应,下令军士解去朱宸濠的重镣重枷之后,朱厚照足尖一点便跳下了点将台,快步跑到朱宸濠面前,没等朱宸濠反应过来,狠狠一拳便揍上了朱宸濠的左眼圈。

    朱宸濠被揍得踉跄后退几步,捂着眼眶怒道:“你这小畜生真敢动手,好,本王今日便不还手,让朝廷将士们好好看看,昏君是如何凌辱本王的!”

    朱厚照懒得答话,又是一拳印上朱宸濠的右眼眶,朱宸濠又退了几步,两只眼眶全青了,眼珠通红充血,牙齿咬得格格响,却仍忍着没还手。

    又一拳结结实实揍在朱宸濠的小腹,朱宸濠痛苦闷哼一声,脸色涨得通红,却仍不还手,似乎打定了主意今日逆来顺受。

    三拳都没还手,打架变成了单方面的殴打,向来崇尚英雄情结的朱厚照未免觉得索然无趣,然而此时当着万千将士的面已然动了手,就这么罢手也下不了台阶。

    朱厚照瞪着朱宸濠,压低了声音道:“朱宸濠,你可想清楚了,反正你已难逃一死,与其不还手被朕活活揍死,还不如临死前揍我几下,好歹也算替你六代宁王先人出了口恶气,你觉得呢?你看看,看看,看朕的脸,有什么感想?是不是觉得面目分外可憎?想不想照我脸上狠狠来几拳,好让你宁王列代先人含笑九泉?”

    被揍得七荤八素的朱宸濠闻言也回过味了,对呀,什么狗屁“士可杀不可辱”,反正活不了,死到临头痛揍这昏君一顿反而更具务实精神,人都送到面前了,凭什么不揍?

    豁然开朗的朱宸濠也不客气,当即一拳狠狠揍向朱厚照的右脸,砰的一声脆响,朱厚照的作贱终于产生了效果,右脸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

    “小昏君,小畜生,本王忍你很久了!”

    ps:朱厚照与朱宸濠单挑,史上确有其事,非我杜撰……

写崩了。。。

    老贼做人做事其实挺粗糙的,没什么文青病,一般觉得勉强能看过眼就发了,今天绝没偷懒,白天码了近四千字,直到现在快发出来的时候自己看了一遍,发现连自己都看不过眼,思之再思,决定不发了。

    这个跟状态有关,写文这种事老贼目前还做不到提笔疾书信手拈来的境界,有时候为了琢磨书里人物的某句对白可能都要跟自己较劲个把小时,这也是老贼产量不高的最大原因,总之我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把书写得好一点,对得起大家花钱订阅,也对得起自己的绞尽脑汁,今天状态奇差,脑子里装满了浆糊似的,码出来的东西还是不献丑了吧,跟大家道个歉,明天推倒重写。。。

    再说件事,关于歌词的事,很高兴看到各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才子才女们大显身手,因为过年的关系一直没将最佳歌词选出来,现在年过完了,这件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近几日内一定将最佳的十首歌词选出来,至于奖品,老贼的承诺不变,第一名送实体书前三部(因为目前只上市了三部,情节大概写到秦堪血洗东厂那里。)加奖金500元,后九名每人送实体书前三部,嗯,每部都有我的亲笔签名,不过老贼的字太丑拿不出手,如果有不想让我玷污中国汉字的同学,请提前告之,我就不签了。

    奖品微薄,心意无价,诸君万莫嫌弃,如果爱,请深爱。。。(未完待续。。)

第六百三十二章 心向明月

    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事情转不过弯,于是拼命的钻牛角尖,越钻越绝望,然而一旦中途幡然醒悟,便会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收获更多。

    朱宸濠和朱厚照的单挑也是如此,当这位自作贱的皇帝提醒朱宸濠之后,朱宸濠豁然开朗,感激朱厚照醍醐灌顶的同时,砂钵大的拳头毫不留情地狠狠击出,结结实实揍在朱厚照的右脸上,秦堪离得近,他甚至清楚看到朱厚照的右脸与拳头接触后呈现出奇异的扭曲,半颗带血的槽牙紧接着从嘴里飞出来……

    周围的勋贵和将士们大惊,当今皇帝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挨了揍,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厚照挨上一拳的一刹那,四周传出一片整齐的拔刀声,眨眼间无数柄钢刀指向朱宸濠,刀刃在阳光下折射出森然的寒光,朱厚照的侍卫们更是勃然大怒,脚步一抬便待上前群殴朱宸濠。

    “都给朕滚远!”朱厚照挨了一拳反而精神十足了,也不知道他骨子里是不是有犯贱的基因,兴致勃勃地喝开了侍卫。

    狠狠擦了把嘴角流下的血迹,朱厚照像个变态似的笑了起来。

    “打到这会儿才算打出点意思来了,朱宸濠,是汉子的话你就继续动手,朕今日誓将你再擒一次!”

    “昏君!你行事如此荒唐胡闹,大明江山迟早有一日会败在你手里,我朱宸濠虽败,必有后来人将你取而代之,只可惜了朱家列祖列宗浴血打下的江山!”

    朱厚照大怒。攥紧了拳头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口中怒喝道:“朕是不是亡国之君,九泉之下你睁大狗眼瞧清楚!”

    朱厚照一阵拳打脚踢,朱宸濠既然豁然开朗了,自然丝毫不惧,两人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一拳一脚惨烈搏斗起来。

    这一架实在称不上飞沙走石日月无光,朱厚照虽然自小尚武,也跟大内高手学过几年把式,但他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惫懒性子能将武艺学得多精悍?顶多只能称得上勉强有个花架子,花架子摆出来好看。风一吹就倒。根本经不起实战的考验。

    朱宸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比朱厚照还不如,自小便是温室里长大的小花朵,当然。现在已是老花朵了。读的书虽都是兵法韬略。但对个人武艺一道委实连门都未入。

    两个武艺半斤八两的人打在一起,说是狗咬狗有点难听,但确实不怎么美观。拳脚刚开始还有模有样,越打越不成招式,最后几乎跟街上的泼皮无赖一般打法,挖眼插鼻偷桃吐口水,打得兴起丝毫不怕丢人现眼,更没顾忌周围观战的皆是对皇帝无比崇敬三军将士。

    保国公朱晖是军中年纪最大的勋贵,年纪越大越要脸,于是第一个看不过眼了。

    螃蟹似的横着挪到秦堪身边,朱晖重重一哼,低声道:“陛下这般撒泼似的打法委实大失国统,宁国公你就不去劝劝?”

    秦堪眼皮都没抬,目光盯着二人厮斗,口中淡淡道:“我怎么劝?老公爷没见陛下此刻鏖战正酣么?”

    朱晖气得胡子翘起老高,压着火气道:“你管这种泼皮无赖般的打法叫‘鏖战正酣’?”

    秦堪正色:“老公爷此言差矣,陛下拳脚招式虽不成章法,但胜在气势如虹,悍勇难敌,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又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更何况逆贼朱宸濠远远算不上老师傅,顶多只是个老匹夫,你看你看,陛下咬他耳朵那一口……寻常之人能咬得那么赏心悦目吗?”

    朱晖怒道:“这种时候了你还逢迎溜须,若陛下有个好歹,将来咱们班师回京,满朝文武会放过你我吗?就算陛下有惊无险,陛下这般打法大失国体,传出去岂不贻笑天下?”

    秦堪暗暗叹气,贻笑天下的岂止是打架啊,仅仅再擒朱宸濠这一桩已足够令天下士子百姓贻笑小半年了,朱厚照干过的荒唐事还少吗?真的不差这一桩两桩,这也是秦堪不想劝朱厚照的最大原因,换了个稍微要点脸皮的皇帝,秦堪肯定以死相谏了。

    不过朱晖说的话不无道理,朱厚照再怎么荒唐胡闹,他终究是皇帝,回京以后挨几句朝臣言官的骂也就过去了,没人敢拿他怎样,但作为伴驾大臣的他,显然朝臣们不会放过,百十道参劾奏疏是少不了的。

    思来想去,秦堪觉得还是必须要尽快结束这出闹剧,否则将来回京后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这笔荒唐帐大臣们肯定要算在他头上。

    主意打定,秦堪扭头四顾,眼睛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目光最后在一张年轻的脸庞上停下。

    这张脸不仅年轻,而且又白又英俊,甚至比秦公爷英俊,似乎是一张天生适合劝架的脸,如果被情急失智的斗殴双方不小心挠破脸毁容则更是喜闻乐见……

    这张脸的主人姓钱,名宁。

    当初钱宁经过生死挣扎,顽强回到安庆大营后,秦堪把他扔在营中治伤疗养便没再管他,秦公爷很忙,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还不值得他整日挂在心上,此刻在观战的人群里发现了他,不得不说是天意。

    秦堪眼睛眨了眨,坏主意立马冒上心头,嘴角也勾起一抹不大善良的微笑。

    然后秦堪转过头,命人将钱宁叫了过来。

    钱宁闻知公爷相召,顿时大喜过望,这些日子在营中疗伤,秦堪根本没去探视过他,钱宁正急得坐立不安,拼了性命好不容易令公爷对他有了些印象,但印象这东西委实不大靠谱,公爷是贵人,所谓贵人多忘事,若不能时常在贵人面前晃悠几下,鬼知道这位贵人什么时候把他给忘了?公爷若忘了他钱宁。他前些日子出生入死拼命搏来的些许功劳岂不是白忙一场?

    此刻钱宁站在观战的将士人群里,心不在焉地瞧着当今皇上在场中空地尽情抡着王八拳,钱宁的脑子里却在思索怎样创造一个让自己再次闪亮登场的机会,好让贵人再次注意到自己。

    机会是人创造的,前程掌握在自己手里,不甘蛰伏的人永远不会被动地等待机会。

    正想得出神,有校尉来叫钱宁,得知自己被秦公爷召见,钱宁大喜,他知道自己的机遇来了。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秦堪面前。钱宁恭敬地垂首躬身。

    秦堪打量着他。眼睛眯了起来。

    他再次确定了,自己实在是不喜欢这个人,他在自己面前越恭敬,秦堪心中的防备便越重。多次的官场搏浪经验告诉秦堪。眼前这个人有着不小的野心。而且这种野心一旦疯长。自己不一定能控制得住,这样的人永远被上位者所忌惮。

    “钱宁,养了这些日子的伤。你身子如何?”秦堪和颜悦色问道。

    钱宁急忙露出感激的模样,恭声道:“多谢公爷挂怀,属下身子已大好,可随时为公爷赴汤蹈火。”

    秦堪笑道:“没那么严重,你是我锦衣卫难得的人才,你立过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的,既是人才,自然要大用,你要记住,聪明者治人,愚笨者治于人,赴汤蹈火冲在最前面的,永远是愚笨者。”

    “公爷教诲,属下永铭于心。”

    不咸不淡跟钱宁寒暄了几句,秦堪这才说到正题。

    指了指场中打得热火朝天的二人,秦堪道:“瞧见他们了吗?”

    “回公爷,瞧见了。”

    秦堪叹了口气:“陛下亲自上阵擒贼固然是一桩千古佳话,不过陛下出手太不成章法,而且有些招式有一丝丝……猥琐。”

    钱宁一心要讨好秦堪,急忙附和道:“公爷宅心仁厚,陛下这出手岂止是一丝丝猥琐,简直非常猥琐,从打斗开始到现在,一共使了五次‘猴子偷桃’,吐了三次口水……”

    秦堪摆手:“臣不言君过,是为伦常也。总之,必须尽快结束这出闹剧,否则有失国体,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带几个人把他们分开,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钱宁闻言脸色一白,这位公爷要么不找他,一找他准没好事,上次护送王守仁来江西是桩苦差事,差点把命丢了,这次给皇帝拉架,显然也不是什么肥差啊……

    看着钱宁惶恐为难的模样,秦堪淡淡道:“是不是很为难?为难就算了,我找别人……”

    钱宁吓得脸色更白,秦公爷若找了别人,以后他的前途哪里还有半丝光亮?

    “绝不为难,属下定为公爷分忧!”钱宁咬着牙抱拳道。

    秦堪欣慰地点点头:“不愧是我锦衣卫的好手下,本国公记住你了。”

    钱宁忽然有点想哭。

    第一次揭破刘瑾翻案的阴谋,这位公爷就说过记住他了,第二次护送王守仁去江西,公爷也说记住他了,这是第三次,照样还是记住他了……都说贵人多忘事,这位贵人未免记性也太差了,还要赴汤蹈火多少次他才能真正记住自己?

    钱宁深深觉得秦公爷的记性简直是个无底洞……

    “属下给陛下拉架,请问公爷有何指示?”

    秦堪想了想,道:“反正是拉架,用不着太麻烦,你叫上几个人把他们强行拉开,顺便把朱宸濠痛揍一顿,揍完收工。”

    钱宁眼角抽了抽,终于还是抱拳道:“是。”

    …………

    …………

    场地正中,朱厚照和朱宸濠的斗殴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说“白热化”并不是他们打得如何精彩,而是已经扭打成一团,两个人毫不害臊,基情四射抱在一起,彼此的双手死死攥着对方的头发,形象什么的早已顾不上,两人痛得直咧嘴,脸孔涨得通红,却死不松手。

    “小畜生,赶紧撒手,亏你还是大明皇帝,知不知道你现在多丢人?”朱宸濠嘶声吼道。

    “啊呸!”朱厚照被拽住头发动弹不得,却毫不客气地朝朱宸濠脸上吐了口口水:“你这朱家的败类,社稷的叛贼,朕自小待你不薄,没想到你竟暗藏祸心图谋不轨,朕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不早早把你一刀剁了!”

    “小畜生,敢不敢撒手跟本王像模像样打一场?”

    “你先撒手!”

    “你先!”

    “撒不撒?不撒朕再吐你口水……”

    二人形象俱失地互相揪扯着头发的当口,钱宁带着几名锦衣校尉满脸苦涩地冲进了场中。

    一柄刀鞘忽然横在朱厚照和朱宸濠中间,紧接着一只脚狠狠踹在朱宸濠的膝弯,朱宸濠膝弯一痛,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揪着朱厚照头发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

    朱厚照呆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当即也放开了朱宸濠的头发,指着钱宁道:“你是何人?竟敢阻拦朕擒贼!”

    朱宸濠怒道:“小畜生你要不要脸?本王阶下之囚任你杀剐,你好意思说擒贼?”

    钱宁心中泛苦,却只能重重抱拳道:“陛下恕罪,陛下身系社稷安危,怎可亲身犯险,标下万死,斗胆拦住陛下,剩下的事标下愿为陛下分忧。”

    说完钱宁也不敢再看朱厚照铁青的脸色,转过身指着朱宸濠大声道:“给我往死里揍他!”

    话音一落,狂风暴雨般的拳脚纷纷落在朱宸濠身上,朱宸濠倒也硬气,一边挨着打一边大笑:“小畜生,什么亲手擒贼,最后还不是对本王群殴凌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犯得着搞这种虚伪恶心的下作花样么?”

    钱宁心头一颤,眼中迅速闪过一丝阴寒,忽然抬手扬起刀鞘,狠狠朝朱宸濠脑后一劈,朱宸濠重重挨了一记,顿时仰面栽倒在地,晕过去了。

    仍旧不敢看朱厚照直欲杀人的通红目光,钱宁转身忽然放声大吼道:“陛下亲擒逆贼,彪炳史册,千古留名,吾皇威武!吾皇万岁!”

    四周观战的众将士不论心中怎么想,钱宁既然带了头,他们也不得不单膝跪地,齐声喝道:“吾皇威武!吾皇万岁!”

    点将台四周顿时黑压压跪下一大片。

    秦堪眯眼盯着脸色苍白的钱宁,目光深邃莫测。

    这家伙还真是个人才啊。

    …………

    …………

    山崩地裂般的欢呼声中,朱厚照铁青着脸,拂袖忿忿回了帅帐。

    秦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进了帅帐,看着一身戎装的朱厚照在帐中气得摔碟子砸瓶子,大肆发泄了一通,秦堪站得远远的也不说话。

    摔久了,砸累了,朱厚照通红的眼睛瞪着秦堪,怒道:“刚才莫名其妙插进来的混帐是从哪个洞里钻出来的乌龟王八蛋?”

    秦堪摊开手一脸无辜:“臣跟他不是很熟,看衣装似乎是锦衣卫属下……”

    朱厚照怒道:“你怎么管教属下的?锦衣卫怎么出了这么一号东西?”

    “臣有罪。”

    朱厚照面孔狰狞道:“去叫几个人,给朕把他揍得连他亲爹都不认识!”

    “是亲爹不认识他,还是他不认识亲爹?”

    “都可以!”

    “臣遵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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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三章 追剿余孽

    一场殴斗,一个唾手可得的名耀千古的机会,钱宁的出现终于又狠狠摔碎了朱厚照美好的愿望。

    朱厚照发现自己真的流年不利,虽然不是他的本命年,但出京亲征之前也应该把龙内裤换成红色的,不然不会出现这么多的意外,这么多的波折坎坷。

    愤怒归愤怒,朱厚照终究不是蛮不讲理的暴君,他昏庸,但并不残暴,所以钱宁破坏了他的大事,他仍没下旨斩杀钱宁,只打算揍他一顿。

    秦堪领旨出来,回到自己的营帐,钱宁正忐忑不安地等在帐中,脸色苍白,神情惶恐,见秦堪进来,钱宁急忙躬身行礼。

    秦堪抬眼瞟了他一下,然后在书案后坐定,慢悠悠地品了口茶。

    钱宁尽管心中焦灼不安,但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定力很不错,秦堪不出声,他也忍着不说话。

    秦堪暗暗观察着他,心中叹息不已。

    其实这家伙无论能力或为人,甚至潜质和气度等等,无一不显现他是个难得的人才,若换了锦衣卫内另一个人有这种素质,秦堪只会大喜过望,不遗余力栽培提拔,将其引为心腹,只可惜这人是钱宁。

    不可否认钱宁有能力有本事,但他缺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品性。

    秦堪向来都是不拘一格用人才,他对所任用的手下的唯一要求便是品性,不求善良仁厚,事实上锦衣卫这种地方不可能做到善良仁厚,秦堪只求他的残暴狠毒有一定的底线,不能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一切手段,这样的人永远只忠于自己,绝不会忠于任何人,包括皇帝,而这样的人,秦堪绝不敢用。

    用又不敢用,杀又不能不教而诛,秦堪能做的只有抑制他的野心。

    今日命令钱宁拉架并非秦堪的恶作剧,他的目的很简单,让钱宁在朱厚照面前做一回恶人,令朱厚照对钱宁生出嫉恨,以后钱宁再想得到朱厚照的青睐可就难上加难了,这也算是彻底堵死了钱宁的上进之路,他只能老老实实待在锦衣卫里被秦堪管制,这样秦堪才能放心将他握在手心里。

    当然,这些都是秦堪个人的阴暗心理,只可悄悄算计,不可公诸于众。其实站在钱宁的立场而言,他并未做错什么,秦堪这般防备算计未免失了厚道,不过……秦堪从未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承认过自己是个厚道人。

    …………

    …………

    帐内寂静许久,秦堪淡淡开口:“钱宁,今**做得不错。”

    钱宁躬身恭敬道:“公爷吩咐,属下尽力而已。”

    秦堪露出了赞赏的笑容:“不错,你是个人才,陛下对你刚才的举动也非常满意……”

    钱宁颇感意外的抬起头。

    秦堪眼皮都不抬,盯着手中茶盏儿缓缓道:“……所以陛下刚才要我把你斩首示众。”

    钱宁大惊,悲呼道:“公爷!”

    秦堪不急不徐继续道:“……不过后来被我劝住了。”

    钱宁由衷松了口气,脸色却愈发苍白,后背不知不觉渗了一层冷汗。

    谁知秦堪又接着慢悠悠道:“劝虽劝住了,但陛下怒火难消,要我把你阉了送进宫,给司礼监张公公好好调教调教……”

    钱宁又大惊,悲呼道:“公爷!”

    秦堪不慌不忙道:“……后来陛下又被我劝住了。”

    钱宁这会儿不止是后背被冷汗浸透,全身都虚脱般瘫软在地,一双看起来颇为锐利有神的眼眸此刻哀求般看着秦堪,尤其重点盯着秦堪的嘴。

    秦堪浑若不觉,眼睛看都没看钱宁,只盯着手里的茶盏儿,用一种聊天气般的语气淡淡道:“堂堂大丈夫若被阉了,想必你也活不下去吧?你看,眨眼间我便救了你两次,你的命在鬼门关前转悠了两个来回居然安然无恙,实在是可喜可贺……”

    钱宁:“…………”

    “不过呢,陛下确实很生气,你坏了陛下的兴致不可能真的不付出代价,对吧?所以,陛下又下令将你狠狠揍一顿,揍到什么地步呢?揍到连你亲爹都不认识,或者你不认识你亲爹……”

    钱宁这回有了心理准备,无比期待地看着秦堪:“公爷又劝住陛下了,对吧?”

    秦堪和颜悦色笑道:“不,这回我没劝了,不能老扫陛下的面子呀……哎,好好的你哭什么,相比被斩首或被阉割,揍你一顿已算是非常厚德载物了好不好?”

    钱宁垂头无声落泪,然后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秦堪:“公爷,说话可否不要这么大喘气儿?属下大起大落三回了……”

    听到只是揍一顿,钱宁的神情轻松了一些,而秦堪今日小小算计得逞,他的神情也很轻松。

    二人沉默片刻,秦堪淡淡道:“你毕竟是为我尽心办差,陛下虽说要揍你,但多半是怒极之言,我不能对自己的忠心属下真的下毒手,回去后你自己将全身裹满伤带,好好在帐中躺几天,权当是被揍过了,回了京师后,我给经历司下个条子,升你为锦衣卫南城千户……”

    钱宁怔忪半晌,接着大喜过望,重重朝秦堪磕了三个响头。

    “谢公爷栽培提拔,属下定为公爷效死!”

    秦堪笑了笑,忽然意味深长道:“钱宁,你还记得离京时本公跟你说过的话吗?”

    钱宁恭敬道:“公爷教诲属下时刻不敢忘,公爷说,丈夫功名只在马上取。”

    “不错,升你为千户是因为你在宁王之乱期间出生入死,这是你用命赚来的功名,谁也抢不走,本公麾下赏功罚过,从无偏袒,最忌投机钻营之辈,这种人在本公麾下永无出头之日,这句话你可要记清楚。”

    朱宸濠被活擒,而且被活擒了两次,其中悲愤不足为外人道,三国时有位老前辈比朱宸濠更悲催,这位前辈名叫孟获,他老人家活活被诸葛亮擒了七次,也不知他心里是个什么想法,大抵被擒麻木了吧,由此也能看出外表道貌岸然的蜀相孔明先生内心其实是多么的阴暗,童年没阴影的人干不出这么变态的事。

    逆首被擒并不意味着这场战争结束,世上有个词儿叫“余孽”,余孽不除终究是一大祸患。朱厚照大老远跑来一趟,除恶务尽正是应有之义。

    朱宸濠的余孽有点多,鄱阳湖上还有四万水军和数百艘舰船,这四万人显然也不是良善之辈,他们本就是鄱阳湖上靠抢劫商船渔船甚至屠杀沿岸村落为生的湖盗水贼,朱宸濠捡破烂显然比王守仁更不讲究,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敢往怀里揽。

    随着朱宸濠被擒,江西各城池群龙无首,朝廷二十万大军再加湖广,浙江,福建等地蜂拥而至的数十万卫所勤王大军,更令占据城池的叛军心惊胆战,收复城池之战从开始便陷入一面倒的局势,朝廷王师势如破竹,一座座城池被轻而易举地拿下,大部分城池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叛军索性已扔了兵器弃城逃了。

    不到一个月,江西全境所有城池皆被收复,重新纳入朝廷统治之下,宁王之乱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祸患未除,那就是鄱阳湖的反贼水军。

    正德三年十月十四,朱厚照下旨收集或临时打造的近千艘船舰于鄱阳湖潘集结完毕。

    临时拼凑而成的王师水军主动出击,朝反军所在地乘风破浪驶去,广袤无垠的湖面上只见千帆林立,号角呜咽,千艘舰船满载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无涯无际。

    十月十九日,王师水师与反贼水师于鄱阳湖北面相遇,决战开始。

    反军水师的将领名叫闵廿四,他本是鄱阳湖上最大一支水贼的首领,其人善战却不善谋,史书上一般称这种人为“有勇无谋之辈”,这样的人在三国时期一抓一大把,而且通常命不长,平均大概只能在书里活一个章回,便被某智勇双全的名将一刀斩于马下。

    闵廿四也不例外,因为还没开始决战,他便干了一件非常提神醒脑的蠢事。

    十月十九日决战,当日湖上大风四起,刚劲猛烈,船舰摇晃颠簸得厉害,于是闵廿四做出了一个非常自以为聪明的决定,那就是将所有的船舰全部用铁索并排钉在一起……

    可以肯定,闵廿四一定没有读过《三国演义》,尽管这部古典名著如今已诞生了一百多年,如果闵廿四读过这本书,一定会为自己的愚蠢决定狠狠狂扇十八记耳光。

    是的,闵廿四的决定跟《三国演义》里面赤壁之战时曹操的决定是一样一样的。

    数百艘船舰在鄱阳湖上分成数排钉死,这样一来船倒是在风浪中稳住了,只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决战的过程很简单,秦堪一看闵廿四的布置便喜上眉梢,乐得嘴都合不拢,然后扮了一回三国周郎,数十艘装满干草硫石的小船乘着东风箭一般冲向敌军船舰,然后王师以火箭引燃小船中的干草,反军大船被钉死一时无法分开,四万水军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小船着火,火势越烧越大,蔓延到反军大船上,三国赤壁之战几乎完整地在大明朝重现。

第六百三十四章 启程归京

    成功各不一样,失败却是大抵相同的。

    闵廿四败了,败得很惨,大火冲天而起,鄱阳湖上浓烟滚滚,无数生命在浓烟中永远消逝,他们用生命的代价换来了史书上淡淡的一笔带过,并且冠之以“贼”名。

    由此可见读书是多么的重要,如果闵廿四在开战前掏一二两银子买一本《三国演义》,或者让军中读过书的人给他念一段千年前孙刘联军是怎样打赤壁一战的,相信结果一定不一样,但凡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干出这种自取灭亡的事。

    人要作死拦都拦不住。

    火光映亮了鄱阳湖的半边天,通红通红的仿佛天空都被点燃,无数惨叫声和哭嚎声交织成一片,冲天火势中,等待已久的朝廷水军发动了攻势,蝗虫般的箭雨铺天盖地朝着火的敌舰倾泄而去,船舰上的火炮也适时地发出怒吼,给挣扎在火场中的敌军来了一个雪上加霜。

    无数满身着火的反军军士被活活烧死,随着船舰一同被烧为灰烬,有的则情急之下跳进湖水里,还有的直接被漫天扑来的箭矢射中……

    战争是惨烈的,一旦开始便停不下来,双方将士杀红了眼,无论自己或是敌人的生命皆被漠视。

    火借风势越烧越大,反贼水军的船舰已被烧了十之五六,而反贼主将闵廿四在船舰之间仓惶夺路逃跑时,却被一支斜刺里射来的冷箭穿透了咽喉,魁梧的身躯倒在火海里,与船舰一同化为灰烬。

    一百五十多年前,仍是在这鄱阳湖上,太祖朱元璋与生平最大的宿敌陈友谅决战,以一战之胜负定江山归属。

    而今还是鄱阳湖上,正德皇帝麾下的精兵猛将以狮子搏兔之势将朱宸濠的最后一股叛军力量歼灭殆尽。

    此战反贼水军烧死和溺亡者近万人,余者皆降,极少部分逃窜。

    正德三年十月廿九,喧嚣三个月的宁王之乱尘埃落定,朱宸濠惨败。

    胜是胜了,但善后的事情仍在继续。

    首先要打捞鄱阳湖上的船舰残骸和尸首,接下来的事情该厂卫忙活了,秦堪和远在京师的戴义,张永三人一纸令下,锦衣卫和东西二厂这座庞大的国家机器迅速运转起来,那些逃掉的反贼以为扔掉兵器抱头跑了朝廷就可以当作什么都发生,简直大错特错,敢拿起兵器造朝廷的反,就必须承担后果付出代价,厂卫缇骑大索天下,上天入地也要把这些人揪出来砍了。

    与此同时,南京都察院紧急派出十余位巡按御史,分赴江西各地官府衙门考核各衙门官员,除了考核政绩民声之外,更重要的是核实江西各地官员在朱宸濠起兵叛乱之后有没有投降反贼或扔下满城百姓弃城逃跑的败类,查缉出来便是一桩抄家灭族的大罪,即俗称的“秋后算帐”。

    借王师大胜之威,江西官场也面临着一次彻底的清算洗牌。

    考核算帐是御史和厂卫的事,这些琐事已与朱厚照无关,鄱阳湖水战大胜后的第五日,京师内阁三位大学士派快马出京,代表满朝文武恭请皇帝班师回京。

    当然,朱厚照看到奏疏的第一反应便是揉成一团扔得远远的。

    大家仿佛都清楚朱厚照是个什么性子,内阁学士们的催促奏疏绝非随随便便发一道那么简单,而是一日一封,奏疏上的言辞语气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冗长,比王婆婆的裹脚布还长,而且送奏疏的还偏偏是南京都察院的御史,御史这种类别的人是朝堂公认的棒老二,这种人不仅不怕得罪皇帝,而且还时常有意激怒皇帝,跟皇帝说一次话不混几记廷杖简直是渎职,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御史们很有耐心,大老远从南京跑来,不管朱厚照愿不愿意,当着他的面抑扬顿挫地念起了内阁学士们请求班师回京的奏疏,一天一次,比吃药还准时。

    朱厚照快疯了,对这些梗着脖子生怕挨不到一顿揍的作贱御史们又发作不得,君臣双方耗了四五日后,朱厚照终于选择了妥协,他不能不妥协,唐僧给孙猴子念紧箍咒大抵也就这般滋味了。

    于是朱厚照终于下旨,安庆拔营启程,班师回京。

    大军拔营启程,数十里浩浩荡荡不见首尾,朱厚照骑马走在队伍中间,一边走一边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

    秦堪拨过马头朝朱厚照靠近了一些,笑道:“宁王之乱已被陛下迅速平定,瞧陛下这模样怎地意犹未尽?”

    朱厚照叹气道:“可不是意犹未尽吗?在外面平乱讨贼多么惬意,无拘无束的日子过到头了,一想到回了京师每日干巴巴坐在金殿上,听那些大臣们罗里罗嗦,朕咳嗽两声都有无数参劾责骂迎面而来,说句话有人骂,干任何事也有人骂,进了京师朕就仿佛被无数绳索捆紧了一般,再也不得开心颜了。”

    失落的语气一顿,接着朱厚照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怒道:“你说朱宸濠这逆贼怎么就不多坚持几天?造反的念头谋划了上百年,就造出这么个光景,民间俗话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这朱宸濠遛过之后果然是只不争气的骡子,朱家怎么出了这么一号东西,害朕短短两三月就把他平了,简直是废物!”

    秦堪张着嘴,不知该接什么话了,毫无疑问,这又是一句典型的昏君语录。

    “陛下……陛下威武。”秦堪只好送上一记干巴巴毫无说服力的马屁。

    朱厚照瞪了他一眼,撇嘴道:“一点儿都不威武,朕还在发愁呢,宁王之乱确实平定了,表面上看,朝廷王师大获全胜,而且用时颇短,可实际上呢?朕御驾亲征,王师未至安庆,江西战局全是王守仁在苦苦支撑,不仅坚守九江府一个多月,而且深入敌后收拢散兵,奇袭敌酋老巢南昌,还有,擒获朱宸濠真跟朕有关系吗?鄱阳湖水战,反贼主将蠢成那副德行,朕好意思拿出来显摆吗?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有安庆决战,但那一战朕擅自领着一千多侍卫冒险冲阵杀贼,这事儿传到京师,满朝文武难道会夸朕是个英勇善战的帝王吗?朕可没指望过他们的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秦堪想笑,小昏君其实还是很聪明的,登基三年,他对朝中的政治风向也能猜得**不离十了,江西平宁王之乱,表面上看来大获全胜,但政治这东西和人心一样脏,明明是大胜的结果,回到京师被那些文官们一歪曲,这场大胜在他们嘴里指不定会变成什么,可以肯定,文官们绝对不会夸朱厚照干得好,为了杜绝皇帝再次离京亲征,就算是大胜他们也会极尽所能变白为黑。

    本来秦堪还想找个机会提醒一下朱厚照,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此时见朱厚照心如明镜,秦堪也就不再多说了。

    “难得陛下这般有自知之明,臣为大明社稷贺,正所谓知耻近乎勇,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善也……”

    秦堪又送上一记连朱厚照都犹疑不定不知是夸是损的马屁,朱厚照越听越不是味道,挥了挥手叹道:“停,秦堪,朕刚才说这些话只是自谦而已,你用不着太认真回应,就算要回应你也应该勇敢反驳朕,然后大声告诉朕,其实朕错了,朕是个古往今来罕见的英明帝王,文可辩群儒,武可安天下,大明史上最英明的皇帝只有三位,太祖,永乐……以及朕。”

    尽管知道朱厚照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秦堪还是被这番厚脸皮的话深深震惊了。

    两眼圆睁瞪着朱厚照半晌,不知过了多久,秦堪断然扭过头,叹道:“臣……臣……”

    朱厚照希冀地看着他,眼神充满了鼓励。

    “臣去后军督运粮草,臣告退!”

    …………

    …………

    大军从安庆出发,五日后到达南京。照例,南京六部官员争相觐见,这帮大臣觐见显然不是为了歌功颂德,而是为了催促朱厚照勿在南京多做停留,国不可一日无主,陛下当速速返京理政云云。

    这一通劝却激怒了朱厚照,他本是少年心性,说得好听是青少年逆反期,说得不好听就是犟驴脾气,赶着不走,打着倒退。

    一众大臣七嘴八舌请他即日启程,朱厚照索性往龙榻上一倒,他病了,病得很严重,见不得光也见不得水,尤其不能远行,这症状挑得不大合适,内行人一听就明白,这是狂犬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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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五章 江山多娇

    南京诸臣心里直犯嘀咕,这小昏君实在病得太蹊跷了,早不病晚不病,正要回京的时候偏偏病倒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说得不好听,小昏君分明是在出幺蛾子呀。

    大臣们心里都清楚,可皇帝说自己病了,大臣们难道敢掐着他的脖子要他别装了,趁早滚回京师?

    太医和民间的名医一拨接一拨进宫给皇上瞧病,也不知小昏君怎么在宫里恐吓威胁这些大夫,他们出宫时摇头叹气,一个字都不敢说,看表情似乎是准备后事的模样,却更像敢怒不敢言……

    不论真病还是假病,南京的大臣们急了,朱厚照这一倒,颇得几分前世碰瓷的神韵,反正躺着死活不起来。

    大臣们明知这是小昏君出的幺蛾子,可他们也不敢公然质疑,大明的文官虽无法无天,但不可能百无禁忌,皇帝病了不去慰问,反而质疑皇帝装病,至少也是罢官流放的罪。

    朱厚照赖在南京不肯走,也不出宫,每日将秦堪和一众勋贵子弟宣进南京皇宫,然后一群年轻人整日喝酒耍钱,好好的皇宫被这群纨绔子弟充斥其间,威严厚重不复再见,生生被他们折腾成了赌场酒馆,买小开大庄家通吃,吆五喝六乌烟瘴气,朱厚照玩得好不自在。

    赖在南京的日子足足过了小半个月,最后南京的大臣们实在受不了了,许多人酝酿着在皇宫门前击柱血谏之时,朱厚照终于觉得玩累了,逆反心理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泄,于是他决定再次启程。

    南京大小官吏大松了口气,送瘟神似的毕恭毕敬将朱厚照送出南京城,转过身便弹冠相贺普天同庆,南京城的大小衙门顿时成了欢乐的海洋。

    …………

    …………

    终于正式踏上归京的路,朱厚照心中纵有再多不舍,却也知道轻重,皇帝的一生只能属于宫廷殿宇。

    小公爷徐鹏举也跟着朱厚照的御驾上了路,他和朱厚照的性格颇为相似,最受不得拘束,更受不了无聊,见朱厚照和秦堪要走,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徐鹏举一急,找了个伴驾进国子监读书的借口跟着走了,徐老公爷见孙子忽然间上进了,不由满腹狐疑,然而小公爷的借口实在太堂皇了,老公爷也不得不答应,毕竟老徐家这几代出过不少混帐,如果孙子能多读点书,少干点混帐事,从此徐家的家风敦良渊博,未尝不是件好事。

    二十万大军是从南直隶和湖广福建等地卫所临时调来的,平乱之后大部分将士已各自归建,朱厚照和秦堪只领了最初从京师出发的两万骑兵回京。

    行军的过程是枯燥乏味的,没有莺歌漫舞,没有杯觥交错,两万人就这样沿着官道慢慢的走,偶尔路过一些风景特别秀美的地方,朱厚照总会让大军停下扎营,然后他便带着秦堪徐鹏举等人在风景处流连观赏,如此这般跟驴友似的走走停停,离开南京半个多月了,连山东地界都没走到。

    …………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徐州微山湖边,秦堪骑在马上静静看着落日下的湖光粼粼,情不自禁地吟出这句千古佳句。

    “咦?好句子!恢弘大气之极,秦堪,这是你所作?”朱厚照非常意外地盯着秦堪。

    秦堪回过神,顿觉失言,这首词可是前世太祖所作,恢弘自不必说,词中尽显帝王气势,这首词若拿在如今的年代卖弄,恐怕换来的不会是人人夸赞,反而是钢刀加颈。

    仔细想了想自己刚才只吟的这一句,若无上下文结合的话,倒也不算太出格,于是秦堪急忙笑道:“陛下谬赞了,臣刚才见微山湖波光粼粼,一时感慨胡乱吟了一句。”

    朱厚照颇具兴致追问道:“既是心有所感,当一气呵成才是,你继续吟呀。”

    秦堪苦笑道:“没法吟了,臣只想到了这一句,这几年臣只顾朝堂钻营,学问却越来越生疏,实在是丢了读书人的脸……”

    朱厚照颇觉失望,叹道:“还以为能听到一首旷世佳作呢,结果就这么一句,这种感觉就像……就像……”

    半天没找到贴切的形容,秦堪看不过眼,只好接上话头,沉声道:“就像手里拿了一本春宫,结果翻开一看竟是《礼记》,裤子都脱了就看这个……”

    朱厚照一脸通畅,用看知己的目光深深看了秦堪一眼。

    这首词作的话题显然不怎么安全,秦堪赶紧转移了话题。

    “陛下,虽说朱宸濠已被陛下擒获,江西全境也收复了,不过……”秦堪看了朱厚照一眼,见他脸色平静,于是接着道:“此战陛下不仅御驾亲征,甚至亲自战阵厮杀,陛下之举足以彪炳史册,千古流芳,平宁之战除了陛下之外,还有一个劳苦功高之人,平定朱宸濠如此轻松容易,与此人的运筹帷幄不无关系……”

    朱厚照笑道:“朕听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也别拐弯抹角,朕难道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暴君吗?朕知道你说的是汀赣巡抚王守仁,对不对?”

    秦堪也笑道:“臣说的正是他。当初王守仁亲擒朱宸濠委实太不晓事,但是情有可原,毕竟他是赶巧遇上了,不拿他怎么办?总不能装作没看见,等着陛下去亲手擒获吧?”

    朱厚照叹道:“朕刚得知王守仁已擒了朱宸濠时,确实非常生气,这家伙简直不给朕活路啊,最大的一枚果子稀里糊涂让他摘了,朕大老远跑这一趟所为何来?所以朕怒极之下才有二擒朱宸濠那一出,不过后来朕消了气儿,倒也想明白了,王守仁没错,错的是朕,你的意思朕很清楚,这次平乱之战,功劳最大的不是朕,而是王守仁,回京之后朕会酌情对他升赏的。”

    “陛下宽宏海量,社稷之幸也。”

    “现在觉得朕不比太祖和永乐大帝差了吧?”朱厚照满怀期待。

    “臣去后军再次督运粮草,臣告退。”

第六百三十六章 冷漠京师

    世人皆谓朱厚照是昏君,因为他嬉乐好玩怠政,为了让自己玩得无拘无束,他很干脆地将国事扔给太监和内阁,自己什么都不管,不得不说,这些行为确实跟昏君一般无二。

    然而世事不能只看表象,历史上有各种各样的昏君,哪个昏君不是心甘情愿待在皇宫里一辈子?哪个昏君不是整日荒yin嬉乐歌舞升平?而朱厚照却在未及弱冠之年便领军出征,甚至亲自冲阵杀敌,这份魄力,这份担当,历史上绝大多数昏君是万万比不上的。

    朱厚照适合当纵横沙场的将军,也适合当花天酒地的纨绔,但他不适合当皇帝,虽然欠抽,但还是不得不说,朱厚照命不好,投错了胎。

    …………

    大军行进速度很慢,拖拖拉拉大半月才走了两三百里,这行军的架势怎么看都不像班师回京,反倒像是保护着朱厚照游山玩水。

    幸好朱厚照玩归玩,却并无劳民伤财之举,路过府县时总有地方官员接驾并安排行宫,朱厚照一概拒绝,甚至连城都不进,只在城外扎下营帐。

    历史上的正德皇帝出行可没有这么客气,主要是他身边的佞臣矫旨,以皇帝的名义敛财掳女,每过一地如同蝗虫过境,不知害得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然而这一世,陪在朱厚照身边的是秦堪,他是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秦堪不拒绝京师大臣的钱财,抄没贪官家产时丁顺也偶尔截留几件稀世珍品进献给秦堪,这都无伤大雅,但秦堪绝不会搜刮穷苦百姓,百姓已活得够艰难了,秦堪至今没能改善这个世道,正是心中有愧,怎忍再给百姓雪上加霜?

    秦堪不愿搜刮,并不代表下面的官员不搜刮。

    事实上有不少地方官员是这么干的,朱厚照大军未至之前便有官员打着迎圣驾的旗号向当地富户乡绅商贾和农户强行摊派,数万十数万的银子收上来,结果发现皇上不承情,根本对当地秋毫无犯,连扎营时拆了几根木头都有军需官主动找上门给银子偿付,地方官员们搜刮上来的银子没了花头,暗室里关上房门准备私下分银子之时,锦衣卫给他们送来了驾帖……

    回京这一路,秦堪麾下锦衣卫揪出了六七个地方官,呈报朱厚照后将其罢官流放,并将这些人的光荣事迹登上邸报,抄送大明各地官府。

    杀了这几只鸡后,剩下的猴儿们终于清醒了,胆怯了,他们发现这位宁国公不仅不吃素,而且是玩真的。于是强行摊派收来的银子被吓破胆的官员们连夜发还回去,归京之路秦公爷顺手反了一下腐,无意中又令他威名远扬,鬼见鬼愁,委实是意外的收获。

    再怎么不情愿回京,既然上了路终究要到达终点的。

    正德三年腊月,京师飘下第一场雪的日子,朱厚照的大军终于到达京师安定门外。

    天气渐冷的时候朱厚照便换了车辇,八匹马拖着长约两丈宽越一丈余的车厢,在雪地里拖沓缓行,金碧辉煌的车厢内,朱厚照和秦堪盘腿坐在两张白熊皮上,二人面前烧着两盆炭火,中间还有个檀木小茶几,上面正温着一壶花雕,二人一边聊天一边喝着酒,车厢内温暖如春,祥和安宁。

    “朕大胜归来,真想看看那些迎驾的大臣们是什么嘴脸,当初朕欲亲征,大臣们急得好像朕要去刨他们祖坟似的,一个个跳出来反对,什么千金之子,什么万乘之尊,谁能想到朕不仅打了胜仗,而且全须全尾回来了,看他们还有何话可说。”朱厚照滋溜儿了一口酒,醺红的面孔带着冷笑。

    秦堪笑道:“朝堂多是见风使舵之辈,陛下大胜归来,想必朝臣们只会歌功颂德,当初誓死反对陛下的事儿,他们一定忘记了,世人庸碌者多矣,只见锦上添花,难见雪中送炭。”

    朱厚照眼睛眨了几下,神情有些兴奋了:“安定门外一定有很多朝臣迎驾,你说朕等会儿要不要下道旨,索性不理那些迎驾的大臣,御驾径自从安定门直达禁宫,朕要狠狠扇他们一记耳光……”

    秦堪面带难色:“陛下,这样怕是不太妥,这事儿若干出来,陛下倒是解了气,不过以后君臣关系可就愈发差了,往后陛下任何言行都会招来满朝责骂,为泄一时之气,以后却要受无尽委屈,陛下,不划算呀。”

    朱厚照顿时有些泄气:“你说得对,今日朕畅爽了,明日可就添堵了,确实不划算。好吧,等会儿朕勉强与迎驾的大臣叙叙旧……”

    秦堪提醒道:“……而且还要面带笑容。”

    朱厚照怒道:“朕又不是卖笑的,对这帮老而不死的家伙哪里笑得出?”

    “看到讨厌的家伙陛下你就想象他忽然被一颗天外飞石砸死了,这样一想陛下会不会开心?”

    朱厚照化怒为喜:“有道理,朕一定会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二人说着话,车辇忽然停了下来。

    车辇外,一名参将跪地禀道:“陛下,御驾已至京师安定门。”

    朱厚照笑道:“迎驾的大臣们都在城门外么?”

    参将迟疑片刻,期期艾艾道:“呃,陛下,末将不敢言……”

    车辇内,朱厚照和秦堪一楞,互相对视一眼,朱厚照性急,两步上前亲自掀开了车帘,站在车辇楼桥处放眼四顾,触目所见一片白茫茫不见尽头的白雪,天空灰蒙蒙的,鹅毛大雪仍在飘飘洒洒。

    朱厚照朝城门处扫视一圈,见城门外的雪地里,一群人毕恭毕敬地站着,见朱厚照走出车辇,众人纷纷跪拜磕头。

    “恭迎陛下大胜还京,王师万胜,吾皇威武!”

    朱厚照嘴角一勾,刚绽出一丝笑容,凝目仔细一瞧,笑容忽然僵在脸上,神情渐渐绷了起来,眼中射出冰冷的寒光。

    跪在雪地里的人,以张永,戴义,成国公朱辅为首,三人的身后密密麻麻跪着一众世袭公侯伯勋贵和京营武将,这些人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除了这些太监和勋贵,朝中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国子监等等,一个文官的影子都没看到。

    朱厚照脸色铁青,浑身气得瑟瑟发抖。

    秦堪跟着走出车辇,见城门外的情形不由吃了一惊,瞬间他的脸色比朱厚照好看不了多少。

    皇帝亲征,班师回京之日大臣们是必须要迎驾的,若皇帝亲征一役取得了空前的胜利,大臣们甚至要出城三十里恭迎,这不是客气,而是祖制,法典上是这么规定的。

    今日朱厚照回京,三日前秦堪便派出一拨接一拨的信使向京师内阁禀报皇帝行止,朱厚照何日何时到京师,他们应该非常清楚才是,为何此刻安定门外除了太监和勋贵,竟无一个文官迎驾?

    “这些狗官,欺人太甚!”朱厚照呆立许久,终于厉声咆哮。

    秦堪没接话,心头却分外沉重。

    大明的君臣关系,竟已僵冷到这般地步,日后他想以润物无声的方式悄然改变这个世道,恐怕比想象中要艰难许多。

    大胜归来,没有收获到意料中的欢呼,等到的反而是一片冷清,对朱厚照来说,这简直是羞辱。

    “张永,你这狗才!文官们为何一个都没来?他们都死在家里了么?”朱厚照气得上前狠狠踹了张永一脚。

    张永跪伏于地,惶然道:“陛下息怒,奴婢不敢隐瞒,京师人人皆知陛下今日今时归京,但朝中那些大人们不知何时串连起来,竟私下里约好了今日不迎驾,说是……说是陛下离京亲征本就荒唐,有违祖制,尔今陛下得胜归来气势正盛,若然满朝迎驾,实不知将来陛下还要离京亲征几次,所以,所以……”

    张永期期艾艾不敢再说,一双眼睛求助地望向秦堪。

    秦堪看不下去了,只好帮张永说道:“陛下,说得简单通俗一点,大臣们不迎驾是因为他们不想惯着你。”

    朱厚照气得跳脚咆哮:“狗官安敢辱朕至斯!”

    张永等人见龙颜大怒,纷纷苦着脸伏地齐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教朕如何息怒?朕此去江西平乱大获全胜,朕打的是胜仗,不是败仗!满朝文官何以如此待朕!”朱厚照厉声说完,眼眶忽然泛了红,使劲眨了眨眼,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无比疲惫地长叹口气,朱厚照神情索然道:“朕真的很累了……不迎便不迎吧,张永,咱们进城,摆驾豹房。”

    “慢着,陛下!”

    久不出声的秦堪忽然站了出来,迎着众人疑惑的眼神,秦堪躬身道:“陛下平定叛乱,荡尽逆贼,结束江西战乱,使百姓复得安稳,江西百姓无不对陛下感恩戴德,陛下正是匡扶社稷的英武帝王,何以还京之后得不到应有的欢呼?”

    朱厚照呆立片刻,道:“秦堪,你的意思是……”

    秦堪一字一字缓缓道:“京师,欠陛下一个欢迎。”

    “所以?”

    “所以,陛下不该以这种落魄的方式进城。臣愿为陛下分忧。”

今天请假

    这几天一直不舒服,右肋疼痛难忍,今天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继发性肺结核,右肋胸腔积液,必须住院治疗。

    死活没想到我会得这么倒霉的病,心情真的很差,老天爷给我小小一个意外,我的人生规划全部作废。。。

    住院期间也会保持更新的,明天把该办的手续办了以后就码字,必须维持收入是

第六百三十七章 所谓忠直

    大明的文官无法无天,历朝历代没见过这么嚣张跋扈的臣子,这是后世无数专家学者盖棺定论的认知。

    君权与臣权的博弈争斗,也只有在大明才表现得这么**浅白,君臣之间似乎连最基本的阳奉阴违的功夫都懒得做了,彼此的关系如同仇敌,有时候却又不得不拧成一股绳合作,更多的时候则是互相较劲,对人或对事,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泾渭分明,一点就着。

    内阁制是个好制度,臣权过大也带着几分后世的民主味道,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君权膨胀**后的祸国殃民,如果念经的和尚不把这本好经念歪的话,大明假以时日一定比强汉盛唐更加璀璨,只可惜,大明的文官虽然遏止了君权的膨胀,但他们自己却膨胀起来了。

    造成如今这种情势,其咎不完全在文官,老朱家自永乐大帝以后的几位皇帝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不知是否永乐大帝后宫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永乐以后的皇帝性格特别软弱,完全不像太祖和永乐那般杀伐果断,反而一个比一个怂,搁了太祖永乐那个时代,大臣们乖得如同笼子里瑟瑟发抖的鹌鹑似的,生怕哪天皇帝瞧他不顺眼把他从笼子里拎出来一刀宰了,像这种皇帝得胜归京而大臣们没一个出城迎接的事,胆上长毛也不敢这么干呀。

    说实话,永乐大帝咽气以前实在应该派人去宫外隔壁去查一查,看宫外隔壁是否有一位王叔叔,把老朱家的基因串种了……

    …………

    朱厚照很愤怒,怒发冲冠,却无可奈何。他是生杀予夺的皇帝,但他不敢对文官们怎样,因为他是文官教出来的产物,而且他的骨子里也缺少太祖和永乐那种残暴嗜杀的基因。

    秦堪不一样,他的前身是秀才,但他不是,他根本连四书五经都没读全,而且他还有一个很不错的优点,那就是跟文官一样无法无天。

    朱厚照秀气俊朗的年轻脸庞被秦堪几句话一煽,顿时泛出兴奋的潮红,此刻他也觉得忍气吞声并不是好选择,京师确实欠他一个盛大的欢迎,这些他值得拥有。

    “秦堪,你说得对,朕应该在万众欢呼声中堂堂正正进城,而不是以这种屈辱落魄的方式,朕打了胜仗,应得如此礼遇!”朱厚照攥紧了拳头。

    秦堪沉声道:“陛下说得正是,御驾亲征,宇内荡靖,大胜归京,臣民欢呼,这才是一代英武帝王应该得到的礼遇,今日这场面君不君,臣不臣的,真正是岂有此理!”

    “秦堪,你说怎么办?”

    秦堪冷冷一笑,躬身道:“请陛下进御辇安坐,一个时辰内,陛下必可见到万众欢呼。”

    朱厚照深深看了秦堪一眼,道:“朕一切交给你了。”

    说完朱厚照狠狠一拂袍袖,转身回了车辇。

    秦堪笑着目送朱厚照登上了车辇,然后直起身,笑容仍没变,只是笑容里多了一抹熟悉的邪味儿。

    “丁顺上前。”秦堪淡淡唤道。

    一道矫健的身影很快出现在秦堪身前。

    “公爷有何吩咐?”

    秦堪瞧着眼前这张精明却不失圆滑的笑脸,淡淡道:“去给我办两件事。”

    丁顺挺直了腰杆:“杀人放火,公爷只管下令。”

    京师内城,内阁大学士梁储府上。

    今日此刻,梁府热闹非凡,朝中上至李东阳,杨廷和两位大学士,下至六部尚书侍郎员外,全部聚集在梁府前堂,大小约有百来号人,规模相当于一次小朝会了。

    所有文官神情肃然,全部穿着朝服,一副随时去朝堂金殿死磕的架势,梁储是主人,坐在前堂首位,眼皮抬也不抬,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

    杨廷和颇有些坐立不安,几次想站起身,看着满堂肃然静默的文官,犹豫片刻,只好仍旧一动不动。

    李东阳垂首漫不经心地吹拂着手中茶盏里的茶水,热气袅袅升腾,仿佛在众人和他之间拉上了一层迷雾,任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令人奇怪的是,秦堪的老岳父,左都御史杜宏赫然也在堂内静坐,一脸苦涩踯躅,还带着一丝无可奈何。杜宏是秦堪的岳父,但他更是大明的文官,此时此刻大家铁了心要让归京的小昏君碰个钉子,杜宏只好旗帜鲜明地站在文官们一边,否则他这个左都御史算是做到头了。

    文官也是分派系的,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拧成一股绳,大明文官的价值观已经严重扭曲,以有事没事招惹皇帝生气为判别忠奸的标准,但今日却不知由谁开始倡议,既然有人倡议今日非要招惹皇帝一回,不论这事是黑是白是正是邪,第一个文官这么干了,别的文官就不能不干,明明是一件不分青红皂白的荒谬事,但文官们的自我感觉却非常良好,他们管这个叫“不畏强权”。

    文官们落下这毛病,归根结底还得怪太祖朱元璋老同志,瞧他当年创出的八股文应试制度造出了多少疯子。

    前堂内的静默维持了小半个时辰,在座的众人各怀心思。

    其实大多数文官都想升官发财,想升官发财就最好别得罪皇帝,今日这一出并非是所有人的意愿,大部分人是被所谓的“直名”绑架而来的,世上的事委实太难两全其美,想要名就别想要利。

    若想一门心思升官发财,恬着老脸抱皇帝的大粗腿,官儿虽升了,但名声也算彻底臭了,处处遭人排挤白眼,官升得再大,满朝敌视下他能办成什么事?能结上几个官场同盟?但凡日后有了丝毫差错,他脸上的鞋印子比中了黄师傅的佛山无影脚还多,这也是所有文官今日没敢出现在城外迎接圣驾的原因,既然要了名,没人再敢要利了。

    杨廷和到底是内阁里面最年轻的,他沉不住气了,今日这事有点严重,若陛下大发雷霆追究起来,首先倒霉的是内阁。

    “梁公,虽说不能惯着陛下的性子,为将来约束陛下不得轻易离京未雨绸缪,但不论是上古周礼还是本朝祖制,御驾还京咱们做臣子的还是要出城迎一下的,若然不迎,咱们朝臣恐遭天下士子耻笑……”

    梁储眼皮一抬,很快又耷拉下去,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梁储也苦,他只能苦在心里,内阁都是久经风浪的老人精,岂能如此不知礼数?然则下面的文官掀起了风浪,若然内阁不呼应,不知会被多少人骂为强权走狗,半夜不知会被多少人贴大字报,说到底,他也被绑架了。

    在座的唯独李东阳表情最淡然,永远一副漫不经心瞧热闹的模样,脸上甚至带着几分高深莫测的笑容。

    李东阳确实有资格看热闹,因为他马上要致仕了,只等朱厚照回京之后,他便会正式提出辞呈,所以目前朝堂无论怎样风急雨骤,一切皆与他无关。

    一道怒喝声响彻前堂,却是工部给事中胡帛。

    “昏君亲征,劳民伤财,大军仪仗所费几耗国库半数,这且不说,平定叛乱之战他丢下国君体统不顾,以万乘之尊领一千侍卫亲自冲阵杀敌,万金之子如此自轻自贱,置江山社稷于脑后,今日归京他有何面目要咱们朝臣出城迎接?莫非他以为打了一场胜仗便能说明一切吗?简直昏庸荒唐!”

    在座所有文官不管心里怎么想,纷纷点头附和。

    杨廷和与梁储对视一眼,苦笑着无声叹了口气。

    胡帛的这番话便是所有文官里最具代表性的想法,一场胜仗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劳民伤财的亲征,不顾安危冲阵杀敌的鲁莽,足已抵消朱厚照的一切功绩,在文官们眼中,朱厚照的这次亲征是过大于功的。

    杨廷和叹息道:“话虽如此,但祖制……”

    大明的言官品级不高,但一个比一个蛮横,胡帛立马打断了杨廷和的话头,断然道:“大明未到生死存亡关头,天子亲征本就有违祖制,在天下人看来甚至是个笑话,今日天子得意洋洋挟胜归京,咱们还要上赶着给他的所谓胜利锦上添花吗?胡某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圣贤可没教过胡某这般媚颜谄上的学问!”

    胡帛话音刚落,堂下一片喝彩。

    杨廷和摇摇头不说话了,再说他会激起众怒,杨廷和不想把自己的名声搞臭的话,只能选择闭嘴。

    梁储斜眼朝李东阳瞟了一下,伸手轻轻碰了碰他,小声道:“西涯先生,您是四朝元老,您说句话呀。”

    李东阳抬头,皮笑肉不笑地哼哼:“厚斋先生这是要老夫出来挨唾沫呢?老夫这把年纪马上要告老了,哪有精力管这种闲事?你们不迎圣驾自然有你们的道理,老夫老矣,只能欣然景从,可当不了马前卒了……”

    梁储一滞,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李东阳轻捋白须,慢悠悠地道:“你们给天子气受不打紧,不过别忘了天子身边还有一个人,把他气着了,今日这桩事你们估摸会灰头土脸了,在座各位被他坑过的人不少吧?”

    李东阳话刚说完,梁府前堂的回廊下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将堂内众人的心猛地揪紧了。

    ps:住院三天发低烧,时清醒时迷糊,今天才好了一点……

    上月更新太废,今天1号开始,努力保持更新,肉身不死,精神不垮。

第六百三十八章 无声反击

    脚步的节奏声声打在众人的心坎上。这种时刻,如此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意味着有事发生。

    文官们不全是胆大包天的二楞子,大部分还是怕死的,每每朝代终结,大势即去,反抗最激烈的是文官,投降最快的也是文官,文官这个群体永远存在着两种极端,这跟群体无关,只与个人的人品有关,为了形容文官士子们这种怕死又不怕死的矛盾尿性,某位文人作了一句诗,“时穷节乃见”。

    作这首诗的人也是文官,他姓文,名天祥,民族英雄,气节和骨气都是值得彪炳千秋的,就是性格有个小小的瑕疵,被蒙古人抓住后不停叫苦,不停喊痛,而且喜欢用诗歌的形式将这种痛苦表达出来,比如“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时穷节乃见,将这句诗换个歪解的话,那就是时不穷则节操全不见。

    比如梁府此刻,文官们听着外面回廊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后,很多人忽然觉得惶恐了,害怕了。

    皇帝亲征大胜,归京之日当臣子居然不出城接驾,这事可大可小,端看皇帝什么心情了,若万一皇帝龙颜大怒,非要杀人泄怒,今日在座的文官里面少说也要死一大批,就算皇帝心存仁念,不欲大开杀戒,可他身边还有个秦堪呀,这家伙看似文质彬彬,其实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该动刀时他下手绝不含糊,只消皇帝轻飘飘下个“严令查究”的旨意,秦堪没准就能牵连蔓引上万,弄出大明朝第二个“胡蓝案”“空印案”。

    众人心怀忐忑之时,急促的脚步终于在前堂门槛外停下,众人凝目一看,却是梁府的管家。

    “老爷,各位大人,皇上圣驾已至安定门外,随同两万京营将士在城门外列阵,却迟迟没有动作,连皇上的车辇都停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出城迎驾的只有宫中的太监和一干勋贵武将……”管家喘着粗气禀道。

    众人眉梢跳了几下,梁储沉声道:“除了在城门外按兵不动,陛下没有别的表示?”

    “陛下没有表示,但宁国公秦堪的第一心腹丁顺领了一队锦衣卫入城,不知所踪。”

    三位大学士里面,梁储对秦堪最看不顺眼,闻言重重一跺脚:“秦堪这杀才一定又出了坏主意!老天怎么不收了这孽畜!”

    李东阳面无表情,但眼中的笑意却愈发深刻了。

    杨廷和愕然之后,面色有些讪然。因为朱宸濠造反这事,杨廷和欠了秦堪一个人情,瞧今日这架势,似乎秦堪已准备动手,杨廷和再也坐不下去了。

    “锦衣卫入城又怎样?秦堪敢杀咱们文官吗?大明文官千千万,他秦堪能杀几个?杀光了咱们,谁为陛下治这座江山?诸位莫惊,这只是厂卫吓唬咱们罢了,咱们苦读圣贤书,养一身浩然正气,岂惧些许跳梁小丑乎!”

    工部给事中胡帛的话顿时仿佛又给忐忑不安的文官们打了一针强心剂,骚动的前堂立马安静下来,其中有不少想出城迎驾的大臣被胡帛这番话一堵,想走也不好意思走了,包括杨廷和在内,很多人悻悻瞪了胡帛一眼。

    就在众人刚刚安静下来之时,回廊下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梁府下人匆匆出现在前堂外,喘着粗气禀道:“老爷,各位大人,京中百姓……百姓……”

    杨廷和急了:“百姓怎么了?”

    “近万百姓出城迎接圣驾去了!”

    众人大惊,腾地一下站起身,一齐惊呼道:“这怎么可能!”

    “小人不敢瞒报,确实有近万百姓相携往安定门而去。”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脸色分外难看。

    百姓是文官口中的工具,攻讦敌人的武器,也是将圣贤之言强行捆绑在一起的论据,如今的文官但凡要找茬儿,开口第一句便是“臣尝闻圣天子以孝治天下”,第二句便挺着胸脯恬着老脸代表百姓为民请愿云云,从来不管百姓们乐不乐意被他代表。

    现在却有近万百姓前往安定门迎接圣驾,那么文官们所谓“劳民伤财”的理由还站得住脚么?这等于是给文官们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上万百姓出城了,号称国之重器的文官们却一个不见,这一幕落在城外百姓眼里,丢的是皇帝的脸,还是整个文官集团的脸?

    堂内一众文官脸色越来越难看,大家心里很清楚,安定门外有了这一万百姓的分量,他们想让皇帝出丑的计划算是完全落空,这小昏君被扔到地上的面子瞬间被捡了起来,而且油光可鉴,水嫩欲滴。

    杨廷和腾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地环视群臣,气得浑身直抖:“好好,你们很好,胡闹够了吧?现在本官倒要问问你们,此时此刻,咱们如何收场?”

    面对内阁大学士的责问,众人纷纷凛然,胡帛却毫无惧色,冷冷直视杨廷和道:“民是民,官是官,民愚可使之,官为国器,不可随之。”

    杨廷和大怒:“胡帛,世事黑白,由你来定论么?百官进退,由你执牛耳么?你以为你是谁?”

    胡帛来不及答话,却听外面回廊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各位大人,不好了,府外被人围了!”

    众人大惊,连李东阳都忍不住变色。

    胡帛冷笑:“好个卑鄙权奸,要对咱们痛下杀手了么?”

    梁储急步走到门外,揪着下人的衣襟喝问道:“何人围我梁府?是锦衣卫还是东西厂的番子?”

    “不是……”

    “五城兵马司?十二团营?还是御马监腾骧四卫?”

    “都不是……老爷,围住咱们府们的,是,是……”下人小心瞧了瞧面孔扭曲的梁储一眼,低声道:“是一群市井街巷的老泼妇,也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这会子她们正堵在府外指着咱们大门叉腰骂街呢……”

    下人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根本不敢看自家老爷的脸色,硬着头皮实话实说:“她们骂……骂朝中大人们尸位素餐,自私自利,没皮没脸,皇上在前方不顾生死冲锋陷阵,大人们却在京师给皇上扯后腿,君非亡国之君,臣却是亡国之臣……”

    最后一句实在恶毒,堂内一名七十来岁的老大人忽然白眼一翻,捂着心脏栽倒在地。

    众人脸色由红变白,梁储站在堂外呆立半晌,忽然厉声咆哮:“秦堪,你这孽畜不得好死!”

    所有人的目光没来由地同时盯着一个方向,却是堂内正襟危坐没招谁没惹谁的左都御史杜宏。

    感受到周围无数道不善的目光,杜宏不淡定了,捋着胡须久久不语,终于被迫仰天悲叹了一声:“家门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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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定门外,大雪仍飘洒不停。雪地里,两万京营将士浑身已被洁白的大雪覆盖,却如钉子般钉在原地纹丝不动。

    皇帝仪仗和车辇仍在雪中停立。

    车辇内,朱厚照和秦堪两双手凑在炭盆前烤火,朱厚照看着通红的炭火唉声叹气。

    “陛下勿忧,事情很快会解决,臣保证陛下风风光光进城。”

    朱厚照重重叹气:“朕很忧虑啊……”

    “发生这种事呢,大家都不想的。”

    “秦堪,你说朕的朝堂怎么出了这么一帮老东西?朕这些年被他们折磨得还不够么?”

    “做人呢,最要紧的是开心……”

    “这帮老东西活着,朕怎能开心?朕敢肯定,因为他们,朕的阳寿起码折了二十年!”

    “陛下饿不饿?臣叫人煮碗面给你吃……”

    朱厚照脸颊抽了抽,扭头瞪了秦堪一眼:“你这嘴里冒出来的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你说让朕风风光光入城,怎样才叫风光?”

    秦堪笑道:“万众欢呼算不算风光?”

    “那些文官呢?”

    “有了万众欢呼,文官们自然也会跪在陛下的车辇前欢呼的。”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儿,忽然听到车辇外将领兴奋禀道:“陛下,安定门外忽然涌出了无数百姓,他们出了城门后全部安静跪在官道两旁……”

    朱厚照一楞,接着惊异地看了秦堪一眼,急忙上前掀开了车辇玉帘。

    触目所及,朱厚照倒吸口凉气,离他车辇数十丈外,黑压压地跪着无数衣着各异的百姓,见身穿龙袍的朱厚照走出车辇,安静跪在官道两旁的百姓们忽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恭迎吾皇大胜还京!王师万胜!吾皇威武!”

    响彻云霄的欢呼声在大雪漫天的空中久久回荡不休,朱厚照定定看着眼前向他跪拜的百姓,仿佛被惊呆了,不知过了多久,朱厚照终于回过神,第一反应便是转身扭头看着秦堪,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叹。

    “你……怎么办到的?”

    秦堪叹道:“为了给陛下争口气,臣殚精竭虑,绞尽脑汁,终于……”

    “终于怎样?”

    “终于花了五百多两银子把这事办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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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九章 战线瓦解

    “五……五百多两银子?”朱厚照眼睛发直,嘴巴张大,老年痴呆症提前的征兆。

    秦堪的俊脸闪过一丝心疼,黯然叹道:“五百多两,实在是一笔巨款了,陛下知道,臣的手心向来只进不出,取我钱财如杀我父母,今日臣肯为陛下花五百多两银子,足可见臣待陛下是何等的高山流水……”

    朱厚照叹道:“区区五百两你就不必在朕面前讨乖卖巧了,说说,你这五百两是怎么花的?”

    “派一队锦衣卫入城,全京师六十余坊,将每坊的甲保里长叫出来,让他们发动百姓出安定门恭迎圣驾,每一位百姓可得五十文钱……”

    秦堪眼中笑意越来越深:“五十文钱对平民百姓来说,至少是小半个月的粮米,也或许是病中父母的三副汤药钱,权贵们不将它看在眼里,但在百姓心中的分量还是颇重的。”

    朱厚照的表情很精彩,时红时白,复杂莫测。

    “也就是说,现在这万人迎驾的场面,其实是五百两银子花出来的?”

    秦堪笑眯眯地瞧着朱厚照,终于逮到机会说出一句前世很流行很潇洒的经典语录。

    “陛下,能用钱解决的事儿,全都不叫事儿。”

    “这话听着挺混帐,但细细一琢磨,似乎有点道理……”朱厚照喃喃自语,神情愈发复杂难明,嘴角不停抽搐:“想不到朕为之暴跳如雷的事情,落在你手里居然只花了五百两银子便轻松解决……秦堪,你说朕该哭还是该笑?”

    “陛下当然该笑。”

    “朕为何该笑?”

    秦堪脸上又闪过一丝心疼之色,黯然道:“因为臣又花了五百两银子,请了五十个市井老泼妇堵在文官云集的梁储府前骂街,不出意料的话,那些文官们此刻估摸着想死的心都有了……”

    朱厚照定定看着秦堪,目光呆滞如死鱼,不知过了多久,朱厚照忽然仰天哈哈大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不仅笑弯了腰,连眼泪都笑得四下飞溅。

    “秦堪啊秦堪,你这缺德的本事是祖上传下来的么?快告诉朕你祖上十八代的名号,朕要追封他们!”

    秦堪没说错,此刻梁府内聚集的文官们确实想死的心都有了。

    市井百姓虽是弱势群体,但显然老泼妇并不弱势,不仅不弱势,而且很强势。这群老娘们儿自古以来便招惹不起,无论谁当皇帝谁坐江山,该骂街时就骂街,一点也不含糊。

    丁顺办事很利落,也不知从京师哪个旮旯里挖出来五十个老泼妇,老泼妇们拿了银子,二话不说成群结队直奔梁府而去。到了梁府门前,泼妇们脱下鞋子垫在屁股底下,就地盘腿坐下,然后拍着大腿指着大门便骂开了。

    秀才举人骂官在大明很常见,但凡秀才举人们对官员有丝毫不满,登高吆喝一声,邀十来个志同道合的同窗同年往衙门一站,没人敢拿这群身负功名的老爷们怎样,于是很多在衙门里吃过官员大亏的地主乡绅们便想出了损主意,暗里花了巨金请有功名的士子帮场子,十几个士子站在衙门前骂几句,再发一下传单或摆出联名上告的架势,很多官员便不得不服软,大明的宗族乡绅和地方官员之间的关系里,士子这个阶层在里面扮演着微妙的润滑作用,当然,更多则是添堵。

    士子骂官是为寻常,但普通百姓骂官可就不多见了。

    今日梁府门前五十名老泼妇一字排开,指着梁府破口大骂。梁储贵为百官群臣之首的内阁大学士,何曾经历过这般场面?梁府门前的下人们气得脸白身颤,死死攥着拳头却不敢迈出一步。

    因为这些老泼妇的背后,数十名身着大红飞鱼服的校尉们手按腰侧刀柄,虎视眈眈地盯着梁府的下人们,脚尖颇不安分地刨着地上的泥土,像数十头狂暴的野牛般蠢蠢欲动,仿佛梁府的下人们只要稍有异动,校尉们便会一涌而上将他们逮进诏狱杂治,让他们清醒一下冲动的头脑的同时,也算是杀几只鸡给梁府内的猴儿们瞧瞧。

    随着老泼妇们骂街的声音越来越大,梁府门前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有意的无意的,知情的不知情的,瞧着泼妇们身后仿佛为她们保驾护航的锦衣卫校尉,大家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渐渐地,大家嘻嘻哈哈都跟着泼妇们骂了起来,难得有这种免费骂官的机会,甭管谁对谁错,跟着一块儿骂吧,过过嘴瘾也好。

    …………

    …………

    梁府前堂内已乱成了一锅粥。

    百来个大臣在堂内急得搓手跺脚团团转,原本宽敞的前堂无端多了百十号人转圈圈,立马显得狭窄起来,转圈踱步彰显自己焦急心情的人难免摩肩擦踵磕磕碰碰,以脾气火爆著称的大明文官免不了又是一顿大吵。

    官阶比较高的几位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侍郎端坐不动,脸色却无比阴沉。

    皇帝挟胜归京,为了不助长他的得意气焰而故意冷落,给他一个下马威,在他们认为其实是一件小事,毕竟皇帝年幼,平日里大臣们对他斥责甚至喝骂,皇帝也只如东风过马耳,漫不经心一笑便揭过,瞧不出他有多大的自尊心,久而久之朱厚照的自尊底线被大臣们试探得清清楚楚,原本以为今日不出城迎驾只不过是寻常小事,万万没想到打了一场胜仗的皇帝陛下自尊心也见长,大臣们不迎驾他竟死活不进城。

    不进城也就罢了,但凡稍通世故人情的,只消下一道温和的旨意,大臣们找着台阶就坡下驴,出城迎一迎未尝不可,谁知道他不知从哪儿挖了几十个老泼妇堵在梁府门前骂街,这一通骂街骂得太恶毒,半个时辰内活活气晕了三位老大人,这下好了,大臣们想找个台阶下都下不了,情势陷入了僵持。

    梁储身为主人不能发作,盯着堂内十几位御史言官,目光颇为怨毒。

    若不是这帮人叫嚣着非要给陛下一个下马威,今日怎会闹到如此骑虎难下的局面?

    当然,梁储责怪的不仅仅是言官们,怨毒的目光扫来扫去,更多则是盯在左都御史杜宏身上,显然对杜宏收了秦堪这么一位绝非善类的女婿很不满。

    大臣们心里都有数,皇帝那单纯的性子决计想不出这么阴损的主意,多半是他身边的秦堪想出来的,那孽畜坑人不止一次两次了,今日这出闹剧扑面而来一股熟悉的味道,始作俑者不是秦堪那孽畜是谁?

    迎着堂内众人不善的目光,杜宏脸色愈发羞惭,左瞧右瞧没发现一道同情的目光,气得猛然站起身,朝众人拱了拱手,冷冷道:“诸位同僚,老夫先行告辞,出城迎驾去了,恕老夫直言,今日这一出诸位好生没道理,君不君臣不臣的,诸位不觉有愧圣恩么?朝堂之大,吾谁与归?”

    说完杜宏狠狠一甩袍袖,独自朝梁府大门走去。

    杜宏刚跨出前堂门槛,久已按捺不住的李东阳和杨廷和也站起了身。

    工部给事中胡帛拦在二人身前,躬身苦笑道:“二位大人也要出城迎驾么?”

    杨廷和怒哼一声,道:“再不出城,我等大臣岂不成了天下士子的笑柄?今日大家闹也闹够了,该收场了吧?”

    盯着神情复杂的胡帛,杨廷和冷冷一笑:“胡大人,今日这事儿没完,陛下显然已被激怒,就算我们内阁不作声,锦衣卫的秦堪和东厂戴义绝不可能轻轻揭过,厂卫可不是吃素的。”

    胡帛呆立片刻,当即挣红了脸,梗着青筋暴跳的脖子道:“陛下昏庸,亲征师出无名,更有违祖制,我等忠臣拒不迎驾只会青史留名,他秦堪敢效刘瑾残害忠良么?”

    杨廷和冷笑道:“当初刘瑾残暴若斯,最后还不是死在秦堪手里?你们将秦堪的客气当成福气,刘瑾能杀人,秦堪便杀不得人么?再说,谁是忠良谁是奸佞,是由你们来判定的么?别的且先不提,单说今日这桩事儿,本官可看不出你们哪里像忠良!可恨本官先前不察,被你们所谓的‘忠直’所挟,稀里糊涂做错了事,胡大人,恕本官现在不再苟同!”

    说完杨廷和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李东阳捋着白须紧跟其后,胡帛脸色已有些苍白,仍壮着胆子拦住了他:“西涯先生,连你也……”

    李东阳捋须苦笑,指着门外道:“听见外面那些泼妇骂什么了吗?”

    “市井粗鄙之言,西涯先生何必……”

    李东阳截断了他的话头,苦笑道:“‘君非亡国之君,臣却是亡国之臣’,秦堪这竖子骂得太毒了,老夫历经四朝,好不容易攒下半生清名,这句话却将老夫半生所得一锅全端,你说说,老夫马上致仕告老之人,早已不再过问朝务政事,今日只是见这里人多过来凑个热闹,老夫招谁惹谁了?”

    李东阳走了,老狐狸对自己的定性很轻描淡写,“凑个热闹”而已。

    一位左都御史,两位当朝内阁大学士都走了,众人如同垮掉了一半的主心骨,神情惶然面面相觑。

    梁储铁青着脸,独坐主位颤巍巍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了口茶水。

    胡帛扭头一看,不由焦急跺脚:“梁公,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喝茶呢,大家都等着您拿个主意呀……”

    梁储慢吞吞搁下茶盏,道:“诸位看不出本官在端茶送客么?”

    胡帛一呆:“送谁?”

    梁储手一抬,手指秋风扫落叶般扫了半个扇面:“送你们这一百多号人,全都给老夫滚蛋!”

第六百四十章 迎驾入城

    京师城外,大雪已渐渐停了,阴沉的天色里,上万百姓仍静静地站在城外。

    朱厚照坐在车辇内一动不动,这次归京的冷遇激发了少年天子的傲性,今天非跟大臣们卯上了。迎不迎驾其实只是件小事,朱厚照从来也不是爱摆排场的皇帝,只是今日这些大臣的做法委实令他生气,当了三年皇帝,再怎么昏庸他也意识到,今日若不声不响认了这桩委屈,明日朝会上那些大臣指不定有多少难听的话等着他。

    君臣之间无声的较量,在京师安定门外僵持,政治从来都是由小见大的,这已不仅是迎驾的事了,它升级到了君权和臣权博弈的高度,事关各自的利益,谁也不肯让步。

    …………

    秦堪骑在马上,伫立在风雪中,蟒袍坎肩上积了厚厚一层雪,黑色的纱笼帽顶上,积雪不时扑簌而落,冰冷的雪花飘在脸上顿时融化成水,沿着刚硬的脸颊缓缓滑落。

    似乎感觉不到寒冷,秦堪的目光盯着城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城门口一道矫健灵活的身躯悄然走来,秦堪的眼中才露出一丝笑意。

    丁顺被冻得鼻头通红,一边往手上哈着热气一边快步走近,走到秦堪马前,丁顺笑着搓手,眉宇间尽是得色,笑容分外抢眼。

    “从你的表情可以看得出,城内应该被你闹得鸡飞狗跳了吧?”秦堪瞟了他一眼,淡淡道。

    丁顺楞了一下:“公爷怎么知道?”

    “很简单,差事没办好的话,你不会笑得这么贱……说吧,那帮大臣服软了吗?他们什么时候出城迎驾?”

    丁顺情不自禁朝秦堪竖了竖大拇指,笑道:“属下不得不由衷赞公爷一句,公爷妙计安天下……”

    秦堪瞪着他,冷冷道:“夸人也要夸对地方,这种下三滥的主意可称不上什么‘妙计安天下’,直接说结果吧。”

    “是是,公爷您也知道,属下一向嘴笨,不善言辞……总之,公爷的主意把那帮大臣气坏了,特别是雇的那五十个老泼妇,活活骂晕了三个老家伙,这会儿梁储府里已乱成了一锅粥,过不了多久,那帮家伙该窝里反了。”

    秦堪笑了笑:“这么说,他们快出城了?”

    “公爷的妙计等于掐住了他们的脖子,属下敢保证,半个时辰内他们一定乖乖出城恭迎圣驾。”

    秦堪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叹道:“圣驾归京,大家依祖制出来迎一迎也就是了,伤不了筋动不了骨,非得撕破了脸把他们逼到悬崖边上才肯拉下脸,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丁顺一旁恶狠狠道:“他们就是贱的!”

    秦堪斜睨了他一眼,没出声。

    丁顺知其雅意,立马笑道:“属下的贱跟他们可不一样,本质上来说,属下的贱是忠肝义胆型的……”

    秦堪叹道:“能贱出忠肝义胆气质,你也算是身怀绝技了……”

    “公爷,今日这事怕是没那么容易揭过去,咱们是不是做好拿人的准备?十几个带头蛊惑文官不出城的杀才,锦衣卫已拿到了他们的名字,只等按图索骥拿他们下诏狱了。”

    秦堪忍不住有一种蠢蠢欲抽的冲动,俯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指着车辇道:“拿人这事,你看皇帝急了么?”

    “似乎……不急?”

    又指了指车辇外毕恭毕敬的张永,戴义等人,秦堪道:“太监急了么?”

    “似乎……也不急。”

    “皇帝不急,太监也不急,你急什么?要不,我把你送进司礼监跟张公公学学怎样修身养性,处变不惊?”

    丁顺果然没说错,半个时辰后,安定门内依稀出现了几道迟疑畏缩的身影,然后几道身影渐渐变成了十几道,几十道,最后汇聚成了一百多人,他们在城门甬道内排好班次,认真整理好衣冠,在李东阳,杨廷和,梁储三位内阁大学士的带头下,一百多人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出城门甬道,迎着呼号的寒风,在上万名百姓的注目下,众人走到朱厚照的车辇前。

    秦堪骑在马上,伫立车辇前静静地看着这些文官们,李东阳和杨廷和经过秦堪马前,二人一齐朝秦堪看了一眼,秦堪无声地回以微笑,目光交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东阳的目光带着笑意,杨廷和的目光虽无笑意,但也颇为友善,自从秦堪将朱宸濠与杨廷和之间那些不清不白的事情烂在肚子里以后,杨廷和对秦堪的态度明显好多了。

    二人对秦堪的友善只是例外,其余的大臣对秦堪可就没那么客气了,特别是大伙儿心知肚明今日闹得梁府鸡飞狗跳的始作俑者是他,对他愈发没了好脸色。

    一百多名大臣经过秦堪马前,秦堪也毫不意外地收获了一百多声怒哼。

    秦堪骑在马上冷笑,横眉冷对千夫指。

    踏进朝堂越久,越觉得这帮人多么的自私和虚伪,秦堪对他们也越来越反感,这个帝国在渐渐腐烂,腐烂的根源便是这些文官,若不是因为他们,秦堪改变这个世道的志向何至于如此艰难?

    以圣人的标准衡量别人,以贱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君臣之间的关系怎能不剑拔弩张?像秦堪这样多好,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然后看谁都像贱人……

    最后一个经过秦堪马前的是他的岳父杜宏,老家伙和别的文官一样,依旧没给他好脸色,路过他马前的时候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重重怒哼,拂袖而去。

    秦堪嘴角抽了抽,喃喃道:“老家伙的晚景一定很凄凉,特别是那种生不出儿子又有个厉害老婆的老家伙……”

    …………

    …………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还京,吾皇威武,王师万胜!”

    皇帝御辇前,李东阳带头跪下,身后一百多名文官也跟着跪拜,齐声恭贺。

    车辇内半晌没有动静,朱厚照似乎在里面睡着了一般。

    李东阳苦笑,不得不再次重复了一句。

    又过了半柱香时辰,车辇内终于悠悠传出一道惫懒的声音。

    “李先生太客气了,朕何德何能,令满朝文武恭迎朕?在这安定城外等了两个时辰,说来倒是朕在恭迎你们才是。”

    这话委实诛心,在场的文官们面色齐变。

    李东阳急忙道:“陛下言重,臣等迎驾来迟,臣有罪。”

    车辇内又安静了,许久之后,朱厚照隔着玉帘缓缓道:“朱宸濠谋逆,朕御驾亲征,终平叛逆,得胜还京,今日此时朕倒想问问各位,此事史书如何评说?”

    李东阳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如实评说。”

    朱厚照冷冷道:“朕既是得胜还京,今日安定门外,诸臣工何以如此慢待于朕?今日此事,史书又将如何评说?”

    这个问题问得连李东阳的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秦堪嘴角勾起,笑意盎然。小昏君性子虽然仍旧胡闹荒唐,但显然口才越来越犀利了,设身处地而论,若秦堪是诸多文官里的一员,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李东阳额头的汗珠滚滚而落,老脸揪成了一团。

    正如秦堪所料,这个问题饶是足智多谋的李东阳也很难回答,无论答案偏向哪一边都不讨好。

    李东阳沉默,老奸巨滑的眼珠悄然四顾,见梁储和杨廷和垂首不语,身后那些文官们更是讷讷无言,没一个人上前帮他解围,李东阳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怒气。

    刚刚在梁府内一个个慷慨激昂挥斥方遒,此刻皇帝御驾前却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全蔫了,让他一个离退休老干部顶在最前面独自承受陛下的怒火,凭什么?

    李东阳白眉一挑,索性撂挑子,学着众文官一样垂头不语了。

    为首的李东阳不说话,文官队伍里顿时一片尴尬的静寂,人群中,十几名带头号召冷遇皇帝的言官们身躯愈发矮了一截儿,悄悄抬着头心虚地四下张望。

    朱厚照似乎也并不指望能真正得到答案,车辇内冷冷笑了两声,道:“朕不计后人评说,史书上你们爱怎么写便怎么写,无非说朕骄奢yin逸,昏庸荒唐罢了,朕之一生活在奏疏里,活在社稷安危里,活在天下悠悠众口里,唯独没为自己而活过,史书给天下后人看,却不是给朕看的……”

    淡淡忧愤的语气顿了一下,朱厚照在车辇内又静了片刻,长长叹道:“传旨进城吧。”

    …………

    文官出迎自始至终,朱厚照连车辇都没出,大臣们跪在雪地里看着御辇仪仗浩浩荡荡进城,每个人骨子里没来由感到一阵发冷。

    秦堪骑马跟在后队,刻意在李东阳身边停了一下。

    李东阳苦笑以对,秦堪微笑着朝他拱了拱手:“西涯先生留栈之日恐怕不多了吧?”

    李东阳叹道:“明日老夫便打算递上辞呈。”

    秦堪黯然摇头,又一位亦师亦友的名臣宿老即将离开,朝堂内能与他守望相助的人越来越少,将来自己的处境恐怕愈发艰难了。

    李东阳看了秦堪一眼,迟疑地道:“今日陛下龙颜大怒,不知……”

    秦堪摇头:“西涯先生应该清楚,这事由不得我,终归还是要追究的,有些人打着道德仁义的幌子,所言所行越来越过分了,若不施以惩戒,国法奚用,君威何存?”

    李东阳嘴唇嗫嚅几下,最后黯然一叹。

    朝堂永远没有和风细雨,明日不知将有多少人头落地。

快出院了,明天恢复更新

    大概还有四五天的样子出院,这几天实在没法码字,每天吊不完的针,医院护士不让随便乱跑,还有就是不知道是打针还是吃药的原因,这几天很嗜睡,脑子昏昏沉沉走几步都头晕,精力特别差,精神完全无法集中,码字基本不可能,实在抱歉。

    今天又做了CT和黑白超检查,胸腔积液几乎快消除了,大概再住院

第六百四十一章 公爷回府

    朱厚照和仪仗进城了,扔给文官们一个冰冷的背影。

    一干勋贵和太监仅随其后,文官们面面相觑,互相摇头叹息了一阵,也跟在皇帝仪仗后面进了城。

    张永和戴义刻意走在后面,刚才圣驾在前不便多说,这会儿二人眉开眼笑地跟秦堪拱手施礼,秦堪也急忙笑着还礼,三人寒暄了一番,说了说各自别后几件趣事儿,方才冷肃的气氛顿时如春风化雪般融开了。

    三人叙旧片刻,这才拱手作别,张永和戴义扭过身,看着鱼贯入城的文官时,满面笑容的二人顷刻间变得面若冰霜,盯着文官的眼中闪烁着凶光。

    秦堪笑了,皇帝不急是真的,太监不急是假的,今日这事,带头的文官决计讨不了好,张永和戴义看来是打算杀几个文官给朱厚照出气了。

    说来太监确实是皇帝最忠心的家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的观念在太监们身上得到最直接的体现,朱厚照今日在安定门受的委屈,张永和戴义若不帮他找补回来,还算是称职的天家家奴吗?

    以前刘瑾在位时,秦堪像个任劳任怨的救火队员,刘瑾前脚放火,秦堪后脚扑火,不知在刘瑾的屠刀下救回了多少**老同志。谁知世态炎凉,刘瑾死后,文官们仿佛得了集体失忆症,丝毫记不得秦堪曾经做过的善事,一个个将秦堪当成了眼中钉,直欲除之而后快。

    幸好秦堪不是圣人,不必像圣人那么傻,左脸让人打完了继续把右脸伸上去。

    所以这一次当张永和戴义目露凶光之时,秦堪决定袖手旁观,必要时他不介意给文官们补上几刀。

    朱厚照的仪仗队伍进了皇宫,最后一名举着天子龙旗的力士走进巍峨庄严的宫门后,皇宫的大门砰地一声关紧,将满朝文武关在门外,留给大臣们的只有冰冷的朱漆铜钉。

    文官们怔怔站在宫门外,队伍寂静无声,三位内阁大学士互瞧了一眼,苦笑摇头。以工部给事中胡帛为首的十余名言官御史脸色苍白站在队伍中,浑身瑟瑟发抖,眉宇间一片黑青,此时若有算命的经过,只消朝他们脸上扫一眼便能一语断定,这帮家伙印堂发黑,大凶之兆……

    半个时辰后,文官们三三两两无言散去,没过多久,如虎如狼的东厂番子拿着东厂督公戴义的手令,凶神恶煞地冲进了胡帛等人的家宅,十余名言官尽数缉拿入诏狱,家眷妻小亦被锁拿。

    秦堪骑马出了京师城,放心地把鸡飞狗跳的风光让给了东厂,他相信东厂一定不会让他失望,更不会让朱厚照失望,当然,凡事都有两面性,文官们大概不会太快乐,他们很快会看到一幕权奸鹰犬怎样残害朝廷忠良,然后悲呼那位不知已投胎到哪个世纪的先帝魂兮归来……

    很可笑的心思,自己为非作歹不拿皇帝当干部的时候丝毫不觉得有错,一旦有人朝他们动刀子便理所当然地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大声哭嚎,声音哭小了生怕世人不知道刀子割在他们身上多痛,这毛病大抵应是南宋宰相文天祥传染给他们的,只可惜文相一身忠肝义胆却失传了。

    …………

    归心似箭,一骑绝尘。秦堪罕见地在城外的官道上放马狂奔,一众侍卫跟在身后忙不迭打马紧跟。

    算算日子,离京平定宁王之乱有半年了,今日才回京,对家的思念仿佛一团淋了油的烈火,怎么也扑不灭。

    城外官道两旁的景色飞速倒退,秦堪迎着呼啸的寒风,冰冷的雪粒打在他的脸上,很快融成一滴滴水珠流淌,但秦堪却只觉得胸腔内一片滚烫沸腾,眼中露出不可抑制的急切。

    马蹄隆隆,风声呼呼。丁顺喘着粗气使劲抽了胯下马儿两鞭子,这才堪堪赶上了秦堪。

    “公爷,公爷您慢点儿,小心失蹄……”丁顺眯眼迎着寒风,老脸被风吹得通红。

    “归心似箭,不能不急。”秦堪说完又使劲朝马臀上抽了一鞭。

    “公爷,虽说小别胜新婚,但……大夫人和如夫人就在府里跑不了,现在还没天黑,夜间春闺再叙别情亦不迟呀……”丁顺说这话时脸上有一种自以为隐晦的yin荡,挤眉弄眼分外欠抽,秦堪深呼吸好几次,终于还是忍不住扬起鞭子狠狠抽了他一记,不抽对不起自己纯洁的良心。

    “本国公与夫人老夫老妻多年,是那么猴急的人吗?”秦堪怒瞪他一眼。

    “既然不急就更须打马缓行,天刚下过雪,冰厚路滑,公爷要小心呀。”

    秦堪叹道:“我不能不急啊,离家半年了,也不知家中情势如何,家里没了主心骨,你也知道我的二夫人金柳只给我生了个女儿,谁知道我那岳父岳母会不会趁我不在家把金柳扔井里……”

    丁顺大惊:“杜大人他……他不会那么丧尽天良吧?”

    秦堪斜睨他一眼,缓缓道:“这可说不准,人心隔肚皮,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换了我是他的话,一定会这么干,毕竟对女儿有威胁的狐狸精干掉一个少一个,非常合乎情理的……”

    丁顺张着嘴,脸颊微微抽搐不已,死活都想不出这事怎么就“合乎情理”了。

    “公爷,尊岳上辈子一定欠您很多钱……”丁顺叹息道。

    “我也这么认为……”秦堪黯然一叹:“可惜了,上辈子投胎的时候把欠条带来该多好。”

    想想今日城外迎驾时杜宏对他那一记绝非善意的白眼儿,秦堪越想越不踏实。

    老家伙该不会真把金柳扔井里了吧?

    今日既然回了京,必须给岳父添点儿堵,老人家太闲了容易找事。

    “丁顺,回头你帮我办件事。”

    “公爷请吩咐。”

    秦堪想了想,道:“派人去京师的青楼里找个年轻貌美的花魁姑娘,找她要一条香手帕什么的,上面绣几句诸如‘你是风儿我是沙’之类的肉麻句子,然后不着痕迹塞到我岳父身上,塞到容易被我岳母发现的地方……”

    丁顺惊愕地看着他,嗫嚅道:“公爷,会出人命的……”

    “无妨,在家养养伤而已,肯定死不了。”秦堪的表情很轻松,透出一股对岳父大人浓浓的自信:“岳父的人品或许在朝堂上排不上号,但扛揍能力却是数一数二的。”

    官道狂奔两柱香时辰,秦堪一行人很快赶到了家门前。

    雪后的门前,青石空地上被扫得干净铮亮,光可鉴人。门楣上方黑底金字的“剌造宁国公府”几个大字在大雪的衬映下散发出夺目的金光,空地上雁形站着两排军士,寒风中一动不动,伫立如松,无声释放着国公府的赫赫威势。

    秦堪勒马下镫,看着熟悉的国公府牌匾,长长舒了一口气,嘴角露出温暖的笑容。

    到家了。

    见秦堪一行人下马,门前两排军士一凛,急忙单膝朝秦堪跪下,齐声喝道:“恭迎公爷凯旋回府!”

    话音刚落,国公府两扇沉厚的大门徐徐打开,管家仆役和丫鬟们纷纷急步跑出来,众人中簇拥着两位梨花带雨的绝色佳人。

    “相公——”

    两道娇柔的身躯乳燕投林般飞进了秦堪的怀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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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介绍:
孝宗皇帝中兴大明,正德小子荒唐浪荡,士子激昂空谈江山,厂卫番尉如虎如狼。当他以风度翩翩的优雅姿态为非作歹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心中对“君子”二字的定义终于彻底颠覆了。明朝伪君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伪君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伪君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