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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铜穗     大妆txt下载     大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6 通房

    王氏听管事们回完事,便就与阮氏一同到了花厅。

    “你说银珠是因为对琅哥儿有了不轨之心,被琬姐儿撞见了,所以便诬告她打人过来告状?”她接过素罗递来的茶在手,两道精致的柳叶眉拧成了麻花状。

    “这还有假?”阮氏倾着身子站在她面前,说道:“现在外头私下里都传遍了。早上丹香院不是遣走了两个下人么?据说话头就是从那叫宝墨的小厮口里传出来的。宝墨嫌这回琅哥儿打发他走时并没赏他什么东西,心下不忿,就把这话吐露了出来。”

    王氏盯着门外,面色渐渐凝重,半日才嗯了声,说道:“难怪我觉得这事总有些不对劲,银珠好高骛远是有的,说她有打主子姑娘的胆子却是不敢有。”

    “正是!”阮氏连忙道:“这兄妹俩手段可真毒,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他二少爷一个男的又不见得吃什么亏,却害得银珠被老爷打得皮开肉绽!想当初银珠在太太面前可是——”

    话说到这里,素罗忽然背过脸去咳嗽了声。阮氏连忙把话头打住了,跟王氏陪了个笑坐了回去。

    王氏淡淡道:“银珠的事,再不要说了。莫说银珠口风不稳乱嚼舌根已犯了规矩,就是敢**主子少爷这条,已是罪无可赦!就是告到老爷面前,老爷莫非还会为了给个丫头撑腰而责罚姑娘?”

    阮氏一记马屁拍在马腿上,讪然噤了声。

    “太太,丹香院那边来了两个丫鬟,现在过来给太太请安。”这时候,丫鬟走进来禀道。

    王氏一抬下巴:“让她们进来。”

    玉雪玉芳紧随那丫鬟步伐而入,到了堂中央,双双跪地磕了三个头,说道:“奴婢给太太请安。”

    王氏嗯了声,打量了她们两眼,说道:“你们原先是在二奶奶跟前侍侯的吧?宅子里现如今怎样了?”

    玉芳道:“回太太的话,奴婢们原先正是在二奶奶跟前侍侯过的,后来玉雪被拨去侍侯了二少爷。宅子里的人除了奴婢们,其余人都让二少爷打发走了。”

    “侍侯二少爷?”王氏眉头微微蹙起来,“二少爷跟前不是有小厮么?”说完,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眉头一动,再细细打量了她二人一番,然后道:“为什么单单把你们俩留下?”

    玉芳望着玉雪,玉雪半勾着头,说道:“回太太的话,二奶奶年初把奴婢给了二少爷,二少爷此番说习惯了奴婢在身边侍侯。三姑娘身边又缺人,所以让人把我们俩接了回来。”

    王氏听得一惊,去看阮氏,阮氏眼内也是一派愕然。

    “拿几个银锞子来。”半日,王氏才回神,吩咐丫鬟道。

    玉雪二人道了谢,双双退下。

    王氏盯着玉雪的背影看了半晌,手扶着额角喃喃道:“老二夫妇一向遁规蹈矩,对儿女们更是宝贝得紧,琅哥儿才十三岁,可老二家的怎么会这么早就——”余下的话就断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谢家数代子嗣单薄,于养生上很是讲究,府里子弟有成亲之前不近女色的规矩,如果丫鬟敢偷爬上爷们儿的床,那下场不死也要变残废的。谢启功如今后头虽有三房姨娘,可是自打生育无望,他便已多年不曾亲近过,二房自恃是谢府的嫡嗣,谢腾那人又甚是规矩,怎么可能会在独子身边过早地安置通房?

    可是从玉雪口中吐出的话又让人不得不信——又不是才进门不懂规矩的新人,怎么敢在这事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万一要是谢琅矢口否认,那回头害得不是她自己吗?

    王氏回想起玉雪回话时的模样,果然是恭谨中带着几分羞涩的样子,手腕上还带着只明晃晃的赤金手镯——如果不是成了谢琅的人,她哪里来的这么大体面佩戴这样的首饰?

    想到那沉甸甸足值四五十两银子的镯子,她的心又刺痛起来。又回想起先前阮氏跟她说的银珠的事,愈觉愈有影了,但还不能放心,她唤来素罗:“你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素罗称是,抬步出了门槛。

    阮氏见王氏歪在榻上已闭上了眼睛,遂也起身道:“我回房去瞧瞧棋姐儿。”

    阮氏出了正院,抬眼见素罗去了二道门,忙疾走几步赶上道:“素罗姑娘慢走!”

    素罗闻声站定,回头笑道:“大奶奶有何吩咐?”

    阮氏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元宝来,说道:“上回承蒙姑娘在太太面前给我解围,今日又提点了我,姑娘是我的贵人,这点银子就算是我报答姑娘的,你可莫要跟我客气!”说着,拉起素罗的手,将元宝重重放了上去。

    素罗垂眼看了那元宝一眼,笑了笑,将它推回到阮氏手里,“大奶奶看得起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好意思收大奶奶的银子?我还有事要去给太太办,就不陪大奶奶说话了。”

    也不管阮氏还在,她已扭身出了二门。

    阮氏被晾在那里,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谢棋在屋里临窗做针线,见得母亲念念叨叨地进来,也不知说的什么,便就问:“娘你怎么了?”

    阮氏没好气地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叫母亲!你怎么老跟那些泥腿子似的娘啊娘的乱叫!还有没有点规矩?!”

    谢棋无端被骂,将手上的绣活儿一甩,也负气坐在了炕沿。

    阮氏本是进来跟女儿倒苦水的,这会儿见得罪了人家,弄得一肚子话是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便只好先矮了几分声势,从腰间取了帕子,叹气抹起泪来:“你娘也就比看着那些丫鬟婆子看着风光些,实际上,只怕连丫鬟婆子还不如!”

    谢棋冷声道:“你这又是从哪里受了气来?”

    阮氏放下帕子,指着正院方向道:“太太面前的素罗,在我面前竟拽得跟什么似的!我好心提携她,看在她上回因着你桐哥儿的事在太太面前偏帮了我一回,今儿过去便特地带了个五两银子的元宝想拿过去给她,谁知道她不但不收,还丝毫面子不给,掉头就走了!你说我气不气?”

    “五两银子的元宝?”谢棋拔高声音,冷笑道:“过些日子就是任夫人的寿日了,我昨儿让你拿三两银子给我置套新衣裳你都不肯,你居然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打发给个丫鬟?!”

    阮氏语塞,食指戳上谢棋脑门骂道:“新衣服新衣服!成天就只知道新衣服!你就是天天穿新衣服那任三公子也瞧不上你!”

    “你胡说!凭什么他会瞧不上我!”谢棋大嚷起来。

    “任家是南源首富,家里钱多的发霉!你爹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空担了个谢大爷的名声,将来家产都分不到半分,你没嫁妆,拿什么嫁到任家去享福!”

    阮氏也很气闷,她忽然觉得心口又揪疼起来了。

    当初父亲费尽心思把她嫁到谢府来,图的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她也满心以为嫁进来就是现成的大奶奶,是宗妇,却不料谢家里头水这么深,谢宏虽是继子,府里的产业对他来说没份,只要王氏一死,他就必须得分出去单过!他一无差事二无产业,拿什么养妻活儿?又拿什么去跟高门大户攀亲?!

    她觉得她这一生就毁在父亲手上了,偏生她还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公婆面前要尽孝,丈夫面前要陪小心,下人面前还要摆出大奶奶的架子!

    这日子,她也过够了!

    “你胡说!你胡说!太太那么疼父亲,将来我出嫁,她一定会给我办嫁妆的!”

    谢棋嚷嚷着,泪水流出来,她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她跟任家三公子认识了那么多年,他们打小在一起玩耍,现在母亲却说她没有嫁妆,配不上他!

    “我要去找太太!”她冲阮氏大叫,扭身出了门。

    阮氏急忙追出去:“棋姐儿!”

    王氏刚刚吃过午饭,素罗就回来了。

    “奴婢在府里走了一转,打听得玉雪果然是在琅少爷跟前侍侯的。奴婢怕消息有误,又特地上黄石镇去了一趟,二房的宅子果然已经上了大锁。但是奴婢出镇子的时候却撞见了原先在二房宅子里当差的李婆子,然后停车问了问。

    “那李婆子说琅少爷是成心把他们打发走的,因为记恨她儿子要求娶玉雪,还说那玉雪就是因为勾搭上了琅少爷,所以琅少爷才独独把她们俩留下,而把别的人都打发走。”

    王氏皱眉道:“那这么说来,事情倒是真的了?”

    素罗沉吟说:“玉雪说她是被二奶奶指到琅少爷跟前的,那李婆子却说是玉雪自己勾搭上的。不过奴婢觉得,是明是暗都没什么要紧了,现在二奶奶已经过世,二房自然是上下统一口径的,咱们想问也问不出来。总之这事便不是十足真,也起码有八九分。”

    王氏点点头,唇角忽然就扬起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素罗微笑:“是啊,琅少爷如今还在热孝,老爷可是最重礼仪的,若是把这事儿传到老爷耳里——”

    王氏舒了口气,拍拍榻沿,“传我的吩咐,调玉雪随琅哥儿一道去潇湘院。再挑对珠花给她送去。”

    素罗含笑道:“是。”

017 清白

    谢琅去了潇湘院,把玉雪调过去近身服侍着,府里的人在知道王氏独赏了玉雪之后再一渲染,假的也会变成真的。那时就算谢启功不下令处罚谢琅,有了孝期淫*乱的污点,将来也会于他的仕途形成极大障碍。他这辈子想入朝为仕,那就要看运气够不够多。

    谢琬拈起盘子里两朵珠花,对着窗户看了看,笑着跟玉雪道:“既然是送给你的,你就收着罢。”

    玉雪诚惶诚恐:“奴婢不敢要。”

    “我说能要,就可以要。”谢琬点头。

    玉雪这才把东西收了起来。一低头看见腕上的镯子,忙不迭地又要取下还回来。谢琬道:“戏都还没有唱完,你这么着急取做什么?”

    玉雪脸上一红,又且把手收了回去。可那东西就跟烙铁似的,烫得她浑身不舒服。

    谢琬愈发笑起来,玉雪脸更红了,勾着脑袋冲出门道:“我给姑娘熬粥去!”

    与此同时,遗芳阁里的气氛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遗芳阁是谢启功的书房,因为谢府院子多,所以整个一个院子都成了他的私人所在地。

    “你从哪儿听来的?”谢启功站在书案前,铁青着一张脸面对着庞福。

    庞福微躬着腰,眼观鼻鼻观心说道:“如今府里都传遍了,太太为了方便给琅少爷安排通房,特地把偏僻的潇湘院给收拾了出来,还派了素罗亲自给丹香院叫做玉雪的丫头送去一对珠花。”

    “胡闹!”

    谢启功暴怒,“琅哥儿尚在孝期,给他备的什么通房!先是遣自己房里的丫头去使些勾搭手段,如今又公然抬举起个丫头,她这是要干什么?!是要借这些丑闻让老三在京师呆不下去吗?!”

    庞福面沉无波,不喜不怒。

    王氏既然敢背地里打大厨房管事的主意,那么作为忠仆的他,把这些危及谢府声誉的事情如实禀报给他的主子,实在无可厚非。

    “老爷,丹香院那边出事了!”门口忽然有人禀道。

    “出了什么事?”谢启功不耐地道。

    “有个叫玉雪的丫头自称受了侮辱,要投井自尽。”

    谢启功惊愕起来。府里下人虽多,可是闹到投井明志的地步的人却没有过!

    “老爷,这玉雪似乎就是太太特指给琅少爷近身侍侯的那丫头!”庞福蓦地想起来,然后提醒道。

    谢启功憋着一肚子气,抬脚道:“上丹香院!”

    丹香院花圃旁的水井旁,玉雪伏在地上号啕痛哭,旁边围了好大一圈人,谢琅和谢琬也在其中。

    谢启功到达的时候,王氏也已经闻讯赶来了,夫妻俩在门口碰了面,谢启功那张本就黑成了锅底的脸顿时就沉得能滴下水来了。

    王氏心下一沉,随在他身后进了院去。

    谢琬看见王氏,哇地一声冲过来将她抱住,“太太!玉雪她要寻死!我怎么拉也拉不住!”

    王氏强笑着抚她的背:“琬姐儿别怕,太太在,她不敢死的。”一面直起腰来喝问众人:“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早上不还好了的吗?怎么如今就寻死觅活起来?!”

    谢琅狠瞪着她哼了一声,别过了脸去。

    要不是他被妹妹叮嘱了十几遍,不能轻易出声,他早就把她做的那些勾当全说出来了!

    可是他不知道,他越是这样怒而不言,看在谢启功眼里,就更像是王氏有意在背后耍手段了。

    “怎么回事?还不是你做的好事!”他指着王氏喝斥,“你是嫌家里太清静了,还是嫌老三在京城里呆得太舒坦了,非得找点事来给大伙儿添堵?!”

    王氏当着这么多下人撂了脸,心里不免窝火。可她却也是个明白的,世间本就夫为妻纲,自己虽为夫人,可是被丈夫训斥也不是什么丢脸到家的大事。这个时候她若跟他顶嘴,却反而会让自己下不来台,所以她立马歉然道:“发生这种事,自然是为妻的疏忽。只是为妻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旁边周二家的瞧见,连忙挥手让围观的下人都退出去了。

    谢启功见得没了外人,便就指着琅哥儿,脱口斥王氏道:“琅哥儿如今才多大?老二夫妇热孝未过,你就着急忙火地给他挑起什么通房!你虽没读过书,可你进了我谢家也有三十来年了,这事传出去丢的是谁的脸?清河距离京师不过三百里之遥,万一传到京师,老三的仕途怎么办?!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王氏被斥得无地自容,可她知道谢启功这是真怒了。

    “为妻知道荣儿是老爷的命根子,可是这事儿老爷可冤枉我了。这玉雪可不是为妻给琅哥儿挑的通房。不过是为妻见着她说往日就是在琅哥儿跟前侍侯惯了的,琅哥儿也信任她,所以才吩咐她跟去潇湘院侍候。”

    “太太!”玉雪哭着爬过来:“太太,奴婢是曾侍侯过二少爷没错,可那会儿是二少爷身边的小厮不在的时候,**奶让奴婢过去整整书房什么的。这些都是**奶和三姑娘在旁边亲眼看着的,奴婢要是说谎,情愿天打雷劈!”

    **奶早都过世了,谁知道是真是假?三姑娘虽然在侧,却还是个孩子!她知道什么?

    可是在毒誓面前,就是再假的话也会平白多上几分可信度。王氏脸色一变,不由得往她手上看去,那腕上的赤金镯子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

    “你若是真跟二少爷清清白白,手上又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首饰?”

    玉雪目光落到那镯子上,泪水流得更利害了。她把镯子一褪,接着往沙砺地上磨了磨,镯子面上那层耀眼的金光顿时就不见了,变成了个平凡无奇的银镯。

    “太太请看!这不过是个镀了金粉的银镯子,外头二两银子就买得到!这不过奴婢羡慕别的丫鬟穿金戴银拿来戴的,二少爷甚重情义,平日里下人极为宽厚,他就是要送通房,怎么也不会送这些东西啊!”

    装腔作势爱慕虚荣虽然也让人不齿,可是比起跟主子有奸情来,简直可以算作纯洁无暇。

    王氏脸色很有些难看了。

    谢琅气在心头,冷哼道:“就算玉雪当真是我的通房,太太明知道我在热孝,还特地把我遣到偏僻的院落居住,使我跟妹妹隔开,再独独把玉雪送去侍侯,又送来珠花抬举于她,难道是有意想把我置于不仁不孝之地么?这潇湘院,我是绝不会去住的!我也不会跟妹妹分开!”

    谢启功也往王氏不满地瞪过去。扰乱家风的行为,他是怎么也无法容忍的!

    王氏额角有了冒汗的感觉,她强笑道:“琅哥儿怎么总说孩子话?你都十三岁了,妹妹也八岁了,虽是亲兄妹,也多有不便。我让你们搬开也是遵遁礼法,怎么能再容你们这般胡闹?莫非往后你有同窗或友人来拜访,你也在丹香院接待他们不成?”

    谢琅沉哼。

    谢琬抬头看着谢启功,扯扯他的衣角:“老爷,我父亲原先不是住在颐风院么?”

    谢启功想也未想,脱口道:“你爹是嫡长子,不住颐风院住哪儿?”

    王氏脸色变了变,还没开口,谢琅已然朗声道:“那我们就也住颐风院吧!那里前院后院都有,还有偏厦和几个独立的小跨院,妹妹就住在后院里,平时就是来一屋子外人也不打紧。父亲虽然不在了,我们做为儿女,更应该好好打理他的遗居才是。”

    “不行!”王氏下意识地否决。

    事实上颐风院是府里最好的院子之一,一直给府里的嫡长子居住。当初谢腾生下来后就住在颐风院,一直到他正式搬出谢府为止。这院子她连想争取给谢宏住,如今都还没想好怎么跟谢启功开口,怎么能让他们捡了便宜去?

    她忽然觉得,谢琬开口说出颐风堂来,就好像是早就等着谢启功往里头钻似的!

    王氏定睛往谢琬望过去,谢琬也正端庄地站在那里看着她,那双水眸里一闪而过的慧光令她几乎都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不!绵柔耿直的谢腾的女儿,不可能有这么深沉的心机!

    她捻紧着手绢子,斟酌着要怎么说服谢启功,谢琅却已然道:“怎么不行?谢家诗礼传家,虽然没出几个大官,但忠孝仁义几个字却是不敢忘的!如果我们连父亲的遗居都守不住,谈什么孝道?我身为二房嫡嗣,不住进二房的院子,又住进哪里?”

    王氏紧抿双唇,恨得快要把牙磨穿了。

    她竟不知道外表看来优柔寡断的谢琅说出话来竟然这么头头是道,这哪里像是谢腾的儿子!

    谢启功捋着须,似是在考虑。

    谢琬唇角微动,于此时柔柔地扬高了尾音:“我听父亲说,三叔当初会试做的制艺,就是以仁孝二字破题,然后被季阁老季振元大人大肆嘉奖了的!三叔是我们谢家的顶梁柱,我们可不能拖他的后腿!”

    谢启功听到季阁老三字,身躯猛地一震,说道:“琅哥儿说的不错,二房的子嗣住进偏院像什么话?当然要住进他们自己的院子。庞福,吩咐下去让人把颐风院收拾出来,让琅哥儿兄妹搬进去。”

018 中馈

    王氏紧抿唇道:“老爷!”

    她虽然已年近五旬,生过两个孩子,可是面容身段依然保持得极好,这声老爷唤出来,谢启功回过头,语气便不由缓下两分:“好了,就按我说的去做吧。”

    王氏默了默,称了声是,回头看了眼谢琅,随在谢启功后头出了院门。

    院里人除了谢琬,皆齐舒了一口大气!

    谢琬微笑看了眼目光里泛出喜意的哥哥,转身进了正堂。

    罗升等人随后伴着谢琅走进来,玉芳拍掌欢呼道:“太好了!这下二少爷和三姑娘不但不用分开,还可以住回颐风院去!太太的阴谋又泡汤了!”

    玉雪连忙嘘声:“小声点!你以为这里黄石镇么?被人听见就麻烦了!”说完,却也禁不住敬佩地看向座椅里的谢琬。

    罗升含笑道:“说来说去,还是多亏了三姑娘的深谋远虑。不说别的,就是要做到利用庞福在老爷跟前传话这点就十分不易。庞福在谢府可是连太太面子都不给的人,能让他不知不觉做了姑娘的传话筒还蒙在鼓里,姑娘恐怕是第一人。”

    谢琬托腮微笑,并不得意也不羞涩,面对夸赞平常得很。她并不是天赋过人,只不过仗着前世的认知占了优势而已,她知道,这不是可以做为骄傲的资本。

    但是她也不想扫掉大家的兴致,于是道:“这是大家的功劳。”

    吴妈妈笑眯眯整理着她并无褶皱的衣袖,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谢琅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说道:“说起来方才我还真有点急了,生怕王氏咬死不肯让我们搬进颐风院,她如今是内宅的当家,她要是执意不肯,我估计老爷也拿她没办法。”

    “她若执意如此,我也有后着。”谢琬笑着坐直身子,说道:“她要是撒泼,我自然会将她使唤素罗去黄石镇打听玉雪的事情说出来。她本来就在这事上矮了气势,再添上暗中查访通房丫头这一桩,不就更坐实了她陷害你孝期违礼的阴谋么?到那时,她不但不得不同意我们,还会更失面子。”

    谢琅目瞪口呆。

    玉雪玉芳相视而笑。

    罗升微笑道:“姑娘所言甚是。我估计太太也是不想再在此事上纠缠,所以才不得不忍下这口气的。毕竟自打三爷进京之后,咱们老爷对于家风更是看的比什么都重,生怕对三爷有丝毫影响,以至谢府再度与官宦仕途无缘。太太是明白人,所以我们才最终赢了这场仗。”

    谢琅听完,面上更是变幻不定了。

    谢琬对罗升他们说道:“你们先下去忙活吧。”等人尽退了,便把手摊开伸到谢琅面前来:“现在我的事办成了,哥哥答应我的事呢?”

    到了这会儿,也容不得谢琅再有什么借口推托了。

    很明显经过此事,罗升他们都已经开始信服谢琬,就连谢琅自己也对她渐渐依赖起来,先是在她的提议下通过舅舅舅母保住了二房家产的管事权,后又是如今在她的布署下击败王氏的阴谋住进了颐风院,这都表示在持家上妹妹比他强过许多。

    既然横竖都是为了他们自己好,他有什么理由再反对呢?虽然她还只有八岁,可是他自己也才十三,能强过她多少?何况,她年岁虽小,却并不是那种轻浮任性的人。

    想到这里,他欣然起身回房,把帐薄和钥匙拿了出来。

    “这就是我们所有的家当,你若有不认识的字什么的,和看不懂的地方,皆可来问我。”

    这些都不是问题。谢琬接过帐册翻了翻,吐气道:“我还有话跟哥哥说。”

    谢琅表示洗耳恭听。

    谢琬道:“虽然哥哥信任我,可我毕竟年岁不大,内宅的事也就罢了,这对外的庶务方面却是不好出面。所以但凡有需要二房出面的地方,往后还得劳烦哥哥走动。一来免得别人小瞧了我们,平白生出些麻烦,二来也免得我发话却没有人当回事。”

    谢琅想想,点头道:“这个自然,除了咱们几个知道家里是你当家以外,对外还是挂我当家的名头。到时你只要像今日这般,告诉我怎么做便成了。等你大些,下人们都服管了,再来由你出面。”

    他虽然迂腐,但还是知道用人不疑这句话的,曹操尚且能对手下如此,他对自己的亲妹妹何尝不能?

    “哥哥都想好了。女孩子家总要学会持家经营,将来也好相夫教子,如今母亲不在了,王氏自不会教你这些。我不能放任你不管。你只管放胆去做,就算把钱败光了也无妨,等哥哥将来考上功名做上官了,自会再给你挣嫁妆的!”

    他抚着谢琬头顶,咧嘴笑起来。

    谢琬鼻头一酸,抱住哥哥道:“我才不会败光!我会挣很多钱的,帮助哥哥做大官的!”

    谢琅呵呵地笑,目光越发温暖起来。

    王氏独坐在花厅里,怎么也想不到会输在二房那对兄妹身上。

    按理说,她以谢琅大了不便与妹妹合住为由分开他们,谢启功只有同意而没有反对的道理,往常这些事情他也都交给了她在做,包括谢琅他们住下来后,他也亲口说过让她按照别的少爷小姐的旧例安顿他们,可是今日为什么他会一面倒地偏向他们那边?

    这当中固然有他不满她想借玉雪来毁掉谢琅的原因,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谁有这个胆子在他面前嚼舌根?而且还是关乎她的事情……庞福?

    她坐起来,是的,庞福打小就跟随谢启功,他的母亲是谢启功的乳母,而庞福幼时还救过谢启功一命!除了庞福,没有人有这个胆子。

    她蓦地想起银珠求周二家的跟她讨大厨房管事差事的那件事,看来,庞福是因为这个记恨上她了。

    她心下一凛,——这可真是阎王好说小鬼难缠!如果没有庞福在谢启功面前嚼这个舌根,谢启功怎么会跑到丹香院来,又怎么会相信她是有意想毁了谢琅?

    她闭上眼睛,平息了一下心里的波涛,扬声道:“周嬷嬷!”

    周二家的掀开厅侧的珠帘,应声走过来。

    王氏深呼吸了两口气,和声道:“庞胜如今拿多少月钱?”

    周二家的想了想,说道:“他年前调到了三房芸哥儿的兰亭院里做管事,按照府里管事的月例拿二两银子。”

    王氏道:“传我的话下去,就说庞胜办事用心,给他每月添五百钱的月例。”

    周二家的愣了愣,称是退了下去。

    玉芳在大厨房里给谢琬熬粥,见庞胜家的正在洗脸架前洗手,遂走过去笑道:“嫂子这身水田衣做的好生合身。”

    庞胜家的打量了她两眼,笑道:“是三姑娘跟前的姐儿吧?不知是玉雪姑娘还是玉芳姑娘?”

    玉芳欣喜地道:“我是玉芳,嫂子认得我?”

    庞胜家的笑道:“我在府里多少年了,这里当差的人哪有我不认识的。因听说丹香院昨儿新来了两个姑娘,正觉姑娘面生得紧,所以大胆一猜。”

    “嫂子真是心细如发!”玉芳亲切地扶上她的胳膊。

    庞胜家的不动声色退开。

    玉芳仿若不觉,又羡慕地打量起她的妆扮,说道:“嫂子身材高挑,穿水田衣最显身段了。只是嫂子这么年轻,只戴银饰还是稍嫌素淡了些。我们姑娘早上正好赏了只钗子给我,我自身份低衬不起,给嫂子戴只怕正合适!”

    说着,她从袖里掏出只三四寸长的赤金摞丝蝴蝶钗来,顺手插到了她发髻上。

    铜镜里庞胜家的一张脸顿时被闪耀的金光映得明丽了不少。

    “这——”庞胜家的不知所措。

    “嫂子青丝乌发,这支钗戴在头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玉芳赞道,“我看,就这样戴着便很好。你回去给庞大哥瞧瞧,保准他也十分欢喜。”

    “这怎么好?”

    庞胜家的终于已平静不起来,两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戴着不合适,摘下来又合不得。

    “嫂子怎么这么见外?”玉芳摇着她的胳膊,看了下左右,低声道:“我们少爷说了,庞家世代是谢府的忠仆,谁想把庞家的人挤兑出去,他头一个不肯!嫂子要是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不是?”

    庞胜家的两颊泛着红光,瞄着铜镜里金灿灿的自己,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虽说庞家人在谢府得宠,可是也不是寻常就有这样的好处可拿,这钗子少说也值一二十两银子吧?都说二房有钱,看这手笔,果然不假。

    二房兄妹要搬进颐风院去的事情的她早从庞福那里听说了,事情是庞福亲自经办的,这当然不会有假。王氏想把孝期中的谢琅引诱违礼,如今不但没成功,反而被他们赚到了颐风院,看来,这二房兄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柔弱。

    也算他们识相,知道庞家人不好惹!既然到了她面前来示好——不管怎么说,要不是谢琬,她到如今都不会知道林四娘暗地里买通王氏在打她差事的主意,那么就承下她们的情好了!

    她对着铜镜里明晃晃的金钗一笑,瞬间已变回那个体面傲慢的管事娘子。她转过头,冲玉芳一笑:“琅少爷真这么说?那你就替我多谢他了!”

    玉芳笑着欠身:“嫂子客气。”

019 帐务

    “办得挺好。”

    谢琬坐在炕上,听完玉芳细细述说,微笑点头。“你去把罗管事找来,我有话跟他说。”

    玉芳转身把罗升找了来。谢琬挥手让玉芳退出去,然后指了指桌上早就沏好的一碗茶。“罗管事坐下喝口茶吧。”

    罗升一凛,腰更往下躬了两分,却是分毫没有落座的意思。

    谢琬满意的点头,她要的就是这样谨守本份的人。不过她眼下是真心实意地请他喝茶,所以也就和声说道:“罗管事不用客气,往后在我面前要守规矩的时候多的很,不差今日这一回。”

    罗升闻言身子震了震,抬起头来。

    谢琬扬眉:“怎么罗管事不肯吗?”

    罗升不知道她这“不肯”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这包括的范围太广了,是不肯守规矩,还是不肯听话落座,还是说,不肯留下来接受这个“往后”?

    他凝视着炕上那小小的身影,除了生的格外漂亮一些,她似乎跟别的八岁女孩没什么两样,唇角俏皮的上扬着,双眉微微的挑高着,但除此之外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时而如溪水般活跃着,时而又像古井般沉静着,如今他看到她,总会不自觉地联想到精灵。

    “罗管事,留下来帮我吧。”

    他神游的时候,炕上的她又开口了,语气低缓而诚恳。“你是父亲身边最信得过的帮手,如今二房突遭变故,这谢府原本该是我的家,可是现在,我们住在这府里却好比虎口争食,我们需要依靠它变得更强,所以不得不承受未来的这些风险。罗管事,留下来继续帮我们打理手上的家产吧。”

    其实谢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罗升不会怀有异心,毕竟她对这个人的认知都是来自于他人口传,自己并没有与他更深的接触过,眼下重用他,是走的一步险棋。可是除此之外,她还能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人吗?

    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边用边看,边看边寻找更合适替她开疆辟土的人。

    所以,她的诚恳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的发自心底。

    罗升看出来了,他也许至今都不明白三姑娘为什么会如此老练,可是她眼里的诚意他实实在在看到了,纵使他对她还有疑惑,可是在这样的诚意面前,那点疑惑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又没有跟她近距离呆过,他怎么知道三姑娘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如此聪明强大呢?他怎么知道齐氏不是从她懂事开始就在传授她持家经营之道呢?他又没有出过什么远门,甚至连河间府都没出过,怎么知道天底下没有这么样天生能干的人呢?

    何况,她大多数时候不是也像寻常小姑娘那样爱吃零嘴,爱撒娇的吗?

    罗升心里释然了。面前的小姑娘心计胆量兼而有之,如今他也老了,不想再为着生计四处奔波了,能够留在家乡,就还是留下来吧!万一他们能力有限,他就替他们多担待点儿,好歹替已故的谢腾夫妇守住那几间铺子,如此也算是尽了为仆的本份。

    如此想毕,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抱起双拳一揖到底:“小的原意为姑娘效劳。”

    “罗管事!”

    谢琬欢喜地跳下炕来,“多谢你!”

    罗升看着孩子气的她微微一笑,颌下首去。

    庞福率人花了三日时间就把颐风院清理出来了,从洁净的桌椅和案上花觚里还沾着露珠的牡丹来看,庞福是用了心的。

    当天下晌谢琅就带着谢琬搬了进来。

    整个颐风院位于府里东边,左边有座小抱厦,后面还有四个小偏院。小抱厦后门连接着通向后花园的游廊。而后院与抱厦之间的天井则在谢腾手上改成了个小花园,种着芭蕉翠竹玉簪等物,又因为这些花木喜水,故而又以太湖石砌了个小小的水池,引了一道曲流贯穿整个天井。

    园中的绿意映着白墙灰瓦以及刷上了漆画的廊栏和柱子,很有几分雅致。

    谢琬前世随父亲进过颐风院一回,对此处印象颇深。一进门后便冲进来看了看。

    “琬琬你不是喜欢看星星吗?我们可以把抱厦收拾成敞轩的样子,把桌椅都撤了,放上几个大锦垫,这样你躺在地上也可以看到星星了。等到春夏的时候,把窗推开,还可以直接欣赏到天井里的花木!”

    谢琅高兴地建议。

    谢琬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却不是为了看星星。她既多了管帐的任务,那么平日里对帐以及交代事情少不得要见下面的人,在后院闺房见客总是不好。若是去前院,又太过惹人注意,倒是这抱厦极好,紧邻后院,出去便是府里的中庭,出入方便,又宽敞开阔,没了脂粉气,也让人心生坦荡之感。

    当然这些不能跟谢琅明说,只微笑点头,当是采纳了看星星的建议,唤来吴兴和银琐,又把抱厦折腾了一番。

    这里全部收拾停当,已是三日后的事。

    早上吃过早饭,谢琅上学去了,周二家的领了几个丫鬟婆子过来。

    “颐风院地方大,不比丹香院,只靠姑娘身边那几个人显然是不够的,太太吩咐奴婢按照府里少爷小姐们的成例送了六个丫头并四个婆子过来,给二少爷和三姑娘使唤。”说完又马上加了句:“是老爷同意了的。”好像谢琬会不由分说把她们赶出去似的。

    谢琬可没打算把人往外赶。

    把人都赶了,谁来给她扫院子洗衣裳?她笑了笑,“既是太太送来的,那就劳烦周嬷嬷代为致谢了。”

    周二家的没料到她这么爽快就把人留了下来,倒是怔了怔。但是一想到她才是个八岁的孩子,太太又特地交代她这会儿才过来,自然是料到谢琅不在,她是没这个胆子敢反驳的了。

    于是也就瞅了带来的那些人一眼,然后笑着走了。

    谢琅如今住在颐风院前院正房,罗升和吴兴银锁住在前院西面一排耳房,因为屋子多,所以每人都有一间。东面则作为谢琅的宴息和习读会客之所。

    谢琬住在后院,吴妈妈和玉雪她们就住在西面厢房里。

    谢琬打量了这十个人两眼,问了名字,然后分派了两个婆子负责颐风院每日的洒扫,一个负责前门,一个负责后门。负责看守前后门的同时还兼着照顾花木的差事。

    然后挑出四个丫鬟按春夏秋冬四季取名,拨到前院负责房里事务。剩下两个改名南萍北香,搁到后院当粗使,交代给吴妈妈看着。

    改名叫春英和冬蕊的两名丫鬟抬头看了她一眼,抿了半日唇,和其余人应声称是退下去了。

    玉雪叹气道:“到底还是不甘心。”是说王氏。

    谢琬不以为意,说道:“交代吴兴和银琐,哥哥近身的事务不要让这些人插手,更不要让她们趁没人在的时候单独跟哥哥相处。后院这两个也不要让她们进我卧房来。”然后道:“让罗管事和吴妈妈费心些,看着点。”

    吴妈妈就在一旁,忙道:“这是自然。”

    王氏不在颐风院安插人是不可能的,谢琬就是挡了一拨也还是会来一拨,既然如此,那她索性卖个乖留下就是,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斗这些小心眼儿上,还不如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至于她们能不能有机会把颐风院闹得天翻地覆,还要看她们有没有这个能耐。

    说到底,王氏只不过是个乡下妇人,目光短浅,又不曾读过书,纵使沉得住气些,会使的也不过那么几招。谢琬前世做女师那些年,则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内宅争斗,那些人面上干干净净,私底下杀人不见血,王氏这样的,在她们面前,真正还差些级别。

    要不是当她学会这些的时候已经尽失了天时地利,何至于前世拿谢家的人毫无办法?

    日子开始进入正轨。

    谢府虽然在清河县来说算是高门大户,却没有京师那些真正权贵簪缨之家的规矩,不必每日里去上房晨昏定省,由此有了许多时间,谢琬便开始拿起二房的帐目。

    杨氏当初留下了一座三百亩地的田庄,位于南涯庄,近十年的平均收入是每年六百两银子。另还有三间铺子,一间位于清苑州内,两间位于清河县城。因为谢腾不擅经营,如今都租了出去,州里那间每年有百把两银,县城这两间加起来也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齐氏也有个五十亩地的小田庄,跟南涯庄的田庄相隔不过十里路,如今用来种菜,每年收成倒也有两百两银子上下。再有一间铺子在清河县城,做着绸缎买卖,由罗升任着大掌柜,如今雇了人在经营,早三年的收入都在三百两左右。

    如此算起来,二房一年的收入大约在一千三四百两左右,减去谢琅每年的笔墨束修,一家人的衣裳吃用,人情往来,再有雇工们的月钱,每年至少能剩下七八百两银子。

    八百两银子看着不多,可这是从前住在黄石镇上时的盈余,如今住在谢府,下人们的月例用度都由府里负责了,他们兄妹的吃穿还有所有花销都由公中出钱,即使束修还有二房自己的人情往来什么的这些需要自己出,算下来怎么着也能余下千一二百两。

020 姐妹

    再减去打点下人,怎么也还有千两左右。

    如今一个从七品官员的年俸都不过九十八石,算下来合约四十九两银子,二房这每年千把两银子,自然算得上多了。

    但是,说到跟谢府相比,这么点银子又实在不值一提。

    谢府行商发家,虽然没有什么田庄,可是这些年不但在河间京师都有铺面,在江南还有一座自己的茶园,谢琬没去过,但是从父母亲谈话里听得至少有上千亩地,那么估摸着每年怎么也得有万把两银子的收入。

    谢琬重生的目的若仅只是把王氏当作目标,那实在是太浪费了这次再生为人的机会。

    王氏不过是她的敌人之一,她就是把她整垮整死了也还有谢宏和谢荣——尤其是谢荣,他将是整个谢府未来的脊梁骨,他担任着把谢府从地主转变为京师权贵的重要角色,在前世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整个谢府以及姻亲旁支的核心。

    谢荣天赋过人,据说出生后头一天视线即能对焦,九个月大即会走路,一岁即能说出十对以上的叠字,两岁能读完整的唐诗,八岁能作对联,然后十岁中了秀才,之后几年虽然闷头读书没有动静,而一直等到十八岁才赴乡试,二十七岁会试,但是他学问上发挥却十分稳定,至今面对任何考校从没有发生过失误。

    这绝对是个谨慎而且习惯于留有退路的人。

    谢琬印象中只见谢荣两回,头一回是除夕夜里,他蹲在地上看谢芸放烟花,微笑的他的脸上一派柔和,望着烟花的两眼里光芒曜曜,像是那个季节里闪落的晨星。

    他当时没看见谢琬,后来在团圆宴上,父亲让她喊“三叔”,当时他脸上的微笑已经收敛了很多,已不是那个面容柔和的父亲,而是个寻常的温文尔雅的文士。

    后来那回是在京师,谢琬在皇商李峻家中做女师的时候,那会儿谢荣已经任户部侍郎了,那日受李峻邀请,与翰林院学士祝沁芳上李府赏菊。谢琬在侧殿中隔帘看见,一众士子之中,他仍是那副微笑寡言的样子,只是那双愈见锐利而清亮的双眸,愈发使他轻易成为了座中焦点。

    这之后不久,广西那边就因为旱灾而爆发了起义。广西巡抚段祺山领兵震压,却出师未捷身先死,战事蔓延到了云南贵州。皇上忧急病倒,内阁首辅季仲推举张知川接任广西巡抚,钦命户部侍郎谢荣为钦差协同前往安抚灾民。

    同年十一月,张知川联同云南巡抚郑毅历时半年将起义军赶回广西,义军首领童贯自刎于阵前,剩下余兵剩勇有的逃出海外,有的追随童贯而去,有的抵死相拼,还有的逃往四川湖广等地意欲策动大规模起兵。

    张知川焦头烂额,而谢荣则自行拿出银子安抚百姓,承诺缴械不杀,一面上书宫中,建议处决贪官发放粮饷安抚灾民。皇上采纳建议,即刻让邻近几省开仓放粮,就近接济。然后粮草才到半路,就已被逃窜出来的流民一抢而空。

    原地的灾民等不到粮食和救济银,又开始暴动,谢荣立即让人带信回清河,向谢启功求助。

    谢启功当场就放了杨氏位于南洼庄的田庄大仓,连夜让人装了三万斤粮食,又以杨氏位于清苑州内的两间铺子为酬,请了天下最有名的镖局振远镖局亲自押送,终于于约定的期限内顺利赶到广西。

    这些本就是二房的产业,谢启功为了心爱的三儿子,当然不会心疼。而灾民领到粮食,随后朝廷的赈灾粮款也到了,顿时息火接受招安。谢荣抢在张知川前面立了大功,被接替委任广西巡抚,翌年内阁文学殿大学士何致远死,皇上钦点谢荣替任入阁。

    如果要谢琬来点评谢荣,那么他就是一只蛰伏的鹰,他既能沉得住气来等待出手的时机,又能在目标出现时放手去搏,他的视野在长空,在天下,他绝对不是王氏之流的角色!

    所以,她的目的不只是王氏,而是包括谢荣在内的整个谢府。

    兴许如今在谢荣的眼里,谢琬乃至是谢琅,都根本还未曾入他的眼,不够资格成为他的对手。或许就连王氏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二房的这点产业,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提。

    可是即使是这样,他前世能够借助文广西起义的契机得封封疆大吏,最后挤进内阁,也还是靠着杨太太在南涯庄那三万斤粮食的功劳。

    究其根源,王氏能够最后在京师阁老府里当她正一品诰命的老封君,让身边丫鬟像施舍乞丐似的拿几钱银子打发她,靠的是谢荣的官威,而谢荣爬上高位也还是靠的谢府的财力。

    谢腾原是谢府的宗子,整个谢府的家产即使不全是二房的,至少也要占大头,前世二房不但没分得半分家产,王氏母子反倒把他们手上的产业全部霸占了去,用去惠及她的子孙!这口气,让人如何咽得下去?

    如果不先对谢家的产业下手,那谢荣还是有可能会按照原先的轨迹进入皇上的视线;如果谢荣最后当了大官,那她就是守住了手上这份产业,也拿不回本该属于二房的那些家产,更谈不上为父亲正名。

    在完成这一切之前,首先的前提就是有钱,拥有比谢府更多的钱!只有做到从根本上赢了他们,才有可能掌控到往后的局面。

    谢琬愈发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起来了。

    她推开抱厦里面向天井的窗,看见玉芳从穿堂走进来。

    “姑娘,大姑娘二姑娘来看你来了。”

    谢琬花了有片刻时间才反应过来。

    大姑娘正是谢荣的长女谢葳,二姑娘则是谢宏的长女谢棋。两人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谢棋为人有些冷傲,谢琬与她并没怎么接触过,谢葳则因为这些日子黄氏一直生病在床,她并不曾出门走动,今儿这两人倒是一齐来看她?

    她还沉浸在方才有关于谢荣的那些信息里,一时不大调得动情绪待客。

    “就说我不舒服——”

    正说到一半,穿堂那头就传来一串清脆的笑声,紧接着,两个着粉黄色妆花暗纹对襟夹袄的半高少女互挽着走了进来。

    “我就知道三妹妹会这么说,你还不信!”

    左首有着张标致瓜子脸的谢葳笑微微地望着窗户内的谢琬说道。她眉目俊秀,神韵甚像谢荣,已隐约有几分少女的风姿了。右首谢棋面上也含着笑,但是看起来却勉强得多,“我又不知道三妹妹当真这么难侍侯。”

    谢琬不知道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笑着走出来。

    “这昏天暗地地,怕是要下雨了,你们怎么过来了?”

    谢葳睨了眼谢棋,大大方方笑道:“说是想你了你自是不会信的。还不是因为方才在太太那里说话时,大家说起后日南源县任夫人要做寿,咱们家也要去贺寿的事。太太便让咱们俩来看看三妹妹在做什么,到时要不要一起去任府。”

    南源县正是舅舅家所在,若是平时,谢琬当然想去,可是那任家——呵,你道那任家是什么人家?那任家的三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前世与谢琬有过婚约的人!

    这桩婚事是任家主动跟舅舅提出来的,当时任家和齐家有走动,任老爷不知怎么就听说谢琬适合做他们家儿媳妇,所以上门跟舅舅提了亲。舅舅见过那三公子,据说还是品貌双全的,便就点了头。然而不到五年,舅舅辞官之后,谢琅也只中了个同进士,任家就以二人八字不合为由,退了这门亲事。

    为此,舅母气得还几乎跟任夫人打了一架,此后路上遇见都要掉绕道。

    谢琬虽然连见都没见过这任三公子,可是要让她登他们家的门,那是永生永世都不要想。

    “难为你们过来。”谢琬让玉雪上了茶,然后道:“我也很想跟姐姐们一起去,可是哥哥说了,我热孝在身,暂时不能去参加这些宴会,要不然,外头还道我们谢家是不知分寸的人家。”

    谢葳听完,点头道:“你说的很是。父亲几番来信,都教导我们不要忘了礼仪规矩,以免自毁了名声,可见三妹妹是很懂事的。不过大家都知道你因为父母亲的过世而急昏了过去,如果只是去走走,当是散散心,应该也无妨。”

    “妹妹不去也是好的,咱们就不要再劝了。”旁边谢棋盯着谢琬的脸,不由分说阻止谢葳。

    谢葳皱起眉来。

    谢琬却淡淡一笑,回头对谢葳道:“既然三叔都这么嘱咐过,可见这礼仪是极要紧的,我父亲在时就常说三叔秉性赤诚,至仁至孝,是个真正的君子。如今父亲不在了,我还是多听听三叔的话为是。”

    谢葳正恼着谢棋,这时听得谢琬这么夸赞自己的父亲,脸上顿时也洋溢出光彩来。她拉起谢琬的手道:“我们姐妹不多,你平日里守在这大院子里多没趣儿!我见你回府这些日子也不怎么出门来,这样可不行。你要是闷了,就上拂风院来找我。父亲给我架了个秋千,我们荡秋千玩儿!”

    谢琬笑着点头:“一定。是该去给三婶请安的。”

021 消息

    谢琅夜里放学回来,忽然也走到后院来说道:“南源任家的老夫人是咱们太夫人的亲侄女,这些年跟谢府一直都有来往,后日他们家做寿,我们大约也得去一趟。”

    谢琬道:“要去你去,我不去。”

    谢琅不免问起缘由。谢琬便把下晌谢葳姐妹来过的事说了,然后道:“我对外都说是为了谢家面子着想,你要是去,不就是说明我在撒谎么?我已经备了份礼物给任夫人,到时请三婶她们带去,也算是礼性到了。”

    “这样也好。”谢琅点头,“正好我还有功课未做完,还要跟先生讨教讨教。”

    翌日上晌,瞅着雨停了,谢琬便让玉雪把收在箱底的一副蜀绣百寿图拿出来,另找了个合衬的匣子装好,然后又包了两包燕窝,两盒茶叶往拂风院去。

    黄氏正在廊下看丫鬟们剪花枝,见到谢琬一行来,忙笑着道:“到底是人小精神足,这天雨风寒的,连个风帽也不戴就过来了。”一面对戚嬷嬷道:“快去沏碗姜枣茶,给三姑娘祛祛寒。”一面又牵着谢琬的手往帘内来。

    屋角的紫铜薰炉里燃着柴炭,时而听得到细微的毕剥声响。谢琬除了斗蓬,随黄氏坐上铺了锦垫的软榻,说道:“这些日子因为琐事多,心里烦,也没顾上到拂风院来给三婶请安。听说三婶因为操劳父母亲的丧事受了累,今日特地过来致谢。”

    说着,将玉雪手上的燕窝和茶叶递上去,说道:“这是父亲春天上京师时带回来的,据说是官燕庄的出品,如今我们也用不上,送给三婶养养身子。”

    黄氏一声叹息,执起她手来说道:“难为你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记挂着我,有这份心意我已经受用不尽了。都是一家人,如何竟说起两家话?你父母亲过世,我们除了尽尽心还能做什么?东西你拿回去,只要你们好好的,三婶就放心了。”

    “三婶可莫推辞,我这里还有事要求三婶呢!”谢琬笑着,又把那装着百寿图的匣子拿过来,打开说道:“哥哥说,谢任两家是世交老亲,任夫人做寿我们因孝在身,不能亲自去道贺,这个还要烦请三婶帮我们捎过去,以表表心意。”

    黄氏将匣里的百寿图拿出来,展开一半看了看,放下道:“你们如今进府来了,这份人情自然由公中来出,话我会帮你们捎过去,这东西倒是可以不必再送了。”

    谢琬道:“原先哥哥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因为前不久听说任家的大姑爷上个月调到五城兵马司任了副指挥使,我们也未及去道贺,这次就当是补上这份人情,免得人家说我们怠慢。”

    任家的大姑爷就是京师广恩伯的三公子曾密,谢琬记得前世正是在他当任南城兵马司后的三个月,任家开始向舅舅提亲,也是那时候曾密的差事才由任老爷口中公布出来。

    任家虽然只是个跟谢家不相上下的地主,不过祖上却出过一位皇妃,虽然入宫不久便死了,然而名声还是在的。而且现如今他们家也还有在朝为官的姻亲。

    开国到如今也已历经了三朝,朝中那些随太祖南征北战的功勋之家大多也已经没落,仍旧辉煌的簪缨之族所剩无几,那些公侯伯因为守着祖荫度日,不事功名,早离朝政甚远,甚至有些在文官们面前也要低头三分。

    在谢琬初进京时,广恩伯府那时也就剩个空壳子。甚至听说广恩伯世子夫人还因为手头拮据,冬季时候还穿着秋季的衣裳出席宴会。这位曾三公子是府里唯一一个有差事的人,与夫人没少拿私房接济府里。

    如今想来,只怕曾家在打定主意迎娶任家大姑娘时经济上就已经现出了窘境,如此才不得不因为任家的财力而放下架子与之结亲。

    黄氏听完谢琬云淡风清地说完这席话时,心里却如同击鼓般猛撞起来!五城兵马司是专门负责管理京师治安的重要衙门,任家大姑爷进了五城兵马司,那可就说明广恩伯府又起来了!可是这消息为什么他们不知道,却被谢琅他们打听来了?

    她再展开手上的百寿图细看了看,赞道:“这绣功真真是出神入化,尤其这一百个不同的寿字更是活灵活现。任夫人想必会十分欢喜。”

    谢琬开心地道:“哥哥想来想去也不知道送什么好,还是我想起来家里有这么一副东西!”

    黄氏微笑抚她的头:“琬姐儿真真是哥哥的解语花,连三婶听了也忍不住高兴了。任家后花园种了好多美丽的花卉,这次你们不去真可惜了。你们这些年去南源县看舅舅的时候,父亲可带你们上任家玩儿过?”

    “没有。”谢琬睁着清亮的眼睛摇头,并抱怨道:“每次去南源县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吓唬我说邻居家养了许多大恶狗,于是我们只好在家里玩儿,哪儿都没去过。齐家地上的蚂蚁窝都被我和表姐挖遍了!”

    黄氏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对戚嬷嬷道:“让彩霞带琬姐儿去后头找葳姐儿玩,带些果子过去。”然后对谢琬道:“你跟大姐去后院找找,我们这里也有没有蚂蚁窝!三婶去让大厨房做些好吃的,今儿就留在我这里吃午饭!”

    谢琬高兴地答应,随戚嬷嬷去找彩霞带路了。

    戚嬷嬷回来的时候,黄氏还在盯着门口出神,唇角的笑意像湖面的微波,仍然残留了些许。

    “到底还是个孩子。”戚嬷嬷坐在杌子上,拿起尚未做完的针线,说道:“就是有胆子撺缀老爷让太太下不来台,也不过是比寻常孩子略胆大些,谈不上什么心机。”

    黄氏收回目光,却似没听到她说话似的盯着地下,务自说道:“她们既然没去过任府,这消息又是打哪儿听来的呢?”

    戚嬷嬷道:“兴许是二少爷在外听得人误传也未定。广恩伯府如今这般没落,哪里还能求得到副指挥使的差事?”

    黄氏默了片刻,坐直身道:“若是以往,自是不大可能。可是任大姑娘却是带了近万两银子进曾府的,见得夫家那般境地,曾密既非宗子又无差事,这任大姑娘又不是傻的,她拿些钱出来替他丈夫个差事并不是不可能。”

    戚嬷嬷见她抚额思虑的样子,便劝道:“是不是误传,明日去了任府便知道了。你这般闷在心里琢磨,也是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倒还牵累了身子骨。”

    黄氏低叹一声,放下手来,目光落到几案上搁着的百寿图,又顺手将它拿起。

    戚嬷嬷道:“这绣帛不便宜吧?”

    黄氏点点头,不作声。看了片刻,她忽然道:“你去把三爷上回从京师带回来的那座‘步步高’象牙雕拿出来,明儿我们送给任夫人去。”

    谢琬在拂风院呆到下晌才提出告辞。

    “虽说府里不必晨昏定省,可是既然到了这里,自然还要去给太太请个安的。”

    拂风院离上房极近,这也是因为谢启功极疼爱谢荣,从前为方便时常召他到书房说话的缘故。

    黄氏听得她这么说,便也起身道:“正好这几日我也没去问太**,便与你一同去罢。”于是又唤葳姐儿拿了些自做的果脯装了两碟,另装了些谢琬爱吃的腌杨梅给她带上,披了斗蓬一道往上房去。

    王氏正由阮氏和周二家的陪着抹骨牌,谢棋在旁观战。见得她们一行来,王氏便就放了牌笑道:“我正说这雨天里不知琬姐儿一个人闷在院子里做什么,却不知她竟和你们玩到一处去了。如此也好,你们相互多走动走动,也省得我两边都惦记!”

    谢琬矮身道:“多谢太太惦记着!三婶让我常去玩儿。”

    黄氏抚着谢琬头顶道:“琬姐儿又乖巧又可爱,三婶很喜欢。”然后笑着把果脯递上,与王氏道:“儿媳不孝,竟几日都未曾来请太**,知道太太喜欢吃这果脯,特地装了些过来。”

    王氏冲谢琬招手:“琬姐儿过来!”

    谢琬举高手里装着腌杨梅的罐子道:“我不要!三婶也给了我这个!”

    王氏大笑,“怪不得今儿不盯着我的柜子看,问要吃糖了!原来是三婶给了你好吃的!”

    阮氏在旁闷坐了半日,见得插不进话去,便就起身笑道:“桦哥儿桐哥儿快下学了,这么大雨只怕湿了衣裳,我且回去瞧瞧。”

    王氏道:“回去吧!孩子们要紧。”

    阮氏跟黄氏点点头,拉着谢棋回了房。

    谢棋进了院门便甩开母亲的手道:“我也喜欢吃三婶做的果脯,你干嘛非要这个时候把我拖回来?!”

    阮氏气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三婶明知道府里还有个二姑娘,怎么只想着拿吃的给琬姐儿,却不想着也给点你?!论起来你爹跟你三叔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呢!倒还去巴结上别人了!亏你还三婶三婶的叫,我要是你,为了争这口气,送给我都不吃!”

022 出行

    “那你要我怎么样?!”谢棋甩手嚷嚷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们本来就比我们情况好,一个做官一个有钱,我不去亲近他们,难不成还要我把她们当仇人吗?!”

    上回在屋里闹着要去找王氏时,她便已经从母亲口中得知了父亲的身世。

    她接受不了。明明这府里的大爷是她父亲,为什么反倒变成二房是府里的嫡长子了?父亲是继子,也就是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将来分不到什么家产,只是白担了个谢府长子的名头。而二房手上有钱,三房又已然成为官眷,谢葳谢琬都比她强,这令她站在她们面前都觉得平白矮了一头似的。

    谢葳也就罢了,好歹有个有能耐的爹,谢琬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凭什么也比她强?

    这些日子她一见到她,她就打心眼里不舒服。她不是真想去巴结她们,只不过负气之下说出来的气话罢了。要她去巴结谢琬,那还不如让她去死!

    阮氏一听她这话,顿时也泄了气。

    论起来谢启功对谢宏还算好的,除了分家之事,长房里一应供给都不曾短他们的,可惜谢宏读书不行,虽说有几分脑子,手上又无余钱经营。

    如今眼看着长子谢桦已经十五了,再过一两年又得说亲,紧接着又是谢桐谢棋——虽说婚嫁什么的会由公中支出,可是身为父母也不能分文不出吧?尤其是谢棋,女儿家的嫁妆是最要紧的,公中不过两千两银子的开销,若是嫁去一般人家倒罢了,可谢棋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会肯去小门小户受苦吗?

    想到这里,她也忍不住一声长叹。

    谢棋却还在抹泪,“……别人都说谢家有钱,我却手头连制身新衣裳的钱都没有,如今又埋怨我这个,埋怨我那个。明日去任府贺寿,索性我穿件破衣裳去得了!反正丢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脸!”

    阮氏眉头愈发皱紧起来。任家的家财不比谢家少,他们家又有在京做官的亲戚,她有什么好不愿意谢棋跟任三公子亲近的?若是将来她真的嫁过去,说不定还能拉扯娘家一把。说到底还不是人穷志短,怕碰得一鼻子灰么!

    想得心烦,她就道:“你就那么认定任三公子心里有你?”多大点人儿!就知道非君不嫁了。

    “那当然!”谢棋收了眼泪,扬高了下巴道:“每年生日他都送了我礼物,他要是不喜欢我,会这么做吗?!”

    阮氏睨了她一眼,不以为然地别开脸去。那任三又不只送她生日礼物,府里哥儿姐儿的生日他几时落下过?却又不忍当头泼女儿的冷水。棋姐儿生性好强,看中的目标从不肯撒手,说不定凭着她这番倔劲儿,这任三最后真的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了也未定。

    想来想去,便就道:“你要是真能让任家向我们提亲求娶你,那你这嫁妆就包在我身上了!”

    “当真?!”

    谢棋跳起来,双眼里满含着不可思议的狂喜。

    “自然当真!”

    阮氏一脸凝重,站起来。除了公中那份银子,王氏平日最疼谢宏,这里多少总要私下添补点儿吧?万一再不够,到时去求求娘家吧。父亲在捕快任上都干了一辈子了还没挪过窝,跟任家结下这门亲事,至少到时升个捕头是没问题的。

    再说了,万一王氏那时已经把二房的产业弄到手了呢?

    想到这里,她脸上又轻松起来。

    翌日王氏带着两名儿媳,还有葳姐儿芸哥儿和棋姐儿装扮一新,准备往南源县去。

    谢桦谢桐和谢琅都准备考生员,所以留在府里。谢宏则因为替谢启功去河间府收帐,也无暇抽身。

    谢棋穿着身簇新的银红色绣玉兰纹夹衣夹裤,外罩一件银白色斜柳纹长褙子,头上梳着双丫髻,耳上戴着赤金铛,眉飞色舞地,显得很高兴。看见谢琬来了,还指给谢葳看:“三妹妹也来了。”

    谢琬在二门下送他们。谢芸扫视了一圈,见她孤零零地站在垂花门下,遂惋惜地道:“听说任家请了戏班子,今儿要唱一日一夜的大戏,要是三妹妹能跟我们一块去就好了,一个人在家里多没意思。”

    他如今跟谢琅熟了,渐渐与谢琬也熟络起来。

    事实上二十年后的谢芸一点也不像眼前这么心地单纯,随着谢荣的步步高升,他也被培养成为了谢府的接班人,入了六科任给事中,甚至为了保护家族利益,他连自己的恩师、翰林院编撰刘阳礼都给参倒了。虽然说刘阳礼确实有谗言媚上的罪行,可是身为刘阳礼弟子的他能够亲自出面参他,不能不说明他也有谢家人骨子里六亲不认的一面。

    谢琬对他无感,加之将来与谢荣免不了会有场仗要打,所以并不打算跟他走得太近。于是简单地道:“三哥哥替我看也是一样。”

    谢芸摇头叹气,甩着袍子后摆,老气横秋地上了马车。

    眼望着三辆马车陆续出了门,谢琬转回房呆了片刻,然后换了衣裳,披了斗蓬,叫上玉雪玉芳来到前院。大声地叫着:“罗管事!哥哥有本要紧的书落在黄石镇了,他赶着要,你跟我回去找一下!”

    罗升应声出来,穿着蓑衣木屐随着她出了院门。

    廊下两个脑袋顿时伸出来瞧了瞧,而后又缩了回去。

    马车从西角门出了去,直奔黄石镇所在的东边方向。只是到了城门外绕了一圈,又从北城门进了来。上了大街,车速明显缓了许多,而且专往热闹繁华的地方,以及铺面多的地方走。

    最后差不多把整个县城转完了,马车便往位于城南李子胡同驶去。

    车里罗管事捧着清河县的舆图说道:“这间荣记绸缎庄位于本县最繁华之地,当年也是因为地理位置极好,所以二奶奶才没舍得把它租出去。去年一年的收成是二百八十两,前年是二百五十两,但今年到如今为止还只有二百两的收入。”

    谢琬看了眼手上的帐簿,手指在九月的位置上停下。自打九月起之后的两个月,每月的收入不过七八两银子,而之前的月份最少都有十多两银。九月成了前后收入高低的分隔线。

    “看来由于父母亲的亡故,不但店里的伙计没有了干劲,就连上门的主顾也多了层顾忌。”

    她叹着气,合上帐薄,从玉雪撩开的车帘子往对面看。

    这是间宽约两丈,长约四丈的铺子,里面堆满了五彩斑斓的布匹。而两名伙计正手托着腮帮在柜台内打盹。

    眼下正是赶制冬衣的季节,别的绸缎铺生意如火如荼,她的铺子里伙计们竟然在睡觉。

    罗升面上有些尴尬,说道:“姑娘说的不错,这确是跟二爷二奶奶的身亡有着大关系。外头如今都在传,二房里的产业都要被老爷太太收回去,就连手上这间铺子也如是。于是伙计们都有些呆不住了,上个月我擅自作主加了他们两百文的工钱,才留得他们继续在此。但是因为这两个月存的货太多,导致没有周转资金去进冬货,所以生意相对也少了。”

    谢琬放了帐薄,收紧斗蓬带子,说道:“进去瞧瞧。”

    说着已经穿上木屐下了地。

    罗升和玉雪玉芳连忙跟上。

    铺子里的伙计显然进入了梦乡,谢琬走到了柜台下他们还没有睁开眼。

    罗升要出声唤醒,被谢琬回头一瞪眼制止住了。除下木屐的她个子刚好比柜台高过一点儿,瞅了他们一眼,便不加理会地去看柜堂里的存货。

    货却是真存了许多,都是春秋季制衣的布料,约摸数下来,花色种类共有上百种之多。加上后面仓房里还未拆封的那些,估摸着卖到明年春天都够了。

    数量虽多,不过因为本地行情的缘故,大多数都是一二两银子一整匹的中低等货,这样的受众多是殷实人家,或者是富户人家的姨娘及管事等等。真正有身份的妇人是不会穿这些的,比如王氏和黄氏她们这些。

    她看完花色,又仔细看了看梭织状况,然后问罗升:“这是哪里进的布匹?不像是江南那边来的。”

    罗升心下微讶,说道:“姑娘慧眼独具,这确实不是江南来的。南边的绸缎虽然质量上乘,花色也鲜艳,可是像我们这样单门独户的店,若是只进少量的货,成本会远远增加。所以这些布都是从河间府的布市贩来的,基本产自于湖广等地。整个清苑州各个县里,像我们这样的铺面,大多数都是走的这样的货源。”

    谢琬点点头,再看了眼那睡梦中的伙计,与玉雪二人道:“挑你们喜欢的布匹搬几匹上车,能搬多少搬多少,给吴妈妈母子还有银琐也挑些。”然后自己也挑了几匹,眼神示意罗升上前帮忙。

    一行人扛了足有二十来匹布出门,竟然没有惊动伙计半分。

    谢琬到了车旁,便从地上捡了颗石子往铺子里丢去,伙计们听得石子头落在柜台上砰啷一声响,终于惊跳起来。

    谢琬爬上车,回府去。

023 喜归

    王氏他们翌日下晌便趁着天气转晴回来了,谢琬正好在二门下等谢琅下学,一车人面上个个掩饰不住喜意,看得谢琬也忍不住笑问起来:“太太可是路上踢到金元宝了?”

    王氏对谢琅或许硌应,但每每在谢琬面前还是会摆出副慈爱的面容。她笑道:“不是我踢到了金元宝,是任家大姑爷捡到宝了!大姑爷上个月走兵部侍郎的路子进了五城兵马司任副指挥使,任夫人不相信,一直压着没说,直到大姑爷昨儿特地陪着任家大姑奶奶回南源祝寿来了,这事儿才算捅开!”

    谢琬笑着看她,然后道:“这任家大姑爷升了官,又不是三叔升了官,跟我们关系大么?”

    王氏与黄氏相视而笑,说道:“谢任两家走得亲近,自然是有关系的。你还小,不懂这些,跟你说也说不明白。”

    谢琬眼珠儿一转,击掌道:“我知道了!常言道,朝中有人好作官,任家大姑爷当了官,肯定也会顺便提携三叔的对不对?要是三叔还没等庶吉士散馆就被提前推荐出了实任,那就太好了!”

    家里弟子个个都是孔孟之后,谢启功又一心想要使谢府跻身官家之列,如今这番话从谢琬口里说出来,也没有人觉得意外,只以为是平日听父兄提及得多,而略知了几分皮毛而已。

    王氏她们在笑,谢琬也在笑。

    曾密不过是个没落的勋爵,而谢荣出身士子,心高气傲,一心想做名臣,哪里会低得下头去逢迎一个靠关系上位的曾密?何况,五官兵马司那种衙门可不像顺天府衙那么规矩,不但谢荣不会想跟那些人扯上关系,就是朝中绝大部分文人都不屑的。

    谢府并没有表面上看去的那么父慈子孝,她也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温和无害。在积累实力的同时,她并不吝于时不时地往谢府各人之间埋几颗矛盾的种子,看着他们生根发芽。

    以她一个对抗整个谢府上下,较量简直无处不在。

    谢琬听说谢琅回了房,便也从上房告辞退下。

    王氏遣了旁人下去,独留了黄氏在侧,敛了笑容道:“琅哥儿从何处得来的这消息,你可知道?”

    黄氏道:“儿媳并不知道,只是那日从琬姐儿口中无意听来才知。当时也没放在心上,想着哪里有我们不知道,反而让孩子们先知道的道理?怕琬姐儿多心,也没有敢追问。哪知道这一去任府,倒是真印证了这回事。”

    王氏皱眉沉思着,片刻道:“不问是对的,二房两个孩子委实能干了些。可你事先也该告诉我一声儿,也好有个准备。如今倒只剩咱们空着手去见那广恩伯府的三公子,人前失了礼不说,往后有什么事也不好开口求人家了。”

    黄氏颌首称是,垂下眼帘看着地下。

    王氏并未看她,只说道:“不管怎么着,任家跟咱们家来往还是密切的,两家孩子也相处的好,他们家三公子不是喜欢跟几个哥儿们玩么?没事便让哥儿几个邀请他上府来玩。任家跟官府素有往来,荣儿在京师先不说他,若是能让他们帮着替宏儿在衙门谋个差事,那就是大功德了。”

    黄氏眉梢一冷,点头道:“儿媳知道了。”

    王氏摆手道:“回房歇着去吧。把周二家的叫进来。”

    周二家的进来了。

    王氏道:“二房在府外经营这么些年,想来也有些自己的消息渠道。你让人去盯着点琅哥儿,看看他平日里跟什么人接触。再有三奶奶那边……”

    黄氏回到房里,心里跟塞满了麻团儿一样。

    戚嬷嬷气道:“太太真是有些拎不清了!大爷跟三爷究竟谁靠得住些?如今眼下有个现成的当官的儿子她不帮着往上爬,反去想着怎么给那只知道混吃混喝讨巧卖乖的大儿子谋差事!多亏得咱们预备了一筹,背地里托任夫人向曾姑爷道了贺,否则的话要是让太太把礼送出去,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反给长房做了嫁衣裳?”

    黄氏皱眉不语。

    戚嬷嬷劝道:“奶奶也不必放在心上,总之,我们三爷是绝对比大爷强的,太太要偏心就让她偏心好了,将来倒要看看老爷百年过后,她究竟要靠谁养老送终才是!”

    黄氏默了半日,叹道:“三爷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孝顺二字是放在最前面的,便是她再偏心长房,三爷也不会待她如何。”

    这下换成戚嬷嬷无语起来。

    黄氏道:“你去拿纸笔,我写封信给他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到了颐风院内两棵梧桐树也开始落叶的时候,已经开始可以吃火锅了。

    谢琬让吴兴在后面小偏院墙底下里垒了个小灶,平日里熬些热汤热粥什么的,到了秋雨又起的时候,她便让吴妈妈把原先黄石镇上带来的小铜火锅拿出来,再让玉雪去大厨房割了几斤羊腿肉和一些蘑菇生菜肉丸什么的过来,在抱厦里打火锅。

    正猫在小炭炉边对着锅里翻滚的羊肉汤咽口水的时候,玉芳走进来,“三奶奶病了。听说是三爷从京师来了信,不知写的什么,三奶奶见着信便哭了半晌,然后就头疼身子热,方才请了大夫过来,大姑娘喂了药吃了,这会儿才睡了过去。”

    玉芳如今禀事儿是越发地详细了,谢琬拿手上的铜箸儿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说道:“明儿晌午你亲自熬些百合粥,下晌我们过去瞧瞧。”

    玉芳道:“上晌不去么?”

    “不去,”谢琬放了铜箸儿,笑道:“没什么大事。”

    谢荣与黄氏感情既然很好,那就不会无缘无故写信来给黄氏添堵,如今府里又无大事,黄氏素来贤淑,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黄氏写信去跟他建议了走广恩伯府这条路子。曾密即使任了副指挥使,也不见得在朝中就多么吃得开,黄氏估计也就是提了提,让谢荣留个心眼儿交往交往。

    但殊不知她这么一做,是最可能令谢荣感到反感的事情。因为一旦她们求到了曾密面前,不管最后成不成,只要谢荣往后在朝里站稳了脚跟,这段过往都无异于是往广恩伯府脸上贴金,谢荣那样的人,对位极人臣志在必得,有了这层污点,怎么继续去做他的清贵名流?

    其实谢琬在向黄氏提起曾密之初,并不确定谢荣最后究意会不会如她所想的那样,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走这条路,但是正因为不确定,所以她才需要证实。透露这层信息给黄氏,不过是她在投石问路,侧面了解谢荣会如何应对罢了而已。

    小小的蝼蚁为什么能够决堤?就是因为这些不起眼的点滴日积月累着,才做到了最后的一举成功。

    谢琬的优势就在于她能知道一些别人无法预知的事,如果不多加利用,那实在太可惜了。

    火锅吃得很开心。

    重生的机会多么难得,如果不过得开心吃得欢畅,让自己游戏人间,安享这多出来的一世之福,那不是枉费了老天爷的一番心意?于是,正因为吃得太饱所以睡得较晚,早上起来时罗升已经候在抱厦里等了半日了。

    罗升又等她吃完了热乎乎的一碗金华火腿烩面和一碗鸡汤才见到她人影。

    “对不住。”她充满歉意地在书案后坐下。为了配合她的身高,书案是用的魏晋名士们用的条案,她席地坐在锦垫上,倒显出来她几分随性和大气。

    “请你来是为了铺子里的事。”她开门见山说道,一面打开案上一本厚厚薄子,“这些日子我仔细想了一下你的话,觉得如果仅凭这么点收入要支撑我们的开支是不成的。如今我们吃用都在府里倒不算什么,可是哥哥考中生员之后,用钱的日子就来了。要请西席,要请制艺的师父,要进京,要备考。还有过不多久便该到了娶亲之时。”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罗升。罗升嘴角果然浮起丝微笑来。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男婚女嫁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笑话的。说这么多的意思是,我觉得光开李子胡同那一间铺子很是不够。”

    罗升坐直身,表示洗耳恭听。

    谢琬沉吟了一下,说道:“我计划把手上四间铺子都拿回来自己经营绸缎。我查过了,清苑州那两间有一间年前就到期,另一间是明年三月,清河县杨柳胡同那间是九月到期,这么说来,明年冬天之前我们至少可以全面开张。

    “清苑州那两间铺子你全部从江南进货,货要好,价格又要公道,清河县这两间暂时仍然以中档绸布为主。另外,我记得黄石镇上的铺面挺便宜,而且也没什么卖绸布的铺子,你去那里当街挑上一间先租着,专门销售四间店里剩下来的尾货,以低价售出。”

    罗升听完愣了片刻,说道:“姑娘要自己做买卖?”

    谢琬合上簿子,瞥了他一眼,“不可以吗?”

    罗升下意识摇头,但是马上又道:“姑娘可有把握?”

    “把握不把握,去做做看不就知道了吗?”她笑了笑,说道。

024 窥听

    不怪罗升会疑惑,买卖这口饭不是谁都有本事吃的,想当初谢腾夫妇都是宁愿收几个死租都不愿放开手来干,谢琬如今狮子大开口,一下要开五间铺子,任谁都会有些吃不准。

    可是换个角度想想的话,他们住在府上,每年省下的银子都有一二百两,拿这笔银子再加几百两下去投资,就是回头蚀了本也动不了二房的根本。何况还是陆续展开。既然有成功的机率,为什么不去试试?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谢琬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说道:“你如今便可以去黄石镇瞧瞧,若有地段好的便就盘下来。如今正值热销时节,别白白错过了,盘好后就从李子胡同挪一部分货过去。然后这里五百两银子先拿去补货填仓。”

    那么多的存货虽然贱价卖出很让人心疼,可是今年时兴的花色明年并不见得还会流行,春季一来又容易发霉,与其堆在仓房,还不如把它变成现成的银子来得安全。

    罗升盯着她看了半日,见她目光坚定,不像玩闹的样子,便只好应下来:“不知李子胡同那两名伙计怎么处理?”

    上回谢琬带着人从伙计眼皮子底下运走二十几匹布后,至今铺子里没传来任何汇报,谢琬道:“这两个人不能留了。你明日便带着仓储里的存货册子过去点数,缺了的让他们自己掏钱补上,补不出来的解雇。”

    二十几匹布至少也值六七十两银子,他们若是动辙拿得出这笔银子,又何必出来做伙计?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走的好看些罢了,免得他们因拿钱不干活被东家捉了个正着的事情传开,往后也不好再寻差事。

    罗升道:“那就得另外雇人。清河县里倒好办,小的随时可以看着,只是黄石镇上那边可怎么办好?”

    谢琬道:“这层我想过了,黄石镇上虽然鞭长莫及,可是咱们相对熟悉。你托熟人寻几个伶俐的妇人做这买卖即可。总之我们订好每尺布的底价,核定每月销售量,如果她们能完全这笔数量,又能以高于底价卖出去,那多出来的钱就算她们的,就当培养培养她们的积极性,等局面打开了再从长计议。”

    请掌柜这种事不是三两天能办好的,将来她是要网罗手下,培养出一批心腹出来,可事情得一步步来不是吗?

    罗升沉吟后道:“既然姑娘都已经盘算好,那小的这就下去办理。”

    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谢琬笑道:“天雨路滑,注意安全。”

    晌午时雨发大了。

    玉雪熬好了百合粥,拿了个雨过天青裂纹瓷汤盅装好,再配上只同质地的小汤匙,与谢琬一道穿着木屐往拂风院来。

    黄氏正在睡觉,戚嬷嬷接过汤盅道了谢,便轻手轻脚把谢琬引到了后头碧纱橱,谢葳正在这里写字陪着。谢葳起身拉着她的手道:“这么大雨,你巴巴地过来做什么?看裤脚都打湿了,快来这里烤烤。”

    书案下原来放着只铜脚炉,谢琬依言坐过去,笑着将两脚架上炉子。

    因为与黄氏只隔着一层纱壁,不能嬉闹以免吵醒她,正巧谢葳见到谢琬今日穿的一身玫瑰色裹细柳边的夹袄长裤针脚甚是精致,像是今年流行的玉兰花样式,两人便就面对面躺在榻上聊起针线来。谢葳估摸着谢琬尚不大懂,谢琬也小心的不露马脚,聊着聊着困意上来,便各打了个哈欠也合上了双眼。

    朦胧中,一时就听纱壁那头黄氏翻了个身,问道:“是不是谁来了?”

    戚嬷嬷忙道:“是三姑娘来了,还熬了粥来看您,眼下跟葳姐儿在碧纱橱里歇午觉呢。”

    谢琬听见说话,立时便就清醒过来。睁眼一看谢葳两道眼睫毛落在下眼睑上,跟玉盘上搁着的两排长刷子似的,正睡得恬静,怕吵醒她,便也继续闭上眼去。

    黄氏却坐起来了。声音寥落地道:“芸哥儿还没回来么?”

    戚嬷嬷道:“过几日便是腊八了,太太让人做了些糕点,准备让人送到亲近的各府里去。这会儿正唤了哥儿们在上房,商量着指派他们谁去谁家里送礼呢。”

    黄氏声音急切起来:“别让芸哥儿去任家!”大约是因为说得太急,说完她顿时咳嗽了两声。戚嬷嬷连忙上前抚背,衣物悉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不让谢芸去任家,那就是不想跟任家过从甚密咯?从黄氏的迫切来看,这是不是也可以解释成跟任家的关系是她目前最在意的事?

    谢琬唇角微翘起来,看来,她猜对了,黄氏的病是因为谢荣在信里斥责她不该自作聪明地往攀附勋贵的路上走。而且,谢荣的态度一定还十分强硬。

    “奶奶莫急,芸哥儿眼下正在兴头上,当着太太的面,只怕不好劝回来。”戚嬷嬷又说话了,“而且,那么多哥儿,也不一定就让芸哥儿挑中了任家。”

    黄氏略顿,忽带了丝讥诮道:“她那么偏心长房,那就让桦哥儿兄弟去好了!你去上房看着点儿,芸哥儿跟任家公子都要好,莫让他自请了这差事去。”

    戚嬷嬷出了门去。

    谢琬不必深想也猜得黄氏口中的“她”指的是王氏,可是府里都说王氏甚是尊重这三奶奶,黄氏却说王氏偏心长房,难不成其实不是她听到的这么回事?

    前世因为不住在谢府,对于王氏与两房子女的内部关系实在了解得太少了。她回想起舅舅舅母上门来跟谢启功谈判那一回,黄氏从始至终没出面,她是真的病得出不来门么?还是有意地在回避这件事?

    她想起来,前世她死时黄氏还稳居在阁老夫人的位置上,操持着整个府里的中馈和庶务,从来也并不曾听说她有什么不适和病症,那么看起来,黄氏的体质应该是极好的,当时父母亲的丧事也是由王氏和庞福他们在出面操持,黄氏就是操劳也不过是些琐事,哪里就至于十来日起不来床?

    如此来看,那就十有八九是在回避掺和进这件事里来了。

    她是知道王氏在打二房家产的主意,为怕毁了谢荣的名声,所以回避么?

    黄氏既然能在通过任家向广恩伯府示好之前先写信询问谢荣,可见他们夫妻二人还是同心的。她如果是因为知道内幕而回避,那谢荣就很应该也从她口里知道了才是。以谢荣的为人,若他知道,那定会阻止王氏。他的目标在庙堂,连攀附勋贵都不屑,又怎么会因为二房这点财产而伤了羽毛?

    可是王氏也不是傻的,她自己儿子的性子她会不知道?谢荣返家吊丧只呆了五日,王氏明知道谢荣会阻止,自然不会透露给他。后来黄氏知道了这层,再告诉谢荣时,他已经回到了京师,阻止已经来不及。

    而正因为谢荣当时不知道,所以王氏才能顺利地劝说谢启功同意把谢琅他们留下来。

    如此看来,以目前谢荣对自己名声的爱护,其实对于谢琬和哥哥来说是有利的。至少在他三年之后,进入翰林院成为编修之前,尚可以被谢琬反利用来牵制王氏一把。

    而女人们之间,黄氏的回避不但说明了谢荣对此事的态度,同时也说明她也在防备王氏,她再知书达礼也终究是个女人,是女人就会有小心眼儿,因此她极可能在“偏心”的王氏身边也安插了耳目——要不然,她怎么会知道王氏对二房的打算呢?并且,会公开地向谢琬表示出爱护?

    她亲自带着谢琬去上房请安,这就是向王氏和长房表明立场的一种态度。

    谢琬很高兴,至少因为她主动向黄氏递出的台阶,使得黄氏不得不接招,顺势利用起二房来向长房施压了。有了谢启功对三房的重视,在谢荣尚且需要谢琬和哥哥维护名声之前的这几年,身为棋子的他们兄妹,吃用花销上至少是不必操心了。

    要不然以王氏唯财是命的性子,能忍得了一时,还能忍得了几年而不借着各种名目来苛刻他们么?

    谢葳翻了个身,坐起来了。

    谢琬揉揉眼,也打了个哈欠起了身。

    黄氏在前头轻声喊葳姐儿,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黄氏笑道:“琬姐儿也醒了。睡的好么?”

    谢琬偎过去,趴在她床沿说道:“做了个梦,梦见三婶带我和大姐上街吃好吃的去了。”然后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我让玉雪给三婶熬了百合粥!放了许多莲子,吃了这个对退热有用。从前我生病,母亲就熬这个给我吃。三婶快吃了吧!”

    她把汤盅小心翼翼地捧过来,打开闻了闻,说道:“还是热的!”

    黄氏笑着接过,说道:“三婶收到琬姐儿这片心意,病已经好了一半了!”

    谢葳也笑着把谢琬揽过来,说道:“二伯他们在外住这么些年,我竟不知道三妹妹是这般细心体贴!”

    三人说笑了一回,黄氏吃完大半盅的百合粥,精神便见好起来了。也不知是这粥的功劳,还是压根就并不怎么严重。

025 邂逅

    戚嬷嬷正好也带着谢芸回来了,见屋里气氛甚好,便也笑道:“我们芸哥儿领了去城西何家和外祖黄家的差事,赶明儿雨停了就去。太太问起奶奶病好些了没?又让捎了两包宁夏的大枸杞来,让奶奶平日里用来沏茶喝。”

    黄氏瞄了眼她手上两个绝包,淡淡道:“放着吧。”一面招手让谢芸近前,问起他的功课来。

    谢琬看了看外面雨停了,便就起身告辞。黄氏留饭,她说道:“哥哥嘱咐我不可给三婶添麻烦。等明日我再来看您。”

    黄氏赞了几声乖孩子,让丫鬟好生送了她回去。

    谢葳送到门槛便回来了,回到床前与黄氏道:“母亲怎么明知道有人在,方才也与戚嬷嬷说起私底下话来?方才我与三妹妹在里屋睡时,可听了个一清二楚!好在她睡着了,并没有听见。”

    黄氏笑道:“她便是听见,又能听得懂什么?你怎么竟如此小心起来?”说完默了片刻,却也不由点头:“你说的也是,这孩子太伶俐了,不管在我跟前还是在太太跟前,简直让人挑不到一点错处,让人平白地少了几分警觉。”

    谢葳道:“母亲也不必多想,养病要紧。我也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到底不过八岁。我八岁的时候还不懂什么叫做羞字呢!哪里就懂什么是非不是非?不过是父亲常教导我,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做着未雨绸缪的事罢了。”

    黄氏笑着拍女儿的手背:“乖丫头。你爹爹什么都好,儿女也教得好。”

    谢葳扑进她怀里,娇笑道:“母亲才是功不可没!”

    雨再下了两日便晴了,冬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照得人精神大振。

    府里的哥儿们开始往邻近各府去送糕点。这是本地的传统风俗,每年腊八节前,各家里便要做些糕果点心,与亲友之间相互赠送,以图个吉庆。

    谢琅也去了,就是王氏不吩咐,他也要去舅舅家送礼的。因为任家和齐家同在南源县城,所以谢琅与去任家的谢桐一道。但因为他还要去趟杨氏的娘家杨家,所以要在舅舅家住上一日,然后去过杨家才能回来。

    谢琅问谢琬要不要一起去看舅舅舅母,谢琬却因为抽不开身,便称受了风寒,等过年再去。

    罗升前日刚从河间府进了一批冬货回来,正赶上年关前的售卖。铺子里那两个伙计被他一清货,眼见不能蒙混过关,也吓傻了,又无钱过年,顿时表示愿意再白干三个月,只求能拿到被扣的那些工钱度过年关。

    谢琬也不是毫不留余地的人,打听到他们家里确实不宽裕,便就允了他们,但是罗升不放心,这两日他亲自在铺子里坐镇,总不叫他们再有机会偷懒乱来。

    黄石镇那边的铺子还在找,现在已经托了原先给宅子里做过厨娘的梅嫂雇人,说是这几日便有消息。原先也想过聘几个年纪小的男孩子,可想来想去觉得乡下地方,还是有张会说话的妇人的嘴可能更便利,于是就托了这梅嫂。

    眼前谢琬的首要任务也是要找几个得用的人。

    其实那些坐拥几十上百间铺子的大富翁,并不见得手下每间铺子都有个的下属,多半都由两三个得任的大掌柜统领,然后下面自又有二掌柜三掌柜。

    二三掌柜由大掌柜任命挑选,或者由东家指认,总之东家每年只看帐本和实际收益,收益好了,钱赚得多了,至于下面也或有无贪墨的现象,可是只要抓不到把柄,又无人举报,自然就睁只眼闭只眼。

    大掌柜是整间商行里相当于一把手的人物,这样的精明强干的人才却不是说有就有的,一间商行培养出一个大掌柜少说也得一二十年,外人轻易挖不走,他们自己也不会轻易抛弃城池。

    原先她也想过让罗升来任这五间铺子的大掌柜,可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发现他忠诚踏实有余,却胆色机敏不足,管一两间铺子可以,可是如果五间铺子全放到他手上,就显得十分吃力。

    何况,谢琬的目标绝不仅只如今这五间铺子,所以从现在开始,她就必须得培养起这么一两个人来。

    可是这样的人得上哪儿找呢?

    她跟身边人说道:“铺子里很快要用人,你们若是认识有机灵些的男孩子,就把他们带到我这里来。”

    大伙都是唯三姑娘之命是从的,这话很快扩散开了,吴妈妈和玉雪银锁他们立即捎了信回乡下,让那些族亲们帮着打听。罗升却是早就写信回家,让妻子让两边亲戚中去找。罗家在万泉县,在南源县隔壁,谢琬只知道罗升的老母和老岳母都住在家中,妻子一人照顾着老人孩子,十分贤慧,却并未见过。

    所以这几日,谢琬就在屋里等信,连舅舅家也只能暂且狠下心不去。

    傍晚练了会儿字,看得外头太阳落山了,想到谢琅今儿不回来,不免有些发闷。

    玉雪见了道:“我听说三少爷的马车回来了,姑娘少出门,不如去拂风院坐坐,听听外头的趣事儿也好。”

    谢琬在这个世上呆了三十年,该见的都见过了,对它早没有什么新奇感。

    不过出去走走也好,成日里闷在屋里,不大像个正值好动年龄的小女孩。

    玉雪给她翠色锦袄上又加了件缀了毛边的月白色烟罗缎马甲,然后梳了双丫髻,戴了对米粒大小珍珠攒成的珠花,服侍她出了门。

    才出了院子,便见西跨院那头垂花门内影壁下站着个半高的男孩子,穿着天青色杭绸锦袍,绣着卍字花的腰带上悬着块碧透的美玉,头上墨发也束着块椭圆的小小碧玉,十来岁的样子,长得十分俊美。

    正要抬脚往拐上去拂风院的路,那男孩子却看见她了,咦了声说道:“这位妹妹好像没见过?”

    谁是他妹妹?倒是颇有几分自来熟。不过人家既然打招呼了,当然不好就这么走掉。谢琬回过头来,说道:“我也没见过你。”

    男孩子温润地笑了下,走过来打量了她一会儿,说道,“我猜你是谢家的三姑娘,对不对?我好久没到谢家来了,但是我听说过你。”

    与谢家有交情的门第甚多,这次少爷们去送糕点的人家,除去亲戚之外就多达十五户,谢琬一时倒真猜不出来他是哪家的。

    但是,不管他是哪家的,好像都没有什么话可说。

    她点头道:“我是谢琬。你是——”

    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影壁后传来“啊”地一声惊叫,然后一道人影从后方石梯上滚了下来。

    “二妹妹!”

    男孩子愣了愣,然后快步冲过去,谢琬略顿,看清是谢棋,便也随后走了过去。

    谢棋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嘟嘴看着谢琬和这男孩。

    “你怎么在这儿?”男孩惊讶地问,一面去拍她背上的灰。

    谢棋道:“我听说你在这里等芸哥儿,就想藏在这里吓吓你来着,没想到你又跑去跟三妹妹说话,我一不留神,就掉下来了。”说着她低下头,撩起衣袖看了看,将手腕上两道擦伤伸到男孩面前:“隽哥哥你看!人家可是因为你摔下来的,任伯母要是看见,又会心疼我了!”

    任伯母?——任隽?!

    谢琬心下大震,脱口道:“你就是任家三公子任隽?”

    任隽听闻,不由得放了手,高兴地转过身来,“原来三妹妹知道我?”

    谢琬看着面前春风满面的他,一时心里如滚潮般翻腾起来。

    是啊!她早该想到能够小厮也不带就自如地站在谢家宅子里的富家公子,除了任家的人不会有别人。

    前世她见都没见过这任三公子,便任由大人们订了亲又退了婚,被任家当把戏一样,以至于影响了一生姻缘,最后空有个才貌双全的名声但却无人问津,直到三十岁死时还待字闺中。不料这世没跟他扯上什么瓜葛,倒是又这么遇上了!

    她敛住思绪,看向目光紧粘在他身上的谢棋。

    谢棋已经九岁了,略晓世事。她记得前世任家跟她退婚之后,后来经任隽的大姐夫曾密为媒,娶了兵部员外郎诸康的女儿为妻,至于他自己有什么出息,倒是忘记了,反正跟谢棋没什么瓜葛。谢棋后来似乎是嫁给了一户寒门士子,日子过得辛酸,经常要仰谢荣夫妇的鼻息。

    她原先只道这谢棋不过是任性些,不大合自己的脾性,原来其实也有自己的心机。以谢棋的身份,假若攀上被任老爷夫妇寄与了莫大厚望的任隽,于谢宏一家来说岂不是大大的有好处?

    谢琬沉思的时候,任隽也在饶有兴味地看她。

    谢棋从旁不满咳嗽了一声,谢琬目光微闪,回过神来。

    “的确从四哥哥那里听说三公子几回。”她简短地回道。然后看了眼三房方向,又道:“我还要去三房找大姐姐,就先失陪了。”

    本来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如今既知道了他身份,就更加无话可谈。

    任隽忙颌首道:“三妹妹好走。”

026 赌局

    谢琬去拂风院坐了一回,跟谢葳玩了会猜字谜的游戏,便就回了房。

    没想到倒是等来了吴妈妈的好消息,她娘家村子里有个族里的侄子,家里只有个老父亲了,穷得揭不开锅,就想出来谋个差事。谢琬问了问她这孩子的年岁,听说今年刚满十一,便就跟吴妈妈道:“让他来看看吧。”冲着吴妈妈的面子,就是当不了重用,怎么也得让他当个伙计。

    罗升晚饭后回了来,汇报了这两日的营业情况,果然货补齐后,销量也明显上来了,虽然还是不能与之前相比,好歹是被刺激出了积极反应。

    谢琬不免也问起他雇人的情况,罗升道:“倒是寻着了两个,只是资质平平,要管铺子的话,起码得磨练个三五年。不过人品倒是端正,都是知根知底的,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没有什么花花肠子。”

    谢琬点头道:“能做到人品端正便不错了,如今要紧的是先找到人把铺子张罗起来。你过两日把他们带过来,如果没什么问题,便让他们先到李子胡同先学学嘴上功夫,再有十来天清苑州玉鸣坊那间铺子就该收回来了,等你拾缀好开张后也得两个月,到那时把他们拨过去。然后现请个二掌柜先看着铺子。”

    罗升点头:“那我明早便捎信回去。”

    谢琬让玉雪给他下了碗热乎乎的羊肉面,让他回房了。

    谢琅不在府里,颐风院里也一夜平静。

    到了翌日早上谢琬才知道,任隽居然在府里住了下来。

    早饭后王氏让人来传话,说是上房里特地预备了桌酒菜招待任三公子,让府里的少爷小姐们中午都去上房作陪。

    谢琬对这样的行为十分不齿。这任家充其量也就是在河间府有名些,除了京师那几门姻亲,论起来谢府名望并不比他们低多少,王氏为了巴结他们,不惜放下身段宴请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实在有失谢家主母的身份。

    她问玉雪:“这任隽要住多久才回去?”

    玉雪道:“听说任公子一来就至少要住上十天半月,这回没个十来天,只怕也不会回府。”说完她又笑道:“姑娘似乎并不喜欢任公子。”

    她趴倒在炕桌上叹道:“我只是问问罢了。”

    将近开席的时候她来到正院平日用来待客的玉兰厅,府里少爷小姐都到齐了,正围着上首的王氏和任隽众说纷纭。

    任隽眼尖,起身冲谢琬颌首:“三妹妹来了。”

    席上人都停止了说笑,谢琬向王氏问了安,谢葳便热情地招手让她坐在身边。谢芸给她倒了茶,谢棋指着她杯子道:“三妹妹来晚了,该罚酒!”

    谢桐等人起哄。谢芸道:“妹妹太小,不能喝酒!而且她还在孝期,要喝喝茶好了。”

    谢棋摇着王氏胳膊:“大家都是这规矩,说好了的迟到罚杯。怎么到了三妹妹这里就不依?再说了,又不是正式赴宴,只是咱们几个关起门来吃饭,算得上什么违礼?”

    谢芸望着王氏。

    王氏笑道:“芸哥儿说的不错,妹妹还小,不能喝酒。琬姐儿别坏了他们规矩,你喝三杯茶!”

    谢棋楞是不肯。冷笑道:“若是仗着人小便可以撒赖,那比我大的人岂不是有大把?你也可以撒赖,我也可以撒赖,这里最大的是大哥,这么说来我们这些人都不必罚了,凡事只罚大哥一个人就好!”

    一席话说得大家无语起来。就连谢葳和谢芸也不说话了。

    谢棋站起来,执着酒壶绕过众人走向谢琬。任隽扯住她袖子:“她是你妹妹!”谢棋偏头笑道:“正因为她是我妹妹,不是外人,才不能逃过这规矩去呀!不过是三杯酒,又不是**,怕什么?!”

    虽然杯子不过铜钱大小,三杯酒下肚却不能伤着人什么,可是以谢琬八岁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三杯酒,清醒地走出这宴厅去,却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她要是喝醉了,会导致什么后果?在仪表堂堂的任隽面前丑相毕露颜面尽失,从此令他对自己敬而远之?

    前世顶着副好皮相在各府之间游走的谢琬,对女人之间的这点小心思太明白了。不过就是在门廊下跟任隽多说了几句话,就招来她这样的报复,这谢棋看来还真不是一般地刁钻。

    可惜谢家多的是准备看她笑话的人,唯一一个会替她出面的谢琅也还出府在外。

    谢棋已经到了跟前,拿起她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香沁人心脾,是阵年的竹叶青。前世她酒量不错,也常陪着郁郁不得志的哥哥对饮。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带到这世。

    “妹妹快把它喝了。”谢棋笑得温柔可爱,看上去一点逼迫的意思也没有。

    谢琬举起酒杯,以袖掩口凑到唇边。桌上众人都瞪着眼睛看过来,眼见得酒杯在她唇前顿了顿,她忽然又一掩杯口将它放下来,两眼亮晶晶,望着谢棋说道:“这么喝酒没意思,我事先也不知道你们有规矩。这么着,二姐姐你猜这杯里还有酒没酒,如果猜中了,我情愿再喝三杯。”

    大家一愣,都望向谢棋。

    谢棋抿唇瞪着她,“要是没猜中呢?”

    谢琬笑道:“没猜中,你抱着膝盖在地上翻十个筋斗就行。”

    谢琬压根没把任隽放在眼里,就是喝醉在他面前也没啥大不了。可是谢棋都已经九岁了,好歹也是个半大少女,她若当众翻筋斗,这是多么难堪丢脸的行为!翻十个筋斗的后果,可比她喝醉来得严重得多了。

    谢芸噗哧笑出来,击掌道:“好!就这么赌!”

    任隽看看谢琬又看看谢棋,眉头略有些蹙起。

    王氏道:“女孩子家翻什么筋斗?要罚罚别的!”

    “太太偏心!”谢琬撒娇道:“都是您老人家的孙女,凭什么二姐姐硬要罚我吃酒就成,我跟她赌几个翻筋斗就不成?不过是十个筋斗而已,又不是要打她骂她,太太就这么小看二姐姐,认定她一定会输,还是觉得二姐姐输不起?”

    当着这么多人在,王氏当然不会承认偏心。当下呵呵一笑,说道:“我就不掺和你们,让你们闹去!”

    谢棋生性好强,又一心想要看谢琬在任隽面前出丑,当然不会轻易服输。听完谢琬这般激将,便就大声说道:“赌就赌!到时你可别又仗着比我小赖皮!”

    谢琬笑道:“自然愿赌服输。”

    谢棋恨恨瞪她一眼,走近她,盯着她小小的手掌下捂着的酒杯,再仔细察看她的唇角和面色,半日后,脱口说道:“杯子里有酒!我根本都没看到你喝酒!”

    “是么?”谢琬一笑,将手收回来。

    杯子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酒!

    谢棋目瞪口呆,指着杯子又指着谢琬,迭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谢琬悠然地从袖子里捋出湿漉漉的帕子,交给身后的玉雪,“你没看见我喝酒,可不代表杯子里有酒,愿赌服输,二姐姐快些翻筋斗吧,要不然菜都凉了。”

    前世的酒量没带回到这世,不代表她不懂得酒桌上那些小把戏。这些把戏在大人们面前自然蒙不过去,可大人们也不会像谢棋这么样逼个八岁的孩子下不来台不是吗?

    “你作弊!你把酒都倒到帕子上了!”

    谢棋大声地指着她嚷道。然后又跑到任隽身边,大声道:“隽哥哥!三妹妹她根本就是作弊!”

    任隽讷然半晌,喃喃道:“可是三妹妹跟你赌的是杯子里有没有酒,并不是赌的酒去哪儿了,要说作弊,也说不上。”

    “不错不错!就是这么回事儿!二姐姐快翻筋斗吧!”

    谢芸开心得手舞足蹈起来。

    谢棋急得都要哭了,偏偏连王氏都因为有言在先,只是从旁像看着顽皮的孩子般看着她们微微地笑。

    男孩子们不知这里头蹊跷,又自恃着男子汉大丈夫,不愿让任家的人看扁了谢家的人没担当,遂纷纷从旁起哄。谢棋咬着下唇翻完了十个筋斗,然后捂着脸大哭着回了房。阮氏生怕她得罪任隽,给她换了衣裳又劝着她止了泪,然后把她送了回来。

    从始至终谢棋都没了胃口,别说劝酒,就连尾指粗的虾仁都只吃了三只。

    谢琬则愉快地以茶代酒跟谢葳碰起了杯,品尝起了面前的凉拌雀舌和人参蒸鹿脯。

    席上任隽时不时以探究的目光看着她,谢琬压根没瞥向他那一边,吃饱后便心满意足地回了房。

    而谢棋的坏心情似乎一直延续了两三日,直到腊八节前夕谢宏收帐回来,给她带了枝好看的珠花才终于好转。

    不过当天夜里谢琅就回来了,谢琬也不再闷得想要四处走动,所以谢棋再憋气,也影响不到她什么。

    谢琅回来后,任隽也与谢芸谢桐上颐风院来玩了两回,两回谢琬都借口睡着了没出来打招呼,于是连谢琅也瞧出她的异常来。

    “任公子温和有礼,而且学问也不错,倒是个可以结交的人物,你就是再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也该打个招呼。这么样不出来,不大好的。”

    谢琅以为妹妹只是以往被父母亲宠坏了,性子有些随心所欲,所以小心地劝说。

    谢琬对他口里的“可以结交”四个字颇不以为然。不过自己不愿与任家往来,乃是因为前世任家的背信弃义,却不好找什么相应的名目出来阻止哥哥与任隽来往,只得默不作声点了头,算是听进去了。

027 登门

    吴妈妈找来的人叫做申田,很瘦小的个子,下巴尖尖的,但是双目很灵活,吴妈妈把他带进来前,许是交代过有关谢琬的一些事,所以看见谢琬盘腿坐在书案后,立即便伏地叩头唤起“三姑娘”来。

    田堪里出来的少年,进了府里倒是并不胆怯。

    谢琬问了他一些家里的情况,便让他随吴妈妈下去用饭,谢琬跟玉芳使了个眼色,让她悄悄跟过去。

    片刻后玉芳抿着嘴回来,说道:“这小子一出了门就跟吴妈妈说,‘我还当四姑你是骗我的,没想到三姑娘真的这么小。我本来是挺紧张来着,可看到她个子还没我高我就踏实下来了。’

    “吴妈妈骂他:‘姑娘再小也是主子,三姑娘可聪明着呢,你可别想混水摸鱼!仔细我再把你送回村子里捡破烂去!’吓得申田说,‘三姑您可别!我就是觉着没三姑您说的那么可怕,这三姑娘看起来一点也不凶,倒像我妹妹似的。’”

    谢琬抚桌大笑起来。

    玉芳恨恨地道:“姑娘您说他可气不可气?怎么您倒成他的妹妹了?也不知羞!”

    谢琬收住笑,说道:“先让他在府里呆两日,让吴兴带他去见过二少爷,然后熟悉熟悉环境,教会他必要的忌讳。回头等罗管事找的那两个人来了,再一起派到李子胡同去。”

    罗升找的那两人要后日才由他的妻子带过来,而明日就是腊八节了。

    谢琬让玉雪在颐风院小灶上架了锅,把早就放在窗台上风好的红枣桂圆什么的连同两大碗糯米一起来投进去,熬了一大锅喷香的八宝粥。大厨房虽然早就预备好了每个主子屋里都有一锅粥加小菜,可是下人们式样却极简单,如今颐风院里自己几个人关上门来开小灶,还是别有一番生趣的。

    申田从来没有这么热闹地忙过腊八节,忙前忙后地随着吴兴搬柴烧火,又帮玉雪洗米倒水,干劲十足。吃粥的时候也不管烫嘴,连喝了三大碗,吃第四碗时却哭了,吴妈妈骂道:“见过贪嘴的,没见过你这么贪嘴的!又不是没你的份,这么着急做什么?”以为他是烫着了。

    谢琬道:“多拿两个碗来,装上粥给他晾着。”

    申田抹着眼泪道:“我不是贪吃,我是想起我爹了。我在这里吃着粥,也不知道他在家里怎么过的。”

    众人一怔,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吴妈妈叹道:“谁家里没个为难的时候?别哭了,出来了好好做事,挣了钱再回去孝敬你爹!”

    申田含泪点头,但是劲头到底不如先前足了。

    散了饭后,谢琬留下罗升来。

    “南洼庄的田庄里现如今雇的是什么人?”

    罗升道:“都是附近的佃农,管事的是原先老杨家过来的人,一直倒也卖力,对二爷也很忠心。”

    谢琬嗯了声,说道:“那就去问过申田,看他愿不愿意把他老爹接到清河来吧,他本就是种田出身,要是愿意,就让他在南洼庄里帮手。”

    罗升沉吟道:“这申田才来,也还并不曾上工,眼下就安排他爹去田庄,是否言之过早?”

    谢琬叹道:“我也知道这轻率了些,可是能帮则帮吧,万一不成再遣回去也成。他就那么一个爹了,隔着一座县城见面也不方便。田庄里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接过来他们父子至少想见便能得见,也能让申田安心下来做事。”

    罗升顿了片刻,躬身道:“姑娘的宽厚,令小的十分钦佩。”

    罗升出去没片刻,申田就风一样冲进来了,到了抱厦也不说二话,跪在地上一连磕了十几个头,然后才哭着道:“小的谢过三姑娘!三姑娘的大恩大德,小的永远铭刻在心!”

    谢琬笑道:“好好做事便成。”

    申田又磕头:“小的一定尽心尽力替姑娘做事!”

    “咦,出什么事了?”

    这里正说着,穿堂处冒出两个人来,当先的任隽好奇地透过抱厦长窗向内道。

    谢琬连忙使了个眼色给申田,然后起身:“铺子里新来了个伙计,哥哥让他进府给我磕头,然后准备放到铺子里去。”一面走到廊下,看着任隽与同来的谢芸:“你们怎么来了?哥哥不在房里么?”

    谢芸促狭地推了把任隽,说道:“我们今儿不找二哥哥。方才我说三妹妹这里养了缸金鱼,任三哥不信,我就带他过来了。三妹妹,快把你的宝贝儿拿出来让我们饱饱眼福吧!”

    谢琬看向任隽。谢家几个少爷常年呆在清河,没见过金鱼也就罢了,任家时常往来京师,大姑奶奶嫁的曾家又是甚好斗鸡走狗的勋贵圈子里的人,他会连几条金鱼都稀罕?

    任隽有些脸红了,像是看出来她的疑心,忙说道:“我从前也在大姐夫家里见到过,不过听说金鱼甚难养活,所以一时好奇三妹妹是怎么伺养的罢了。”

    谢琬眼观鼻鼻观心想了想,抬眼道:“进抱厦里坐吧。”

    金鱼被她养在了抱厦小偏厅里。

    玉雪将鱼缸抱到了条案上,三个人分三面席地坐下来。

    任隽点点头,指着那尾遍体火红的鱼道:“这是大红袍,姿态最是优美的。我记得已故的江南名士顾游之就最擅长画它。”

    谢琬道:“顾游之最擅长的其实是画鲤鱼。”

    她记得前世顾游之在太湖画的一幅鲤鱼戏荷图最高卖到了三百两银子,至于大红袍,反而从未超过一百两。她之所以能张口就来,是因为那时候顾游之死后顾家尽出无能之辈,游手好闲没有钱花,便把其祖宗的画作全都偷出来卖钱了,谢琅恰恰好就认识其中的顾衍之。

    任隽目光晶亮地道:“三妹妹还会鉴画?”

    谢琬不置可否。凑近鱼缸假装喂鱼食。

    任隽才打量完四周的摆设,门外就甜甜地响起了谢棋的声音:“隽哥哥!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谢棋穿着身族新的夹袄夹裤,双丫髻上戴着谢宏给她带回来的珠花,雀跃着跑了进来。

    任隽微笑:“我们在这里看三妹妹的鱼,二妹妹怎么也来了。”

    谢棋说道:“太太说今儿中午大家都在正院里吃饭,让我来看看隽哥哥在哪儿,莫要被四哥哥拉出府去了。”一面又皱眉望着桌上的鱼缸,“这有什么好看的?我那里有父亲才带回来的画眉鸟,走,上我们栖风院玩去!”

    谢芸对她的话很不满,皱眉道:“什么叫莫要被我拉出府去?怎么我很喜欢把人往外拐吗?”

    任隽也道:“谢大叔才刚回来,这一趟想必辛苦得紧,我就不去了。回头再去拜访。”一面转过身去跟谢琬说话:“三妹妹甚少出门,回头我们一起去。”

    谢芸道:“转来转去还在府里,那有什么意思?我看还不如拿弹弓到庄子里去打鸟好了。”

    “好啊!”任隽高兴地道:“二哥哥要温书去不成,三妹妹跟我们一块儿去!”

    谢琬摆手:“我可不去。你们去罢。”

    谢芸道:“你就去嘛!人多才好玩儿!庄子里不但有山还有河,可以摸鱼。要是运气好下了雪,我们还可以一块儿上山追野兔!到时候打了兔子回来剖空肚子,往里头塞上八角桂皮还有葱蒜什么的,拿铁线绑好整只串起来上火烤了,那滋味可没法儿比!”

    说着他已经流起口水来。

    谢棋嚷道:“那我也要去!”

    任隽微笑点头:“再把桐哥儿和大姑娘也叫上,我们一起去。”又殷殷地看着谢琬:“一起去吧?”

    谢府只有一个田庄,在县城东郊,临近黄石镇,叫做乌头庄,几百亩地一直用来种菜。

    谢琬说不心动是假的,多少年没上田庄呆过了,再有黄石镇那边的铺子罗升已经看准了,并已经下了定金。而梅嫂说过两日就有雇佣的准信,若是能够亲自去看看,顺便亲眼瞧瞧她找来的货娘,心里也是更有底的。

    于是谢芸再从旁一劝,她就点头道:“那就等下雪了再去吧,我看天色变了,只怕这两天就有雪下。”

    已经过了小雪了,今年还没开始下过雪,眼下这灰冷灰冷的天,要是再不飘点雪花都不正常了。趁着这两日她也好作些准备。

    谢芸跳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下雪就去庄子里!”

    任隽也轻松地笑起来。

    谢棋嘟着嘴,从盘子里拈了把松子吃起来。

    晌午从上房吃过饭回来,她就叫来吴兴:“罗管事要是回来了,你让他进来一趟。”

    谢琅快步匆匆地进来,说道:“吴兴快帮我准备几本书!生员试定在明年二月,过了年便就要下场了!”一路风风火火地往屋里去,一副紧张得不知所措的模样。

    吴兴赶忙进去了。谢琬趴在门框上向里道:“哥哥别这么紧张,一定会考过去的。”前世他既然能参加会试,一个小小生员试又岂在话下?不过是初次应试,对未知的一切充满着忧虑罢了。

    “真的吗?”谢琅抚着胸口,大吐了一口气道:“要是真如琬琬所言就好了!”

028 暗涌

    谢琬觉得一个人有压力不是坏事,至少说明他有责任感。

    所以她并没有过于开解谢琅,只是让吴兴和银琐用心负责好他的饮食起居。

    晚上罗升回来,谢琬交代他送个信去黄石镇,通知梅嫂过两日她便会过去,到时去了乌头庄,便让她把人带过来瞧瞧。

    罗升道:“姑娘一个人去么?”是担心她有危险。

    谢琬道:“跟芸哥儿葳姐儿他们一道去,有五六个人,再让吴兴和玉雪玉芳跟着便是。”

    罗升迟疑地道:“要不小的也随姑娘一道去罢。”

    “不必了。”谢琬摆手:“铺子里正是忙的时候,我们本来就耽误了季节,如不趁着这段时间再赚点本钱和人气回来,那必定也会影响来年的生意。”

    罗升便只好退下了。

    府里除了准备应试的谢桦和谢琅,别的少爷姑娘们开始天天儿的盼下雪。

    初九日天气终于阴了,上晌下了阵雪豆子,但是到下晌又停了。到了初十,早上就开始下起小雪来。

    谢芸挨家挨户的通知晌午后启程,谢琬做下决定也不想轻易改动,于是也立刻让人收拾东西。在屋里做了会针线见得天色愈发暗了,便就信步走到前院来。

    玉芳迎上来道:“姑娘,罗管事找的人已经来了。”

    罗升答应送来的人这两天到,可巧这会儿来了。

    谢琬出得门槛,就见门口梧桐树下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约摸十四五岁,矮的十一二来岁,年长的这个正在低头与年少的说着什么,两个人身上都做普通打扮,身上衣裳虽然陈旧,但褶印还未消,显见得是为了出这趟门而把压箱底的体面衣裳穿出来了。

    趁着二人还没注意过来,谢琬仔细打量了他们几眼,只见年长这个五官似有几分面熟,神情很是持重,目不斜神,偶尔飘过来的几个字眼也透着斯文气儿,压根不像罗升说的资质庸钝的模样。她觉得是罗升故意谦虚,也就以为意。

    再看另外那个,神情木讷,面对面前少年的叮嘱只懂点头而只声不出,这才做叫真正的资质平庸。

    不管怎么说,至少两个人里有一个具备培养潜质的,谢琬点点头,转身回了屋。对玉芳道:“上回不是还剩下好些布头来嘛,带他们去看看识得多少货。再找几页废了的帐目给他们看,试试能不能看懂。”

    玉芳应声去了。

    谢琬回房打了个盹,她又回了来:“年长的那个叫罗矩,他倒是能认得十之七八,就是剩下不认识的,也拿笔记下来了。哦,罗矩是识字的,看得懂帐册,那个叫做罗环的却不行,既不识字,也只分得清绸布和棉布,别的再细的便没办法了。”

    谢琬点头,想了想,“让那个罗环跟申田随罗升到李子胡同去,罗矩随我们去乌头庄。”

    玉芳忙道:“罗矩说要见罗管事呢。”

    谢琬道:“有什么事不能回来再说?让他去套车。”

    好不容易等来个可以栽培的苗子,她自然要留在身边观察些时日。这出门的事最难侍侯,何况又是他们这么一帮孩子?凭着她前世阅人无数的经历,他只要跟得她半个月,她怎么也能摸得出罗矩七八分深浅。

    晌午时六个人带着随从分坐四辆骡车浩浩荡荡去往乌头庄。

    谢琅千叮咛万嘱咐,追着送出门十来步,只差没挥泪折柳。

    与谢琬同坐一辆车的谢葳叹道:“还是做妹妹好啊,有哥哥疼。”

    谢琬笑道:“有父母亲疼不是更好?”

    谢葳笑着将她揽进怀里,温婉地替她束好斗蓬带子。

    王氏早让周二家的和庞胜去了乌头庄打前站,骡车到达时周二家的已经迎在谢府位于庄子里的四合院门口了。

    天上的雪越发下大,纷纷扬扬几乎让人看不清楚面目。谢芸下地之后往谢桐和任隽脖子里各掷去一团雪,两人一阵惊叫,迅速追上去围攻,瞬间已经闹腾开了。

    周二管的笑着将三位姑娘迎进后院里各自挂着丝绒帘子和烧起了大薰炉的厢房里,然后下去张罗饭食。丫鬟们尽皆进来服侍更衣喝茶,谢琬与玉雪道:“吴兴他们呢?”因为她最小,此番带来的人也最多,包括罗矩在内带了四个。

    玉雪瞅了眼窗外说道:“吴兴在卸行李,罗矩栓了骡子后便在四处转悠,不知道做什么。”

    谢琬接过热姜茶喝了两口,还给玉雪道:“让吴兴看着点儿他。别捅出篓子来。”

    “知道了。”

    玉雪放了茶,又将她双腿放了上炕,说道:“离晚饭还早,姑娘且歇会儿。”然后仔细地看过薰炉里的炭火,支开了一线窗,又把颐风院她房里素日点的沉水香点上一片放进香炉,掩门出了去。

    谢琬睡了会儿,朦胧中听得窗外有人说话,先时不想理会,翻了个身,那声音却大起来。

    “……你明明就摘了两颗柿子,为什么骗我?!”

    “真没有,你不要听桐哥儿瞎说。”

    “他是我哥哥,怎么会骗我?分明就是你骗我!……”

    谢琬睁开眼,爬起来,透过支开的窗户往外看,只见雪已经渐小了,堆积着厚厚积雪的菜地里,穿着黑丝绒大斗蓬的任隽和戴着帏帽的谢棋站在院里空地上,谢棋两眼红红地瞪着他,像是憋了一肚子气的青蛙。

    真是哪儿都有这两人。

    谢琬无语地准备躺下,任隽却开口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无理取闹?你认识我这么久,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把你当妹妹,把葳姐儿和三妹妹也当妹妹,莫说我真的只摘到了一个柿子,就是真摘了好几个,分两个给她们又怎么了?”

    “谁无理取闹了?!”谢棋跺着脚,眼泪滚下来,声音却柔软了下去,“从前你有什么好吃的,只留给我一个,莫说大姐姐没有,就是四哥哥也不见得有。如今你都不会只想着我了,隽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任隽愣了愣,语气不觉也软下来,“你看你,哭什么?我不是说了把你当妹妹么?怎么会讨厌你。”

    谢棋可怜兮兮抬起头来,望着他双眼道:“那你会一直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谢琬忽觉有些牙酸,捂着胸回头喝了口茶。

    外头任隽不知说了什么,谢棋欢呼起来:“那你把这个送给我,就当给我赔了不是!”

    谢琬看过去,只见谢棋一把将任隽腰上那块青翠欲滴的珮玉解了下来,一反手背到了身后。任隽急道:“这个是我祖母留给我的,不能送!我还有更好的玉,我拿那个给你!”可是谢棋已经跑远了。

    谢琬揉了揉酸胀的面颊,再没了睡意。

    晚上在厅内吃饭的时候,谢棋神色一直很愉快很得意,而任隽则目光踟踌,显得心事重重,显然是那块玉还没有追回来。

    谢芸谢桐二人下晌上山了一趟,但是除了打到只兔子和两只山雀之外,并没有别的收获。两人总结失败的经验,觉得是目标地不对,于是合计着明儿一早继续出征,往西面山岗上去瞧瞧,因而并没有留意任隽与谢棋之间的异常。

    谢葳倒是看出几分来了,拿胳膊肘戳谢琬:“棋丫头是不是得了什么宝贝?这么神气活现的。”

    谢琬只是笑,并不答话。

    晚饭后的节目是在院子里架火烤兔子山雀吃,于是大家饭桌上也就是意思意思作罢。但是人太多一只兔子显然少了,庞胜晚饭前便又和田庄管事李岗上村里现买了两只鸡和一只家兔来,让李岗的娘子剖洗干净后拿酱和盐腌了,再抹上几滴黄酒,到了火堆架好后刚刚好入味。

    李岗家的手艺很好,不一会儿两只兔子一只鸡已经干完,剩下一只鸡也被谢芸谢桐瓜分在手里。

    谢琬怕积食,只吃了一只鸡腿作罢。

    看得出来整个晚上任隽的心情都不是很好,谢芸谢桐闹了会儿也就散了,而他则是最早回到房里的。

    玉雪给谢琬沏了碗茶去油腻,而她则因为计划着明日早上去趟黄石镇,要瞒着众人耳目,所以等大伙房里灯熄了之后,便叫了吴兴进来交底。

    才说了几句,忽然听外头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有乒哩乓啷的声音响起,又紧接着有人道:“是谁?!”

    吴兴连忙出了门去,玉雪也跟着出去,谢琬听得似乎是谢葳在呼叫,沉吟片刻,便也跟着出了门。

    谢琬的厢房在西面,隔壁是玉雪他们的住处。东边几间屋子则住的是谢葳和谢棋及身边人。谢琬到了廊下时,谢葳已经由丫鬟秋霜和双橙护着站到了廊下,眉头紧皱扫视着院子各处。男仆都住在前院,所以除了吴兴,基本上都是女眷。

    不过从谢葳方才那不甚高的声调来看,应该也受到什么大不了的惊吓。

    院子里种着不少花草,又还搭了个葡萄藤和一个瓜棚,眼下虽然是隆冬,可是枯死的藤蔓还残留在上头,阻挡了不少视线。

    谢琬唤了声“大姐姐”,便要从廊子下往对面走过去。忽然瓜棚底下一动,一个人跌倒在她脚底下!

029 发威

    玉芳吓得尖叫了声,谢葳忙喊道:“三妹妹怎么了?”要走过来。

    谢琬忽然被人扯住了袖子,急急地在耳边道:“妹妹别叫,是我!”

    是任隽!

    谢琬睁大眼看去,可不面前站着的狼狈不堪的人正是任隽?!

    “你怎么在这儿?!”

    她目瞪口呆。

    任隽看了眼已然从对面走过来的谢葳,企求地道:“妹妹别声张!我,我只是来找二姑娘要回我的东西的!你不肯还给我,没想到反被葳姐儿听到了,你帮我掩护一下,我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的!”

    谢琬瞬间明白他是为那块玉珮来的。只是任家又不是没钱,不知道他这么执着一块玉做什么?

    不过任家前世虽然对她背信弃义,她眼下也犯不着拿这个去报复他。他这模样要是被谢葳看到了产生误会,那就不是小事了。

    她指着旁边丫鬟们的房门道:“进去避避吧。”

    任隽如蒙大赦,迅速闪身进了内。

    谢葳在众人簇拥下过来了,见得谢琬站在瓜棚下,便急步上前道:“你碰见什么了?”

    谢琬指着地上:“地上滑,刚才不小心崴了一下。”又道:“我刚才也听见大姐姐呼叫来着,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葳目光微闪,哦了声,说道:“没什么,就见到只野猫从屋梁上窜了过去。你快回房去吧,仔细看伤到了没有,下回不要冒冒然闯出来了。”

    “我没事,多谢大姐姐。”

    谢葳交代了玉雪玉芳两句,看着她回了房,便就也回去了。

    谢琬让玉雪把任隽送走,任隽却跑过来,两脸涨得紫红与谢琬道:“多谢妹妹解围。”

    既然这么巧让她碰见了,那当然要表示下惊讶。谢琬好奇道:“二姐姐为什么拿你的东西?”

    任隽脸上越发紫涨了,支吾道:“她,她就是贪玩。”

    如果只是贪玩,又怎么会值得他大半夜地偷跑进来追回?谢琬心下暗嗤,微笑着让吴兴送了他出去。

    翌日大清早又下起雪,谢琬带着玉雪玉芳和吴兴罗矩,于一村安寂之中出了门。

    乌头庄距黄石镇不过五里路,骡车片刻便就到达。

    梅嫂在罗升已签下的铺子里等她。谢琬对此人已然毫无印象,但见她一笑时一排白牙尽露了出来,两眼眯得跟弥勒佛似的,便也多了两分好感。

    黄石镇是条全长不过两里路的小镇,本地多是庄户佃家,像谢宅这样的门第还是不多的,所以消费能力并不很高,但是好些人因为常年与地主富户打交道,对于身上一身行头也是多少识货的,如果把李子胡同里的布匹转到此地来以微薄利润发卖,理应容易让人接受。

    谢琬听梅嫂寒暄了几句,又扫了几眼下方几名挑选来的村妇,都是伶俐有余而显得踏实不足,这样的人兴许嘴上功夫不错,可是能不能做的长久就不得而知了。

    她说道:“这个事情我也不能作主,只是哥哥见我到乌头庄来,让我顺便看看。我想就算中用也不见得全部留下,嫂子不如把她们的名字和住处以及家庭情况让人写写,给我带回去给哥哥审度。若是挑中了,自会让罗管事捎信来。”

    梅嫂笑道:“姑娘小小人儿,说起话来这般有条有理,真真不愧是二奶奶的掌上明珠。对面就有间卖笔墨的铺子,我这就让人去写了来。”

    谢琬道:“不用了,我这里就有人会写字。”说着让玉芳把罗矩唤过来,指了旁边柜台给他。“把她们每个人的情况都写下来,写清楚带回去。”

    铺子因为之前经营过的,故而柜台笔墨都是现成的,罗矩磨了墨,提笔写起来。

    写起来倒是容易,只是这些妇人七嘴八舌的你一句我一句,又没个逻辑,整理上费了些功夫。好在罗矩性子颇为温和,并没有因为她们的毫无章法而显得手忙脚乱。而谢琬在她们竞相的表述中却也看出来个几分。

    谢琬给了两百文铜钱给梅嫂,然后登车回乌头庄。

    正要上镇口的拱桥,骡车却忽然停住了,有人在车前吵嚷:“玉雪呢?让她出来!我知道她在里头!”

    谢琬惊住,不知道如此掩人耳目地出来,怎么还会有人知道这是谢家二房的人?

    玉雪掀开车帘看了看,脸色发白地收回身子来,“是李二顺!”

    是当初意欲强娶玉雪为妻的李二顺!

    他拦她的车想干什么?

    谢琬沉下脸,眉梢倏地变冷。掀帘看去,李二顺拎着个酒葫芦,嘴眼歪斜地横坐在桥上,冲着车头的吴兴和罗矩发难。自从被谢琬从宅子里放出来后,李二顺就在镇上的铁匠铺里当伙计,想来方才乃是因为认出了吴兴,所以才会追着车来这里撒疯的吧?

    罗矩与吴兴凑头说了两句,然后跳下车,问李二顺:“你找玉雪做什么?”

    “做什么?”李二顺着脑袋看着他,拍拍屁股上的雪站起来,指着自己胸膛道:“她是我媳妇儿!”

    “你胡说!”

    玉雪忍不住了,隔着车帘羞愤交加地骂起来:“我几时跟你成过亲?!”

    李二顺见着她,那双眼登时就跟点亮了的灯笼似的,跳脚指着她道:“你这个小贱坯子!指望我不知道,你如今就是爬上了谢二公子的床,所以不承认了……”

    谢琬拢袖下了车,朝吴兴挥挥手道:“把鞭子拿来。”

    李二顺陡然见着她下了马车,却不是谢琅,当下愣了愣,但是立即又指着她张狂起来:“你——”

    一个字还没说完,谢琬一鞭子已经抽到了他脸上,寒冬腊月里鞭子冻得跟钢索似的,又冷又硬,李二顺惨叫一声,捂着飞快现出了血痕的脸栽倒下去。谢琬原地又抽了一鞭,他另一边脸上立即又现出道血痕来。

    围观的人不多,但是个个如同抽去了经脉似的倒抽起了冷气。

    谢琬抚着鞭子,“我若再听到你跟疯狗似的乱吠,下次我就真的让你变成疯狗!”

    李二顺哀叫连连,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

    谢琬将鞭子丢给吴兴,转身上了骡车,罗矩赶忙把车帘捂好,驾着车从李二顺身旁疾驰而去。

    一路上谢琬都沉着脸没有说话。若是早知道李二顺有如此厚颜无耻,这顿鞭子她便早已经落到他身上了。谢琅是谢府正宗嫡房的传承,谢琬爱护他的名声有如谢府上下爱护谢荣的名声,她岂容得李二顺在外往他的身上泼污水?

    今日若不打他,旁人只会以为谢琅当真罔顾礼仪廉耻于热孝期间有损私行!

    只不过,该如何杜绝这李二顺继续散播谣言呢?一顿鞭子自然不够保险的。

    骡车回到乌头庄时,四处已经飘起了缭缭炊烟。李岗家的在菜园里拨雪摘菜,庞胜在剖鱼,见到吴兴罗矩回来,庞胜便抬高手把腰送出来,示意他们从荷包里掏槟榔吃。想来这份热络是谢琬让玉芳送给庞胜家的那枝金钗的缘故。

    哥儿们都已经起来了,聚在廊子底下活动筋骨。

    任隽见着谢琬下骡车,很是讶了讶:“三妹妹这么早上哪儿了?”

    谢琬盯着他看了看,只见两眼底下一圈青黑,可见昨夜里没睡好。

    “去黄石镇转了圈。”

    任隽知道她自幼生活黄石镇上,只是被她这一看却心虚起来,清了清嗓子便就红着脸进屋里去了。

    谢琬一抬眼,却见到穿堂后的廊子下一抹一闪而逝的烟霞色裙裾。

    回到房里,却见谢葳在座,拿起她一本绣花图谱歪在炕上看着,五彩的裙子覆在她初显玲珑的身段上,更加显得婀娜多姿。见得谢琬回来,谢葳起身笑道:“我还道你们哪去了呢?一来人影都不见,还好刚才听得周嬷嬷说你们回来了。”

    “去黄石镇了。”谢琬把刚才跟任隽的回话又说了一遍,然后解了斗蓬也爬上炕,又托腮叹气道:“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怎么离开过黄石镇,真有点想念了。我刚刚在那里吃了两个街头老张包子铺的肉包子,跟从前的味道一模一样。”

    谢葳笑着揉了揉她头发,把她拉起来:“别想了!三哥哥他们说早饭后去东山找兔子,我们这就去吃早饭,然后跟他们一块玩儿去!”

    前世里谢葳似乎是嫁给了一个低品的文官,因为谢荣进内阁乃是谢葳出嫁十五六年后的事情,所以谢葳说亲时谢荣还并没有给她的身份特别加码,依照当时的情势,谢家的女儿也只会走上嫁给富户或者低品官员这样的道路。

    但是谢葳极有能耐,谢荣还在户部侍郎任上时,她就已经辅佐丈夫从从八品升到了正五品,而且极受夫家尊重。就是后来在阁老府里,也是极有体面的大姑奶奶。

    这样的一个女人,城府自然不浅,而且眼下她已经满了十岁了,谢琬对于她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爽朗大方很是欣赏,但是对于她如此滴水不漏的应付她的背后,也有着不动声色的探究。

    比如,方才在穿堂壁下听他们说话的人明明就是她,为什么她偏要装成没听到的样子呢?

030 来历

    这一天的主要活动场地就是在山上。

    姑娘们只不过跟去凑个热闹而已,哥儿们因为吸取了昨日的经验,这次不但带了谷粮和筛网,而且还由李岗找了两个当地的佃农作向导,跑了两个山岗,总共网获了二十几只大斑鸠,七只兔子,以及两只山鸡。

    翌日河面上的冰已经结了有一寸厚,庞胜拿锄头将冰砸开一个洞,然后让哥儿们拿小捞子捞鱼,热汽腾腾的水面下,两三寸长的鲫鱼扎堆,如果胆子够大,胳膊再伸长些,还能捞到尺多长的草鱼和鲤鱼。

    谢葳谢棋坐在河边,捧着手炉优雅地垂钓。而谢琬负责守鱼篓,其实也想去看捞鱼来着,可惜篓子里鱼太多,她和玉雪玉芳压根拿不动,吴兴罗矩又要在谢芸他们打下手,连个帮忙抬鱼的人都没有。

    后来罗矩看她伸长了脖颈不住张望,便就从岸上折了几枝柳条,将鱼一条条从腮里穿过去,分成三五串的样子,然后将柳条长长地挽成一条藤索,可以让她们拖着鱼在冰上走。

    这一日又是满载而归。

    谢桐谢芸一直玩得很起兴,但任隽却总有几分无精打采,对谢棋的诸般撒娇也有些疲于应付的感觉。

    玩了三四日,雪已停了,谢芸还想再多呆两日,无奈任隽提不起劲,谢葳又说出来得久了,该回去了,而且谢琬暗地里也记挂着家里的事,于是大家吃完午饭开始收拾行李,下晌便套车回了县城。

    此次带回来的野味都送进了大厨房,谢启功听哥儿们眉飞色舞地述说过程,捋着胡子笑得十分欢畅。

    谢琬随大伙到上房请完安便飞奔回了颐风院。

    谢琅闻讯也一阵风似的冲进后院,拉着她上下左右地打量,见到她头发丝儿都完好无缺,才又抚着胸口放下心来。又生怕她这几日在外吃得不好,催着春蕙去熬些鸡汤给她补补。

    吴妈妈也是一脸激动,拉着她问长问短,又斥问吴兴中间可出什么岔子,吴兴自然不敢把李二顺拦车那段说出来,支吾了两句便就溜出去了,吴妈妈气得冲他背影骂了两句。

    吴兴尚且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跳脱些倒没什么,只是吴妈妈这般表现,让人不免感到意外,活似谢琬这趟出去乃是涉什么险一样,明明她出门之前还不是这样子。

    “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谢琬换了衣,便爬上炕端着春蕙熬好的鸡汤,问道。

    吴妈妈在旁做针线,听见提起,便就竹筒倒豆子般说起来:“那日姑娘出门之后不久,罗管事就回来了,听说罗矩跟着姑娘一道去了乌头庄,便着急起来,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偏生罗管事又不肯说,我怕那罗矩是有什么不周正的地方,想要寻个人去乌头庄提醒姑娘您,偏生又找不到人。

    “后来我跟二少爷说起,二少爷就找了罗管事来问,罗管事说此人人品倒没什么,只是究竟有什么不妥,他却还是不肯说。这不这几天我七上八下的,就怕出个什么意外来么。也就是看到姑娘平安回来才又放心了!”

    谢琬笑道:“看着人倒是本分。”

    不好跟她细说自己的打算,便转而问起府里的事来。

    “……宏大爷今儿个又出去了,据说跟庞鑫一道去南边茶园收帐,想来要到年前才能回转。昨儿荣三爷也捎信回来了,说是年廿八日启程回清河,估摸着廿九日早上也就到了。三奶奶身子骨也好利索了,昨儿还去上房跟太太商量了半日过年的事务来着。”

    谢琬道:“三叔要回来过年?”

    印象中朝中年假只有三日,京官们一般都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回乡省亲。清河离京师虽然只有三百里路,可是一来一回也得花上两三日,何况九月里谢荣已经回来过一次,此次又是为了什么事非得回来这一趟?

    吴妈妈咬断线头,拿起手上的的妆花小褙子看了看,说道:“我也是听秋眉那丫头说的,不一定做得准。”说着把褙子覆在谢琬背上仔细比了比,笑道:“姑娘皮肤雪白,真是穿什么色儿都好看!”

    谢琬也笑了笑。

    晚饭后找罗矩拿了黄石镇那些妇人的来历看了看,罗升回来了。

    见到站在谢琬旁侧的罗矩,罗升眼里便似有火花绽起来。

    谢琬笑着问道:“罗管事对罗矩似乎有些看法?”

    罗升微顿,讷讷道:“小的,没有什么看法。”

    “那吴妈妈为什么说你不愿意让他跟随我去乌头庄?”谢琬看着他道:“罗管事的忠心有目共睹,如果你认为他不适合跟着我,必然是对他有些不放心。你不如坦白说说,他究竟哪里需要注意,说出来,也好让他改进。”

    话里话外尽是维护的意思,而听不出像要斟酌后再用的打算。

    罗升瞪了眼嘴角扬起的低头垂手的罗矩,无奈地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罗矩,这罗矩乃是犬子……”

    罗矩是罗升的儿子?谢琬呆看着罗升。

    罗升抹了把汗,接着道:“是这样的,他先跟着他二叔读书,小的想让他也去考个功名,哪料得他却认为读书无用,不如学些技艺来得实际,我便禁拘他在家不让他出来。赶巧此番拙荆找的那两个伙计中有一个突然染病,罗矩知道后便擅作主张顶替了他过来。等到小的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经跟随姑娘去乌头庄了。”

    谢琬侧转身子,无声地看向旁侧垂首而立的罗矩。

    罗矩头勾到很低,顿了会儿,走过来跪倒在她面前。

    罗升又掏出帕子抹了把汗。

    谢琬拿着桌上的一枝笔颠来倒去玩了半晌,说道:“罗矩,罗管事说的可是真的?”

    罗矩默了下,说道:“有九分实。”

    罗升几乎要扬起拳头来。

    谢琬看了他一眼,又问道:“还有一分虚,是什么虚?”

    罗矩道:“回姑娘的话,小的并非觉得读书无用,而是觉得读书读到最后无非是作官,小的不想读死书,就是有中举的命也做不来官,只想学几分真本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你顶替人家来我这里做伙计,就是你想做的事情?”谢琬声音有些轻飘。

    罗矩抬头看了眼她,说道:“不瞒姑娘说,小的顶替之初,是想借此脱离我爹的管束。但如今,小的倒是真心实意想留下来。”

    “为什么?”

    “一是因为姑娘有识人之明,姑娘不过见了小的一面,便能决定下来让小的跟随出行,小的觉得这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二来是在黄石镇上打李二顺时,小的十分佩服姑娘的决断,李二顺朝二少爷身上泼污水,不管他所说的事情是否属实,他都不应该这么做。姑娘当时那两鞭子,打的十分正确!以姑娘的年龄能够具备这两点,已经足够驭下了,所以小的愿意为姑娘效劳!”

    说的跟他留下来当差有多给谢琬面子似的!

    谢琬笑起来。想不到保守的罗升会有个这么样狂傲的儿子!她丝毫不惧下面人有傲气,她不是皇帝,用不着遵守绝对的尊卑,只要跟随她的人忠心有才,狂一些,傲一些,在她面前稍微豪放些,又怕什么?!她若没有驾驭狂生的本事,又谈什么网罗人才去摧毁谢府?

    保守的罗升有他办事稳重的好处,敢于反对束缚的罗矩也自有他年少热血勇于闯荡的优势。

    他既然能看得透这两点,起码说明他狂傲之余还有着足够的细心。一个细心的人总不至于犯大错,谢琬愿意试试看。

    她拿起碗喝了口姜枣茶,说道:“我不但有识人之明,有决策之明,而且还赏罚分明!你不必去铺子里,从今日起你便跟在我左右协理事务,若是你当不起这协理二字,我便随时叫你滚蛋!你可敢答应?”

    罗矩双目一亮,顿即叩首下去:“姑娘敢用,小的就敢应!小的如若难当其用,不必姑娘发话,小的必定自卷铺盖离去!”

    跟着东家身边协理事务,那就等于是眼前庞福之类管事式的人物,虽然二房跟整个谢府还是难有一拼,但是就像天下所有的大东家找掌柜一样,做主子的愿意从头开始栽培,被雇佣的人也不愿轻易跳槽,主仆之间的相互信任是双方关系牢靠程度最关键的一点,如果打定主意走上这条道,谁不愿意从最先开始做起,一路陪着东家事业的壮大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这要是放在朝廷,那就是开国元老。

    面前的谢琬虽然年幼,但是年幼也有年幼的好处,就是不会墨守成规,就是固执也十分有限,他便可以畅所欲言地向她提出自己认为有益的建议,若是换成那些已然世故的老油子,他还未必会肯留下呢!

    “姑娘,这——”

    罗升清楚自己的儿子,出声意欲阻止,谢琬却已挥手与罗矩道:“你先下去吧,回头咱们签个文书。”等他走出门,才又对罗升笑道:“是骡子是马总该拉出来遛遛。如若他真不适合走这条道,罗管事到时也有理由将他劝回头,不是吗?”

    罗升张了张嘴,竟已无话可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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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身为嫡房嫡孙女的她,在家变后流离惨死 今生她倚在软榻之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当朝权臣 冷冷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晚了,三叔。 真正高明的宅斗强者, 应该是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光。 从五不娶的丧妇长女,到风光尊荣的诰命大妆 靠的不只是三分运气,还有十分眼光! ———————————— 已有完结书《闺范》~欢迎大家新坑旧坑一起跳~大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