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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铜穗     大妆txt下载     大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1 谢礼

    正在商议黄石镇铺子里的事宜,玉芳进来说:“姑娘,任公子来了。”

    谢琬扭头一看桌上漏刻,亥时了。她问道:“有什么事么?”

    玉芳道:“没说,就说要见见您。”

    谢琬无语,看了眼罗升,罗升连忙躬身退下了。

    出了前院,任隽披着黑丝绒大斗蓬在院门下立着,手里拿着个小瓷缸,盯着地下积雪像是在出神。

    谢琬咳嗽了声,等他转过头来时轻声道:“任三哥这么晚怎么还来了?”

    任隽面上一赧,把手上鱼缸递过来:“那天夜里多亏三妹妹替我遮瞒,这是昨天在冰河里我亲手捉到的两条小鲤鱼,瞅着蛮有趣的,想着你既然喜欢顾游之的鲤鱼图,或许也喜欢鲤鱼,就拿来送给你,权当是我的一番谢意。”

    谢琬就着门廊下灯笼看看鱼缸,透体莹白的细瓷缸子,里头装着半缸水,游着两条两寸来长金色的小鲤鱼。她说道:“这鱼会长大,我屋里的缸子只怕养不下,栖风院有个小鱼池,任三哥不如去送给二姐姐吧。”

    任隽忙道:“养得下的!你院里的天井不是也凿了个小水池么?养这两条鱼足够了。”完了不由分说将鱼缸放到她手上,急急地道:“天晚了,我先回去了。改日我再寻妹妹说话!”而后一溜烟冲出了廊子去,手忙脚乱的样子惹得玉芳噗哧笑出来。

    “这任公子真有趣!”

    谢琬却觉得好生没趣。谁说她喜欢鲤鱼?再说,谁稀罕他的感谢?

    她把鱼缸往玉芳手上一放,说道:“你既觉得有趣,那就你来养吧!”

    翌日早上起来,见谢琅交代吴兴拿着些纸笔一道往前院去,不由纳闷。

    谢琅停步解释道:“隽哥儿今儿回府,我去送送。”

    谢琬算了算,任隽此翻过来也住了有十来日,确实也该走了,便没作它想,转身回屋。

    谢琅道:“你不去打个招呼么?”

    她打了个哈欠道:“我还要回房补个眠,哥哥去就成了。”

    作为王氏起心想巴结的任家公子要回府,送的人大把,她决意对他避而远之,哪里会去凑这个热闹。

    谢琅心疼妹妹,当然不会勉强。

    时间逼近年关,各家里交帐交租走动的人多,愈发热闹起来了。

    每年到这个时候总是王氏最为忙碌的时候,今年更是不同。

    谢荣高中了进士,这是整个谢氏家族莫大的荣光,虽然又逢府里二爷二奶奶的大丧,不能大肆操办,新年里更不能到处走亲串门,可是底下这些人却还是知道分寸的,新年不兴走动,年前却没这忌讳,有钱的无不搜罗了些珠玉金器前来恭贺,没钱的也要想法子弄些野味上门孝敬。

    王氏每日里上晌料理中馈,下晌便要接见这些人。

    虽然好些都还是产业上的租户,并用不着亲自招待,可是谢启功发话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表现得礼贤下士,方才体现出我百年谢氏的家风。”所以不论身份高低,竟是都要出来露个面,问上几句,然后再视情况请谢启功或者周二出面招待用饭。

    若是女眷来了,则得由王氏或谢氏亲自招待,要么就由周二家的出面代替。

    所以这一向不要说少爷姑娘们难以得见她,就是身边的人要进来回句话,也得算准时间。

    王氏送走林千户娘子回来,素罗便就趁着递茶的机会跟王氏说起:“太太可还记得上回奴婢去查琅少爷跟玉雪通房之事时,提到去黄石镇上碰见被琅少发打发出来的李婆子么?”

    王氏灌了半碗茶下喉,才道:“那李婆子又怎么了?”

    “这回不是李婆子如何,而是她那儿子李二顺。”素罗倾着身子,说道:“方才乌头庄的人过来送狐狸皮时,说李二顺前些日子被人打了一顿,脸上落了两道老长的鞭伤,而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咱们琬姑娘!”

    “琬姐儿?!”王氏抬起头来,讶道:“她怎么会去打李二顺?”

    素罗不慌不忙说道:“奴婢也觉得不可能,于是就追问了几句。那庄户娘子说,琬姑娘是在黄石镇上桥头打的他,原因是李二顺对着姑娘口出不秽。算起来就是前些日子哥儿姐儿们上乌头庄住的那几日里,这事儿有几个人亲眼见着,所以背地里都传开了。那庄户娘子也是顺嘴就说了出来。”

    王氏沉思了会儿,说道:“琬姐儿跑去黄石镇做什么?”

    素罗顿了顿,说道:“原来二房在黄石镇上赁了个铺子,准备做绸布买卖。如今铺子都开张了,请的是当地的妇人。琬姑娘去黄石镇,只怕是为的铺子的事。”

    王氏嗤地一笑:“她一个屁大点的孩子,能看什么铺子?”

    素罗道:“便是不能,也能代琅少爷传个话什么的。乌头庄离黄石镇本就近,顺便带个话也不是不可能。”

    王氏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把手上茶喝了。

    素罗观其面色,又道:“奴婢另外还打听到一件事,听说二房那租出去的三间铺子,都不再续租了。”

    “不续租?”王氏抬头,“他们要把卖?”

    “太太,”素罗把身子更倾了些,说道:“只怕不是把卖,而是琅少爷他们准备自己做。”

    五间铺子同时开起来,可不是小事,王氏有些不信。“你打听清楚了?”

    “千真万确。话头都是从那些租户口里传出来的。咱们府里的铺子与他们的铺子挨得并不远,每回咱们的消息不也有大半是从他们口里得来的么?整个清苑州就这么大,再没有假的。”

    “他有这能耐?”

    王氏双眼微眯,站了起来。想起前次因为搬院子的事在谢琅手里栽的跟头,她又把牙往紧里咬了咬。当初连谢腾在世都不敢出这么大手笔连开几间铺子,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自以为能比他老子还强么?就算他是只披着羊皮的狼,也要看他够不够本事吞得下这几只羊!

    她说道:“等忙完了这几日,你把李二顺带过来。”说完又道:“算了,过几天我要上舅太爷家去,到时候让他到榔头庄来。”

    她本有兄弟姐妹七个,那些年灾荒就死了五个,后来仰仗王氏再嫁,好歹留下了年纪最大的哥哥王恩,如今已有近七十岁了,与两房儿孙在郊外榔头庄守着二十亩田产过活。

    王氏嫁入谢府之前王恩并未娶亲,一直到收了谢启功三百两聘金之后才娶了河西冒家的女儿为妻,等生下长子时王恩已年届四十,所以两个儿子王耿与王发年纪与谢家几位爷反倒不相上下,王耿王发的儿女也与府里哥儿姐儿们年岁相当。

    王氏十分看重娘家,所以每年腊月廿八日总要回娘家一趟,送些鱼肉补品什么的。

    谢琬前世并不知道王氏娘家境况,到了廿七日去上房时,见得周二家的张罗起她翌日出门的事务,回房后不免就问起吴妈妈王家的事来。

    前世二房根本不怎么与祖屋来往,更别提王家。

    齐氏也是有几分傲气的女子,因为王氏的缘故,也甚有些不大待见王家人。因而吴妈妈所知的也仅是这些,就连王耿王发所生儿女各有几个,婚嫁不曾,都还需要临时打听。倒是罗矩出去了一转后回来告诉谢琬:

    “王耿娶妻贺氏,生下了两个女儿,长女叫做王安梅,十四岁,次女王安娣,十岁。王耿因为连生两胎女儿,所以对贺氏很是没有好脸色。王发的妻子符氏倒是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叫做王埕,今年七岁,次子王都,九个月里就夭折了。”

    惹得吴妈妈笑骂道:“真是机灵鬼儿投的生,赶明儿可得相个精明能干的媳妇儿管住你才成!”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媳妇儿三个字从吴妈妈嘴里说出来,谢琬就禁不住想起吴兴已经十五岁了,而秀姑还在乡下给人种菜。

    前世吴兴是在上街卖菜的时候,在南源县菜市遇上秀姑的,秀姑从小没了父母,跟着叔父过活。婶母苛责她,她后来就出来给人种菜了,孑然一人的她在菜市上被人欺负,让吴兴看到后救了下来。秀姑是最懂得知恩图报的女子,吴兴又喜欢她的心地善良,后来便就带了她回齐家来了。

    大家也很喜欢秀姑。

    进了齐家的秀姑把所有人当成恩人,大冬天里谢琬的炭火熄了,半夜里她冻得直发抖,秀姑爬上床把她的双脚捂在肚子里。舅舅过世后舅母揽了针线活来做,秀姑就把家里的菜地农活全包了,齐如绣的蚊帐破了,她整夜整夜地拿蒲扇给她拍蚊子。谢琅被打断手脚在床无法动弹,她在床前不眠不休照顾了他整半个月。

    谢琬想起善良无私的秀姑,流了眼泪。

    不知道今生的她还被人欺负不曾?

    她叫来罗矩,“你上铺子里拿两匹好些的绸布,再备两样补品送到齐府去,就说是我和哥哥给舅舅舅母的辞年礼。然后顺便上南源菜市上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个来自雀儿村的,叫做秀姑的女孩子。”

032 谢荣

    王氏从王家回来的时候,罗矩也从南源回来了,并没有发现秀姑。

    而当日下晌,谢荣派来打前站的长随庞炎后脚也进了府。

    “三爷明儿早上巳时之前一准到府,请太太和三奶奶不必记挂。”

    庞炎是庞福的次子,谢启功疼爱谢荣,所以特地把庞福的儿子指给他使唤。

    谢启功、王氏和黄氏收到消息十分高兴,立即吩咐大厨房预备明日的酒菜吃食,黄氏房里则早就作了准备,将三房里的书房里外清扫了干净,然后又把谢荣平日惯用的砚台笔墨拿了出来。

    谢琬也有丝期待,谢荣是谢府最有力的支柱,最可靠的未来,如今他们在明她在暗,能够近距离观察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所以当谢启功交代下来,说翌日起大伙都要早些到上房来迎接谢荣归府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谢琬清早起来,穿了身素色缎长衣长裤,外罩了件同色镶毛边的比甲,吃过早饭后来到前院。

    谢琅也已经准备好了,他尚且不知道谢荣日后的强大会对他们俩带来什么样灭顶的威胁,在他眼里,谢荣就是读书人的榜样,是他奋进向前的目标。所以他穿了身簇新的石青色的袍子,腰间坠了块洁白的美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更加显得俊眉星目,帅气逼人。

    谢琬瞧了他一会儿,却上前将他腰间的玉取下,又对银琐道:“把那件八成新的湖蓝色袍子给哥哥换上,然后腰间挂个装着用了一半的墨条的荷包即可。”

    谢琅愣住,“这样好吗?”

    谢琬道:“不好包在我身上。”

    谢琅哑然,但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既然妹妹说好,那就好吧。

    到了上房,各房里陆续到齐了,长房三个小辈浑身簇新,谢桦谢桐俱是一身杭绸锦袍,头上束着滴绿翡翠,腰间荷包玉珮及花式络子一样不缺,放出去就是一个现成的公子哥儿。

    谢棋身着翠色衣裙,今儿新梳了双挂髻,戴着绢制的粉红小玉兰花,耳上还戴了对赤金铛。纯金的色地衬着衣裳的颜色,耀眼则耀眼,却显得有些俗气。

    三房姐弟却相对朴素,谢葳还是日常的襦衫加月华裙,颜色也相对素净。头上无钗饰,只手腕上套着只羊脂玉镯子,裙上压着块玉嗔步。

    谢芸也是一身八九成新的青色袍子,十分平常。

    谢琬在打量众人的同时,谢葳也在暗地里打量他们。当见得谢琅装扮低调,谢琬也一身素净,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一屋子分老小说了会话,就听派出去的家丁回来道:“来了来了!三爷已经进了北城门了!”

    谢启功当即起身,“再去打听!”

    这时又听门房来报:“县里何老爷赵老爷孙老爷他们听说三爷回府省亲,都来拜会了!”

    谢启功少不得领着庞福迎出去,这里女眷们闻声则带着孩子们退到了内院。

    一时又听外头喧哗,王氏还以为是谢荣到府了,起身准备出去,来人却又禀说是钱老爷张老爷王员外他们讨茶喝来了。

    如此坐立几回,眼见着漏刻上时辰已将近巳时,门外又传来人大声禀道:“荣三爷回府了!”

    屋里众人才又齐刷刷起身,相互道:“这回没错了!”而后迎出内院门来。

    来客们都在玉兰厅里吃茶,听说谢荣到家,自不免迎出门去招呼。如此周旋得一阵来,等到穿堂处传来庞炎的声音:“三爷给太太请安来了。”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众目相盼之中,一道挺拔身影跨进门槛,微长身量,如谢琬印象中一样,一身湖青色锦绸直裰套在三十来岁的他身上,虽然不显富贵,可材质飘逸的特质却经由他的素简而发挥得淋漓尽致。

    进得门来他先于廊下站定,而后长眉下星目往女眷们立处一扬,薄唇旁的笑容已经如春水般渐渐漾开,温柔怡然的样子,仍如那年除夕夜里,他安静地半蹲在地上看着芸哥儿放烟花,也如那年京师李皇商的府里,他身处于一屋清贵士子中微笑不羁的样子。

    “母亲。”

    “三郎!”

    王氏笑着伸开手。

    谢荣稳步到了她跟前,撩开衣摆,就地跪了下去。

    分别不过三月,并用不着到执手相看泪眼的地步。

    等他叩完头,王氏拉着他起身,牵着他进了花厅。

    黄氏和儿女从旁福礼,他欠了欠身,目光里满是回荡不去的暖意。

    这样的男人,如果不是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谢琬只怕也会有心动的感觉。他有着异于常人的自制,像是任何时候都能够掌控全局,而又让人完全摸不着底。

    谢琬觉得,如果不是拥有前世三十年的经验,她未必有胆子跟拥有这样的子嗣的谢府抗衡。

    谢启功很快打发完宾客进来了,众人分长幼在两旁坐下。

    王氏问起京师的情形,谢荣逐一回答,面上一直呈现着完美的微笑。直到问侯完了,才开始让孩子们过来拜见。

    谢荣给哥儿们准备的礼物是一套文房四宝,给姐儿们备的则是一本《烈女传》,一本《诗经》。

    谢琅紧随穿得跟锦鸡似的谢桦后头上前行礼,谢荣目光在他身上落了片刻,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之后在谢桐上前行礼时,他则又恢复了平常。虽然这并看不出来什么,但以谢荣的城府,能够表现出这些微的一点,已然是有了不同。

    她记得前世每次见到谢荣之时,他从来都是这么低调而淡然,像他这么自信到自傲的人,是不会赞成用华服美饰来掩饰住自身光华的。所以,在如今二房尚需要收敛锋芒沉心蛰伏的情况下,谢琬又怎么会让哥哥逆他的心意而为之?

    午饭在上房吃。

    饭后一起吃了茶,谢荣便告辞父母回了三房。

    谢琬也与谢琅回了颐风院。

    谢琅一进门便大赞起谢荣的风采:“以往不曾如此近距离观察并不见得,如今一看三叔举手投足之间,竟全然没有丝毫官场俗气,又无半点文人士子的孤傲,委实是个让人不知不觉就起了亲近之意的君子!”

    谢琬托腮坐在炕头看他说了半日,忍不住说道:“他才做了多久的官?就是要沾俗气也有个过程。”

    她不想泼他的冷水,虽然也知道谢荣二十年后的样子与如今变化并不大,可是看他这副恨不能立马投诚做谢荣拥趸的样子,却又不能不让他恢复下清醒。

    “琬琬你说话怎么这么酸?”谢琅皱眉反驳。

    明明是让他认清敌我,倒成了她酸了。

    她白了他一眼,翻下炕来,拍拍屁股走出去:“那你就亲近你的君子去吧!”

    世上最危险的不是猛虎,而是悄无声息藏在你脚底下的毒蛇。人也是一样,不是对你咒骂打罚的那些人最难对付,而是对你笑眯眯让你永远摸不着他心里想什么的人,才最让人无措。

    那些佞臣,哪个不是口蜜腹剑?

    谢荣歪身躺在床上,手抚着一副绣了一半的鸳鸯枕。

    黄氏端着碗汤,走到床边坐下,柔声道:“把它喝了。方才在太太屋里,看见你没吃多少饭。”

    谢荣微笑接了汤,一口喝了。黄氏掏出绢子,替他细细地拭了唇。而后偎在他旁侧躺下来,手指划着他胸脯。谢荣按住了她的手,问道:“芸哥儿他们呢?”

    黄氏脸上红了红,说道:“葳姐儿在房里睡午觉呢,芸哥儿只怕寻琅哥儿说话去了。”

    谢荣翻了个身,仰躺着说道:“是吗?我看琅哥儿兄妹竟很是得体,芸哥儿与他们多走动亦是好的。是了,这些日子,母亲未曾对他们如何罢?”

    黄氏心不在焉说道:“暂且还没罢。我看大伯这些日子也忙着替老爷催帐,太太就是要动二房,也至少要等到明年开春。”

    谢荣嗯了声,两眼望着帐顶,“你劝着些太太,切莫让他们因小失大。”

    “知道了。”

    黄氏微笑,一面躺上他臂弯,一面将手掌扶上他的腰。她才不过二十八九岁,保养的又极好,正是风韵甚佳的时候。谢荣也有些动容,翻身过来吻了吻她,正要除衣,忽想起来问道:“你小日子几时来的?”

    黄氏一顿,将日子说了。谢荣想了想,翻身下来,替她仔细掩了被子。“下回再说吧。大哥的热孝还没过,我这里官职又还在待定中,万一你这时有了身孕,恐怕惹出是非来。”

    黄氏支起身子道:“哪有这么容易?芸哥儿都八岁了,后来这几年我们不也——”

    谢荣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身边又没有别的人,你还怕日后没机会温存?夫妻之间要紧的是相互扶持,你我儿女皆有了,如今就差仕途便利。等我在朝堂里站稳了脚跟,等你成了朝廷诰封的命妇,那时候这些自然容易了。”

    黄氏犹豫着,还要再说,他将她扶进被窝里,“今儿起得早,想必也累了。好生歇一觉,呆会儿起来我陪你去后园里折梅插瓶。”

    说着起身披了衣,冲黄氏笑了笑,出了门去。

033 用意

    宗学里自廿九日起就放了假,谢琬这两日便开始随着谢琅出入各房串门。

    虽然这与她以往的风格迥异,可是以粘着哥哥的名义走动,也不算顶让人惊讶的事。

    除夕日上晌谢宏收帐回府了,与庞鑫一道带回来许多绫罗绸缎和毛皮珠翠等物,大多都是孝敬给王氏的,而王氏转身又以感念他这番孝心的名目赏了给他。

    谢棋这两日嘴里总不缺好吃的,衣裳也左一身右一身,像只花蝴蝶似的在各房里穿来穿去。还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见人总要说起哪件是哪里买的,哪些吃的是什么铺子里做的。谢琬若不是身体里已换了个老女人的灵魂,只怕真有对她流口水的可能。

    当然谢琬最想去的还是三房,准确地说是有谢荣在的地方,她也不离得很近,比如他在上房跟王氏说话,她就在院子里跟丫头们跳绳,他要是在三房陪黄氏绣花,她就在不远处的庑廊里跟谢葳下棋。

    于是除夕日吃过晌午饭后,她见着庞鑫拿了封信给谢荣,谢荣看后立即去了正院找谢启功,正好见着谢棋又显摆她的新衣裳来了,便也跟她说道:“我们去老爷院里看茶花吧。你这衣裳配上茶花的颜色很是好看。”

    谢棋满心欢喜地跟她到了正院。

    谢启功正在跟庞福说话,见着谢荣进来,便就笑着招了他近前,让他吃福建来的柿饼。

    谢荣笑道:“儿子今日不大舒服。”

    不大舒服却又笑吟吟地跑过来?自然是有话说。谢启功让庞福下去大厨房看明日一早去宗祠的祭品,又让下人们去门外廊下站着。

    谢启功笑道:“微平哪里不舒服?”微平是谢荣的表字。

    谢荣将怀里的信掏出来放在案上,说道:“吏部员外郎郭兴是季振元大人的学生,郭大人与我颇为投缘,前些日子他跟我说,皇上有意从庶吉士里提拔两位新科进士入翰林院任编修,他已经向吏部侍郎推荐了我。”

    “这是好事啊!”

    谢启功闻言抚掌,立即从书案后转出来:“本朝自开国以来便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虽然不见得个个翰林院出身的士子都能入阁拜相,终归那里头的人乃是清流士族身价非凡,你若能入翰林苑,那前途可就又不同了!”

    惊喜之下,他的声音未免就高了几分,院角摘花的两个人闻言都往屋里偏头望了望。

    谢荣显然没有谢启功这般大喜过望,他沉吟着,说道:“可是几十号人里想要拔这个头筹出来,何其艰难。”说完他又看着谢启功:“父亲可知道我此番是为何事回来?”

    谢启功道:“是为什么?”

    谢荣起身望着窗外,院里两株冬茶花树正开得姹紫嫣红,树下两个小人儿正把脑袋凑成一处,商量着偷摘树上的花。

    他扬了扬唇,敛色道:“如今无论我想进哪个衙门,首先要紧的就是有人脉。同科能人众多,朝廷并不是非我不可。没有可靠的人脉,我就是被郭兴举荐了,也随时有可能被顶下来。”

    谢启功讶道:“怎么,这郭兴实力还不够么?”

    谢荣负手道:“一个吏部员外郎而已,自然差了点火候。”

    谢启功捋须沉思,片刻道:“你母亲的意思是通过任家找上广恩伯府。如今勋贵之家虽然大多没落,可是到底是国家的功臣,也有面圣之机。再者,正因为勋贵如今没落,曾家才更需要倚仗文臣,所以两厢倒算是互利互惠。”

    “此事我早知道,但父亲此言差矣!”

    谢荣看着窗外小小的谢琬不断跳起来伸手摘花,眯眼转过身来,说道:“莫说勋贵之家鲜少有能干的后辈,难以与我结成联盟,就是有,也十分靠不住。

    “本朝至今已有了四位皇帝,宗亲勋贵日渐增多,朝廷负担加重,削爵减禄势在必行。这之中成为头批被宰的会是谁?只有像广恩伯府之类最为不思进取又白拿朝廷禄米的几家门第!如我去联合曾家,那无异于是往绝路上走!”

    谢启功听得一震,他到底不如儿子这般擅于分析局势,如今听知了这层,竟是不觉点起头来。

    “这么说,任家这边竟是行不通。”

    “自然行不通!”谢荣斩钉截铁说道:“上次我回信给黄氏之时,就在信中说的明明白白,我们只要与任家保持像以往一般的来往即可。过多地亲近,来日若是曾家倒了,我们反是进退为难。”

    谢启功听说儿媳妇竟然早知了这层,却是又没曾跟公婆透露出半字,面上也显出丝不豫之色。不过还是谢荣的前途要紧,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也就把这份不悦压了下去。

    “那依你说,如今该怎么办?”

    谢荣顿了顿,说道:“父亲想来还不知道,靳姨太太的嗣子靳永靳叔德如今已经进了六科任给事中,虽然品级不高,却也有反对圣议的权力。二哥当年搬出谢府之后,靳家与我谢家再无往来。就算郭兴将我举荐上去,可只要靳永因为此事将我谢家参上一本,我也会与此次提前调拔无缘。”

    谢启功大惊失色:“那怎么办?”

    靳姨太太便是杨太太的胞姐,做事雷厉风行,当年帮着谢腾将家产夺回后不久,便因为丈夫靳令光调任陕西而举家搬离开了河间府,至今已有十多年没有音讯。而这靳永则是靳令光的侄儿,因为靳令光无子,这靳永便被靳令光抚过来当了嗣子。

    如今靳姨太太过世多年,靳家又早迁到了京师,两家就更别提有什么往来了。

    “倒是也不是没有一点转寰之机。”

    谢荣回过头来,面上又恢复了一贯自信之色,目光也有了神采。

    “此番回来我就是为了这件事。首先我们跟靳家找回联络是前提,只要跟靳家取得联系,若是能劝动他助我一臂之力,那这件事就等于成板上钉钉的了。总之,趁着皇上欲提拔新科此事尚未声张出去,先跟靳永修复好关系,到时就算不能借他之利得到什么便利,也至少先可以避免他往朝中张扬。”

    “不错!”谢启功抚掌:“只要等你正式任了编修之后,他靳家再怎么样也可不理会了!”

    “父亲!”

    谢荣听得他这番话,不由皱起眉来:“谢家在朝中毫无根基,如果能借这次机会与靳家修好机会,咱们家以后不但要好生保持下去,而且要更加亲近的往来。过河拆桥这种事,于我们半点益处也没有。”

    谢启功讷然,半日道:“我只怕那靳永不会那么好说话。”又说道:“要与靳家联系,那就绕不开琅哥儿他们兄妹——”

    谢荣侧转身看着窗花已经得手了两朵花,正捂着嘴在树下偷笑的谢琬,温柔地含笑道:“所以说,你们要对琅哥儿他们好些。眼前那丁点得失,算不得什么。”

    谢琬执着两朵茶花,回了颐风院。

    抱厦里点着沉水香,袅袅绕绕地在帘栊下延展,使人想起前世狮子胡同四合院里,为避药气而点的檀香。

    她对谢荣的生平只知个大概。

    庆平三年,也就是明年,谢荣从庶吉士破例提拔进了翰林院任编修。庆平八年调任都察院,庆平十五年任户部侍郎,庆平二十年广西爆发起*义,谢荣借助时势当上广西巡抚,庆平二十二年内阁重组,谢荣调回京师任中极殿大学士,兼任户部尚书。

    谢琬死时谢荣虽还不是朝中最有权势的人物,但是因为掌握着天下钱粮的户部,谢府却成为京师最多人逢迎的府第。

    这样最威风的豪门,却仍是不肯放过时日无多的谢琅,借丫鬟的手拿几钱银子来打发谢琬。

    算起来,也就是从进入翰林院开始,谢荣一路顺风顺水,最后成就了他的伟业的。

    但是谢琬从来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够一路青云,靳家居然是最初的关键!

    谢琬对靳姨太太毫无印象,谢琅也不曾见过,所知的一切都是从父亲口中听来。靳家迁出河间之后,随着靳姨太太的过世,父亲与靳家的来往也渐渐转淡。

    但是从他口里也得知,这靳永十分敬重靳令光夫妇,尤其对悉心养育他的靳姨太太十分爱戴。就是当初王氏贪图杨太太嫁妆的时候,这靳永也曾陪着靳姨太太同来声讨,而且对谢腾也诸多关照,临去山西之前,还曾留下本他亲抄的一本《春秋》送给谢腾。

    谢琅带着谢琬住在京师的时候,也曾经去靳家拜访过一回,可是与父亲所说截然不同,靳永待他们的态度很有几分淡漠,甚至只是让人倒了茶,便拿出来二十两银子来打发他们,连饭也不曾留。他们去又不是为要钱,这令谢琅感到极伤自尊,此后便再没登门拜访过。

    如果当时谢琅有了靳家帮扶,后来一定也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吧?

    原先是不清楚,而如今细想起来,如果说谢荣进入翰林院乃是有靳永的功劳,可见在谢琅登门之前靳永已经与谢荣有过接触,甚至是帮助他进入了翰林院。那么,靳永对待他们的态度那般可疑,会不会也是因为谢荣父子呢?

034 路遇

    谢荣初二日下晌便已启程回京师。

    而初三日谢琅也带着谢琬去了南源给舅舅舅母拜年。虽然有孝期在身,新年里不兴走亲串门的习俗,可是齐家显然并不忌讳这些,初三一早就派人赶着车上谢府来接了。

    齐家位于南源县城东市附近,不大的一座三进院子,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净,门廊纤尘不染,石阶下长着碧绿的苔鲜,院子里种着四季花卉,眼下一树梅花正开得繁艳。

    两只猫儿头碰头躺在屋檐上晒太阳,听见车轱辘响,顿时警觉地抬起头来张望,当看见黑油油的车子赶进了门,便又慵懒地趴了下去。

    前世谢琬在这宅子里住了足足八年,在齐家乡下反而只住了两年。她早把这里一砖一瓦刻在脑海里,如今再看这四周的一切,与印象中一模一样,透着盎盎生机,让人打心眼里生出几分温暖。

    余氏与齐如绣站在二门下迎接着,等谢琬下了车,余氏伸手将她接住,齐如绣却又已经拖着她的手,往摆好了瓜果点心的厅堂里冲去。

    齐如绣已经十一岁了,两腿比谢琬长上许多,但是谢琬深知她脾性,故而也十分跟得上她的脚步。

    那些年随着她上山采蘑菇,下田掘泥鳅,是多么恣意无忧的岁月。

    进门叙了家常,齐嵩自然不免要考校谢琅的功课,也说起二月生员试的一些事宜。

    饭后等他们去了书房,谢琬和齐如绣便窝在余氏炕头说话。余氏竟然还细心地准备了她最爱吃的陈记铺子的豆腐脑,并往她碗里下多多的蜜糖。齐如绣看她吃的欢畅,便又把自己那份拨了几大勺放到她碗里。

    余氏问谢琬道:“那王氏他们可欺负你们不曾?”

    谢琬自然不敢让她担心,摇头道:“没有。昨儿三叔走之前,还交代老爷要待我们好点儿来着。”

    “是吗?”余氏拿起针线篮里做了一半的鞋垫儿,满脸地不以为然:“他们谢家除了你们这一房,就没一个好东西!除了装腔作势扮文人,就会沽名钓誉假充仁义道德。”又对进来给谢琬送衣裳的玉雪道:“姐儿还小,你们平日要多留点心,可别被王氏她们蒙了去。”

    玉雪笑着应下,掩门退出去。

    “舅母说的也对。”谢琬点着头,若有所思说道:“前几日我还听三叔说靳家搬去京师做官了。舅母,靳家是不是我老姨太太的夫家?他们不是去山西了吗?怎么又去京师了?”

    “就是你老姨太太家。”余氏一面扎鞋垫一面道,“不过好多年都没联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去了京师。倒是前些日子你表哥有位河间府的同窗来家里玩,说起河间府那些士族的时候,顺口提了句靳家的嗣子如今在都察院做官,想来是出息了。”

    谢琬低头吃起豆腐脑,不再说话。

    余氏偏头看她道:“怎么了?”

    她放下碗来,幽幽看着对面墙壁:“也没有什么。只是想到老姨太太和舅舅舅母是对二房最好的人,舅母你们都在我身边,而靳家却多年没走动。当年要不是老姨太太替父亲要回家产,还不知道父亲会落到多惨的地步。要是能联系到靳表叔该多好啊。”

    余氏怔了怔,拿绢子给她擦了嘴,说道:“先睡会儿觉,回头又没精神。”

    杨太太的娘家虽然也在清河,可是娘家只有两个庶弟。靳姨太太是嫡长女,杨太太是次女,靳老太爷没有嫡子,而当初妻妾之间关系也不太好。

    所以靳姨太太出嫁之后,也帮助杨太太要到了份体面的嫁妆,再之后老太太老太爷一过世,只除了一些面子情不得不顾着,这嫡庶两房之间就更加疏于来往了。

    靳家迁出河间之后,如果连谢腾都与他们失了联系,那杨家就更不用说了。如今既知道靳永在京师为官,那要与靳家取得联系,就只能顺着官场这条路子走。

    晚饭前谢琬醒来,和齐如绣窝在被子里拿凤仙花汁抹指甲,余氏进来了,抚着她的头顶说道:“你舅舅说,会托京师的熟人打听靳家的住址,到时候让人送来给你们,你们就可以写信去了。”

    谢琬不顾手上花汁未干,一把扑进余氏怀里抱住她脖子:“谢谢舅母!”

    余氏身子后仰避开她的魔爪,一面嫌弃一面笑:“你这猴儿!我这可是才穿的新衣裳!”

    谢琬嘤咛撒娇,愈发在她怀里打滚。

    留下来一住就是三四日。

    齐如铮每日上晌与谢琅在家里温书,吃过午饭便和齐如绣带着谢琅谢琬驾着骡车在县城里四处晃悠。

    南源县因为临近清苑州,略比清河繁华,县城里不但有广东的盲公饼钵仔糕,广西的螺蛳粉,也有四川的担担面,以及辽东的辣白菜。谢琬在游逛的同时也在寻找秀姑,可惜并没有发现。

    除了吃,更难得的是因为过年,城里新来了一套潮剧班子,就设在城里流云社登台。

    流云社是南源县最大最好的戏社,能在这里登台的班子都有两把刷子。齐如铮知道谢琅打算初七回去,故而特地求亲告友弄来了一个初六下晌的包厢,买了以上许多小吃打包到了流云社看戏。

    齐嵩初五已经去了州衙当值,余氏听不来这些南方戏,四个人在包厢里呆得十分自在。

    一时听完两出,不知谁点了谢琬最不喜欢的《青蛇》,遂邀齐如绣起身去如厕。

    净房在楼下,两人洗完手上得楼梯,一名锦衣绣袍的少年走过她们身边,忽然又噔噔跑回来道:“三妹妹,真的是你!”

    谢琬抬头望去,面前这人,竟然是任隽!

    楼上谢琅也瞧见了他们,探出身子来招手道:“任三弟!上这里来!”

    任隽十分高兴,冲谢琬揖首道:“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三妹妹先请!”

    谢琬也想不到跟他还有这样的孽缘。微笑唤了声“任三哥”,走了当先。

    齐如绣不时好奇地冲任隽打量。

    进了包厢,谢琅遂把任隽介绍给了他们。听说齐家兄妹乃是齐嵩的儿女,任隽抚起掌来:“原来是齐大人的明珠!我便是城南任家的老三!”如此说起来,两家父辈早是相识,只是双方儿女未曾得见。

    气氛不免又热络起来。

    任隽提议散戏后再去翠微山赏梅吃烧鹅,除了谢琬兴致缺缺,似乎个个都击掌称赞。

    她有成见在先,任隽在别人眼里就是再宝贝,到她这里也不过一块顽石。虽然犯不着去打击报复,却也很不值得与他建立什么交情。于是只好一副对剧目极感兴趣的样子,沉浸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

    戏里的陈世美被铡了头,底下人纷纷喝彩。

    日影偏西的时候戏散了,任隽与学堂里几名同窗同来,回去打了个招呼后,就与谢齐四人往翠微山去。

    不管怎么说,翠微山的梅林和烧鹅还是名不虚传的。

    下山时任隽看见谢琬与齐如绣笑着将梅插上发鬓,趁上车的时候,鼓作勇气走到她面前道:“不知那两条鱼在妹妹屋里可曾淘气?”

    车里齐如绣噗哧一声探出脑袋来,“什么鱼这么了不得,居然还会淘气?”

    任隽脸上一红,谢琬也有丝赧然,想起玉芳每日往天井水池里投食,遂道:“野生鱼儿,甚是好养。”

    任隽逃也似的走了。

    齐如绣等谢琬坐好,便促狭地道:“我看这任隽对你很是不同。莫不是他喜欢你?”

    谢琬睁大眼道:“我这么听话懂事,舅舅舅母这么喜欢我,罗管事和吴妈妈他们也都很喜欢我,他凭什么不喜欢我?”

    齐如绣一怔,抱住她的肩膀道傻丫头,哈哈大笑起来。

    翌日早上,余氏又派人送了谢琅兄妹回清河,临上车前拉着二人的手左叮咛右嘱咐,絮叨了好久。又叮嘱谢琅二月考完试后,再带妹妹来住些日子。

    初八日是谢府例行请春客的日子,过了这一日,哥儿们就开始要上学。

    谢琅压力巨大,所以一回府便将这些日子齐嵩提点的方向拿出来攻读,就连宴请春客的时候也只在席上露了露面就回了房,引得大伙都赞谢二公子刻苦用功,又牵扯到谢腾夫妇英年早逝的事,不免又叹惜了一回。

    谢琬也觉得他太过煞有介事,可是不让他经历一回,他也放不下心来,因而也由得他去。

    如今李子胡同有罗升亲自坐镇管着,好歹这个冬天的买卖又做回来了,而申田和罗义一个勤奋机灵,一个踏实憨厚,虽然离合格的伙计还差一大段距离,多少是进了买卖行的大门槛。

    罗升最近在忙柳叶胡同铺子的事,估摸着三月里才能开张,所以谢琬近来最期盼的事情,便是余氏何时才送来靳家在京师的地址。

    谢荣是四月底进的翰林院,谢府当时是端午节时搭台唱大戏庆的贺,那就是说,至少在四月之前她必须联系上靳永。

    她决定等到元宵节。如果元宵节之前还没有消息,便让罗矩亲自上京一趟。

035 质问

    初十日早上下了场大雨,谢琬被雷声惊醒,索性上抱厦里看起了书。

    外面雨淅淅沥沥地,打得天井里一树残梅全都没入了泥泞。花瓣漂在水池面上,像汪洋里的小舟一样颠簸不安。芭蕉树的叶子也顺着脉络被打裂了,像老奶奶手中一把把早已用旧的蒲扇。一切看起来都透着股别样的凌乱。

    天色渐亮的时候,她熄了案头的灯。玉雪正好端着小灶上熬好的粳米粥走进来,虽然走的廊下,但衣袖头发上还是溅了层细密的雨粉,连屋里空气也润润地,略微带了点早春的气息。

    玉雪掩了窗,才要回身来,天井那头却又传来吧嗒吧嗒一连串的雨点声。她复又把窗门推开,只见王氏身边的小丫鬟月菱与玉芳一道执着伞走进来,檐下的雨滴落到伞面上,溅出的水花飘出两三尺远。

    到了廊下,玉芳隔着窗户说道:“太太屋里来人,请咱们姑娘过正院吃早饭。”

    玉雪绕出门外,瞧了眼月菱濡湿的裤脚,蹙眉道:“这么大雨,在房里吃不是一样么?”

    月菱垂头道:“这个不清楚,太太只交代让我把三姑娘请过去。”

    玉雪咬唇站了会儿,回转身进屋。

    谢琬已经听见了。她虽然不稀罕这份看重,可是王氏既然明知下大雨也要叫她过去吃这顿早饭,自然已经准备了许多种办法在等着请她,她就是磨蹭,最后也还是得去。

    何况,她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她从书案后爬起来,“我的木屐呢?”

    玉雪不但给她穿好了木屐,还披上了蓑衣,戴上了笠帽。

    可是即使是这样,到达正院时裤腿还是湿了一截,一双鞋也透着冰凉了。好在玉雪早准备好了干爽的鞋袜带过来,先在门外让玉芳挡着把鞋袜换了,才又进门。

    花厅里不但王氏在,阮氏也在,更让人纳闷的是,谢启功坐在上首,面色十分不豫。

    谢琬像往常一样上前甜甜地跟王氏请安,又规矩地朝谢启功行礼。然后她冲阮氏点点头,坐在了平日坐的小锦杌上。

    突然,谢启功身旁的几案被他拍得跳起来,“你捅出这么大篓子,还有脸坐?!”

    原来是鸿门宴。

    谢琬默了默,缓缓站起来,“不知道老爷说的篓子是什么?”

    谢启功指着她,似乎气不打一处来。

    王氏连忙劝道:“老爷有话慢慢说,琬姐儿还小,莫要吓着了她。”一面看向谢琬,又叹气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顽劣呢?我问你,那曾经在黄石镇给你们当过差的李二顺,是不是你打的?”

    李二顺……“是我打的。”谢琬点头。

    谢启功脸上怒火又掩不住了。王氏拍着大腿道:“我的小祖宗哎,你可闯大祸了!你可知道那李二顺如今是什么人?他是赵县令的家仆,你把他打了,可让赵县令的面子往哪儿搁?这不今儿早上赵县令就怒气冲冲地上门告状来了,还责问老爷,是不是成心跟他过不去!”

    李二顺分明就在铁匠铺做学徒,怎么会成了赵县令的家仆?

    “还不跪下!”

    桌子又跳了起来。

    谢琬带着满腹疑虑跪了下去,目光掠过阮氏,正好扫见她眼底一抹幸灾乐祸。

    这件事不必深想,很显然有人借机生事。是谢宏和阮氏,还是王氏?她们这么做,是纯粹为了拿捏二房,还是别有目的?

    只是为了拿捏二房,他们又得不到实际好处,王氏好歹也当了这么些年的家,不会这么愚蠢。所以只能是另有别的目的。

    设想下,假若李二顺真成了赵县令的家仆,她也真的认了这桩罪,她自己上头还有谢琅,罪责便落不到她的头上,而是由谢琅来承担这疏于管教失职之责,她顶多就是受点小罚。

    谢启功则很有可能将他押到县衙负荆请罪。

    谢琅若是跟李二顺低头认错,那不但坐实了谢琅与丫鬟有染的谣言,更会令得李二顺从此气焰高涨,同时也使清河县里的人看低谢琅乃至整个二房。

    这样导致的直接损失是谢琅名声受损,还有他二月里试场上的发挥。就算谢琬笃定这场生员试是谢琅的囊中之物,可是谢启功最大的忌讳就是有人败坏谢家的名声,影响谢荣的前途,谢琅就是去请罪,谢启功也一样会对他产生厌弃。

    清河县就这么大,芝麻大点儿的事也能传得沸沸扬扬。

    假使谢琅孝期通房,唆使幼妹鞭打旧仆,因道德败坏而遭到祖父厌弃的名声外传,那二房名下那几间铺子即使买卖不受影响,也绝对会使铺子里的伙计人心惶惶——何况,如今正值铺子里需要广招人手的时候,这名声传开后,谁还会想来赚这份工钱?

    没有人手,没有主顾,没有人品和口碑,就别提在生意场上立足。

    如果说对方真的打的是这个主意,是冲着二房将开的几间铺子而来,那凭谢宏还做不出这么样的手笔,没有王氏,他们怎么有本事把谢启功推出来当这个判官?

    王氏,是正式向二房伸手了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老爷说这个事。”

    半晌,她幽幽地盯着地下,慢慢地道,“当日我去黄石镇转悠,那李二顺拦住我的车狂出不秽之言,我虽然不才,头顶却也顶着个‘谢’字,一时气不过,便就代老爷太太教训了他一顿。”

    谢启功沉脸道:“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替我们教训?!他到底说了什么?”

    谢琬盯着地板上青石砖的纹路,说道:“老爷既然问起,我自然不敢隐瞒。那李二顺说,谢家祖上就是欺师盗名之辈,篡了陈皮匠的家产,还把该属于人家陈皮匠的子嗣也换成了谢家。我不知道谁是陈皮匠,自然反驳,那李二顺就愈发得意起来了。”

    说到这里她停了口气。

    上首气温骤然变冷,谢启功的声音抖动起来。“他还说了什么?”

    谢琬依旧盯着地下,说道:“他接着便说,就是因为谢家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才会娶寡妇进门。我说我们家才没有寡妇,他就说太太就是寡妇,我说我们老爷健在着呢,太太哪里是寡妇?!”

    上首有人倒吸了口冷气,发出指甲挠木头的声音来。

    气压已低到了冰点。

    谢琬继续往下说:“他就讥笑我是什么也不懂的傻丫头,还说,要不是因为老爷娶了个乡野寡妇回来,又怎么会做出往未出孝期的少爷房里送通房的事情?然后他就诬蔑太太两个月前派了丫鬟去找他娘李婶打听哥哥和玉雪,还问过哥哥对玉雪有没有收房的意思?

    “我当然不相信,太太身边的丫鬟都是多娇贵的人儿,怎么会去打听这种事?再说了,太太要是打听过这些事,那么不管哥哥和玉雪之间清不清白,她身为谢家的主母,当初都不可能会做出单独调玉雪到潇湘院去侍侯这样的决定。

    “但是他居然又知道素罗的名字,还能说出素罗姐姐的相貌来,想来为了造谣,私下里是很费过一番功夫的。所以我见他这么诋毁老爷和太太,就忍不住打了他。老爷,太太,我知道自己太莽撞了,应该首先回来禀告,可是我又怕他趁机在外大肆渲染,毁了老爷太太的名声,所以就擅自做了主。老爷,你罚我吧。”

    她往下叩了个头,抬起小脸儿道。

    顶上谢启功与王氏同坐上首,早已气得目瞪口呆脸色灰白。就连往日只着一肚子小聪明的阮氏,也吓得手足无措,看也不知往哪里看了。

    不管李二顺究竟有没有说过这番话,如今这些话到了谢琬口里,不但不带半个脏字地把谢启功和王氏反骂了个狗血淋头,堵得他们出不得半句声,而且还轻轻巧巧把她打人的因由端正了过来,在外人这么样攻击谢家的情况下,谁还能说她打的不对?

    王氏盯着底下这张精致的小脸儿,松了松咬得已有些发酸的后槽牙,伸手支额闭上眼来。

    这哪里像是个九岁不到的孩子?她若只有九岁,那未免也太过机智了些!谢家祖上的家史瞒得这样好,就连谢桦谢芸他们也不见得清楚,她这么小,认识的人都没几个,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而且,素罗去找李家母子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在王家的时候,李二顺把黄石镇上被打的前因后果全都说了个遍。他对自己的谄媚不是假的,他对谢琬的愤怒也不是假的,所以事后她才会向赵县令的夫人举荐他进去当家仆。

    如果李二顺当真对谢琬说了这些话,那他怎么会知道她在王家见他是为什么?!又怎么会见了她的面便战战兢,一听见她询问起谢琬打他之事来,立即又口沫横飞地控诉起谢琬,而不是心虚地左遮右瞒?

    她坚信是谢琬在说谎。

    可是,这时候叫李二顺过来对质也已经没用了,谢启功已然对谢琬的话先入为主,即使他不全信,也不会再待见这李二顺半分。早知道,她就应该先把李二顺带来直接跟谢启功告状!

    谁会想到节骨眼儿上,会被个黄毛丫头搅浑了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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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思熟虑了很久,决定还是把谢琬重生的年龄从五岁改成八岁,也就是说,到眼下的情节她应该是九岁的样子。给大家带来的不便感到非常抱歉,但是这样显然更合理些。么哒~·!

036 闷棍

    “素罗!”

    谢启功一声沉喝,惊得王氏身后的素罗双肩一颤,站了出来。

    “李二顺说你先前去找他们打听过琅哥儿和丫鬟的事,可属实?”他看也不看下方,缓缓问道。

    王氏一双手又攥紧了。

    素罗跪下去,垂头望着膝盖,默了会儿才道:“回老爷的话,自然不实。奴婢不过是曾经上黄石镇二爷宅子里传话时,曾被这李二顺见过两面。方才三姑娘也说是这李二顺满口胡诌,为了诋毁太太,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请老爷明鉴。”

    王氏整个人松了松。

    谢琬往素罗处看了两眼,把目光收回来。

    谢启功皱眉默了会儿,扬手道:“起来吧!”

    素罗起了身,谢琬也随之起来了。谢启功看了她一眼,却是没说什么。

    “下去吧。”

    再一挥手,负手进了内室。

    王氏知道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只得随后跟进。

    谢启功皱紧眉道:“琅哥儿和丫鬟的事,究竟你是不是让素罗去打听过?”

    王氏叹道:“方才琬姐儿和素罗都解释了,老爷如何还是不信我?琅哥儿便不是我的孙子,也是我谢家的人,我能这么不知轻重么?”

    说着,执起桌上茶壶倒了碗茶,给他递过去,“自然,当初让琅哥儿搬院子的事也怪我思虑不周,才传出去让外人有机可乘,这事儿都过去许久了,老爷如何还质问起为妻?李二顺口中所述这事,委实与我无干。”

    谢启功接了茶,缓下了神色,说道:“不是我有意责难。你进我谢家也有三十年了,家里的规矩你也清楚。荣儿每每交代咱们这厢不可出事,若是源头真是从咱们府里流出去的,那就无异于是自作孽!荣儿堪称谢家的顶梁柱,我们若是拖了他的后腿,于大家都没什么好处。”

    王氏心中一凛,忙道:“老爷说的很是。”一面替他捶着背,又抬头道:“那李二顺这事?”

    虽然谢琬免了责罚,可事情还未了结。赵县令既然亲自到了府上来说道,那自然得给个交代人家。

    谢启功面上又是一沉:“不论如何,那赵县令驭下不严,纵使下人在外诋毁他人,反找上门来要我给交代,哪有这等道理?先不理会他!”

    王氏怔住,目光渐黯下来。

    谢琬踏着一路水花又回到了颐风院。

    吴妈妈早备好了热食,又烘好了衣裳等着她替换。谢琬一面穿衣一面交代:“去把罗矩给我叫过来。”

    她就不信王氏会任凭谢启功这么白白放了他们兄妹,不管怎么说人是谢琬打的,赵县令如果死揪着这层不放,谢琅少不了也得上赵府走一趟。

    趁着谢琅还没回来,她得利用这点时间先把事情给摸清楚了。

    罗矩进来的时候她已经一身清爽坐在书案后等着了,她先把刚刚在正院里的事说了遍,然后开门见山说道:“你现在就去打听打听李二顺是不是真在赵县令府上当家仆,若是有,几时去的,跟什么人接触过,都给我打听回来。”

    罗矩当即就去准备。

    好在二房里原本就有自己的骡车,并不用惊动府里,罗矩的出门,并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

    谢琬吃着早饭,想起王氏的居心,唇角也变得如外头冬雨般冰冷。

    谢荣那日在书房里交代谢启功要放弃眼前小利,可是王氏不是谢启功,如今谢荣已经不必她操心了,长子谢宏却还吊在半空里,作为母亲,她眼下在乎的是长子的将来,而且以她的浅薄见识,不会以为动一动二房,就当真会对谢荣的前途造成什么影响。

    所以,谢荣的话谢启功奉为圣旨,王氏显然却在阳奉阴违。

    王氏在府里一手遮天,就连身边的素罗面对这种事也应付得滴水不漏,她在谢府的根基,比谢琬想象的深。

    大雨一直下到近巳时才转小。

    谢琬看完了一卷书,门外响起玉雪的声音:“你们这是扛的什么?”

    罗矩的声音传来:“你别先问。姑娘可在抱厦?”

    玉雪把他们带进来。原来除了罗矩还有申田,两个人抬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袋走进来。

    谢琬也疑惑地看着他们。

    申田擦了把汗,一脚踏在麻袋上,说道:“小的刚才听罗大哥来铺子里说姑娘要找李二顺问话,怕他一人难以行事,便跟了他同去。谁知这小子才见了我们便转身要逃。我索性一砖头将他敲晕带了回来,看他还敢耍什么花招!”

    合着这麻袋里是李二顺?谢琬目瞪口呆,下意识看向门口。

    罗矩笑道:“姑娘放心,没有人注意。我们进门卸车的时候,也说是从铺子里抬回来的一袋布头。”

    只要没被人发觉,直接把人弄回来问话自然要方便得多。

    谢琬放了心,想了片刻,交代申田道:“先把人弄到后面小偏院去,找间空屋子把袋子解开。”然后对罗矩道:“让吴兴去学堂里跟哥哥说一声,就说铺子里有点事,让他下学之后去铺子里把事处理完了再回来。顺道让吴兴去跟罗管事打个招呼。”

    罗矩出了门,谢琬原地坐了会儿,也抬脚上偏院来。

    李二顺已经被两瓢冷水泼醒了,正跪在地下慌张地四下打量。

    谢琬进了屋里,顺势坐在上首已然擦拭干净的圈椅上,再冷冷往他一瞟。举手投足之间,已将平日掩藏在八岁外表下的一腔冷凝持重悉数释放了出来。

    她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盯着他看。

    她瞳仁儿原本就大,加上小孩子眼眸黑白分明,李二顺正不知身处何地,陡然见到她从明处走到暗处已是一惊,再见得她这么不言不语盯着自己,愈发觉得高深莫测,张了几次嘴,却是都没有说出话来。

    明明她才是个半大的小女孩子,可是浑身上下那股慑人的气势却仿佛沉淀了已有半辈子,那种不悲不喜宠辱不惊的镇定,更是让人无法逼视。

    两厢对恃着,汗意渐渐从他额角凝结成汗珠。

    玉雪进来给谢琬奉了杯茶,她接在手里慢腾腾喝了半杯,看他双腿已开始发颤,才望着紧闭着的窗门说道:“我在黄石镇打你的时候是腊月十六,那时你在镇上铁匠铺当差。我们太太王氏素与赵夫人交好,她知道了你被打,然后把你荐给了赵夫人,之后联合了赵县令一家在我们老爷面前合演了一出好戏。是吗?”

    “不是,不是!”他咬牙否认,可是看着她的双眼,却猛地想起那两鞭落在脸上时的钻心疼痛来。

    谢琬浑似不曾听到,顿了顿,又自顾自问道:“王氏跟赵夫人之间,订的是什么条件?”

    赵县令也是七品父母官,好歹有着身份在,王氏不开出让他们动心的条件,他们怎么会同意与她沆瀣一气?

    李二顺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再也想不到她竟能直指这其中之要害,是啊,他机灵不及别人,勤奋不及别人,就连讨好卖乖也不及别人,若没有那日王氏开出的报酬,赵夫人又怎么会同意把他收下?

    他长久地不说话,谢琬也不着急催促。只是忽然间她偏了头,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吩咐下人拿糕点:“申田,拿床薄棉被来,再拿根棍子。”

    棉被加棍子,稍微在大户里混过些时日的都听得出来这是要上刑。棍子打在裹着棉被的人身上,只会落下内伤,而外表一点看不出来。这招数极其之狠,稍有不慎便会导致脏腑破裂而死。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竟然懂得这些!

    申田去拿棉被棍子了,罗矩正好传完话回来,听见李二顺惊慌尖叫,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他的嘴捂住。

    李二顺的眼里露出濒死的惊恐,用尽全身力气在挣扎。

    他此番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上了哪里,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这是在哪儿,他今日就是死在谢琬手下,也没人替他申冤!说不定,还会连他的尸首都找不到!就是万一他能逃得出命去,谁又会相信他是栽在这个九岁孩子的手下而拿她是问?

    他开始真正害怕起她来了。

    可是申田已经把被子拿了过来,并且不由分说包在他身上,且拿绳索将他捆得严严实实。他被抹布堵住了嘴,说不出话,告不了饶,手臂粗的棍棒已经高高抡起。

    “呜——呜——”

    他像癫狂了似的在地上猛烈地游动着身子,拼了命地把脑袋往墙上及桌腿上撞去,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里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

    谢琬给了个眼色罗矩。

    罗矩上前将他头发提起,他额尖上已经磕出个两个血糊糊的大包来,而双眼的瞳孔因为恐惧而剧烈收缩。罗矩将他拖到谢琬脚跟前,申田再将他嘴里的抹布扯出来,一手掐住他喉咙。

    他大口地喘着气,气息吞吐的声音仿似急速抽动的风箱。

    谢琬仍然平静地道:“赵夫人和王氏之间,订的是什么条件?”

    他瞪大眼抬头看她,脸上的神情仿似死了一遍又活过来。

037 借力

    王氏等谢启功去了书房,唤来素罗道:“你这就去趟赵县令府上,把方才的事告诉赵夫人。”

    素罗颌首,着木屐出了二门。

    赵县令叫做赵贞,表字端风,祖籍潮阳,来清河任县令已经有三年,到今年底任期即满。

    赵贞为官清廉与否不知,印象中尚算随和,赵夫人随夫任上,因为宽厚练达,甚得女眷们青睐。县里有名望的大户皆与赵家有几分私交。赵夫人更是与县内夫人们常聚在一处吃茶赏花,又因为还会一手插花的好手艺,县里这两年颇掀起了一股折花插瓶之风。

    谢琬站在抱厦窗前,手抚着琴案上花觚里插着的三枝茶花。

    窗外雨已经停了,春蕙秋眉在拎水与婆子们清洗沾满泥泞的庑廊,一个不小心春蕙踢洒了桶里的水,秋眉哈哈大笑,婆子们肆声咒骂,打破了因阴雨而凝结的一院子沉闷。

    谢琬离开窗前,回房披了斗蓬,独自出门往院外去。

    院子里也是差不多一番光景,旧年的枯叶与冬花都被大雨扫落进了泥泞和沟渠,廊下走动的人并不多,这种天气,大多都闷在房里。

    谢琬进了拂风院,戚嬷嬷正在穿堂里让人打扫厅堂。快元宵节了,虽然不兴大肆庆祝,清扫一番总还是要的。

    见了谢琬独自出现在门下,戚嬷嬷连忙哟地一声走过来,合起她的小手道:“我的姑娘,这么清冷的天,你怎么也过来了?身边也不带个人使唤着。”

    房里黄氏传出声音来:“谁来了?”

    戚嬷嬷道:“是三姑娘来了!”

    房门一响,转眼,戴着雪白卧兔儿的黄氏从屋里笑吟吟地走出来,“还不快进来!仔细冻着。”

    谢琬顺从地跟随她进了门。到了屋里,栖雪替她解了斗蓬,吟霜又倒来了姜枣茶。黄氏拉起她的手放上薰炉,一面打量她的脸色,一面问:“怎么闷闷不乐的,出什么事了?”

    谢琬眼眶一红,“我犯错了。”

    黄氏笑道,“犯什么错了?”

    她咬着唇,“在乌头庄的时候,我把原先在二房宅子里当过差的李二顺打了。”

    黄氏目光微闪,定下心神来。正院里的事,只要不是关起门来不让人打听的,她哪有不知道的。也不必瞒她,遂说道:“打了便打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他不过是个奴才,何况又说出那么些不敬的话来,你替老爷太太他们教训他一顿也是一样。”

    谢琬落了眼泪:“可是我还有话没敢当着老爷说。”

    黄氏微惊,“什么话?”

    她抿着唇,垂头道:“李二顺还说,太太要把大姐姐嫁给赵家的大少爷。”

    赵家大少爷十六岁,两岁时发热烧坏了脑子,至今嘴角口水没干过。

    黄氏眼里火苗腾地闪了闪,身子也随之一顿。但很快,她又抚着她头顶笑起来:“傻孩子。可见那李二顺尽是瞎说的了,那赵家大少爷那副样子,连平民百姓家的闺女都不肯嫁,太太那么疼葳姐儿,怎么会把她嫁给那赵家大少爷?这你也信。”

    这点她还是有信心的,王氏虽然偏心,倒还不至于这般埋汰三房。想到这里,她看向谢琬的目光就不由多了两分轻慢。

    谢琬抬起头来,“可是,赵夫人那里已经有了大姐姐的生庚八字,还是找街头刘半仙合的婚。大姐姐那么高贵的人儿,怎么可以去配那个傻大少爷?”

    黄氏眉头终于蹙起来:“你怎么知道?”

    “刘半仙就在李子胡同那带设摊,我们铺子里的伙计亲眼看见的。”她着急地说。

    黄氏眉尖越蹙越拢。

    但她还是摇起头来,“不可能的,他们一定是看错了。太太没有理由这么做。”

    谢琬落寞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有太太才知道吧。我如今好担心老爷会责怪到哥哥头上。”

    说到这里,她又涌出一脸的委屈。

    黄氏不免道:“这关哥哥何事?”

    她可不认为以她的年纪,能想到谢启功最后为了息事宁人,会让谢琅出面担起这个责任来。可是她如今把重点从谢葳身上转开去,又说起了谢琅,于是这反而使她更加关注起来。

    谢琬睁大眼道:“因为这件事是因为我代哥哥上黄石镇去看铺子而惹出来的呀!哥哥早就在黄石镇相好了一间铺子,他打算把柳叶胡同那间铺子也接过来开了,清苑州那两间铺子里今年也会全部开张,那日听说我们去乌头庄,便交代我和吴兴去瞧瞧位置。这一说起来,可不是关哥哥的事么?”

    黄氏愣了愣才跟上她的节奏,“你们要开这么多铺子?”

    谢琬道:“是啊,他说手里有钱才好办事。多开几间铺子,手上有了钱,说话做事底气都足。”

    黄氏怔怔看着她,讷然无语。

    谢琬留下来喝了热碗才回房。

    黄氏等她走后在炕上坐了许久,才把戚嬷嬷叫进来。

    “你说这事有几分真?”

    戚嬷嬷道:“是说葳姐儿的事?”她想了下,说道:“按说不大可能,太太再巴结赵县令也不会把长孙女给牺牲出去。就是她同意,也还得看咱们老爷的意思呀!我看,多半是那李二顺随口胡诌,被三姑娘信以为真了。”

    黄氏沉吟道:“我也是觉着不会。可是二房突然间开这么多间铺子,就难保她不会了!”

    戚嬷嬷略一思索,而后惊道:“奶奶是说——”

    黄氏望着她道:“琅哥儿想开铺子赚钱,先不说他能不能撑得起这么大排场来,只说他这么张扬高调,太太心里怎么会舒服?便是没事也会弄点事出来让他硌应硌应。如今正碰上琬姐儿打了李二顺这事,她自然就要借来大做文章了。”

    戚嬷嬷听完,点头道:“奶奶说的不错。这李二顺原先我们也不是没见过,说得难听点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赵县令家总算是官家,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让李二顺给攀上了?而偏巧又还挑唆得赵县令上门来为难二房——”

    黄氏冷笑:“所以说,没有极大的诱惑,赵家是不可能替她出这个头的。谢家如今在官场上帮不上他,钱财上太太私底下又还没那个能耐给出大笔银子,那就只有替他们排忧解难了!她倒想得好主意,要把我的葳姐儿送给那个傻子!”

    说到末尾,她已是握起了拳来,声音也带着颤意。

    戚嬷嬷忙道:“奶奶小声些,葳姐儿性子傲着呢,要让她听到这话,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儿。多亏得眼下才有了个苗头,咱们赶紧作出回应也来得及。就是太太压得住奶奶,咱们总还有个心疼女儿的三爷在不是?总之万不能让他们得逞了便是!”

    黄氏深呼吸两口,手撑着额角摇起头来:“我只要一想到我那水仙儿似的葳姐儿要跟那个傻子配对我就——”她吁了口气,平息了一下抬起头来,说道:“这事弄不好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琬姐儿终究是个孩子,她的话且也莫全信,你先上街上去打听打听,最后去找找那刘半仙。”

    戚嬷嬷忙道:“我这就去!”

    谢琬回了房,把斗蓬解给迎上来的玉雪,问道:“罗矩和申田回铺子了?”

    玉雪点头:“回去了。李二顺也一道送回赵府了,都按照姑娘说的交代了下去。”

    谢琬嗯了声,席地坐在锦垫上。

    玉雪从旁看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她摇头:“不会。一个怕死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怕死的。”

    拿捏一个李二顺她还是相当有把握,就算他这回还没被吓够,他就不怕下回再落到她手里吗?到底天底下还是有钱有势的人占得便宜大些,赵家就算因为王氏而护着他这回,难不成能次次护他?

    她支着腮道:“我只是在想,王氏为什么要把王安梅送给赵家傻儿子为妻?”

    王安梅便是王氏内侄王耿的长女,王氏跟赵夫人所订的条件并不是如谢琬所说,要把葳姐儿娶进门,而是王安梅。

    王家虽然不是大富之家,可是本县能拥有二十几亩田,而且有着像王氏这样姑太太的人家还不是十分多,王安梅理应能从普通人家里挑个相对不错的人家。王氏既然敢为王安梅作主,自然也是问过了王家人,那么王家的人为什么会这般屈就?

    按说这件事跟二房关系不大,可是既然有了疑点,便不能轻易忽略。

    “兴许,是那王安梅长相有欠缺之处。”

    玉雪说道。

    也不排除这个可能。可是如果多给几两银子做嫁妆,长得再丑,也至少能嫁个五官端正心智健全的佃户吧?何至于像塞破布似的把个闺女往傻子手上塞?嫁给个傻子,这一生不是毁了么?话说回来,也没听说过这王家女儿也同样是个傻子。

    谢琬想不透。

    “要不,再让罗矩去打听打听吧。”玉雪如此建议。

    她摆手道:“自是可以打听。但眼下不是时侯。先把这茬儿过了再说。”

    这里正说着,玉芳跑进来,“姑娘,罗矩回来了!”

    罗矩从外头快步走进,压低急促的声音说道:“姑娘,东西拿回来了!”说着把手上一纸信封递过来。

038 告状

    戚嬷嬷去打探消息,一顿饭时分就回转来。

    黄氏见她神色很是不好,一颗心也提到了喉咙口。“打听到什么了?”

    “奶奶!”戚嬷嬷躬身凑近她身前,压低声道:“我问过赵家的人了,太太果然上过赵家议婚,而且庚帖确实到了赵夫人手上。”

    黄氏惊道:“那究竟是不是葳姐儿的庚帖?”

    “这种事既然瞒着奶奶您,自然也还没到公开的时候,那婆子并不知道。不过,我转头又上街头算命摊子问了问,果然在李子胡同附近的刘半仙那里问到了。我给了他一两银子,问他赵家请他合的八字,女方八字是怎样的?他就写了这个给我。”

    说着,她把手上纸条递给黄氏。

    黄氏接来看过,一张脸顿时变成灰白!

    “果然是葳姐儿的八字!这个老虔婆!这个老虔婆!”

    “奶奶小声些!”戚嬷嬷慌忙安抚,回到门口将门掩上,又赶回来不住地抚她的胸背:“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乱了方寸!这不是奶奶平日里叮嘱咱们的么?怎么到了奶奶这里反又忘了?”

    黄氏被她拉着坐下,一肚子气却是没处发,只望着正院方向咬牙切齿说道:“为了把二房那点家财拢到长房手里,她算计来算计去,如今竟然算计到了我的葳姐儿头上,你叫我如何不气?!你去准备纸笔,我这就写信给三爷,看他舍不舍得把他的宝贝女儿嫁给傻子为妻!”

    一面说着,她一面腾地站起来,急步走到妆台前,看见台上葳姐儿亲手给她绣的抹额,一腔眼泪顿时如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葳姐儿自小被我们当眼珠儿似的养着,就是老爷平日里也极爱护她,如今倒被她作践到了这种地步!这事最后便是成不了,若是传出去她曾经尚过个傻子,她的闺誉也是损了!这王氏,当真好一副狠毒的心肠!”

    戚嬷嬷从书架上搬着笔墨,听着也抹起泪来,“我们老太爷早知道这谢家传承不好,当初就不该把您许到这样的人家来!如今不但害得奶奶被个**出身的婆婆死死压着,还害得葳姐儿落到这地步!若是让老太爷知道,还不定气成什么样儿!”

    黄氏手攥着抹额,想起素来疼爱自己的祖父,更是呆怔起来。

    祖父当初之所以愿意跟谢家结这门亲事,就是看中了谢荣的潜质。而她之所以心甘情愿嫁过来,在王氏手下做顺从的儿媳妇,不也是因为谢荣吗?

    天底下,像他这样的男人并不多。

    祖父曾说她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可是遇到谢荣,她就无可避免地化成了一滩水。

    没有谢荣,没有那么些琴瑟和鸣的日夜,她怎么可能有葳姐儿和芸哥儿?

    可是她辛苦生下的葳姐儿,就是为了给王氏当工具的吗?!

    她攥紧抹额,猛地一下挺直身子:“我们去正院!”

    谢启功正在廊下逗鹦鹉,庞福忽地小跑过来:“老爷,三奶奶过来了。”

    谢启功唔了一声,挑起手指头又勾了勾鹦鹉下巴,才回过头来:“什么事?”

    庞福难以启齿,正巧门口已经走进来了黄氏,便就说道:“是为了大姑娘的事。”

    谢启功疑惑地看向黄氏,见她一脸凝重,而且双眼红肿,像是才哭过的样子,也不由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黄氏不顾地面湿润,身子一矮跪下去:“老爷,葳姐儿不能嫁给赵家大少爷!”

    “什么?!”

    谢启功显然有些跟不上她的节奏。

    素罗端茶进来给王氏,见她神色淡然,一个人拿着骨牌在屋里把玩,便说道:“方才三奶奶不知为了何事,肿着一双眼去见老爷了。”

    “肿着双眼?”王氏目光仍然落在骨牌的凹点上,漫不经心说道:“又是老三来信给她什么气受了?”

    素罗想了下,“不大像。三爷才走几日?而且,这些日子也并没有信来。”

    王氏唔了声,不理会了。

    周二家的却又走进来:“太太,老爷在书房有请。”

    王氏抬头默了下,这才起身穿了鞋,说道:“有什么事?”

    周二家的摇头:“来人没说。只请太太过去呢。”

    王氏到了书房,进门便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压抑。

    谢启功负手背对着门口,黄氏立在旁侧,垂头不语。见了王氏进来,只好像没这个人似的。

    王氏柔声道:“三奶奶这是怎么了?”

    “你还有脸说!”

    谢启功猛地转过身子来,指着她鼻子怒吼。

    王氏吓了一跳,跟随而来的周二家的也吓得瞪大了眼睛。

    “天底下竟有你这样当祖母的,荣儿莫非不是你亲生的?葳姐儿莫非不是你的亲孙女?你竟要将她拿去配赵家那个傻子!”

    谢启功拍着桌子大吼,王氏被逼得连连后退,张着嘴半日说不出话来。“我堂堂谢府的嫡长孙女,马上就要进翰林院任职的新科进士的嫡长女,你背着大伙拿着庚贴去跟赵家攀关系,你是成心要把这个家弄得笑话百出是不是?”

    厅堂里的半人高的红木几案被掀翻到了门槛,整个书房院里的下人都缩起了脖子。

    王氏双手后撑着圈椅扶手才好歹没有跌倒。

    配赵家傻大少爷的明明是王安梅,怎么成了葳姐儿了?她往黄氏看去,黄氏眼观鼻鼻观心,神情冷漠,仿似谢启功对她做的这一切十分应该。

    “老爷是不是弄错了,我怎么会把葳姐儿嫁给赵家的大少爷?”

    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挑拨得黄氏出来告状?

    “弄错了?!”谢启功气极反笑,拿起桌上一张纸甩到她手上,“你自己看看!如果弄错了,葳姐儿的生辰八字怎么会在街头算命先生手上?而且是由赵家人拿着他们那傻子的八字跟葳姐儿的八字一起去合的婚!”

    王氏没读过书,可是在谢家当了三十年主母,时辰八字以及数字还是认得的。看到纸上一溜字迹,她顿时也目瞪口呆,别人的八字她不清楚,家里几个人的八字她还会不知道吗?

    “这——这——”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说她压根不知道是怎么到得赵夫人手上的么?可是赵家并非寻常百姓家,如果不是她或者谢启功亲自交过去,赵夫人怎么可能会拿着它去合婚?

    承认她确实有跟赵夫人协议婚事,但协议的对象是王家女儿,而不是葳姐儿么?

    那么她怎么解释平白无故把自家侄孙女嫁给个傻子?她能跟谢启功明说是跟赵家合伙让谢琅出丑么?谢启功虽然薄情寡义,对二房这门嫡出并不看重,可却甚好虚名,只要谢琅一日是谢家子孙,他就一日都不会容许她肆意糟践谢家子孙的名声!

    她发现,她是掉进个窟窿里了。

    “老爷,”她吸了口气,极力地放缓声音,“我是绝不可能做这种事的,是不是有人背后作祟啊?三奶奶不如说说,是谁告诉你的这件事?”

    她这一说,黄氏便忍不住冷笑起来。她觉得王氏有够无耻了,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想着拉替罪羊!莫说谢琬才过了八岁,压根做不出这种事来,就算她如今已有十八岁,难道以她一个闺阁女子,就能想出这样阴损的主意?就能够了解到王氏的险恶用心?

    她不是帮着谢琬,而是实在觉得以她的阅历,绝没有可能操纵得了这一切。

    “太太莫管我从哪里听来,这事既然能传到我的耳里,自然表示有人知道。”

    王氏气噎,却不好发作。

    谢启功指着庞福:“那赵家不是要为个奴才找我们讨说法吗?你这就去请他们过来,我倒要是看看是打了个奴才要紧,还是他们私底下拿个傻子来坑我的孙女来的严重!”

    “老爷——”

    王氏要阻止,谢启功咬牙与庞福道:“记住,你亲自去!这就去!”

    这就是防着王氏背地里再与赵贞夫妇“串供”的意思了。

    王氏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无可奈何。

    赵贞夫妇在收到素罗的传话后,正商量着如何应对谢启功,就等来了来请人的庞福。

    李二顺在廊下截住赵贞,说道:“庞福此来必是受谢老爷吩咐,大人可想过如何上晌素罗才来传过话,谢老爷如今却又派了庞福来请人么?”

    赵贞对这李二顺并无什么好感,但既说到这上头,又不能不停住。“那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李二顺道:“小的因为曾在谢家当过几年差,故而也知道这谢老爷几分脾性。谢夫人虽然一手掌着内宅,可是因为是再嫁,因而到底还得听谢老爷的。小的估摸着谢老爷只怕知道了大人与谢夫人的口头协议,故而前来请大人前去对质。

    “您想想,这二少爷毕竟是谢府正经的嫡房,谢老爷要是不在乎他,会同意齐家那三个条件也要把他留在身边么?所以,谢夫人这么做,实则是捋了谢老爷的虎须。大人一世清名,很快就要回京述职另当大用,何必为了这点事情伤及清誉呢?”

039 铁证

    赵贞听完顿觉有理,不由惊道:“那岂非这趟并不能去?”又一想他乃是王氏举荐进来的,又不免沉下脸来:“你这厮反复无常趋炎附势,当初百般拢络那谢夫人,如今猜得形势不利,便又要将谢夫人撂之不管,你的话如何能信!”

    李二顺扑通跪下地道:“大人明鉴!小人得那谢夫人举荐进府,并非是谢夫人心善,而是因为谢夫人一心忌惮二房已久,总想将那对年幼的兄妹逼上绝路方才称心。那日小的前去拦截三姑娘的马车,以秽语相向讨要玉雪,实则也是谢夫人暗中所指。

    “只是她没想到小的这一露面,反被三姑娘打伤了,谢夫人为怕小的吐露出去,便承诺将小的荐到大人府上。小的在府上呆了些日子,深感大人和夫人的宽厚仁德,如今也是不忍见大人陷入难堪境地,才咬牙说出来。您要是不信,小的这里有一锭元宝是谢夫人当初给的,可以为证!”

    说着,他从袖口里掏出一锭雪花纹银来。赵贞惊接在手,一看果然元宝底下还印着年鉴。

    一个皮匠铺里当差的伙计当然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纹银,如果不是王氏给的银子他,又会是谁有这样的手笔呢?

    赵贞觉得他的话忽而就可信了几分。再想那王氏竟然想得出将挨过打的李二顺送到他府上,假称谢三姑娘打他时他已然是赵府的奴才,光用这样见不得人的手段去对付一双尚未成年的孩子,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如果不是为了家中那痴儿,他又如何会罔顾原则顺从了夫人,从而应下这种事?

    他越想越是懊恼起来。

    “那依你说,本官眼下该如何是好?”一面又扬手让了他起来。

    谢家不是寻常人家,何况早上自己还气冲冲上门讨过说法,如今人家好意相请反而不去,不更显得心里有鬼吗?

    “这倒也不难。”李二顺顿时爬起身,说道:“大人只是一时气恼没了主意,只要仔细想想,咱们也不过是受了那谢夫人的愚弄所以才走歪了一步。去到谢府后若是谢老爷问起此事,自然表示他把什么都查清楚了,谢老爷甚好面子,大人不必全盘托出,只要承认有或者无便可。”

    赵贞沉吟着点了点头,说道:“可若是不解释清楚,到时不是得罪了谢家么?”父母也不易当,很多条令都需要仰仗当地这些有名望的家族支持拥护才好实施。谢家又是本县首屈一指的家族,他不能不顾虑。

    李二顺道:“可是大人若把什么事情都说清楚了,谢老爷和夫人的面子又往哪里搁?大人是朝廷命官,谢老爷不可能会向大人询问细节,再者,谢家以书香门第自居,这种事面上也只问个大概,大人顾了谢家面子,不就是全了两家的面子么?”

    赵贞听完,细细思虑了片刻,点起头来:“你说的有道理。”又不由打量起他道:“想不到你平日懒散,脑子却甚管用。那谢家二少爷把你放出来,委实也是个损失。”

    李二顺点头哈腰,想起手段狠辣,面上却丝毫不显山不露水的谢琬,一脸笑不由变得僵硬。

    赵贞夫妇到得谢府,已经是庞福出门小半个时辰之后。

    谢启功正在厅堂里等着不耐烦,听得二人到来,碍于情面,还是缓了缓神色迎了起身。

    赵贞进门先与谢启功抱了拳,然后道:“早上一时糊涂,因为底下人胡闹,未经调查而上门叨扰,正愁着不知怎么向谢翁请罪,却又听说谢翁相请吃茶,趁此机会便先跟谢翁赔个礼。”

    王氏听得此话不由怔住,看向赵夫人,赵夫人面含微笑,却是目光朝下压根没看她这边。

    谢启功听得赵贞这席话,心里好受多了,语气遂也和缓了两分,“此番请大人过来也是因为此事。事实来龙去脉我已清楚了,但还有几个小小的疑问,要跟大人求证求证。”

    赵贞道:“谢翁请讲。”

    谢启功道:“不知拙荆可有跟大人议过令郎的婚事?”

    赵贞略顿,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儿。”

    “可曾交换过庚帖?”

    赵贞斟酌道:“谢夫人确曾交过一份庚帖于我们。”

    黄氏脸色倏地沉下去。

    谢启功目光掠过王氏,也带了丝难以掩饰的愠意。他压住怒色再问:“不知大人可否让人回府,将拙荆交给您那份庚帖拿回来予我瞧瞧?”

    有了李二顺那番话在先,赵贞哪里还有不乐意的。当即让赵夫人唤了随从回府去拿。

    都在一个县城里住着,约摸半盏茶时分,随从就从赵夫人贴身丫鬟的手里把庚贴拿回来了。

    赵贞将之递给谢启功。谢启功只一扫,那眼里的怒火就已然藏不住了。

    “好个赵大人!枉我平日将你待如上宾,无论何事只要你交代下来,我便是冒着再大的困难也替你四处奔走号召,如今你竟然打起我长孙女的主意来!令郎若是四肢健全便也罢了,你明知道他身患痴症,如何还瞒着我要害我的葳姐儿!”

    他站起身直指赵贞的鼻子怒骂,赵夫人听得这话也不由吓得站起身来:“怎么会是谢府的长孙女?谢夫人明明说是王家的长孙女啊!”

    “什么王家的长孙女?!这庚帖上的生辰年月明明是葳姐儿的!”

    谢启功勃然大怒,已全然不顾赵夫人的脸上挂不挂得住。

    黄氏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王氏双唇颤抖,瞬间感觉掉进去的不是窟窿,而是个黑不见底的深渊!

    赵贞也察觉到了异常,到底不如妇人般轻易乱了方寸,他打量了王氏两眼,拿着谢启功递来的庚帖走到她面前:“谢夫人,这庚贴究竟是王家长孙女的,还是谢家长孙女的?”

    王氏站起来,无话可说。她能怎么解释?她交给赵夫人的庚帖明明就是王安梅的,怎么会变成了谢葳的?如果说先前她还有一丝扭转的生机,到了此时,她已然完全被架上火坑了。

    赵贞一张脸也气得涨红、

    没想到他为官数载,还是被个内宅妇人摆了一道!虽说如果能取到谢葳回家,这是他老赵家占了莫大的便宜,可是也要他们有这个福气消受!他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斤两他不知道吗?连屎尿都还时常遗在裤裆里,莫说谢葳是官家之女,而且听说甚为懂事聪明,就是平常百姓家的闺女也不会轻易下嫁。

    此番乃是因为听王氏说王家心甘情愿把闺女嫁过来,又是他们的姑太太亲自为媒,他才点头接了庚贴的。可如今他却被王氏给害惨了!往后他也要与谢荣同朝为官的,若是知道自己的掌上明珠被算计给了他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儿子,谢荣能放过他吗?

    就算是这真相他压根不知道,难道谢荣会不顾自己女儿的闺誉而体谅他?!王氏是他的生母,他又向来注重忠孝礼义,难道他会去苛责自己的母亲,而反过来原谅他?!

    因为王氏,他算是被谢荣惦记上了!

    外人不会想到是王氏愚蠢,只会说他赵贞不知廉耻,去高攀人家聪慧美丽的嫡女,只会说他赵家的傻儿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一刹那,他真是没有任何语言来形容自己的懊悔。

    “谢翁!”他回过身,艰难地开口:“这件事,是个误会,在今日之前,我委实不知这庚帖乃是大姑娘的。想我赵贞再如何厚脸皮,也不敢拿犬子来糟踏大姑娘的毕生幸福。赵贞这厢,给谢翁赔不是了!”

    他冲谢启功深深作揖。赵夫人知晓这其中厉害,也随之向谢启功福身。转身又朝黄氏处福礼道:“我这里也给三奶奶和大姑娘赔个不是,还忘三奶奶大人有大量,许我们不知者不罪。”

    黄氏虽然一腔委屈到得此时才有了发泄之地,但好歹素养在,赵贞夫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默默回了赵夫人一礼。

    赵贞向谢启功道:“赵某告辞!”转身拂袖而去。

    谢启功瞪向王氏:“我看你怎么跟荣儿交代!”也大步走了出去送客。

    黄氏走过王氏身边,略略福了福,也低眉垂目出了门,从王氏出现到此时,她自始至终竟未曾看过她一眼。

    人尽屋空。

    王氏抓起桌一只粉彩茶盏,往地下掷了个粉碎。

    “……老爷送了赵大人回来后,在廊下遇见回房的三奶奶,交代说让三奶奶暂且不要告诉三爷。”

    谢琬听玉芳说完经过,微笑举起书案上的茶盏,“去呈福楼买只烧鹅和一盘酥炒雀舌回来加菜,再备斤桂花酿,仔细温好,哥哥在铺子里忙了一下晌快回来了,我们好好陪他吃顿晚饭!”

    玉芳朗声应下,雀跃着跑了出去。

    李子胡同准备打道回府的谢琅正要上车,却蓦地打了两个喷嚏。

    今儿莫明其妙被支到铺子里认了一大堆的布匹绸缎,又让申田拉着上柳叶胡同看了半下午的新铺子,回到李子胡同又被罗升缠着讲了一大通的经营之道,好不容易可以回府了,突然又打起喷嚏,这是夫子在念叨他今儿交的那篇功课吗?

040 石女

    王氏翌日起便称病未出。

    谢琬跟谢葳进正院去请了个安,就被她挥手唤出来了。

    谢葳很疑惑:“太太怎么病了?昨儿赵县令两次到府,是为什么事?”

    谢琬见她满脸疑虑,知道是黄氏为了保护女儿,所以瞒着没告诉她。便也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早上我知道,是因为我打了李二顺的事,赵县令为了他告我的状来了。后来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什么事这么要紧,把太太都给气病了呢?”

    傍晚的时候到底还是传来谢葳在屋里气哭了的消息。

    世上又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心去追问,哪里有问不出来的道理?因此谢葳也称病了几日,直到元宵节那日才在正院里露面。不过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来,还跟从前一般爽朗大方的样子。

    但是黄氏在正院里说话的声音却依稀比从前硬朗了些许,虽然在王氏面前还是恭谨,可见了阮氏却不再规规矩矩地行礼,只是略略地福身,唤声大嫂作罢。有时候若是多人在场,甚至连这声大嫂也借言语岔开了过去。

    谢琬偶尔就见到阮氏脸上的气闷,栖风院斥骂奴才的声音也时不时经过颐风院的侧墙飘进来。

    元宵节翌日,谢琬正准备打点罗矩进京的事,余氏堪堪派人送来了靳永在京中的住址。

    谢琬火速将以谢琅名义早就草拟好的书信写好塞进信封,让人送往驿站寄了出去。

    虽然不知道谢荣与谢启功是怎么商量攻克靳永的计策,可以想到的却是,谢荣既然那么在乎靳永的态度,那他回京后这些日子肯定已经在忙着跟靳家搭线,如果要从这个关键点上扰乱谢荣的仕途,那谢琬必须趁着靳永态度未明时出现在他的视野。

    等待回信的日子里,谢琬没忘了让罗矩去查王安梅。

    罗矩得来的消息让人大吃一惊。

    “王安梅虽然心智健全面容姣好,但是却是个石女。”

    石女是什么?就是不能人道不能生育,永世都只能孤枕而眠的女子。

    女子如果不能生育不能行夫妻之礼,那谁会娶她?除非是傻子。赵家正巧就有个傻儿子,而且赵贞夫妇对子女都很疼爱,更因为长子幼时因为赵贞的缘故而延误了医治导致如此,心中更是内疚,所以一直担心他们百年过后女儿外嫁,幼子成家,长子将来却无人体贴。

    王氏在这个时候把漂亮的王家女儿介绍给他,人家家里又是心甘情愿的,哪里会不同意?至于能不能人道,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一个连生活都难以自理的人,能指望他传宗接代么?所以压根就不会去探听这些事。

    罗矩在告诉谢琬之前,犹豫迟疑了很久,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告诉给尚不到九岁的她。可是在看到她那沉静的面容时,又不知不觉把话说出来了。因为他还存着几分侥幸,以她的年纪,也许不一定能理解石女的意思。

    可是在看到她目瞪口呆而又透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的那刹那,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真恨不能打自己几个嘴巴!

    “石女?”谢琬坐在书案后,玩味着这两字。以王家人的德性,没把这王安梅自小丢出去已是算好了,如今肯有人要,而且接手的还是个官家,哪里有不同意的?

    罗矩脸上热辣辣地,低头道:“王家把这事瞒得死死地,我们府里除了太太没人知道。小的也是拿两壶竹叶青把王耿灌醉了才打听得来。如今跟赵家的婚事泡汤,王耿气怨得很,每日里不是咒骂妻子贺氏,就是打骂这王安梅。前几日她要去寻死,贺氏怕她出事,就把她锁了起来,日夜让人看着。”

    谢琬托腮望着前方,沉吟道:“如此看来,王安梅嫁到赵家,倒算是桩好事。”起码赵贞夫妇不是那种阴险狭隘之徒,王安梅嫁过去就是只能充任个终身丫鬟的角色,也至少担着个大少奶奶的名头,岂不比在王家受王耿的折磨好得多?

    罗矩一顿:“姑娘想做什么?”

    她盯着空中没说话。

    她承认对于拆散了这桩姻缘有几分内疚,不说王家,只说赵家。赵家大少爷的病使她想起哥哥前世在病床上的时候,那时候也全然不能自理,她只要光想想那种情景就不由难过。赵家大少爷虽然痴傻,却也可怜,如果能有个人全心全意地照顾着,只怕将来也好过些。

    若是王安梅本人同意,她倒确是想圆了这桩姻缘。

    可是事情牵涉到王家,她却需要仔细斟酌。首先不管怎样,赵贞对王氏的恨是无法消除的了,能不能再接受王安梅还未可知,再者,如果王家因为跟赵家结了亲,王家反倒有了依仗,将来成为王氏母子的助力,这就是纯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没什么。”她放下手,“我就是闲得慌。”

    罗矩松了口气,“姑娘要是闷了,何不上园子里走走?如今天气渐渐转暖,晒晒太阳最合适了。听说二姑娘下个月初就要生日了,太太为了奖赏二姑娘,让人把园子里清扫干净,又打算请几家要好府里的哥儿姐儿们进府玩呢。”

    在谢琬谢葳不怎么出现在正院的这些日子里,谢棋倒是一直在正院里侍疾。这几日天气渐渐暖和,王氏休养了半个月,终于出门露面了。罗矩话里所说的奖赏,大约就是指谢棋侍疾有功的意思。

    玉芳从旁说道:“二姑娘性子太泼了,上回无缘无故刁难我们姑娘喝酒,我们才不要去跟她玩。”

    玉雪轻斥她道:“去不去,自有姑娘拿主意。”

    谢琬想了想道:“我们还是去铺子里吧,二姑娘既然要过生日了,我们也去给她挑两尺布头。”

    没事儿让她去亲近谢棋那种人,她是真不愿意。但是总不能把这些表露给丫鬟们看。拿这个借口出去办点私事,顺便溜达溜达多好。

    罗矩去套了车,谢琬带着玉芳出了门。

    李子胡同在三条街外,天晴路又好走,很快就到了。

    罗升在门口将谢琬迎了进去。

    铺子里原来那两个伙计听说东家来了,表现得十分恭谨,但后来看到这东家还不到自己胸脯高,那股恭谨便又松了两分,谢琬让他们拿布头来挑的时候,都拿错了两样。

    反正他们到三月里就要走,谢琬也懒得理会,自顾自挑了两匹艳色的绸布包好,又另挑了两匹月白色和湖水蓝的烟罗纱,让罗升依样包起来。

    黄石镇上那间铺子已经开了小半个月,生意谈不上红火,但是旧年的秋货已经销出去了十之有二,作为只想用来洗货的谢琬来说,目前能维持稳定的销量下去就已经超过了预期。

    做布匹最忌讳囤货,如今太平岁月,流行季季常新,长年卖不出去的货堆在仓房里,简直就是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化水。这不,那边销得的银子李子胡同这边就拿来进了当季的春货,这些日子的生意便又回复了去年谢腾还在之时的状况。

    谢琬坐在帐房里,才翻了两页帐薄,申田说李二顺来了。

    李二顺上得阁楼见到谢琬,拱手便是一揖。

    “一直打听着姑娘几日来铺子里,好对面说个话儿,可巧刚刚出门就遇上了。小的都按姑娘说的去办了,赵大人和夫人至今都不曾起疑,王氏让周二送来好几回赔礼,都让赵大人原封不动退了回去。昨儿又派人来说过几日是二姑娘的生日,请赵家大姑娘过府玩耍,赵夫人也给推了。”

    谢琬盯着他打量了两眼,只见往日短打装扮的他已改换上一身细布袍子,腰间也系着个小荷包,多少算是有几分体面了。她合上帐簿问道:“赵大人对你如何?”

    他面上一赧,却是又忍不住眼角的欣喜,把腰更加低了下去说道:“托姑娘的福,上回照姑娘交代的那般跟赵大人说了之后,大人这些日子对小的和颜悦色,让小的有脸面得很。”

    谢琬扬起唇来,“那便很好。”

    正说着,就听得楼下忽然吵嚷起来,里头还夹杂着玉芳和申田愤怒的喝斥声。

    谢琬走近窗沿往外望去,只见楼下街上围了一圈人,一名乡下老汉瑟缩地站在中间,脚下是一挑被踢翻了的芋头,他面前是个十六七岁锦衣于身的年轻男子,头上插着花,寒春天里腰里别着把折扇,趾高气昂。

    而申田和玉芳以及罗矩同站在汉子这侧,对着这公子哥儿怒目相视。

    她扭头向着楼下店堂道:“罗义,把玉芳叫回来!”

    听话的罗义噔噔噔跑去街上,一面扯着玉芳的袖子一面指着楼上窗口。玉芳看见谢琬,立即提着裙子跑了回来。

    “怎么回事?”谢琬问。

    玉芳气道:“卖茶叶的宁家的二少爷,嫌那挑着芋头的汉子不给他让路,把他的筐给掀翻了,还让身边那帮走狗把芋头全部碾坏!那汉子老实得很,那筐芋头是他们家这个月嚼用的钱,他吭都不敢吭一声!我正好出门遇见了,就忍不住出了声。”

041 讹钱

    宁二少爷谢琬听说过,他们家上代时因为漕运不畅,联合了几家商行一起雇车做南茶北卖的生意倒卖发家,属于一夜暴富,有钱,但因为发家至今不过二十来年,没有什么底蕴。

    宁家四个儿子名字起的甚有特色,长子名叫宁大甲,次子名叫宁大乙,三字叫宁大丙,四子就叫宁大丁。祖上是白丁也就罢了,偏生还纵容得儿女跋扈任性,时常做些让人不齿的事,城里稍微有根基的人家都不大与他们家往来。

    谢琬皱眉:“你一个女孩子家,出这个头做什么?”

    玉芳憋着气不敢回嘴,谢琬想了想,走回窗边又看了看。只见罗矩申田还在那里拦着宁大乙,宁大乙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他们二人是谢家铺子里的人还是怎么,居然也没有对他们动什么手。但是他身后那两名小厮却还在挑衅地踢着汉子的箩筐。

    李二顺观察着谢琬的神色,说道:“要不要小的下去教训教训?”

    谢琬睃了他一眼,把目光又转向楼下。

    李二顺脖子一缩,立时噤了声。

    老汉抹着额上汗水,一双浑浊的眼企求地望着宁大乙,躬着腰想去阻拦他们的恶行,显然又不敢,于是就保持着半躬着的姿势在街中央。当看到脚边还有几颗尚且完好的芋头,连忙又弯下腰去拾捡,罗矩申田也忙低头跟着帮忙。

    宁大乙瞧见老汉弯了腰,抬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老汉猝不及防,倏地向前跌倒,鼻子当先在坚硬的青石砖地上撞出一脸血来!

    宁大乙和小厮们哈哈大笑,像是总算得意了,抬脚准备离去。

    谢琬顺手拿起手边一方盛了墨的砚台砸下去,砚台虽然失了准头,但墨水却泼了宁大乙一身。

    “是谁?!”

    宁大乙惊怒地抬起头来。

    谢琬冷哼一声,转身走回屋内。

    她交代玉芳:“你下去问宁大乙,我在这里泼墨,他为什么挡着我的道?跟他要个说法。”

    宁大乙乍然见得谢琬在窗内惊鸿一瞥,已在脑中思索她的来历,呆怔中忽听面前人低呼一声,就见先前那被人唤回去的俏丫鬟却又已经走了出来。

    “我们姑娘方才在楼上泼墨,让我问你,你为什么在这里挡道?不知道这是谁家门前的大街吗?”

    宁大乙看出来先前窗内那人是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虽然只略略一瞥,可是也足够看得出生得极为好看。

    他扭头看了看绸缎铺子的招牌,这是谢家的产业不错。

    都说谢家的人生得好相貌,他们三爷谢荣更是**倜傥玉树临风,莫非这小丫头正是谢家的人?

    罗矩听玉芳耳语了几句,这时也沉下脸来:“我们姑娘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宁大乙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二人是真的在质问自己,遂睁大眼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挡着她?这里是大街,我不走这儿走哪儿?”

    “这是谢家铺子门前的大街,每日里街是我们扫的,水是我们泼的,我们姑娘说你不能走就不能走。”玉芳鼻孔朝天说道,“今日你挡了我们姑娘泼墨,坏了她的好心情,让她没法儿继续消遣,你就得赔偿我们姑娘的损失。”

    宁大乙瞠目结舌,他见过无赖的可还没见过像这么无赖的!她泼了他一身墨水他没找她算帐,她反倒还指使人赖起他来!

    “这是哪里的道理?!”他向周围围观的众人拉同情,折扇拍得手掌啪啪作响,然后冲着楼上窗内大声道:“大家来评评理,哪有这样的道理?!”

    大家都不说话,都看着他。

    谢琬从帘子后收回目光,冲罗义道:“你下去一趟,就说他若不赔偿,就上衙门去。”

    罗义自然噔噔下楼去了,这里李二顺却目瞪口呆。

    申田大声道:“我们姑娘让你赔,你就得赔!说起来,我们还没找你算门前地砖的磨损费呢!”

    宁大乙气得嘴都歪了,指着他们道:“你们这是讹钱!”

    罗矩听完罗义的传话,顿时嘴角一抽,说道:“你这话可没道理了,我们要求赔偿的名目都有根有据,怎么就成了讹钱了?你要不站在我们姑娘的地盘,我们能讹上你么?你既然能怪这老人家挡了你的路,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说你挡了我们的路?你要非说我们讹钱,索性我们上衙门里说去!”

    上衙门?谁不知道赵县令跟城中几户有声望的世家都有往来,他跟她上衙门,不是自讨苦吃么?!

    宁大乙虽然明知道这是吓唬他,可他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他暗地里咬着牙,看着围在谢琬身边的罗矩等人,总算知道他们那位三姑娘原来是出面替这老汉打抱不平来了!可他吵又吵不过人家,打又没人家人手多,旁边还这么多人看着,他又上哪儿说理去?早知道就该多带几个人出来!

    他瞪着面前几张透着寒气的脸,再望了望顶上空不见人的窗口,一口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按理说谢家本不是这样不讲理的人家,可人家是个半大孩子,他就是真拿钱砸了衙门也堵不过人家的嘴去,万一这丫头回家说他以大欺小,那谢家也不是好惹的。

    再说了,他满县有名的宁二少爷,去跟个丫头片子公堂对质?

    “怎么着,赔钱还是去衙门,你倒是说句话!”玉芳大声催道。

    “谁耐烦跟你去衙门?!”

    他瞪了眼玉芳,暗叫了声晦气,打荷包里掏出颗莲子大小的碎银来丢过去:“拿去!”

    不过几钱银子的事,就当他让翠玉楼的头牌多唱了首曲儿得了!

    玉芳接过那银子看了眼,皱眉道:“这么点儿?这墨可是我们姑娘磨了半下晌才磨出来的,合着我们姑娘辛苦了半日就值这么点破钱?都连给她买香脂擦手的钱都不够!”

    宁大乙气到握拳:“那你要多少?”

    玉芳看了眼罗矩,两人齐齐盯着他荷包。宁大乙气得把荷包摘下来,朝他们丢过去。罗矩接住荷包将银子全数倒在手心里,也不过二三两银子的样子。

    不过,有着这二三两银子,也足够买四五十挑芋头了。

    谢琬在楼上瞟见,跟李二顺道:“你下去,让他把腰上那块玉留下。”

    李二顺下得楼梯,先往宁大乙腰间瞥了瞥,对着那块祖母绿质地的蝴蝶玉珮咽了咽口水,然后挺起胸道:“三姑娘说了,让你把这块玉留下,就差不多了!”

    宁大乙见得人一拨拨从铺子里出来,早已经不耐烦,如今见他们竟然还瞄上了他的玉,顿时气得吐血,挥舞起拳头就要冲李二顺抡去。李二顺吓得连忙抱住脑袋,口里道:“你敢打我?我可是赵县令府里的人!你打了我我可跟你没完!”

    听得赵县令三字,宁大乙顿时住了手势,打量起他的衣着。

    李二顺整整衣襟,气哼哼站在旁侧,与罗矩他们站成一排。

    宁大乙简直想哭了。

    他今儿遇到的都是伙什么人啊?!简直就是帮强盗!而他居然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他哭丧着脸把玉解下来递过去,玉芳翘起尾指将玉珮朝天举高看了看,扬高下巴道:“你等着!”说着快步回了铺子。

    不到片刻她又跑回来,目露鄙夷地说道:“我们姑娘说了,这玉杂色太多,颜色太艳,也就你这样的土包子才用这么骚包的东西!而且满是脂粉气,也不知哪里沾来的,只怕换不了几个钱。”

    又斜起眼来睨着他道:“你也是的,没钱出什么门啊!看在你这么穷的份上,也就勉为其难收下吧。下次经过我们铺子门前的时候,可记得绕远点!”

    宁家的家财在本县不说第一也至少前三,眼下却被个丫鬟讥笑说他穷!

    宁大乙气得倒仰,两眼透着血红,指着她半日说不出话来,最后又瞪了楼上窗口半日,到底拿他们无可奈何,在众人窃笑声里吭哧吭哧地走了。

    玉芳转背将玉珮拿到街头当铺里当了十五两银子,连同先前那几两碎银给那老汉。

    老汉惊愕失措,连连摆手不肯要,局促得说不出话来。

    申田拿帕子替他把脸上的血擦了,罗升接着道:“方才背后替你出面的是我们姑娘,特意替你讨赔偿的,你要是不收,那我们姑娘拿这银子做什么用去?假若这事儿传开去,我们姑娘岂不真成了那蛮横无理的人了么?”

    旁人也都纷纷附和。

    老汉双唇翕了翕,这才又颤巍巍把银子接了,跪地叩了个头。等人群渐渐散了,老汉站起身来,印着眼眶拉住罗升袖子:“敢问老哥哥,这位姑娘是谢府哪一房的?”谢府里人不多,大致情况外头多少还是听说过的。

    罗升笑道:“正是我家东翁三姑娘。已故谢二爷和**奶的掌上明珠。”

042 来客

    罗升回到阁楼,谢琬正被罗矩他们围成一圈听着转述。

    罗义不知道几时已自告奋勇地上对面瓜果铺买来了鲜甜的酥梨,申田削着梨皮,罗矩则拿小刀将梨肉切成漂亮匀称的小四角块,然后拿牙签一块块插好码在盘子里。

    玉芳眉飞色舞地在旁给她擦着手上梨汁,说着宁大乙方才的窘态。就连“赵县令身边的”李二顺,也从旁旺旺地扇起了薰炉里的火。一帮家伙狗腿得简直不像话。

    罗升笑道:“姑娘出面把宁二少这一收拾,铺子里倒因此多了几笔生意。”

    谢琬方才不过是压不住那一腔热血,倒真没想过因此还能带来些别的什么好处。她转动着手上的牙签,听着底下柜堂里的人语声,不由得也笑了,“那玉珮起码也值四五十两银子,被我们抢去这么贱卖了,只怕宁大乙这口气不会轻易咽得下。”

    罗矩意气风发地道:“那怕什么?!他宁家也还没有跟谢家抗衡的本事,就是有,咱们几个也定然叫他动不得姑娘半根毫发!”

    谢琬扭头跟迭声附和的李二顺道:“你回去吧,往后有什么事留话给罗掌柜便是,不必等我。”

    受过她拿捏的李二顺见得她不止手段狠辣,还十分地擅长泼皮无赖,连宁家那种横行惯了的人都敢面不改色地招惹,心里早对她战战兢兢惶惑不已,不知道她究竟还有几分深浅,眼下哪里还敢不听话,连忙颌首称是,顺从地下楼离去。

    谢琬享受完大伙的殷勤,也让罗矩夹起布头回府了。

    回到府里她让玉雪把那包好的绸布给谢棋送去,然后将那两匹烟罗纱让玉芳送去给谢葳。

    京师的回信还没来,谢琬有些心焦。玉雪宽慰她:“这一来一回也得三四日,再有咱们与靳家这么多年没联系,靳大人接到信不免意外,总要琢磨打听个两日才好落笔,再等等看。”

    谢琬便依言再等等看。

    数着日子往后,倒是谢琅的试期在二月十四,渐渐近了。这几日谢琅除了学堂就是书房,就连吃饭也在屋里,根本不见人。以至于初七日谢棋生日,他也没去参加。

    王氏给了五两银子让阮氏去给谢棋治生日午饭,请了哥儿姐儿们上园子里玩。

    谢琬早先听说还有别的府上的小客人,料定是指任隽,因而这一日拖到日上三竿才过栖风院。路过二门的时候并没见着院子里有任家的马车,再去到二房,就见谢棋也在院门口翘首相望,原来任隽居然没来!

    谢琬顿时心下大安,欢欢喜喜陪谢棋吃了生日饭。

    谢棋脸上一直蒙着阴云,谢琬心知肚明,饭后大家玩了会儿,便就回了颐风院。

    翌日早上在房里做针线,玉雪却进来道:“任夫人和三公子进府来了。”

    谢琬闻言顿住,正经谢棋生日不来,倒是赶在翌日来了?

    任夫人四十来岁年纪,常见的中年富妇打扮,坐在正院里花厅客首,微笑应对王氏的询问。

    “……早就想过来与太太说说话,一直都不得闲,早上听管家说昨日是府上二姑娘的寿日,太太还让人去接隽哥儿昕姐儿过府来着,可碰巧的很,这几日我带着他们俩随我们老爷去了田庄,昨儿夜里才回来,今儿来一是给二姑娘赔个礼,二是串串门。”

    王氏眉开眼笑,“夫人哪里话,不过是小孩子们图个热闹,也想着隽哥儿有些日子上我们府里来玩了,就去让人去接来玩两天。赔礼的话可担待不起,倒是串门的话欢迎得很!”

    任夫人笑着从丫鬟手里接过个小匣子来,说道:“府上公子姑娘们都长得好相貌,我手上正巧有对大姑奶奶从京师带来的珠花,瞧着也还精致,带过来给二姑娘戴着玩儿罢!”

    阮氏带着谢棋坐在旁侧,看见匣子里那米粒大小珍珠串成的两朵百合花,顿时也合不拢嘴,起身道:“夫人真是太看得起我们棋丫头,这怎么使得?棋姐儿还不快跟夫人磕头?”

    又不是丫鬟下人,得了两枝珠花就要跟人磕起头来,平白失了身份。任夫人看了眼眼角藏不住喜意、起身磕头的谢棋没说什么,王氏却是忍不住眉头动了一动,清起了嗓子。

    阮氏不知道哪里做的不对,又怕气氛因此尴尬起来,见任隽默不作声坐在一旁,并不像以往那般灵动活泼的样子,便又笑道:“三公子此番来府,可要留下来多玩几日罢?”

    任隽不知在想什么,见话题陡然转到了自己身上,身子震了震,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任夫人,抿起了下唇。任夫人回望他一眼,目光里难掩愠色。

    王氏甚擅察言观色,见状便知任夫人此来并非串门这么简单,便就与阮氏道:“你下去跟大厨房吩咐声,让他们把前儿那头新宰的鹿切下一条腿来,好生烹了,任夫人轻易不来,今儿定是要在这里住一夜再走的。”

    阮氏正愁不知怎么抽身出来,听得示下,连忙就出门去了。

    谢棋不愿离去,拿着面团扇坐到了王氏身旁的锦杌上。

    任夫人也对任隽道:“你不是说想念芸哥儿他们了么?去吧。”

    任隽哦了声站起来,老实地出了门。

    他一出门,谢棋自然就找借口出去了。

    王氏见着前后脚离去的两人,笑叹道:“真正是两小无猜。”

    任夫人脸向着门外,唇角也有笑意,只是目光很是幽深。

    “夫人尝尝这茶,我们南边茶园里今年产的新茶。”王氏笑着朝任夫人伸手。

    任夫人低头浅啜了一口,赞道:“果然好茶。清香扑鼻,入口遗香。”

    王氏笑道:“这头批茶因为采的早,所以数量不多。我这里也只得了五六斤。回头我让人包上两斤,夫人也带回去给任老爷尝尝。”说着叫来素罗,吩咐了下去。

    任夫人放下茶碗,温婉地笑道:“夫人真是不把我当外人。只是茶叶倒是其次,今儿我来,却有件小事要请夫人帮个忙。”

    王氏知道这是入了正题,遂道:“夫人但说无妨。”

    任夫人道:“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也是咱们两家这般要好,我才敢开这个口。我们家隽哥儿身上一直系着块翡翠,前些日子我忽然发现有许久没见他戴过了,问起他,他先说是放在了房里。可是过了些日子我还是发现他没戴,就问他身边的人,身边人说自打从谢府叨扰回去后就没见过这块玉。

    “我就觉得不对劲,喊了他来细问,他招架不住,才说是落在了贵府。今日来便是想请夫人帮着问问下面人,可是我们隽哥儿不小心落在了哪处,让人给捡了去?若真是捡了,便请还给咱们,我们自然以重金酬谢。”

    王氏惊道:“有这等事?可否仔细说说,究竟是块什么模样的玉?”

    “就是块通体滴翠的祥云状的翡翠。”任夫人歉然地道:“本来以我们两家的家底,虽说比不上那等权富之家,也不差在一块玉。只是这玉颇有来历,乃是我们家老太太原先过门时,承南嫔娘娘亲赐过一块翡翠,一来是宫赐之物不敢丢失,二来是传家之物,也不敢轻易离身,所以才厚着脸皮来求助夫人。”

    南嫔娘娘就是太宗皇帝的妃子,是任老太爷的姑姑,南嫔并没有诞下子嗣,所以任家并没因此跻身进入后戚贵族。于**与朝廷来说南嫔不算什么,可是毕竟是内宫命妇,任家一直也把祖上出过皇妃而视为家族荣耀。

    如今这亲赐的玉珮丢在谢府,尤其两家关系又如此亲厚,王氏自然不能怠慢。

    遂道:“夫人莫急,我这就让人去仔细盘问。”说着叫来周二夫妇,并代下去:“一个个问,仔细地问!若是有擅自隐瞒不报的,拉出来打!”

    这阵仗算是对得起任家了。

    任夫人忙道:“盘问就成,万万不要伤了人家”

    王氏一面请茶,一面想起她先前所说那番话来,如此看来,他们昨日缺席谢棋的生日也并非有事绊着来不了,而是怕扫了谢棋的兴致,有意避着这日过来。只是任隽明知道这玉这般重要,却偏偏瞒着不肯告诉父母,却是蹊跷。

    遂温声道:“这时间算起来过去都有两个月了,早知道有此事,隽哥儿当初就跟我们说该多好。”

    任夫人叹道:“夫人说的是。我若是不问起来,他只怕还会一直瞒下去。孩子们不知道轻重,却不知家传之物遗失在外,要惹出多少麻烦。”

    一般来说,家传之物除了自家人,并不会轻易外送,除非是协议儿女亲事之时。

    任夫人说到到里,王氏心里却是一凛,阮氏曾经跟她提过多次谢棋心许任隽,平日里谢棋对任隽的依赖她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总觉得他们还小,尚且没往这事上多想罢了。如今这任隽失了玉又瞒着不说,这又说明了什么?难不成是他暗中把玉送给了谢棋?

043 来因

    这两天都有小伙伴们说章节重复,我想可能是因为上周日晩上上传存稿的时候,我误把一周的章节全部点发布了,之后虽然马上全部拖进回收站,可有部分亲应该正好看到了。因为一发就是七章,所以看到重复章节的亲,要再看到更新的章节的话,应该要到周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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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夫人既然能问出玉是丢在谢府,而且又亲自领着任隽过来,又特特地等到谢棋生日过后再来,难道是不赞同这门亲事?

    不管怎么说,玉是在谢府丢掉的,任家也不可能为块玉赖上谢家,可是不管怎么样,任夫人这一来讨要,总归会让两家面上有些难堪,如果任夫人同意两家交好,便不会一来就咬准要把玉追玉,而不是探听谢听的口风。

    如今这么样诈做丢失了玉而把它讨回去,虽然顾全了谢棋脸面,却也十分说明,任家是看不上谢棋做他们家儿媳妇的了。

    以往王氏觉得阮氏想把谢棋嫁去任家有几分异想天开,所以对阮氏的各种暗示一直懒懒不曾回应,可是如今想到这玉有可能是任隽亲自送给谢棋的,她却又不这么想了。

    如果他们自己两厢都有情有意,她又何苦拦着?

    谢荣回府时已经明确表示不必格外亲近任家,都知道谢宏是王氏最疼的长子,那如今任夫人看不上谢棋,岂不也是抹她王氏的面子?

    想到这里,她心里那股热情就不觉消减了几分,就连寒暄时的笑容也显出几分勉强。若不是因为两家几十年交情在,只怕都要忍不住表露到脸上来。

    任夫人却不知道她不动声色之间已想了这么多心思,还当是自己这一来给人添了麻烦,十分地过意不去,言辞也就更加地谦和。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周二家的回来了,说道:“太太,府里的下人全部都问过了,没有人见过任三公子的玉。就是见到了也不敢不报。”

    王氏唔了一声,说道:“知道了。去把哥儿姐儿们都叫过来说话。”

    任夫人听得这话,不由得往王氏看过去,但见她面色如初,并看不出什么,也只好压下嘴边话语。

    “任夫人来找玉?”

    谢琬在屋里听玉雪玉芳说起方才周二家的来问她们的事,心下猛地一惊,刹时想起乌头庄雪地里谢棋强行摘下任隽腰间翡翠那幕来。

    谢棋当日的任性,果然惹出事来了,那玉这么讲究,怪不得当时任隽因此心事重重。

    她的那点小心思她从来都知道,但是因为不关谢琬的事,所以懒得理会。如今就算任夫人找上门来了,她也不打算伸手。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不知轻重的人,就该受点让人教教她什么叫做可为,什么叫不可为。

    正巧正院里来人请过去说话,她沉吟了片刻,便也就换了衣裳出门。

    任夫人又不是头回上门,一年里只怕不登门七八次也有五六次,哪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让大家伙儿前去见礼?多半是周二家的四处询问未果,王氏召他们这些人过去问了。

    院门外正好遇见一道过来的谢葳,谢葳拉着她道:“可知道任夫人突然过来是为何事?”看来她也察觉到这任夫人突然携着任隽到府透着古怪了。

    不过谢琬可不认为她不会从丫鬟那里得知任夫人是为了一块玉而来,既然她装糊涂,那她也装糊涂好了。她摊摊两手,表示毫不知情。

    谢葳抿唇沉思了下,与她进了门。

    谢棋他们竟然都已经到齐了,就连预备下场的谢桦谢琅也都被请了过来。谢棋神色带着几分慌张,垂首坐在谢桐侧,哪还有平日娇纵的样子?

    任隽坐在任夫人下首,看见谢琬进来,两眼亮了亮,旋即又黯了下去。

    谢琬看见他这副样子,更好笑了。这人平时不是跟谢芸一样,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是闲不住的么?如今这么蔫头耷脑的,可是少见。

    大伙儿跟任夫人见完礼,王氏便开门见山说道:“隽哥儿上回来咱们府上时,曾经不见了一块玉,你们当中可有人看见?这玉是任家老太太在世时传给隽哥儿的,隽哥儿与你们几个都很要好,若是平日在一直玩耍时不小心落在你们屋里,你们就还给他。”

    大伙开始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只有谢棋脸色白了白,然后别开脸装作去端茶。

    谢琅首先站起来道:“不知道隽哥儿丢的是块什么玉?我倒是没见过有什么玉落在颐风院。”

    王氏向任夫人道:“这就是二房的琅哥儿。”

    任夫人微笑点头:“二少爷成日里忙着温书,想来也没有什么时间跟隽哥儿厮混,没见过自是正常。”

    接着谢桦谢桐站起来:“我们也都没有见过,不知道隽哥儿还记得确切丢在哪里么?”

    任隽看了眼谢棋,脸涨得通红,低头嗫嚅道:“我,我不记得了。”

    任夫人瞪向他的眼里,滑过丝恼恨之色。

    这时候一直未曾言语的谢葳忽然站起来,说道:“可是一块滴翠的祥云状翡翠么?”

    任夫人赞赏地看向她:“正是。莫非大姑娘见过?”

    谢葳道:“我记得任三哥当日过府的时候,身上一直配着一块这样的玉,我想应该就是它了。说起来,那日去乌头庄时,我还见过呢。”

    任夫人眼中亮起来:“不错!那大姑娘可记得是几时就不见他配了么?”

    只要问出来确切的时间地点,那搜寻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

    谢琬见任夫人这般处心积虑把目标往谢棋身上引,简直就是意欲逼得谢棋现出原形,不由得也有些不以为然。

    这任家跟谢家看上去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可从这任夫人亲自登门要回这玉来看,他们家给的是谢家人面子,却不是谢宏这支,因而想只怕私底下也是个小心思颇多的妇人。

    又不由得想起上世多亏得没嫁过去当她的儿媳妇,否则依着她这样不给人留余地的个性,自己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心里一庆幸,唇角便不由得弯了弯。

    一直在打量着她的任隽见着她这么样,直以为她是在嘲笑自己,一张俊脸不由得更加红了。

    谢葳想了会儿,这时候歉意地笑道:“倒是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出门的时候还在。东西既是在任三哥身上,想必他应该比我清楚。”

    说着她往任隽坐处看了眼,然后余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谢棋。

    谢琬看着她这模样,忽然间心里一动,——难不成谢葳也知道玉珮被谢棋拿走了?

    她回想起在任隽的玉珮被谢棋拿走后的当夜,任隽摸黑进内院去找谢棋寻回,被谢葳撞见后她明明脱口而出的是“什么人”,可见她也看见是有人闯了进去,可她为什么要说是遇见了只野猫呢?难道她认出来那人是任隽?

    可她为什么要替他隐瞒?是像谢琬一样不愿多事,还是别的原因?

    再有,翌日她从黄石镇回来,任隽在外院廊下跟她说话,为什么谢葳要藏在穿堂后偷听他们说话?

    那天晚上谢琬帮助任隽遮掩行藏的时候,谢葳知不知道?

    谢琬想到这些,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些什么东西了。

    任夫人听完谢葳回话,不由得看了眼任隽。

    王氏道:“既然是在乌头庄后不见的,那么多半是落在庄子里了。要不我再让人去把乌头庄的管事叫回来问问吧。”

    为了一块玉非要闹到田庄上,那就显得任家太有些不知轻重了。王氏这话虽然问的客气,却是要把任家人反架上高台下不来的意思。

    “不必了。”任夫人不知道有没有听出来,摇手阻止道。“夫人不必兴师动众,今儿我来也不是非要找回去的意思。毕竟过了这么久,就是落在外头,只怕也早就被人捡了去。只是觉得如果府上万一有人瞧见,能够拿回便拿回好了。

    “我们老太太把隽哥儿疼得跟心肝儿似的,这玉原先我们老太太就说是将来留给孙儿媳的见面礼,只是她老人家却没等到隽哥儿长大,只得临终前先且交给了他。我们一直也嘱着他好生保管着,免得辜负了老人家一番心意,如今既丢了,只怕也是命。将来隽哥儿再说亲,少不得另选一样落定了。”

    这就表示不管那玉在谁手里,从此以后都不能算作儿女婚事的依据了么?

    谢琬总算明白,任夫人来找玉是其次,主要还是借此断绝了某些人的心思。

    她这番话一出口,谁还会觉得收着它有意思?

    谢棋脸上忽青忽白,一派尴尬之色。

    王氏瞥着她,双目愠怒。

    这任家是打定了主意不与谢家长房结亲,她虽然心里也觉得不舒服,可人家高门大户,正经嫡出的三少爷,就是看不起谢棋也是正常。

    她方才让人把哥儿姐儿们全都叫过来,就是想趁着人多给谢棋个台阶下,可如今谢棋死死把着那玉不拿出来,平白让人看低了去,她哪里能不气恨?当真以为把着人家的东西,就能逼得人应下这层关系了么?

    王氏在心里暗骂了谢棋四五声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面上却不得不呈着微笑。

    说道:“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在内。那就更不能大意了。夫人放心,便是夫人回府之后,我也作主让人把它给找出来送回去。论起来老太太还是我们府上的亲戚,怎么让她老人家在天之灵放心不下?今日便且在这里住下,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044 撞柱

    任夫人便在这里住下了。

    谢棋回到房里,从箱笼底下翻出那块翡翠,魂不守舍地攥着坐在炕头。

    阮氏走进来:“你怎么不去找隽哥儿玩——你手里拿的什么?”她一眼便瞧见了她手上那艳绿滴翠的物事。

    谢棋赶忙将它塞到袖子里头,起身道:“没什么!”

    阮氏又没眼瞎,那么样莹绿的东西还缀着鹅黄穗子,放到哪儿都能让人看出来是个值钱物事,怎么可能会被她一语糊弄过去?

    她扑上去捉住她手腕,将那玉从她袖子里抖落出来。

    果然是方云纹状价值不菲的滴绿翡翠!她猛地想起任夫人的来意,心里刹时一惊:“你哪来的这玉?”

    谢棋被逮个正着,早已经懊恼不已,听见母亲这么问,知道掩藏不住,遂伸手去夺:“你管我哪来的,还给我!”

    阮氏虽然没有什么大智慧,可关系到两家交情的这份轻重还是知道的。

    先前任夫人在花厅里那番话她听得似懂非懂,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人家明明就是已经知道这玉丢在了哪里,过来表明立场来了,而王氏也表示一定把玉还回去,这不就明摆着都知道这玉在谢棋手上,等着她自己交出去吗?!

    谢棋还死把着不放,这是等着让谢家难堪,让长房这么多人跟着受连累吗?

    “还还给你?”她气得咬牙,“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居然跑去偷起人家的东西来了,你这丢的哪是你自己的脸,你是丢的你爹娘和你哥哥们的脸!”

    谢棋被母亲误会偷东西,也跺起脚来了:“我哪里有偷东西?!”

    阮氏气得扇了她一巴掌:“不是偷的,难道是人家送给你的?!”她倒希望是任隽送的,可有这个可能吗?

    虽然不是偷的,却是抢来的,谢棋没脸说出口,又因为被打,顿时伏在炕桌上号啕大哭起来。

    “出什么事了?”

    分派护院们前去任夫人母子所住的樨香院当差的谢宏回来听见哭闹声,走进来。

    阮氏气呼呼坐在椅上,拿着手上的翡翠指着谢棋:“你问她!”

    谢宏瞧见她手上物事,已先行走过来,将玉拿在手里,端详了半晌,他问道:“这玉哪来的?”

    阮氏恨恨指着谢棋道:“她偷了人家任三公子的!”

    “我没有偷!”

    谢棋猛地抬起头,尖声道。

    任夫人今儿来府的目的早已经传遍了整个谢府,谢宏也不可能不知道。便就问谢棋道:“究竟怎么回事?”

    谢棋见瞒不住了,也不敢不说,遂哭着把前因后果都说了给他们听。

    阮氏听完怒道:“你这明抢跟偷又有什么区别?!”阮家两代人都是当捕快的,有着最基本的律法意识。

    她把手伸向谢宏:“你把它给我!我这就给任夫人送过去!我们长房已经都够没脸面了,再等着太太上门来讨要,那往后我们还过不过了?还不得被下人们唾沫给淹死!”

    谢宏将手举起避过,说道:“你先别急着还,我看这也未必全是坏事。”

    阮氏正在气头上呢,听得这话不由得睁大眼来,谢棋也偷眼觑着父亲。

    谢宏眼里流露出一丝算计,与谢棋道:“我问你,你想不想嫁给隽哥儿?”

    谢棋脸上一红。

    谢宏又问阮氏:“你想不想当南源大财主任家的亲家?”

    阮氏目光也忽闪起来。

    谢宏莫测高深地笑道:“你们若是想,那就听我的。这玉不但不能还,还得一口咬定是隽哥儿送的。”

    谢琬琢磨了半日谢葳,见晚饭尚早,便就往拂风院去。

    才进了院门,便听得花厅里笑语喧哗,廊下打门帘的丫鬟笑道:“是任夫人过来了。”

    谢琬正踌蹰着进不进,谢葳已经微笑出来,拉着她的手盈盈入了内。

    黄氏不知陪着任夫人正说什么,两厢脸上都浮着笑意,见得谢琬进来,黄氏微笑招手:“琬姐儿快过来,见过任夫人。”

    谢琬只得上前行了礼。任夫人含笑打量她,说道:“先前在太太院里倒是不曾仔细端详,如今看来,这琬姑娘小小年纪,却隐约有大家之风了。”

    黄氏笑道:“夫人可还没见过这孩子的聪明。”说着目露深意往谢琬处笑看了一眼。

    谢琬领会得这是指上回她把王氏欲把谢葳嫁给赵家透露给她的意思,原就知道她会疑心自己是故意告诉她的,但因为从赵夫人手上拿到的庚帖是“铁证”,所以不管她疑心自己的出发点是善是恶,也都不怕她查出什么来,所以一直安然若素。

    因为要诈做不知,所以眼下也是。

    可是她这么沉静,任夫人便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等谢葳拉了她去后院,任夫人便望着她背影叹息道:“可惜了二房一双儿女,琅哥儿勤奋上进,脾性又好,琬姐儿聪慧可爱,庄重大方,偏偏却又失了父母。往后这嫁娶上只怕艰难些。”

    黄氏顿了顿,笑道:“夫人一番怜惜之心,让人感动。只是琬姐儿他们虽然失了双亲,却并非无人教养,在这府里住着,总还有这么些长辈看顾。她又爱亲近葳姐儿,我虽不才,却也把她看得跟亲生女儿似的。虽说丧妇之女不娶,可说句难听的话,有些双亲健在的,还未必及得上琬姐儿呢。”

    任夫人听得这话心里一动,顿时想起那夺她儿子翡翠的谢棋来,可不就是缺教养么?想到这里,便不由点了点头,愈发觉得这么样端庄大方的谢琬十分难得了。

    又想起这番话是从黄氏口中出来,——谢家几房她哪有不知道的,长房总也烂泥扶不上墙,这么多年靠站谢府这棵大树也没个建树,那阮氏不趁机踩谢琬两脚已是不错了,这黄氏能说出这番话来,竟十分难得。

    遂又由衷地对黄氏赞道:“三奶奶真真是贤良淑德,难怪得你们三爷在你的帮扶下一路平步青云。”

    这里说着话,院子里忽然传来低低的惊呼与奔走声。黄氏听得真切,扭头与花旗道:“去看看。”

    花旗飞快进来,看了眼任夫人,低头道:“是栖风院那边出了事,二姑娘撞柱了。”

    “什么?!”

    黄氏惊呼起身,“为什么撞柱?”

    任夫人也觉得事大,凝重了神色。

    花旗抿着唇,这些话不知道该不该由她这个当丫鬟的来说。若是平常,黄氏定要稍后再询问,但如今既已经知道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也避不过任夫人去,便道:“人命关于,快说什么事!”

    花旗这才道:“是因为任三公子那块玉。原来任三公子失的那块玉竟是在乌头庄时送给了二姑娘,没想到三公子竟然没跟任夫人明说,却说是丢在府里。二姑娘深感委屈,便撞柱了。”

    任夫人目瞪口呆。

    黄氏听得谢棋竟然因为那块玉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不由得也讷然说不出话。

    这时候谢葳谢琬听说栖风院出了事,也已经进了来,听得花旗复述完,便与黄氏道:“既然闹成这样了,咱们还是过去瞧瞧吧。”

    黄氏连忙拿了块绢子起身,与任夫人并肩往栖风院去。

    栖风院已经挤满了人,谢棋头上碰出了一个淤青的包,正由阮氏搂着坐在廊下哭泣。谢宏红着眼眶,叹着气跟闻讯赶来谢启功和王氏交代经过。

    任隽处在一众哥儿们当中,早已经脸色灰白,额上冷汗直冒。

    任夫人惊唤了声:“隽儿!”他怔怔地偏过头,看见母亲,身子便如被撞了似的猛地震了震。任夫人走过去搂着儿子,望着廊下的阮氏母女,不由咬了咬牙。

    “三妹妹!”

    任隽看见与谢葳并肩而来的谢琬,像是着了魔似的快步走过去,急急地分辩道:“三妹妹,我没有把玉给她,我没有把玉给她!”

    谢琬瞧见他这模样也有些吃惊,前世她虽没见过任隽,可从这世相处的几回来看,他不过是个有些优柔寡断的半大孩子,兴许连什么叫做责任感都还不知道,如今谢棋这么样以决绝的方式扭转事实,娇生惯养的他未必能接受得这个事实!

    她扭转头往旁边看了眼,四面的人因为任隽突然而来的举动也都看了过来。

    任隽如果在谢府出事,任家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那时候她自然乐于瞧见谢宏一支倒霉,而任隽偏生又在这个时候找上她——她通晓人事,对他的心意约摸也摸到几分,如果大伙自动自发把她掺和进去,那就不是她能看别人的笑话了,而是别人看她的笑话!

    她心下一凛,为防任隽再说出什么糊话来,遂当机立断与任夫人道:“任三哥只怕是吓着了,夫人不如先带他回房,让人熬碗安神汤给他服下睡一觉。”

    任夫人正担心着儿子,见得她这么说,当即也觉得这么样不是办法,于是搂着儿子便要离开。

    任隽不肯走,拉着谢琬衣袖说道:“三妹妹,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把玉送给别人!”

    谢琬纵使再仗着这副幼小身子而假装不谙世事,也禁不住脸红了。

    所幸他身边小厮已经上来,帮着任夫人搀着他回了房。

045 心计

    众人的注意力开始又转回到谢棋身上。

    黄氏帮着遣散了下人,拉起了阮氏,谢葳谢琬则扶着谢棋进了屋。谢棋因为听到任隽跟谢琬否认送玉,哭得更加大声,一把推开谢琬,又要去撞床。谢葳忙把她拉住,往她肩膀上甩了一巴掌:“你作死给谁看?”

    谢葳是长姐,打她也打得。谢棋唬得止了身势,片刻后又伏在床上哭起来。

    这里王氏听完事情经过,也起了疑心,毕竟她只是猜测这玉在谢棋手上,眼下也证实确实如此,可到底是怎么到谢棋手上的,她却无从得知。

    从谢棋这举动来看,她有几分怀疑任隽确实送了玉给她,毕竟他们俩青梅竹马,若是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方才任隽的辩白她也看在眼里,那也是作不了假的,如果玉是他送的,他为什么要跟人辩白?再者,他为什么要着急向谢琬辩白?

    谢琬才九岁,她自然还不会怀疑是她掺和了进去,可是任隽已经十二岁了,已经初晓人事,谢琬又长得漂亮,脾气也比谢棋要好,难免他不会对谢琬产生想法。

    如果是这样,那就极有可能是谢棋在反咬人家了。

    王氏抚额叹了口气,开始觉得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们之间,关系也不如想象中那么简单。

    任夫人带着任隽回到樨香院,自然有周二家的率着人赶过来侍侯。

    任隽回了房,喝了安神汤,神色好些了,目光却还是怔怔的盯着地下,像是仍在回味着方才。任夫人素来疼爱幺子,见着他这般伤神,便就忍不住落了泪,坐在床沿搂住他道:“我的儿,娘知道你委屈,这事不怪你。”

    当着谢家这么多下人在,却是不好把话说得太白,想起那谢棋的阴险,害得自己儿子这般失魂落魄,心下却不由得愤然起来。扭头与周二家的道:“劳烦周嬷嬷回去告诉太太一声,就说隽哥儿睡下了,我在这里陪陪,回头去找她说话。”

    周二家的自知事大,一直从旁殷勤招待,听得这么说,知道是嫌自己碍眼了,便就又陪小心劝说了两句,下去了。

    等人走尽,任夫人拉起儿子的手来,擦干了泪道:“我再问你,这玉究竟怎么到谢棋手上的?”

    任隽苍白着脸急道:“是她拽走的!是她拽走的!我怕说开了让她觉得丢脸,一直没告诉别人!那天夜里我还打算上后院里找她要回来着!没想到先是碰见了葳姐儿,后来又碰见了三妹妹!还是三妹妹把我藏起来,才没让葳姐儿发现我的!”

    “琬姐儿?”任夫人讶然道,又想起他先前见着谢琬时那般急切,不由道:“你为何偏偏只跟琬姐儿一个人解释?”

    任隽望着母亲,眼前却浮现出谢琬或嗔或笑的那张小脸来,目光放得如水温柔,却半晌说不出话。

    任夫人是过来人,看着眼前儿子的模样,心下不由一惊,有句话几欲脱口而出,一看到他还未曾全然恢复红润的脸色,终究不忍逼他,恍神了半日,站起身唤来随身丫鬟:“好生看着少爷,我出去看看。”

    谢启功与谢宏去隔壁说话了。

    王氏走进房里,谢棋已经止了哭声,正红肿着双眼坐在床沿,谢葳谢琬陪在旁侧。

    见王氏进来,阮氏连身起身让了坐。

    王氏挥退谢葳谢琬,沉着脸望向谢棋:“你做的好事!”

    谢棋心下一跳,站下地来。阮氏打量着王氏脸色,心猜只怕是王氏看出了真相,连忙拉着谢棋跪下地去。

    王氏叹气别开脸,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挑了阮氏回来做谢宏的妻子,很该找个像黄氏那样知书达礼的世家女子为妻才是。那么样至少做不出这等愚蠢丢脸的事来!

    “你们打算怎么着?以死相逼任家定下这门亲事?”

    阮氏抹着泪道:“这都是我们大爷的主意,我们也是没有退路了,事已至此,还请太太作主。”

    王氏终究心向着儿子,听得是谢宏的主意,一腔气倒是又消了大半,但是谢宏留给她的也是个烂摊子,任家是亲戚又是世交,如今吓得人家的宝贝儿子连话都说不好了,她要怎么帮他们去作这个主?

    不由怒道:“你们一个个地倒是会算计我!”

    阮氏噤了声,她一向怕这个婆婆。

    谢棋哭着跪爬到王氏面前,伏在她膝上道:“太太,现在只有您能替棋儿作主了。您不是一直都盼着长房好吗?父亲是您最心疼的儿子,我是您最心疼的孙女儿,您不帮我,我就真的只有死了!”

    王氏心里疼爱谢宏是真,那是因为前夫死后,是谢宏当初陪伴她过完那几年最艰苦的日子,那时候连饭都没得吃,母子俩相依为命,谢宏懂事得早,很知道体贴母亲,后来进了谢府后之所以很会讨好谢启功,也是那时候看惯了别人脸色,过早面临人间疾苦的结果。

    谢荣则一生下来就有乳母帮带,并不曾与她同甘共苦,谢启功又要在他身上倾注全部心血,并没有多少时间与她相处,感情上自然没那么深。加上谢荣又有自己的前途,谢宏什么也没有,她难免会对谢宏偏疼些。

    可是说到孙子辈,她心里还真没有什么最疼最不疼的,只要是她的孙子孙女,她心里都一个样,谁哪天讨她欢心了,她哪天就喜欢谁多一点,不过谢棋自认为是她最疼的孙女,她当然也不会去出声否认。

    看着哭泣不止的谢棋,想着长房的将来,她心底那丝忧虑不由又浮现上来。

    谢启功的身子比起早年也差些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撒手西去。

    那时候谢宏就不得不带着妻子儿女搬出府去,因为谢宏的不争气,谢荣又一心仕途,多年来三房对谢宏一直是淡淡的,那时若是分了府,而二房的产来又没曾到手,谢荣拖着一大家子人,即便能从她这里得到些钱,可又能作得什么用呢?

    如果谢棋当真与任隽定了亲,这倒也不是坏事,至少以谢棋的心计,也不至于帮衬不到娘家半点,多少总有点好处带回来。而且,有了这样的亲家作靠山,谢宏总该在外头有几分脸面。

    想到这里,对谢棋给谢家带来的麻烦衍生的怒气,倒是已消去了七八分。

    “起来吧!”

    谢棋听得这三个字,知道她是默许了,便如得了赦令,一骨碌爬了起来。

    素罗进来道:“太太,任夫人来了。”

    王氏悉知了事实,又暗自作了打算,知道再不敢怠慢人家了,但是想到这事面上总是谢棋吃了亏,便又不得不作出一番痛心的样子迎出去:“任夫人来了,我这正也要去找您呢。隽哥儿可好?”

    任夫人火气是冲着谢棋一家来的,知道王氏素来不是那等糊涂的人,便且压下心头火气,和声与王氏道:“睡下了,我来瞧瞧棋姐儿如何了?”

    王氏与她并肩往里走,叹着气道:“造孽啊。大夫刚才来看过,说是撞伤了皮下肉,只怕要落个疤。这闺女家还得嫁人呢,若真落个疤,将来可怎么许人家?”叹完又抚着任夫人手背道:“也是她自己蠢,有什么事说开不就好了么?非得如此。”

    任夫人听得她明里暗里像是要把事赖上任隽,心里便不快活起来,但想着王氏想来还不知道真相,便就强笑道:“说起来也是我们隽哥儿的错。方才在房里我问他,他被棋姐儿这一吓才说出真相来。

    “原来这玉乃是他们在乌头府玩的时候,棋姐儿从他身上解去的。想来当时只是觉得好玩,后来就忘了归还。我把他狠狠骂了一通,说要是早说给我听,我哪里至于上门来问?棋姐儿解他的玉是看得起咱们,哪里就能不还来着?因生怕棋姐儿这里还想不开,故索性来说个明白。”

    王氏听完她这么说,便目露惊讶之色:“还有这等事?”转头冲着一旁默默无语的谢棋:“棋姐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棋哪曾听不出来这是王氏要与她演双簧,当下挤出一汪眼泪,走过来跪下道:“这玉确实是隽哥哥给我的,他说他喜欢我,我说我才不相信,然后他就把这玉给了我。还说,这就是他给我的凭证,让我好好保管,谁也不要告诉。”

    任夫人肺都要气炸了!

    她自己的儿子她是知道的,任隽才十二岁不说,平时跟家里跟姐妹们相处得多,所以对任何女孩子都很温柔,可要真正说到这事上头,打死她也不会相信他会跟谢棋说出这种话来!

    谢棋这么说,好听点就是两人私订终身,不好听就是任隽在诱拐她,这无论怎么说都变成了任隽的错,这不是明摆着赖上他们家了吗?!

    “谢夫人!我觉得这事关系到两家儿女的名声,非同小可,很该彻查一番!否则的话,不说你们二姑娘将来说亲麻烦,就是两家往来走动也不好意思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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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妆介绍:
前世身为嫡房嫡孙女的她,在家变后流离惨死 今生她倚在软榻之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当朝权臣 冷冷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晚了,三叔。 真正高明的宅斗强者, 应该是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光。 从五不娶的丧妇长女,到风光尊荣的诰命大妆 靠的不只是三分运气,还有十分眼光! ———————————— 已有完结书《闺范》~欢迎大家新坑旧坑一起跳~大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