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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铜穗     大妆txt下载     大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08 诛杀

    他花了多大力气才没有下旨把霍家抄家灭族,他始终记得自己是这个江山的主人,除了家仇,还有国恨,他需要霍家来替他扫平蛮夷,需要他们在他未曾找到更好的护国将帅之前依然对他尽忠,他只能忍耐。

    霍家手握重兵,稍有不慎,他就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他也找不到证据来证明那次的天花是个阴谋!师出无名,他会落得满盘皆输。

    可是他能够忍耐一个害死他亲生子的仇人来继续呆在朝堂,却无法忍耐他的仇人还要进一步操纵他的后代,他也无法允许身体里流着他仇人血脉的孙儿来接手殷家的江山!

    所以,殷昱越是长大,越是优秀,他就越是痛苦,以致于会有后来这么多事。

    可是现在,看见他执意选择的殷曜曝露出越来越荒诞的一面,他开始动摇。

    他从来没有忘记他执掌着殷家江山,而他肆意妄为的结果,是给社稷和百姓带来这样的无妄之灾,使乱党横行,使奸臣们有可趁之机,如果说季振元罪行暴露出来时他还在硬撑着的话,那么现在,他是的确有几分后悔之意了。

    他似乎本末倒置,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

    “皇上,温禧王过来请安来了。”

    蒋安进来禀道。

    皇帝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低头看着手上一只玉扮指,“不见。”

    蒋安面有难色,试着再道:“温禧王说是近来在王府面壁思过,有些话想跟皇上说说。”

    面壁思过?皇帝脸上露出丝讥讽。他能思出什么好玩意儿来?

    不过,他倒是不介意听听。最近政事大部分都移去了东宫,他时间多起来,实在也有些无聊。也许,他是该把皇位禅让给太子,让他们父子来管这个天下,而他则退居别宫,与妃嫔们去过过几天舒心日子了。

    想到这里,他神情竟不觉缓和起来,不知为什么,想到江山有个可靠的接班人,他心里这样轻松。

    殷曜走进大殿,见到的就是皇帝唇角微扬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竭力按压住心下的激动,大拜道:“孙儿来给皇上请安,祝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摆了摆衣袖,“起来吧。”

    殷曜站起来,抬眼见旁边摆着盘残局,又摊着本棋谱在旁,猜着他先前应是在与自己对局,便就上前道:“孙儿今日无事,想陪皇上走走子,也不知道皇上恩准不恩准。”

    皇帝甚好棋道,对下棋的人也很挑,若在平时,殷曜这种脚色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可是近来又不同,靖江王和郑王身为宗人府的领头人,都在关注着捉拿乱党那事,也鲜少进宫来了,于是连可以消遣消遣的人都已没有。

    他撩眼看了看殷曜,只见他面上有笑,但是带着丝不自然,平日里殷曜怂则怂矣,却甚少主动过来说话。尤其是在他上安穆王府闹过之后,往往这种时候都是像鼠儿见了猫,恨不能掉头就走。这个时候他反而主动要求来陪他下棋,定有所求。

    他阅人无数,只将这些放在眼里,并不点破,也不开口说肯不肯,而是道:“你近来差事也没当,也没上乾清宫来,做什么去了?”

    殷曜道:“回皇上的话,孙儿最近在王府里闭门自省。”

    “闭门自省?”皇帝哼笑了声,说道:“朕怎么听说,你还有空跑到安穆王府去溜达?你不是在闭门自省,是在闭门养病罢?”

    殷曜真没想到皇帝居然连这个也知道,再一想太医日日往王府跑,他想知道点什么确实也容易,于是连忙跪下在地,磕头道:“皇上恕罪!孙儿不是有意欺君,而是那日去安穆王府拜访皇兄的时候,无意间受了点风寒,所以这些日子无法上乾清宫护驾,是孙儿的罪过!”

    “哼!”

    皇帝将棋谱甩在棋盘上,沉声道:“你倒是会避轻就重!打量朕不知道你上安穆王府去做什么?殷曜,朕以往只当你是个温文尔雅有分寸知进退的孩子,不料你竟然如此狼子野心,妄图去伤害个孩子!你的良心何在,你的仁义何在!”

    他纵使不喜欢殷煦,可那也是个无辜孩子,殷曜伤害他,又跟伤害惠安太子的霍家人有什么分别?

    他只恨自己当初瞎了眼,竟然会想挑上他做太孙!

    “你回去,朕命你禁足三月,以示告诫!”

    他不耐地朝他挥了挥手,把脸扭到了一旁去。

    殷曜怀着拿到传位诏书的目的兴冲冲而来,万没想到还没开口已遭了斥责,而比起受到斥责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皇帝如今竟然毫不掩饰对殷昱的袒护!他从前不是对殷昱深恶痛绝的吗?什么时候变得又会替他们打抱不平了?那他的传位诏书还能讨得着吗?

    他小心地抬眼觑了下,皇帝后脑朝着这边,不!越是这样,越说明他的机会在一天天失去,母亲说的对,今天若是不把这事办下来,必然夜长梦多!殷昱就是不逼宫,皇帝也很可能把位子传给他!既然打定了主意,那他今天就一定要成功,否则的话,殷昱必然会跟他秋后算帐!

    “皇上,孙儿知错了!您就饶了孙儿吧!”

    他跪行到榻下,去拉皇帝的衣袖。

    皇帝怒目道:“放肆!——还不把他轰出去!”张珍不在,这些人都跟木头人似的!

    蒋安与两名小太监走过来,作势要请殷曜,殷曜见状连忙道:“皇上,孙儿今儿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跟您说啊!是有关霍家的事——”皇帝近年来对霍家的不耐越来越明显,但凡有关他们家的事,他一定会听的!为了争取留下来,他不得不撒下这个谎。

    皇帝果然平静下来了,睃了他一眼,“霍家什么事?”

    殷曜看了看蒋安等人,说道:“事关重大,还请皇上摒退左右。”

    皇帝盯着他,挥了挥衣袖。

    殷曜越来越不对劲了,他倒要看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蒋安他们退了个干净,并把殿门掩上了。

    殷曜收回目光,望着皇帝,又凑过去些说道:“皇上,那霍达手拥重兵居功自傲,实乃朝堂一大祸害,近日又借着清剿乱党之名在京师横行霸道,孙儿瞧着,他只怕有撺掇安穆王逼宫之嫌!皇上可得早做准备,拔除祸患是要紧!”

    皇帝不动声色,说道:“你有证据?”

    “当然有啊!”殷曜“激动”地站起来,走到左边放着茶盅的几案旁,说道:“殷昱最近带着那么多的将士守在乾清宫这就是证据啊!他这哪里是护驾?分明就是在监视皇上!”

    他一面手舞足蹈地说着,一面借着皇帝看不见的死角,从袖中将装着迷药的小瓷瓶拿出来,一面言语引开皇帝的注意力,一面倒出粉末在装着茶水的九龙杯里。

    皇帝道:“如果这是证据,那你之前不是也带着兵围住了朕的宫殿么?这么说,你也是在逼宫?!”

    “当然不是!”殷曜一顿,慌忙否认,一面端起杯子来递给皇帝:“孙儿对皇上忠心耿耿,断无欺君之心。求皇上勿要将孙儿当成安穆王之流。”

    皇帝把杯子接过来,盯着杯壁浮现出的几丝蓝色看了会儿,抬起袖来掩住,喝了两口。

    殷曜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到看着杯子里的茶水只剩一小半,才蓦地松了口气,然后拿一旁的丝绢给他拭唇。

    皇帝坐着半日未动,殷曜也不知道这药性如何,服了之后有什么症状,见他不言不语,也不知道是药产生效果了不曾,遂试探道:“皇上,皇上?”

    皇帝抬起眼皮,看着他。

    殷曜觉得有戏,刚才他不还挺来劲儿么?这会儿蔫了,多半是药起效了。遂在他对面坐下,说道:“皇上,殷昱此人生性暴虐,且无法无天,不适合为君,皇上英明神武,太子殿下也得万民拥护,皇家的英名万不可在殷昱手里给毁了!

    “孙儿既然皇上亲自栽培,自当勤勉于政,造福百姓,如今动乱之时,还请皇上下旨册封孙儿为太孙,正我身份,扬我名威,替皇上,替朝堂肃清佞臣,还大胤天下一片清明!”

    皇帝盯着他,目光似古井幽潭深邃无底。

    殷曜莫名有些心慌,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咽了口水,噔噔跑到一旁御案处,取了副黄帛以及御笔过来,将棋子全数拂去,摆在上头说道:“请皇上即刻下旨,册立殷曜为太孙!”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这回倒是乖乖地提起笔来,往黄帛上写起字来。

    殷曜睁大眼紧盯着他落笔,一颗心咚咚地在胸腔狂跳!但是看着看着他便皱起眉来,看了眼皇帝,只见他咬牙切齿奋笔疾书,哪里有点中了迷药的样子?当下腾地站起,从他手下夺过那黄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传位诏书?分明就是道诛杀令!

    “……皇次孙温禧王意图不轨,谋害君王,罪不容恕!着宗人府见此谕即将殷曜收归天牢,以不轨罪诛之!”

409 贼子

    殷曜一口气念完,面如白纸望着皇帝,“你,你,你没中毒?”

    “大胆殷曜!竟敢下毒谋害于朕!”皇帝猛地一拍棋桌,声如雷霆。他下地将他手上的黄帛拿在手里,朝他腿上踹了一脚,自己也因为怒气太盛而有些难以自持,踉跄了两步。

    殷曜抖瑟着跪下来,皇帝拿着那还剩着两口茶的九龙杯丢到他跟前的波斯绒毯上,咬牙指着他道:“你以为朕就这么好糊弄?如果皇帝这么容易让人下毒,那朕岂还能在这位子上呆上四十多年!这九龙杯只认茶水,不认别的,朕若不是假装着了你的道,又岂能套出你的阴谋诡计?!”

    那杯子在地上翻滚了几个圈,正落在殷曜膝盖前,原本洁白的杯壁上浮现四条淡淡的蓝线,而这种蓝线,他在太医院药库里的汤勺上没少见过。他哪里知道皇帝的九龙杯上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机关?看着皇帝手上那道黄帛,他只觉整个人都在筛糠,而后背脑门上冷汗也出来了。

    他居然失败了!

    皇帝居然不动声色等着他往坑里跳!

    这下怎么办?他已经下了旨,要让宗人府的人诛了他!

    不,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他本来是要继承皇位的呀!

    “皇上饶命!孙儿并不是有意冒犯天威!那也不是毒药,只是迷药而已!”他跪爬着上前,抱住皇帝的膝盖急切地呼喊,“皇上饶命!饶命!”

    皇帝起身下地本就已觉费力,何况又动了真怒,再被他这么一番推搡便有些眩晕,“滚,滚!”他只能从喉咙里吐出这两个字,偏生殿里都没有人,他想起殷昱来,于是一面努力地扶住几案,一面拼着全身力气大喊道:“来人!去请安穆王!”

    如果这时候门外站着的是张珍,必然早已经推门进来。

    可门后的蒋安听到这声呼喊,还以为是殷曜谗言哄得皇帝起了向安穆王问罪之心,顿时打起了小九九。如今皇帝下台已是迟早的事了,而殷昱手握雄兵,文有魏彬武有霍达,还有包括靳永在内许许多多的朝官拥护,来日必然继承皇位的可能性居大,这个时候他不去拍马屁又更待何时?

    于是思来想去,立即唤小太监们守住殿门,去禁卫军指挥处寻殷昱。

    而殿里头殷曜见着皇帝要唤殷昱过来,心知皇帝这是铁了心不饶他了,殷昱一来他给皇帝下毒骗旨之事必然暴露无疑,那他还有什么活路?

    不,绝不能让殷昱知道他做过这些事!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皇帝手上紧攥着的黄帛,忽然转到殿门口,拿木栓将门栓住,阻住了门外来人!皇帝惊怒交加:“你想干什么?!”

    殷曜不由分说扑过去,掰住皇帝的手便要抢夺!他眼里的寒光让皇帝看了也不由发怵,可是门已经被堵住了,太监们没有旨意不敢擅闯,没有人能进得来,而他此时也没有什么力气可以高声呼喊——就算能喊,年轻力壮的殷曜会让他喊出来吗?

    皇帝忽然明白,自己竟然养了只白眼狼!殷昱纵使跟他对着干,可到底不曾有过谋害他的心思!而如今殷曜分明就是要他死,要灭了他的口来掩住他今日的罪行!

    “你,你以为,弄死朕你就能逃过一死?你休想!”

    他死死攒住那谕旨,声音从齿缝里传出来。

    殷曜眼内泛出异样的光芒,他这会儿已经完全让求生欲望蒙蔽了理智,不,又或者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过理智,这个时候他眼里已经没有了皇帝,没了有尊卑,没有了孝悌,他只知道这黄帛不能落到殷昱手上,他也绝不能让殷昱知道他对皇帝做过些什么!

    他与皇帝扭打在一处,皇帝很快不支,往后仰倒在地上,而他则扑过去死死地捂住他的口鼻,掐住他的脖子。无法呼吸的皇帝拼命地挣扎,两脚使劲地蹬着,意图踢翻一边的几案来引起外头的注意,但是殷曜存心致他于死地,又哪里会不防着他?

    皇帝挣扎了片刻,终于渐渐无力,而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阵嘈杂的脚步声,殿门在被人撞了几次未果之后,紧接着殷昱的命令声在外急速地响起:“把门踹开!”

    无数只脚在踹着足有三四寸厚的殿门,殷曜连忙从皇帝身上退开,惊恐地望着摇摇欲坠的门板,殷昱来了,他跑不掉了!他今日是要死在这里吗?不,他不想死,他不甘心就这么死!

    他环顾四处,看到壁上挂着的一把龙泉剑,忽然爬起来蹿过去,将之抓在手里。

    殿门口轰隆两声,几扇门板同时倒地,殷昱与几名禁卫军头领带着一二十号人,气势汹汹从门外冲进来!

    “皇上!”

    随后跟着进来蒋安见得皇帝倒在地上,顿时魂都没了。而众将也都惊得不知所措。殷昱拔剑瞪着失魂落魄站在殿中的殷曜,咬牙道:“你们一部分人去禀告东宫,一部分人去请太医,剩下的人,上去替本王将这弑君谋逆的贼子拿下!”

    众将立时揖首:“是!”

    门外去了两拨人,剩下的七八个人便直直往殷曜而来。

    “别过来!”

    殷曜双手执剑,连连后退,面上眼里俱是惊恐。退到了皇帝身前,他忽然剑尖一转对准了皇帝胸口:“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过来我就杀了他!”

    众人不敢动了,纷纷望向殷昱。

    殷昱盯着掉落在丹樨下的黄帛,扶剑走过去,弯腰捡起来一看,再看向殷曜。殷曜慌乱之中掉落了这黄帛,心中已处于急剧忐忑之中,见他陡然把目光对准自己,两腿便已有些发软,才要开口威胁,忽然一把剑直直刺过来,正中了他的当胸!

    “去请内阁,本王奉旨杀贼,逆贼已除!”

    这一幕发生得这样快,不但旁人没有预料,殷曜本人更是没有预料!他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这柄剑,再看看面前面沉如水的殷昱,咽了咽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跪地倒了下去。

    殷昱猛地将直透他胸腔的剑刃抽出来,然后转过身,将手上的谕旨抛向众人。

    全殿的人愣了半刻,不知谁在看过那谕旨之后说了句:“这谕旨并未落玺,不算数……”

    随着殷昱而来的众人纷纷走到了此人身边,目光如箭般瞪向他。他缩了缩脖子,后退了两步。

    “没落玺是么?”

    殷昱唇角冷冷一挑,大步走到一旁御案处,拿起上头一方皇帝素日的私讫,往朱泥里用劲一按,再大步走到此人面前,拿过他手上的黄帛拍在他胸口上,就以他的胸口为桌,然后右手抬起,瞬间将印讫盖了上去!

    “还要什么手续,一并说来!”

    殷昱冷声喝斥,这人瞬间面无血色,跪倒在地磕起头来!

    只不过弹指之间,乾清宫便出了这样大的事,随着宫人们请太医,增防卫,殷曜谋害皇帝未果,反被殷昱当廷刺杀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以魏彬为首的内阁,以郑王和靖江王为首的宗人府,还有护国公府、司礼监、行人司等衙门全部在最快的时间赶到乾清宫!

    一来是为了解此案来龙去脉,二来也是为关注皇帝伤势。

    消息传出宫外,整个京师也沸腾了,郑府如丧考妣,人人自危。殷昱在殷曜伏诛之后当即下令封锁整个宫城,除了放进绝不放出。彼时正巧在后宫里的谢琬得讯之后立即赶到东宫,太子果然被气得吐血,而太子妃关心丈夫身子根本无暇调派应对。

    德妃淑妃去到乾清宫侍候皇帝,而谢琬这边为防郑侧妃再有后手,则立即唤来身边人:“速速封锁住朱雎宫看住郑侧妃,不要让她自戗或者惹事!联同武侧妃与殷昌也即刻看管起来!在王爷下令之前,不要让他们有任何往外传递消息的机会!”

    自打殷曜去了乾清宫,郑侧妃就一刻也没有安稳过,好容易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忽听人说殷昱带着禁卫军去到乾清宫已是感觉不妙,而没片刻就传来殷曜当场被诛的消息,立时就吐出口心血来,栽倒在了地上!

    而等她醒来时已是夜里,殿里的宫人全部换了个遍,个个眼睛活像烛光似的瞪着她,她想起殷曜的死讯,顿时疯一般扑向门口,只可惜门口层层重军把守,她就是插翅也逃不了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见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整个朱雎宫都充斥着她凄厉的叫唤声,但是没有人理会她,太子稍好些便去到了乾清宫主政,太子妃同行,谢琬代掌东宫,在子观殿里听见她的哭喊,随即便也走了过来。

    郑侧妃在殿里发狠撒泼,早已经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见到她时,乱发里的两眼蓦地怔住,紧接便如疯了似的扑过来意欲揪住谢琬的胳膊。

    邢珠顾杏抬臂一挡便将她掀翻在地上,谢琬走过来,睥睨望着她:“什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假如当日殷曜谋害我煦儿成功,今日哭的便是我!我不妨告诉你,就是没有弑君这件事,我们王爷也绝不会留下殷曜命来!你现在就是哭死,殷曜也已经下了黄泉!”

410 卧底

    “不!不!”

    郑侧妃号啕大哭,爬过来扯她的衣裙:“他没有弑君!他没有弑君!你们是蓄意害死他!是蓄意的!”

    谢琬抽出裙摆,扭头看向门外,“就算我们是蓄意的,那又如何?争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身就具有丧命的风险!殷曜死了,你的末日也该到了!不过我不会杀你,因为事已至此,根本用不着我们动手,太子殿下,他绝对会给你一个合适的理由死去。”

    她睨了她一眼,使了个眼色给邢珠,退了出来。

    门内传来几声哀嚎,然后是尖叫,狂笑,咒骂,不过这些都与谢琬无关了。斗争赢到最后的也并不一定就是最先出手的那个,“先下手为强”,说到底还是敌不过“作死”二字。即使掉过头来,她是郑侧妃,在这样的局势下,也不会再去做这些无谓的事,因为,这个皇位她是必然争不到了。

    乾清宫骚乱了一整夜,经过宫人们大半晚上的清理,宫内宫外已然被打扫干净,殷曜的尸体被移走,而皇帝所下的那道谕旨,则摆在太子和百官面前。

    众人都说不上什么心情,一直悬而未决的皇位之争在毫无预兆之下突然有了近乎定局的结果,魏彬和护国公他们高兴之余有些难以置信,郑王则只剩大势已去的无力与惊呆,靖江王一向八面玲珑,怔忡之后倒是很快恢复了应有的沉痛之情,而作为殷曜准岳父的窦谨,面上却呈现出从未有过的颓废和哀伤。

    魏彬与他交好,知道这门亲事是出于皇上强加,平日里也不见他对殷曜多么看重,此时他这样的表情,却只好当他是动了仁慈,或是替自己的女儿感到悲伤。

    殷昱自然也在座,他身上还穿着昨日的披甲。

    皇帝尚未醒来,据太医说,虽然不曾因为殷曜的举止危及性命,但终因为怒气攻心引发了旧疾,如今只能以人参续气,看能否拖多些时日。

    虽然许多人暗地里曾经觉得皇帝在位时间太长,但是在殷曜已除,皇位接班人已经毫无悬念的情况下,皇帝什么时候退位,这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再迟也不过三五年的事,只要殷昱拿到了太孙之位,事情便已成了定局。

    所以大部分的人对此的反应相对平静。

    眼下议的是如何给殷曜定罪,他虽然伏诛,但是弑君之罪非同小可,按本朝律例,重则诛连九族,轻则也是凌乱分尸,如果成心要治,还可以连座亲友,并罪同党。

    “在皇上苏醒之前,奴才以为还是暂且莫要定论的好。”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魏伦说道。

    本朝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已经不如前几代那么风光了,皇帝生性倔拗,不愿受宦官们胁制,因此在位四十多年,宦官们权利已然大大降低,在这种时候,他们也只能苍白地据理力争几句,以显示自己的存在。

    但显然这种话是不讨好的。段仲明拍着桌上的谕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人证物证俱在,殷曜就是图谋不轨害毒害皇上!此人正该由宗人府拟旨剥夺郡王头衔再行斩头,再捉拿郑府上下所有人,并郑侧妃等全部处于极刑!”

    “臣附议!”沈皓站起来,靳永他们也站起来。

    太子捂着心口,极力忍耐着,看向窦谨,“窦爱卿,你的意见呢?”

    窦谨仿似才听到,愣愣地回过神,不置可否。

    太子凝眉别目,摆手道:“本宫下旨,令嫒自今日起可自行婚配,介时本宫另有赏赐。”

    然后望着众人,说道:“殷曜弑君未遂,虽死犹罪,着宗人府剔除殷曜宗籍,废去温禧王封号,没收温禧王府。着宗人府赐郑侧妃白绫一道,着刑部捉拿郑府上下所有人问审,如有参与弑君之罪,格杀勿论,并抄家灭族!反之以从犯论处,将郑府十八岁以上男子以欺君罪打入牢狱,徒刑二十年!”

    就是说不管如何,这案子都毫无情面可讲的从严论处。

    司礼监再无废话,灰溜溜出了大殿。

    太子虽然不说,但其实在他的心里,应该比任何人都难过,一边是他的父亲,一边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意图杀害他的父亲,他夹在中间,是何等的尴尬?

    好在是如今局势于他有利,否则的话,有人趁机跳出来针对他攻击他也十分有可能。

    太子留下内阁说话,殷昱等人退出来,出门的时候他顺眼看了看窦谨,才跨出门槛。

    “王爷,方才在西宫门处捉到个太监,是殷曜身边的近侍!”

    骆骞见得他踏出大殿,连忙快步走过来,禀道。

    殷昱大手一挥:“带上来!”

    略等片刻,骆骞已经押着一人上前,一看是个年轻太监,头上身上满是草屑,面上佯装镇定,但两眼里却满是惊惶。

    “哪里抓到的?”殷昱睨着他。

    骆骞道:“就在西宫门内的蔷薇丛后头,看模样应该是藏了有些时辰了。经查此人叫做蓝迪儿,是殷曜的心腹太监。昨日与殷曜一道进宫,本来也到了乾清宫,但是后来不知去向,应该是趁乱逃走了。”

    “你逃什么逃?”

    殷昱剑一挑指向他脖子,蓝迪儿脸色煞白,忽然手一抬,什么东西塞入口中,就见他两眼一瞪,歪在了地下!

    “他服毒了!”

    骆骞讶道。他们实在没防备一个太监居然会有这股勇气当着他们的面服毒自杀,也许是这种手段在七先生的人身上看得太多,殷昱心下一动,剑尖挽了几下,便已将蓝迪儿的衣襟挑了个粉碎!而后就见光*裸的锁骨之下刺着道纹号,模样竟与七先生的人身上的徽记一模一样!

    “果然是他的人!”

    殷昱脱口而出,如果殷曜的心腹是蓝迪儿的人,那么是否说明七先生要针对的目标就是皇帝,他们真的已经在动手了,而且差一点还就成功了?

    “迅速下令二十四司,尤其司礼监,彻查乾清宫和永福宫当差的每一个宫人,包括他们的住处和放物品的所有地方!但凡有可疑的宫人,统统关押到一个地方待审!”

    殷昱立时下令,斩钉截铁。“骆骞你速去请护国公到安穆王府来议事!殷曜伏诛,蓝迪儿行动失败,七先生可能会展开反击,我们不等七先生露面了,现在开始,在他所在之处周围布下重重埋伏,我们这就来对他进行剿灭!”

    说罢他大步往宫外走去,骆骞则立即去传话不提。

    京师开始四处看得到巡兵,各个街头都有中军营、神机营及五城营里的人轮番看守,城里出现百年难遇的重兵防卫,同时夜里开始宵禁,百姓们被警告即使是白天也尽量勿要出门。酒楼商铺这些也大多关闭,做为皇商的宁家商号则主动包揽了给巡兵们准备饮食的差事。

    基于殷昱作为与七先生互斗这么多年的宿敌,安穆王府无疑最有可能被乱党袭击。殷昱早想到了这点,因而将王府里外都设了埋伏,可谓堪比皇宫的阵容。

    谢琬原本想把殷煦接到宫里来,可宫里人多嘴杂,宫中更是七先生的最终目标,显然更加不安全。放到别人家,护卫什么的都不如王府,尤其是护国公府,如今霍家上下男丁皆已经领兵在城内城外护卫,府里也只剩一众妇孺,想来想去,倒都还不如留在王府安全。

    至少钱壮和秦方钟徊他们都在,显然他们这么多人保护个殷煦脱险是不成问题的。

    谢琅让洪连珠带着平哥儿住到了安穆王府,方便在谢琬他们不在时稳定殷煦的情绪。余氏因为自家孙子也要照顾,因而不知如何选择,何氏听说后却主动催着她到安穆王府来伴着谢琬共度难关,自己则带着孩子回娘家暂住。

    殷曜伏诛的当夜余氏送了儿媳到何府,便就与齐嵩以及齐如铮同到了王府。

    宫里的消息却直到翌日早上才传到七先生耳里,他如今整个消息系统已然残缺不全,蓝迪儿在宫中逗留了一夜都没出来,同样别的人也无法送出消息。他并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而翌日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喝药,刘祯话音刚落,他手上的药碗便啪哒一下摔到地上成了粉碎。

    他盯着地下喃喃自语,无人听得清他说什么,接着,他伸手把炕桌掀翻,桌上的灯台杯盘全部摔落在地上,而后,靠墙的书架也被扯落,随着他的嘶吼声,屋里充斥着紧密不止的瓷碎声,哐啷声,一下下击在人心上,仿佛丧钟敲响,更仿佛接近生死一线时的鼓点。

    “完了,终于完了!”

    他仰头看着屋顶,简陋的瓦棱上透出点点白光,那是天空的颜色。他从拥有十几栋大小雅致院落落到如今只能被迫栖居在这荒僻之所的地步,是殷昱逼的,在他还没有完全做好东山再起的准备之时,殷昱不断地用着各种各样的方式和手段逼迫他露面,逼得他沉不住气,逼得无处可逃!

    他险些斗赢了皇帝,结果却败在他的孙子手里。

411 暴露

    “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刘祯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有种喃喃自语的感觉。跟在七先生身边这么久,他们的目的和决策一直都很清晰,甚至于他们在任何时候都有着好几套应变策略,可是眼下他们再也没有了。不但消息系统被破坏,他们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宫里如果被封锁得如同铜墙铁壁,里头的人也没办法呼应。

    眼下的住处是他们最后的栖身之所,如果这里也被暴露,那他们就只能背水一战了。

    花费了二十年布下的局,原本是个多么完美的计划,可是在漕运案子上开始变残缺了,首先他们失去了以季振元为首在朝堂布下的一张大网,当时这张网的威力是多么巨大,如果季振元没死,这案子没曾被查出,那么到如今他们想要达到目的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惜的是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大伤元气,本准备休养生息三五年后再卷土重来,不料殷昱他们却耐不住性子的先行下了手,以致于他们的缺口如同被化了脓的伤创面,越来越扩大,越来越不可收拾,直到如今步步后退,步步被动。

    如果不是再有没有办法,七先生不会如此气极败坏。

    “想尽一切办法,送信去西北,让二叔联合蒙军举事!就算我一败涂地,我也要让殷家的人坐立不安,要让殷家腹背受敌,让蒙军的铁蹄踏平关内所有地方,让他们烧杀抢掠,让所有的大胤百姓把这笔血债记在殷家和霍家头上!我要用天下来为父亲和祖父的冤死献祭!”

    七先生猛地抬起头来,狰狞的面孔与狠戾的目光在微黯的屋里,透着几分让人心悸的怖意。

    刘祯不敢怠慢,连忙下去打点。

    七先生盘腿坐在地上,忽然落起泪来,他掬了把泪站起来,才回到炕上坐下,门外刘祯突然又飞快冲了进来:“先生!不好了!鲁聪他们发现我们四面都已经有殷昱的人埋伏,我们这里已经暴露了!”

    “什么?”七先生失声,蓦地转过身来,“那我让你送的信呢?送出去没有?!”

    刘祯咽了口口水,稳住心绪说道:“方才让弓驽手将信送到了油茶胡同,信已经送了出去,但是先生怎么办?我们已经没路可走了!”

    七先生略顿,望着窗外,忽然笑起来:“谁说我们无路可走?我们在这里不也是等死吗?冲出去,冲不出就打出去!我就是死在刀剑下,也不会在这里等死!——去,把鲁聪他们全部叫进来,全部人一起往外冲!”

    他的声音浑似嘶吼,充斥在屋里每个角落。

    刘祯默然颌首,疾步出了去。

    武魁带着人半个时辰内就已经布置好了岗哨,殷昱带着中军营的将士赶到时,小院四面八方都已经布满了哨兵。

    “武魁、骆骞各带三千人从东南两面包抄,廖卓、徐锋带三千人从西北两面包围,逐步往中间收网,不要放走任何一个人!七先生诡计多端,谨防他伺机逃跑!”

    殷昱在马上沉声下令,然后与霍英随着大军策马从南面进入包围圈。

    小院内七先生已经与鲁聪等人商议好了突围对策,“你们十五个人,包括刘祯和我,一共十七个人,我们都穿上同样的衣服往四面走,整片胡同里尚有许多百姓,我们借百姓们的掩护伺机出去。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杀人,更切记不能往窦府方向走!”

    鲁聪等人跪地听令,刘祯问:“那么先生,我们最后在哪里会合?”

    “会合?”七先生想了下,哼道:“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么?我们去安穆王府后巷会合!”

    刘祯与鲁聪等人俱都点头。

    这里商议定了,便就开始分批行动,刘祯与七先生并鲁聪带着两名武士同行,其余数人自行安排。

    小院所在的胡同整片经查一共有二十一户人家,因为行动来得突然,所以事先并来不及将人撤走——也不可能撤走,因为那样势必会打草惊蛇,而战争往往不会时时都由人来主动控制的,像这次如果不是殷曜突然在乾清宫作乱,殷昱也不会突然开始行动。

    随着包围圈开始缩小,里头的民居也开始出现骚乱,霍英一面让将士们前进,一面呼喊着安抚群众,声音很快就透着院墙传进了小院。

    小院的四面因早就设下了埋伏,想强出是不可能了,但是左右却紧边着别的人家,这个位置是不可能埋伏得很严密的,鲁聪往左面院墙踹出一个洞来,然后再踹扩大,将七先生与刘祯推了进去,自己三人先在原地观察了片刻,才钻过来。

    隔壁人家只是个普通住户,最近乱党的传言传得人心慌慌,陡然只见一伙人闯进来,顿时一家四口紧抱在一起。七先生抹了把锅灰涂在脸上,说道:“把他们全部丢到后院井里头!拿磨盘压住!”

    鲁聪不由分说照做。

    这里才开门见得有人响应殷昱等人的号召出门来,刘祯便也挽着七先生出了门。

    殷昱从怀里抽出逼画像来给霍英道:“我们都没有人见过七先生的真面目,但是你表嫂根据他的形态特点以及一些眉眼特征画了副肖像,他必然会选择隐匿在百姓中的方式混出来,等所有人出来后我会让他们都在一个地方集合,你仔细比对,一一盘问乡邻,特征相似的不要放过!”

    霍英仔细看了这画像两眼,只觉这画像跟寻常文士没什么区别,但仍点头道:“交给我!”

    因着东西南面已经全部被围堵住,所有人只能从北面口子出来,这时候霍世聪也已经过来增援了,殷昱划了块空地给他,让人们都在这空地集合,霍世聪则带人团团围住四周。

    带着人直接扑向七先生老巢的暗卫罗行前来禀报:“禀王爷!七先生屋里已经人去屋空,在左侧院墙上发现个大洞,猜想应是从那里逃走。而左侧的乡邻被发现丢入后井,已经救上来,不过七先生等人不见踪迹!”

    殷昱沉声道:“定然是已经混入了百姓堆里,仔细搜查!然后带人封锁其住处,里面任何东西都不得擅动!”

    “是!”

    罗行离去。

    殷昱掉转马头来到聚集地,双目如电往场中打量。

    七先生已经站在人群里,面上虽然镇定,心里却如擂鼓,当看到身披金甲的殷昱如天神般策马过来,情不自禁把头低了下去。

    “我们是别想顺利出去了,鲁聪你们看准时机掩护我走,刘祯回头到安穆王府后巷汇合!”

    话音才落,头顶忽然就响起道声音:“你出来!”

    七先生顿了顿,才把头抬起来。

    殷昱定睛端详他片刻,一挥手:“带走!”

    说时迟这时快,鲁聪与另三名武士突然拔地而起,从四个方向往殷昱攻来!殷昱忙于招架,而霍英与霍世聪却丝毫不曾慌乱地向七先生攻来!

    “三爷!世子爷!乱党的巢穴忽然着火了!”

    这时候,有士兵从远处远远地奔来,而远处有间院子果然已经冒起浓烟!七先生的住处是收集罪证的重要之地,那里着火又岂能等闲视之?可是就在叔侄俩这一微顿之间,人群里又窜起几个人来,其中两人挟住七先生掠出包围圈,剩下几个人则与霍世聪交战到了一处!

    殷昱一剑刺伤了两名武士,大声道:“霍英继续在此领兵坐镇!三舅速让人去禀护国公,把守住东西南北四处城门!不要放走任何一个人!中军营参将以上的人带兵随我追!”

    恍如夜半的清寂街道上,开始响起震耳欲隆的马蹄声,武士们在半途行人手上抢来两匹马,一匹让给七先生,一匹两人合骑追随保护,余者断后。

    出事地点距离安穆王府相隔四五条街,奔跑途中七先生颇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这病本就受不得劳神颠簸,这一日来的折腾已经在挑战他的极限。

    “刘,刘祯呢?”

    他伏在马背上,速度渐渐减下。

    “刘先生没出来!”

    武士气喘未平地望着他。他们不怕死,可是他们不能让七先生死。他是他们的恩主,保护他是他们的使命!

    “先生,不如小的找个地方让您歇着,我们去安穆王府等候其他人!”

    事实上,除了这个办法已经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七先生的喉咙里又发出尖锐而急促的啸声,武士们连忙将他扶下来,寻了个僻静无人的小巷走进去,这一片看来都是无人居住的废宅,随便挑了一间入内,然后指派两个人依旧驾马前行引开追兵。

    门开的瞬间惊起一片灰尘,七先生咳嗽得更厉害了。

    武士连忙从他腰上荷包里取出两颗丹药来让他就此服下,然后替他在丹田之处微微运气,七先生咳喘的速度渐渐缓下,没等气匀,他便指着面前两个武士中的其中一个道:“老八去,老九留下,安穆王府后等人,等到人手够了,便把殷煦捉过来!我今儿就是死在殷昱手下,也要拉个垫背的不是?”

    他呵呵笑起来,接着又是阵咳嗽。

412 罗网

    唤做老八的那人奉命离去,老九将他挪进屋里避风的位置,然后退到门口观察动静。

    殷昱带着人马出了胡同,先行分派了众人朝各个方向追踪,之后则带着人往对直的方向追过来。

    谢琬此时已经回到了王府,既然殷昱带着将士去直击七先生的老巢,那么宫里已经没有什么她能够负责的了,她如今的任务是守护好王府,守护好殷煦,等着乱党全数被擒的喜讯传来!

    王府四处虽然固若金汤,但是终究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府里所有人,余氏和洪连珠,包括夏宁二嬷嬷,还有夏至邢珠她们,都有些坐立难安的感觉。就是说话也明显比往日少了很多,每个人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在这件事上,就连正常地说笑走动都已经做不到。

    谢琬也有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如今殷曜已死,如果今日过后七先生再被擒,那么悬在大胤所有人头顶的两件大事都有了结果,这不只是安穆王府的幸事,也是朝堂的幸事,全天下人的幸事,毕竟不管谁坐上这个皇位,只要才德兼备,能够善待百姓,造福苍生,就是好的。

    而她与殷昱也会开始新的未来,不管他继不继承皇位,不管往后还会有些什么样的烦心事,可他们从此之后都将不会再面临这样大的危机,他们也绝不会让自己再有这样的险情出现。

    “禀王妃,周南打听消息回来了!”

    孙士谦与吴士英今日共同承担着传话的职责,谢琬坐在花厅里看洪连珠和余氏带着两个孩子玩陀骡的时候,孙士谦就领着周南进来了。

    谢琬立时直起了背脊,“怎么样?”

    “禀王妃,七先生刚才露面了,但是居然使诡计在王爷手下逃脱,不过如今整座京师城都已布下了强兵,他想逃出城去,是绝不可能!王爷方才下了令,七先生方才很可能已经与他和世子爷打过照面,再也不能隐藏真面目了,他们重新画了画像分发下去,张帖在京师各处,让他人人得而诛之!”

    接着把方才详情说了,并交代若有结果便会立即燃放蓝色烟花。

    谢琬微怔,已经打过了照面,这至少也算是个收获了,那种情况下七先生当然不会再戴面具,而既然他身边的武士们奋起而救之,自然是他无疑了!

    不过虽然知道想抓住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还是让他溜了,也不免让人沮丧。她打起精神道:“再去打听!一有消息即刻回来禀报,务必注意安全!”

    周南下去后,洪连珠走过来,“还没有结果?”

    谢琬摇摇头,看着窗外天色,已然渐近黄昏了,等天一黑,搜查更加困难,不由担了几分心。

    余氏劝道:“这些事有老爷们儿操心,你还是把心放在肚子里罢。”

    谢琬抬眼一看洪连珠两眼里也密布着忧色,知道是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她们,于是稳了稳心神,说道:“我没有担心,只是在想哥哥他们怎么还没回来,要是回不来,倒不如暂且留在衙门里好了,省得路上遇到危险。”

    “王妃,舅老太爷和舅老爷都回来了!”

    正说着,吴士英就领着齐嵩父子和谢琅匆匆进来了。

    “听说人还没有抓到,不知又有什么新情况?”

    谢琅一边进门一边急急地问道。

    谢琬等人见他们一个不少都安然无恙回了来,俱都松了口气,说道:“还没有新消息,但愿不必多久便有结果。”

    这话说了岂非等于没说?齐嵩父子与谢琅俱都无语地坐下来。

    在等待中,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而府外依旧没曾燃起的烟花,王府四面街道上,时而寂静如子夜,时而嘈杂如战场,每一点动静都透露着今晚的不寻常。

    “先吃饭吧。”

    团团静坐到夜幕降临,谢琬强打精神站起来,“在如意厅摆饭,我们都移步过去那里吃。”

    都是一家人,也就没有那么多规矩讲了,移步到如意厅,分男女桌,中间置道屏风,也就开始了。

    饭桌上大家都不如往日的热闹,齐嵩举起酒杯道:“这是个好日子!怎么都闷不吭声的?王爷一定会把七先生斩于马下,将乱党清剿个干干净净,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一席话说得大家又松快起来,洪连珠笑道:“舅舅这话说的很是,我看我们不要太担心了。”

    但齐嵩这话倒是提醒起谢琬来,七先生被追,那么他身后隐藏的人不是也该动了么?这个时候他会不会藏身在他背后的官户家中呢?

    她立马放了碗筷,唤来孙士谦:“武魁之前奉命搜查的那些官户不是还剩下七八家吗?速去传话给秦方,让他拿着王府的牌子即刻进宫求见太子殿下,请太子下旨搜查并监视住这些人家!”

    “奴才遵命!”

    孙士谦立即退去。

    谢琅起身道:“我怕七先生并不会自投罗网,藏到此人的家中去。”

    “就算他不会藏,他背后的同党也必然藏在这几户人家中的其中某户!我们不但要抓七先生,他的同党更是不能放过!”谢琬斩钉截铁说道。

    甚至可以说,他的同党比起七先生来更为可怕,因为他一直都是隐形的,没有他,七先生绝不可能布得下这么大个局,所谓斩草要除根,此人就是最终的祸根,必须要除!

    “不错。”齐嵩点头道,“只是不知这几户人家都是哪些人家?趁着眼下这会儿咱们再研究研究,说不定也能窥得一两线蹊跷。”

    谢琬遂让夏至去拿那花名册子。

    册子拿过来,谢琬让人撤了屏风,将之递了过去。齐嵩父子与谢琅遂埋头翻看起来,谢琅扫了两遍便立即锁起眉来:“怎么全是些高官权贵?不但窦家,就连靖江王府都在列,难道会是宗室里的人起心谋反?”

    谢琬挑了挑眉,没说话。

    理论上说这不可能,首先,宗室里头争夺皇位这种事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没有一定的实力背景,没有足够清醒的头脑思维,外加在朝堂没有点人脉圈子,想说谋逆夺位,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谁也不能保证乱党没有出自宗室其间,总之有备无患。

    三人研究了片刻,眉头竟比先前未看时愈皱愈深,别说琢磨了,简直是看谁谁都有嫌疑了。

    七先生靠墙躺坐在废宅内,咳喘已经停止了,可是随着夜幕渐渐降临,他感觉到四面越发阴冷,隆冬快来了,每年这个时候,都该是他呆在府里点着薰香,薰着薰笼,享受着锦衣玉食,对月赏梅的时候,可是现在,那些都离他远去了。

    他不是不能吃苦,诚然,这辈子在生活上他几乎没吃过什么苦,大哥大嫂给他用的是最好的,给他吃的是最好的,就连给他请的医生也是最好的,他们真心像他的父母,虽然实际上,他们是他的伯父和伯母。

    没有人知道他还有段那么不堪的身世,六岁的时候,二叔带着他回广西,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父是个疯子,不但是疯子,还是那样的丑陋!他不能接受这些事实,可是在那里,当着他的疯父,二叔头一次说出来他的身世。

    他无法述说那种心情,屈辱,不甘,痛恨,全部把他本来的面目压倒了,他的温文尔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残酷暴戾,他的天真也不见了,变成了同龄人远远未及的阴狠,还有他的乖巧和老实,都变成了他的面具。

    从那时起,他此生就只剩一个目的,他要报仇,要消灭殷家王朝!要踏平护国公府!尤其是霍家,尤其是霍达,如果不是他,他父亲怎么会落得那样一个境地?而他,又怎么会落到不得不罔顾辈份隐藏真身份而苟活于世的地步?!

    经历过煎熬的四年,他开始真正有了复仇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得到了二叔的支持,他成为了他的后盾,在他的掩护下,他以三年的时间飞速地寻找到一批死士为他效命!再联合了季振元,让他与二叔花了十年的时间,一明一暗地在朝堂布下了一张网,之后他打入了漕帮,作下了震惊朝野的举世大案!

    回头想想,他这辈子也不算冤了!至少牵动了朝野上下这么多人的心,差点杀死皇太孙和皇帝,差点就得到皇权,可是再怎么说,他也还是输了,还是败给了霍达的外孙!

    “询儿。”

    透着微亮的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道轻呼声,像从天而降,又像是神魔忽然间幻化成人,一人手执灯笼站在门口,身上宽松而昂贵的丝袍在寒风里微微拂动。

    “二叔。”

    窦询撑地站起来,声音嘶哑而虚弱,“您怎么来了?”

    灯笼里的光映现出窦谨的面容,他将灯笼架在窗洞上,一步步走过来,伸手抹去他脸上一道污渍,“老九刚才到府里告诉我了。跟我回府吧,你二婶亲手做了你爱吃的糯米圆子和胭脂鹅脯,她都放温火上热着,说等你回去吃。”

413 垫背

    “不。”

    窦询把手臂抽出来,“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回去?我若回窦府去,死的就是全府上下几百口人。二叔二婶养育我这么大,我怎么能让你们这么多人为我陪葬?请二叔替我转告二婶,询儿就是去了地府之下,也会保佑她福寿安康的。”

    寒风吹得陈旧破碎的窗纱筛筛作响,寂静的废宅里更加充满了一种颓败的味道。

    窦谨默看了他半晌,眼眸深得看不出一丝情绪。他找了张凳子,浑然不顾上头的积灰,坐下来,说道:“既然你我都逃不了了,为什么不回去?谢琬已经让王府的人去东宫求了旨意,要彻查包括我在内的几家官户,他们所说的搜查,你是知道的。”

    窦询闻言抬起头来,眼里有着明显的不可置信。

    “谢琬?”他想起那个身怀六甲在他手下还十分镇定的女子。“我真应该早杀了她。”

    窦谨点点头,“的确是。可是,连谢荣都没能杀得了他们,我们又真的有这个机会杀她吗?近来,我忽然觉得有些事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大胤气数未尽,我们布局将近二十年,也不过是掳了它一点皮毛而已,以人力与天斗,实在太艰难了。”

    “可是我们差一点就成功了不是吗?”窦询不甘这样的说辞,“二叔怎会说出如此的丧气话来!您的雄心壮志呢?要知道我们不是输在天意,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狗屁的天意!我们只是输在轻敌,输在低估了殷昱和皇帝之间的默契,一步错,步步错,从那时起,我们就失了先机。”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这样一来,就更加显得阴冷了。

    窦询打了个激灵,咳嗽起来。

    窦谨闻声抬起脸,目光里泛出点波澜,他站起身,解下身上的夹袄披在他身上,将他裹起来。

    但是这一咳嗽就收不住势了,喉中的啸声又起,窦谨解开他荷包给他喂药,手势娴熟地替他按摩了片刻,他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看着窦谨,说道:“西北那里我已经让人传了消息过去,估计不用十来天,朝廷就会收到蒙军压境的消息!二叔要把握机会。”

    “西北?!”

    窦谨抬起头,一脸的震惊。

    窦询低笑起来,忽然抬起头,一把将他推得老远,“三叔那边起事之后,二叔在朝中呼应,就是不能把大胤打垮,也能杀他个措手不及,闹他个天翻地覆!让惨死在蒙军铁蹄之下的万千百姓来代替殷家和霍家尝还我窦家两代人的冤债!”

    “可是我还没准备好!”窦谨压沉了声音。

    “择日不如撞日。”窦询敛了笑声,说道:“二叔不会有时间准备了,窦府后园湖里藏着上千套兵甲武器,这些武器足够二叔在得到西北消息之后立时起兵响应!你必然快刀斩乱麻,否则,便会落得与我一样被动的境地!”

    他扶着墙站直,匀了口气,继续道:“我与二叔叔侄一场,却情同父子。今夜之后我无论生死都不会再回窦府,我是乱党,你是京师名门望族窦谨!我们根本从来都不认识!不过我会在天上地下看着世间,看着殷家和霍家究竟会落得怎么样一个下场!”

    就算谢琬让人奉旨搜查,那也不一定会暴露窦谨。窦谨是当朝阁老,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让人抓住?只要他回去,不让人捉到他与他接触的把柄,那么他至死也绝不会把这层透露出来。

    皇帝不是总以仁爱博名声么?他杀不死他们,那就杀死他的百姓,看他如何去做个誉满天下的明君!

    窦谨坐在地上,看着咫尺外情绪激动的他,眼里的波澜更加明显。

    图谋不轨已是灭族之罪,再加上勾结番邦这一项,窦家究竟会落得个什么样的结局?他自然不怕死,可是,这样的罪也不是说扛就能扛得起的。窦询的破釜沉舟更像是走火入魔,但他们确实已经没有退路了,不被追着死,就只能迎着刀剑死!这一点,是从他们开始筹备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

    他看着面前形销骨立的窦询,声音愈发低沉,“二叔对不起你。这些年我越来越愧疚,也许当年我根本不该把你带去广西,从而害得你跟我走上这条不归路。那时候,我只是需要一个头脑和感情都靠得住的人……”

    “我知道。”窦询望着门外,眼神有些空洞,“可我从来不后悔,毕竟,我是在给我父亲和祖母报仇。”

    冷风吹得窗纸更加瑟瑟地作响,让人觉得再多的语言吐出来也不如往日顺畅。

    窦谨默然点点头,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放到他手上,“询儿不管在哪里,二叔都会替你报仇的。除非,二叔也死了。”

    一滴泪随风落在地上,他转过身,打灭了灯笼,缓缓走出了门去。

    窦询扶墙站着,支起耳朵留恋地听着,那脚步声不是沉稳的,不是自信的,它飘浮地踩在院里的枯草上,悉悉梭梭,悉悉梭梭,一步步走出他的世界。

    这是像父亲一样把他从小养育到大的他的二叔,以大哥的名义将他从父亲手里接手过来教养着,他们甚至血缘并不是特别亲近,可是窦谨夫妇已经完全代替了他心目中父母亲的全部位置。从一开始他就不想拖累他们,所以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就是在府里,他也极少外出露面。

    至今为止,没有几个人知道窦四爷长的什么样,也就不会有人去关心他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二叔!”

    他喃喃唤着,跪倒在地上,咚咚磕了三个头,直磕得脑袋发懵,磕得气血倒流。

    “先生,老爷他走了。”

    老九走进来,小声地说道。

    他想拖起方才窦谨坐过的椅子朝他打过去,怪他为什么去找窦谨,为什么带他过来,可是他又拖不起来,才拿到半路,便就落下来了。到了眼下这时刻,他不由得想起死到临头这个词。

    老九看出来,解释道:“小的是担心先生的身子……”

    “滚!——”他竭力地嘶吼着。

    老九连忙悄声地退到屋外。

    但是紧接着,他立即又闪到了屋内,说道:“先生!老八他们回来了!”

    在他身后,跟着七八个人,为首的便是方才走的老八。

    “先生!”

    众人一进来,便拜倒在地下。

    窦询望着他们,讷讷道:“怎么就你们几个,其它人呢?”

    老八咬牙道:“鲁聪他们两个和刘先生困在霍英手上没出来,都死了!杨武他们刚才奉先生的命意欲进安穆王府捉殷煦,连墙都没进去,就被刺死在暗巷里!安穆王府比我们想象中坚固十倍还不止,小的们无法,只得先回来请先生拿主意。”

    “死了?”

    像是疑问又像是自语,窦询念叨着这两个字,顿在那里。他身边总共只剩下这么多人,却居然还死了几个,这么说,他只能等死了吗?

    “先生!”老八见他身形摇晃,连忙又道:“还有个好消息就是,老爷方才带了十名护卫过来,都是靠得住的,如今就在外头护着!他们奉命与小的们一道保护先生直到脱险!”

    又是二叔……窦询眼眶一涩,但是因为这句话,浑身的气劲却似又回来了几分。

    他又有将近三十个人了,这样总可以再捞回点本了!

    “既然杀不了殷煦,那么老九,你去安穆王府,把谢琬骗出来!”

    他抬起头,双眼在微光中灼灼发亮。

    他要杀死她,完成这个未了的计划。坑底太硬,他总要拖个人下来垫背。

    随着夜色渐深,安穆王府的声音也渐消下去。

    窦询的人暗袭王府的事根本没有人放在心上,因为但凡疑似悄然接近的人他们统统都格杀勿论,所以他们这些人的死也没人会告诉谢琬。

    秦方在天黑时顺利地拿到了太子旨意搜查官户,这样一来城里的动静更加大了。

    殷昱骑在马上,带着一队人马随军游走,七先生已如丧家之犬,半个时辰之前画师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把他的画像临摹了许多幅,将之贴上了大街小巷,他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现在搜查的范围,在城北的一片无人居住的废宅里。

    凭着多年交手的经验判断,他预感他会藏在这片废墟里。

    这片废墟是几年前闹瘟疫时留下来的,街坊们都搬走了,衙门正准备对这里重新收拾启用。如今中军营的人正在按照他指示的方向进行搜捕。这边离东城门不远,那里驻守着大批中军营的将士,而护国公则与两个儿子以走马灯的方式轮番巡查。

    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不用动用城门口的人就能拿下他,但如果他反应激烈,那就难说了。毕竟他既然能养到那么多死士卖命的地步,多少也会备下几招保命的招术的。

    “王爷,方才发现前面废宅里有盏被击碎的灯笼,里头的烛苗还是热的!”

    有士兵快步跑过来禀报。

    殷昱双目一凛,“他们定走不远,加快速度搜索!”

    “是!”

    士兵走远。

    殷昱掉转马头,问身后的暗卫:“王府怎么样了?”

414 围攻

    王府里大家都没有丝毫睡意,谢琅与齐嵩父子回到院里,虽然不曾议事,却也都在翘首等待着消息。而谢琬则和余氏洪连珠待在正豫堂围着薰炉吃茶。平哥儿和殷煦已经睡着了,孩子们虽然小,却也依稀察觉到气氛异常,所以今日很乖,一直随在夏宁二嬷嬷身后不吵不闹。

    “别喝那么多茶了,还是早些歇着吧,我们静待王爷的好消息就是。”余氏起身去看过孩子们后走回来,温声与谢琬说道。

    谢琬看了看桌上漏刻,也点了头:“光这么干等着也是无用,都回房睡吧。”

    孩子们跟两位嬷嬷睡。余氏与齐嵩、谢琅与洪连珠都各有住处,三人相偕出了门,在庑廊下分了道,

    谢琬才到正房,夏至走过来给她除了外袍,孙士谦忽然走过来:“王妃,有人拿着鲁国公府的牌子过来,说是赤阳公主请王妃过去说话。”

    听到赤阳公主几个字,谢琬蓦地转过身,从屏风后转出来,“殷昭?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请我?”

    殷昭这孩子素有分寸,这个时候兵荒马乱,若没有大事,她是不太可能让她出去涉险的。而这个时候,又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人呢?”她问道。

    “在外头。”孙士谦顺手指了指。

    谢琬想了想,说道:“带进来。”

    孙士谦很快把人带了过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家丁。谢琬在主位上坐了,打量了他两轮,说道:“这么晚了,公主怎么还要请我呢?”

    来人道:“公主殿下的医馆出了点事,有人死了,怪责到公主的头上,于是抬着尸体闹到医馆去了,公主不便露面,遂来让小的请王妃过去相商,看看此事能够如何解决?”

    殷昭那间医馆并没有公开她的身份,一直是请的掌柜的看铺,如今也还是胡沁在那儿坐诊,今夜城里宵禁,谢琬早让人去传话给胡沁,让他不必赶着回来,在医馆过夜即可,如今倒好,一时也无法去验证虚实。

    抬眼看了下门外,孙士谦正好冲里头扬了扬眉,他甚少有这样的表情,谢琬心下忽有所动,说道:“你先下去,我准备准备再出来。”

    那人便只得起身退了出来。

    孙士谦走进来,“今时不同往日,王妃还得三思而行。”

    谢琬轻哼道:“我也觉这人有疑,但是又说不上哪里有疑来,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打定主意了。”

    她唤来邢珠,耳语片刻,遂进了里屋。

    片刻后,一身披银狐皮大氅的女子头戴帏帽走了出来,穿堂等候的那人见状,立即躬身。

    夏至道:“前面引路。”

    这人点头应了声是,抬眼觑了觑帏幔里若隐若现的那副面容,唇角微挑转身出了门。

    上了大轿出了角门,一路护卫护送着上了大街。

    街上依旧到处是巡兵,见着安穆王府的仪仗,大家还是自觉地避开让路。过了玄武大街,引路的鲁国公府的家仆伸手左指:“走这条巷子近些。”仪仗队依言前行,很快就进了巷子。巷子里也有巡兵,岗哨也如大街上一样多,但因为树影遮罩,光线远不如大街上亮堂。

    中段的树梢间无声无息地潜伏着几个人,看着大轿走近,相互使了个眼色后,随即执剑在手,如影子般刺向队伍中间的大轿,而同时对面街上也跃下来七八个人,两边人马从四面八方将大轿团团围住,并且手上长剑悉数刺向了轿身!

    因为轻车简行,今次安穆王妃出行的阵容远不如平时壮大,只是护卫不曾变少而已,就连乘坐的轿辇也只是家常大轿,十几柄剑这么样从头顶插过来,简直已经把所有退路都已封死!不但里面的人出不来,四面的护卫也根本无暇回护,于是瞬间过后,整个大轿立时就成了个剑靶!

    “给我上!”

    就在两旁的哨兵都以为这次发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刺杀是如此天衣无缝的时候,护卫队里领头的钟徊一声令下,接着“惊呆”了的其余二十几个护卫已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有条不紊的展开陈势包抄了他们!

    十余名刺客反过来惊怔在地,看着把他们围得水涉不通的护卫们他们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迅速地掉转身子开始应敌!

    “能活捉的全部活捉!不能活捉的一概杀了!”

    钟徊果决下令,一时间厮杀声便震天价响起来。

    抱着被刺穿了十几二十个洞的白狐皮大氅走下大轿来的邢珠将东西往一旁哨兵手里一塞,说道:“王妃有令一个刺客也不能逃脱,你还不快叫人增援?等人跑了唯你是问!”说罢夺了他手上大刀便加入了场中。

    兵士哪敢怠慢?抱着那大氅便就不要命地一路走一路呼喊:“王妃有令,请霍将军增援飞燕胡同!王妃有令……”

    离飞燕胡同不过一巷之隔的窦询听见这呼喊,心下顿沉,“这个时候她应该死了才对,为什么还会下令?是不是出事了?”

    随在他身侧的老九忍了半日,终于还是道:“这种招数已经不是第一次,谢琬必然是早有了防备。”

    一开始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七先生会选择故伎重施,到如今看见这密密麻麻散布的岗哨他才忽然懂得,他们完全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可想了,七先生未必不知道这是在自投罗网,可是既然都是死,自然要选择死得轰烈些!

    “去看看,怎么样了?”

    窦询扶着树干,忍着咳喘,冷声下令。

    身边的老八飞步跑了出来。

    谢琬早有预备,出行的护卫专挑了平日府兵里精干的一帮良将,加上几个暗卫,以三十六人的阵容对付十五人,显然并不会过于吃力。

    很快,就有人倒下来了,紧接着陆续又有二三。钟徊道:“分出四个人来,将这些人上好伤药绑到城楼上去!王妃有令,不许杀死,捉到一个就绑上一个,直到捉完最后一个为止!”

    倒地的几个伤者还没来得及站起,就立即被堵住了嘴,架出了街头。

    东城门离这里不远,很快这些人就会被一字排开在上头示众了。

    殷昱此时也正在这块,听说王府的大轿遇了刺,自然难免着急,而快马赶过来的霍世聪说明情况后,他略略一顿,也立即道:“七先生必然在那附近!走,我们这就过去!”

    寂静的空巷里只有窦询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咳嗽,他的病不能沾酒,亦不能受凉,冷风一吹,他整个人便垮掉了一半。而远处传来的兵刃声,则像是这个寒夜里的背景音律,急促而又尖锐。

    “先生,咱们派出去的人全都——”

    “全都逃不掉了是么?”窦询抬起头来,细看之下,唇上一点殷红,似沾着血。他咬牙对着他们吐语,面目瞬间狰狞:“我不会认输的,我不会认输的!”

    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好怕的了必!他们倾巢而动也好早有预备也好,他的结局已定,他的坟墓必然会是这个被封锁了的京师城!隔壁外头就有殷昱手下兵丁的说话声,每走到一处地方,他都能听到大家对于朝廷重金悬赏他的消息而振奋雀跃的声音,只要捉到他,不论死活,均赏赤金三千两!

    一个寻常商人得花多少年才能赚到三千两的金子?一个小老百姓又得花几辈子才能攒到这么多的钱?有钱的官户人家收容他,又会因此失去多少个三千金?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庇护所,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再呆上一个这样的夜晚!

    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为什么不让自己最后一次再展现展现他的实力?

    走出巷来,老八老九都没在黑影里,他看了眼远处移动的火把,说道:“我们在东华寺后院的大樟树底下还埋着一包火药,老八,你这就去把它取过来!”

    老八老九走出来,面上都有着惊诧之色。他瞪着他们,忍着胸中的翻动,从怀里掏出那叠银票来,塞到他们怀里,加重了语气道:“这就去给我弄过来!我撑不了多久了,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必会被他们找到。你赶快去拿过来,给我!我要拖多几个人给我陪葬,这样才不至于蚀本太多!”

    “快去!”他推了他一把,然后跌坐在地上。

    东华寺并不远,只隔着三条街而已,老九再给他服下最后两颗药,闭眼等着它压倒了咳喘的工夫,老八就扛着个大牛皮纸包回来了。窦询接过来,说道:“怎么碰上水了?”他摸到某处湿漉漉的。老八把手臂一缩,掩饰道:“没,没。”

    话刚说完,他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老八!老八!……先生!”蹲身察看的老九惊呼着,抬起头来:“老八胸上中了只驽!”

    窦询有片刻窒息,他抖瑟着弯下腰去,微光下,平躺在地上的老八身上泛出一大片的水光,一摸,一直湿到了膝盖上来,带着腥而热的气息,是血。

    “走,我们去城楼!”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去捉个人来,然后再送我去城楼!”

415 击杀

    老九默语,转身跃入隔壁围墙,片刻后捉来对三四岁的孪生兄弟,将之一下敲晕了,按窦询的吩咐绑在他背上,然后在随后追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上前挟住他,隐没在黑夜里。

    刚好赶到街头的殷昱遁声望来,而后目光顿凝,等听清楚追出来的妇人和汉子嚎叫的内容,立即已掉转马头疾驰跟进!

    眼下已近子夜,飞燕胡同的交战仍在继续,城楼上方已绑着四五个人,全是活的。

    城上城下尽是盔甲于身的将士,这些将军们都是有过实战经验的,中军营负责着北直隶的安全,不会用那些无用的纨绔子弟。城墙高度两丈有余,厚度比一间屋子还有宽绰,老九自己跃上去不在话上,但是要挟着他上去,很显然有难度,更何况,城墙上这会儿正有神机营的弓驽手在架弓守着。

    “我就是七先生!我就是乱党!”

    二人站在隐蔽处,老九正在寻思着如何过去,窦询却突然大步走出去,紧抱着怀里的火药包,高声呼叫起来!守城的将士训练有素,闻到声音立即已经反应过来,高举着手上的大刀长剑包围了他!老九见状连忙追赶上去,但是还不等他靠近,几枝驽箭已经将他当胸射了个透!

    “速去禀报王爷,乱党在东城门现身!”

    领头的参将对比了下手上的画像,立即高声下令,大手一挥,又加派了将士包围过来。

    窦询哈哈大笑,高举着手上火药包,猛地扯出里头一根引线来说道:“谁伤靠近,我立即扯散它!”

    本朝的火药配制技术已经相对成熟了,领头的参将是有识之士,凭目测看得出来这是至少三斤以上的土炸药,引爆之后的威力至少能伤及方圆三丈之内的一切人畜!他连忙喝令道:“退后到四丈之处,团团围住不得擅自靠近!”

    “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辈!捉到我就有三千两赏金,快来捉我呀!怎么不敢来了?”窦询高举着火药包往城楼处逼近,一面狞笑着,一面紧紧地扯住炸药的引线,很快将士们被逼得步步退开,而他也迅速走到了城楼的楼梯处。

    领头的参将似乎看清楚了他的企图,浑身一震与城楼上的弓驽手喝令道:“阻止他上楼!”

    可是既然那火药包具有这么大的威力,又怎么能阻止得了他呢?看到他手上紧握着的引线,弓驽手们也不敢擅动了。就算他们能当胸射死他,可是中驽之后他也还是会扯动引线,这样一来,不但他背后的两个孩子要送命,城楼上数百将士也要送命,还有城楼也都有被炸毁的可能!

    窦询大笑着,忽然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来,朝自己脸上狠划了几刀,顷刻,他那张弄污了的脸立即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可他也不觉得疼,扔了匕首,还是抱着火药包继续上楼。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着声音渐近,身披金甲的殷昱如箭一般到了阵前,紧跟其后的则是霍英与骆骞他们。

    “王爷!”

    参将如释重负,飞奔前来跪下:“此人自称是乱党匪首七先生!可他把脸给划花了,不过卑职方才也照着画像核对过,有七八分相像!可是他眼下——”

    殷昱抬手止住他,驾马走入阵中,就着火把光打量窦询面容。

    已经全然看不出他的真面目来了,只从身形姿态打量,的确是符合的。“骆骞去请王妃过来,王妃见过七先生,她能辩认。”

    骆骞立时策马掉头。

    窦询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是看着殷昱,他呲着牙,高声说道:“殷昱,你来了!今日有你陪我赴死,我也值了!你过来,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殷昱不说话,只盯着他紧握着引线的那只手。

    王府距这里虽有七八里路,可是有他送给她的赤兔,还有熟悉地形的骆骞他们,用不了片刻她就能到。

    果然,双方静默了一阵之后,又有急速的马蹄传了过来。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披着白貂大氅的谢琬在骆骞带队的几十名护卫中间疾驶过来了。

    城楼上的窦询在火把映衬下,如同刻在天幕下的一道背景,柔软的杭绸裹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儒雅之余又多了几分潦倒。谢琬除了五官之外,不但见过他的真人,还听过他的声音,她扬声道:“七先生!你处心积虑这么年,结果落得下场比季振元和谢荣更不堪,快收手吧!”

    窦询果然出声:“谢琬!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没有杀了你!如果杀了你,我也许不至于落到今日田地!”

    谢琬听见这声音立时挺直了背脊,“他说话微带南方口音,从他的身形和声音来判断,是他没错!”

    殷昱得了这句话,再不多说了,目光再次对焦城楼上的他,忽然往后比了个手势,骆骞便从神机营士兵手上拿过架弓走过来:“王爷还是让卑职来吧!”

    殷昱不由分说夺过弓箭在手,冷眼扫向窦询。站在楼梯半腰的窦询目光骤凝,高兴着火药包,并指着背后背着的两名孩童气喘嘘嘘地说道:“你若敢射,那么不光这两个孩子会死,这城楼上所有人都是你们殷家的子民,你——”

    话没说完,便只听噗噗噗几声,他两手手腕以及胸脯瞬间各中了一箭!

    谁也没看清楚殷昱是怎么出手的,往日的他看起来温和而可亲,很好说话的样子,可是眼下,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冽!他的出手果断利落不带一丝折扣,甚至连窦询还想再说什么他都没有耐心去听,似乎研究如何能更准确地射杀这个人才是他唯一的目的!

    他的目的达到了,窦询在中箭之后有瞬间的呆愣,因为筋脉被击断,他双臂软下来,手上的火药包如砖头般砸向地面。

    “神机营的人还等什么?!”

    霍英一声令下,便有专攻火器的一批神机营将士飞扑上前,火药包不曾落地,更不曾炸响,而是稳稳落在了他们双掌之间。

    窦询看着下方,口中忽地噗出口血,然后头往前栽,也跟着落下数丈高的城楼。

    几乎是在他往下栽的同一时刻,殷昱纵马过去,前路上两脚一蹬马背蹿向城墙,然后就见半空里两道身影交叠,殷昱单手擎住窦询胳膊,顺着惯性再在城墙上横踩了几步,飞身落地!

    谢琬是头一次看殷昱显露这样的身手,顿时看呆了,而一旁将士们也个个目露惊色,但也只有刹那,他们随即已蜂涌上去开始接手。

    谢琬也跳下马来跟上去,七先生确定已经死了,背上两个孩子被解救下来交给军医。殷昱正在检查尸体,谢琬正好见到那张早被划得看不到一寸完肤的脸,忽然胃里一阵翻滚,干呕起来。

    殷昱扭头与顾杏道:“先陪王妃回府去,这里事了了我再回来。”

    谢琬强压着那股呕吐感掉了头。

    随着半空里闪现出来的焰火,后半夜的京师城热闹起来了。

    先是静守在宫里的太子和魏彬长吐了口气,而后是包括靳府、鲁国公府以及荣恩伯府等等俱都同时燃放起了胜利的烟花,大街小巷的将士奔走相告,百姓们闻说后也就个个欢欣鼓舞,虽然尚且不能上街庆祝,但是栋栋宅院里都几乎快被欢呼声掀翻了屋顶!

    街头的通缉画像迅速被换成七先生落网的喜讯,宁家父子吩咐人一车车地往街头送酒,京师里每个人都开始有了相对畅快的心情。

    谢琬回到王府,整个王府便也收到了胜利的消息,全府上下几百号人再也没有了睡意,由谢琬下令,孙士谦让膳房准备了流水席,招待陆继归府的护卫和府兵,齐如铮也忙不迭修书给岳家,向何家上下报了平安,以及也分享着这份喜悦。

    王府上空的烟花与城内各处的烟花交相辉映,新年似乎提前来了。

    窦府里沉寂无声,没有烟花炮仗,窦谨在房里设了火盆,给窦询烧引路钱。在天下人听来那么悦耳的炮仗声在他听来多么刺耳,他们都在庆祝窦询的死亡,也是在祝贺窦家的气数将尽。

    窦谨听着下人打探来的窦询的死状,闭上眼来。

    城里的欢腾直到天色大亮依然在继续。

    中军营的人在七先生最后呆的那处院子里发现了一大堆焚烧过的灰烬,尽管如此,却也还是找到了一间藏着三十来套兵甲盔甲的暗室,除此之外还有部分没来得及销毁的文书舆图,这些罪证都证明七先生这些年来布下的是个多么大的阴谋。

    但是谢琬不如他们大家那么高兴。

    七先生的死确实大快人心,此人缠绕着他们多年,早已像个滋生在他们体内的毒瘤一样让人寝食难安,如今终于将他杀于城墙之下,浑身松快了,终于可以吐口气脚步放缓过过安生日子了,从亲眼证实他死到如今,她浑身的神经都似乎开始偷起懒来,变得懒洋洋的了。

416 玉兰

    可是七先生即使死了,他的真身份却还是个谜,他到底是谁?他的同党还有谁?他们如今都不知道。如果不把他身后那股隐藏在朝中的恶势力彻底铲除,朝堂也还是会有隐忧存在,要想获得真正的清静,只能深度挖掘,斩草除根。

    从城楼回来之后她尝试着小憩了一下,可是一闭上眼就是七先生那副面容,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让自己的脸公之于众呢?难道他真的会是平日里常在京师露面的某一人?这个时候他选择这样的方式隐瞒自己的真身份,必然是为了防止有人查到他,进而发现他的同党。

    他为什么死到临头还要保护着那人?能保护到这种程度,看来这个人对他来说十分的重要。

    她脑子里依稀有着一些猜想,可是每每再推想,又缺少些根据。

    殷昱这夜都没有回来,这是必然的,熬到早饭后,她才回房补了会眠。

    起床后已近午时,除了殷昱,该归府的都归府来了。而在午前时分各方差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太子主持早朝,殷昱叙述诛杀乱党的前后经过,太子让礼部记下各人的功劳到时方便论功行赏,散朝之后便就召内阁以及六部三司的大臣上东宫说话。

    在这之前,太子先让殷昱单独进内。

    他略带沉痛地道:“皇上龙体不容乐观,这些日子,暂且先把此事定案,未了的事情等过后再议。”

    “儿臣不同意。”殷昱果断道,“如今隐藏在朝中的匪徒同党尚未露出水面,眼下正是该乘胜追击的时候,若是停下来让对方有了喘息的机会,也会给我们捉拿们带来难度。儿臣肯请太子殿下下旨,誓将剿灭匪徒进行到底!”

    太子微微地点头,但是叹道:“可是皇上随时都有可能大行,如若大限已到,那就是国之大事,你想再办也不可能继续,反而容易逼得对方狗急跳墙。若是在皇上殓丧期间让人冲撞了圣灵,那就是你我的大不孝之罪了!”

    任何图谋不轨的人都擅于在对方专注于别的事上时进行突然袭击,皇帝大行举朝皆动,到那个时候又有多少可能能够防范得处处严密,使人无机可乘?

    殷昱闻言也凝下眉来。

    太子考虑的固然有道理,可是难道不捉拿余孽皇帝就不会死了吗?既然捉还是不捉他一样该怎么着便怎么着,那这样投鼠忌器就显得十分吃亏了。而他在这个时候,又怎么可能舍得放过这一网打尽的机会?

    想了想,他便与太子道:“不知道皇上最多还能坚持多少时日?”

    太子无语,有这么当皇孙的问皇帝龙体状况的吗?听着便跟催问皇帝几时死似的。就算皇帝对不住他,多少也看在他这夹心饼的面子上语气和缓点儿吧?又还能让他委屈几日?清了清嗓子,遂说道:“这要问陈复礼。”

    殷昱扭头:“速传陈复礼过来。”

    廖卓即刻去了。没片刻带着气喘嘘嘘的陈复礼赶回来,殷昱等陈复礼气喘平了,问他道:“皇上还能坚持多久?”

    陈复礼见他问得这么直白,顿时也讶了下,转头去看太子,只见太子正仰头打量着梁上描绘的龙凤,压根看都看这边,便缓缓把嘴巴合上,整理了下词句,说道:“回王爷的话,皇上的情况极为不妙,若以针炙扎穴辅治,最多也还能撑半个月。”

    太医院的针炙很是了得,但是连针炙之术续命也可能保得半个月,那看起来就真的不大乐观了。

    如果殷昱能在这半个月里把七先生同党找出来,将余孽全部捉拿到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是如果没找着呢?那到时只怕当真无法收场。

    殷昱瞄了两眼太子,回到了王府来。

    回府的时候谢琬正在正豫堂接待各方来客,余氏洪连珠正做陪客,齐家人与谢琅夫妇还有来客们尽皆纷纷上前恭贺,殷昱皆笑着应了。谢琬见他神色间亦有迟疑,于是晚宴之后将余氏他们皆送上了归家的马车,便就回到了房里来。

    “是不是也在忧心剩余乱党的事?”谢琬进门沏了碗茶给他,说道。

    他点点头,把方才在东宫里的事说了,然后道:“眼下我是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的,我看父亲也不愿意,只不过碍于他身为太子,不得不这样阻止。可是他又让我把陈复礼叫过来问话,这就能看出来他也跟我有着一样的想法。”

    “这不就行了?”谢琬道,“你还愁什么?”

    “可我总得给父亲个台阶下不是吗?”殷昱一摊手,“他有心放水,可我若是强行这么去做,那就让他太为难了。臣子们面前也不好说。”

    谢琬点点头,扶了扶头上的卧兔儿,想了想说道:“不是还有半个月吗?你先别着急,左右七先生这大头已经消灭了,他忍下那么大的痛苦来保护身后这人,这人必然会韬光养晦隐藏下来,至少大伙的安危应该是没问题了。

    “然后咱们这两天先故意弄出些风声来,就说是已经有了七先生同党的眉目,且看看七先生死后,那些人还能不能沉得住气再说。”

    殷昱扶剑站起来:“我再去跟魏彬他们商量商量,还能不能拟个什么名目让太子能够顺水推舟答应,然后又能够在最短时间里等对方自露马脚的。”

    谢琬点头:“魏阁老他们必然比咱们俩办法多,你去问问他们也好。可是也不急在这一时,先养养精神,明早去也不迟。”

    “不行不行,”殷昱摆手道,“我可是一刻也耽搁不了。你先睡吧。”替她扶了扶毛领子。

    谢琬无法,也只得送他出门。

    也许是老天爷也感受到了这股戾气过后和气息,翌日一大早竟然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天色忽然放晴了两日,于是各家各户开始了走动。太子在太子妃好心情的感染下,下旨让顺天府在大相国寺外举办庙会,而又在东西城的菜市附近摆了两处戏台,一来为皇帝祈福,二来也算是与民同乐。

    殷昭披着朝阳到了安穆王府,一身平民女子的布衣装束,看着像是个才上街买菜回来的小妇人。她不似旁人那般喋喋不休地后怕与庆幸,而是说起外头百姓们对此事的反应。全程依然是平静而淡雅的,偶尔也有兴奋,对于人们交口称赞她的父兄她觉得很高兴,很满足。

    她邀谢琬微服上街去看戏,谢琬哪有不肯?当即素衣装扮与她从角门出了去。姑嫂俩从城东逛到城西,吃了一路的路边摊,居然也没有什么人往她们身上投注目光,因为这三天里是太子降旨可以举国同庆的,上街的妇人女子不在少数。

    傍晚时回到王府,殷昭留下来用饭。

    等换好衣裳,孙士谦忽然走过来:“禀王妃,今日东华寺的长老圆清来过一趟,说是有事求教王爷。”

    殷昱从未与方外之人打过交道,东华寺的僧人找他做什么?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里就是有闲他们也不见得会直接化缘化到他面前来,她于是道:“可曾留下什么话?你跟他说,王爷这几日没空,你让他明天早饭后到王府来见我便是。”

    孙士谦应下。

    由于这几日一些琐事较多,宫里又不时来人,所以翌日早饭后,谢琬其实已经把这个事给忘了,直到她准备带着殷煦进宫去的时候,孙士谦把圆清带到了她面前来。

    “阿弥佗佛,贫僧敢问王妃,不久前王爷查玉兰树之事,可曾有了结果?”

    圆清一见面抛出这问题,弄得谢琬再也不敢怠慢,东华寺本就是当初骆骞他们查到过七先生线索的去处之一,只是后来经查东华寺僧人跟七先生并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放弃了监视。如今这圆清主动提到玉兰树,自然是有原因的了!

    于是连忙唤夏至带了殷煦下去,而后引了他进正厅。

    谢琬道:“大师忽然间提起此事,可是有什么内情相告?”

    圆清白须白眉,手上捻着一串光滑的檀香佛珠,再合十道了声法号,遂道:

    “这两日太子殿下下旨,在相国寺外办庙会,鄙寺也分了些香火,这几日香客增多,贫僧在寺内出入,所听的也是关于前几日乱党伏诛的大好喜事。而在这过程中,贫僧也无意得知安穆王曾经调查过全城所有的玉兰树主人。这玉兰树三字,倒使贫僧想起桩往事来。

    “王妃可知,原先我们东华寺后头也种着两株玉兰树?”

    谢琬讷然:“这层不知,愿听大师详解。”

    圆清道:“大约十七八年前,鄙寺的老方丈南下云游的时候,曾带回来两根玉兰树苗,将它种在后院中央。这种树本是南方树种,在北方很难存活,但是老方丈因为游历多年,自有着一套植树之心得,加之精心照料,倒是也活了下来。

    “没几年它开了花,那花馥郁芳香,很快吸引了寺里寺外的人。”

    圆清侃侃而谈,仿佛眼前还有那花盛开的样子。

417 巧合?

    “当时鄙寺后院客居着对父女,那女儿十三岁,很喜欢在树下唱歌。我们很怕她扰了清修,就劝他们搬离。可是他们因为穷困,竟是无处可去。而雪上加霜的是,这父亲没多久竟然染病亡故了。正当我们无计可施之时,那日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进寺来,先是跟那姑娘说了番话,后来就来找贫僧。

    “他跟贫僧说,可以接走这姑娘,但是他想把我们寺里这两株玉兰树给买走。”

    “他想买树?”谢琬讶异地。

    到现在,她已经猜测这少年很可能就是七先生,那姑娘明明无亲无故,他为什么来接她呢?

    “不错。”圆清点头道,“贫僧依然记得,那少年纤瘦单薄,似有弱疾,而他跟那姑娘分明不熟,但是又似有着十分情意。那两株树自老方丈圆寂后疏于照料,景况开始大不如前,贫僧看他不像坏人,又听他对于如何栽种十分了解,遂想与其留下来枯死,不如把它们让给有缘人,就转赠给了他。

    “不过贫僧当时也纳闷,出家人慈悲为怀,也怕那姑娘吃亏,便就细问了他们几句,并且留下了他的住处所在。也不知道对王爷王妃有用无用。”

    “哦?”听到末尾,谢琬立即振奋起来了,“不知那住处是?”

    圆清从袖子里摸出张老旧的纸来,“就是这个。”

    谢琬立即接过来,目光一落上去,上头的字迹便如针一般刺疼了她的眼!这是七先生的字迹无疑!“不知道他可曾留下姓名?”她紧接着问。

    圆清想了想,说道:“他不曾说,不过,贫僧无意中听到他身边的人唤他四爷。”

    “四爷?!”

    谢琬眉头倏地凝起。

    四爷,这么巧?

    “周南备轿,去油茶胡同!”

    她蓦地站起身来吩咐道,然后与圆清道:“大师既然来了,足见一番仁爱之心,还请大师随我同去这处所在瞧瞧,看看究竟能不能证实这两株花木的去处!”

    “但凭王妃吩咐。”圆清双手合十站起来。

    半个时辰后,王府的仪仗转进了油茶胡同。

    这座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三进小院子,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石桌石凳齐全,前院里两株红梅已全开了,在晴空下显得殷红如血。

    这院子其实已经在之前武魁他们的搜查之内,但是如今再以另一种心情走进来,气氛又与先前不同了。先前是搜七先生下落,如今是为揭开他的真身份,谢琬招手唤来邢珠:“带人里外各处去搜搜,特别藏东西的去处。”

    邢珠下去后,谢琬看了眼圆清,与他同进了垂花门,而后跨入内院。

    如果这里当真就是七先生的巢穴之一,那么也应该是常呆的一个去处,这里不但门窗描漆十分新整,庭院无甚杂草,就连门框的边角也已经十分光滑,如果是无人处的院子,是不可能会有这么样的光景的。

    再进了正房,里头家私齐备,但是空无一物,空床空榻空的炕,还有空的书房与橱柜。谢琬仔细看着这里每一件东西,透过窗往后院子里看去,两株小腿粗的断树立在院中,只剩下了个树墩。

    “王妃,这正是两株玉兰树!”

    当初搜查全城玉兰树的事是廖卓他们负责的,对这种树的特征早已了如指掌。“上次我们来封这些院子的时候竟然没有到这两棵居然就是玉兰树,真是该死!”廖卓如此懊悔道。

    谢琬走到两株断树前,只见断口很新,猜想应该是不久前为了掩饰行踪而砍断的了。

    “现在可以肯定,去东华寺接那姑娘的人必然是七先生无疑。七先生又名‘四爷’——”

    “王妃,我找到点东西!”

    谢琬话正说到一半,邢珠拿着半张枯黄的纸走出来,“是张百姓家用驱邪避灾的符纸,上头有个生辰八字,虽然看不清年纪,但出生日和时辰是看得见的,刚刚在橱柜顶上发现,应该是年数久了,无意被卷在那里。”

    谢琬拿着这符纸在手,圆清从旁看见了,说道:“贫僧虽是佛门中人,但道家这种符倒是也认得,是祈福避灾防疾病一类的符纸。”

    圆清先前在描述七先生的面容时,也曾经说他看似有弱疾,这就是说,这位七先生的确是有疾病在身了?

    四爷,疾病,年约三十上下,带着南方口音……

    几道灵光忽然间同时在她脑海里闪现!有了这么多巧合,还有什么疑问吗?

    “夏至,让人传话给王爷,若他无要事请他即刻回府,我有要事相商!”

    谢琬高声吩咐下去,而后捉紧着这张有着生庚时辰的符纸踏上大轿。

    殷昱正在东宫陪太子吃茶,顺便也看看有没有机会磨得太子松口继续查案。

    太子想的却不是他这么回事儿。这几日兴许是因为情绪不错,所以他身子也利落了几分,至于皇帝的病情,拖了这么久,遇了这么多的糟心事,到眼下实在已经很难再让他感到沉重了,他就是表现出来痛心疾首,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不是吗?

    但是对于皇帝的现状,他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毕竟父子一场,自小又读圣贤书长大的,即使即将顺位登基,他心中有的只是疲惫,而非兴奋。以他这样的病体残躯,这个江山就是由他来掌管,也掌管不了多久了,到时又得来次劳民伤财的新君登基,因此,他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但是还待与内阁商榷。

    也许,等殷昱剿灭了所有的乱党再来议这事,会更好。他欣慰的想。他这辈子虽然在皇帝手下委屈了四十年,可是他却有个这么能干的儿子,真是件让人开心和自豪的事情。

    “我这里还有好些贡茶,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喝,我常年吃药,陈复礼告诫要少喝。”他温柔地望着殷昱,顺手把桌上两罐茶叶推过去。他看他一直在埋头喝茶,应该是喜欢的吧?他跟他以父子的方式真正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往后他要多珍惜这些时光。

    什么身为帝王就该冷血的那套,他才不要。

    殷昱听到他这么说,连忙道:“不是——”可是接下来再看到他的目光,拒绝的话又说不出来了。有股隐隐的暖意自他心底升起来,仔细回想起来,像这样与他坐在一起喝茶的时光竟是从未有过,他所期望的父爱,此刻一览无遗,他所渐渐消失的对皇宫的依恋,又开始一点点地回到了身上。

    这终归是他的家。

    最近惠安太子是死于护国公夫妇与孝懿皇后之手的事让他心情很沉重,很不是滋味,孝懿太后是为了她的儿子能当上太子而杀的人,而如今的太子恰恰是他的父亲,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这个芥蒂去掉,又要怎样去面对他们的过错。

    可是面前的太子,能让他暂时忘却这些。

    “好,那儿臣往后没茶的时候,就来跟父亲讨。”他笑着把茶包揣在手里。

    长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落在方桌上,映得一室温暖。

    “王爷,王妃派人传话,请您若是无事就请回府。”

    小太监愣头愣脑进来禀报,崔福斥道:“你个没眼力劲儿的,没见着殿下跟王爷说话呢?”

    殷昱也有两分尴尬,但并不内疚生气,媳妇儿叫他回家,又不是什么罪过。

    太子笑了笑,与殷昱道:“回去吧。得闲多来坐坐。”

    殷昱点头,痛快地点了身。

    回到王府,谢琬已经在屋里凝着双眉正襟危坐了。

    殷昱将茶叶放在桌上,说道:“怎么了?”

    “我们应该可以确定七先生的身份了。”

    谢琬站起来,自信地说道。

    这一下晌的时间安穆王府里都很安静,就连殷煦也抱着大黄猫在阳光下的花圃里打起了盹,没有人知道谢琬与殷昱在房间里说些什么,只知道等他们走出来时,天色已经擦黑,而他们双目之中则透着异样的光亮。

    入夜之后谢琬去了护国公府,而殷昱则交代了庞白几句,之后就见廖卓与秦方二人背着包袱策马出了门。

    窦谨这几日日日上朝下朝,该议事的时候议事,该办差的时候办差,除了较往日沉默些,并看不出来什么。但是这在外人眼里也情有可原,因为殷曜死了,而且是作为弑君的罪臣被诛杀的,窦家作为殷曜的准岳家,这个时候正是尴尬的时候。

    所以就算窦家并不曾展现出如别的府上的喜色,也没有人表示意外。

    窦夫人算起来已经连续有一两个月不曾正式串门走动,出了殷曜的事后,就更加不露面了。也许是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她总觉得他们的日子将要不太平了,直到当那天夜里窦谨孑然无声地回到府里,她就知道她的预感将要被证实。

    窦询是他们的侄儿,也算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另一个孩子,六岁以前他们都以兄弟相称,直至六岁后他去了趟广西,这层关系才有了实质性的改变。那时候老爷子在东海,听说这件事后已经一年以后的事,他没有想到窦谨会把这段往事说给窦询听,连她也没有想到。

418 去争!

    如果一定要说窦家跟霍家和殷家有仇,那在那个时候,这份仇也应该是窦询占多数,严格说来,轮不到窦谨去争夺什么,可他就是争了,这使她看到,原来在外表如静水般平稳的丈夫表面下,竟然潜藏着这么一颗不安份的心!

    除了她和窦询,没有人知道窦谨的野心,窦询是那么死心踏地地事事听从他的大哥,而她作为妻子,也是这样无怨无悔地扮演着大度雍容的贵夫人形象。

    因为夫唱妇随。

    她渴望丈夫成功,来成就她的荣耀。她默默守候了近二十年,常常半夜恶梦惊醒,常年需要服安神丹来维持睡眠,可是窦谨不用,他似乎天生就是个野心家,他凭借天家对窦家的恩宠,与朝廷各派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在他们正式举事之前,这些关系都会照这样保持下去。

    事实证明他用这种方式来掩藏自己是对的,至今为止,没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甚至连与殷曜的那桩婚事,也设计得天衣无缝,从头至尾也只有谢琬一个人曾经上门来打探过消息,可是她能看出什么来呢?窦家与安穆王府这几年关系处得相当不错,何况,这件事从头至尾也本来都没有破绽。

    所有人都以为跟殷曜结下这门亲事是皇帝迫使的,却没有人想到,是他们自愿争取来的。只要殷曜成了窦家的女婿,窦家就有十足的立场去辅佐他成事。等到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窦家在身为太子的殷曜后头一步步使力,谁会怀疑公正耿直的窦阁老居然有谋朝篡位的心思?

    可是就算结了这门亲事,形势也没有完全朝窦谨和窦询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殷曜始终扶不上墙,而窦谨也缺少时机提点殷曜,于是最后,他被殷昱一剑诛杀在乾清宫,还毫无责任地自称“奉旨行事”。

    接下来风向急转直下,一切就超乎她的想象了。直到如今,她仍觉得自己如同悬在钢丝上行走。

    “太太,老爷回来了。”

    玉春进来禀道,声音小心翼翼地,似乎生怕惊到了她。

    她抬起头,怔愣地看了下门口,才又站起来,如往常那般迎出去。

    窦谨手捧着官帽走进,神情比往日寞然很多。窦夫人强笑了下,接过官帽放在一旁,去解他的斗蓬,说道:“吃饭了不曾?要不要我让她们再备点吃食?”

    窦谨挥了挥手,“不必了,沏碗茶来。”

    窦夫人挥手唤了玉春下去沏茶,随后也在桌旁锦杌上坐下来。

    窗外雪下得无声无息,快过年了,平时这个时候府里的红灯笼早就挂起来了,各房各院置新衣算红利,也是说不出的热闹喜庆。可是今年,除了院子里几树梅花开得冷艳,至今还没有半点欢腾的气息。

    下人们虽然不知道前两日在城楼上死的就是窦询,可是殷曜因弑君而死始终也算是窦家的一桩噩耗,没有人有这份心思去思索这个年该如何热闹,即使眨眼就到除夕,没有窦谨发话,谁也不敢提这年节如何过的事。

    “让老二夫妇张罗年关的事儿吧。”窦谨喝了口温茶,挥手让人退了下去之后,说道。“越是这样,越是不能让人看出来,否则的话,询儿也就白死了。”

    窦夫人默了下,说道:“你是怎么打算的?还要继续往下干?”

    窦谨看着地下,牙关处因紧咬而鼓起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坐着也是死,迎上去也是死,你以为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是我一个放手就可以抹去的吗?最多过了这个除夕,老二就会在西北联合蒙军发兵,到时候东瀛听闻西北动乱,必然也会伺机而动。

    “朝廷介时必然派霍达领兵出征,只要调走了霍达,控制京师就是很容易的事了。而中军营里尚且还有些父亲当年的部下,他们若是跟随霍达北上,那霍达必死。若是留在京师护驾,殷家则必亡!无论死了哪头,都是天大的好事!有这样的好机会,我为什么不去争?”

    窦夫人目瞪口呆。

    “西北,西北真的会起兵?”

    西北古往今来一直是战乱之地,北方鞑子凶猛擅战,一旦生起战事,他们便会在中原土地上肆意横行,而放他们进来,也无异于引狼入室!她一直知道他们有这个计划,只是双方都拟好不得已不行之,因为那样就算是最后报了仇,要把这匹狼赶出去也是件极艰难的事!

    “还不起兵,更待何时?”

    窦谨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不要怕,也许再过不久,我就会登上帝位,而你,就会是下一朝的皇后!”

    听到皇后二字,窦夫人也不由得起了丝激动的颤意。

    夫荣妻贵,夫荣妻贵,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飞黄腾达高居人上?谁不希望自己也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开国皇后?她只是个普通女人,夫为妻纲,她有什么理由不听从?

    “我不怕。”

    她双手紧握着,点点头。虽然早已经不年轻,可是两颊上浮出的晕红却使她在这个时候增添了几分娇媚。

    窦谨看着她,唇角仍弯着,手却已放下来。等他登了基,称了帝,他会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册立一个年华逝去的皇后,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损失。

    他梦想着这一天很久了,不错,想得到那个位置的并不是窦询,而是他。

    窦询是个从小就患着严重哮症的孩子,天下不需要这么样一个皇帝。而他身强力壮,又儿女双全,足见底子强大,是个开辟新王朝的绝好人选!窦询也不会跟他争,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仇恨,对皇位这个东西,并不如他这么看重。

    他有这个念头应该是从窦准带回窦询的时候开始的,在那之前,他只是个恃才傲物的世家子,不肯读书,不好好习武,而他的母亲,窦老夫人,那时候对窦准也像如今的窦夫人对待自己一样小心翼翼,因为她只是个填房。虽然她生下了三个儿子,可是内心还是因为填房的身份而自卑。

    这使他感到无奈。

    窦准升了佥事,成为大将军之后回广西祖籍祭祖,回来时带回了窦询。当时他也很惊讶窦准为什么会带回来这个孩子,窦准则毫无意外地告诉了他们两兄弟窦询的身世。他多么震惊,他完全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样一个存在,而他的存在,竟然如此意外!

    头几年窦准夫妇亲自教养窦询,他看着一天天长大,变得聪明可爱的他,所听到的那段久远的往事却越来越深刻、越来越频繁地浮现在他眼前。

    窦询身上的仇这么深,他不应该去报吗?一个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一个是权倾朝野的霍家,以复仇的名义,随便干掉他们当中的一个,天地都要为之变色,如果两个仇家全干掉,江山岂非就易主了?!

    这个念头一旦萌芽,就再也遏止不住他的长势了。

    他知道光是想想这也是大不敬之罪,可是他就是没法儿控制自己,霍家和窦家是世交,霍家是功臣,窦家也是!凭什么这么多代过去,霍家还屹立不倒?而他们窦家却始终要被他们压一头?更何况,霍达那狗贼,他居然还敢算计他窦家!

    怎么样都让人心里不服。

    他尝试着跟窦准说起这报仇的事。窦准斩钉截钉地否决,因为他觉得这仇不可能报得了,而且报仇的风险太大,一个不慎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这倒也提醒了他,仇家的实力太强,要报这仇,不但要有充分的准备,还得有个靠谱的名目。

    正好没几年大军出发东海,窦准与霍达同去了,他与妻子顺理成章地接手抚养窦询。他对他当真是费尽了心思栽培,因为他想过,如果将来万一时机成熟,他会需要一个好的帮手,而这个人没有比窦询更可靠更合适的人了。

    心意一确定,就更加不可收拾。

    这二十年,真真像是下着盘超长超过瘾的棋,每当他看着朝堂上下那么多人猜测议论乱党匪首的身份,就觉得十分好笑,乱党匪首,不是就站在你们面前吗?更好笑的是,皇帝自诩英明,却在他的一番设计之下把自己的亲孙子给废了,还愚蠢固执地要立殷曜!

    这盘棋,也到了将收尾的时候了。

    他站起来,负手踱出门,唤来门下交代下人们的窦夫人,“去,交代人把灯笼挂上。如果没有旨意下来禁止庆贺,那么就开始让孩子们燃放炮仗!”

    京师今年底的气氛看起来跟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说不同,是因为皇帝仍在昏迷之中,按例朝野皆不得大肆行庆贺之事,而另一点不同是,因为乱党七先生的落马,太子殿下开恩,又暗示允许民间适当乐乐,于是京师城与往年,看上去真的差不多模样。

    谢琬从护国公府出来时已是晚饭后,一路上人们欢声笑语,时而有鞭炮声,时而又有远处传来的锣鼓声,而飞雪静悄悄地坠落在人间四处,就像是注视着凡间的天地精灵。

419 余孽(1)

    这世重生回来,她已经度过了十一个冬天,每年的雪花都是一样的,每年的热闹和喜庆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人和事。一些人在出生,一些人在逝去,还有一些人,在层层抽丝剥茧之中露出完全相反的一副面目。

    曾经她以为,谢荣是她见过的最擅于惺惺作态的人,可事实告诉她,她的见识还是太浅薄了。这广袤的天空下,藏着无数表里不一的人,谢荣只是其中一个,七先生是最谨慎的一个,而窦谨,是最最深谙隐藏之道的一个。

    回到王府,雪已经下得齐脚背深了,殷昱在庑廊下迎她。宗室里都没挂红灯笼,廊下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温和的面容,使人心底里油然生出异样的温暖。她低头脱木屐,一下两下没脱下来,他弯腰下去亲手替她解了,一面慢悠悠地叮嘱:“明儿让孙士谦把这木屐给换了,不合脚。”

    谢琬等他站起来,顺势将双手插进他的掌心里。

    身边之事每一日都在改变,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殷昱对她的体帖关爱。

    勾心斗角的日子她真的已经过够了。

    “等京师这边的事完结了,我们就去清河住住吧?哥哥前些日子回去整理家业去了,我也好些年没回去,有些想念了。”

    “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殷昱点头。

    大雪连下了两日,到年廿八日,积雪已经把整个京师面目都给掩去了。

    谢琬攀着手指数日子,这日下晌,廖卓他们披着一身雪花回来了,这一整个下晌又正豫堂又都是关门闭户,没有人知道廖卓他们是从哪里回来,也没有人知道这一趟去干什么,但是殷昱和谢琬的神情都很凝重,直到最后连胡沁也被唤了进来。

    傍晚时分殷昱进了宫,在东宫与太子又是一番密谈。紧接着魏彬护国公相继进宫,御膳房给置了席面,让君臣共坐一席,议事聊天。

    当然,具体说些什么,窦谨是无法知道的。当年窦询在宫中插下的那些耳目在前些日子全部被拔除了,同时被清除的还有另一些背景有疑的宫人,所以最近议的朝事,除了皇帝的病情,剩下的余孽未除,还有年后如何下诏甄选宫人一事。

    总的来说窦询这一役损失惨重。

    他心里也隐约有点不安。为什么太子单单只请魏彬和护国公呢?

    魏彬与护国公如今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而殷昱又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他们在一起吃吃饭议议事,说起来也不算什么。他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觉得什么都像是不正常,不,他们不可能会怀疑到他头上的,窦询那么样的掩护好了自己的身份,他们不可能知道的。

    至于窦询的下落,等到过段时间,他再假拟个消息,就说窦询在广西祖宅染病死了好了。

    “父亲,庄子上来交这一年的租子了。”

    如今府里管家的是次子窦坤。窦坤走进来,恭谨地朝他行礼。

    窦谨把面上的不安和彷徨敛下去,唔了声,接过他手上的帐簿。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窦询与窦坤二人共同料理这些事的,他只是随手翻翻而已。如今窦询不在了,于是就到了他手上。看着帐本上还留着的窦询的字迹,他忽然想起来,窦询说过,藏在府里后园子湖里的那上千套的兵甲武器。

    如今湖面冰封了,为了以防万一,他开冰凿湖准备随时应对了。

    他合上帐簿放到一边,端起一旁温好的茶来,说道:“我记得去年除夕的时候,后园子湖里放了几条彩船,船上有乐师在上头抚琴,琴声远远地飘到宴厅来,让人心旷神怡。此举甚好,我看今年就也这么做罢。”

    窦家两个儿子都知道窦谨窦询的事,窦谨这么说,窦坤便想起来,去年除夕的时候在湖上击乐正是窦询的主意,兴许那个时候窦询就已经将武器藏于湖中了。而如今要划船便得要凿冰,父亲,这是准备随时起事了么?

    他心念顿转,却没问出半个字,点头称是,转头便出去打点。

    这日夜里的雪转小了,后半夜停了停,到早上,又开始下起来了。

    身为阁老,窦府的内湖一点儿也不小,窦坤叫来了十多个家丁,从清晨开始,便就拿着工具在湖面开凿。

    湖底下藏着大秘密,怎么能够任何这么多人在这里置之而不管?朝廷今日起休沐了,窦谨刚好有时间站在湖岸水榭内监督。

    水榭内烧着大薰笼,一点儿也不冷,但是比起宫里的暖阁,还是差多了。至少没有那么舒适自在。

    看着一点点被凿开的湖面,他开始激动起来。如果此时此刻,他能够带着这些兵器杀进皇城,该有多好!

    “老爷,安穆王和王妃过来拜访。”

    管家匆匆地前来禀报。

    殷昱?陡然之间听到这个名字,他有些怔愣,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神色,殷昱虽然不如谢琬进府来的多,但也不是头回上府里来,年底了大家走动走动,也是正常的,他又多心了。

    “请入正厅。”他说道。

    然后转身准备出门。

    “窦阁老独坐在此赏景,不嫌孤单了些么?”

    殷昱一身褚红色起暗翟纹的常服,披着黑貂绒大氅,头上的王冠端正雍容,俨然一位风华绝代的贵公子,站在门内朝他微笑。

    窦谨约有片刻才定下神来,拱手笑道:“原来王爷已然到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殷昱含笑走进,顺他指引在茶座内坐下来。

    茶座里烧着有茶,窦谨将之倒过重新放了新茶,烧水等沸。

    他看着殷昱,“如此天寒地冻,王爷怎地有兴致光临鄙府?”

    殷昱目光落在桌上一众茶具上,笑道:“是内子要跟尊夫人问点事情,本王闲着无聊,遂跟着来了。”

    窦谨点点头,道:“我就说,王爷平日公务繁忙,少有串门的时间。既如此,这种天气正该喝上两杯才叫有意思!”

    “酒就算了。”殷昱扬唇摆手,“说说话也就是了。”

    窦家正房里,窦夫人也对谢琬的突然到访有些不自然,不过想到窦谨的胸有成竹,她忽然也变得心安理起来。

    “王妃今儿怎么没带小公子过来?”她问。窦谨若是事成了,殷家的人就得全死了,包括那个孩子,她当然希望窦谨成事的,于是死几人也不算什么了。谢琬也算个能耐的,可惜命不好,当初为什么偏偏要挑中殷昱呢?

    她推了推桌上的瓜果,冲她笑了笑。

    “他倒是想来,只是天儿冷,没舍得带。”谢琬点点头,也笑起来,“我到底只有这么个儿子,真若是闹个三病两痛的,心里也不舒坦。”说到这里她把手里的茶放下,接着道:“再说了,现在乱党都没有除尽,万一路上有个意外,岂不称了对家的心?”

    听到乱党二字,窦夫人表情滞了滞,她强笑道:“那倒也是。”

    谢琬扫了眼她,又说道:“一眨眼又要过年了,我记得府上四爷去了广西祭祖,怎么,他不回来?”

    窦夫人打起精神来:“说是南边天气暖和,冬天在那边呆得舒服,就不回来了。”

    “原来如此。”谢琬点了点头,道:“说到窦四爷,我倒是又想起件事来。”

    “什么事?”窦夫人做出甚感兴趣的样子。

    谢琬道:“记得那日七先生伏诛之前,有人与他打了照面,说来也有趣,那些人竟然说七先生长得跟贵府的四爷十分相像,更有甚者,还说他就是窦府的四爷。”

    窦夫人捧着茶呆坐在那里。

    谢琬向来擅于隐藏情绪,她无法分辩她这话是真还是假,但是毫无疑问,这话里的内容还是像锤子一样把她的心给狠狠砸动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话?”她把茶放下来,稳而缓地说道,“这分明就是无稽之谈,我们老四常年呆在府里,而且眼下身在广西,他怎么可能会是七先生?而且我们窦家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黎明,怎么会是那种图谋不轨之辈?王妃这话,可万万不能乱说。”

    “不错。”谢琬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也觉得不可能,窦四爷我是见过的,他身患弱疾,连喝口洒都能咳上半日,这样的人,他得了皇位做什么呢?所以我就派人去查了查。我一定要查清楚真相,替窦家正名。”

    窦夫人愣在那里。她的背脊已经微微有了汗意。她去查窦询,她查到什么了?

    “夫人可知道我怎么查的么?”谢琬微挑了尾音问道。

    窦夫人目光忽闪,摇了摇头。

    她笑道:“首先,我让人去了趟广西,贵府的祖籍,然后,我拿着这个去了趟护国公府。”她从袖口里取出张折着的陈旧的符纸来,递过去。“早听说窦夫人对小叔极为关爱,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这上面的生辰,夫人肯定不会陌生。

    “而刚好,与贵府相交的霍家,虽然少年们与窦四爷甚少一处玩耍,但是他的生辰长辈们还是记得很清楚的。他们告诉我,窦四爷的生辰,正是这上头的日子。”

    窦夫人只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巴干巴的,又硬得不行,她尝试着咽了好几回口水才问出声来:“这个,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420 余孽(2)

    “本来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夫人,不过想想,夫人只怕会不见棺材不落泪,所以还是说明白好了。”谢琬柔声慢语,抿茶润了润喉,说道:“东华寺的圆清禅师前些日子找上我,说是有关于我们之前寻找的玉兰树的线索相告。

    “一番查探之后,我们在油茶胡同一座院子里找到了两株被砍断的玉兰,这是全京师唯一的漏网之鱼,而这两棵树的来历,就不必我说了。

    “之后我的人在那院子里找到了几样东西,一样就是这道贴在橱柜上的被忽略的平安符,一样是前日在移走这两根树回东华寺时,发现埋在地下的一具尸骨。

    “这尸骨已被埋了有十二三年,从身上尚未腐烂的衣饰和陪葬来看,想来就是窦四爷在东华寺里看中的那位孤女。尸骨的颈上还挂着一枚玉珮,上面用篆书刻着个‘岚’字。这个字与当年我们在运河里发现的那颗印章一模一样,我猜测,这个‘岚’,应该就是这位孤女的名字。”

    说着她从夏至手上接过一个小木匣,打开后将它推到窦夫人面前。

    里面的翠玉依然翠绿欲滴,而那个岚字,更是清晰可辩。

    窦夫人面色雪白,看着那玉珮半晌,她忽地站起来,急步往外走:“去请老爷——”

    廖卓与秦方一左一右将门口架住,闪耀着寒光的剑刃老远便传来一股逼人的气息。

    “迟了,窦夫人。”谢琬坐在原位,悠然地喝茶,“窦阁老在后园子里,而那里也有我们王爷。”

    窦夫人猛地转过身,髻上的步摇啪啪地打在她额间脸上,衬着她的苍白面色和睁大的双眼,活似见了鬼。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她抑制住浑身的颤抖,问道。

    “要说怀疑,那在很早之前就有了。”谢琬道,“就是你们与殷曜结亲的事。那件事的确做的天衣无缝,让我怎么想也想不出破绽来,可是就是因为太巧合了,太顺利了,总是让我觉得不对劲。后来我在半路上遇见你,你数日之间判若两人,也让我起疑。

    “我暗中派人到窦府周围打听,看看窦询近来有否在府里露面,结果是没有。”

    “那个时候其实我还没正式去想窦家跟七先生有着何种关系,即使你们有个同为文士的窦四爷,也即使窦老爷子死因不明,可因为我们太熟了,我不相信窦谨会在与我们王爷几乎日日见面的情况下做到滴水不漏,因为我们太相信他。所以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查下去。

    “直到孙士谦告诉我,窦询跟你们不是亲生的兄弟。

    “虽然看起来不是亲生兄弟,那么采取这样的方式复仇是有些牵强。可是既然不是亲生的兄弟,那就说明这里头有故事。我开始疑心,本来打算进府探探虚实,后来被宫里的事干扰,就一直没能成行。一直到追杀七先生的那天夜里,我决定铤而走险大胆试试。

    “结果,又试出点苗头来。

    “秦方在奉旨搜查包括窦府在内的几家官户的时候,七先生忽然主动出现了,他划花了自己的脸,自然是为了掩饰身份,而他露了面,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挨家挨户的往下查。这所有的种种,容不得我不多想了。于是,就有了前些日子我让人南下去广西一查真假的事”

    她说完看着窦夫人,吃了颗桌上杏脯。“你猜,他们查到什么了?”

    窦夫人站在屋中央,虽然屋里的紫铜大薰笼里银丝炭旺旺地烧着,源源不断地往各处输送着热气,可是她的身子在发抖。

    她绝没有想到谢琬今儿来是来揭他们的老底的,她等待不是他们来揭她的底,而是来自西北的消息,是窦谨成功杀入皇城的那一刻!

    眼前的谢琬自信而坦然,就像坐在安穆王府自己的小花厅里吃瓜果一样,而她这个主人,反而被她的人团团围堵在屋里。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广西的住址的?窦家出来已有几代,祖籍的人也都搬迁了好几次,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她吞了口口水问道。

    “他们真正搬迁是这十几年内的事吧?”谢琬睨着她,“你也太小看我们王府的人的实力了。我们王爷因为你们处心积虑的迫害,能在皇上眼皮底下逃走,在外流落近两年,能够破获漕运贪墨大案,这些靠的都不是运气。你看看他们——”

    她顺手指着门外站着的廖卓和秦方:“他们十二个人,每个人在基本的武艺和应变能力之外,至少精通一门绝技,有的擅暗器,有的擅火器,有的擅毒药,还有的擅化装,有这么些人在身边,我想要打听个地址,岂非只是时间长短的事?”

    廖卓二人扬唇看着窦夫人。

    窦夫人终于跌坐在锦杌上,痴怔地看着谢琬。“他们查到什么了?”

    谢琬垂眼将手上的杏脯扔回盘子,拿丝绢擦了擦手,问道:“你先告诉我,窦询跟窦谨究竟是什么关系?”

    窦夫人抿了抿唇,盯着脚下的波斯绒毯发起呆来。

    后园子湖里,家丁们已然停止了凿冰,一早上的时间,占地来亩的湖面已经被开凿出数个大小不等的冰洞,残冰飘浮在水面或者堆放在冰面上,再混着些凌乱的脚印,看起来有些脏乱。

    水榭里茶香氤氲,完全没有正院里的紧张。

    窦谨微笑道:“往年常听人提起王爷文武双绝,今日才叫老夫开了眼界,想我窦家也是随着太祖皇帝行武出身,后来这两代才逐渐往科举路上发展,年幼时老夫也算是阅尽了各家兵书,想不到在王爷面前说起这些,竟是活脱脱的班门弄斧。”

    “阁老过誉了。”殷昱依旧一派悠然自得,“我也只是纸上谈兵,若论起实际战术,又怎么比得上世家出身的阁老您呢?”

    窦谨道:“王爷谦虚。”替他斟了七分满的茶。

    殷昱扫眼望着窗外一园雪景,说道:“我记得护国公曾经跟我说过,原来窦家也在霍家所在的青瓶坊居住,可是自我记事起,你们就在这里住着,搬过来也有许多年了吧?”

    窦谨执壶的手微顿,抬起头来。

    谢琬盯着窗外那树红梅看了半日,收回目光来,说道:“你说,窦询是窦准的侄儿?”

    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窦谨只有两个弟弟,孙士谦说,老三在十多岁时已经死了,老二窦芳现如今在西北任同知。那窦询是谁的儿子?——不,不可能,窦询都快三十了,窦谨是窦家老大,今年也过四十二三,连他都没有这么大的儿子,窦芳又怎么会有?

    退一万步讲,如果真的是侄儿,那么为什么要罔顾辈份隐瞒身世?

    “你不是有那么多能人手下么?怎么,这个没打听出来?”

    窦夫人微带哂意,缓缓道。而接着,她倒是又叹了口气,接着开了口:“不过,这件事你就算再厉害,我们若是不说,你也还是一样打听不出来。”

    谢琬盯着她。

    她忽而一笑,再道:“我们老太爷原先还有位原配夫人。你可听说过?”

    孙士谦说,窦准先后有过两位夫人,元配无出,早逝,后来才续弦娶了后来的老夫人。

    元配?

    谢琬心中一动,难道——

    “你那么擅动脑筋,看来是猜到了。”窦夫人唇角浮起丝淡漠的笑,看了她一眼,然后望着前方:“元配老夫人姓许,到如今也有六旬有余的年纪了。徽州许家你应该听说过,她就是徽州许家的人。”

    谢琬知道徽州许家,还是前世的事。前世谢琅初入官场,他的顶头上司就是许家的旁支许正秋。许家原先是靠开笔墨铺子发家,家族中一直也有人入仕为官,几代下来官途广了,官位高了,渐渐就有了相当的名气。

    但是尽管许家有人在京师为官,这几代嫡支里为官的却少了。

    “你是不是很奇怪,许家为什么这几代在朝为官的几乎没什么人?”窦夫人仿似能看穿她的心事似的,堪堪提到了这一点。

    “是为什么?”谢琬看着她,“难道这跟窦询的生身也有关系?”她直觉有关系,可是一时之间,她真的无法迅速联系上。

    “当然有关系。”窦夫人的声音微哂,“因为许老夫人是当年许家的大姑奶奶,而许家退出京师,也跟许老夫人与我们老太爷这桩婚事关系甚大。窦询,就是许老夫人之子,我们窦家真正的大老爷窦谌的儿子!”

    谢琬怔在那里。

    窦准的元配还生了儿子?为什么连孙士谦都不知道,京城这么多人也都没有人知道?还有,如果窦询是窦家大老爷的儿子,是窦准的嫡长孙,为什么又要伪称是养子?

    “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内幕?”她问。

    窦夫人却望着她笑起来,“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里头的确藏着个大秘密。可是,你今天是来跟我们摊牌的,我说不说都是死,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琬眉头骤凝,“你就是不说,难道我就不能去找许家人问吗?”

    “你问也没有用。”窦夫人目光灼灼望着她,“因为只要殷家人还坐着这个皇位,许家人就是咬断舌根也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的。”

    谢琬的双唇瞬间抿紧。

421 余孽(3)

    寒风噗地打了下窗户,原本被支开的窗扇啪地打到窗棂上,然后又立即惊弹开。

    府里的下人远远地站在远处庑廊下,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不时地往这边瞟来一眼。

    谢琬吐了口气,看了眼摆在桌正中的西洋座钟,站起来,“廖卓秦方听令!半柱香时间内,把除后园以外的窦宅所有院落严密控制住!不要放走一个人,也不要让后园子里的窦阁老收到半点消息!”

    “卑职遵命!”

    廖秦二人立时颌首离去。

    窦夫人听见这话,面肌抖了下。

    谢琬转过身来,看着她,“诚如你所说,不管这秘密你说不说,我们今日都是来捉捕你的。到了这时,我也不妨让你知道我们来之前还做了哪些准备。”

    她顺手指了指门外,“中军营的人与我们同路进来,现在已经分批驻守在窦府东西南北的四条街。神机营的将士们也已经埋伏在的窦家后花园的每个出口,窦阁老就是飞出去,也会被射成个刺猬从天上掉下来。你妄想拿这个秘密来要挟我,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目的的。”

    窦夫人后退两步,脚后跟踢到桌脚,发出哐啷一声响。

    廖卓他们出去不久,也不知道他们具体如何布署,只知道很快,正院里的脚步声就密密麻麻地响起来了,首先是府里的少爷少奶奶全都给绑了过来,而后是两位姑娘,再之后是下人,全部人都封住口绑上了绳索,没有一个人能发出声音,更别提传出动静到后园子里去了。

    原先随进来的庞大的仪仗兵们,此刻全都露出狠戾的目光,他们的身手绝不是仪仗们的花拳绣腿,是能够目测到的英勇擅战。

    她急步走到窗台边往外张望,只见原本随在窦谨身边的下人也个个都被绑着跪在下方!这么说来,窦谨身边是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你看到的这些士兵,都是神机营的战士。”谢琬缓缓坐回原坐,说道,“我们王爷的行兵布署之术,当年是连东瀛的敌军都赞过一声‘了不得’的,对付个窦府,实在不算是什么。如果我猜得不错,现在,后园子那边窦阁老也应该察觉到异常了。”

    窦谨察觉到异常是在他发现壶里没有水了之后。

    他先是叩了叩身侧的博古架,一般这个时候,门外候着的他的心腹就会走进门来,可是他叩了两遍,没有人进来。他于是皱眉唤了一声,也还是没有人回答,他下意识扭头去看窗外,只见原先站在远处的下人一个也不见了,整个园子空空旷旷,仿佛身处荒野。

    殷昱很自在地看向他,微微地扬高声音道:“骆骞,打水。”

    门开,骆骞扶剑走进来,端起茶壶,走了出去。

    开门的瞬间,门外紧密排列的护卫让窦谨看着有些眼晕。

    他的人呢?府里的人呢?这些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告诉他?!

    “窦阁老是不是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府上的人一个都没有了?”殷昱微笑看着他,姿势优雅地往后仰了仰,说道:“别担心,他们都没事,贵府主仆上下三百二十八口人,四天前在东城楼上被我射杀了一个窦询,如今再除去阁老,还有三百二十六口人全部都安然无恙地呆在正院。”

    窦谨双眸逐步睁大,呼吸也有那么一刻不顺畅,“王爷这是何意?”

    殷昱顿了下,从怀里取出道圣旨来,摊开摆在他面前,“昨儿夜里,太子殿下下的。”

    窦谨读完那圣旨,浑身的神经立时紧绷起来!

    “这是诬赖!”

    “是不是诬赖,内子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的。”殷昱掏出绢子来擦了擦指间的茶叶沫,扬唇道。

    谢琬在窦夫人那里。窦谨脑袋嗡地一响,跌坐下来。

    正院里,廖卓走进来,将手上花名册递给谢琬。

    “禀王妃,全府三百二十七口人,除去窦谨夫妇,三百二十五口人皆已受缚。”

    谢琬接过花名册,然后将手里冷了的茶递给夏至,看着夏至捧茶出了门,才又望着窦夫人。

    窦夫人面如死灰,数九寒天里,额上的汗珠却十分明显。

    “前不久,我刚好听说了一些有关于惠安太子的事情。”谢琬娓娓地道,“当年惠安太子由兰嫔带着在庙会上玩耍的时候,曾经偶遇过一位官户女眷带着的孩童。

    “后来有人在惠安太子的地宫里发现了一个装着生辰庚帖的骨灰盒,而那张庚帖上的时辰,居然与这回我们派去窦家祖籍的人查到的一个人的生辰一模一样。

    “根据我手上的线索,可以肯定当年这件事里,窦府也是参与者。那么从窦谨与窦询花了一二十年时间来布局向朝廷报复来看,必然是早就知道了惠安太子之死的真相。那么现在,我只想知道,这件事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窦夫人断然摇头,一张脸不知是因为惊怒还是恐惧,有些扭曲。

    谢琬双眼望着门外,说道:“我一直觉得一个女人当她从武力和智力上都难以胜过旁人时,那么她最好就要懂得识时务。窦阁老在大理寺当朝那么多年,窦夫人耳濡目染,自然也知道在非常时期得用非常手段,何况眼下我们乃奉旨而来捉拿钦犯。

    “这三百多口人包括窦夫人你,最终都免不了一死。但是死也有不同的死法。比如我现在让人从你的孙儿开始,到你的女儿,儿媳,儿子,一个个捉到你面前来砍头绞杀或者凌迟,这跟上刑台就很不一样。”

    窦夫人的脸更加扭曲了。

    “你,你不是要太子妃了吗?你这么恶毒,天下人能服你,能服殷昱?!”

    “那是我的事。”谢琬扬眉望着自己的手指甲,“我若不恶毒,也根本走不到今日。今日我就是不奉旨来,遇到那些跟我立场不符的人说不定也会动杀机,眼下我能这样合法地杀人,又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窦夫人坐都快坐不稳了。

    谢琬下巴一扬,夏至就又走了出去。

    “慢着!”

    窦夫人突然出声,因为太激动,声音有些怪异。

    “我说。”

    谢琬点点头,“那你就说。窦询的父亲窦谌,就是当年在庙会上与惠安太子一同玩耍的那个孩童,而许夫人,就是带着窦谌上街的那位女眷,是吗?”

    窦夫人身子一颤,咬了咬牙,“是。”

    谢琬看着她:“那么,当年许夫人带着窦谌上街,绝对不是偶然,据查证,圣驾一行改道去到护国公府,再到兰嫔带着惠安太子出门这段时间不过半个时辰的样子,并且他们还都轻装简行,许夫人却能够刚好遇见他们,窦府那时候是不是在监视惠安太子?”

    窦夫人黯然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谢琬接过过夏至递来的热茶捧在手里,悠悠道:“过程我虽然猜得到几分,却不知道窦家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那个时候窦家已经准备朝宫里太子下手?”

    “不!”窦夫人抬头,“窦家那会儿自身都难保,怎么可能会有谋图不轨的心思?再者,论起斗心眼儿,窦家又怎么比得上霍家呢?”

    “自身不保?”谢琬抬起下巴,还扯上霍家,“什么意思?”

    窦夫人扶着扶手坐下来,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粗沉地呼吸了几口,才又翕了翕唇,说道:“这故事说起来,就实在太长了。我是二十多年前,老太爷出征前把询儿交给我们代为照顾的时候才知道的。

    “在那之前,窦询一直被当成府里的养子,我们老爷的幼弟。我是在他三岁的时候过门的,在过门之前,我也听说窦家有个年纪相差很多的四少爷,很受老太爷夫妇的钟爱,但我以为只不过是比较起别的养子或嗣子好上两分而已。

    “可是等我进门后,才知道我错了。老太爷对窦询的爱护可谓无微不至,他把他放在正院里养着,老太太亲自照顾。那时候老太太虽然也对窦询极好,可是凭着女人的细心,我还是看出来那是一种真正基于责任的疼爱,而老太爷对他的疼爱,则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是疼在心坎儿里的。

    “我好奇之余,就问我们老爷,我们老爷避而不答,只说顺着父母的心意做就好了。我秉着夫为妻纲的原则,听从了老爷的话,对这个小叔也十分疼爱。那会儿正好我又因为年轻,头胎小产了,伤心之余,对询儿也就有了几分真心。

    “不久之后,老太爷奉命随护国公出兵东征,出发前居然把窦询交给了我们照顾。

    “我当时觉得奇怪,不是还有老夫人在么?都在一个家里住着,搬到哪个院里住不是一样?正在我准备疑问的时候,我们老爷却扯了扯我的袖子,不让我开口。事后回到房里,他才告诉我,这是他自己跟老太爷要求的,因为老太爷这一走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而窦询再过几年就得启蒙。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他想抚养窦询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而当时我觉得在理,自然就没再往下问了。但他接着却告诉了我,窦询的生世。”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出神地盯着地板。

422 余孽(4)

    谢琬任她盯了会儿,才说道:“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到点子上,许夫人当年带着窦谌去见兰嫔,究竟抱的什么心思?窦谌又为什么从未在世人跟前露面?”

    窦夫人缓缓抬起头,目光却依然望着地下,“你听我往下说,自然就明白了。”

    “他告诉我,原来老太爷的原配夫人其实并不是没有生育过,而是曾经生下过一个儿子,叫做窦谌,窦询就是窦谌的儿子,是他的亲侄儿!

    “我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反应也和你一样,充满了不可思议。因为在我看来,儿子就是儿子,孙子就是孙子,又岂有把孙子充作儿子养的道理?我当时除了惊疑,还有些愤怒。这太超出我的想象了,我开始在想窦家究竟是户什么样的人家,为什么我的父母会把我嫁到这样的人家来?

    “我五味杂陈,而我们老爷接下来说的话,却更加令我吃惊了。”

    说到这里,她问谢琬道:“你只知道徽州许家是大家,那你知不知道,皇上登基之后第一次选秀时,范围仅限在文官圈子之内的事?”

    谢琬抿唇,摇摇头。

    四十多年前的事,她无从知道,而这些年她也没有闲心去打听这些久远的事情。

    不过按照本朝惯例,宗室婚配包括皇帝选后妃,秀女们家中的地位都不会很高,就算有身份高的,也通常都是与权要无干的衙门主事,比如说郑侧妃的娘家郑府,虽然郑铎当时是二品大员,但他不涉及机密内的政务,所以还是合乎规矩的。

    而太子妃就有些逾制了,当然这是孝懿皇后临终前的遗命,二来从开国到如今过了这么多代,这些规矩上还是有所松动的。所以皇帝当时如果硬要反对这门婚事,太子也无可奈何。

    这是太祖为了防止后戚坐大乱政而定下的规矩。

    可是虽然家世背景不必很高,却不表示不能没有底蕴,首先,候选为后妃的秀女家中必然要是家世清明的,在朝为官的,而且往上数几代都没有过犯罪记录什么的,总而言之,像徵州许家这样的世家,是很符合条件的。

    “这些,都是我们老太爷当年说出来的。”

    窦夫人接着开了口,“许家当时是许夫人的父亲许祟担任宗主,许祟那会儿在国子监担任祭酒,许老夫人美名在外,在京师还是很有几分名气的。

    “当年新皇登基不过一年,皇上也不过十六七岁,按说为了平衡后宫,文武官家的闺秀都要挑几个,可是不知怎地,那批秀女全都是文官。而里头不但有宣惠皇后,后来的孝懿皇后,兰嫔,还有我们的许老夫人。”

    “许老夫人?”

    这倒让人大出意外。谢琬不由得吐出声来。

    窦夫人看着地下,说道:“许家当时与兰嫔的娘家庞家都住在虎丘坊,打小就认识的,算是手帕交。兰嫔此人据说心机很深,平时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她是最寡语的一个人,可是一旦有着利益冲突,她不分亲疏一律都要扎你一扎。

    “别的姑娘都不大与她往来。可许老夫人知道她性子,因而不与她计较。她有她自己的打算,打小在一起玩玩闹闹没什么,就是再好将来不还是会要各自嫁人?所以她看得开。她看得开还有个缘故,那时候她暗中跟我们老太爷已然私心暗许。

    “庞家跟霍家不怎么往来,我们老爷子那会儿跟霍达情同手足,也不与庞家往来。如果许老夫人嫁到窦家,那么自然也就与庞家疏远了。

    “可是没想到,她还没等到窦家来提亲,宫里就下旨让她准备进宫了。

    “那会儿皇上也是很英武出众的,头批进宫的秀女们就是不封后也一定会有个内命妇的诰封,可以想像,那批秀女对于这次的选秀多么期待和热衷。可是这对于一个有心上人的姑娘来说,却等同于噩耗。”

    “我们老太爷得知了这个消息,也十分着急,那会儿都才十多岁的少年,他按捺不住,暗地里去找许老夫人,两人偷偷在府外对哭了一夜,而后私订了终身,竟然意欲以这种方式来阻止进宫。

    “显然他们太天真了,就算老夫人那会儿已非完壁,就算他们主动跪在了许父面前,这也不能成为不进宫的理由。宫里一旦将你列为了候选人,你就等于是半个皇帝的女人了。许老夫人和我们老太爷不懂事,许祟作为父亲,却不能不懂事。

    “而尽管他恨死了我们老太爷,却连打他出出气都不能,因为窦家的大少爷若是被许家人打了,必然会有人打听因由的。许祟来找了我们的曾祖,共同商量这件事情。最后,终于拿出个不是主意的主意,买通宫里验身的嬷嬷,说是许老夫人有着生育上的隐疾,达不到标准。

    “其实这事并不是绝对无风险,可是偏巧那个时候,皇帝已然心仪于宣惠皇后,多个人进宫少个进宫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因而对于这件事情也就不曾追究。

    “窦许两家都松了口气,在册封完之后就禀明了皇上,选吉日成了婚。皇上那会儿也曾疑惑窦家为何娶许氏来着,不过因为许祟在朝中还算德高望重,窦家也假称是仰慕许家的家风声第,许祟请了交好的几位老臣说合了说合,面上做得圆滑,因而倒也并没有遇到什么波折。

    “半年后,许老夫人就有了身孕。”

    谢琬随着她的诉说沉浸在了故事里,听到这里心里也不由跟着咯噔一沉。

    以生育艰难的理由躲避选秀,结果成亲半年就有了孕,这可是欺君大罪!而且从当时的局势推测起来,皇帝登基不久,正是赶在大肆立威的时候,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姑息的,否则皇威何在?

    “这么说,窦家自身难保的意思就在这里?”她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顺着地毯边沿踱步,“这件事霍家知不知道?”

    “知道,怎么不知道?”窦夫人微哼了声,“只不过当时窦家以为他们不知道罢了。霍达与我们老太爷堪称当时最好的兄弟,可是论起心机,我们老太爷又岂能比得上他这自小就被严格培养的护国公世子?而且那个时候他已经通了人事,我们老太爷神思恍惚地在他面前出现了几回,他就猜出来了。”

    谢琬沉吟片刻,点点头,“后来呢?”

    窦夫人将桌上的残茶一饮而尽,咽下道:“其实从老夫人过门之日起。大家就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她是个健康的女子,不可能终生都不怀孕,可是如果有孕的话,宫里必然追究。于是那会儿我们曾祖就托霍家上宫里请太医医治。那会儿窦家还不如现在的景况,是没有资格请太医出诊的。

    “霍达倒也不不问什么,依时依刻地帮着传话。太医虽能治病,却看不得女子真身,所以要瞒住这层倒不大难。

    “大家的意思本是等装得一两年过后,等时间上有了缓冲,模样也渐渐装得像了,然后再来行传承之事,可是谁也挡不住意外的发生,许老夫人一直服着的避子汤,居然让人做了手脚,对方以为是求子的良药,不愿她有子,所以给悄悄换了,结果没两个月,孩子就上身了。”

    谢琬听到这里不由愕然,“是谁做的手脚?”

    窦夫人看着她:“我们老太爷的庶弟媳。也是因为这件事,曾祖过世后一分家,旁支的人若是没有官籍的,就都回祖籍去了。”

    谢琬讷然无语。

    怪不得不见窦谨有叔伯兄弟什么的在京。

    “自己的亲骨肉,自然舍不得打掉,于是,窦老太爷就决定让妻子把他生下来,是吗?”她执起壶来,给窦夫人的杯子里添了点热茶。

    “这是自然。”窦夫人望着杯里升起的氤氲,“发现有孕的那天,是府里的家医看的,看完之后,当天夜里就失踪了。后来我想,这人多半是让老太爷给杀人,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把秘密泄露出去。除了老太爷和许老夫人,便只有许老夫人的心腹嬷嬷和当时的曾祖知道。

    “曾祖闻讯之后去到许家,许祟当机立下,以身染疾病为由辞官归隐回到徽州。而同时这边老太爷和老夫人则演了出戏,在怀孕将近四个月的某日,二人大吵了一架,许老夫人打起包袱与心腹嬷嬷去了徽州。

    “许老夫人一去就是八九个月,我们老太爷甚至被人背地里讥笑,可是就算是讥笑也好过抄家灭族,九个月很快过去,许老夫人也‘消气’回了京师。”

    说到这里她声音已有些微哑,低头啜了口茶润喉,又啜一口。谢琬执壶添茶,仿佛这是在王府,是她自己的家。

    “那么,孩子就留在徽州?”她放下壶来,问道。

    窦夫人点头:“孩子留在徽州,以许家表少爷的名义一直到两岁。这期间老太爷和老夫人常去徽州,那会儿自有曾祖和曾祖夫人对外掩护,这层倒是不必顾虑。而让他们感到担忧的是,孩子生下来了,又该如何堂堂正正的认祖归宗?

    “这是窦家的长房长孙,将来是要为窦家支撑起门面来的,他是老太爷和元配夫人的嫡长子,如果不能以本名立世,他们做父母的也于心不忍。为这件事,曾祖也曾去过徽州两回,特地商议决策。可是商议来商议去,却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宫里这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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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妆介绍:
前世身为嫡房嫡孙女的她,在家变后流离惨死 今生她倚在软榻之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当朝权臣 冷冷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晚了,三叔。 真正高明的宅斗强者, 应该是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光。 从五不娶的丧妇长女,到风光尊荣的诰命大妆 靠的不只是三分运气,还有十分眼光! ———————————— 已有完结书《闺范》~欢迎大家新坑旧坑一起跳~大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