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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铜穗     大妆txt下载     大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23 仇恨(1)

    “难道后来,他们就想到了去求兰嫔?”谢琬问。

    要不然,许老夫人带着孩子去见兰嫔做什么?兰嫔虽然心机颇深,可是那时候的许氏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不会造成什么冲突,再加上幼时的情谊,她应该有可能会答应。

    “故事说到这里,后来的情节我大概也能猜得到了。

    “兰嫔带着窦谌去求兰嫔,希望通过她对皇帝的影响力,来求得皇帝放过窦家许家一马,可是没想到,兰嫔和惠安太子居然也在护国公世子夫妇的局里,她和窦谌被殃及,后来窦谌也染上了天花,在惠安太子甍后不久也死了。

    “而我若猜得不错的话,许老夫人也应该是染上天花而死的吧?当时他们身上背着这么大的秘密,自然不会轻易跳出来说道,而当他们母子都遇难的时候,事实上再提这事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不过我很好奇的是,既然窦谌没死,你们为什么又要把装着他的生庚的骨灰坛送到惠安太子地宫里呢?

    “认真说起来,这个阴谋里真正可怜和无辜的是惠安太子,许老夫人和窦谌是他们自己撞上去的,最后落这样的结局,也只能让人感叹他们有些倒霉。如果要说因为这件事而向宫里展开报复,未免站不住脚。这又是为什么?”

    窦夫人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因为诉说太久,还是尚且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她看起来有些木讷。

    “我只知道窦谌没死,被送去了广西,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

    在说不知道的时候她的语气平稳而坦然,应该是真不知道。

    谢琬正要开口,门外忽然响起道声音:“剩下的,我来说。”

    门外走进来负着手的窦谨和袖着手的殷昱,他们俩一个端凝一个悠闲,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殷昱进来先跟谢琬交换了个眼神,然后窦谨走过来,坐在他往日坐的主位上,也就是谢琬左首的位置,扫眼望了望跪在院子里雪地上的几百号人,说道:“你们以为,许老夫人带着窦谌去见兰嫔,是你想的这样?”

    谢琬扬眉:“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窦谨哼笑道,“你永远也想不到,许老夫人会带着我大哥窦谌去见兰嫔,根本就是霍达的又一个阴谋。”

    这下不但谢琬吃惊,就连殷昱也不由动容。

    这些日子他们听到有关霍家欠下的人命债已经够消化一阵的了,光凭谋杀太子这一条,霍达还不知该如何定罪,这再来一道,难道真应了那句话,自作孽不可活吗?

    窦夫人自窦谨进来时起就起身退在一边,脸色在刹那间变换了几下,又变得呆滞了。

    窦谨道:“窦谌虽然是许老夫人的儿子,但是我们窦家却不是那等小门小户里处处透着小家子气。我本来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大哥,询儿被抱回来那年,我的世界也忽然起了变化。这个孩子我很喜欢,但是我发现,他身上更让我喜欢是他的那些仇恨。

    “可是他太小,他还不知道。他不知道不要紧,日后我可以手把手地教他。于是我对他很好,等内子过了门,我也交代她必须对他好。他那么小的时候,已经被我视作了一颗棋子。那时候我还没有如今这么远大的理想,就连如何行动也还是模糊的,我只是潜意识把他在往这方面培养,以备不时之需。

    “那个时候,我也还不知道霍达的阴谋里还包括着窦家的人。

    “询儿两岁的时候,有一日我与老太爷下棋,看到他拇指上一道小伤痕,顺口问起他,这伤是怎么回事。那时候老太爷虽然去过战场,但像这样细小的伤痕还是很难落下的。我们老太爷说,这是二十年前,过招之时被霍达的剑尖划下的。

    “老太爷跟霍达交情那么深厚,既使我已经知道许老夫人枉死于那场阴谋之中,也并不觉得该怪责霍家什么,因为那会儿我跟你们一样,只觉得是老夫人和窦谌稍嫌倒霉了点儿而已。所以他们之间竟然也有兵刃相见的时候,这让我十分惊奇。

    “老太爷沉默了会儿,才弃了棋子告诉我,让我提防着霍家。

    “我很疑惑,难道就因为他们对惠安太子作下的那件事吗?其实我也不大待见霍家,不光是因为这件事,还有他们竟然可以盛宠不衰这么多代,而且虽然说霍家和窦家是世交,可是窦家人在霍家人面前,总是不觉比他矮了三分的样子,这样不平等的交往,我不喜欢。

    “而且,我还想过,要不要把他谋杀惠安太子这件事告诉皇上。可是后来我又发现,在霍家与殷家之间我根本插不进一根针,更要命的是我没有证据,还会把窦家当年与玷污秀女的事传出去,给窦家招来灭顶之灾,但是这个想法一直存在我心里。老太爷这么说,我就打起精神来了。

    “他被我催问再三,才告诉我,许老夫人当日带着窦谌去见兰嫔,是霍达暗地里的安排。

    “窦谌两岁时被老太爷以内侄的身份接到府里,虽然一开始瞒得极好,可是两三岁的孩子,有时还是改不了叫他为父亲的习惯,一两次不要紧,次数一多,府里别的房就有些起疑。不过有曾祖和曾祖夫人压着,倒也不敢有人说什么。

    “窦家那几年一直在苦思良策,我们老太爷就是因为这个,才会想到进中军营谋个一官半职,日后立下军功,也好为将来皇上问罪起来来个将功抵过。但是大家都不知道,霍达那会儿为了稳固他在朝堂的势力,已经把我们老太爷列为了目标。”

    说到这里他哼了声,望向门外目光也随着飘飞的雪花冷冽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窦老将军急于立功,所以护国公那会儿存心想要对付窦家?”

    殷昱托着手肘,凝眉道:“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为什么不直接对老将军下手,而选择对许老夫人和窦谌下手?再者,他后来不是也一路直升升到了佥事吗?护国公掌领中军营那么多年,他如果真想对付他,应该不至于拖这么长时间。”

    “不。”

    窦谨摇摇头,“霍达倒不是那种容不下功臣的人,以他霍家的能力,他也不可能这么小家子气的去打压一个下官。何况,从一定角度来说,我父亲对他那么信任,他反过来其实还可以利用我父亲做很多事。

    “王爷虽然是霍达的外孙,可是并你不一定了解他。但是我也能看出来,王爷对他也怀着一定的戒备心。这份戒备有可能是出于你从小培养起来的警觉性,也有可能是来自那些年里朝夕相处你的敏锐触觉,总而言之,你并不像一般外孙对待自己的外祖父一样的信任,我说的对吗?”

    殷昱不置可否。

    诚然,霍达作为他的外祖父,霍家作为太子妃的娘家,的确已经够尽力。可正是因为这份尽力,使得他总有种隐隐的不安全感,这种感觉不至于使他疏远他们,可是潜意识里却会对他们有着防备。所以当他去云南的时候,他没有让谢琬住到霍家去,也没有把他假意被流放的消息告诉他们。

    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有可能会引起霍家的不满,可是相比较起被控制的危险,他宁愿让他们不满。

    而前些日子从护国公夫人口中亲耳听到他们是如何联合谋害一个不到三岁的稚儿,他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如果不是亲耳听来,他还真不敢相信,位高权重的护国公,居然会是个伤害无辜的杀人凶手——当然,杀人凶手这几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有些匪夷所思,他也杀过人,而且数以百计,可是他和谢琬都绝不会因为私欲而去伤人。

    孝懿皇后是他的亲祖母,从孝道来说,他不该对她有所批判,可是从人性来讲,她的做法他也实在不敢苟同。

    这些日子待处理的事情一桩接一桩,他也来不及细想如何去面对这件事,面对曾经谋杀了惠安太子的护国公夫妇,也来不及与太子太子妃加以讨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对于霍家,他是越来越有望而生畏的感觉。

    窦谨停了半刻,忽地一笑,又接着道:“霍达最大的担忧,是护国公府会落得如同其他勋贵一样的下场,他害怕霍家会没落下去,这份担忧自从皇帝上了台他就开始有了。我们老太爷虽跟霍达要好,但他与皇帝在时,他还是不能靠得很近。

    “但是霍达跟我们老太爷说过,说皇帝有捧文贬武之心,因为皇帝喜玩平衡之术,而朝堂之上霍家掌握了国中十之二三的兵权,这让皇帝如鲠在喉。不过他也仅仅只说过一次,而且还是酒后失言。不过这句话被我们老太爷放在心里。

    “这倒不是因为他含着什么私心,而是联想到了窦家,如果皇帝要压制武兵,减缩兵权,那么同为武将世家的窦家,会不会也从此没落下去?”

    窦谨手肘搭在桌上,唇角浮起丝莫测。

424 仇恨(2)

    “可是这跟护国公府和窦家有什么关系?”

    谢琬走上前来,“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说清楚为什么许老夫人带着窦谌去见兰嫔是护国公的阴谋,难道是他让许老夫人去的?”

    “虽不全中,却也差不远矣。”窦谨抬起头,看着谢琬,“我父亲和许老夫人都不知道那天夜里圣驾一行到达护国公府,是为了方便兰嫔带着惠安太子去逛庙会。惠安太子地位多么尊贵,微服出巡是绝不会走漏消息出来的,而那种情况下,就算有人认识他们,也不会敢上前相认。

    “我父亲说,那阵子正是他们愁眉不展的时候,甚至许老夫人隐约有再把窦谌送回徽州去的意思了,为了窦府上下这么多人的安危,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确只能牺牲窦谌。可是那天傍晚,就在圣驾进城之前,他忽然把这个消息送到了我父亲面前。”

    “不可能,这件事他们当时做的那样机密,他们怎么可能会透露给窦家?”谢琬眉眼间透着浓浓的怀疑,“而且如果这件事是霍家做的,那为什么护国公夫人毫不知情?”

    她相信霍老夫人没有撒谎,连谋杀惠安太子的事她都和盘托了出来,她没有理由再为这个撒谎。

    “难道我父亲还会说谎?!”窦谨的语气也阴沉起来,“窦家跟霍家相比差距那么大,他难道会故意撒谎让我们去仇恨霍家,让我们耿耿于怀永世不得安生?霍家如果不是存着把我们窦家踩下去的心,为什么要故意告诉窦家这个消息,后来又为什么要在东海暗杀我父亲!”

    冷静了一辈子的窦谨,此刻终于变得暴躁起来,他双目微红,像头疯狂的猛兽,素日里那股文人的端正风雅荡然无存。

    看他这模样,谢琬与殷昱倒是沉默起来了。

    她本以为他能说出什么了不得的因由来,可没想到竟只是一番臆测。她对护国公府的印象并不怎么好,自从知道他们与孝懿皇后合谋害死了无辜的惠安太子,她对他们的态度就更加冷漠了。

    护国公夫妇的过错有待再议,可是窦谨的自以为是,却让她有着过度妄想被迫害的感觉。眼下看来,窦家叔侄是早就知道了惠安太子之死的阴谋,只不过是碍于霍家势力太大,他们没有办法去扮倒他们,所以才隐忍未说。

    当然她也不能肯定这件事里霍达没有私心,只是她想不出来霍达为什么要这么做,霍老夫人与孝懿皇后的计划堪称完美,护国公有什么理由背着妻子再横插一杠?他就不怕这之中又出现什么意外,导致计划失败?

    想了想,她说道:“那么,在事情发生之后,你有没有去找护国公对过质?”

    “对质?”窦谨负起手来,声音尖而高亢,“他们是堂堂护国公府的世子爷,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在当时他手抓着窦府把柄的时候,窦家拿什么去找他对质?当然,我父亲说在许老夫人过世时他有过冲到霍家去的想法,但是想想包括兰嫔在内的二十多人都被赐了死,他又还是忍住了。

    “他不但忍住了没去霍家闹事,更是隐瞒了许老夫人带着窦谌悄悄去见过兰嫔的事情,而那些护驾的将领们,因着出了这么大的事,对此事也三缄其口,自然不会说出什么来。但是听说,有一年皇上去找过这些人,于是我们从而得知,他也已经知道了此事。”

    谢琬默了下,再道:“就凭你所说的这些,所以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布署谋划,来与整个朝堂为敌?就算有仇恨,那也是窦询,相对而言,你只是个后来者,窦谌母子的遭遇并没有造成你们什么损失。就算有仇恨,也不足以成为报复朝堂的理由。”

    在她说话的当口,殷昱招手唤来骆骞,低声嘱咐了两句什么,让他退去。

    “怎么会没有理由?”窦谨反问,“窦询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亲,不是被霍达暗杀在东海吗?冲着这杀父之仇,我也要推翻霍家,让他们血债血偿!”

    “如果这是你针对霍家的理由,那么殷家呢?”谢琬道,“殷家对窦家并无失当之处,又何曾惹到你什么?”

    听到这里,窦谨笑起来,“殷家虽然没有直接得罪我,可是太子和王爷您,不都是孝懿皇后的子孙吗?再说,我们要撼倒霍家这棵大树,又怎么可以不动到殷家?比如漕运那案子,以及废太孙那案子,我们要成事,总有些地方会招惹宫中,夺位不是我的本意,但却是最终要走的路。”

    这个理由听上去也的确像是足够了。

    窦谨抬眼遥望着院内红梅,却忽然又变换了神情,幽幽道:“但,其实连这番话都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最初我带着窦询去广西见窦谌时跟他的一番说辞。诚如你所说,窦谌母子的遭遇与我无关,所以我从来没有他那么深重的恨意,但是他有,对于我来说,这就够了。

    “作为一个在京师土生土长的官家子,我看惯了天子脚下的繁华热闹,也看惯了许多纨绔子弟的不学无术,对于皇帝的有些作为,我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霍达跟我没有直接仇恨,可他的卑鄙阴损却是事实。皇帝明知道当年他犯下的罪孽,可是还在装傻充愣重用他。且自诩是平衡党争。

    “这让我很不齿。

    “这就像看着两个臭棋篓子下棋,旁边看着的人着急透了,他们依然无所谓。于是渐渐地,想要代下这盘棋的想法就在我心里发了芽。

    “当然,一开始我只敢暗暗的假设,并不敢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窦询一年年地在长大,他被我栽培得十分优秀,我栽培他的初衷其实还算单纯,那时我只是想好好教育他,让他将来能够有一天去找霍达报仇。可是后来,我觉得只为了报复霍达而栽培他,未免太浪费了。

    “他就像我养的一只鹰,我应该让这只鹰发挥更大的作用,所以我逐渐有了个想法,在推番霍达的同时,再把龙椅上那个下臭棋的人也给回手掳下来——

    “那年询儿六岁,越发地聪明伶俐,我暗中琢磨了五六年,觉得可以小试一把了。我带着他去了广西,去见了在那里住了大半辈子的窦谌。”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着殷昱他们,“窦谌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

    谢琬顿了顿,点点头。殷昱往外拍拍手,门口一黯,周南便带着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四五十岁,发须灰白,身上衣着十分整齐,可是这些都是其次,每个人见到他的第一眼,都会忍不住以各种形式发出惊呼——

    他只剩右眼,眼神呆滞,时而透着异常的亮光,而左眼只剩个空洞。他的左掌也只剩了半只,右掌五指断了三指,一张脸更是让人无法逼视。那凹凸不平的脸上有着横七竖八好些刀痕,而且因为伤得很深,合好的疮疤已经深深陷了下去。

    乍一看,就像是一个被踩变形的天津肉包子。

    廖卓他们从广西回京时便把窦谌带了回来。她至今仍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大,大哥?”

    窦谨看到他,也不由失声了。

    窦谌用左眼觑了觑他,忽然手舞足蹈地尖声桀笑起来。

    殷昱拍拍手,周南他们又把他扶了下去。

    窦谨的脸盘扭曲得变了形,咬了咬牙,他问殷昱道:“你们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么?

    殷昱放缓声音,点头道:“我们的确很想知道。”

    窦谨微哼了声,“那年他和许老夫人同时染上天花,许老夫人许是体质弱些,竟然先发病过世了。而窦谌则拖多了几日。当时大家都以为他也没救,便就听从了许老夫人的陪嫁嬷嬷的话,让她带着去庄子里住着,顺便用土方子治治,也算是生死听由天命的意思了。

    “没想到他竟熬了过来。但是那土方子药力过猛,伤了他的脑子,病好后他不但毁了容,而且见人就打,三岁孩子连心智都不齐全,情绪就更难控制了。他脸上的伤,是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后,吓得自己挥刀乱砍的。

    “如此光景自然不能接进府来,可是他也是条生命,并不能就此人不管不顾。我父亲无法,便就将他送回了祖籍,请了族人照料。”

    说到这里,屋里有一阵静默。

    谢琬心里只剩哀叹,大人的战争里伤的总是孩子,先是惠安太子,后是窦谌,窦谌母子虽是主动闯进去,可是孝懿皇后与霍老夫人造的这笔孽却祸害了不止一个人,而且事情居然没有在当年结束,而是蔓延到了如今。

    如果不是他们的这条计,便不会有七先生,不会有乱党,不会有废太孙,更不会有几次大案中被牵连拖累杀死的那些人。

    这笔血债,足够令他们在皇位面前心虚退却了。

    当初他们被逼得去争这个皇位,可是在即将得手之时,现实却以这样的方式血淋淋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即使有一天殷昱登上了龙椅,他有了君临天下的资格,可是想想自惠安太子以来后宫和朝堂里那么多条人命,他能够心安理得吗?

    她相信他做不到,因为她也做不到。

425 死因

    “那后来,你们就让他在广西成了亲?”

    殷昱比谢琬更为沉默,这话依然由谢琬来问。

    “他成亲也是个意外。”窦谨恢复了平静,依旧负起手来,“并不是正式成亲。”

    话说得隐晦,谢琬也听明白了,不是正式成亲,那自然是到了年龄的窦谌开始有了萌动,而身边侍候的人必然少不了女子。

    “询儿的生母是个窦谌身边的侍女,等我带着他去到广西时,他母亲已经被窦谌杀死了。”

    窦谨平静地说,“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桩,我才下了决心带他去见窦谌。在那里,我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事实上对于一个年仅六岁,自幼又生长在锦绣堆里的孩子来说,从见到他父亲的第一眼起,就已经崩溃了。

    “那几天里,我不断地灌输给他要报仇的概念,并且强调霍家的罪行,以及殷家必除的重要性,他视如我生父,对我言听计从,当时我简直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眼里仇恨的火光!从他回到京师之后便开始埋头看书钻研时起,我就知道我成功了,不管日后事情怎么发展,他都会是我饲养的一只强壮飞鹰!

    “那些年我有意识的给予他一些引导,可是没想到,他比我想象的聪明多了,他居然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通过翻阅兵书,整理了一套相对站得住脚的暗杀计划,而他告诉我,他要开始实施他计划的第一步,养杀手。

    “那是在从广西回来的两年后的事情,一个八岁的孩子,他说要养杀手!这种话如果从王爷的口里说出来,我相信,因为宫中对接班人的培养是常人难及的。可是他有这种念头,便开始让我产生了提防之心。

    “他这么能干,万一有一天他不受控制了怎么办?万一他不经过我允许,擅自展开行动,然后给窦府带来麻烦了怎么办?关键是,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成功了,扫平障碍登上帝位,那捉棋子的人不还是别人不是我吗?

    “有一日我们在湖心小木船上赏月,我借口起身,独留他一人在船上,他不知道我早就让人在船底栓了根绳子,绳子的一头被人捏在手里,藏在岸上。我上岸之后,埋伏的那人将绳子一扯,船翻了,他掉进了湖里,半个时辰的时候没人理会他。

    “之后我让人将他救起来,他当然没死,但是落下了病根,从此药不离身。这样的一个人,就是再能耐也不可能活得长久了,等他拼着命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也就基本到了我来接手享福的时候。这孩子挺拼命,其实顶多再过得三五年,我也就成功了。”

    他抬首看着窗外微叹,语气就像刚刚失手输了盘棋似的略带遗憾。

    旁国的窦夫人早就听得木瞪口呆,从窦谨口中吐出的事实,竟然与她所知的完全不同!

    “对你这样的人,我竟然想不出言语来形容!”

    谢琬上前两步,紧盯着他的面目,“诚然,护国公夫妇与孝懿皇后俱都罪不可赦,可是你跟他们有什么两样?现在我反倒有些同情起窦询来了,他的悲剧不在于拥有一个可怜的身世,也不在于他的野心勃勃,而是在于拥有一个你这样的叔叔!

    “跟你这样的叔叔比起来,我忽然又觉得遇上谢荣我其实还算蛮幸运。

    “真正野心勃勃的人是你,而你比一切野心家还要来得卑鄙。因为别的人至少还会亲自上阵摘取果实,而你呢?你把身世原本就可怜的窦询一把推上了不归路,你把他当成替你卖命的工具,可怜他临死前还拿刀划花了自己的脸,冲上城楼来保护你们!”

    她深呼吸了口气,放缓语速接着说:“孝懿太后害死了惠安太子,又害得同为稚子的窦谌苦难一生,这本来对一个孩子来就是残忍的现实。可你不是想办法让窦询获得更温暖的人生,而是亲手毁了他,纵然殷霍两家都有罪,你也没有资格指责,因为你的手段比他们更恶劣!”

    “恶劣又怎样?”

    窦谨猛地摊开手来,“难道他身上的仇不该报吗?霍达杀死我父亲的仇不该报吗?!我不过是想让他把这个仇报得更顺利更彻底些,以牙以牙,这有错吗?!”

    “你错了!”

    这时候,门外忽然又响起道沉重而苍老的声音。

    一众人遁声望去,只见身披战甲的护国公缓步走了进来。一日没见,他的长须竟陡然花白了几分,而面容看上去也多了几分沧桑。

    看到他,窦谨的目光猛地狠戾起来了:“霍达?好,你也来了!”

    “是我让他过来的。”殷昱道。“原本有些事想带去大理寺再行审问,现在看来,还不如就地审清楚的好。”说罢他转向护国公:“窦谨刚才说,惠安太子出游的那天傍晚,你曾经到过窦府提起许老夫人冒称疾病欺君之事,你提到此事有什么目的?”

    护国公垂下眼眸,将手上头盔顺手放在桌案上,说道:“这世间每一个坏人,都不是天生就想害人的,包括孝懿皇后,包括我们夫妇。窦准比我大三岁,他忠诚憨厚,没什么心眼儿。可我不同,我是继承爵位的,我自小主意比他多,想问题也比他周到,所以有时候他甚至会随着别人一道唤我大哥。

    “可是我喜欢跟他在一起,因为他的心地简单,我不用防备他什么。我是的确想跟他做一辈子兄弟的,于是他跟许氏的事我看在眼里,却只字没说,甚至还时不时地替他打点太医。

    “在内子与孝懿太后订下那计划后,我想窦家总这么样也不是办法。

    “皇上在护国公府呆着那段时间正好是空档,如果让窦准把孩子带过来,趁着皇上高兴,再加上裕妃那人也甚有成人之美,有她帮着说话,先让窦谌在皇上眼前晃晃过过明路,顺便赏他做个窦准的嗣子来不就名正言顺了?毕竟,那时候他们用的理由就是许氏不能生育。

    “面子上是嗣子,实际上大家自己人知道就行了。我其实早就替窦准想好了,可是他迟迟不来找我说破,我也不好去找他,心想等他有了自己的主意也成,不然我贸贸然上去跟他说起这个,反倒容易让人觉得我在拿捏他。

    “可是那天那么好的机会,我不想让他错过。而且这样对我们的计划是没有干扰的,反而使气氛看起来更加自然,皇上事后就是要泄怒也不会找到窦家头上去。

    “我什么都想好了,就咬了咬牙,百忙之中抽了个空到窦府。果然才开了口,窦准就扑通跪在地下,他居然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接着跟他说起晚上圣驾归京时会绕道到霍家,然后估计兰嫔会带着小世子去游庙会,皇上会与裕妃留在霍家。

    “我才说到这里,内子就唤人来催我了,说是圣驾已进城门。”

    “这种事我岂敢耽搁?于是匆匆跟窦准说了句‘等会儿带着孩子过来面圣’就走了。我以为他会听得懂我的意思,而我绝没有想到,他居然意会错了,以为我告诉他兰嫔带着惠安太子出游,是让他带着孩子去见兰嫔!

    “那天夜里我左等右等不见他来,还以为他是担心,没有做好准备,后来也就只好作罢了。而接下来因为宫里的事忙了几个月,等我再去窦府,就发现许氏母皆已病故的事。窦准也不曾告诉我他们怎么死的,我也不曾联想到他们竟是染上了惠安太子身上的天花毒,而这个误会,一直也没有人去解。”

    “这么说,你当时去见窦老将军,并不是蓄意加害?”

    谢琬听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却也跟着攥紧了拳头。她真心希望这是个误会,不是出于想包庇霍家,而是不愿意人间有着这么多阴谋和仇恨。可是想到这若真的是个误会,那许氏和窦询的死,还有窦谌这一生承受的苦难,又该算到谁身上呢?

    “你在狡辩!”

    窦谨奋力指着护国公,声音里听得出明显的心浮气虚,“这都是你掩盖真相粉饰太平的说辞,你故意落下话尾,引诱我父亲将窦谌送到兰嫔跟前去,就是为了事后拖我们窦家下水!你罪行昭昭,如今你颠倒黑白,会有人相信你么?!”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害窦家?!”

    护国公一个凌厉眼神甩过去,面肌同样在抖动。“如果我要后悔,我一定后悔当初不该揽这件闲事!纵然我是个自私而唯利是图的人,窦家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当时情况正该是武官们抱团的时候,我针对他做什么?”

    窦谨负手站在两步外,盯着他:“如果事事都要因由,那你杀掉惠安太子是为什么?惠安太子留下来传承皇位,于你又有什么冲突?你有句话说的对,人不是天生就是恶人,但是在他一步步往后走的过程中,总会有些莫须有的理由使得他去作恶。你如果没有杀人之心,那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这正也是谢琬极想知道的事情,她与殷昱对视了眼,看着护国公。

    护国公的脸色忽然怪异起来,他怔怔地看了窦谨片刻,然后忽然双手抱住头,垂下来。

426 倒戈

    屋里陷入了静默,窗外雪又下大了,院子里跪着的几百个人俱都披上了层雪花,寒风依旧在吹得窗扇啪啪响,一朵红梅被风带进了屋里,吹冷了手臂,谢琬才恍觉,屋里的薰笼不时几时已经熄了火,夏至正让随同跟来的王府小丫鬟往里头添银丝炭。

    护国公从手掌里抬起头来,看着缭缭升起的热气后变形了的门框,启开嘶哑的声音说道:“他是我杀的。”

    这句话出来,殷昱谢琬俱都震了震。

    窦谨震动最大,他松开一直反握在后的双手,收紧牙关道:“果然是你!”

    “是我。”护国公把身子稍稍坐直,“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他吗?”

    窦谨冷眼瞪他:“这必然又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不。”护国公摇头,“这次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背叛了我。”他抬眼扫视着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的全部人,说道:“刚才我说过,我很珍惜他这个兄弟,也很想一辈子跟他互帮互助。可是显然,他不这么想。

    “许氏母子死了之后——我也是眼下才知道他没死,那之后,他像是变了个人,沉默寡言的,没有精神,也没有什么话,更是不大来找我。我那会儿过了新婚的新鲜劲,在府里也不大呆得住,看他那样便就找他练兵。

    “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他已经恨上了我,而更没有想到,他恨我的理由跟你恨我的理由一样,都以为我是要暗示他们去找兰嫔。我们以这样的状态不咸不淡地过了几年,后来我们就去了东海。

    “东海那几年也许因为换了个环境,我们又还是渐渐恢复了交情。他依然很拥护我,我看得出来,那是完全真心的。呆了几年后我们回到京师,也没有什么隔阂。真正开始发生变化的是二十多年前,他以大将军身份再次随我出征那次。

    “其实从窦询进府之后我就察觉他不大与我往来了,也许是窦询使他回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去到东海之后也是如此,但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度我还曾高兴他的沉默寡言,以为他是成熟了,变得有城府了。

    “他死之前的那几个月,正逢我们打了胜仗,战情松了,我们日子也变得悠闲起来。夜里我们常常上镇子里去喝酒,那天我们五个人同去,结果他们三个先回营,我和窦准打算再坐坐。

    “酒肆里老板娘有对酒窝,我开玩笑说她笑起来挺像许氏的。

    “行军打仗的人说起话来往往荤素不忌,何况我跟他这么熟。没想到,我话一出头,他忽然像只红了眼的狮子一样向我扑过来,拎起酒坛子砸我。我被打懵了,酒肆里还有些官兵,身为大将军的他当众殴打身为主帅的我,这要是让人参到宫里,倒霉的可是他!

    “再说,那酒坛子砸过来也够我受的,我挨了两个没还手,旁边许多人来拉架,可推他推不开,我被他死死地掐住脖子,没办法,才想办法挪到一旁拖起长凳来往他头上砸了一记。”

    “胡扯!”

    窦谨拂袖道:“我父亲明明死于营帐之中,大理寺的人亲自验证过那里的确就是凶案现场!”

    “你急什么?”

    护国公睨了他一眼,然后望着门外,继续道:“我把他打晕之后,紧接着就让人把他扛回了营帐。翌日起来他说他完全记不起这回事,我也当真了。可是当晚我从海上巡罗回来,见他房里亮着灯,便再拐去找他的时候,却见他正在慌慌张张地往抽屉里头藏什么东西。

    “那会儿我们都难免有些小癖好,有的喜欢私下里赌个小骰子,有的喜欢往营里藏几壶酒,因为那时候军令有规定营内除了特许之外,不许喝酒,更是什么情况下都不能赌钱的。不过偶尔无伤大雅的违规,我通常还是会睁只眼闭只眼,因为若不适度放松,就只会逼得他们上岸寻窑姐儿了。

    “我看他那么慌张,也没点破,寻了个由子支开他出门,然后偷偷地把抽屉打开,看他在做什么。

    “抽屉里是本写了一半的折子,你知道那上头写的什么?写的是当年我们与孝懿皇后合谋害死惠安太子的事!这件事竟然早就让他给查到了!我看到这折子的震惊完全不亚于看到满门抄斩的圣旨时的震惊,我那时才恍觉,我一直视为手足亲兄弟的窦准,他在准备举报我!

    “等他回来,我们自然有一番激烈辩论。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把许氏母子的死怪在我身上,他恨我恨了这么多年,而我一直没曾发觉。我跟他解释,他拔刀来杀我,我要他销毁这奏折,可他铁了心地不肯。

    “当时我就走了。但隔了半个时辰我又绕了回来,趁他不备之时,以两把缴获来的东洋刀,左右同时出手,出其不意地杀了他。我对自己的刀法还是很自信的,全程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让他呼叫出一声,事后我找到了那封奏折,出了那里。”

    整个厅堂静寂无声。

    殷昱看着护国公,目光里充满着陌生和漠然。

    谢琬也打心底里涌出一股深重的无力感。

    也许作为她,作为一个曾经在一定范围内也操纵过善恶的人来说,没有资格去评判这之中的对错,可是这所有的恩怨血腥听下来,她觉得十分疲惫,特别的疲惫。

    在她以为谢荣只是她潜在的威胁之时,他变成了她真正的威胁,在她以为七先生定是个狼子野心的乱党时,才知道他的身上也背负着这样的深仇和被欺骗,当她以为护国公不过是迫不得已才与孝懿皇后合谋杀人时,他告诉她,窦准是他亲手杀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怕罪行被揭发。

    诚然每个人都有变坏的理由,可是那些理由,是不是真的那么无愧于心?

    “你倒是痛快,把真相都说了出来。”

    窦谨冷笑着,看着护国公。“你一定以为我已经成了阶下囚,就是把这些事说出来也伤害不到你什么了。”

    “不。”护国公摇头,站起来,“背负仇恨的日子不好受,背负罪孽的日子同样不好受,自从看着那么小的惠安凄惨地死在我们手上开始,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拍着胸脯说自己忠君爱国了,我对皇上愧疚,对窦家愧疚,纵然我知道做的再多也还是弥补不了这些过错,可是还是甘愿去做。

    “我选择说出来不是因为你没有能力反击,而是想得到真正的轻松。我被这两宗罪压得抬不起头,连我的外孙被驱逐出宫我也心虚得无法进行强硬的抗议,我的女儿已经至少十年不曾省亲归宁,当年与孝懿皇后相互达成的协议,我实际得到了什么?

    “不后悔是假的。”

    他如此哀叹。高大的身躯因着这份颓意,明显佝偻了几分,无端显得像个老态龙钟的老人。

    “可惜你后悔也没用了!”

    负手站在窗户内的窦谨忽然改变了口吻,带着狞笑,一挥手,忽然四面屋顶上就齐齐蹿下一大批将士来,个个手持兵刃对准着屋内所有人以及庑廊下的骆骞他们!

    谢琬他们俱都讶异这突来的变故,整个窦府外头不是都被中军营和神机营的将士包围了吗?这些人是从哪里进来的?

    殷昱与护国公迅速交换眼神,看着顷刻被反过来控制住的院内,神色都不免凝重起来。

    “这是中军营的兵!是陈骥和李森领的头,他们怎么会倒戈?”护国公快速地提出疑问。

    窦谨推开护国公刚才坐过的座椅,蓦地从桌缝里抽出把明晃晃的剑来,手抚着道:“像这样的武器,这正厅里大约有二十几把,我随便站在哪里,都不会让自己赤手空拳束手被擒。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们,但是窦家家传的功夫也不是能随便小觑的。

    “你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你手下的亲兵也会反过来倒戈?可是只要想想,也没有什么好不明白的。我们既然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布局,必然会有些武力布署。而中军营里有些将士是曾经随着我父亲出生入死过的,对家父的死一直也感到很悲痛。

    “你霍达掌着中军营的大权,可是底下这些人都是有战功的,你不动,他们怎么有机会往上爬?所以这个时候只要我把家父之死的真相告诉他们,他们又岂能不听我的命令?就在昨日夜里,我就已经递了消息给陈骥李森,他们两个的父亲,正好就是家父的老部下。

    “得到我的消息之后,中军营一旦有对准窦府的行动,他们便会主动请缨。而在刚才你们带兵进来时,我就收到了他们暗中传给我的讯号。这下,你们明白了吗?!”

    随着尾音落下,他手上长剑挽了个花,直指向护国公当胸!

    殷昱下意识往前动了动,但是护国公手一挥,又将他阻止下来。

    他两眼望着窦谨,“你应该知道,就算你有剑在手,想要在这个时候杀了我,还是件很艰难的事。现在莫说还有安穆王在,就是我一个人想要擒拿你也不会很困难。你认为当我挟持了你在手之后,陈骥他们还会替你卖命吗?”

427 目的

    窦谨笑了下,将剑收回来,“我当然不会是真的想在这个时候杀了你。我也知道,你现在要杀我简直易如反掌。可是你也该想想,我窦谨难道就是那种不懂给自己留退路的人?

    “有件事我不妨告诉你,我二弟窦彰在西北任同知,如果你让魏彬去兵部查这几日的急件,一定会发现这些年都在虎视眈眈盯着中原的鞑子,居然已经被放入塞内屠杀边关城民了!今日你即使把我杀死在此地,大胤朝也会落到蒙军手里!我得不到的东西,你和殷家的人也都别想得到!”

    说到末尾他开始狞笑,整个屋里都充满着他恶意的笑声!

    护国公目光骤凛,上前两步欲要揪住他,窦谨挥剑后退,口中大呼:“陈李二位将军何在?!”

    话音刚落,门外两把剑便从左右两侧忽地伸进来,直直刺向了护国公。

    “陈骥!你们竟敢与这叛国贼合谋?”护国公怒到发颤的声音从齿缝里钻出来,望着突来的这二人。

    陈骥李森俱都着参将服,面对质问,二人冷笑道:“我等不知什么叛国贼不叛国贼,只知道窦老将军死的太冤!如果窦世兄是叛国贼,那敢问国公爷是什么?你谋杀太子,暗杀功臣良将,虽未通敌,却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可恨宝座上的皇帝居然如此姑息养奸,以至于窦老将军一家数口蒙冤九泉,我等跟随老将军多年,几分血性还是有的,今日我等不是助纣为虐,而是匡扶正义替天行道!”

    原来陈李二人进来前,谢琬还以为他们只是被窦谨诓来,听得这话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已经勾结在了一起,蒙军入关的消息太突然太巨大,让人一时之间脑袋都有些懵然!

    蒙军入关了,那就再也不是奸臣作乱的小事了,那是举国上下关乎民族兴亡的大事!她绝没有想到窦谨居然胆大到这样的程度,同朝内讧,然后引狼入室,难道这就是他达到目的的最后杀手锏吗?

    蒙军入关之后,朝廷必须立即调兵应变。而东海沿岸只怕也会跟着生起纷争,而朝中这里又有窦谨等人作乱,到时就真的乱成一锅粥了!

    她睁大眼看向殷昱,从门外中军营的将士倒戈时起,殷昱就一直在沉吟没曾说话,这个时候他也依然盯着窦谨他们,并未有任何动作的样子,就算谢琬看过来,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那你们想怎么样?”

    这个时候,护国公反倒冷静下来了,先前那股老态龙钟的模样转眼不见,他身姿笔挺地站着,手扶着腰上长刀,目光凌厉,面容冷峻,不怒自威。

    眼前的情势在陈李二人突然加入之后刹时有了改变。

    西北的军情不知真假,姑且当作是真的,他们暂时也理会不着。眼下如何脱身才是要紧。

    屋里七个人,谢琬和窦夫人皆不会武功,殷昱与护国公身手都不错,不过对方有三个人,而且都是青壮年,应能只能斗个平手。而屋外中军营已倒戈,神机营的人围在府外和后园处,如果不传去攻击的信号,他们根本不知道府里发生了什么事!

    惨的是骆骞他们六个如今也已经被重军团团围住,虽然用强也可以勉强脱身,但是想要短时间离开此处去跟神机营的人报讯,却是十分艰难。

    不过窦谨他们要想从这种情况下全身而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现在就等于是僵持在这里。

    可是僵持到最后,不利的还是朝廷这边,不知道魏彬他们已经得到西北的消息不曾,既然这是场阴谋,那么

    所以窦谨的意图,眼下看起来就很重要。

    听到问话,窦谨负手哼笑道:“如果计划无差,那么蒙军应该在三日前已经到达了边塞,窦彰自十年前调去西北,便在那边苦心经营,这些年与蒙军主帅帐内的谋臣关系都还不错。他的消息去了蒙军帐中,蒙军不出两个时辰便可发兵!

    “你问我意欲何为,我的目的很简单,到了此时除了继续往宫城进发我还有什么退路?

    “你和殷昱来的正好,今日你们一个都不能走,我就是拼死出不了这窦府,也要将你们的命留在这里!我得不到的江山皇位,就让鞑子们去得,总之就是不能落在你们手里!——陈李二位将军,你们还不拿下霍达这老贼?!”

    随着话音顿落,窦谨骤退,陈李二人已经同时往护国公展开了攻势。

    殷昱忽然将谢琬往窦夫人身边一推,说道:“挟住她!”说完之后突然间也飞身往窦谨处攻去。窦谨虽有防备,但显然没料到他出身这样快,应对时招式已有些慢,门外将士见状,立即涌进来几个人接应。而庑廊下骆骞廖卓见着有人撤走,几乎是在他们走的同一时刻也同时向对方动了手。

    骆骞这里很快分了高下,廖卓带着两人来接殷昱。

    殷昱抽身一退,而后递了个眼色给廖卓,而后两人便如箭一般先后出了门,往后园方向而去!

    自然又有大批的人开妈追赶。而窦谨又连忙命令给院中的松绑。

    这样一动,整个院子很快就热闹了起来。

    谢琬看出来殷昱与骆骞他们有默契,顿时一颗心落了肚,早在殷昱将她推向窦夫人时反手拔下头上金钗,抵住在窦夫人的喉咙,并与夏至一道倚墙退向了门边。

    当然对于窦谨这种丧心病狂的疯子来说,很难说会不会因一个窦夫人而有些顾忌。

    但是窦谨还有儿女在。

    她抵住窦夫人的脖子逼着她走到门口,正好处在窦谨与窦家儿女们都能看得到的位置。窦谨已经四十多岁,他想登基称帝不可能不在乎儿子们的感受,他们能够任凭他无所顾忌地杀死自己的母亲吗?殷昱此去不会很久的,她只需要在他回来之前保证自己的安危就行了!

    院里剩下的五名护卫两名在与中军营将士对阵,两名守在门窗下,一名护在谢琬身侧。

    护国公虽然未曾说话,但从他不住瞪向将士们的目光来看,他已然十分后悔,陈骥李森在中军营任职多年,从来没有什么异常行为,以致于今早他们主动来请缨时,他根本没防备他们竟会反戈这层!而他更是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沉得住气,在捉拿窦询的时候他们也不曾表露出来!

    “骆骞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快快出去护国公府和宫中还有跟魏彬报讯!这里窦谨他们跑不了,跟太子殿下说,罪臣今日就是豁出我整个护国公府也要把乱党全部歼灭在此!”

    骆骞原本早就想走,可是见着陈骥李森他们步步紧逼招招要命,才没曾离开,眼下听得这样说,故而随即就在另两位暗卫掩护下杀出来一条血路!

    谢琬活到如今,可谓什么样凶险的场面都见过了,已经不至于慌张害怕,夏至跟随她时日未久,好些凶险不曾参与,此刻却也亦步亦趋不曾退缩。

    院里四处交锋声起,也时有人妄想救走窦夫人,不过都被暗卫挡走了。

    窦谨阻拦骆骞不及,开始有些慌乱,持着剑屋里屋外的跑,他虽是武将世家出身,可到底多年从文而疏忽了武艺,在穿梭往返的过程中头上帽子被削去,发髻也被削了半边,谢琬看着他这模样忒地滑稽,不由噗哧笑出了声。

    窦谨闻声望来,面色一凝,招来几个武士,便就正面朝她开始进攻。

    谢琬也不怕,推着窦夫人就顶在前方。

    院里被护国公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她就不相信府外的人还听不到!这会儿就是殷昱不走他们也应该有察觉,更何况算算时间,殷昱也该回来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琬丫头过来!”

    护国公这时扭头看见,随即冲谢琬一声大吼。

    谢琬点头,与夏至押着窦夫人,在护卫掩护下挪向护国公。

    叱咤天下的护国公果然还是不同凡响的,从他两三招便就果断截住了对方攻势就看得出他宝刀未老。

    有了他的庇护,谢琬显然更安全了。而这时候院外忽然又传来大批的冲锋声,而后就见四面院墙上如飞鹰般出现了一批铁甲勇士,个个手持弓驽对准着院内一众人!

    “是神机营的弟兄来了!”护卫们语带兴奋地相互告知。护国公闻言也大喊了一声“好!”说着手下行动也更迅速起来!

    窦谨看见四面突然闪出的神兵勇将,顿时失了神,转眼只听一声惨呼,陈骥已被护国公当胸划过一刀,而李森左臂也受了伤,心下一横,突然转身进了屋内,拿出把弓来,立在帘栊之下,对准背朝这边命令暗卫掩护谢琬出去的护国公噗地便射出一枝箭去!

    谢琬眼见着那箭直直射来,大呼着“不好”,要拖开护国公,护国公却也听到了风声,转身伸掌一捞,便堪堪握住了那枝箭!而就在他转身面对着窦谨之时,对方射出的第二枝箭则刚刚好落在他的当胸!

428 孝悌

    “国公爷!”

    谢琬失声惊叫起来。

    护国公握住胸前的箭,猛地将箭尾折断,拖着谢琬往门外走。

    院子里神机营的人已经控制住了局势,陈李二人手下的人已然乱了阵脚,窦谨朝着门外且战且退,口里并高呼道:“府里所有人听令!后园子湖底藏有兵器盔甲,尔等速去取来应战!”窦家家奴中擅武者大有人在,听到这声呼喊,大家便开始往后园子里退去。

    “还想跑么?”

    原本苦于没有武器而赤手空拳的相搏的家奴们闻声即涌向门口,然而才到门槛处却又迅速地退了回来!殷昱带着大批神机营的将士走进来,他朝内一挥手,将军们如流水般刹那间守住了所有通道,而屋顶上的弓驽手则立即又如飞鹰般调转方向去追截已然流散出去的人群。

    殷昱远远瞧见谢琬与护国公在一处,随即去追赶窦谨,护国公拖着谢琬到了院中神机营阵营内,与她道:“你在此处不会有危险!老夫去杀了陈李二贼,再去擒窦谨!”说着又跟神机营里一位参将喝令道:“王妃就交给你们了!”

    谢琬连忙道:“国公爷,你的伤——”

    “我不妨事!”

    护国公不由分说伸掌阻住她,随着这动作,身子却禁不住晃了晃。谢琬待要再劝,他却已经扶额站稳,提着刀又大步往陈李二人所站之处去了。

    远处的交战因为没有了顾虑,瞬间变得惨烈起来,护国公一刀挥断了陈骥手臂,紧接着却又被李森在背上砍了一刀,盔甲刹时散落开来。空门一露,招式已然见缓的他顿时又多了几道伤。谢琬赶忙对方才接受命令的那参将道:“速速过去接应护国公!”

    参将往四周瞄了眼,快速地指着身边几个人道:“速速保护王妃到安全处去!不得有丝毫闪失!”说罢便抽身赶往了护国公身边。

    将士们迅速调出十来个人围在谢琬周围,谢琬指着穿堂道:“送我去那边即可!”

    穿堂下已经倒满了尸体,此处是殷昱方才进来之地,已经没有了厮战。才到穿堂下,只听中门处又传来如潮水般的脚步声,而后又有人在高声传令:“太子殿下有旨!窦谨窦彰兄弟通敌叛国罪不容赦,不论死活,凡是捉到者赏银五千金!

    “中军营将士因受陈李二人以及窦谨蛊惑作乱,殿下特许缴械不杀!事后亦不予追究!整个窦府早被神机营包围,窦家妄图潜逃的三位子嗣已经被诛杀!窦谨逆天而行必受天遣,中军营的弟兄们现如今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随着话音落下,廖卓拖着高举着圣旨的崔福大步走进,身后则是骆骞、霍英、宫中带刀侍卫以及数不清的羽林军们,除此之外还有大理寺与刑部的人!

    窦谨他们当初为着谨慎起见,与陈李二人商量的时候本来就没有透露内幕出去,中军营一众将士只知听凭命令行事,为窦老将军报仇,哪里还知道窦谨居然是通敌判国的贼子?

    一开始对窦谨与陈李二人还是信服的,但自从神机营的将士以及殷昱带兵到来之后,明显落下差距的双方就让人心下有些迟疑了,仗能不能打赢还两说,这通敌判国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豁出一家老小性命来拼前程的勇气和决心的,于是在听得崔福背完这旨意时,很快就有人缓下攻势并且试着放下兵器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这满地的死伤不能不让人沮丧,瞬间随着骆骞等人纷纷深入各个院落捉拿钦犯,中军营里余下还有命在的将士竟悉数选择了招安!

    耳边厮杀惨叫声不绝于耳,霍英走过去帮助护国公杀死了陈骥,然后含泪推开了祖父,与李森接手交战起来。

    护国公体力不支,却是又提着刀与余下的窦府家丁战起来。身经百战的老将气势还是通猛的,可是在身中无数刀数的情况下,面对围上来的对手却也有些无可奈何的感觉。

    羽林军们很快也赶了上去相助。护国公退开踉跄了几步,而后终于轰然倒在地上。

    谢琬连忙唤来身边太子派来的侍卫:“还不快去弄副软床来抬国公爷?还不快去请太医!”

    侍卫们迅速行动,谢琬随之走过去,一面从荷包里掏出颗殷昱给她的常备止血散,手忙脚乱地洒在他伤口上,一面唤来崔福:“殿下如果没有别的交代,你就随着护国公出去,然后带两个人直接回宫去把陈复礼抓过来。听到没有?!”

    如无意外谢琬就是下任太子妃,崔福怎么可能不听她的交代,连忙说:“奴才这就回宫!”

    谢琬见着廖卓在他身侧,随即道:“廖卓跟他去!”

    崔福瞪大眼睛似有意见,被谢琬喝道:“别磨蹭了!快点去!”

    廖卓唇角一勾,挽住崔福便就拖住他大步出去了。

    这里院里胜负已见分晓,骆骞和霍英带着人正在料理首尾,李森在重伤之后也已经被霍英擒下。霍夫人与一帮女眷皆被戴上镣铐跪于阶前,除了殷昱与窦谨不知去向,基本上算是有了结果。

    护国公已经被抬上临时做下的软床,虽然上了止血药,可一些藏在盔甲下的伤还是无法止住。底下的白绫布很快就被鲜血染红,而他双眼微睁,目光涣散,看起来已经处于神志昏迷的状态。谢琬没来由地心里一酸,让人速速将之送去护国公府。

    明明他就是个该死十次的人,害死无辜的惠安太子,和忠厚的窦准,以及还有那么多不知名姓的人,可是在这一刻,谢琬又狠不下心说出他死有余辜的话来。

    她摇摇头甩开这股思绪,抬头与夏至道:“让人去找找王爷,看他在哪儿?”

    后园子湖边,殷昱不慌不忙地执剑看着半跪在地下的窦谨,等着他站起来。

    湖面上还保持着早上凿了一半的千疮百孔的模样,刚才正院里乱成一锅粥,却没有一个人走到此处来。眼下整个白茫茫的后园又只有他们二人,看起来就跟刚刚才从水榭里喝茶出来一样。

    窦谨胸腹已然受了几剑,但殷昱浑身上下还是完好的,积雪地上,深色起暗金翟纹的长衣覆着华贵的黑色大氅,使他看起来像是棵松树般苍劲挺拔,而他手中斜伸的剑,却给素日亲切而温和的他添上了几分凌厉之感。

    湖面有风吹过,带起不远处梅树上几片红梅飘过来,这黑白红三色在天地间动静相宜,竟如纸上丹青般透着股别样的韵味。

    “你现在,可以杀我了。”

    窦谨手上的剑插在雪地里,他挪动着双腿站起来,抹着把嘴角的血说道。

    殷昱微扬下巴,一个错眼将剑指向他喉间:“如果现在让蒙军退出关外,有什么办法?”

    窦谨咧开殷红的唇齿,笑起来:“你们不是兵将甚多么?去打呀!”

    殷昱语气悠悠:“少跟我打马虎眼。我就不信,如果今日你赢了,打进宫了,会任凭他们一直打到京师威胁你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你肯定有退兵的办法。”

    窦谨死死地瞪着他,就连双眼里也似乎要冒出血来。

    “我就是知道,又凭什么要告诉你!难道我说了,你就能饶我不死?”

    “这当然不可能。”殷昱将剑尖往他颈上又过去些,“不过,如果你说出来的话,我说不定会替窦准沉冤昭雪,甚至,追封他个爵位什么的。你窦谨虽然祸国殃民,永生永世都要受天下人唾骂,不过,这并不能抹去窦老将军对社稷作出的贡献。”

    窦谨瞪着他,抿紧了双唇。

    殷昱接着道:“死也有不同的死法。如果你不把你知道的告诉我,那么在这种情况下,霍家必然要再度领军应敌,如此一来你父亲的冤情就还得沉下去。如果万一他们家又再在西北立了功,朝廷到时来个将功折罪轻饶了也不是不可能。

    “在那个时候,就算天底下人都知道你父亲是冤死的那又如何?再也没有人会替他讨公道。可如果你把退兵的办法告诉我,让我们可以在不让霍家出征的情况下解决此事,那么令尊的冤情就算朝廷不管,我也会替他管。”

    “你?”

    窦谨嗤笑起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得不信。”殷昱浑然不在意,目光冷凝起来:“简单说,这件事之于我是身为宗室子嗣的责任和义务,对于你,则是为人子女的孝悌!是你此生能为令尊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窦谨瞪了他半晌,缓缓侧开脸看向湖面。

    他并不是完全因为野心而走上这条路的,他的野心是隐藏在心里的一颗种子,而窦准的冤死则是致使这颗种子发芽的一勺水。

    他从小苦读圣贤,怎么会不懂孝悌?如果不是窦准死在霍达手上,如果不是霍家强大到他必须以这样的方式才能彻底将之掰倒,他不会同意窦询养死士,不会让窦彰跟蒙军谋士往来,更不会真的下决心要去夺这个江山。

429 新年

    身为子女,他就是因为着父亲的冤死而无法抑制这份血性,才会做下这惊天动天之事。

    殷昱这个人跟殷曜完全不同,如果没有这层关系在,他是多么希望能拥有个这样的女婿,而不是不得已选择天壤之别的殷曜,他就是因为太端正,所以在逆袭的道路上才走的这么艰难,相信如果换成是心狠手辣的其他人,今日的宫廷也不再会是这样的局面。

    所以他的话,他潜意识里是相信的。

    脖子上剑刃扎得有些冰冷的生疼感,他缓缓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剑尖,说道:“蒙军贪婪凶残,我也没有办法让他们无条件退兵。

    “但是如果换成我执政,我会选择以打开关内关外贸易通道的方式与他们谈判。我曾经去西北探过亲,对当地情况有一定了解。蒙内之所以会对中原虎视眈眈,是因为他们物资缺乏而关内土地富饶。通商有一定风险,但是这是短期内最能打动他们的条件。”

    “重开马市?”

    殷昱凝眉反问。剑尖在他颈上一顿,退回来。

    本朝自开国之初也曾在辽东设立过马市,旨因当时战乱初定,国内马匹数量不多品质不足,但后来因为北地民族中某些人进关后蓄意扰民,之后屡起冲突,甚至连起了好几次战事,到了太宗皇帝时为免后患,便又下旨关闭。

    窦谨扶剑站稳,抹了把口角坠下的血丝,轻哼了声,说道:“重开马市虽有风险,但对于我朝现状来说,也是必须的。如今国中战马多良莠不齐,当初引进的种马经过数代资质已经大不如前,如今看似在无战事下,战马有无皆可,可如果兵强马不壮,一旦出现外敌扰边的境况,再去配置,就晚了!

    “不信的话,你现在就上兵部问问,现如今各大营里能称得上良驹的还有几匹?能立刻拉到西北去对敌的又有多少?凡事有利有弊,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驾驭得了!”

    他说完桀桀地笑起来,直笑得气喘不匀咳嗽声起。

    骆骞霍英带着人从后院赶过来。

    殷昱望着对面,将剑收了回鞘。

    “带走,回宫!”

    大军花了两个时辰,将窦府三百多口人全部清点完毕,未死的包括窦谨在内有一百八十一口,剩下的死尸也全部登名入册进了大理寺,窦谨膝下子女孙儿经仔细辩认,无一错漏。

    案子像是平地惊雷在除夕的前日炸响了整个朝野,隆冬的大雪覆盖了窦府,又被这日厮杀后的鲜血浇融,窦谨一府入了大狱之后,即时由段仲明为首展开审讯。这次基本没有遇到什么阻碍,自打隐藏在内的武力部分也浮出水面,再加上窦府后园子里湖里那上千套的兵器盔甲,已然胜过一切琐碎的罪证。

    魏彬这次没有办法主持审讯,因为从西北发来的急报显示,蒙军果然已经大举进攻边境,辽东一带形势严峻,朝廷已经派了临江侯率领后军营的人马即刻出征应敌。

    随着窦府的被封,中军营上层将领逐个接受严密审讯,以及临时驻守在各大城门的大批将士撤离,整个大胤都似乎松了口气。

    满城的鞭炮烟花放起来了,锣鼓琐呐响起来了,各路戏班子纷纷登场,安穆王府的门槛开始有被踏破的迹象。

    殷昱毫无疑问成为了众人心目中板上钉钉的太子,谢琬对于这件事唯有苦笑。

    她至今尚未与殷昱商量过这件事,但是思来想去,无论如何,这次她只能决定嫁鸡随鸡,无论殷昱如何决定,她都只能表示支持。至于她所担心的入主后宫之后她的未来,真到了那时候,她也只能直面老天爷对她的这份“厚爱”了。

    殷昱这几日自然是没空着家,这里清剿完了乱党而又捅出了边关的事,内阁和六部几位大员这几日吃住都在衙门里,太子也急火攻心,提到窦家就火冒三丈,直说不等段仲明他们审讯,要立刻处死窦谨算数,这里魏彬生怕他身体又闹出什么毛病来,便就请了殷昱入宫。

    殷昱尚能保持冷静,这几日便就陪在永福宫帮着理政。有他在太子也算松了口气,自然不免提到如何应对蒙军的事。

    每当提到这种事,似乎都会有一派主战一派主和的,这次主战的是先前在夺嫡大战之中立场不明的那批人,而主和的则毫无例外的是朝中一班守旧的老臣。

    只不过这次,魏彬他们也倾向主和。

    殷昱从窦府回来当夜就到了魏府,将窦谨交代的马市之事与魏彬作了番详谈。整个兵部都在魏彬手上,他派人请了军中管理马匹的军将过来一番细问,竟然与窦谨所说的情况一样!大胤接连六七十年没有过什么大的陆地战争,军中的马匹如今大部分都在代步使用。

    窦谨在计划着推翻大胤王朝的时候就对整个朝廷的军事政治作过详细的研究,魏彬听他提出的以重开马市作为谈判条件,竟然有些醍醐灌顶之感!

    “蒙军素来骁勇擅战,而且以骑兵著称,我朝这些年皆未动用过大批骑兵征战,如果誓死对抗,就算赢下来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窦谨这策略倒是有几分可行!”

    魏彬如此说道。

    殷昱说:“我也觉得此事可行,只不过谈判这事,凭的就是脑子和嘴上功夫,一来我们等商量着请个合适的人作钦差,二来,我们也还是得考虑考虑日后马市重开,蒙方会不会借故滋事,否则的话也无异于是打开门请狼进门!”

    魏彬点头:“王爷说的不无道理,不过,那得看什么样的人执政。如果是王爷继承皇位,老夫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微笑望着他道。

    殷昱倒因为他技巧性的吹捧有些赧然起来。

    他会如此考虑的原因的确是想过,如果他真的无法过了自己那关,而决定不继承皇位的话,那么下任执政者有没有这个“驾驭”力?他不是自大,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考虑。

    当然,关于皇位继承的事他也还没有来得及深想,事情一桩接一桩,眼下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而且,就算他不当这个皇帝,也绝对会在保持整个朝堂能够平稳运作的情况下给自己找个合适的位置,一旦出现重大事故,他也不会袖手帝观。

    而这个“合适的身份”,显然就更需要好好斟酌。

    不过不管怎样,二人谈论了大半晚上,对于主和的事便就基本达成了共识。

    说起来也十分窝囊,如果没有窦谨闹出这档子事,蒙军五十年内也休息踏进中原半步,可是因着出了家贼,瞬间便就成了全天下的笑话,一直高高在上当着大君主的大胤朝,如今居然要低声下气地主动去跟对主讲和!

    基于这点,主战的那方也就闹腾的更加厉害。

    除了早朝,这几日在东宫也是翻来覆去的谈论。

    只不过这些事都是男人家的事了,已经用不着谢琬再去操心。虽然每日都仍有人将探得的消息一五一十全部告诉给她,但如今已完全成了消遣。

    她这辈子的所有心愿都已了,谢荣死了,乱党除了,她的家宅安宁了,如果时间就静止在此刻,她也完全没有什么遗憾。

    从窦府回来的这些日子,她就像这世间夫仁子孝的任何一个女子,在这样窗外的雪花染红了梅枝的冬天里,在暖融融的房间一面品尝新鲜多汁的瓜果,一面听着下人们说起街上的各种奇闻趣事。当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顺手推开窗,便每每能够见到漫天雪花下她的男人带给她的现世安稳。

    这就是她要的幸福,稳定,温暖,从容,怡然。

    她的眼光决定了她后半生的雍容,他的坚定成就了她一世的尊贵。

    今年的第一场雪似乎来得格外美妙,朝廷从年底到年初都未曾休沐。就连除夕夜迎岁,到初一早上太庙祭祖,大家也都是文武百官跟随亲临。

    谢琬初一一早携着殷煦到了乾清宫,皇帝气若游丝,仍处在昏迷之中。谢琬拉着殷煦走到龙榻前,蹲下身子跟殷煦说道:“给皇祖爷爷磕头拜年。”

    殷煦乖巧地跪倒在榻下,响亮地磕了三个头,大声地喊的“阿(皇)祖爷爷”。

    榻上的皇帝形容枯槁,旁边的淑妃德妃印着眼眶,代为赏赐了他。

    谢琬也按规制跪地磕了头。

    这些年里皇帝对殷昱的所作所为固然让人难以理解,但是,没有一个人会是生下来就是坏的,在对待宣惠皇后和惠安太子时,他就是好的,在对待亲手杀了他的嫡长子的孝懿皇后面前,他不曾在知道真相后对皇后家人追罪,这也算是好的。

    往后的天下是他们的了,皇帝就是再可恶,他也只是个再也掌控和影响不了他们的老人。对于一个因为痛失爱子而变得心理扭曲的老人,她已经想不出什么理由保持原先对他那么深重的憎恨。如果一定要说有着某种感觉,那么应该只有怜悯。

430 两难

    初一一整日她都陪在凤栖宫,因为太子妃也病了。

    窦家事发,太子妃也从而得知了霍达夫妇这些年来犯下的罪孽。事实上这些年她略有感受,可是当事实真相全部袒露在她面前,她承受不了。

    谢琬看着沉浸在自责中的太子妃,也曾分神想到假若殷昱不承皇位之后太子妃的处境。霍家这次是必然要对天下人有个交代的,那么假若娘家失权,殷昱再放弃皇位,会不会等于在太子妃的心上更插上把刀呢?

    “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想法。”临走前太子妃拉着她的手,幽幽道:“这宫里的事情我都看腻了,阴谋,斗争,从来没有一日是消停的。我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没有权利让你们再步我的后尘。所以无论你们怎么选择,我都不会责怪你们。”

    谢琬沉默良久,最终点点头,离开了凤栖宫。

    她的确厌倦了争斗的生活,可是她与殷昱现在却也处于两难处境,太子妃没有别的儿子,殷昱如果放弃皇位,又该挑谁来坐这个位子?殷昌是资质不够,祈王楚王都已经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如果他们有这个争位的意思,在这次清剿行动里必然会出一出力。

    回府的路上殷煦不时地抬头看她,她心不在焉地搂紧他,冲他笑了笑,然后去看窗外的街道。新年的礼花遍布了大街小巷,孩子们在雪地上撒欢,炮仗惊得前来凑热闹的小猫小狗掉头又跑了。

    殷煦看着这情景笑起来,他搂着母亲的脖子,手指在她的眉间轻抚,说道:“母亲不开心。”

    “母亲怎么会不开心?”谢琬笑着将他抱在膝上,幽幽道:“母亲最开心了。”

    殷煦往她眉间轻轻地吻了吻,奶声奶气地道:“母亲别怕,煦儿会帮母亲把所有坏人都赶跑的,西北的鞑子,东海的倭寇,还有欺负殷家的那些人,父亲不忍心杀的,等煦儿长大了,都让他们一个个好看!”

    谢琬讶了讶,“谁教你的?”她可不会认为一个三岁的孩子会知道鞑子和倭寇。

    “姑姑说的。”殷煦露出一脸祟敬,“姑姑还说,父亲和母亲太端正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欺负。姑姑让煦儿可别像父亲和母亲这样,该凶的时候还是得凶。”

    谢琬目瞪口呆。殷昭隔三差五跟殷煦在一起,就跟他说这些?

    “姑姑还跟你说什么了?”

    殷煦挺直了小背说道:“姑姑还说,让我好好念书明道理,好好跟着父亲学武艺,然后保护母亲。”

    谢琬讷然半晌,摸了摸他的头。

    殷昭这孩子,从来没有正式掺和过政事,个性看似有些不羁,可是每每判断事物又自有独到观点,在制度森严的宫廷里能够养出这样的性子,也算是异数了。

    她的医馆经营得有声有色,胡沁仍然在馆内坐诊,同时还应殷昭的要求收了几个孤女为徒做医女,随着安穆王府声威日渐高涨,胡沁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熟知,于是医馆的东家是嫁入鲁国公府为世子夫人的赤阳公主的事也逐渐传开。

    百姓们对于殷昭的善举百般称赞之余,对于鲁国公府的好印象又加深了几分,顾家的人但凡走出去便会有人远远让道,这使顾家上下都感到备受尊重。鲁国公夫人因此对于殷昭暂时不生孩子的事也彻底放了手,摆摆手让他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

    殷昭用她自己的方式为皇家和勋贵之家树立良好了的口碑,在谢琬去到医馆打了几回下手之后,逐渐别的勋贵府年轻女眷们也开始坐不住了,先后自发地加入殷昭谢琬的组织,每月一次地到医馆帮忙,顺便也赞助些药品和物资。

    医馆里除了胡沁外全是女的,没有什么不方便,在殷昭带动下,京师里开始活跃起一股温暖而充满着关怀的力量。

    各勋贵府里的名声也因此开始有所回升,各家子弟见自己的妻子妹妹都变得积极和忙碌,不再拘泥于后宅的明争暗斗,被人当着面夸赞了一段日子,也自觉有些汗颜,十个无所事事的少爷里头倒有六七个重拾起了书本兵器。

    京师气氛如此之好,躺床了几日的太子妃也觉与有荣焉,消雪的那日迎着阳光出了殿门,召见了各府的夫人们,行了赏赐以作激励。殷昭顺便央着淑妃给医馆重写了牌匾,选了元宵节这样的好日子隆重的挂了牌。

    挂牌当日殷昭拉着谢琬密谋了半日,请她出面带头为医馆成立一个后援队,让自愿加入进来的每个人每个月上交一两银子,作为对医馆免费救助妇女幼儿的资金支持。

    每个月一两银子,一年才十二两,这对勋贵们来说又算什么?谢琬极可能就是下任的太子妃,是未来的准皇后,在之前他们处于逆境的时候他们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现在再不赶趟,那兴许就再也没机会了!

    文书才派送出去,当日安穆王府的门槛就差点被踏破了,朝中所有公候伯府竟然全部派来了女眷为代表,就是广恩伯府,也来了谢葳。

    谢葳如今已经执掌了曾家三房,而且也有了四个月身孕。

    “去公主的‘千金医馆’请胡大人看过了,说是个男孩。”她唇角含着淡若无痕的浅笑,很端正地坐在椅子里,身段因着有了身孕而显出几分丰腴,但是眼眸里的不甘和算计消失了。眼下的她,看起来像是一轮明月,舒适而温暖。

    “我来是要谢谢你,把我父亲送回了清河。”她慢慢地说着,双唇微有些苍白,“如果早知道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当年我不会去接近魏暹,也不会怂恿我母亲去做那些她不愿意做的事。我现在觉得,他们的死我也有责任,所以就是他的尸体留在大理寺,芸儿在刑场被砍头,我也始终没有脸去面对。”

    谢琬全程没有插嘴,只是看着静静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那抹阳光。

    每个人都不是生来的恶人,但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选择的道路负责到底。她理解很多人,比如谢荣,比如皇帝,再比如孝懿皇后等等。可她无法说出怜悯的话来,谢荣之于她,是对手,是渐变成的仇敌,而她之于谢荣,也是如此。

    她从没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他的死亡只是一场输赢的结果,如果他不死,也许死的就是她。

    所以,她不存在内疚,惭愧,或者亏欠。对于谢葳的道谢,她也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让周南送谢荣的尸身回去,不是做给人看,更不是为了添名声,是为了让自己记住,这世间冷漠,但她一路走来,也曾有许多人给予过她温暖。回报点尊重给一个死去的人,也是对世间人道的尊重。

    谢葳放下银子就走了。

    走出门槛时她又转过身来,迟疑地问道:“往后,我可有机会去你们的医馆帮忙?”

    谢琬端坐着未动,微笑道:“这个你应该去问赤阳公主。”

    她与她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放下了所有,过日子就像捋猫毛,规矩就是只能顺着摸,若是倒着捋,它又怎么会让你称心如意?

    谢葳点点头,走了。

    谢琅年前已经把谢府在清河的所有产业接手了过来,谢宏一家子曾赖在祖宅不肯走,在洪连珠面前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洪连珠二话没说让人将他们全部轰了出去,连县太爷都亲自跑过来帮着训斥。

    这些日子祖宅在翻新,虽然不会住人,但是谢琅却厌恶透了有王氏他们住过的残留痕迹,拨了八千两银子让罗升父子负责里外收拾一新,但凡有属于王氏等人的东西,一概丢弃或销毁。

    出了元宵,刑部就下发了对窦谨一府的处决,毫无意外,阖府抄斩。三日后于菜市口行刑。

    谢琬没去,但是王府里许多人去看了,个个磨牙切齿要看看扰得自家主子几年来日夜不得安宁的贼子究竟是如何死法!

    一百八十多口人,自然是砍头都砍到手软。

    随着窦谨一党历年的罪行公布于众,殷昊的死因也终于真相大白,原来当日殷昱被激得与殷昊过招之时,窦询隐藏在宫里的人在当时吸引了殷昊的注意力,而后致使他被殷昱误伤。过后半夜里窦询又让身边死士们潜入郑王府,以湿布紧闷住殷昊口鼻,因而致命。

    殷昱身负的罪名致此彻底真相大白,虽然外人大多早已对这件事淡忘,但是能够证明他的清白,自然是好事一件。

    窦阁老的名头自此成了过去,京师开始迎来百姓们茶余饭后对西北战事的热议。

    初十的时候朝廷下旨派了钦差前去西北,与临江侯亲口传达朝廷旨意。十六日临江侯亲自率重兵出征,打了蒙军一个措手不及。钦差顺势递出朝廷建议讲和的书信。

    人们对这场战事结局竟然寄予了极大的信心,不管是主战还是主和,他们都不担心,不消极,虽然有战事,但他们坚信,连国内那么大的风浪都挺过来了,这次鞑子们没有理由会得逞。

431 兵权

    戏社里常有人登台演绎三国剧目,街市贸易也在稳定运营,茶楼酒肆时常爆满,江南一带士子又开始广开学社,议论时政,只因为眼下辅政的乃是一举破获漕运大案,后又率兵擒获乱臣贼子的安穆王。

    纵使屡护国公府被冷藏,他们也没有因此失去安全感,因为有年轻英武的安穆王在。而且这个安穆王还极可能是他们未来的君主,他自幼便接受储君教育,不算旷古绝今,但一定是可以堪比开国太祖的中兴之主。

    殷昱获得了朝野一至的拥护,威望与日俱增,在永福宫里,太子也开始事事问过他的意见。

    无论如何,谢琬对样的现状是满意的,客观来说,殷昱会是个广施仁政的君主,而他在西北战事上的态度又让人看到了他果断的一面,他来做皇帝,总不会比他的祖父要差。

    这日府里又迎了杨氏。

    她是为护国公而来。

    自从从窦府回来之后,殷昱就忙着宫里的事,谢琬主持着家务,并担负起往来之事。护国公伤势十分严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她每隔两三日便去看一回,陈复礼告知,随时都有可能挺不过去。但这几日看来尚能坚持,杨氏这一来,便显得有些不同意味。

    “国公爷醒了,说是要见王爷。”杨氏道。

    如今整个霍家在谢琬面前气焰都不如从前了,杨氏原本待她宽和,眼下也更见恭谨。终究殷昱会有后来的这些磨难,也是因为护国公夫妇的拖累。如今中军营的兵权虽然还在霍家手上,不过营里对于窦准之死的真相反应太大,霍家老小近来都不曾去军营露面。

    “是么?”谢琬闻言站起来,连忙唤来孙士谦:“去看看王爷在哪儿,请他速速到护国公府来。”

    说罢她看着杨氏:“我们先过去。”

    到达护国公府,所见的气氛跟这些日子以来没有什么两样,原先威武阔气的门庭变得瑟萧而阴沉。

    杨氏引着她到了正院,霍老夫人妆容素净地领着众女眷在门口行万福,谢琬顿了顿,扶了霍老夫人起来。才开始问话,殷昱就已经赶了过来,连日来的忙碌也让他瘦了些,但是精神熠熠,只是眼下眉眼里添了几分忧色,进了门之后他直接问谢琬:“外祖父呢?”

    护国公躺在床上,果然已经醒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整个人已经苍老不堪。

    “昱儿过来。”他冲他招手。

    殷昱走过去,半蹲在地,紧握着他的手:“外祖父。”

    霍达兴许对君主不忠,但无论如何,他对国家是忠诚的,这些年东海的安宁他功劳巨大,他对殷昱也是打心眼里爱护的,这份爱护惠及了谢琬,那日在窦府,如果不是他护着她而失了提防,也许不会伤得这么重。

    有时候看事得从两方面来看,谢琬再对霍家有些成见,在这份舍命保护面前,她也无法对他置之不顾。这是个视家族为一切的老人,在他眼里,殷昱也是他的家族的一部分,所以作为殷昱,他可以秉公为窦准申冤,也可以心疼惠安太子,可他几乎没有立场去指责霍达。

    “这个,帮我交给,皇上。”

    护国公右手举起来,将手上硕大的总督大印递给他,“罪臣,愧对皇上,愧对子孙。”

    交出了大印,就等于交出了兵权,这颗大印是霍家代代相传的东西,是当初太祖皇帝许给霍家的荣耀,也是霍老夫人当初冒险与孝懿皇后达成共识的最终目的!

    “迟早是要交的,殿下,没让人来收回,只是顾及这份翁婿的情义而已。他为我着想,我岂能让他为难?你转告殿下,还有太子妃,无论朝廷怎么判霍家的罪,霍家全都接受,霍家子孙,也不得反抗与不服!这是我欠殷家的,欠窦家的,该!”

    屋里所有人包括霍老夫人,闻言全部都跪下来:“谨遵父亲(祖父)示下。”

    殷昱缓缓伸出手,将印接过来。

    谢琬虽然不知道太子会怎么给霍达定罪,但是总归会对天下人有个交代。有些教义里说人活着便是种罪孽,所以人要赎罪,而有些事情细想起来,有些罪孽的确是不应该,老天爷有空时总会安排清算,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一个人安逸久了,会害怕这份安逸离他而去,一个人风光久了,会害怕身边的拥趸离他而去,一个家族也是如此,当它在一定范围内傲立了一段时间,那么渐渐地会被盛名所累,维持这份荣誉成了家族成员的责任,会驱使着他以此为前提去做一切事情。

    仿佛这次醒来就是为了交代此事,接下来护国公又再陷入了昏迷,殷昱与谢琬留下来与霍世榜等人说了会儿话,便就直接去了东宫。

    殷昱是从永福宫直接去的护国公府,太子与太子妃显然也已经知道了这事,谢琬他们进去时,二人正对坐无言。

    殷昱将手上的大印交给太子:“外公说宫里怎么处置护国公府,他们都接受。”

    太子看向太子妃,太子妃眼眶一红,却是笑道:“理当如此。”

    惠安太子是孝懿皇后和护国公夫妃合谋害死的,在这件事前面,太子与太子妃都是一样的尴尬。

    殿里静默下来。

    隔了半晌,谢琬道:“母妃回护国公府省亲,看看国公爷吧。”

    太子妃蓦地抬起头,看向她。

    谢琬吐了口气,说道:“我听说,母妃至少有十年时间未曾省亲了,不管过去霍家做过多少不好的事,终归他们是父母,再者,霍家世代保护着殷家江山,功不可没。作为宗室,在这种时候去探望探望,也是理所应当。”

    就是民间的死刑犯,在临死前也有一顿饱饭吃,不是吗?太子妃虽然嫁作殷家人,可身上终归流着霍家的血,她如果不在乎娘家,就不会这么多年一直与娘家保持距离了。霍家终归是功臣,给他一份体面,再行处决,大家都好接受些。

    “我看行。”太子点头。然后问太子妃:“你说呢?”

    太子妃身姿微颤,看着丈夫又看看儿子,最后看向谢琬,双手交握,竟无措起来。

    近乡情怯。

    十年没归过娘家,虽然时有见面,可在宫里又哪里有娘家的氛围?

    “我考虑考虑。”她说道。

    谢琬点点头,出了宫。

    殷昱继续留在宫中。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护国公方才的光景看起来有几分回光返照的意思,这使得对霍家的处置也不能再往后拖。他需要去跟魏彬他们商量商量,如何给霍家一个合适的处置办法。

    殷昱去了内阁找魏彬,而太子则拿着中军营的提督大印去了乾清宫。

    皇帝的病情也是时好时坏,初二大清早他醒来了,神智仍不是十分清醒,蒋安日日在他耳边禀报国情,也不知道他听见不曾。太子仁义,即使皇帝那些年对殷昱那般不公,他也不曾做出什么有违孝悌之事,在得知母后就是残杀惠安太子的元凶,他的心情也就更沉重。

    他总觉得亏欠皇帝,亏欠惠安太子。

    他虽然不说,殷昱却也看出来他的心情,于是有空也会到乾清宫来看看,在旁边说说话,讲讲大胤的目前与将来,那些怨恨和不平随着真相大白而淡去了,他依然是那个亲厚有加的安穆王,在祖父面前尽着应有的孝道。

    回想起他所受到的一切不公平待遇,殷昱也不是不气恨,但是在此时此刻,他再纠结于这些,就委实太过狭隘。如果一件件计较起来,谁又先欠了谁的?谁又欠谁更多?

    争斗到最后应该化解仇恨才是最好的结局,而不是以毁灭为目的。

    所以在对待皇帝的态度上,父子俩的意见还是在无声中形成了统一。

    太子拿着大印坐在榻前,替目光呆滞的皇帝掖着被角,说道:“霍家的兵权交上来了,儿臣会再与内阁商议商议,看看如何判定此案。至于惠安太子的死,父皇就看在昱儿受了那么多苦的份上,算了吧。惠安太子是您的儿子,昱儿是我的儿子。昱儿在外受苦的那些年,儿臣的心并不比您好过。

    “儿臣差就差在没有父皇这样的耐力和韧性,如果我也跟父皇一样,那么也许当年我就已经逼宫了。我没这么做,一是能力不如您,二是我仍然相信老天有眼,会善待我的孩子。事实证明他还是很不错的,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该把大胤交给谁。

    “所以,对惠安太子的愧疚,就让儿臣将来到地宫再去亲口跟他表诉吧,这些恩怨就让它终止在此,不要再漫延,也不要再追究,老祖宗打下的江山,到底不能毁在儿臣手里。”

    殿室里静静地,角落里龙涎香幽幽散发着香气,早春的阳光照进庑廊,明媚而金黄。

    古老的宫城里又迎来一个春天,这些春秋的印迹都刻在它未知的年轮里,那些喜怒哀乐,那些爱恨情仇,就像是远去的冬天残留的寒意,被阳光一照,又显得淡而薄了。

432 选择

    大胤庆平十六年正月十九辰时正,就在护国公上交兵权大印的翌日,宫中传来丧钟之声。

    庆平皇帝于辰初驾崩。驾崩前半个时辰皇帝一直处于清醒状态,文武百官,太子夫妇并祈王楚王还有殷昱谢琬等等,统统跪在乾清宫等候训示。但皇帝只字未语,只一个个看着众人,最后把挂上手腕上的一串佛珠赐了给谢琬身前的殷煦,然后说了四个字:“太子,继位。”

    然后便阖上了双眼。

    整个殿里开始有了悲哭之声,谢琬没有哭,只是心情很沉重。也许死亡对于庆平皇帝来说,也是种解脱。他背负着对霍家的忌惮和仇恨,带病在皇位上硬撑了这么多年,这是一种固执,可是对冤死的惠安太子来说,却是一种深沉的父爱。

    作为母亲她同情惠安的遭遇,可是她无法对这宗历史做些什么,有时候人的命运的确是天定的,老天爷最不公平的是在他年仅三岁的时候让他承受了这些,而自己却是何等幸运,可以拥有两世人生。

    她只希望惠安太子也能有这样的幸运,可以再次重生做回宣惠皇后的儿子,在他父皇的关爱之下,避免今生的厄运,快乐安然的活下去,成长的岁月里习得像殷昱这样文治武功,尽心尽力地做大胤的下任皇帝。

    她希望现实安稳,岁月静好。

    宫里开始举行国丧。九九八十一天,合三个月。

    在丧钟敲响的第三天,霍家也传来了噩耗,护国公在睡梦中过世。

    这一整个月京师里都是白色的,像是冬天又掉头回来了,让飞雪覆满了大地。谢琬带着殷煦暂住在东宫,陪着太子妃调停一切事务。皇帝驾崩后,后宫的事务淑妃就该交到太子妃手上了,而后宫嫔妃们都得在灵前陪灵。

    护国公头七那日太子妃让谢琬暂代主持宫中事务,抽空到了趟霍家。

    她终于还是没能赶在护国公死前省亲见上一面,灵前哭得肝肠寸断,带得整个国公府的哭声都起来了。尘埃落定,却物是人非,霍老夫人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身躯也显得佝偻了,见着女儿,双唇微翕,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不是她当年做下的罪孽,太子妃又何曾会在宫中过得如此凄苦,往年责怪女儿的那番劲头竟是再也打不起来了。

    日子就在一片白茫茫的白幡白帘白灯笼里渐渐过去。

    二月中旬西北传来消息,蒙军在停战研究了大胤的主和文书半个月之后,再次开始向边境发动进攻,临江候领兵应对,双方死伤过千。十日后再次休战。

    三月初护国公大葬霍家坟园,谢琬携子前去送殡。

    四月里大行皇帝灵椁移入地宫,在这里再祭上七七,便行封陵。

    四月底太子除孝,择五月十九日黄道吉日登基。同日后宫妃嫔中有子嗣者搬出宫中随子同住,无子者统一移居万福宫养老。

    这十几日的时间,便用来讨论授封太子的事。这对百官们来说其实是毫无悬念的,除了殷昱,还会有谁呢?这次满朝文武史无前例地达成了一致意见,在首次朝议上就取得了空前成功。

    殷昱在朝上什么话也没说,回到王府直接去见了谢琬。

    这个选择关乎他们两个人的未来,他必须听取她的意见。

    谢琬经过几个月的缓冲,已经从有意见变成了没有意见。

    “理性点说,你没有资格推卸责任,眼下朝廷正是需要一个年轻健康又有能力的人来带领大家前进的时候,这是你身为皇嗣的责任和义务,再者,太子殿下从小精心地培养你,你如今让他现在上哪儿去找个人来当太子?你以任何理由都说不过去。”

    她坐在敞轩玉簟上,摇着团扇与他说。出了孝后新上的蔻丹鲜艳夺目,在素衫的衬托下显得明艳动人,二十岁的她比起五年前更多了几分雍容的态度,岁月不曾改变她的容貌,而只是加深了她的美好一面。

    殷昱坐在榻下锦杌上,摩挲着她的指尖。

    只要跟她在一起,他无论处在什么样的位置都是怡然的,谢琬跟着他受了不少苦,他应该给她一份安稳的未来,还有无上的尊荣。他无数次想象过牵着她的手登上太极殿的那一刻,也想像过无数次他们将来在后宫之中儿孙绕膝的晚年时的样子。

    可是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情让人应接不暇,在面临选择的时候他的确有着犹豫,可是听她这么一说,倒似又真的难以推却。

    “可是我觉得你似乎并不是打心眼里地希望我继承皇位,你是在担心什么?”

    他仰起头来,诚挚地看向谢琬。清风撩起薄纱覆在美人榻的榻尾上,拂过她的脚背,又轻盈地垂落了下去。

    谢琬唇角微勾,看着栏下一丛丁香。

    从私心上说,她当然只希望他只属于她一个人,殷昱虽然原则很强,可是却太重感情,她的确担心将来会有人冲着这个弱点来跟她分享他。她如今成了大多数姑娘们心中的榜样,而殷昱也将成为世人眼中最接近他们理想的君主,会有人嫉妒她,并且想要接近他的。

    就是姑娘们没有这份心,也保不住会有些臣子有这心思。

    她再能耐,也打不绝全天下那么多人的攀附之心。

    她两世才遇见殷昱这么一个人,怎么会舍得放弃他?

    “我只是担心,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够久。”

    她把目光收回来,望向殷昱。

    殷昱如同定在风里。

    担心在一起不够久,那就是对他没信心。

    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

    他绷着的心一下松了。

    如果只是担心这个,那就谈不上什么好担心的了。他看着抿着唇的谢琬,忽而笑了。

    认识她这么多年,他见过了她的坚强,冷静,果断,狠辣,也见过她的端凝,大方,自信和不卑不亢,唯独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地担心和他的将来。他头一次见到如此小女儿态的她,他的妻子原来亦刚亦柔,是他疏忽了。

    他低头想了想,拍拍她的手,站起来。

    翌日大清早,殷昱就去了永福宫。

    谢琬看他出了门,想了想,梳了妆,随后也去了凤栖宫。

    太子正在与魏彬靳永议登基大典上封赏之事,见得殷昱来,眉目便开朗了。

    “难得这几日蒙军受挫,答应再议和谈之事,你怎么也不在府里歇着?”

    魏彬与靳永俱都笑看着他。

    殷昱拱手道:“儿臣进宫是为储君之事。”

    太子闻言,表情立时微僵了。他早从太子妃处得知,殷昱在经历过这番风波之后,对皇宫似乎有了别的看法,此刻他最担心的,正莫过于他来跟他提这皇位之事。

    其实换作是他,他对这宫城也有着莫大失望,可是扛起这江山是他们殷家后代的责任,人生又岂能事事如意?譬如他当初为娶太子妃而委曲求全答应了先帝诸多条件,以为万事无忧,结果窝窝囊囊地过了这么多年,连子女都被连累。

    他看了殷昱半晌,挥挥手,让魏彬他们先且退下去。

    殿里没了外人,太子才说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殷昱颌了颌首,说道:“儿臣感谢父亲厚爱,要将儿臣立为太子。儿臣深知身为殷家后嗣,对责任和义务的不可推卸。不过,儿臣也有几句话想跟父亲说,希望父亲能够恩准。”

    太子伸手示意。

    殷昱道:“恳请父亲,永远也不要让儿臣有在政事与妻儿之间为难的时刻,永远不要以儿臣的终身为条件,将后宫与朝政牵涉在一起。如果父亲相信儿子,请相信我不必靠姻亲也能够驾驭整个王朝。”

    太子默然。

    他绝没有想到殷昱竟是为这个来请求他。他这样,是为谢琬吗?

    他探究地打量自己的儿子,面前的他面容坚定而执着,仿佛这是他唯一但必须的条件。

    事实上他自己在先帝手下强忍了那么多年,从没想过再如法炮制同样对待自己的儿子,可是他现在这样认真的表情,让他很有兴趣听听他的理由。

    “为什么?”他问。

    殷昱看到他唇角那抹笑意,面上不由得红了红,接下来却大方地说道:“儿臣与琬琬识于微时,如果没有她,我一定不会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推翻窦谨他们,她对我来说,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妻子。

    “除了妻子,她还是儿臣的知己,是生命伙伴,是往前行进的一切力量,她值得我用一切好的方式来对待,我也不想用任何理由来亵渎我的妻子。父亲那样地深爱母妃,可是我对琬琬,比父亲对母亲的爱还要深厚,请父亲理解。”

    太子听到这里,往他瞟去一眼:“你就那么自信,知道我比不上你?”

    殷昱讷然。

    太子微哼了声,扔笔说道:“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不过,你可曾想过,以我的身子骨,只怕也没有多少时间在位,等过几年我不在了,你当政的时候,可就没有人能够护你了。那时候假若真遇到这样的处境,身为一国之君的你,还能拍着胸脯说,绝对不会让她受到影响?

    “我只打个比方,假如说西北这场战事,对方为了求得我朝的信用,要求相互和亲才答应收场,比如让他们的什么公主郡主成为你的妃子,然后再娶咱们这边的公主过去,之后就立即收兵,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433 主意

    殷昱面色渐凝,身为一个胸怀天下的皇嗣,这种事他还真不能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殿门外崔福额尖冒汗,看着静立在廊下不语的谢琬,一颗心跟吊在了半空似的。

    宫中好不容易稳定,西北那边蒙军也终于肯认真考虑和谈之事,太子近来身子骨见好了,日子就跟这外头的日光一样,充满着热烈明媚的气息,他可真不愿意这节骨眼儿上,殷昱和谢琬之间又产生出什么误会。

    “王妃……”

    他开口正要替殷昱说话,谢琬忽然抬起头,转身跨进了门槛。

    殿内太子看着殷昱,心里也有些不忍。他也不愿意将这些过早地摆在儿子面前,可是身为君主,总有些事情必然是要受到这身份约束的,他早晚会要面对类似的困境,而到那个时候,他就未必有时间供他深思了。

    “我想好了。即使真的有这一天——”

    “如果真的有这一天,我会跟阿昱一起来面对。”

    殷昱话说到一半,谢琬的声音已经由远而近传过来。门槛内她盈盈立在斜阳里,面容因为背光站立而显得柔和恬淡。

    她的声音缓慢而清幽:“我愿意做阿昱的后盾,如果真的有这一天,我愿意和他一起想办法解决。我们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那么多可怕的对手都没有打倒我们,我不相信日后还会有我们打不倒的敌人,破不了的难题。”

    人生之中有苦有乐,不是她前二十年里把磨难全经历了,后半辈子便再也不会有坎坷和挫折。她奋斗的目标也不是为了从今以后就窝在后宅撂开双手当米虫,事实上就算她想当,她所处的环境也不可能容许她真的放开手。

    不管是做闲王妃,还是做平头百姓,都会有因为身处的环境带来的各种烦恼,只要她还活着,便逃不过现实去。

    她铲平所有障碍的目标是为让日后的路途更顺利,使她的实力更为强大,对付起那些居心叵测的对手来更多几分赢面和把握,人的强大不是从此遇不上对手,没有人敢与她作对,这不现实,也太寂寞了。

    它应该是让你在面对这些对手与困境时,你越来越自信,处事手段越来越圆滑,越来越无畏,越来越趋近于完美。她眼下就算当上女皇,往后也会遇上不少难关,何况她身前还有环境复杂的朝堂,而她只是个内宅女子。

    她注定成为不了殷昱背后的女人,她不甘于被命运摆布的性子,注定会使她成为与丈夫比肩而立的搭档和伴侣,她的幸福和完满不应该全部由丈夫来给予,而应该由她自己来掌控,就算有一日真的会有人来与她分享殷昱,那也应该是来自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而不是命运和环境使她不得不承受。

    最强的女人,是应该无论处在什么位置,都从容而不迫的。

    “琬琬!”

    殷昱握紧双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深爱她的刚强,也深爱她的柔婉,她的一切似乎就是老天爷为他量身定制,就连他在面对这样的抉择时,也不曾令他感觉到孤单。

    也许说太多显得过于煽情,可是事实上,他已经认定这辈子只要她。

    崔福从旁听了,忽然有些鼻酸。

    他真是受不了这么样的表白,太肉麻了,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非要为难他们俩?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准,等发生的时候再去苦恼也不迟不是吗?

    太子端起茶来喝了口,然后抬眼看着谢琬:“就冲我刚才假设的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化解?”

    谢琬想了下,说道:“首先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大胤国力并不弱,兵马数量和财物强于他们许多。他们此番纵使入了关,想要威胁到京师还差得很远。除非他们联合起北方各个部落一起行事。可是如果要联合起他们来那可不是三两年能做到的事。

    “有这三两年的时间,我们足可以驯养出可数目可观的一批战马来,以暂供前线使用。

    “蒙军虽然粗莽,身边谋士却不笨。此番入了关,他们自然会选择趁热打铁,先占领几个城池再说。哪里还会想去联络别的民族部落?

    “而现在几场仗打下来,双方伤亡几乎持平,我们这边仅仅动用了后军营的兵力,他们就算有后备,估计也没有多少了,否则地话不会主动提出休战。如此看来他们拖不起,于是答应再议和谈之事。既然他们已经处于下风,我们大胤若是再答应他们这种无理荒唐的要求,就委实太长他人志气了。

    “所以面对他们类似的要求,我们都可以断然拒绝。不服再打便是!”

    谢琬这番话一出来,崔福等人的腰背立时直起来了。

    殷昱嘴角微扬看着妻子,十分自豪。

    太子眼里透着赞赏。她说的虽不全中,却也差不远矣。然嘴上却哼道:“说的轻巧!不服再打,死伤的战士不是人命?而且此次他们也很不弱,因为是放马入关,他们一进来便已夺去我三座城池,如今都还没收回来呢!”

    谢琬凝神道:“对方占领了三座城池,是因为出其不意,从后来的情况来看,虽然有伤亡,但是却没曾再丢失领地,这就说明战略或者兵力上我们总有一方是足以与对方对抗的。他们拼不起,自不会再轻易接着往下打。”

    太子挑眉不语。

    殷昱道:“琬琬说的,正是方才儿臣想与父亲说的。眼下大胤已然该拿出点大国的气势来,跟他们谈谈这件事了。而凭着儿臣与琬琬这份默契,父亲也该相信,未来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们了。”

    太子仍然不语,垂头喝茶。

    他很为这样的儿子儿媳感到欣慰,不过,就算他能够不逼他充盈后宫,朝中那些人会肯吗?

    “其实我有个主意,不知道你们想不想听。”

    这时候,门口传来道清亮的声音,只见殷昭微笑站在那里,与太子妃一道望着众人。

    太子微笑望着女儿:“你有什么主意?”

    殷昭扶着太子妃走过来,先看了众人一圈,然后走到谢琬身边,说道:“不过是册立个太子,又不是眼下就要登基亲政,你们慌什么?

    “煦儿已经三岁了,过不了两三年便要开始启蒙,等到他六七岁,便可学习过问政事,只要精心栽培,再到他十二三,又是一个好皇帝苗子。那个时候你们俩想当太子便就继续当,不想当便直接让给煦儿,你们从旁辅政,有什么事儿让他去烦恼,谁想塞女儿给他,也让他收着,于你们岂不大好?”

    一屋人俱都愣住,只有太子妃在盈盈微笑。

    “公主这主意简直太妙了!”

    崔福双掌一击激动地道:“我看小公子平日里带着那帮孩子在王府杀伐决断很像那么回事儿,反正也到了该封世子的时候了,以奴才之见殿下登基之日不如干脆封了小公子为太孙,如此一来,太子平日一面辅政,一面栽培小太孙,代代传承下去,大胤江山定然可保万世无忧啊!”

    听他这么一说,谢琬殷昱竟然无言以对!

    宫中有宦官不得插手政事的规定,而且是这种册立皇嗣之事,可是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去怪责他的多嘴,反而因此沉吟起来。

    的确是个好办法,那小子实在皮得很,而且如今看起来对于朝堂以及斗争之类没有什么反感,殷昱一面先当着太子,一面把他往当皇帝的路上拐,太子万一身子不行他再继位,如此既保住大胤江山后继有人,朝堂不至群龙无首,又保留了可以随时撤退的机会,这实在是个好主意!

    只要精心栽培,殷煦资质不会比殷昱弱,过得十二三年,殷煦十五六岁的时候,已经完全可以继承皇位了。如果那时太子在位自然是好,皇位直接传给他便是,就是不在了,那会儿殷昱把皇位禅让出来当个太上皇,与她幽居别宫或者微服私巡,岂非更加自由自在?!

    谢琬想到这里,先前那视死如归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而殷昱这里更是得意起来。

    等殷煦长到十五六,可以大婚之时,前后也不过十余年的工夫,这十年里他还打算让谢琬给他添几个小毛头,哪里有功夫去理会别的女子?到后来那些年他也要忙着跟她陪着孩子们健康成长,更加没功夫了!要是有条件不错的姑娘真想进宫,就塞给殷煦呗!

    再说了,他儿子继承了他和谢琬的长相,模样十分不差,就连将来的皇位都毫无悬念地落在他头上,连争夺都免了,谁又会放着原配的太子妃不做,放着美貌多才的太子不要,非要做他这个拖家带口的中年男人的妾?

    没这个道理!

    这么想来,这最后的一点风险都竟然完全让殷煦给挡去了,看来养儿子还是大大的有好处!

    他开心地看向谢琬,眼神向她征求意见,她笑着点了点头,他便一把抓住她的手,冲御案后不停捏下巴的太子道:“父亲!我看就这么办吧!我会把煦儿好好培养出来的!”

    太子微笑道:“煦儿那孩子聪明活泼,好好栽培下去,将来只怕真的比起你来还要更优秀些,这主意甚好!崔福,把本宫那对玉兔儿赏给公主。再去唤逢之过来拟旨!”

434 开元

    殷昭压根就不是喜欢这些金玉的人,不过这是来自父亲的赏赐,她一样觉得很欢喜。

    殷昭的一席话把所有人头上的阴霾全给散去了,殷昱牵着谢琬欢欢喜喜亲亲爱爱地在东宫用着午膳,正在王府里跟平哥儿、魏暹的侄儿的魏峻,以及靳永的长孙靳怀等人玩官兵捉强盗游戏的殷煦却蓦地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怎么突然有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登基吉日以及私下里这些事情定下来,内阁与礼部还有二十四司就各自开始忙起来了,龙袍龙冠这些是早已制好,但太子与太子妃服饰这些都须得赶制。

    除此之外,还要忙着搬家。

    安穆王府自是要空下来了,谢琬在这里住了近三年,倒是真落下几分感情。这些日子来府拜访的人穿梭不止,连殷煦都觉得格外不同了,拉着谢琬问是不是要出事了。自打那天打了几个喷嚏,他就隐隐有了种担忧,姑姑说事出反常即有妖,莫不是要出妖怪了?

    他的忧愁被忙得脚不沾地谢琬忽略了过去,“没出事,要出事也是出好事,等会儿尚衣局的人会来量衣服尺寸,你要当太孙了,可不要到处乱跑。”

    “为什么当太孙就不能乱跑?”他不解地问。

    大人的世界真是太难懂了,那天明明见着父亲母亲前后脚出去,脸上绷的紧紧的,回来后两个人就手牵手高兴得不得了,听姑姑说他们要接皇祖父的位置当太子了,他们这么样喜怒无常地,真的适合教训那些不听话的臣子吗?

    殷煦在忧虑中迎来了给他制小冕服的宫人,然后又是给他搬东西的人,再接下来,就是接见给他配备的各类随侍宫人以及侍卫,他数了数,居然总共有五六十人之多!这阵容都快比得上他父亲当时的待遇了!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像父亲一样,将来长大了之后去东海打仗去?不,东海那边没仗打,他还是去西北吧,西北那边不太平啊,鞑子们太可恶,他得想办法让他们看到他的威力才行!

    嗯,就这么办,等他长到父亲那么大的时候,他就偷偷地带着侍卫溜去西北打鞑子!

    他对着墙壁握了握拳头,终于有了人生里第一个明确的目标。

    安穆王夫妇带着太孙于登基大典的前一日搬进东宫,这一夜是个不眠之夜,为了翌日的大典,整个朝堂都忙了个通宵,走流程,讲规矩,没有一个人是轻松的,但每个人又都是欢喜的,在经历了数年朝政忧患之后,终于随着新元的开启,朝纲秩序逐步走回稳定。

    五月十九艳阳高照,这一日大胤第五代君主在太极殿登基亲政,年号嘉康。

    钦命尊先帝庆平皇帝谥号为英宗,册立皇长子安穆王为太子,册封安穆王妃为太子妃,皇长孙殷煦为皇太孙。

    赐皇三子殷昌为恭王,赐武侧妃为端妃。

    封太子妃兄长谢琅为文定伯,妻洪氏为文定伯夫人。封谢琅长子谢匡为文定伯世子。

    追封已故大将军窦准为陈江侯。

    这一日举国同庆,四方同欢,皇上下旨大赦天下,凡徒刑三年以下者尽皆释放,大相国寺广开佛门,做水陆法会,超度历年来于社稷有功的功臣良将,以及无名的军勇。

    庆典持续了整整三日,第四日开始早朝,修正律法,调整官吏任用,提拔了大批底层有为的年轻士子,其中魏暹及武淮宁自请下放外任,齐如铮改入行人司,谢琅仍任朝林院侍讲,靳永接替窦谨之位补入内阁,改任吏部尚书。

    第五日,皇帝下旨,护国公霍达谋杀良将,其行可诛,罪不可赦,本该合府同刑,念在霍家世代护国有功,故酌情削去护国公府爵位,其子孙后嗣一律削职罢官。

    数代盛宠不衰的护国公府终于倒了,大家心里有些舒坦,更有些慨然。

    旨意里虽只字未提惠安太子之事,但知情者个个心里有数,此罪是刻意被按下以维护皇室颜面了,毕竟此案元凶乃是孝懿皇后,如果拖出这桩案子,必然也会伤及皇帝脸面。私底下个个更是三缄其口,把惠安太子四个字紧紧压在了心底。

    虽则如此,但皇帝想为惠安太子出气的心思也还是摸得着痕迹的,比如假设没有这桩案子,那么霍达谋杀窦谨之罪绝不会祸及子孙,顶多是削去爵位而已。霍世榜兄弟与霍英等人该怎么还怎么。

    而数日之后的大行皇帝封陵前夕,皇帝又再降旨,着移惠安太子棺椁改葬于先帝棺侧,与先帝合葬永陵。这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霍家被削爵之后搬出了国公府,以霍家数代的根基而言,生活自是不成问题,但终究祖宗挣回的风光尊荣葬送在霍家这一代手上是事实。

    霍家的衰败让朝野热议了好几个月,随着御花园的红梅绽开了第一朵花苞,西北那边终于传来消息,蒙军不知是不是打累了,还是惧怕了草原上的风雪,他们派了使者到大胤阵营,请求大胤朝廷派遣过去商谈马市细节。

    消息传到京师的那日,全城的百姓又击掌称赞起来了,他们英明的君主果然大扬了国威,让野蛮的蒙军服了软。

    殷昱这段时间又忙起来,他日夜思考着派什么人来担任这个钦差合适。思考来思考去,看着冰冷的殿室,起身出门去了文定伯府。

    谢琬最近在文定伯府小住,因为上个月谢琅发现殷煦居然可以写出一首五言的打油诗,他如同发现了大宝藏,想要挖掘出他更多的潜能,于是前两日以一把良弓为诱饵,诱了他过来暂住,在他尚未正式启蒙的时候,已经提前让他嗅起了书香。

    文定伯府也早就有了御赐的府第,跟原先枫树胡同的四进大宅子相比虽然大不了多少,但是按规制建成的宅子就是多了几分庄严的气息。

    谢琅在受封之后,回了清河一趟,重修了谢氏祠堂,然后在清河当地捐赠了两所医馆,上门的患者全部免费诊治,资金由文定伯府全额支出。谢琬也让他捎去一千两银子,同样以匿名的方式在当地设了座积善坊,如今已经收纳了十三名五岁以下的孤儿。

    随着府一搬,许多人和事都有了变化,首先是洪连珠把程渊的女儿一家接到了京师,与程渊团聚,程渊的女婿随着岳父留在谢琅帮衬,然后是洪连珠又怀上了身孕。

    齐如绣随着武淮宁赴了外任,她是心甘情愿的,武淮宁自请外任也是有原因的,谢琬成了太子妃,对娘家的关照自然会比从前更甚,这个寒门出来的自尊心强的男子,他想用实力来匹配将来有可能得到的优待。他想要实地积累经验,然后与谢琅和齐如铮一道,成为谢琬和殷煦坚实的后台和助力。

    余氏如今真正成了京师有身份的夫人,但她的爽朗和热情的本性不变,无事的时候,她也常去殷昭的医馆帮忙。

    如今齐家的家底已经不弱了,谢琬被封太子妃后,礼部曾经有人委婉地问她要不要替齐嵩挪一挪官位,她虽然也不支持这种行为,但是问过殷昱后,知道齐嵩在如今的位子上也呆了好几年了,替他挪个一级半级地并不算违制,因此也来问过余氏。

    余氏对此的反应很大,而且十分严肃地拉起她的手:“琬儿如今是太子妃了,是国中后宅女眷们继皇后娘娘之下的表率了,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关心我们我们没有不知道的,但是这种事,我们都不要掺和。不止是你舅舅的事,就是你亲哥哥要升官,那也得按朝廷规矩来!”

    谢琬听着这话不免热泪盈眶。

    谁说头发长见识短?舅母的这番见识,许多男人也会汗颜。如果都有余氏这样的见地,那么谢荣怎么会去行那旁门左道害了自己?窦谨又怎么会落得全家覆灭的下场?

    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境,而道德与规范则是驾驭它的绳索,当挣脱了这根缰绳,的确就回头无岸了。

    “我听舅母的!”

    她含泪微笑抱紧了余氏,她要感谢她身后有着这么多无私关爱她的家人,在她一路走向巅峰的路上,他们从来不曾拖她的后腿,在她危急的时刻,也总是他们无不犹豫地递出温暖的双手,即使这辈子她没有享受过父母之爱,可是她得到的爱,却远远比这还要多。

    是她错了,她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去玷污爱她的亲人,她应该用另一种方面,积极而正面地让谢、齐两家壮大起来,成为大胤朝里的新贵,也成为殷煦背后坚实而无害的力量。

    他们绝不会是曾经的护国公府,也不会是曾经的郑府,他们是在看到了这一切血淋淋的教训后,变得更加冷静,更加理性的文定伯府和齐府。

    所以即使是成为了太子妃,在两府里她也同样住得怡然自在,因为他们都是深深爱护着她的亲人。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在庑廊下看谢琅调教两个小子念书的时候,夏至走过来,温声禀道。

    赐封太子妃的兄长为伯爵并没有查到确切的依据,似乎只有些闲职,封文定伯是从皇后的娘家可以封侯这条顺推得来。再者谢琬既任太子妃,那么谢琅作为她娘家唯一的至亲,皇帝以示重视,封个伯爵予他应该是可以被接受的。为免大家考据争论,所以作下解释。

    另正文是够000字的,此段不在收费范围。

435 钦差

    夏至如今是凤栖宫的司仪女官,也是她身边的第一女官,这个在她身边呆了四年,却从来没有说错一个字,没有办错过一件事的女孩子,她用她真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稳和临危不乱的冷静,渐渐成为她的又一个心腹。

    在搬府进宫的时候,她已经把钱壮周南他们送入军营里去了,几个人现在一个在码头,两个在营中,都有了个小官职。邢珠与钱壮已经成婚,与周南他们都住在罗矩他们所在的那条街,那条街如今已经有了个新的名字,叫做清河巷。

    他们都记得当初是跟着谢琬从清河一路走出来的,他们自认都是谢琬的亲兵。

    吴兴和秀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长子实诚,次子机灵,他们也会有一个不同的未来。

    夏宁二嬷嬷出了宫如今又再度回宫,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她们愿意像照顾亲孙儿一样照顾着殷煦成长。

    只有顾杏,这个依旧天真烂漫但是又嫉恶如仇的女孩子,至今没有遇见她生命里的那个人,谢琬将她带进了宫中,授以女官之职,往后心仪她的男孩子,可以不必顾忌身份悬殊大胆求亲。

    而罗矩因为太会赚钱,已经被殷昱弄进了户部,替朝廷当起掌柜来。

    申田则不愿当官,他还替谢琬打理着那些产业,是谢琬私人的典史。她最近也受殷昭的启发,匿名开设了一间专门收养幼小孤儿的积善坊,坊内有专门授课的先生,照顾孩子们的奶娘,还有教他们各种谋生技艺的师父,资金来源于她嫁妆产业里的收益。

    而他们长大后,无论经营或者从仕,都不会知道庇护他们平安成长的人是宫里的太子妃。

    做这些事情令她心里更加安然,这些年里她面临的斗争太多,花在破解阴谋上的时间太多,令得她从来没有精力停下脚步来给予这些相同遭遇的孩子一些应有的关怀。她如今得到了殊然的地位,也该在得到的同时,回馈一些给予世人了。

    “在想什么?”

    不知不觉随夏到走到了中门,披着大氅的殷昱在阶上牵住她的手。

    她摇摇头,“我就是在想,我还有什么事情没做,还有什么人没有照顾到。”

    殷昱微笑看着从远处飞奔而来的殷煦,说道:“慢慢想,你有一辈子的时间。”

    “恭迎太子殿下。”

    随后来的谢琅毕恭毕敬地朝殷昱行礼。行完礼,他转眼又负手笑道:“如果微臣猜得不错,殿下一定是为前去西北谈判的钦差人选而来了。”

    殷昱笑着抱起殷煦,说道:“真是知我者,莫若我舅兄啊!”

    谢琅狡黠地笑了笑,说道:“殿下把前儿下棋赢回来的那幅顾游之的鲤鱼图赏给臣,臣就给你推荐个人!”

    舅舅真是越来越像个老狐狸了。殷煦叹气地想。

    殷昱将殷煦放下来,扬唇跟谢琅道:“你要是给我推荐个人,我就把那图赏给你。”

    这话看起来没分别,但细想之下分别大了。

    谢琅立时垮了脸,袖手道:“有没有必要这么滴水不漏?一点破绽都不留,这样怎么往下斗嘴?”

    洪连珠扯了扯丈夫,“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可是太子殿下!”

    谢琬笑道:“闲的时候,皇上也和魏阁老靳阁老他们偶尔这样斗嘴来着,说是用不着时时刻刻把气氛弄得如临大敌般紧张,君臣之间偶尔斗点小嘴,无伤大雅,皇上也不会怪罪的。上次皇上还和靳阁老打赌,赌魏阁老究竟会派魏暹去哪儿呢。”

    说到这里,洪连珠倒是想起来:“是了,魏暹如今在哪儿呢?”

    魏暹之所以会自请外放,是因为受不了魏阁老的管束,虽然没什么大矛盾,魏暹那个人虽然也有几分土脾气,可是忠孝仁义还是知道的,他不敢明着跟魏彬顶撞,就去求了殷昱,让他跟魏彬说合说合,把他放到外头去当父母官。

    谢琬笑道:“在清河当县令。”

    洪连珠愣了愣,“怪不得前些日子撞见亭妹妹,她说从清河回来呢。”

    靳亭没什么城府,就是有什么事生气也是过后就忘,这样的性子跟大大咧咧的魏暹凑在一起,其实蛮合衬的。两个人到如今一直同进退,魏暹去清河,靳亭就两边跑,这边安慰婆婆,那边照顾丈夫,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就是进宫来,也是一脸的甜蜜,让人高兴得紧。

    大伙在暖阁里落了座,谢琅认真说道:“西北鞑子野蛮,此去谈判的人,不在乎读过多少书,也不在乎他在朝中任多大官,重要的是他能够机智应变,有跟对方谈条件磨嘴皮子的本事。因为蒙军根本不会听你引经据典,他们要的很实在,就是能占到多大便宜。

    “作为我们这边,又不可能给他很多赢面,这中间如何保住不吃亏,又让他们觉得划算,这之间的分寸很难把握。”

    殷昱道:“所以你要给我推荐的人是?”

    “宁大乙。”

    谢琅道。

    宁大乙依旧任着内务府的采办。宁家几代经商,几十年间已经白手起家发展到如今南北遍地都有产业的大富商,这里头若没有些独到的经营之术是不会让人相信的。而经营之道最核心的是什么,就是盈利,是赚钱。

    眼下大胤跟蒙军的谈判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一笔生意,两边都想占最大利益,这种事情,自然是商人最熟悉的。而天下间,又还有谁能够与能屈能伸、能强能弱且又深谙皇家底线的皇商宁大乙相比呢?

    谢琅这话一出来,谢琬和殷昱就同时笑出声来了。

    “宁大乙最近在做什么?”殷昱笑问。

    宁大乙在清剿乱党的事上也出了大力,前不久才受了皇帝表彰,欢天喜地地抱着皇帝的赏赐回了趟清河老家,转送了给老母尽孝。宁老爷子因为宁大乙传承了衣钵,年初也挥挥衣袖,与夫人放心地回清河老家养老去了。

    宁大乙得到的赏赐大大地平复了宁老夫人对于他尚未娶妻的一番忧心,宁家啥都不缺,缺的就是宫里的恩宠,这可是宁家十八代祖宗以来都没有过的荣耀!宁老爷子将其中一柄玉如意供在了神龛,日夜朝供,极之虔诚。

    因着魏暹在清河任县令,宁大乙每每回去两人总要碰碰头,一来二去原先在京师结下的那份情谊竟然一再升温,变成了对难兄难弟。两人不是上七星山对酒赏月,就是下田庄里垂钓摸鱼,在游山玩水的过程中,魏暹竟然也没忘记研究稼穑营生。

    魏暹给清河带来了一股年轻而飞扬的气息,宁大乙则做起了清河本地里的传信使。

    人们对于太子妃的一切都十分好奇,但更多的,是对这位幼年丧母但是自强独立的女子给予的关心,宁大乙向乡邻们述说他们的太子妃是位多么贤明而没有架子的女子,渐渐地,便有人壮着胆子让他捎来乡间的野果土产给谢琬,表示对她的敬爱,以及对朝廷的拥护。

    没有人要求宁大乙这样做,但他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做了,有时候谢琬看见他拿过来的透着满满的乡情的土产,甚至有些汗颜自己根本没对他们做过什么,当不起这“贤明”二字。

    她自认离贤明还有很远,但她会努力去做,努力去用她的实力和能力,去关爱那些需要关爱的人。

    宁大乙就是这中间的桥梁,把草根们最真实最质朴的心情带给了高崌于东宫的她。

    “他这个皇商当得逍遥得很,最近躲着宁老爷子催婚躲得勤,我看让他去西北办这差事很合适。”

    她笑道。

    她从来没去想过宁大乙为什么至今没有看上的人,他们算是不打不相识,最初她对他厌恶得紧,如今却觉得他是此生里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他兴许有些吊儿郎当,也兴许有些不够深沉,可是他胜在真实。

    殷昱点点头,“我看就让他跟靳永一块儿去。靳永那嘴皮子也厉害,而且是深知朝堂宗旨的,有他在背后撑着,再让宁大乙前去与蒙军谈判,理当能行。”

    谢琅当即让人去请来了宁大乙。

    宁大乙正在新购的小宅子里听评弹,谢琅派人一去就捉到他了。听说要去西北,他眼睛嘴巴全张大了,瞪了众人半晌,忽然掉头就走。谢琅几步过去揪住他衣领把他抓回来:“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太子殿下任命你为钦差,你掉头就跑是什么意思?”

    宁大乙指着自己鼻子,怪叫声望谢琅:“有没搞错?让我去西北谈判?我连私塾都才正经上过三年,这等军国大事你们居然让我去办?你就拿我开涮吧你们!”

    “谁拿你开涮了?这是本宫的旨意。”殷昱端着茶,瞟他道。

    宁大乙素来怕这些会武功的人,当年个钱壮都让他从猫儿变成了老鼠,殷昱就更别提了。

    他仔细觑着众人表情,然后侧行着挪到谢琬跟前,试着道:“殿,殿下当真?”

436 打死

    谢琬睐着他:“你最近不是躲老爷子躲得只差没上天入地了么?去西北多好的事儿啊,一去千余里,省得你成天找地儿猫。这不还背负着朝廷重任,老爷子可拿你没办法了。你说是不是?”

    宁大乙愣了愣,搔头看着谢琅:“好像也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谢琬笑眯眯看着他,“你替朝廷把这事儿体体面面地办成了,我自会亲自替你跟老爷子说情,让他再宽限你两年。”

    “才两年?”宁大乙比出个剪刀手。

    “当然只有两年。”谢琬正色道:“两年之内你必须成亲。要是没找到合适的——我们也不介意给你找个姑娘指婚。婚后培养感情也是一样的。”她挑了挑眉。

    宁大乙两眼睁得更大了。他怎么就永远都拿她没办法?

    朝廷派去西北的钦差在冬月廿三日出发,宁大乙穿着绛色钦差服,披着长丝绒的黑貂大氅在兵部一众官员相送中,骚包地与靳永踏上了征程。

    腊月底殷昱收到了他们传来的第一封信,他们已经与蒙军统帅进行了一次会谈,会谈的结果是把对方气了个半死,扬言说要再打,被靳永以强硬的态度顶了回去。

    宁大乙在信中抱怨西北的风雪太大天气太冷,那边的狼群是如何的恐怖吓人,蒙军是如何的野蛮霸道,那边的酒又是如何劲烈难以下口,但是转而又说起那里的野味是如何的丰美,烤全羊是如何的让人流涎三尺。

    新的一年又在期待中来临了,很快,春风吹融了冰凌,又吹绿了堤岸。

    皇帝在殷昱的大力辅政下,有了更多的时间将养身子,这大半年来犯病的频率逐渐拉开,连陈复礼去乾清宫的脚步也轻快起来。

    因着后宫嫔妃数少,皇后与武侧妃关系渐近,武侧妃远不如郑侧妃的城府心计,而如今大局已定,她与殷昌都得在殷昱手底下讨生活,是以再不敢起什么别的心思,一心一意陪伴着皇后。阴晦了数十年的后宫,竟然逐渐透着安乐详和的气息。

    在谢琅的游说下,殷煦如今已经正式启了蒙,并由谢琬亲自挑选了几名稍年长的大臣子弟作为陪读。

    皇帝顺手指了谢琅做殷煦的先生,而武艺方面则由骆骞廖卓暂时充任。因为暗暗有着自己的理想与目标,在课业上殷煦十分努力,而课余时间他会随微服的谢琬出去逛逛,或者去鲁国公府里与殷昭说话唠磕。再者,便是随父亲去校场溜马。

    他与殷昭已然成为了一对忘年交,在她的带动下,他和顾盛宗都学会了一种新的奇怪的数字表达方式,她说叫做“阿拉伯数字”。还告诉他说西北那边蒙古草原很大,但是蒙古周围还有好些美丽的国家,并且有条美丽的河叫做多瑙河。

    他很好奇,决定等长大了去看看,如果那地方不错,那么不介意把它弄回来做大胤的领土。

    母妃对他这样的理想报之以哼哼冷笑,但姑姑却摸着他的脑袋大笑着夸他有志气。

    他爱姑姑。但他更爱母妃,因为母妃会亲手给他缝新衣服,从前还亲手给他换不小心尿湿的裤子。他偷偷地问过别的宗室堂兄弟,知道他们的母亲从来不会为他们这样做。他很骄傲,所以一点也不在乎她常常打击他。

    最近他在皇后宫里住着,并学习看舆图。

    殷昱忙于国事,虽然是太子,却几乎把皇帝的工作都揽上了身。

    皇帝见得朝堂安定社稷安宁,准备将皇位禅让予他,自己与皇后去南直隶养老,被他婉言拒绝。他有他的小算盘,监国是一回事,可真正接了皇位他想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如今他既能指点江山又能独拥谢琬,在东宫里过他们自己的小日子,为什么要放弃?

    国事依旧他管,皇帝依旧皇帝来当,真到了他无法支撑的那一日再说。

    谢琬很快有喜。

    而这喜讯是随同西北大军班师回朝的喜讯一起传到殷昱耳里的。

    早在二月里西北就传来捷报,在经过与蒙军统帅数次会谈之后,蒙军答应撤出关内,并承诺只要两国依然通商,便与大胤永修同好。

    三月初蒙军依诺退出关外。

    四月里辽东马市作为试点先行开放。八月山西大同马市开放。西北沿线战事告磐,百姓们逐渐回归本地安居乐业,临江侯于六月底率军回归后军营,而后率领功将们与靳永一干进京复命。

    九月皇帝下旨论功行赏。但是,宁大乙没有回来。

    他将会在辽东呆上一段时间,等到马市走到正轨才回来。

    谢琬依诺去了信给宁老爷子,一来为向他肯定宁大乙对朝廷的功绩,二来为跟他说情。宁老爷子随即上京到了文定伯府,让谢琅代为转告谢琬,这是身为大胤子民应尽的本份,更是身为太子妃的“娘家人”的份内事。

    “老爷子听说你到时候要给宁大乙指婚,他笑得两眼都眯缝得看不见了。”谢琅笑着说道,“也不知道宁大乙在西北呆上一年半载回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谢琬道:“总之不会再是当初混世魔王的样子。”想到当年在清河街头他的嚣张,她抚着微凸的小腹,也笑起来。

    一晃这么多年了,那些久远的记忆偶尔也会在空闲时,不经意地跳入她脑海里。

    清河是她的家乡,即使有过王氏,有过谢宏谢棋,可她永远不会忘记在那里还有谢腾与齐氏的遗骨,也不会忘记在那里她遇见了许许多多坚守在她身边的人,她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斗得过王氏母子,不可能斗得过谢荣,那个地方,依然还是她心中最亲切最温暖的地方。

    “对了。”起身正要赶去乾清宫的谢琅忽然回过头来,“明日舅母做五十大寿,你去不去?”

    谢琬抬起头来,“去,当然去。”

    太医说过,胎儿已入了稳定期,正常的走动有益胎儿发育。

    齐家如今仍在枫树胡同住着,不过去年已经把隔壁的宅子买了下来,两处一打通,顿时加倍的宽敞了。

    何氏又生了个儿子,已经满了周岁,与齐如铮之间十分和睦。齐如铮还对收藏木雕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因此专门辟出一间屋子用来放他的木雕。

    余氏五十大寿本来不想大办,但是儿子儿媳几次劝说,再加上武淮宁也将因为在任上抗灾有功而要进京接受嘉奖,在信里一再表示要凑份子给岳母做寿,因而也就点头答应了。

    这一日来府道贺的人奇多,但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没有一个,就是送了贺礼来也被退了回去。齐嵩官职不高,但他呆得愉快,结交的也都是差不多品级的一班中低等文官,听说谢琬会来,许多女眷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二门内等待。

    她们对于谢琬并不陌生,这位太子妃在进宫前常在各府之间走动,她们对她没有太大的疏离与紧张感。这之中最高兴的除了齐家一众老小,也许要算是赵夫人与王玉春。

    谢琬到达齐家的时候,王玉春站在人群里,笑盈盈地跪地迎接。

    在窦谨一案彻底破解之后,谢琬与赵贞在谢府曾偶遇过一次。赵贞含笑打量着她,点头了半晌,说道:“我当年果然没看走眼。”

    再没有别的话,但这已经胜过一切。

    新帝登基之后,赵贞凭借他丰富的稼穑经验,被升任户部郎中,已经是正四品的官了。赵驹病情虽没有好转的可能,但是与王玉春相处久了,对她愈发依恋重视,去年由赵夫人陪着回了趟祖籍,从族中挑选了个健康的穷苦人家的婴儿作了嗣子。

    孩子很可爱,前不久王玉春来跟谢琬求赐名,以让孩子添些福气,谢琬赐了个“勋”字。

    谢琬由赵夫人与余氏相伴着进了正院,满院里顿时欢声笑语,她一面微笑倾听众人说起府上的情况,一面在鞭炮声与透着喜庆的道贺声里打量着门外金黄的两座大菊山。

    又是菊黄蟹肥时。透过新净的门廊,耀眼的菊花,她仿佛看到了数年前那个深秋的早上,余氏和齐嵩带着齐如铮兄妹,披着早霜风尘仆仆地上谢府来接她和谢琅去南源……

    “娘娘,外面有个老妇人请求觐见您。”

    夏至一句话,将她从飘飞的思绪中唤了回来。她抬头看向夏至:“什么老妇人?是谁家的女眷?”

    夏至默了下,禀道:“她自称姓王,是娘娘的祖母。”

    王氏?!

    满堂的人全部都震惊了。随着谢荣的死,谢琬的风光入驻凤栖宫,谢家这段家史也早被人传遍了,而王氏两个字更是成了所有拥护谢琬的人们心目中极无耻的存在!自打谢荣死后她就被发配去官家为奴了,这个时候她还敢跑到太子妃面前来自称祖母?

    “娘娘,把这恶妇打出去!”赵夫人紧皱着双眉说道。

    王玉春咬咬牙,也点了点头。

    “这恶妇竟然还敢过来丢人现眼?大奶奶速速让铮儿带人去将她撵走!”

    闻讯进来的余氏火冒三丈,回头与跟进来的何氏下令道。

    沉吟了片刻的谢琬这时出声,“夏至,你去把她带进来。”

    满堂的声音顿时又静下去了。

    片刻后夏至带了名头发灰白的老妪进来,从模样看,的确是王氏。王氏过了门槛,先往齐齐站立在谢琬座后的各位官夫人处扫了眼,然后目光落在悠然闲坐在当中软榻上的谢琬脸上,咧开嘴,涎笑跪下去:“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王氏算起年纪来已经六十四五岁,眼下衣衫褴褛,面上干枯暗黄,与上一次在四叶胡同见她时判若两人。与前世谢琬死时她倚在阁老府里半闭着双眼捻佛珠的模样,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谢琬看着她,笑起来,“你来见我有何事?”

    王氏抬起头来,不安地挪了挪两膝说道:“早就想给娘娘来请安,一直找不到机会。

    “好歹今日听说娘娘在此,想求娘娘个事,请娘娘看在我年迈的份上,让东家放了我的奴籍,等我回清河跟宏儿他们住去。荣儿虽然有罪,我却是无辜的,恳请娘娘看在我也是谢家老太爷明媒正娶回来的份上饶了我,也给娘娘全全体面!”

    屋里的呼吸声们顿时粗重起来了。就连夏至都禁不住沉了脸。

    谢琬笑出声。她眯眼看着指尖的蔻丹,缓缓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低眼望着她,然后走到左侧屏风前站定,手指摩挲着蜀绣上的牡丹,侧回头道:

    “哪里跑出来的奴才?拖出街口绑住,夫人寿辰过后,乱棒打死。”

    (全文完)

番外 霍英(1)

    一个人一匹马,一把剑,和一条黄沙道。

    深秋的冷风扬起纷飞的黄叶,前途在暮色里越来越陌生,但对于马上的人来说,陌生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霍英已经顺着这个方向走了两个月,他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但天地广阔,总有容人之处。

    二十岁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独走天涯,他以为自己会继续留在护国公府里,像他的父亲那样,到了一定的时候,顺理成章的继承世子之位,然后接掌兵权,最后娶一位像他母亲那样的女子,一起相携相守把护国公府的威名和家声传承下去。

    他以为的将来,都不是他的将来。

    前二十年他接受了家族带来的风光和荣华,那么在这之后,他也将承担起家族败落后带来的一切后果。他不怨,也不恨,他只是需要时间来消化,来接受。

    马儿嘶鸣了一声,前面有座镇子。

    这里是远离京师八百里的西北,再往前走几日,便将近边陲。

    镇子很热闹,他找了间客栈住下,如无意外,他会在这里呆几天,然后再继续前往下一个未知地。

    掌柜的人很热情,免费送了他一壶酒,但是那探究的目光有点讨厌,“公子这是上哪儿?一个人?您别怪小的多嘴,前些日子屡有锦衣司的人打此经过,也不知是捉拿什么人,公子可得小心。”掌柜的压低声音说。

    看霍英这人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保不准是在哪里犯了案的人。不过往北来的走江湖的人十个里有五个是有案在身的,他这里可不管朝廷的事,开客栈酒肆的也算是半个江湖人,买卖要做和气也要在,行个方便给人,往后也好在江湖上留个名声。

    霍英瞄了他一眼,接过酒壶上了楼。

    进了屋,倒下床,他拖过被子蒙在脸上。

    就在昏昏欲睡之时,房门忽然哐当一声被打开,紧接着传出来一串轻微的酒嗝。

    被子底下他眉头皱了皱,没反应。

    必然是走错了门了来的,他不想理会。这两个月他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个字,自然不会因为这点意外而改变作风。

    屋里又传来挪凳子的声音,还有幽幽的叹息。感觉像有人在屋里坐下来了。

    坐就坐吧,反正他会走的。

    他继续闭上眼,将脑子放成一片空白。

    “一定是三哥,是他把我的圆子换成了酒……”

    有声音低低地传来,霍英听到这声音,却不由皱了眉。是个女的。

    一个女的怎么会独自在客栈?

    他把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双眼在外。

    屋里没点灯,光线很昏暗,但是能看出来有道白色身影从桌旁起了身,然后跌跌撞撞走向床铺。

    霍英有些发楞,她要干什么?

    “我得歇会儿……”

    一个温软的身体倒下来,堪堪落在他身上。

    “小玉,是你吗?我冷死了,让我抱着睡会儿。”两条纤长的胳膊从手感极好的纱袖里伸出来,将他来了个熊抱,隔着被子虽然触碰不到尴尬处,但是那张该死的唇却凑了过来,带着胭脂的香气落在他脸上:“小玉,你最乖了……不过你脸上为什么没有毛?”

    他又不是狗,脸上应该有毛吗?!

    他冷下脸,将她往旁边一推:“你睡错地方了!”

    “别吵别吵!”她挪出一只手覆在他嘴上,困倦地眨了眨眼,然后垂了头下去,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霍英只看见一双漆亮如星的眼。他咬了咬牙,负气地退出来,掀了被罩在她身上。

    这一夜基本没怎么睡。前半夜打扫地板上的呕吐物,清除屋里的怪味,后半夜沐了浴,睡不着了。

    到天明时躺在地板上合了合眼,当感觉到身前有人,睁开眼,面前有张放大了的嘴巴眼睛大睁着呈品字的脸。

    “你是谁?”她问。

    霍英咬了咬牙,“被你占了床的人。”

    她直起腰,但嘴巴张得更大了。

    没有娇羞,没有寻死觅活,这实在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些女子。她就没有点羞耻心吗?

    女孩子打量了一圈四周,又把目光落到他脸上,“你怎好与我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这一整夜,你就不会回避回避吗?”

    霍英顿了下,瞪了眼她,爬起来,往外走。

    女孩子顿了下,追上去,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该沾惹我,若是让他们知道你我同宿过夜,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还是快走吧,说不定他们就要到了,我不想连累你。”

    霍英垂眼看了眼她,走出去。

    他才懒得理会她,一个入夜喝醉酒还闯到陌生男人来的女子,必然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子。而且很奇怪的是,这里明明地处北方,她的口音却带着几分京郊口音,既是京师附近人,跑到这漠北之地来做什么?

    他要去梳洗吃早饭,然后去东边山上晒太阳。

    他稳步走到走廊下,扬手唤来小二打水。

    楼下这时候进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是个摇着折扇,留着小胡子的年轻男人,穿着十分斯文,一双眼睛却透着精明。这种人在北地并不多见,霍英一眼判定,必然又是外乡来的。

    “不好!”

    他身后忽然响起道低低地惊呼声,只见先前那奇怪的女孩子看到底下这人时忽然掉了头,径直往他隔壁那间房奔去,进了门啪地一响,似乎是门拴被拴上了。

    霍英再度看了眼这两厢,无语地接过热水回了房。

    才洗漱完拿起包子准备吃,外头起了吵嚷声,夹杂着先前那女子的抗拒声。霍英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出去拔刀相助,不管那女子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没有被男人欺负的道理。可是他不想动,他一点也不想动,他只是罪臣之后,他有什么资格惩恶扬善?

    他大咬了一口馒头,门口轰隆一响,两扇门板突然啪啦倒下来,随之倒下的还有几名家丁。

    坐在桌前认真啃馒头的他一览无遗地袒露在大家面前。廊下的人呆了呆,那小胡子连忙拱手作揖:“惊扰了公子,真是对不住,小生这里立马给您修好!”

    他手下牵着的那女子则是满面惊慌,眼巴巴地瞅着四处。

    霍英顿了下,蓦地把馒头往下,缓步走出门槛,一手拉住女孩子的手腕,从小胡子手上将她的手抽出来,拖着她进了屋里,让她坐在桌边,将桌上的馒头与酱菜推给她。

    女孩子满面通红,小胡子目瞪口呆。

    霍英继续自如地啃起他的大馒头,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而大开的门外也根本没有这么群人似的。

    “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小胡子将折扇指着他,气得话都说不好了。“我告诉你,这事不关你的事,你把人还给我!”

    太过份了!居然敢从他戚三爷的手上抢人?要不是看在他那么高大的份上,他早就冲过去了!

    “从现在起,她是我的人。”霍英咽了口里的食物,浑不在意在望着他。

    他早就看出来小胡子一定不会是这女孩子的夫婿,如果是夫婿,为什么拉她的手时要连着袖子一起拉?再说了,就算是夫婿,冲着这样的夫婿,他就更应该拆散他们了。一个连妻子都欺负的人,哪里配为人夫?

    如果他是拉着这女子回去做什么坏事的,那他出个头,就再合适不过了。

    “你?”

    小胡子听到这里,像是吞了苍蝇的表情。“她是你的人?”他上下左右地打量他,然后神色忽然凝滞,又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霍英。”霍英吃完了馒头,悠然地答他。

    “霍英?霍英?”小胡子低头咀嚼着这两个子,“怎么这么耳熟?”

    耳熟又怎样?他又不是真的在逃犯。

    霍英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忽然又拖起女孩的手腕,站起来,出了门。

    小胡子望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竟然压根没想到去追赶,而是沉吟了片刻,跟身后人道:“我记得出发之前魏暹说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正在命令锦衣司的人四处寻找原先护国公府的小世子,而这个小世子似乎就叫霍英?”

    身后的随从点头道:“三爷,您一点也没记错!表少爷的确是这么说过。”

    在西北这样的地方,显然民俗比中原更为开放。霍英与这女孩子前后脚走在镇上,也没有什么人报以异样的眼光。

    从前随着祖父出征的时候,他只去过东海,对于西北,他并不了解。也正是因为不了解,所以才想来看看,如果霍家没倒,这次与蒙军对阵的将帅里,怎么也应该有他存在的。他的理想是做一个真正的将领,保卫国家,驱赶敌人,可是他这辈子,应该是跟他的理想无缘了。

    霍家落到这样的境地,他一点也不怪朝廷,也不怪殷昱。

    如果换作他是殷昱,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他只是惭愧,霍家数代忠烈,居然会因为祖父和祖母一念之差毁于一旦。他只是抱歉,打小与殷昱如同亲兄弟一般的感情,如今他监着国,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他却不再够资格替他分忧解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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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妆介绍:
前世身为嫡房嫡孙女的她,在家变后流离惨死 今生她倚在软榻之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当朝权臣 冷冷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晚了,三叔。 真正高明的宅斗强者, 应该是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光。 从五不娶的丧妇长女,到风光尊荣的诰命大妆 靠的不只是三分运气,还有十分眼光! ———————————— 已有完结书《闺范》~欢迎大家新坑旧坑一起跳~大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