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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大官人txt下载     大官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三六章 下船

    “好歌,好词,当浮一大白”周新闻之大赞,举起酒碗敬天上明月、敬滔滔大江,然后也学着唱起来道:“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cháo,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cháo,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王贤也大声和着周臬台,两人的歌声交汇起来,变成了合唱。船上人都听到那粗犷豪放的歌声,不由全停下手头的事情,静静的聆听歌声中那份男儿豪情、肝胆相照……

    一路上,两人痛饮高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神游天下、气盖八方,均觉着度过了此生最畅快的几rì。然而区区六百里行程短暂,三天后,船驶到金陵城外新开的上新河,京城的江东门便近在眼前了。

    船上的土包子们,都是第一次来京城,看到宏伟的城墙、高大的城门、江上如梭的各sè船只、江边繁华的市肆,街上往来的衣着华贵的行人,都忍不住一阵接一阵的发出惊叹。弄得王贤大感没面子,忍不住提醒他们,其实杭州也不差好吧……

    “杭州是不差,但这是京城啊”众人大惊小怪道。

    “那又怎样……”王贤刚要说话,突然愣住了,因为他站在船顶层,远远看到码头上已经戒严,站满了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

    周新显然也看到了,虽然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但面sè还是不禁凝重下来,他沉声道:“如果我真坏了事,你一定要设法阻止浙江千户所重开”

    “遵命。”王贤重重点头,他也很清楚,一旦让锦衣卫卷土重来,必然变本加厉,家乡父老又将陷入水深火热中。

    周新欣慰的点点头,吩咐道:“待会儿下船,你不要和我一起,凭着兵部的文书,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们。”又对侍立一旁的周勇道:“从今往后,你们一切都听仲德的,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上前,听明白了么?”

    “不,”周勇却咬着嘴唇,嘶声道:“我们要护卫臬台到底”他头脑再简单,也明白了现在的情形。

    “混账”周新怒斥道:“你想让我当叛臣贼子么?”

    “大人……”周勇脸涨得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不想让老夫晚节不保,就听命行事”周新一挥手道:“下去”

    “是……”周勇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抹着泪转身下去了。

    “来人,更衣”周新吩咐一声,老长随便为他穿上绯红的官袍,戴上乌纱官帽,套上黛面粉底的官靴,最后缠上金银花腰带。周新待人严苛,律己更甚,向来要求官服整洁,官容得体,哪怕下一刻泰山将崩,也要一丝不苟。

    待臬台穿戴整齐,老长随端来铜镜,看着镜中那个威严的中年官员,脸上正气凛然,双目炯炯有神,周新满意的点点头,对王贤道:“这出戏,我已经唱完了上半场,下半场就拜托你了”

    王贤推金山、倒玉柱,还以深深一拜。

    周新将他扶起,转身大步下船……

    五百多名锦衣卫旗校,还有一千神机营的枪手,早将官船码头戒严起来。

    几名身穿黄sè飞鱼服的锦衣卫高官,面sèyīn沉的注视着缓缓靠岸的浙江官船,他们身后,是一辆全铁打造的囚车,这是押送朝廷重犯时才会动用的。

    缓缓扫一眼这些人,周新便步履沉稳的踏着船板下船。

    他身后,许应先被按察司官差押着下了船,起先这货面sè颓败,但当看到岸上全是自己人后,又像被针扎了屁股一样,一下jīng神起来了,一边剧烈挣扎着,一边高声叫道:“四爷、六爷、八爷,我在这儿,救我啊”

    本来挺肃杀的气氛,一下被这鼻涕虫给弄砸了,几位锦衣卫高官心里暗骂,装着不认识这货的。为首的一个鹰钩鼻子,浓眉深目的锦衣卫,把目光定在身穿三品官服的周新身上,沉声道:“你是浙江按察使周新?”

    “不错,正是下官。”周新颔首道:“这位大人是?”

    “本官锦衣卫指挥使同知朱四”那官员说着,捧出一段黄绫,声调陡然提高道:“有圣旨,周新接旨”

    “臣恭听圣谕……”周新忙跪倒在圣旨面前。

    没等他说完,朱四便高声宣旨道:“奉万岁圣谕,着将逆臣周新拿下”说罢一挥手,他身后的锦衣旗校便蜂拥而上,摘去周新的乌纱帽、然后去扒他的官衣。众按察司捕快目眦yù裂,把周新的命令抛到脑后,就要上前阻拦,王贤拉都拉不住。

    周新见神机营的枪手,已经举起枪口,瞄准了众捕快,只要他们再不冷静,非得尸横当场。顾不上自己,忙出声呵斥道:“你们要陷我于不义么都滚回去”

    众捕快才硬生生打住,郁闷的捶胸顿足,双目喷火

    “算你们识相。”朱四哼一声,命人给周新上刑具。

    如狼似虎的旗校扑上来,手里还是那套锦衣卫最爱的虎狼套,一抖手,环形的铁链便套住了周新的脖子,周新怒喝道:“我乃一省臬台、三品命官,你们休得无礼”

    只听那朱四一阵狞笑道:“不要说你个小小的按察使,就是部堂国老我们也拿得不过本座今rì开恩,让你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抓——告诉你吧,我们都指挥使大人在皇上面前把你参下来了”顿一下,他目光森然道:“你竟敢公然缉拿皇上派出的锦衣卫缉事官员,不遵圣谕、强抢圣旨,分明是图谋反叛难道还拿不得你?”说着重重一挥手道:“锁了”

    锦衣小校手上一紧,一把铜锁紧扣着周新的脖子,喀嚓一声上了锁。铁链的下端是手铐,飞快的铐住了他的双手,也咔嚓一声上了锁这还没完,他们又给周新上了脚镣,恶毒的是,两只脚镣间的铁链,相距不到五寸,还和手铐相连,这样被套住之人,只能细碎的挪步,就像女人走路一样,用意机遇是折辱于他

    “带走!”朱四一声令下,锦衣旗校便把周新连推带搡上了囚车,而许应先当场就被去了刑具,他先是对几位上官千恩万谢,转回头来,就换上一副yīn狠的面孔,走到王贤等人面前,咬着一口烂牙,yīn测测道:“当初是谁打过我,拿过我,乖乖站出来,别让同伙都跟着你们几个遭殃”

    他自从投到纪纲门下,一直作威作福,在浙江吃了那么大的亏,现在终于回到自己的地盘,迫不及待要讨回来。

    几位上官纷纷别过头去,心道还有脸说……而且这货也太不长眼了,没看见这群家伙一个个血灌瞳仁、快要炸了肺,你现在还去挑衅他们,非得引起一场流血冲突不可这里可是京城,闹大了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皇上就算不追究锦衣卫的责任,你也彻底完了。

    果然,姜是老的辣,还是几位上官看得明白,只见浙江来的众人听了他的恫吓,非但没有面露畏惧,反而怒气勃发,纷纷抽出兵刃,就要剁了这王八羔子

    “哈哈哈,还不服”许应先见他们还不服,放声大笑起来:“不服就放马过来呀,爷爷倒要看看你们不要自己的命,连自己爹娘老婆孩儿的命也不要……”

    话音未落,便听倏地一声,一条金蛇直奔他面门,许应先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结结实实击中鼻梁

    地一声惨叫,他鼻骨粉碎,鲜血喷溅,抱头摔倒在地,痛得满地打滚,不似人声的嚎叫起来。

    一众锦衣卫也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有人在重重包围下还敢造次,所以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许千户被打掉了鼻子,才猛然醒悟,纷纷拔刀怒视着那行凶之人,只见一个满面怒气、身着白裙的娇俏少女,手持一根金sè锁链,锁头上还滴着血,显然她就是罪魁祸首。

    众道士忙结阵,将小姐护在zhōng yāng。

    “七星阵。”三个黄袍锦衣卫中的一个,突然皱眉道:“你们是武当山的人?”

    “不错”横云子昂然道。

    “那这位姑娘,是孙真人的独生孙女,孙灵霄了?”

    “不错”横云子冷哼一声道:“我们真人的掌上明珠”

    “哼”最后一个没开口的黄袍锦衣卫,也说话了:“今天的事情,我们一定向皇上讨个说法孙真人教子不严,恐怕也难当兴建武当山的大任”虽然撂的是狠话,但很明显不敢把灵霄怎样。“至于其他人,都跟周新有同谋的嫌疑,统统跟我们回去,审查明白了再走”

    闲云眉头一皱,就要上前,却被王贤拉住,对那锦衣卫微笑道:“您就是朱六爷吧,下官王贤,这厢有礼了”

    那人正是朱六,方才许应先问好时,王贤便留意了,闻言暗骂一声小子真鬼,,便黑着脸道:“原来是你……”

    王贤不亮明身份,他就可以一股脑抓回镇抚司去,但王贤一亮明了身份,朱六就必须要顾及到太孙的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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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七章 狐假虎威

    “正是下官。”王贤微笑着保持拱手的姿势,缠在手腕上的一串念珠,便露了出来。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出来的,都不是正常人。

    打狗还要看主人么?朱六爷微微皱眉片刻,面上却渐渐流露出嘲讽的表情。太孙是深受皇上宠爱不假,可惜年纪太小,说话不顶用啊

    “哼,本官正要找你,听说你是周新的亲信手下,跟我们回镇抚司说清楚吧”朱六话音未落,就听到轻轻一声咳嗽,被朱四打断了话头。

    “不过你是太孙要的人,我们不能不给太孙这个面子,”朱四的意思却截然相反道:“你且先去吧,我们需要问话时,自然你找你。”

    “四哥,你”被当众下不来台,朱六自然憋火,转头望向朱四,却见朱四用目光示意他,看王贤的手腕。

    朱六不明就里,但还是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那是一串黑白相间的菩提念珠。方才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王贤说话上,并没有注意到这玩意儿,此刻一看,脑子便空白了一瞬。这、这、这是真的吗?

    普天下,他只见一个人用这种黑白菩提念珠,那就是那位黑衣宰相姚广孝。因为这种玩意儿中土根本没有,是郑和下西洋时,从天竺请回来,送给老师姚广孝的。姚广孝对此物爱不释手,但是根据锦衣卫的情报,已经有些rì子,没见他戴这串佛珠了……

    会不会是这小子偷的?绝对不可能,这天下谁能偷得走姚广孝的东西?那么就是姚广孝赐给他的。这小子能有本事得太孙青眼,现在又跟姚和尚扯上关系,似乎也可以理解……

    一念至此,饶是朱六内功大成、早已寒暑不侵,此刻却出了一脑门子汗。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个蝼蚁一样的秀才芝麻官,居然能那老怪物扯上关系?

    如果说这天下还有锦衣卫害怕的人,永乐皇帝肯定是其中之一,但绝不会排在第一,因为还有那个叫姚广孝的老和尚。就连纪纲那种绝世凶人,如果被姚广孝盯住看一会儿,都会汗湿衣襟,他曾经毫不避讳的对属下说过,要是姚和尚想要他的命,他绝对活不过一个月。所以他叮嘱属下,千万别惹到这个老和尚。好在姚广孝现在一心念佛、与世无争,倒也不碍他什么事。

    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冒这个险,朱六马上认同了朱四的判断,于咳一声道:“既然四哥都说了,这次就先不拘你们了,回去不要到处走动,随时听我传唤”

    “走”锦衣卫行事于脆,说走就走,把被打掉了鼻子的许千户抬上车,转眼工夫便撤走了。

    其他人却不明就里,只以为他们是看在太孙的面子上撤走了。

    无论如何,码头上紧张的气氛消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悲愤。众人都望向王贤,周勇突然双膝跪下,给他磕头道:“大人,我家臬台时常说,您最是足智多谋,一定要想办法救救他啊”

    其余捕快也跟着跪下,纷纷磕头道:“大人救救我们臬台……”

    “赶紧起来,我们去兵部报道,然后我去找太孙。你们也看到了,太孙的面子还是很大的,只要他答应帮忙,还不是很简单的事儿么?”王贤强笑道。

    众捕快信以为真,自然乖乖听话,爬起来跟着王贤离开了码头。

    锦衣卫撤走时,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混在返回码头的人cháo中,悄然驶到王贤他们身边。

    此刻目送着他们远去,车上的黑小子自嘲的摸摸鼻子道:“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面子,自个怎么不知道?”

    “呵呵……”与他对坐的,竟是内官监太监郑和,他脸上带着宠溺和苦笑道:“可见太孙多虑了,那小子总有办法的。”

    “是啊,那小子总有办法。”黑小子收回目光道:“教我白担心一场。”他知道王贤今天抵京,也知道锦衣卫今天要抓周新,担心他们顺手连王贤一起抓了,便软磨硬泡,求郑和陪他走一趟。朱瞻基是郑和看着长大的,两人名为主仆,情同叔侄,这点小事儿自然能帮就帮。便跟皇上告了假,说想去看看太孙,出宫来跟朱瞻基汇合,微服赶到码头,谁知却看了一场好戏。

    但他们当时待得远远的,谁都没看见王贤那串佛珠,是以都没想到这个关节,因此愈发觉着此子厉害无比。

    “不过看情形,他似乎要跟锦衣卫死磕到底,”赞叹过了,郑和面现忧sè道:“就算他聪明绝顶,也是鸡蛋碰石头,殿下要拦着他,拦不住也不能跟他搅合进去。”

    “我自是晓得。”朱瞻基笑笑道:“不过我却觉着,这是个火中取栗的好机会,那周新可是大大的清官,这次分明是纪纲那厮为了给手下脱罪,污蔑他啊”

    “殿下万万不可做此念”郑和沉声道:“周新触到了皇上的逆鳞,龙有逆鳞,触之必死所以皇上才会绕过有司,直接下中旨拿他”郑和虽然与太子太孙相善,但他的身份是皇上的内臣,谨守本分,很多话不便说,言至于此,已经是极大的情分了。

    “我晓得了。”朱瞻基点点头,笑道:“咱们回去吧。”

    “是。”郑和心中一叹,他是看着朱瞻基长大的,见他这副言不由衷的样子,便知道这小子又有什么幺蛾子。但太孙的主意极正,他要是不打算说,你根本问不出来,郑和于脆连问都不问了。

    王贤一行人一路打听,来到皇城正门前,此时天刚过午,洪武门大开,门前禁军把守,虽然不禁出入,但除了重臣王公的车轿,寻常官员进出都要严明身份、说明事由的。

    王贤这一行人,各个拉着个脸,像奔丧的一样,手里还有兵器,自然引起人家的jǐng惕,王贤赶紧出示了兵部的勘合,言明是向兵部报道的,守门禁军才收起刀枪,但也只允许两个随从跟他过去。

    王贤便让众人在城门外等着,自己只带了吴为和帅辉进去,灵霄和闲云都有些担心,怕他进去出意外。王贤笑道:“里头是皇城,朝廷百官的衙门所在,谁敢在里头造次?”其实他的底气,还是来自手上那串大个子送他的佛珠。他已经从周新那里,得知庆寿寺的主持和尚正是威名赫赫的姚广孝。虽然不知这串念珠是不是姚广孝的东西,但王贤还是状若不经意的亮给锦衣卫看,指望着奇迹发生。

    没想到奇迹果真发生了,这一串玩意儿,竟然比太孙的名头还好使,王贤便知道,大个子着实送了自己一件厚礼。有了这玩意儿在身上,自己在这伯爵贱如狗,四品满地走的京城里头,终于显得不那么弱不禁风了。

    其实人家大个子给他这串念珠,是让他有解不开的难题时,去求姚广孝帮忙的,但王贤却打算拿来扯大旗作虎皮,不知姚广孝得知他打算狐假虎威招摇撞骗后,会不会气得暴跳如雷。

    那些都是后话,王贤带着吴为和二黑进了皇城,御道东侧第二个衙门便是兵部,这个在浙江时,一提起来就觉得威严无比的大司马府,从外面看起来却有些寻常普通。

    二黑小声道:“还没咱们臬司衙门气派呢,更别说藩司衙门……”

    “天子脚下,皇帝眼前,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王贤淡淡道:“别闲扯淡了,去投拜帖。”

    “哎。”二黑赶紧上前,在门房里排了好半天队,才把王贤的名刺送上,人家告诉他,出去候着吧,等轮到你们自然会叫进去。

    看着前面那么多人,二黑小声问道:“啥时候能轮到我们?”

    “这不好说,快则半天,慢则五rì。”那在门房值更的兵部官员不耐烦道:“出去候着去,后面还那么多人呢。”

    “不是不是,”二黑在怀里掏摸了半天,拿出另一份拜帖,送到他面前道:“我好像拿错了名刺,这个才是。”

    那官员皱着眉头接过来,打开一眼,只见里头竟是一张薄薄的金叶子,一双眼登时金光闪闪,道:“算你们运气好,武选司的蒋郎中正好有空,让你家大人进去吧。”

    “多谢多谢。”二黑心说看来天下衙门都一样,想办事儿得先看你有没有衤,礼轻还是礼重

    赶紧出去请王贤进来,王贤在一名小吏的引领下,到了后面武选清吏司的院子里,拜见了管着大明朝所有武官品级、选授、升调、功赏之事的蒋郎中。

    蒋郎中年近四十,有些肥胖,面上带着上位者的颐指气使。没办法,虽然他只是个从五品的郎中,却是六部所有郎中里,最有面子又有里子的一个。想想吧,全国所有的武将选调升迁功赏,都要过他这关。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也就是吏部文选司的郎中了。

    然而也只是相提并论,大明朝到如今还是武官的地位高于文官,穷文富武的现象更是突出,所以从面子到里子,文选司都没法跟武选司相比。蒋郎中的气势,着实比一般的侍郎还要足,尤其是面对王贤这样的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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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八章 黑太孙

    让王贤无奈的时,他抱拳行礼时,都把袖子快撸过胳膊肘了,那蒋郎中还是没有半点反应,心里便明白了,这货虽然耀武扬威,但层次太低,根本不知道那串黑白念珠的厉害。

    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只能用衤说话了,当看到他夹在册页里的金叶子,蒋郎中脸色才没那么难看,说出的话来,却险些把王贤的鼻子气歪了:“幼军的话,不算朝廷正规军,自然不归武选司管,你去别处问问吧。”

    王贤只想说‘我能把钱要回来不?,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那公函上要我到兵部来报道?”

    “这个不清楚,幼军的事情一直归我们部堂大人管。”蒋郎中这才指了条路道:“你过去问问吧

    得,一片金叶子就问了个路,王贤这个肉痛啊,但想到日后总免不了和此人打交道,他只好忍痛离开文选司,到正院尚书衙求见,自然又是一片金叶子……其实金叶子这玩意儿很坑人,重不到一两,价值不过十两银子,但看着挺大一片,总给人以好大一笔钱的感觉。

    这是王兴业进京走门路必备的武器,这次王贤进京,老爹给他准备了一百金叶子,让他作打赏用,一试之下果然好用。只是转眼就用掉三五片,这开销真让人心惊……老爹给的一万两银子,刹时间显得没那么多了。

    好在金尚书不要钱,至少人家不屑于要这种丢面子的小钱。王贤等了小半个时辰,便见到了他。这还是王贤第一次见到堂堂一国尚书,赶忙恭恭敬敬的行礼。

    殊不知金尚书也在打量着他,想看看这小子有什么特异之处,能得太孙如此青睐。但细看之下,不过是个面容清瘦的少年郎,身穿白色侧衫、头戴皂巾,与寻常秀才也没啥区别。

    “幼军虽然不是正规军,却是皇上亲自下旨,由本兵亲自负责,在全国各省招募身强力壮、武艺高强的良家少年,是为侍卫太孙而设,更肩负着供太孙操演的重任。可以说,关系到未来太孙能不能继承皇上的勇武善战。”收回目光,金尚书语调渐渐严厉道:“我不知你何德何能,能得太孙钦点,但你到太孙身边后,若是胆敢引着太孙不走正路,本官就算得罪了太孙,也要把你赶出去”

    “下官谨记。”王贤心中暗暗奇怪,这位尚书大人好生奇怪,似乎自己还没进幼军,就先盘算着弄走自己了。那你调我来京城作甚,这不吃饱了撑的么?

    本来他还想说说周勇他们入伍的事儿,现在也于脆不开口了。金尚书自然不会在他个小人物身上,浪费多少时间,又教训丨了他两句,便写了准许入伍的条子,让王贤拿着去幼军军营报道。

    王贤收好条子,行礼出来,心里未免憋闷,家乡人都以为自己成了太孙的人,进京必然会被高看一眼,和那些部堂高官谈笑风生,然后各种作威作福,谁料到会是这种人人喊打的局面?

    不光锦衣卫想弄他,连兵部都看他不顺眼,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有些丧气的离开兵部,王贤就看到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御道旁。能在皇城内坐车的,肯定是大人物,但跟自己有毛线关系?倍感受挫的王相公便要和吴为两个打招呼,却听吴为对那驱车的军官道:“这就是我家大人。”

    那军官便朝王贤行礼道:“王相公,我是来接你的。”

    “你是?”王贤眉头微皱。

    “在下是东宫侍卫,现在负责保卫太孙。”军官恭声道。

    “原来如此。”王贤估计皇城里头,没人敢光天化日拐人,便对二黑道:“你去跟他们说下,让他们先打尖,要是晚了就先找地方住下。”

    二黑应一声,出去通知,王贤便和吴为上了车。马车沿着御道行了盏茶功夫,便径入一道雄威的宫门,然后又行了盏茶功夫,才稳稳停住。

    “殿下,王相公来了。”便听那军官禀报道,太孙殿下竟然亲自在院中迎接了,这让心灵受伤的小贤哥,感觉终于好了些。

    但王贤知道礼仪,耐住性子,待那军官掀开车帘,才赶忙下车,头也不抬,便口称千岁,伏地给太孙磕头,一副诚惶诚恐。

    “哈哈,免礼平身。”太孙殿下的声音有些激动,搓着手道:“快起来,快起来。”他迫不及待要看王贤见到自己时的表情了。

    王贤慢慢爬起来,缓缓抬起头来,先看到那耀眼的储君服色,上头绣着张牙舞爪的团龙……其实不是龙,不过王贤真分不出龙和蟒的区别……再往上看,便是一张黑黑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刚长出细绒的小胡子,还有那张带着促狭和期待笑意的嘴。

    王贤很配合的张大嘴巴,瞪大眼睛道:“你,你不是那个谁么,怎么会在这里?”

    “放肆,这是我大明皇太孙殿下”那侍卫忙呵斥道。

    “一边玩去”谁知黑小子却不领情,把侍卫骂到一边,上前两步,朝王贤呲牙笑道:“嘿嘿,想不到会是我吧,兄台?”

    “想不到,想不到……”王贤一脸惊奇的摇头道,心里却暗暗翻白眼道,我要是还想不到,那真比狗熊还笨。他平生和大人物接触,只有苏州那次,后来胡潆对自己青眼有加,王贤便猜是京中贵人的缘故,这次皇太孙点名要自己进京,年龄也对的上。而且王贤也打听到了,去岁皇太孙曾代表皇上,到江西给胡阁老家里致祭,掐算返程的时间,那恰好是他返程到苏州的时候,还有什么猜不着的?

    只是想不到,这堂堂太孙竟黑成这样,像是在西山烧过炭、在东山挖过煤,真不知道是遗传的谁

    见他表情精彩,朱瞻基以为王贤还沉浸在震惊中,大感受用道:“行了,别震惊了,我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跟普通人没啥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王贤忙道,心说,至少比一般人黑。

    “嘿嘿,我弄你进京,可不是要个马屁精,”朱瞻基亲热的拉着他,在荷花池边的石桌旁坐下,笑道:“是有大用的”

    “什么大用?”王贤好像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

    “你猜呢?”朱瞻基顽皮的眨着眼道。

    “我猜……”王贤想一想道:“应该是给殿下养蟋蟀吧。”

    “嘿,我有那么玩物丧志么……”朱瞻基挠挠腮帮子道:“那只是个业余爱好。”说着却露馅道:“再说现在也不是季节啊。”秋天才是玩蟋蟀的时候,现在才进夏天呢。

    “那就不知道了……”王贤摇摇头,他也不知道对方看重自己什么,说着再次抱拳行礼道:“还没感谢殿下的搭救之恩。”

    “那个呀……”朱瞻基自嘲的笑道:“其实不用我搭救,你也能出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殿下的恩情臣没齿不忘。”王贤感激道。

    “唉……”朱瞻基有些郁闷的搓搓手道:“虽然大家都叫我殿下,但为啥听你叫就这么别扭呢?

    “也许我发音不标准。”王贤一本正经道。

    “呃……”朱瞻基愣一下,才反应过来,扑哧笑道:“对么,这才是你嘞。我要的是这样的,不是那个和他们一样的你,明白么?”

    “好像……”王贤缓缓道:“还是不明白。”

    “说白了吧,”朱瞻基道:“当初在苏州时,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在我面前随心所欲,咱们那样相处多自在啊?”

    “礼不可废。”王贤忙道。心道,人家说,每个享尽尊崇的贵人,心里都住着个贱人,此言一点不虚啊。

    “在我面前毕恭毕敬的多了,不差你一个。”朱瞻基说着挑衅的瞥他一眼道:“莫非你是天生的贱骨头?”

    “靠既然你强烈要求,我只好从命了。”王贤一翻白眼,心说贱你个大头鬼,便不客气道:“说吧,叫你什么?”

    “你随便,当然最好能体现我的特点。”朱瞻基说着,下巴微微上翘,摆开架势道。

    “那以后没外人的时候…”王贤端详了片刻,缓缓道:“我就叫你小黑了。”

    “噗……”朱瞻基差点喷了,“这好像是狗的名字吧?”

    “不妥啊,那叫啥?”王贤从善如流道。

    “小基吧。”朱瞻基想想道。

    “小基吧?”王贤这个汗啊:“还不如小黑呢。”

    “算了,算了,不就是个名儿么,小黑就小黑吧。”朱瞻基性格纯爷们,大手一挥道:“来,叫两声听听。”

    “小黑。”王贤领命。

    “哎……”朱瞻基差点‘汪,一声,郁闷的瞪他一眼道:“你真会起名字。”

    “确实不太在行。”王贤于笑道。

    “算了。”朱瞻基摆摆手道:“其实我今天去码头接你来着,但撞见那番阵势,反而不好出面。

    “是。”王贤神情一黯,低声道:“怎么会出那种事?”

    “我听说,数日前,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带着从杭州返回镇抚司千户朱九,进宫禀报机密大事。然后,我皇爷就给浙江下旨,八百里加急让周臬台和许应先进京”谈起正事来,朱瞻基的脸上,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道:“昨天听府里的师傅说,纪纲把周臬台捉拿许应先,说成是恶人先告状,为了掩盖他自己的罪行。至于是什么罪行……不用我说了吧?”

    王贤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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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九章 撒手锏

    “总之,周臬台摊上大事儿了,”朱瞻基有些苦恼的挠挠头道:“你也别指望我,我被当成个毛孩子,说出话来没人当回事儿。”

    “……”王贤早料到朱瞻基没啥威信,不然自己也不至于处处被人非难,只是没料到这小子如此坦诚,或者说厚脸皮……按说这种身份的人,是极不情愿承认自己不行的,但朱瞻基就毫不掩饰。

    “难道你想一直被当成毛孩子?”王贤像个魔鬼,最能看透人心。

    果然,朱瞻基面sè变了变,没有反驳。好一会儿才挠挠头道:“不是我不帮忙,实在帮不上忙。”说着叹口气道:“你才来京城不知道,我祖父主意极正,金口一开,便绝不会更改……”

    “难道没有人能劝谏的了皇上?”王贤不信道。

    “有是有,全天下有两个人说话,我皇爷会听,可惜都是方外之人。”朱瞻基挠头道。

    “方外之人?”

    “是啊,一个和尚一个道姑。”朱瞻基也不瞒他,“和尚就是姚和尚了,可惜他修闭口禅,已经多年不言国事了。道姑是我小姨nǎi,可惜她也不会开口。”

    姨nǎi?,王贤一想,不就是朱棣的小姨子么?果然小姨子是姐夫的小棉袄啊。

    他之所以有心情胡思乱想,是因为袖中那串念珠,定定神,问朱瞻基道:“小黑,道衍大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是个yīn森森的老和尚啊。”朱瞻基耸耸肩道:“他的故事应该天下皆知吧,我也不知道更多,虽然他是我师傅。”

    “是你师父?”

    “对啊,他是太子少师,是我父亲的师傅,也是我的师傅。”这个年代,三公三孤还不是虚衔,太子少师便是辅导太子的宫官。本朝还有皇太孙,自然也归太子少师教导。不过储君的沛傅,只是尊称,没有辈分在里头,所以朱高炽和朱瞻基,都管姚广孝叫师傅。

    “我的意思是,这位大师的人品如何?”王贤问道:“说话算数么?”

    “当然算数了。”朱瞻基一脸理所当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话你忘了么?”

    “是我白痴了。”王贤拍拍脑瓜道:“不过出家人不该于的事儿,道衍大师也没少于吧?”

    “那是从前,反正永乐年间一件都没有。”朱瞻基很肯定道。

    “好吧,那我就放心了。”王贤挽起袖子,把手伸到朱瞻基面前道:“你看这是什么?”

    “你的爪子啊……”朱瞻基说着却瞪大眼道:“释迦菩提念珠?怎么会在你手里?”便一伸手,捉过王贤的手腕,把那念珠取下来,仔细把玩一番道:“没错,就是这一串,我记得很清楚只是怎么会在你手里呢?”他又问一遍,显然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

    “一个朋友送给我的,说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时,可以把这串念珠送到庆寿寺去,就能迎刃而解了。”王贤也不隐瞒道。

    “那就没错了,庆寿寺正是姚师的道场”朱瞻基把那念珠递还给王贤,紧紧盯着他道:“你这朋友是个什么人?”

    “奇人。”王贤道。

    “废话,竟能弄到姚师手中的念珠,自然是奇人中的奇人”朱瞻基说着恍然道:“你在码头时,就是用这个吓走锦衣卫的吧?”

    “原来你在场啊。”王贤呵呵一笑道。

    “在场,本打算救火呢。”朱瞻基不好意思的笑道:“结果用不着我,就没露面。”

    “你说,我能用这念珠救周臬台么?”王贤毕竟二世为人,对人心的揣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知道朱瞻基是在深宫太无聊,想找个新奇,才会要自己胡乱称呼他。所以如何称呼都无所谓,但是绝不能蹬鼻子上脸,以为两人真成了好基友,那样的结果只能是自取其辱。

    唯有表面上和他随便,但事事表现出赤诚和分寸,才能将良好的关系保持下去。

    有了这串念珠,朱瞻基的心思活泛起来,搓着手激动道:“只要姚师开口,肯定有办法劝我皇爷改变主意。”说着看一眼王贤道:“但是姚师一诺,何止千金?那是可以保你全家xìng命的你真要为此周新用掉这个承诺?”

    “不错。”王贤点点头。

    “你再考虑考虑吧。”朱瞻基道。

    “没什么好考虑的。”王贤摇摇头,淡然道:“我只知道,这是我当下应该做的,至于以后会不会后悔,那是将来的事。”

    “说得好”朱瞻基闻言大赞:“男儿自当如此”说着站起来道:“我这就带你去找姚师”

    “别”王贤却拦住他道:“小黑你别急,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咋么做?”朱瞻基现在对王贤的印象爆好,重新坐下道:“你倒是说道说道。”

    “很多事情,结果固然重要,但jīng髓往往蕴含在过程中。”王贤见他有些懵懂,便想举个例子,起先想说男女之事,转念一想这小子还是个雏儿,自己不能跟他胡说八道,便换了个例子道:“就好比斗蟋蟀,要是我现在就给你两个蟋蟀,让你关起门来,自个逗着玩,你觉着有意思么?”

    “那有什么意思?”朱瞻基摇头道:“玩蟋蟀的乐趣,在于找到好的虫儿,然后jīng心饲养,待到调养到巅峰时再与人约战。到时候,双方呼朋引伴,齐聚一堂,几十上百人下注博彩,为各自支持的蟋蟀加油,若是占了上风,则欣喜若狂,像吃了chūn药一样……”

    ‘噗……,王贤一口茶喷了出来,好险没喷到朱瞻基身上,一边掏出手帕擦拭,一边暗道,我真是太傻太天真了,这种宫廷里长大的公子哥,都早熟的吓人才是。

    “你不是结婚了么?”朱瞻基奇怪的瞥他一眼。

    “是我大惊小怪了。”王贤诚恳道:“您老继续。”

    “若是落了下风,则捶胸顿足、如丧考妣。最后得胜者被众人簇拥凯旋,大肆庆贺。失利者垂头丧气,数rì抬不起头来这才是玩蟋蟀的乐趣。”朱瞻基说完恍然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把戏做足了,方能收到最大的成效?”

    “聪明”王贤竖起大拇指道:“就是这个意思”顿一下,正sè道:“这也是周臬台的希望。

    “周臬台的希望?”朱瞻基惊讶道:“他知道你能救他?”

    “他不知道,因为当时我也不知道,这串念珠能否有用,也就没有对他说,只是告诉他,我会尽力营救他。”王贤淡淡道:“周臬台对我说,如果能见到太子,让我向殿下转呈他的意思,他周新微不足道,唯一有价值的,就是一点清名。他这个人死不足惜,但要是浪费了这份名声,就太可惜了。

    听到事情涉及父亲,朱瞻基面sè严肃起来,“他什么意思?”

    “周臬台的意思是,”王贤肃容道:“他愿用这份清名,助太子摆脱困境”

    “怎么摆脱困境?”朱瞻基沉声问道。

    “请太子为他去争。”王贤沉声道:“不管结果如何,只要太子坚决的为他争取过,就一定是赢家”

    “怎么讲?”朱瞻基皱眉道。

    “如果太子能说服皇上,则父子不和的谣言不攻自破,令宵小收心。”王贤道:“但估计是不可能的。可就算说服不了皇上,也可以⊥群臣看到太子的好……”顿一下,压低声道:“而且周臬台说,皇上杀他之后必然后悔,他的死不仅可以重创纪纲,还能让皇上改变对太子的印象……”

    “这真是忠臣的肝胆之言”朱瞻基半晌才回过劲儿,缓缓道:“周臬台的话,我会如实相告父亲”顿一下,他目光有些复杂的看着王贤道:“但有一条,周臬台的想法,是建立在他必死的前提上的。但我们现在,似乎可以救他……如果这样,似乎有做戏的意思了,做戏倒也无妨,但一旦让我皇爷知道真相,怕会弄巧成拙。”

    “说得不错。”王贤点点头,对朱瞻基能想明白此中关节并不意外,因为之前的接触中,他就已经确定,对方是个聪明过人的家伙。“但是小黑你有没有想过,姚师开口说话的意义呢?”

    “呃……”让王贤这样一提,朱瞻基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使劲拍着脑瓜道:“我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说着蹭得站起来,兴奋的来回踱步道:“如果我父亲苦苦为周新说情,若皇爷不肯答应,姚师再出来为周新说情,这在所有人看来,就是姚师和我父亲站在一边,这简直想想就让人激动

    “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朱瞻基站住脚,指着王贤笑道:“扯虎皮做大旗,竟扯到道衍和尚的头上了哈哈哈哈,就冲这点,我就没看错人”

    “殿下过奖了,我也是胡乱讲讲,最终还得太子定夺。”王贤谦虚的笑笑,心中暗叹一声,其实我也不想啊,但为了周臬台,也为了我自己,只能火中取粟,搏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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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零章 内阁

    就在王贤和朱瞻基商议之时,东宫书房里,太子也在和几位师傅说话。

    “想不到,周新一来就被抓进诏狱。”年轻的金问脸上写满凝重之色道:“想不到,纪纲竟然还是翻盘了”

    “这是早料定的,”杨溥沉声道:“我们转呈周新的奏报,皇上连看都不看,这分明是只听纪纲的一面之词。”

    “周新虽然是主审官,但殿下才是负责人,不能让皇上只听纪纲的一面之词。”黄淮眉头紧皱道:“只要皇上看了周新审明的那些罪行,就能意识到纪纲的险恶用心。”

    “有道理”金问大赞道。

    “没那么简单……”朱高炽缓缓摇头,他是个大胖子,天气一热就受不了,此刻别人都穿着严密的官服,只有他仅着单衫,也眉头紧皱道:“据说,纪纲是将周新扯进建文的案子,而且手里有证据,可以证明他难逃于系,父皇才会震怒的。所以这案子,不好翻。”

    “原来如此”几位东宫讲官面露惊诧,他们对太子的话深信不疑,作为太子最信任的心腹之臣,他们知道朱高炽虽然面相痴肥,但城府深沉,在宫里也有眼线,这么说肯定是有证据的。

    “但是这个人,我们不能不救。”杨溥沉声道:“毕竟这次在天下人看来,周新是奉殿下之命查办锦衣卫的。现在因为这案子遭殃下狱,如果殿下不肯为他说话,难免令人失望。”顿一下道:“何况周新的名气太大,官声极好,造成的影响就更深远了。”

    “不错,周新这样的大清官,不得不保。否则难免令天下离心”黄淮点点头,迟疑一下道:“会给汉王可乘之机。”

    “不蒸馒头争口气,得让天下人看到,殿下是爱护忠臣的”金问也附和道。

    “周新这个人……”朱高炽沉吟许久,方缓缓问道:“你们怎么看o”

    “国之利器!”金问朗声道。

    “说得好”黄淮赞一声。杨溥点点头道:“堪称文臣之魄了。”

    “国之利器、文臣之魄。”朱高炽拍了一下书案,接着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说得好,说得好……”

    几位讲官知道他在琢磨,便静候地望着他。

    果然,盏茶功夫,太子的眼睛睁开,拿定了主意:“有什么办法能救这个人?”

    “只能力争……”几位讲官都是端方君子,学识渊博,但出谋划策就弱了点。事关重大,也不敢乱出主意,还是杨溥道:“今晚我先去见士奇兄,转禀殿下的旨意。”

    所谓士奇兄,叫杨寓字士奇,此人以字行世,因此都称之为杨士奇。人如其名,这是个奇人,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但自幼家贫,跟着母亲改嫁给一名官员,谁知仅仅一年之后,继父又因罪被贬到边疆……在洪武朝,这实在太正常,官员不获罪反而不正常……杨士奇和他母亲的生活,再次陷入困境。

    读书是个花大钱的营生,因为家贫,他没法像其他读书人那样考科举,而是只能从最基础干起……他十五岁便在私塾教书,后来混到体制内,当上了县里的训丨导……训丨导是教谕的助手,就是县学的老师,终于有了正式身份。生活刚有点起色,他又悲剧的把官印丢了……这是要坐牢的重罪,但杨士奇不是个老实书呆子,他直接就弃官逃跑了,之后流落江湖二十年。在户籍森严、到处都要查验身份的大明朝,杨士奇竟然能流亡二十年,足以说明此人的能耐了。

    在逃亡期间,他依然坚持刻苦读书,竟在读书人的圈子里,混出不小的名声。建文二年,朱允炕召集儒生撰写《太祖实录》,三十六岁的杨士奇被人保举为编撰,成功上岸洗白。更神奇的是,他因为在编撰工作中,表现出的学养和负责,得到了此书主编方孝孺的赏识,居然一举成为了《太祖实录》的副总裁

    到了永乐朝,杨士奇真正得到了重用,他与解缙等人,一起被任命为大明首任内阁的七名大学士之一,自此之后,成为朝廷的重臣,永乐皇帝的心腹

    虽然朱棣处处奉行祖制,但这位大帝本质上,其实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奉行两条原则,当祖制符合自己的利益时,那么遵守之。若是不符合时,就装傻充愣,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比如内阁。

    朱元璋在胡惟庸案后,宣布永远废除丞相之位。并留下祖训丨后世子孙不得复立宰相,大臣有敢建言者,重处之。这样一来,国家大权尽数归于皇帝一人之手,皇帝的威权空前巨大,当然皇帝的负担也变得空前繁重。

    比如洪武十七年九月十四日到二十一日,八天之中,全国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件各种文书报告送到朱元璋案头,其中涉及各类事项三千三百九十一件。平均计算,朱元璋每天要看二十万字的奏章,处理四百二十三件国事。即便十二个时辰不吃不睡,一个小时也要阅读八千字以上,并在二十多件国事上做出决断。也只有朱元璋这种体力、智力、精力、能力都超群绝伦,又无限热爱自己工作的人,才能坚持下来。

    但哪怕是太祖,年纪一大也感到太吃力,于是他设置了华盖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和东阁等大学士,挑选那些品级较低、年纪较大、政绩平平的文史官充任,帮自己处理文书报告,以备顾问,但不能参与政事。

    如今永乐皇帝虽是一代雄才伟略的英主,却也没有他爹那样的本事,为了能从苦役般的国事中解脱出来,专注于更重要的事情,朱棣开始让那些大学士参与军国大事的处置。虽然其官阶只有五品,没有部下,没有统辖机构,甚至没有专门的办公场所,可以说既无宰相之名,又无宰相之实。但这些大学士全是皇帝的亲信近臣,每日侍奉于皇帝身边,奔走于殿阁之下,特别是可以参与机务,其职权责任不可谓不大,故而中外以宰相视之。

    不过,为避开宰相这个已变得不祥的字眼,加之其名称为、值文渊阁,,在内廷办事,人们含混地称之为‘内阁,。

    内阁和六科,是唯二两个在宫城里办公的机构,内阁的直庐设在东华门内文渊殿后的文渊阁……文渊阁是宫中藏书的图书馆,内阁大学士自然不能在书阁里当值,而是在文渊殿两侧低矮的厢房里办公,条件差得很。房屋低矮逼仄不说,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下雨就积水,令人苦不堪言。

    仅看这值房,内阁大学士确实和堂堂宰相挂不上钩,但它是皇帝的心腹顾问机构,凡战争、用人、甚至立太子这样的事情,皇帝都要与内阁议论方作决定,况且其位于内廷,对皇帝的动向了若指掌,这一切都让它成为百官瞩目的焦点。几位大学士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虽然仅五品,却连二品的尚书也不敢怠慢。

    此时内阁人丁不旺,最初的七名大学士……解缙下狱、胡广丁忧、黄淮负责辅导太子,为了避嫌,已经许久没回内阁了,胡俨出为国子监祭酒,只剩下杨荣、杨士奇和金幼孜三个。但剩下的都是精英,三人协助皇帝把国政处理的井井有条,深得朱棣信赖,凡国政大事,必先知会三学士。

    这天三人正在办公,皇帝身边的宦官来传旨说,明日要在文华殿御审逆臣周新,让他们到时候在场,并想好如何质问此人,让他无从狡辩云云。为了让他们有的放矢,朱棣还将周新叛逆案的卷宗一并送来。

    看完之后,三人都愣在那里,没有一个人说话,震惊、无比震惊。

    好半天,杨荣望才感叹道:“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

    “是啊。”金幼孜点头道:“有人证有物证,周新伪造浙江都司调令,放走郑家船队的案情,应该属实。”说着叹口气道:“一省臬台、冷面寒铁,居然也舞弊枉法开了,怪不得皇上会震怒呢”

    二位大学士发表了见解,那位被杨溥推重的杨士奇,却一言不发,只看着值房外的夕阳,也只有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阳光才会照进内阁的值房来。

    “士奇兄,你也说说吧。”对内阁中的这二杨,金幼孜向来自叹不如,因此遇到事情,先问他们的意见:“明日文华殿御审,咱们该怎么办?”

    “既然人证物证俱全,皇上还要我们批驳他作甚?”杨士奇这才回过神,问道。

    “皇上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警醒百官。”金幼孜道。

    杨士奇却摇摇头。

    “其实是因为,证据有漏洞。”杨荣是两榜进士,却不是书呆子,而是极其富有谋略,与杨士奇不分伯仲,此刻一眼看出了问题所在:“船上的郑家人,是锦衣卫一个一个仔细筛查过的,确保了没有那人,才放他们上船。而皇上又没有明旨,要消灭郑家人,是唐云妄揣上意,善做主张,所以严格说起来,周新救赵家人,并非大逆不道,而是伪造都司军令,这样给他定罪,皇上肯定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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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一章 圣心

    “其实以我愚见,”杨荣低声道:“周新和建文旧党没有什么瓜葛。别忘了,那人藏在浦江,可就是他发现的怎么可能是同党呢?”

    “那他放走郑家是何用心?”金幼孜问道。

    “皇上的谕旨是放逐郑家呀……”杨荣叹口气道:“而唐云妄揣圣意,意图斩草除根,周新阻止他,道理上也说得过去。”对周新敢冒大不韪,放郑家人离去,他其实佩服的紧,但是这话岂能明说

    “这个道理,怕是在皇上那儿说不通。”金幼孜道:“建文党的案子,是皇上的逆鳞。其实圣意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强词夺理,只会徒增皇上的反感。”

    “说的对。”杨士奇点点头道:“明rì可是御审,皇上才是主审官,只不过是要我们准备好说辞,以防周新强词狡辩。若是我们违背圣意,一味为周新说话,怕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老兄的意思是……”金幼孜和杨荣都看着杨士奇,虽然杨士奇隐藏的很深,但他们都知道此人是tài子dǎng,因为他们本身也是同道中人。

    “还是要对症下药,避重就轻不是办法。”杨士奇缓缓道:“皇上恨的是周新不忠,不是别的。如果能让皇上相信,周新也是一片好心,并没有不忠,相信情况会好很多。”

    “能这样当然好,可是皇上认定了的事极难更改。”金幼孜道:“只怕谁也没法扭转他对周新不忠的印象。”

    “解铃还须系铃人,周新与前朝瓜葛甚少,又素来忠耿,怎么会跟建文余党搅在一起呢?”杨士奇缓缓道:“以我之见,皇上肯定要听听他说什么。到时候看周新如何辩解吧,他是聪明绝顶之人,肯定拎得清利害。”顿一下,目光扫过二位同僚道:“至于我们,还是到时候随机应变,如果周新能打消皇上对他不忠的念头,我们就可以替他说话,如果打消不了,我们也无能为力,强出头只能惹皇上生气。”

    “是这个理。”杨荣附和道:“皇上恨周新不忠,要杀他,我们首先不能拦着,得表现的和皇上一心,这样说出话皇上才会听。看周新的吧,他肯定不愿背负叛臣的罪名……有些话,他自己说,比我们说要强多了。”

    “就是这意思。”杨士奇点点头道。

    “那成,咱们就这么办。”见二杨达成一致,金幼孜自然也没异议。

    说完这事儿,便听到酉时的鼓声敲响,下班时间到了。今夜是金幼孜在内阁值班,杨荣和杨士奇便收拾好公文,离开了东华门。

    往奉天门走的路上,见前后没人,杨荣小声问杨士奇道:“你说皇上到底怎么想的?”方才在内阁,隔墙有耳,难免言不由衷。出来前后没人了,他要听听对方的真实想法。

    “你也看出来了?”杨士奇目不斜视,淡淡道:“其实皇上对杀不杀周新,是矛盾的。”

    “不错,皇上如果觉着哪个人有罪,又有证据在手,肯定直接一刀杀掉,哪还会费功夫御审?”杨荣轻声道:“但周新是这十年里,最受皇上赏识的官员。可以说,他是皇上在永乐朝树立起的一个官员楷模,这次浙江的差事之后,就要进京接任刑部尚书了。”杨荣轻声道:“他却突然被指控成了建文逆党,这让皇上颜面何存?”

    “是呀,冷面寒铁公的名声,已经直追宋朝的包拯,天下人皆以为正直完人,”杨士奇点点头道:“如果这样的人也心怀旧主,对皇上不忠的话,皇上就太狼狈了。”

    “所以,你也觉着,皇上明天的御审,看似要给周新论罪,其实还含着让他脱罪的期望?”杨荣目光一亮道:“对么?”

    “对。”杨士奇点点头道:“但我们要是都替他求情,周新便必死无疑。所以还真只能看周新的

    “是啊,我们只能见机行事,明rì唱主角的,只能是周新。”杨荣点点头,两人走近了奉天门,便不再说话。

    次rì,皇宫,文华殿。

    周新前一天才被捕,次rì便要御审,可见朱棣有多在意此案。

    殿上,永乐皇帝高踞龙椅之上,表情yīn沉的望着跪在殿下的周新。太子坐在皇帝下首的东边,与他对面的是个容貌气质极类朱棣的王爷,正是他的胞弟汉王朱高煦。紧挨着汉王的,还有个亲王服sè、相貌清秀的男子,是太子和汉王的同胞幺弟赵王朱高燧。

    三位龙子下面,才是几位国公、六部九卿、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内阁三学士等重臣,按文武分列两侧。

    大殿上跪着的,只有一个周新。因为皇帝要御审,锦衣卫倒也没敢怎么折腾他,此刻他身穿布袍,腰杆笔挺的跪在阶下,脸上没有一丝惊恐之sè。

    “你们看此獠,”他这副架势,先惹得朱棣一阵腻味,指着周新对众臣道:“被人抓住手脖子了,还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难道就不知道悔过么?”说到后一句,皇帝转向周新,目光yīn冷的盯着他,“想不到,你竟是个冥顽不灵的东西”

    周新这才俯身叩首。

    “你冷面寒铁审了半辈子犯人,今天朕也让你尝尝受审的滋味”朱棣恨声道:“抬起头来”

    周新只好再次把头抬起。

    “朕问你,你跟建文余党有何瓜葛?”朱棣沉声问道。

    “回禀皇上,绝无一丝瓜葛。”周新朗声道。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朱棣冷声道:“我问你,唐云的浙江水师,是谁调走的?”

    周新闻言,心里咯噔一声,果然是这件事,但他还是坦然道:“是微臣让人伪造了手令,将浙江水师调离了珠江口。”

    此言一出,文华殿里一片惊诧,众人没想到周新能于出这种掉脑袋的事情,更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

    朱棣发出一声yīn冷的鼻哼道:“现在还否认自己和建文余党没关系?”

    “回皇上,确实没关系。”周新道:“皇上容禀当时的情形。”

    “哼,看你如何狡辩”朱棣冷哼一声,算是默许了。

    “当时臣等怀疑郑家窝藏建文余党,但因为郑家是太祖皇帝所封的江南第一家,不敢贸然冠之通逆罪名,是以浙江臬司、都司,以及锦衣卫的人,以保护之名将郑宅镇团团围住。”周新道:“之后臣等一面奏报京里,等待圣旨,一面向郑家施压,希望他们能主动交出逆党……”

    “这都是枝节末梢,说你勾结郑家的重点。”朱棣打断周新道。

    “结果郑家死不承认,让我们毫无进展。这时候,旨意到了,皇上念郑家是太祖亲封的江南第一家,不愿开杀戒,命我等在仔细审查没有叛党的情况下,将其放逐海外,永世不得返回大明。”周新接着道:“臣等立即照办,在严格审查之后,命郑家人登船离开大明。这时候我偶然听说,唐云竟调水师到钱塘口,准备将郑家乘坐的船只,悉数击沉海底。”说着,他抬起头,坦然望着皇帝道:“郑家近万口男女,其中半数是妇孺,杀之有伤天和。何况皇恩浩荡,已经饶他们活命了,臣如果坐视浙江水师将其消灭,便是违背圣意,令天下人以为皇上言而无信。”

    “但是三司分立,互不统属,臣又阻止不了唐云一意孤行,无奈之下,臣只有两害权衡取其轻,命人伪造了调令,将浙江水师从钱塘口调开,放郑家满门一条生路,全皇上仁德之意。”周新说完向朱棣磕头道:“臣伪造调令,死罪难免,但对皇上绝无二心,亦与叛党绝无瓜葛,此言凿凿,可表rì月,若有半分虚词,叫我死后坠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周新的赌咒令众大臣动容,同样也令朱棣动容。皇帝那张yīn沉的脸上,似乎yīn云去了不少,只是声音仍然冷厉道:

    “果然是巧舌如簧,可惜任你说出花来,有一条也变不了你不是jīng通律法么?告诉朕,假传军令者,当如何处置?”

    “回皇上,腰斩。”周新神sè平静道:“臣早就知道必死无疑,只是不想天下人以为我眷恋旧主。”说着重重磕头道:“臣周新不过一介诸生,蒙皇上简拔重用,才能一展所学,不负平生,臣对皇上的感激之情,如滔滔江河,rì月可鉴臣心里只有一个皇上,那就是当今大明永乐皇帝,绝无什么建文皇帝,此情不可不为天下人知之”

    听了周新的话,杨荣和杨士奇快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赏,说的太好了,皇上心里最大的块垒,应该可以解开了。

    坐在那里的太子,也微微心安,但仍然觉着不容乐观,因为皇帝心里的块垒不止一个,解掉最大的,还有第二大的……

    纪纲的表情就难看了,他和汉王交换下眼sè,都感到事情不会像想象的那么顺利了。但是朱棣没让他们说话,谁敢开口插言?只能默默听着,搜肠刮肚准备说辞,等着开口的机会。

    所有人的目光,都回到皇帝身上,只见朱棣双目微凝,扶在龙椅上的右手,不自觉的扣动起来,显然皇上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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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二章 御审

    文华殿中,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朱棣终于再次开口:“诸位卿家,你们有没有话要问这厮?”

    汉王和纪纲又交换个眼sè,前者便抢着出班道:“父皇,儿臣有一事不解,要问问周新。   尽在   ”

    “问吧。”朱棣点点头。

    “周新,本王来问你。”汉王转向周新,沉声问道:“如果你觉着唐云不妥,可不可以上奏朝廷,请皇上定夺呢?”

    “回汉王,来不及了。”周新道:“从浦江到京城,连来带回得五天时间,根本来不及禀报。”

    “那事后为什么不禀报?”汉王追问道:“你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却将此事瞒下不报,这不是欺君之罪是什么?”

    “……”周新无言以对。

    “这就有文章了。”汉王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还不到三十岁,一身裁剪得体的王袍穿在身上,浑身上下都透着勃勃豪气,与坐在对面,身材肥硕,频频擦汗的兄长,真有天壤之别。也难怪朱棣会如此偏心,换了哪个父母,面对这样两个儿子,都一样偏心。只见他紧紧盯着周新道:“如果你真是忠心的,早就应该像现在这样跟皇上坦白。为何要等到被锦衣卫查出来才肯说?”

    这话就险恶了,周新根本没法回答。他能说我之所以不报,是因为我知道皇帝也想郑家去死么?虽然皇帝的本意,肯定是要将郑家灭族。但现在这个局面下,皇帝肯定打死不会承认,唐云也一定不会承认,结果成了一个周新爬不出来的大坑。

    果然,周新无言以对。

    “还说自己和建文余孽没关系么?”汉王冷声道:“要是真没关系,为什么不敢说?”

    “趋利避害,人之本xìng。”周新这才缓缓道:“臣明知道是死罪,自然能瞒一天是一天了……”

    “既然是死罪,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汉王哼一声,转身朝皇帝抱拳道:“父皇,既然此獠已经认罪,那便将其明刑正典,以儆效尤吧”

    “诸位还有谁有话说?”朱棣的面sè有些捉摸不定,缓缓问道。

    “启奏陛下,臣有话说。”黄淮出班道:“汉王殿下这话有些多余了,周新并未否定自己是死罪,他只是否定了与建文余孽的关系,哪怕皇上要杀他,也恳请去掉这条罪名。”

    “”朱棣冷一声道:“废话。”也不知是说黄淮,还是汉王。

    “再者。”黄淮话锋一转道:“周新自己犯法,和他审理的案子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臣恳请皇上审阅他上呈的卷宗,不可因人废事,宽宥了许应先等犯。”

    “荒谬,一个罪犯审的案子可信么?此案自然要重审了。”汉王道。

    “嗯……”朱棣缓缓点头,望向周新道:“周新,有人告状说,你察觉到锦衣卫要查到你头上,故而铤而走险,私拿朕谕旨派出的锦衣卫缉事人员,又公然抢夺圣旨,行为可谓疯狂至极。这一条,你认不认?”

    听了皇上这话,杨荣和杨士奇脸上,都闪过一丝喜意,看来周新成功消除了,对他是建文叛党的怀疑,这才会问杭州的案子。这样一来,局面就有变数了

    果然,纪纲的脸sè变得难看极了……

    周新朝朱棣叩了个头,沉声道:“回禀皇上,锦衣卫千户许应先,矫旨在杭州一带敲诈勒索,强抢民女,肆意荼毒百姓,民怒如沸,状纸云集,臣身为按察使,掌管一省刑狱,不能不严惩恶吏,解救百姓。”顿一下道:“其实当时,锦衣卫千户朱九,曾经向本官提出,只要我放许应先一马,就不会把逆案扯到我头上,但是微臣拒绝了……”

    “哦?”朱棣目光一凛,望向纪纲道:“果有此事?”

    “一派胡言”纪纲一脸气愤道:“回禀皇上,锦衣卫缉查要案,搜查也好、抓人也罢,都是题中之义,怎么能说是敲诈勒索呢?分明是这厮污蔑”

    “是不是敲诈勒索,不是你纪指挥说了算,也不是我周新说了算”面对着纪纲,周新锋芒毕露,清冷的声音在文华殿上回旋道:“许应先一伙在杭州城不到百rì,搜刮的金银玉帛、金票地契,能估算价值的,就高达六百万两还有那些无法估值的古董字画、玉器明珠……这一切都有据可查,皇上一看便知。”

    “除此之外,官差还从千户所后院的荷花池中,起出了十几具尸首,有的还是几天前才沉下去的,面目清晰可辨。经过仵作验尸,每一具尸身生前,都遭到非人的酷刑,这也是他们的死因。”周新追问纪纲道:“请问纪指挥,若不是心里有鬼,于嘛要把人往荷花池里埋,难道不应该知会家属收尸么?”

    “一番清查下来,罪证堆积如山,臣具已造册呈给皇上,怎么听起来,皇上似乎并不知情。”见朱棣一脸震惊,周新沉声道。

    “罪人的污蔑之言,平白污了圣听。”纪纲哼一声道。

    “铁证如山,近在眼前,陛下只需派人查对便可知臣是否在说谎”周新与纪纲针锋相对。

    纪纲被他这番话堵得无话可说,越发恼羞成怒,斥道:“遑论许应先是否有扰民之举,也不是你地方官吏所能随便缉拿的。还有锦衣卫的千户所,你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敢命人查抄,谁给了你熊心豹子胆还是你受了谁的指使?”

    “我奉旨意查办此案,便是钦差”周新两眼shè出了两道犀利的光芒,一字一顿道:“如果说有人给我的胆量,那就是皇上如果说有人指使我这么于,那也是皇上”

    “朕可没指使你查抄锦衣卫……”听了周新的话,朱棣面sè有些怪异,冷冷道:“你的胆子也不是朕给的,是你自己长的。”

    “皇上此言甚是。”纪纲忙附和道:“周新一个小小臬司,竟然如此无法无天,连皇上的钦差也敢缉拿,倘若各省都效法于他,皇上的政令如何得行?天下岂不大乱?就凭这一条,也要问他个反叛之罪”

    听了这话,朱棣的脸sè又变了变,显然纪纲说到他心坎上了。这位皇帝有着超绝千古的气概,却又极度的缺乏安全感。他对大臣触犯自己的权威十分敏感,为了维护皇权的威严,他不惜血流漂杵。纪纲正是抓住这一点,让朱棣刚刚有些平复的心情,再次愤怒起来。

    “不是这个道理”周新却高声道:“皇上,锦衣卫官员假借皇上名义,在四处行凶作恶,无故查抄良民,毒打无辜,诬陷忠臣,早被天下臣民所指斥,若不及时绳之以法,要大明刑律何用?况且这种劣迹若不及时扫荡,将来锦衣卫使者出京循此旧律,必将更加肆无忌惮,早晚要激起民变,那时恐怕真要天下大乱了”

    几句忠言,掷地有声,朱棣竟然无懈可击,但心中的怒火却越来越旺,杨士奇和杨荣对视一眼,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因为周新关键时刻,还是犯了痴症……

    杨士奇便迈一步出班道:“启奏皇上,臣有话说。”

    “讲。”朱棣冷声道。

    “臣对浙江发生了什么,并不清楚,因此没资格评论具体案件。”杨士奇沉声道:“但听圣人言‘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依臣愚见,只要皇上赏罚公正,则百官百姓必然心悦诚服。推而广之,如果周新这个钦差处事是公正的,则也不会损害皇上的权威,反倒是保全了皇上的权威。”顿一下道:“对于锦衣卫的许千户,也是如此。”

    此言一出,tài子dǎng人心中大点其头,不愧是有智者之名的杨士奇,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处处站在皇上的立场上,这样皇帝才能听得进去,而且并不袒护谁,只是讲道理。这样不偏不倚,皇上才不会反感。但显然,周新是站在道理这边的,而锦衣卫不占理,所以归根结底,他还是在为周新说话…

    果然,朱棣听了心情缓和了不少。还是杨士奇这种天子近臣,更了解皇帝的心意,这位永乐皇帝最在乎的,除了臣子的忠心之外,就自己的权威。只有让皇帝觉着,他的权威没受损害,才有缓转的余地。

    只是朱棣心机深沉似海,做臣子的根本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端倪。只听皇上冷冷道:

    “朕国政繁忙,今rì已经在这个破案子上,耽搁时间太长。今天且到此为止,把这厮押下去,好生看管。”说罢一挥手,早有锦衣旗校给周新上了刑具,押往狱中去了。

    “退朝吧。”朱棣一拂袖子,起身龙行虎步离去。

    “臣等恭送陛下。”众臣子行礼恭送,待皇帝走后,才各自起身,离开文华殿。

    太子行动不便,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上前,扶着他缓缓起身,往殿门挪步。汉王冷冷看着兄长,半晌才蹦出一句:“当心门槛,那个谁,赶紧把太子背过去。”你当他是好心,他是存心出太子的丑,让人看看这大明朝的储君,连一个门槛也迈不过去。

    尽管,皇宫的门槛,非一般的高。

第二四三章 兄弟

    “不用不用。”太子却呵呵笑道:“孤自己走的过去。”说着连搀扶他的太监都不用,自个慢慢移转了身子,背向殿外,一手扶着门框,抬起右脚越过门槛,然后咬着牙,将左脚拖过去,再慢慢站定。

    缓缓站直了身子,太子的脸上浮现出细密的汗珠,却依然朝弟弟温和的笑着,“你看,我能行吧

    “呵呵,大哥还是这样,外柔内刚。”汉王也爽朗笑起来,扶住兄长往外走。

    见太子和汉王走在前头,其余人有意识放慢脚步,拉开一段距离。

    “兄长今天一言不发。”朱高煦轻声对太子道:“不知道心里对这案子怎么看?”

    “依愚兄之间,这其实是两个案子,周新的伪造军令案和锦衣卫许应先案。”朱高炽缓缓道:“确实不应该混为一谈。”

    “那兄长为何不跟父皇讲?”

    “父皇没有问我,我自然没必要开口,何况黄学士讲得也是这个意思,我就没必要重复了。”朱高炽缓缓道。

    “那父皇今rì中断御审,是何用意?”朱高煦又问道。

    “呵呵,这就不是作儿臣的,可以妄揣的了。”朱高炽笑道:“弟弟,事关锦衣卫和外臣之争,我们还是保持中立的好。”

    “中立么?”朱高煦似笑非笑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怎么说,周新都是在兄长手下出事的,你要是不闻不问,不怕寒了那班文臣的心?”

    “方才杨士奇说得好,公生明、廉生威,愚兄深以为然。”朱高炽却笑道:“愚兄相信只要公正处之,是不会让人寒心的。”

    兄弟俩轻言细语,却句句暗藏锋机,一直走到朱高炽的抬舆前,东宫的太监将太子接过来,弟兄俩才拱手作别。

    太子是因为腿脚不好,又是储君,才特赐在紫禁城坐轿,汉王身强力壮,自然没这待遇。他立定望着太子的抬舆远去,才与跟上来的纪纲继续并肩往外走。

    “我就说过,这事儿没那么容易。”纪纲身材高大、面容yīn鹜,颇有豪雄之姿,与顾盼自雄的汉王走在一起,气势上竟丝毫不输。“跟这帮文官斗嘴皮子,咱们太吃亏。”

    “哼,有道是一力降十会。”朱高煦的嘴角闪过一丝yīn冷的笑道:“就算他们占尽嘴上便宜,周新的死罪也是板上钉钉”

    “周新自然是死定了,”纪纲闷声道:“但文官们现在是想,拉许应先和浙江千户所给他陪葬

    “姓许的那王八羔子死不足惜。”朱高煦嘿然道:“从杭州搜刮了六百万两,竟然只孝敬你五十万,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保他作甚?”

    “唉,我就算要宰了他,也得过了这关再说。”纪纲苦笑道:“锦衣卫里谁都知道,他是我的人,又是我亲自派出去的,要是保不住他,让我这张脸往哪搁?何况事关浙江千户所的存亡,我放手不得。”

    “浙江千户所倒是真不能丢,早听说浙江富甲天下,今rì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朱高煦眼中放光,压低声音道:“以后浙江的收成分我一半,我帮你过去这关。”

    “嘿……”纪纲一阵肉痛,但很快神sè如常道:“咱们还分你的我的,王爷要是能帮我过去这一关,分你一半又何妨?”

    “爽利。”汉王笑道:“我教你一招管保好使……”

    “在下洗耳恭听。”纪纲道。

    “我问你,周新现在关在哪儿?”汉王淡淡道。

    “诏狱啊。”

    “诏狱归谁管?”

    “我啊。”纪纲指指自己。

    “那还不任你摆布?”朱高煦笑道。

    “是又怎样?”纪纲苦笑道:“他是钦犯,我也不敢杀人灭口。”

    “谁让你杀人灭口来着。”汉王哂笑一声道:“你知道扶苏这个人么?”

    “知道。”纪纲心里暗骂,我好歹也是个秀才出身,你个武夫竟跟我掉书袋。面上却笑道:“他不是秦始皇的太子么。”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朱高煦问道。

    “好像秦始皇在出巡途中驾崩后,赵高伪造诏书,让胡亥登基。又怕扶苏不服,便秘不发丧,派使者去见扶苏,谎称秦始皇的圣旨,指责他为人不孝、意yù谋权夺位,令扶苏自裁。”纪纲虽然现在也是武人,但肚子里的墨水并不少。

    “对吧。”朱高煦笑道:“你照方抓药就是。”

    “不是说了,我可不敢逼他自尽。”纪纲无奈道。

    “他又不是太子,逼他自尽有啥用。”朱高煦yīn声道:“你变通一下,想法骗他写个能激怒皇上的东西,不就一了百了么。”

    “呃……”纪纲这下明白了,好一招无中生有不禁深深看一眼朱高煦,心说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yīn险了?不禁暗暗摇头,目光又转向汉王身后的赵王,暗道,八成是这小子的主意。

    “我的主意怎么样?”汉王笑问道。

    “高,实在是高,就听王爷的。”纪纲忙点头道:“我这就回去想想,具体该怎么个办法。”说话间,出了奉天门,手下牵马过来,纪纲朝汉王和赵王抱抱拳,便翻身上马而去。

    “二哥,咱们也回去吧。”赵王亲手打开车门,笑容温和道。

    “嗯。”朱高煦点点头,一猫腰,坐上马车。

    朱棣三个儿子,太子、汉王和赵王,都是他和已故的徐皇后所出,老二汉王极类乃父,老三赵王却像极了母亲,生得眉目秀美,气质高雅,又饱读诗书,聪颖过人,自然也深得朱棣喜爱。而且汉王和赵王关系极好,退朝时都是同乘一车。

    这辆马车是皇帝赐给赵王的,车壁上是厚厚的蒙皮,既美观又可以防箭,而且还能隔音。宽大的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设着两把舒适的软椅,一个小小的书橱。甚至还有个冰桶,既可以⊥车厢里比外面凉爽,又能镇葡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yù饮琵琶马上催。葡萄酒自古就有,但向来只是贵族们享受,寻常百姓家是见不到的。

    天下贵者,莫过于这车厢里的哥俩了,赵王亲手用一块棉布,从冰桶中取出酒瓶,为兄长斟上一杯美酒,然后自己也来了一杯。透过透明的琉璃酒杯,欣赏着血sè的酒液,享受着指间那冰凉的触感,赵王眉目舒展道:“用这种郑公公从西洋带回来的无sè琉璃杯喝酒,跟用夜光杯的感觉完全不同。

    “都一个味儿”汉王喝一口,眉头一皱,挪揄笑道:“酸,真他妈酸”

    “所以我喝正合适,”赵王淡淡一下,拈着高脚的酒杯轻呷一口,意态道不尽的闲适道:“二哥不常说我酸么。”

    “嘿嘿,你喜欢喝,回头我让人把父皇赏给我的那份儿,也送你府上去。”朱高煦笑道:“就当谢谢你帮我这个大忙了。”

    “二哥见外了,出个主意而已。”赵王笑笑道:“我就是看不惯大哥口是心非的样子,明明心里把你恨到骨子里,却总是一副亲兄热弟的样子。”

    “他能混到今天,就靠一个装。”朱高煦哼一声道:“骗得朝臣都跟中了邪似的,连父皇都奈何不得。”

    “这次的事情做得好,就能在父皇和朝臣之间,埋下一粒不信任的种子。”朱高燧又呷一口美酒,轻声道:“rì后遇到合适的时机,必会破土而出。”

    “但愿如此吧。”朱高煦狠狠点头,恨声道:“这群大臣实在该死,父皇定谁为皇储,是我们朱家的家事,他们却死保那个死胖瘸子父皇也是耙耳朵,让解缙那些狗东西一蛊惑,竟立了老大,把对我的许诺丢在一边,真是可恨呐”

    朱高燧也不知他是说解缙可恨,还是说父皇,不禁表情有些愕然。

    朱高煦自知失言,忙掩饰道:“我说的是解缙,他在诏狱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死”

    “呵呵,他名气太大,死了不太好交代。”朱高燧劝二哥打消念头道:“其实二哥无需心急,如今大势已经到了咱们这边,这是毋庸怀疑的。这次只是tài子dǎng人不甘失败的一次反扑罢了,只要把他们这次打下去,就大局已定了。”

    “嗯。”朱高煦重重点头道:“要不我会这么卖力帮纪纲。”

    “纪纲这厮虽然狼子野心,但却也是一条好狗,只要他一天不倒,tài子dǎng人就不敢绕过他攻击二哥。”朱高燧笑道:“所以二哥帮他也是帮自己。”

    “就是这个理。”朱高煦点头道:“就看纪纲他们,能不能照着做了。”

    “肯定会的,二哥就等着看好戏吧。”朱高燧端起酒杯微笑道:“预祝二哥早rì成功”

    “嘿……”朱高煦举杯与他相碰,笑道:“若有来rì,你我兄弟共享天下”

    “不敢,只要将来二哥给我个好地方,让我当个太平王爷就行,”朱高燧笑笑道:“河南那地方,我可不想去。”心里却暗骂起来,你这王八蛋什么意思?不知道当初父皇谋天下时,向宁王借兵,也许了一样的愿,可结果呢?别说公天下了,就连好一点的封地都不给,还把宁王从河北迁到江西,尽夺其护卫估计你要是夺了天下,我下场也不比宁王叔好到哪去。

    “好说好说。”朱高煦却笑着点头,一口答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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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四章 诏狱

    令人闻之sè变的锦衣卫诏狱,是天下级别最高的大牢。说它级别高,不仅指它防备森严,还因为够资格关进去的,不是穷凶极恶,就是达官显贵,绝不是寻常犯人可以待的地方。

    而且这么多年来,进来的犯人还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这是真正的人间地狱,yīn冷cháo湿,幽暗肮脏,蚊虫老鼠到处跑,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正如一间间铁栅门后的牢房中,那一个个等死的囚犯。

    狱中平时不点灯,不分rì夜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当有狱卒进来时,才会将通道上的火把点着,霎时火光大亮,照得囚犯们纷纷挡住眼,因为长时间在黑暗中,他们的视力急剧退化,承受不了光线的刺激。

    那些才进来的犯人,情况自然好很多,只是略略有些不适应,便能恢复视物了。

    就着火把的光,可见最里面一间单人牢房中,被镣铐锁着的周新,箕坐在稻草堆上,正望向他走来的几人。

    那几人也看着他,便听领路的锦衣卫狱卒轻声道:“黄公公,就是这儿。”

    “打开门。”一个公鸭嗓子响起,一听就是个太监。

    “没听见黄公公的话么。”陪同他来的锦衣卫千户下令道:“快把门打开。”

    狱卒才把牢门打开,又搬来了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放在这里,你们都回避吧。”那人摘下斗篷,果然是个太监。

    “那公公的安全?”锦衣卫千户担心道。

    “人都被锁住了,怕啥?”太监淡淡道:“出去吧,奉旨单独问话。”

    “是。”千户这才不敢烦言,带人退出牢房,远远的走开。

    那太监便大刀金马坐下,看着双目重新闭上的周新道:“周大人,咱家姓黄,是仪天殿的管事牌子,奉旨来问你几句话。”

    周新这才睁开了眼,便见到那张中年太监的脸。

    黄太监也紧紧地望着周新道:“我是奉旨来问话的。你这个样子没法行礼,便坐着回话吧。”

    “公公请问就是。”周新点点头。

    “好。”黄太监清清嗓子道:“皇上说,你周新当比于,却把君王置于何地,纣王么?”

    周新想了想,回话道:“大明朝不是商朝,没有比于,也没有纣王。”

    “你这句话回得好,我会如实转奏的。”黄太监一愣,方接着道:“听着,皇上又说,何况你周新也不是比于。比于会于出那种以恶意揣测君上、伪造军令的事儿么?忠臣不是都应该致君尧舜么?你这样以不仁不义不信之心妄揣君王,不是自取美名,遗骂名于君上么?”

    “臣绝无此心。”周新愕然片刻,艰难摇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顾及君王的颜面,自愿背起黑锅,皇帝却这样质问,换了谁也不好受。

    “不管你有没有这个心,群臣已经这样想了,你说你可恶不可恶?”黄太监闷声道:“但是皇上又说,周新过往不是这样的人,十余年兢兢业业,也算忠诚,这次鬼迷心窍倒也不能一棒子打死,”说着他瞥一眼周新,却没看到所料的激动之sè,便暗骂一声,接着道:“只要你写份供状向皇上认个错,向锦衣卫道个歉,说自己是为了自保,才先下手诬陷许应先的,皇上便能饶你不死,还能放你回家和妻儿团聚。”

    火光中,周新的眉头紧紧蹙起,喉头抖动了几下,一双手紧紧捏住铁链,才能忍住破口大骂,他万万想不到,在如山铁证面前,皇帝竟然还要袒护锦衣卫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见他这样子,那黄太监烦躁的站起身,在牢房里踱着步道:“打狗欺主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锦衣卫就是皇上的狗,这条狗虽然凶,但却是皇上镇宅的好帮手,现在却被你给打了。要是皇上不重重惩处你,朝中地方那些大员纷纷效仿,皇上的政令如何得行?天下岂不大乱?现在皇上不忍心惩罚你,只要你认个错,这是天大的仁慈了,你但凡还有一丝人味,就利索答应下来。不然你这样的逆臣,猪狗不如”

    听了黄太监的荒谬之言,周新难以相信如此**裸不要脸的一番话,竟是永乐大帝说出来的,他脸上浮现出沉痛的神sè,紧抿着嘴不吭声。

    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起,如此自私护短、视臣民如草芥的皇帝,实在太让他失望了

    “你就算自己活腻了,也该为你两儿一女,老婆老娘着想吧?”见他不为所动,黄太监出言威胁道:“奉旨拿她们进京的缇骑,已经在路上了,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家人着想吧?你老娘八十了,能活着从广州到京城?”

    听他说到老娘,周新脸上的痛楚更甚了,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现。非孝子不忠臣,这比凌迟处死更让他痛苦。

    “就算你不管家人的死活,总不能也不管别人的死活吧?当初帮你告状的胡潆,还有你那个叫王贤的手下,现在都受你牵连下了狱,你要是不认错,他们一个个都得死,这些你知不知道”

    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周新紧抿着嘴,紧闭着眼,任无边的歉疚将一颗心撕碎。

    “我知道,你一直咬着锦衣卫不放,现在更是闹得天下皆闻,陡然让你认错,心里肯定不好转弯。”黄太监道:“皇上也不要你马上就想通,还是给你时间的……”说着竖起三根手指道:“三天,三天之后我来拿奏本,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黄太监说完摇了摇头,似乎很生气此人冥顽不灵。转身朝外头大声道:“开门。”

    通道尽头的锦衣卫赶紧跑过来,把大门打开,黄太监出来吩咐道:“桌椅就留在这儿,待会儿再搬张床来,还有笔墨纸砚灯台之类,给周大人去了刑具,这几天好吃好喝伺候着,三天后咱家再回来

    “喏。”锦衣卫应一声,便请黄太监出去道:“公公身子娇贵,不能在牢里头呆久了,还请赶紧上去换口气吧。”

    “也好。”说着话,一行人走远了,火把熄灭,牢房里渐渐恢复寂静。

    周新这才睁开眼,凝视着黑暗的甬道,眼里却燃着熊熊的火……

    黄太监从诏狱出来,便被请到指挥使的签押房中。

    坐定了,他使劲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连吃了几碗茶,骂道:“里头真跟活地狱似的。”

    “呵呵。”纪纲yīn测测笑道:“放心,有兄弟在,你是不会下地狱的。”

    “那是,纪公是阎罗王么。”黄太监讨好的笑道:“都按照您的吩咐说了。”

    “真巧,皇上竟然也让你来问他话,这真是天助我也。”纪纲笑道。

    “是啊,”黄太监也笑道:“皇上见他答非所问,肯定很生气,不过纪公,我后面说的那些话,不会真把他吓住了吧?”

    “有可能。”纪纲点点头。

    “啊,那可就弄巧成拙了。”黄太监跌足道。

    “哈哈哈……”纪纲却放声大笑起来:“怎么可能?这十年来,本座料理过的文臣没有三千也有两千,闭着眼都知道这些人的脾气你放心,周新这种人,越是这样逼他,他就越不肯认错,跟那个方孝孺是一路货sè”

    听他说周新像方孝孺,黄太监心里就敞亮了,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说着起身道:“咱家出来时间不短了,这得回宫复命去了。”

    “嗯。”纪纲点点头,却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黄太监知道他素来傲慢,也不以为意,出到门外,便见朱四爷等在那里,塞给他一张金票,把他送出镇抚司衙门。

    离了镇抚司,黄太监的轿子却不回皇宫,而是往玄武湖边去了。因为皇帝不住在宫里……

    紫禁城的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但朱棣这十年来,就没在里头睡一宿,因为皇宫建筑在填湖而成的地面上,落成三十几年来,地基沉降的厉害,而且还cháo得厉害,为皇帝所不喜。还有个不能说的原因,就是乾清宫是朱元璋的寝宫,朱棣只要一合上眼,就会看到老爹那张yīn冷的脸,哪能睡得踏实?

    因此他命人在皇家禁苑玄武湖边,新起了一座宫苑,名曰苑,。竣工后便从皇宫搬进去,只有上朝才会回宫。

    此时湖边杨柳轻垂,水面青莲一片碧绿,粉红sè荷花蓓蕾初放,满湖清香,景sè迷人。

    朱棣的寝宫仪天殿,便建筑在湖边,殿宇巍峨,万绿围绕,斗拱飞檐时隐时现,真如一座仙宫一般。从殿中望出去,只见玄武湖碧波潋滟,一阵清风徐来,把池中的水汽夹杂着山上奇花的芳香送进殿中,令人心旷神怡。面对这一片绚丽景致,大明皇帝朱棣却感到有些烦躁,因为他又想起了周新一案。

    自文华殿御审后,朱棣已降旨把有关周新的案卷全部调进来了,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已经基本确定,周新与朱允炕无关,恰恰相反,他还一直很尽心的追缉此人,这让朱棣消气不少。

    而且皇帝还意识到,锦衣卫以查案之名在杭州户作为非,闹得乌烟瘴气,情况也是属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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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五章 见太子

    而且那日御审,听周新的话里,似乎朱九还以建文案为条件,意图与他作交换。这让朱棣分外生气,他之所以容忍包庇锦衣卫,无非就是因为他们忠心耿耿,要是锦衣卫也胆敢蒙骗于自己,自己对他们的保护,岂不成了笑话?

    想到这,朱棣让当值的太监黄俨去见周新,要他写一份自白状,详细交代与锦衣卫接触的经过。此时看到黄俨进来,周新便问道:“你去过诏狱了?”

    “是。”黄俨恭声答道:“把皇上的话,都告诉周新了,三天后奴婢再去拿供状。”

    “嗯。”朱棣缓缓点头,又道:“听说那个跟他一起进京的手下,正到处奔走为他求情?”

    “是,镇抚司的人说,好像是叫王贤。”黄俨心里咯噔一声,不明白皇帝咋连这点小事儿都知道?轻声道:“一个秀才出身、不入流的小官,不自量力。这种小事便没有禀报皇上。”

    “蚍蜉撼大树么?此人倒也有几分胆色,”朱棣却淡淡道:“跟纪纲说一声,不要为难他。”

    “是。”黄俨忙应下。

    王贤能折腾的连皇帝都知道了,动静自然闹得够大的。不仅到刑部、都察院去告状,还想敲登闻鼓……只不过朱棣不像他爹那么贴近群众,在登闻鼓外建了个登闻鼓院,还有锦衣卫把守,你要想告御状,得先跟登闻鼓院的御史反映,御史不受理,才能进去敲鼓。

    守鼓的御史受理了王贤的诉状,王贤自己没机会敲鼓了。不过御史也没骗他,果然就把王贤的诉状呈到御前,这才让朱棣知道有他这么号人。

    朱棣这一问,王贤彻底出了名,京城的王公百官,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为老上司鸣冤的人物。不管持何种立场,人们都对这个无品芝麻官的胆量赞叹不已,竟敢跟锦衣卫叫板

    更令王公百官惊诧的是,锦衣卫竟然对此毫无反应,这哪还是睚眦必报的纪阎王啊

    “你这下可出名了”朱瞻基兴冲冲从外面回来,对王贤道:“他们好些人想见见你”

    “看猴儿么?”王贤却自嘲的笑道:“都是好奇想看看,这个自不量力的家伙长啥样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都替你回了。”朱瞻基笑道:“不过有个人你得见见。”

    “谁?”

    “我父亲。”

    “太子殿下要见我?”王贤微微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对素来行事慎重的太子来说,这也算题中之义了。

    “嗯。”朱瞻基点点头道:“别紧张,我父亲很和气的。”他倒是雷厉风行,拉着王贤就走。

    “至少等我换上官服吧。”王贤苦笑道。

    “不用,你就这么跟我进去。”朱瞻基却满不在乎道,他这是把王贤当自家人了。

    “那好吧。”王贤跟着朱瞻基直入太子书房,进去后,朱瞻基给太子行礼,“父亲,他就是王贤

    王贤不敢怠慢,赶紧大礼参拜。

    “呵呵,起来吧,不要拘礼。”温厚的声音响起,令人像洗了个热水澡。

    王贤谢恩后起身,太子赐坐,还让人给他拿酸梅汤吃,就像招待儿子来家里作客的朋友,让人一点感觉不到压力。再一想到对方在大明朝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里难免感激泛滥成灾。

    太子问了王贤家里的情况,又问了他的学业,得知王贤刚考中秀才后,又责备儿子不懂事,怎么能让人家中断学业呢?

    王贤忙解释当时的情形,太孙是为了救他,才把他调到京城来的。

    “小小年纪,竟然跟皇爷爷耍心机,”太子像普通父亲一样责备着自己的儿子道:“要是你皇爷爷知道了,非打烂你的屁股。”

    “嘿嘿,父亲不说,皇爷怎么会知道?”朱瞻基挠头笑道。

    “我可不会帮你隐瞒。”太子道:“你还是乖乖向你皇爷坦白,说不定还能少吃板子。”

    说完了儿子,太子转向王贤道:“我这个儿子骄纵的很,日后你多担待点,遇到出格的事儿要阻止他,阻止不了就来跟我说,我打他屁股。”这等于认可了王贤在朱瞻基身边的位置。不得不承认,太子极富个人魅力,那种骨子里的宽厚仁和,确实是经历了洪武、永乐两朝暴君的臣子的久旱甘霖。

    又说了会儿家常,太子有些倦了,朱瞻基便带着王贤出来了。应该说,太子是很保守的,初次见面,并没说什么要紧的事情。之后王贤要做什么,也与他没什么关系,但要是做成了,又是在他的默许下做成的,进退都有余地。

    只是堂堂太子如此谨小慎微,也难免让人唏嘘,储君难当,给永乐大帝当储君,更是难上加难。

    虽然是来投军的,但眼下周新的事情尚未了结,王贤只让周勇带着那些捕快,住进了幼军军营里。他和吴为、闲云几个则暂住在太子府中,朱瞻基的院子里。

    吃过晚饭,王贤正在向灵霄讨教拳脚功夫,虽然现在开始练武,显然晚了点,但处境险恶,能学点自保的招数也是很必要的。

    其实他本想跟闲云学,可闲云少爷总是要他先打熬筋骨,三五年有所小成后再说招数。王贤哪有那耐性,便转而拜灵霄求教。

    灵霄倒是有现成的招数教他,但必须得先拜师才行。以王贤的脸皮脸皮厚度,这自然是小菜一碟,于是给灵霄端了茶,成了她的开山关门大弟子……

    看得闲云少爷这个汗啊,拜师学艺如二次投胎,多么严肃的事儿,却被这俩人弄得跟过家家似的

    灵霄倒是挺认真,把压箱底的功夫都教给他,王贤学得也很认真,无奈他已经基本成年,胳膊腿的硬邦邦、直绷绷,一招一式都僵硬得很。把个灵霄师傅气得,竟亲自给他抻胳膊压腿,痛得王贤哇哇大叫

    正叫着,门开了,朱瞻基走进来,看到王贤这副惨样,笑嘻嘻上前道:“来,我也搭把手”

    “千万别。”王贤赶忙挣扎起来道:“我可不想功夫没学到,先变成残废”

    “你起步晚,就得多吃苦,”朱瞻基笑道:“我是来跟你说的,明天去庆寿寺上香吧。”

    “这么说。”王贤惊喜道:“太子殿下终于同意了?”

    “嗯。”朱瞻基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姚师这个人,脾气古怪的很,就算你有菩提念珠,他不答应也没办法。”

    “你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么?”

    “姚师拒绝你,还用打诳语么?”朱瞻基反问一句,道:“总之明天你千万小心应付,能不能救周臬台,全看你明天,能不能搬动这尊佛了。”

    “你不跟我去?”

    “当然。”朱瞻基道:“就算是做做样子,我也不能掺和这事儿。”

    “至少提供点情报吧。”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王贤道:“你们好歹也是多年的师生了。”

    “嗯。”朱瞻基便坐下,整理下思路道:“姚师这个人,有诸多怪处。他生自医家,却偏爱谋略;他不为生活所迫,却自幼出家;他既入空门,却热心建功立业;他不辅太祖、建文,却偏助我皇爷;功成之后却一无所求;他未受十年寒窗苦,却主编《永乐大典》。他无书不精,无物不晓,每言必中,算无遗策……”说着不禁唏嘘道:“说他是大明第一奇人也不为过。”

    “这些我都知道,我是说他的近况,”王贤道:“比如他现在的脾气、性格。”

    “可以用八个字形容,那就是无欲无求、无喜无悲。”朱瞻基苦笑道:“但越是这样,就越难和他打交道。”说着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我父亲对姚师执礼恭敬,实指望这位少师,能在自己学生最艰难的时候,他能说句公道话。但是去年……唉,情况那样危急,他竟还是一言不发,真叫人好生寒心。”

    王贤能听出朱瞻基对姚广孝有些不满,不过换了哪朝哪代,太子的老师都是铁杆太子党,姚广孝却不力挺太子。这对太子的打击实在太大……不光是少了一大臂助的问题,还会引人遐想,是不是姚广孝知道了皇帝的心思,才会和太子保持距离?

    有这位大牛做老师,太子非但没捞到什么好处,反倒惹了一身骚,朱瞻基当然有怨气了。

    “不过,我那二叔事后兴冲冲去拜访,却连人都没见着。”想到这茬,朱瞻基又笑了:“刘玄德三顾茅庐见到诸葛亮,我二王叔去了五次,每次姚师都正好不在庙里。其实知客僧是故意这么说的,可我那飞扬跋扈的二叔,就愣是不敢硬闯。”

    听了朱瞻基的话,王贤突然变得没信心了……自己冒昧去拜访那位大明第一奇人,不会也吃个闭门羹吧?

    “这我也不敢说。”朱瞻基对他的顾虑深以为然,最后竟然不负责任道:“随缘吧,要是你有佛缘,姚师自会见你,要是没有佛缘,姚师自然不会见你……”

    “你这话等于没说。”王贤白他一眼,心里却一叹,原来太子也好、太孙也罢,对自己能否见到并说服姚广孝,根本不抱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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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六章 姚广孝

    翌日一早,王贤在闲云几个陪同下,来到皇城根儿下的庆寿寺。

    京城寺庙很多,但只有这座庆寿寺,是建在王公贵族的府邸间,因为它的前身,就是皇帝赐给靖难头号功臣的宅邸,却被姚广孝奏请改成了寺庙,然后自任主持,这才住在里面。

    据原先他都是白天穿朝服上朝,下朝后就换回僧衣静修。不过这二年,皇帝念他年事已高,免他每日的例朝,只有大事才会召他入宫相商,所以绝大多数时候,这位大明第一奇人,都是枯坐在僧院里修禅,跟一般老和尚没有区别。

    所以王贤也没有预约,便直入寺庙山门,进一看,寺内供着三世佛三大士,入山门左首是藏经殿,右首是转轮殿,中间经过毗卢殿,与寻常寺院无甚区别。若要区别,就是寺院的香火着实不枉,王贤看过黄历,今日是上香拜佛的好日子,别处的寺院里估计早就满是善男信女,这处庆寿寺里,却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香客。

    “几位施主是来上香的?可真是来对地方了,”知客僧见到王贤几个,竟露出惊喜的神情,忙上前相迎道:“寺的佛祖可灵着呢,甭管是祈福消灾、姻缘求子、升官发财,统统办得到”

    王贤这个汗啊,怎么感觉像是进了黑店,忙干笑道:“小师傅,我们是来拜佛的,不知请一炷香多少钱?”

    “什么钱不钱的,不要钱”知客僧陪着笑道:“还管你斋饭,我们寺里的素斋可是一绝,连皇上都赞不绝口”

    “呃……”王贤不信,要真这么好,这庆寿寺早就门庭若市了,怎么可能没人来呢。

    不过他是来求人的,挨宰也认了,便先应景儿给三世佛三大士上了香,两个小沙弥站在法案之侧,在他敬香时为之敲动钟磬,王贤心,这肯定都得收钱。

    待起身后,知客僧便领他们到后头吃斋饭。

    热腾腾的几碗面端上来,闲云和吴为暗暗警惕,后者抢先吃了一口。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只见吴为咂咂嘴道:“还真好吃呢”虽然他的医术不如他爹,但面里有没有下毒,他还是尝得出来的。

    “那当然,”知客僧自豪道:“小僧过,皇上尝了都赞不绝口呢”

    众人便放心吃面,一尝果然美味至极,来只是应付一下,这下全都吃得连汤都不剩。灵霄意犹未尽,抹抹嘴,大声道:“小二,再来一碗”

    “好嘞。”知客僧之前八成于过跑堂,竟凑趣的应了一声。

    王贤这个汗啊,忙叫住知客僧道:“别理她,她眼大肚子小。”着摸出一片金叶子,不着痕迹的递到知客僧道:“多谢大师赐斋饭。”

    “了不要钱。”知客僧有些惋惜的递还给他道:“不敢坏了规矩。”

    看来是真不要钱,王贤就纳了闷了,那为啥就没人来上香拜佛呢?不过现在不是好奇得时候,他问道:“不知方丈今日在否?”

    “方丈自然是在的。”听他问方丈,知客僧脸上笑容敛道:“但是不见外客。”

    “我有这个,不算外客吧?”王贤将那串菩提念珠亮出来。

    知客僧一愣,然后点头道:“施主在此稍候,小僧这就禀报方丈。”

    过不一会儿,知客僧回来道:“方丈有请这位公子。”

    王贤等人便起身,其他人却被知客僧拦住道:“诸位留步,方丈只请这位公子过,诸位不妨留在这儿吃面吧。”言语间再没了起先那种谦卑,变成了俯视众生的高傲。

    “你……”灵霄柳眉一竖,却被王贤安抚住道:“不用担心,这是道衍大师的道场,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那知客僧脸上,才露出算你识货的一丝微笑。

    王贤便将兄弟们留在食房,自己跟着知客僧,到了后院禅房。

    禅房中十分空旷,一尘不染,在知客僧的示意下,王贤脱了鞋,独自进内室。

    便见个老旧的蒲团上,坐着个身穿灰色僧衣、须眉皆白的古稀老僧,但见他脸颊瘦削、一个鹰钩鼻、一双三角眼,虽然眼睑微垂,神光内敛,依然跟慈眉善目扯不上关系。

    “小子王贤拜见道衍大师。”不用介绍,王贤就敢肯定,这一定是姚广孝,赶忙深深施礼道。

    “坐。”姚广孝也打量了他一眼,声音苍老但不沙哑。

    王贤便跪坐在姚广孝对面的蒲团上,虽然宋朝以前,古人都是这样坐的,但王贤毕竟生活在明朝,一直是坐椅子的,现在换成跪坐还真不习惯。

    “念珠。”姚广孝又道,这次多了个字。

    王贤忙将那串菩提念珠双奉上,姚广孝瞥一眼,却并不接,“那小子让你来的?”

    “不是。”王贤摇头道:“大个子把这串佛珠给到我,来京城遇到天大的问题,都能到庆寿寺来求助。”

    “他可真看得起我。”姚广孝冷冷一笑道:“老衲区区一个和尚,也就能帮你念经超度,若是要捉鬼算卦,你得出门右拐,仙云观里找。”

    “大师笑了。”王贤笑道:“不是寺有求必应么?”

    “佛祖要真是有求必应,早让这庙里的香火盛起来了。”姚广孝冷声道。

    “那是他们自找的。”王贤却依旧淡淡笑道:“庆寿寺是佛祖的道场,他们心里拜得就是老主持,佛祖自然不会理会。”

    “……”姚广孝闻言瞥他一眼道:“你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王贤却摇头道:“我来拜的是老和尚,心里拜得也是老和尚。”

    “呵呵”姚广孝冷笑道:“想不到你年纪不大,还会打禅机。”

    “小子不懂什么叫禅机,”王贤笑道:“我只是有什么什么。”着深深施礼道:“小子真是有天大的难处,恳请大师施以援。”

    “……”姚广孝脸上的笑容敛,缓缓道:“有这串佛珠在,锦衣卫不敢为难你。”

    “但小人为得不是自己。”王贤低声道。

    姚广孝并不意外,垂着两道寿眉道:“那就是为周新而来?”

    “是。”王贤给姚广孝重重磕头道:“恳请老和尚救救周臬台,他是一心为民的好官啊”王贤磕头的次数也不少了,只有这次是诚心诚意的。

    “我不是佛,也不是菩萨……”姚广孝却缓缓道。

    “但您是大明朝唯一能劝得动皇上的人。”王贤重重叩首,沉声道:“我们周臬台不畏强权、为民请命、如今犯了天颜、下了诏狱、危在旦夕。老和尚这些年多行善事,定知道救我们臬台一人,就能活一省百姓,这份功德之大,简直无以伦比”

    “呵呵……”姚广孝被他逗乐了,“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感情我不救周新,就是多大的罪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贤赔笑道:“不过要是周臬台死了,浙江百姓的下场,必然更加悲惨,老和尚心下肯定不忍。”

    “我要是有恻隐之心,就不是姚广孝了,”姚广孝却冷笑道:“周新执法犯法、死有余辜,至于浙江的百姓,也未必就会像你的那么惨……锦衣卫只盯着官绅富商,哪有空理会寻常百姓。”

    “老和尚的太绝对了,城门失火必会殃及池鱼,何况官商富绅也是百姓。”王贤摇头道:“当初老和尚能给方孝孺求情,为何今日就不能给周臬台求情?”

    听王贤提及方孝孺,姚广孝目光一黯,那是他心底永远的痛。但老和尚丝毫都没流露出来,只是淡淡道:“周新能跟方孝孺比么?”

    “方孝孺是不是读书人的种子,我不知道。但我们周臬台却是大明朝的良知无疑。”王贤朗声道:“如果皇上杀了周臬台,将来必定追悔莫及而一旦此案铸成,大明朝将被特务政治所笼罩,再没有敢抗衡锦衣卫的官员了”

    “危言耸听,方孝孺死了,读书人还是一茬接一茬。”姚广孝哂笑道:“你不要学我当年大言不惭。”

    “不一样的,”王贤朗声道:“两汉唐宋的皇上,都以御史驭下,朝却仰赖特务,锦衣卫固然比御史顺,但用之久矣,置国法于何地?当今皇上权威无边,自然不怕锦衣卫作怪,但传之嗣君,难保不会尾大不掉。到时候人人自危、君臣离心,一旦国家有事,如何保证臣民的忠诚?”

    “……”起先姚广孝只把王贤当成个有小聪明的家伙,并没放在心上,但听了他这番胆大之言,不禁重新审视起这个年青人来:“你学的不是程朱。”

    “我虽然是秀才,但学问上不过尔尔。”王贤坦白道:“不敢自称圣人门徒。”

    “朱熹算个屁的圣人,”姚广孝不屑的哼一声,似乎对朱圣人很不感冒。又问道:“你师承如何

    “是翰林院的魏渊魏学士。”其实魏源也在京城,但王贤进京以后,就开始到处上访,这种时候,自然不好牵连到魏老师,所以一直没登门拜访。

    “魏源那种书呆子,怎么可能教出你这种学生?”姚广孝摇头不信道。

第二四七章 同属异类

    “可能老和尚对家师有些误解。      ”王贤笑笑道。

    “呵……”姚广孝哂笑一声,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语调有些凄凉道:“方孝孺最终还是死了,而且还是瓜蔓抄……”

    王贤突然有些明悟,似乎朱棣对建忠臣的杀戮,对姚广孝的打击很大。他轻声道:“周臬台和方孝孺不一样,他的忠诚是对今上的。”

    “嗯。”姚广孝点下头,又摇头道:“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除非周新向锦衣卫低头,不然谁也救不了他。”

    “他不可能向锦衣卫低头的。”王贤当即摇头道。

    “所以说是一样的。”姚广孝重又垂下眼睑道:“这世上有一类人,实在是不可理喻,方孝孺是,周新也是。”

    “既然不可理喻,当初老和尚为何要救方孝孺呢?”

    姚广孝却淡淡道:“事实上,当年我只是在入城前,这样对皇上一说,后来皇上杀他、炮烙铁铉等人,我都没再说过话……”

    “那也请老和尚这样对皇上一说。”王贤却不屈不挠道。

    “……”姚广孝眼中赞赏的神色转瞬即逝,目光再次转冷道:“要是你一进京就来找我,说不得我会进宫一趟。但你折腾到现在就算有这串念珠,我也不能跟皇上开口了。”姚广孝何许人也,怎会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出面,无疑会被看成站在太子这边,这是他所不喜的。

    “这……”王贤发现,自己那点算计在这老和尚眼前,根无所遁形,人家早看得一清二楚了,想扯大旗作虎皮,根没门索性也不狡辩,坦诚道:“对我来说,帮人就是帮自己帮周新是这样,帮太子也是。”

    “倒是敢说实话”姚广孝沉默刹那,挪揄道:“你就那么看好太子?”

    “是,太子是国,况且还有太孙,我相信皇上不会将社稷大事视为儿戏。”王贤坦率道:“今日太子龙困浅滩,我若能施以援手,将来飞龙在天时,我便赚大了。”

    “……”姚广孝桀桀笑起来道:“够坦率,够无耻”然后紧紧盯着王贤,看得他直发毛,这才又问道:“你为什么不怕纪纲?”

    “吾未闻锦衣卫指挥使有善终者。”王贤淡淡道:“纪纲比之毛骧、蒋献若何?焉有不亡之理?”毛骧是锦衣卫第一任指挥使,打造了洪武三大案之胡惟庸案,株连三万余人,自韩国公李善长以下开国旧勋几乎被一扫而空。最后朱元璋将毛骧杀掉,以平息众怒。蒋献是第二任锦衣卫指挥使,更加惨烈的蓝玉案,便是他的手笔,最后也被朱元璋一杯毒酒于掉了……

    而纪纲便是第三任锦衣卫指挥使,其所害远甚于毛、蒋二人,更是百倍嚣张,王贤看不出他能有善终的道理。

    “我当你有什么高见,原来也是大言炎炎,”姚广孝却冷笑道:“今上不是太祖那等刻薄寡恩之人,何况纪纲和汉王互为奥援,至少几年之内,地位稳固的很。”顿一下,又挪揄道:“你认为自己能活到纪纲倒台的那天?”

    “能。”王贤却狡黠的扬一扬手道:“有这串念珠,纪纲就不敢怎样我。”

    “你虽然读书不多,但也该知道黔驴技穷的故事吧?”姚广孝嘲讽道:“你认为锦衣卫还会被你唬住第二次?”

    “……”王贤依然不动摇道:“但我不是蠢驴,在下次危机之前,我肯定已经有自保的钱了。

    “倒要听听你如何自保?”姚广孝眯着三角眼道。

    “自然靠老和尚了。”王贤笑嘻嘻道:“原先我心里还没底儿,但现在我知道,今天算是拜对了庙门,老和尚会罩我的”

    “……”姚广孝这下真愣住了:“凭什么?”

    “我听说这些年来,老和尚极少见外客,即使见,也是三言两语……”王贤呵呵一笑道:“老和尚跟我说这么多话,想来是我这个无权无势的无名之辈,哪点入了老和尚的法眼。”

    “嗯,你的脸皮够厚的。”姚广孝点点头道:“但是你错了,我现在想杀了你”

    “不可能。”王贤摇头笑道:“老和尚舍不得杀我。”

    “呃……”姚广孝又是一愣,紧紧看着这个脸皮之厚,世所罕见的小子,“为什么?”

    “因为我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能跟上老和尚天马行空的思路的人,”王贤淡淡道:“杀了我,老和尚会寂寞的。”

    “嗯。”这次姚广孝没有再否认,点点头道:“确实寂寞。”随着他这一句话,禅房中陷入了安静。

    王贤心下长松了口气,他昨晚一宿没睡,寻思着今日以何种态度来见姚广孝,最后决定还是听周新当初的教导,以色面对。因为除了那个天马行空的灵魂,他根没有任何地方,能入得了姚广孝的法眼……

    但这是一招险棋,要是姚广孝习惯了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感到被冒犯了,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一败涂地了。不过他觉着姚广孝修身养性久了,应该轻易不会动怒。

    姚广孝确实对他很感兴趣,因为他从王贤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就像朱瞻基说得,姚广孝一生都是异类,他的怪异来自他超绝的智力生不逢时,而王贤的怪异,则来自他那二世为人的灵魂,尽管他一直很努力的掩盖自己的不同,但是瞒不过姚广孝的那双慧眼。同属异类,这就是姚广孝对他感兴趣的原因。

    “你想让我当靠山,也不是不可以。”但姚广孝毕竟是姚广孝,谁也没法从他那儿讨到好:“现在就落发剃度,拜我为师,自然再没人敢打你的主意。”

    “呃……”这下轮到王贤惊呆了,他想过进京会当太监,却没想过会当和尚。但是脑海中只寻思了一瞬,他便点头道:“可以,只要老和尚去把周臬台捞出来,我现在就可以剃度。”

    “呃……”姚广孝没想到,他竟决断的如此于脆,“你好像才刚成婚?”

    “顾不了那么多了。”王贤一正经道:“我早就发过誓,豁出性命也要救周臬台。我连命都可以不要,还要啥媳妇。”

    “你不是这种人吧……”姚广孝缓缓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王贤出身市井,能混到今天,就靠一个义字。”王贤正色道。

    姚广孝闻言,寿眉耸动一下,缓缓道:“周新的案子已经变了味,我不能掺和,但可以帮你写封信,拜托另一个人去办。”

    “既然师傅打了折扣,那也给徒儿打个折扣吧,”王贤趁机讨价还价道:“就让小子拜师不剃度吧。”

    “这也可以讨价还价?”姚广孝瞪眼道。

    “师傅刚才也说过,我才成婚,让无辜的媳妇守活寡,怎能安心跟着师傅修行?”王贤立马改了称呼,恬着脸笑道:“师傅您慈悲为怀……”

    “那就算了。”姚广孝垂下眼皮道。

    “别价……”王贤这下没办法了,苦着脸道:“剃就剃吧,这么长的头发,我早就烦透了。”

    “哈哈哈……”看他苦瓜也似的一张脸,姚广孝这才畅快笑起来道:“不是心甘情愿的剃度,我还不稀罕呢”说着拿起抄写经的羊毫,写了一封短信,递给王贤,王贤伸手去接,也不知怎么弄的,那串菩提念珠便到了老和尚手上。“这串念珠换这封信,公平合理,童叟无欺,现在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说完便闭上眼。

    见这老和尚这就变了脸,王贤只好恭敬的行个礼,退出禅房。

    禅房里,姚广孝默念完了一篇经,这才缓缓睁开眼,嘴角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

    那厢间,王贤从禅房出来,叫上仍在食房里吃面的众人,离开庆寿寺,返回了太子府。

    朱瞻基早就翘首以待了,一见王贤回来,便将他拉到书房里,详细询问起今日的经过来。

    听王贤那般大胆的和姚广孝对话,朱瞻基啧啧称奇道:“你胆子真够大的,就是我和父亲,在姚师面前都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喘。”

    “姚广孝奇人也,岂会在意那些虚礼?一开始我就跟他说了,我来拜的是老和尚,心里也是老和尚。”王贤淡淡道:“我想京中的王公贵族,无不对他毕恭毕敬,但他似乎并不领情,那只好换一种方式对他了,”说着看看朱瞻基道:“你说是吧,小黑。”

    “……”朱瞻基恍然道:“原来是我把你胆子养肥的”

    “嘿嘿。”王贤笑着点头道:“是这样的。”

    “不过你没拜他为师,还真是可惜?”朱瞻基惋惜道:“天下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啊”

    “只是一句戏言而已,当不得真。”王贤心里却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已经建立起某种关系了,不一定非要走那个形式的。其实他和姚广孝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落在有心人眼中,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

    说完,王贤将那封信掏出来,奉给朱瞻基道:“这是菩提佛珠换来的,不知妙修真人是哪一位?

    朱瞻基接过来,看一眼封皮,面色怪异道:“妙修真人,是我小姨奶奶……”

    “就是那位曾经大胆……”王贤结舌道:“……的女子。”

    “是,”朱瞻基重重点头道:“就是那位曾经大胆……的女子”

第二四八章 史上最强好人卡

    那位曾经大胆……的女子,到底做了什么事,能让王贤和朱瞻基都不敢提?

    答案是,她曾经拒婚,在大明朝,一个女子敢对婚姻之命说不,足以⊥她名扬四海了。但这还不足以⊥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讳莫如深,真正劲爆的原因在于她拒婚的对象,乃是当今大明永乐皇帝朱棣

    朱棣是什么人?天下至尊、大明万方亿民之主,出口成宪,权威如岳,他的每一个念头,都是无上的圣旨,必须被臣民不折不扣的执行,这女子竟然敢发好人卡给他,用熊心豹子胆,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了。

    所以王贤在富阳时,就对这女子的芳名早有耳闻——她叫徐妙锦,大明开国功勋中山王徐达的幺女,传说她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且沉鱼落雁宛若天仙,比其姐仁孝皇后更加出色,既是大明朝的第一美女,又是大明朝的第一才女

    说起来,中山王徐达,真是人生大赢家,不仅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成就一代军神之名,更传奇的是,他竟然能在朱元璋的手底下得到善终,还被追封为王,恩荫子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都说人下半辈子活在子女身上,要是家教不成功,也称不上人生大赢家,但徐达的两个儿子都被封为国公,一门两国公,在有明一代仅此一家。女儿更是各个知书达理、温良贤淑,成了朱元璋挑儿媳的首选——长女嫁于燕王朱棣,就是后来的徐皇后,朱棣所有儿子的妈,朱瞻基的奶奶;次女交嫁于代王朱桂、三女嫁于安王朱楹,还有个遗腹女更是出色,年方二七便出落成京城有名的美人加才女,登门提亲的媒人踏破门槛,但都被她哥哥拒绝了。

    结果徐妙锦的婚事便日复一日的拖下去,到了永乐三年,她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在明朝,这个年岁不结婚的女子,要么守制要么就是嫁不出去,徐皇后着急了,让人把二弟徐添福叫到宫里,问他为何迟迟不肯答应妹妹的婚事。

    彼时徐老夫人已经过世,老大魏国公徐辉祖不肯向朱棣朝拜,被幽禁在府,老四定国公徐增寿被建文所杀,是以府里由皇后二弟添福说了算。然而面对皇后的询问,徐添福却支支吾吾不肯说明原因,徐皇后要做主给妹妹指婚,朱棣竟亲自出面阻拦,这下皇后娘娘什么都明白了,然后这位三从四德的贤后便陷入沉默……

    两年后,徐皇后因病去世,转过年来,朱棣一道旨意下到国公府里——后位虚悬,天下失其母,有中山王幺女,贤良淑德、性情仁厚,足以母仪天下,故立为皇后,钦此

    终于解开了这个谜团原来是姐夫看上小姨子了,自然容不得别人染指。

    姐姐去世、妹妹续弦,也算一桩美谈,在所有人看来,徐妙锦这是红星高照,要摇身变凤凰了然而徐妙锦却上了一道疏,拒绝了皇帝的美意。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拒永乐书》,因为是奏章,故而后为士大夫所熟知,王贤就听魏老师一脸猪哥相的背诵过。上面‘臣女生长华门,性甘淡泊。不羡禁苑深宫,钟鸣鼎食……听墙外秋虫,人嫌其凄切;睹窗前冷月,自觉清辉。盖人生境遇各殊,因之观赏异趣。矧丨臣女素耽寂静,处此幽旷清寂之境,隔绝荣华富贵之场,心胸顿觉朗然。,之语,如今仍记忆犹新。

    在奏疏中,徐妙锦明确告诉朱棣‘臣女愿为世外闲人,不作繁华之想……盖人喜夭桃秧李,我爱翠竹丹枫。从此贝叶蒲团,青灯古佛,长参寂静,了此余生。臣女前曾荷沐圣恩,万千眷注。伏恳再哀而怜之,以全臣女之志愿,则不胜衔感待命之至,

    当时魏老师擦净口水,无限赞叹说,徐姑娘不愧是天下第一才女,非但文采惊艳,还很有智慧……她虽然不想嫁朱棣,但要是把皇帝激怒了,肯定会给徐家招祸,所以她说我早有方外之志,不恋红尘,姐夫你多年那么疼我,求你再答应我一次,让我出家吧。

    这样虽然都是一码事,但不会激怒朱棣,而且软语哀求,皇帝怎好用强?只能忍痛答应……

    ‘只是可惜,如此出色的女子,终生只能伴青灯古佛……,最后魏老师无限惋惜,恨不能去搭救她,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朱棣的女人,谁也不敢动,朱棣得不到的女人,就更没人敢动了。

    “你曾说过,天下有两人可以改变皇帝的心意,一僧一尼。”收回对那传奇女子的遐想,王贤问朱瞻基道:“那一尼,就是指你奶奶吧。”

    “是姨奶,小姨奶奶。”朱瞻基强调一句,点头道:“当然,虽然小姨奶奶拒绝了我爷爷,但我爷爷并没生气,反而命人为她在玄武湖畔建了座天香庵,并派了卫士、侍女伺候她。”

    对此王贤一点不奇怪,男人么,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但为了了解情况,他还是八卦的问道:“那他们,咳咳,还有来往么?”

    “有,但是来而不往。”朱瞻基很大方道:“我皇爷只要在京里,时常会去天香庵吃茶,但小姨奶极少和他开口说话,一壶茶喝淡了,便送客。她从不踏出天香庵一步,更别说去北苑了。”

    “嘿。”王贤一拍脑袋道:“我怎么觉着,那老和尚没安好心么?”

    “嘿嘿。”朱瞻基笑道:“姚师虽然是方外之人,但毕竟还是我皇爷的头号心腹,为主公拉拉皮条什么的,也是理所应当。”

    “原来如此……”王贤心说也是,老和尚果然好算计……姚广孝要借徐妙锦的嘴为周新求情,一来可以避嫌,二来给皇帝创造让徐妙锦开口的机会,三来只要徐妙锦开口,皇帝肯定会答应,比他自己说还好使。一箭三雕,高手就是高手。“不过你姨奶奶能答应么?”

    朱瞻基用你怎么说傻话,的目光看着王贤,这不废话么?也不看看信是谁写的。

    “我蠢了,老和尚写的信,肯定管用。”王贤自嘲的拍拍脑瓜,想起件事道:“对了,我今天去庆寿寺,怎么没见着几个香客,按说不应该啊?”

    “你要是京城人氏,就不觉着奇怪了。”朱瞻基淡淡道:“现在是永乐十年了,京城老百姓还没忘了建文……”

    王贤恍然,而且还明白了朱瞻基没出口的后半句……京城是冠盖云集之地,谁家都能和建文旧臣扯上关系,这些年来,估计家家都有被株连的亲人,老百姓把这笔账,记在陈瑛身上,记在纪纲身上,记在朱棣身上,更会记在那个始作俑者的身上。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虽然京城特务密布,老百姓不敢骂姚广孝,但想让他们去他的庙里烧香,就是管饭都没人去……

    唉,可惜了那么好的素面。王贤看看朱瞻基,心里不禁暗叹,这小子的命就好多了,老百姓不会把账算到他和他爹头上,反而巴不得他们赶快接位,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朱棣终于死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朱瞻基便去跟太子汇报,晚饭后回来说,明天我跟你去一趟天香庵。

    “这次怎么不避嫌了?”

    “球,没有我领着,你进得去么。”朱瞻基笑骂道:“除非把你阉了先。”

    “呃……”王贤这个汗啊,心说那徐妙锦真可怜,就算摆脱了皇帝的婚姻,也摆脱不了被朱棣笼罩的人生。要是换成自己,横竖摆脱不了,一准儿高高兴兴当皇后去了。

    呸呸,我就这点出息了。王贤暗骂自个一声。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穿戴整齐,坐朱瞻基的马车,驶往玄武湖畔的天香庵。抵达目的地前,先经过了一片红墙黄瓦的皇家园林,朱瞻基介绍说,这是他祖父长居的北苑。王贤一听说,皇帝不住乾清宫,第一反应就是永乐大帝真怕他爹啊,连朱元璋的鬼魂都不敢面对。

    但当看到紧挨着北苑的那座天香庵时,他又升起第二反应,靠,原来还是为了挨小姨子近点啊

    胡思乱想间,车队已经驶入了天香庵的山门。王贤看到,山门外果然有禁军值守,但朱瞻基是皇太孙,又是徐妙锦最疼爱的大表孙,自然可以长驱直入。

    进入天香庵,便见林木掩映、花草繁茂间,一道白玉长桥将湖岸和一片纵横数亩的小洲连在一起。远远望那小洲上奇花异草、花浪轻翻,修竹掩映着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于枝清叶秀,端的是一处神仙所在。

    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的尼姑庵,王贤觉着自己要是在这里头出家,似乎也不太难熬……天下第一美女果然比老和尚有吸引力……还没见面,王贤就有拜师的冲动了,可惜人家决计不会收他。

    两人在桥边下车,俏丽的女官迎上来,向太孙行礼,然后看看王贤,欲言又止。

    “这是道衍大师的俗家弟子,给我姨奶送姚师的信来了。”朱瞻基忙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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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九章 天下第一美女

    那女官这才盈盈一福,让开去路。

    王贤得以和朱瞻基过桥,穿过一片竹林,便见一座玲珑雅致的尼姑庵掩映在花草树丛中,庵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天香庵,三个遒劲的大字。王贤眼尖,见落款处赫然写着‘朱棣题,……

    他心头兀然升起一丝明悟,外间传言这位大美女如何大胆决绝的摆脱了大魔王的魔爪,但其实,她根本仍在魔爪下。

    进去庵里,便见这是一处精玲珑的小院落,打扫的纤尘不染。前面有正殿三间,殿堂正中祀着一位白衣观音,神像相貌极美,庄严宝相之中带着三分俏丽。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着,王贤觉着这天香庵的观音,比别处的要漂亮多了。

    和朱瞻基向观音大士敬了香,两人便跟着小尼姑,转到后殿的一间净室中。小尼姑容姿俏丽、举止娴雅,恭声告诉太孙,她师傅在做功课,请他们稍候,然后点上香,便躬身退下。须臾又转回献上茶来,又捧上一只漆木托盘,呈上八色细点,摆在客人面前,这才躬身退下,动作如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

    王贤心说,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我家玉麝跟这小尼姑一比,简直就是粗使丫头了。

    朱瞻基算半个主人,指着点心招呼王贤道:“天香庵的点心京城一绝,在宫里都是吃不到的……”王贤便拈起一块胡桃糕送到嘴里,却又听朱瞻基道:“可惜是苏样的。”

    王贤登时面色一变,他很不喜欢吃甜食,尤其是苏式点心,朱瞻基在苏州时就知道,显然是在故意作弄他。

    王贤白他一眼,只好皱着眉头咽下去,赶紧喝口茶,这才解了甜,又惊喜道:“新出的狮峰龙井,可是贡品哩……”说完觉着自己土鳖了,贡品不就是贡给这家人么。

    “那当然。”朱瞻基笑道:“我小姨奶这儿,可满是好东西。”说着一指那青烟袅袅的香炉道:“这里面烧得沉香,是安南贡来的,比黄金可金贵多了。”

    “来到京城才知道,原来出家人也可以这样高大上。”王贤嘿笑道。

    “高大上?”朱瞻基不解。

    “高端大气上档次。”王贤轻咳一声:“来人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响起轻柔的脚步声,待小尼姑将门拉开,便进来一个穿淡蓝缁衣,身材高挑、人丽如花,似云出岫,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女子。王贤一生之中,竟从未见过这等美貌的女子,本来紧闭的一张嘴,竟不雅的张开。

    一旁的朱瞻基小声咳嗽,他才赶紧回过神来,忙把嘴闭上。

    朱瞻基又小声道:“口水。”

    王贤老脸一红,赶忙信手一抹,才知道上当了,心里恨不得捶他一顿,但这种场合下哪敢造次,只好抱歉的笑笑,便神色如常,倒也显得落落大方。

    那女子更加不以为意,因为这种反应她实在见多了,而且王贤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竟也为自己的绝世容颜所吸引,她的性子再恬淡,也会小小感到的愉快。便向他点头笑笑,对朱瞻基道:“你好些日子没来看奶奶了。”她今年应该有二十七八岁,望之却分明是双十年华、青春正艾的样子,对五大三粗、天生老相的朱瞻基自称奶奶,真有说不出的怪异。

    但两人却又是货真价实的祖孙辈,朱瞻基带着王贤,向徐妙锦行了晚辈礼。

    徐妙锦侧身受了半礼,请二人就坐,柔声道:“还不介绍一下这位小友?”

    “他叫王贤,我哥们。”朱瞻基笑道:“也是姚师的俗家弟子。”

    王贤这个汗啊,刚才朱瞻基在外头信口胡说也就罢了,怎么能跟徐妙锦也这么说?要是让老和尚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收拾自己呢。不过他也不能断然否认,只好谦虚的笑道:“殿下说笑了,道衍大师不过一句戏言,当不得真。”

    “姚师从无戏言。”朱瞻基却要将这个名头敲死,朝王贤一呲牙道:“你就别否认了。”

    “那道衍大师要是发起飙了,你来顶缸?”王贤六识敏锐,感觉到朱瞻基想要保持轻松气氛,只好奉陪道。

    那徐妙锦被逗乐了,嫣然一笑,登时闭月羞花,“不要乱开道衍大师的玩笑,不然奶奶告一状,你屁股就要开花。”说完忍不住又笑了。

    “孙儿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开姚师的玩笑。”朱瞻基捅一下王贤道:“你把信给我姨奶奶看看,她就知道了。”

    王贤忙将姚广孝那封信,双手奉给朱瞻基,由他转交给徐妙锦。

    徐妙锦伸出纤纤玉指,接过那封信,当着两人的面拆开封口,掏出信纸,展开细读起来。看着看着,神情渐渐庄重起来,接着眉头好看的蹙起,似乎又有些生气。沉吟片刻,她抬头横了王贤一眼,虽然是埋怨,却险些让王贤半边骨头都酥了。

    好在王贤早有防范,骨头酥了,皮囊却纹丝不动,这才没有出丑。

    “你家师傅好生狡猾,起先说送我一桩大功德,让人好生期待。”徐妙锦的声音如珠玉落盘,即使是责备,也令人心生愉悦:“结果看到最后,却是自己缩头,让人替他坐蜡。”

    “道衍大……呃,家师也是没有办法。”王贤见她看了信,反而认定自己的身份,显然老和尚在信里有提到自己,便索性抱上这根大腿道:“才让小子来求助真人的。”他当然不能跟着朱瞻基叫奶奶了……

    “我若不答应呢……”徐妙锦声音转冷。

    “那我们周臬台,就没有生路了……”王贤的脸色说变就变,顿时沮丧的要掉下泪来:“我们浙江的老百姓,也更没生路了……”

    朱瞻基也配合着黯然道:“小姨奶不知道,他其实和周臬台非亲非故,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的,纯属义之所在,你就帮帮他吧”

    “嗯。”徐妙锦闻言又看一眼王贤,她本以为他是周新的子侄学生之类,想不到竟没有关系。不禁钦佩道:“这是个大火坑,你也敢往里跳。”

    “说义不容辞有些夸张。”王贤苦笑道:“但不这样做,过不去心里这关。”

    “心是什么?”听了这话,徐妙锦竟好似有所触动,恍惚了一刹,幽幽一叹道:“值得豁出命去么?”

    “心是自我,违心即是伤害自我,”王贤正色道:“在小子看来,自我就是生命,生命就是自我,所以从没想过值不值得。”

    朱瞻基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臭不要脸么?

    徐妙锦却生出几分同道之感,不禁想起自己的遭际,柔声劝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切不可任性而为。”

    “我也知道,可总是管不住自己。”王贤自嘲笑笑道。

    “咳咳”朱瞻基听得一身鸡皮疙瘩,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不让两人再磨叽下去,“我也是看他人不错,才带他来见小姨奶的,您就当可怜可怜他,帮帮他吧。”

    “……”徐妙锦白他一眼,双目微垂的寻思起来,半晌,那张绝世容颜上,露出恹恹的神色道:“下不为例。”

    “太好了我就知道小姨奶最是慈悲为怀了”朱瞻基大喜道。

    王贤心里也高兴,但却又有几分不高兴,他觉着强迫这样的女子去违背本心做一件事,实在是老大的罪过。旋即暗骂自己一声,想不到你还是个情圣哩

    “周臬台曾在京城为官,我耳闻他不少为民伸冤的事迹,”徐妙锦淡淡道:“这次他蒙冤入狱,不能没有人替他伸冤。”说着冷冷道:“既然你们这些男人都不愿为他出头,我个弱女子只好勉为其难。”

    一番话说得朱瞻基老脸通红,好在他面庞黝黑,倒也看不出来。

    又说了几句话,徐妙锦的兴致显然受到影响,朱瞻基只好识趣的告辞。

    徐妙锦也不挽留,送两人出了净室,竟对王贤道:“京城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鬼,没有例外,你不要被他们当枪使了,此间事了,还是快点回家吧。”

    王贤感到徐妙锦对自己的关心,忙深深一揖。

    朱瞻基尴尬道:“小姨奶,你不能当着和尚骂秃子。”

    “身正不怕影子斜。”徐妙锦挪揄笑笑,一甩拂尘道:“快滚吧”

    两人再施一礼,离开天香庵,走上白玉桥,朱瞻基见王贤有些魂不守舍,却毫不感到意外,反而一脸坏笑道:“怎么样,我小姨奶奶名不虚传吧?”

    “咳……”王贤正色道:“你想害死我,就只管胡说。”出了净室,他就一直目不斜视,上了桥之后,更是用好大毅力,才阻止自己不要回头看。尽管他分明感觉,自己的一丝魂儿,被丢在了身后的天香庵里,但是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来,不然肯定死得很难看。

    “倒省了我提醒你了。”朱瞻基呲牙一笑,压低声音道:“不过也不用紧张,天下对我小姨奶想入非非的多了去了,我爷爷也不能都抓来阉了吧?”

    但一过桥,朱瞻基也不敢再信口胡说,和王贤登上马车,离开山门,打道回府

    马车驶离山门的一刻,王贤心头泛起一个念头,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旋即又压入心底。

第二百五章 大帝难当

    天阴沉沉的,空气潮湿的能拧出水来,湿漉漉的空气从玄武湖上吹来,让仪天殿中批阅奏章的永乐皇帝,感到浑身不舒服。

    身上黏糊糊还在其次,常年出塞征战、爬冰卧雪患上的痹症,才是皇帝难受的主因。所谓痹症就是风湿病,已经折磨他多年。不发病时,五十开外的大明皇帝依然健壮似牛,步履如飞,一旦发病,就四肢痛胀、不能随意屈伸,十分痛苦。

    金陵地处江淮,每年初夏都会进入绵长的梅雨季节,气候潮湿无比,皇帝的痹症往往都会复发,全身关节疼痛、以致彻夜不眠,白日倦怠,却仍坚持日理万机不辍,只是难免脾气暴躁。

    朱棣背靠着大枕,倚在榻上,两个御药房的宦官跪在榻下,用高超的手法为他按摩双腿,缓解疼痛,这样朱棣才能保持头脑清醒,处理这个帝国的军政大事。

    没办法,大明朝万方亿民,灾害仍频、四边有事,每日报到朝廷的文书何止万份。虽然朝廷里有六部五军的文臣武将各司其职,但大明朝没有宰相,军政权柄尽在皇帝一人之手,所有决策都需要皇帝来做,相应的,所有的事情,皇帝都需要知道,说是日理万机,一点都不夸张。

    但朱棣并没有撂挑子的念头,因为这副担子他父皇挑得动,他便咬牙也要挑下去这是他一生追求的目标——证明自己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君王,证明父皇当初没有选择自己,而是选了允炕那个黄口小儿继承皇位,是个天大的错误

    为此,他宁愿放弃一切安逸享乐,将全部的热情和精力,都投入到他的帝国中。登极十年来,他数度亲征漠北,派大军收复交趾,于东北设奴儿于都司,西北设哈密三卫,开疆拓土万里如虎他还编修《永乐大典》、文治煌煌疏浚京杭大运河、沟通帝国南北派郑和下西洋,引万邦来朝

    他早已证明,自己的能力比侄儿强之百倍,比如令建文谈之色变,最终大败亏输的削藩,朱棣却于谈笑间便处理得当,解除了这一肘腋之患。但是他又有些过犹不及了……他太迫切想证明自己,步子迈得太快、摊子铺得太大,以至国强民困、四方多事,国家并没有因为他的昃食宵衣而政通人和,反而问题越来越多、气氛越来越紧张,让皇帝始终不得休息……

    这种情况下,内阁的几位大学士,只能尽量替皇帝减轻负担,他们用标签标记奏章中的主要部分,这样朱棣可以不用看前后的废话,节省大量的精力用于决策。而且大学士预览了奏章,也能提前做好功课,皇帝垂询时有的放矢,将顾问的作用发挥到极致。朱棣对内阁的工作满意极了,杨荣杨士奇金幼孜等人在圣心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无论内政外情,皇帝都会与他们商量。

    这会儿,在仪天殿当值的是杨荣,因为皇帝龙体实在不适,杨荣便将奏章节略读给他听:

    “甘肃总兵宋琥奏报,前番征剿叛番,先后擒获酋长八尔思、朵罗歹等,别遣土官李英防野马川。时遇凉州酋老的罕叛去,都指挥何铭追捕战死。李英追歼,尽俘其众,惟老的罕遁走赤斤蒙左卫,被卫指挥佥事塔力尼匿藏。二人担忧寇首不除,将为边患,请皇上批准他们对塔力尼用兵,迫其交出老的罕。”

    念完之后,杨荣便保持安静,因为病痛让皇帝思考的时间变长,而且宋琥还是皇帝的女婿,更是他不好插嘴的。

    好一会儿,朱棣才缓缓问道:“李彬怎么没有联名?”甘肃是朝廷西北重镇,除了备边之外,还肩负着经略归降的蒙古各部的职责……朱棣对蒙古各部,也不是一味赶尽杀绝,而是恩威并施,能招降的招降,招降不了的才用兵甘肃宁夏一带,就是朱棣安置内附内蒙各部之处,保证他们不复叛乱、甚至成为大明的臂助,是朝廷边防的重点。现在由丰城侯李彬和甘肃总兵宋琥负责。

    “丰城侯的看法……和驸马相左。”杨荣轻声道。宋琥是勋贵之后,尚朱棣三女安成公主,故而杨荣称之为驸马。

    “怎么讲?”朱棣眉头微蹙道。

    “丰城侯言远饷难继,宜缓图之。”显然,丰城侯李彬也有奏章同时送来了。

    “原来是争执不下,把笔墨官司打到朕这儿来了。”朱棣哼一声道:“这是第几回了?看来这俩人,真是尿不到一壶里。”

    “驸马年轻勇锐,丰城侯持重稳健,看法想做实属正常。”杨荣轻声道。

    “你不用替我那女婿说话,这小子就是个不长进的混账”朱棣却生气道:“朕让他承袭他爹的甘肃总兵一职,不过因为他是驸马,而是让内附的各部放心,朝廷的方略不会变本来他只需萧规曹随、与民休息,便可安稳。谁知这小子心高气傲、总想建功立业朕这才派了李彬过去,名为辅佐,实为给他掌舵,以免他阴沟翻船,坏了朕的大事”

    “丰城侯也是开国元勋之家,奉天靖难功臣,算是驸马的叔辈,又是战功赫赫的一代名将,皇上派他去辅佐驸马,实在正确无比。”杨荣道。

    “可惜朕这个女婿,忒张狂了处处以主帅自居,生怕被李彬这条过江龙,抢了他的位子去”朱棣哼一声道:“平日里弄性尚气也就罢了,这种关系于天的军国大事,他也敢不听李彬的?还敢把笔墨官司打到我这儿,简直反了天了他”皇帝越说越生气,一张脸阴沉的吓人,显然是动了真怒:“我看这小子,又是个李景隆那样的废物,再纵容下去,非得坏了朕的大事”

    “皇上息怒,”杨荣见朱棣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反而劝道:“驸马不是李景隆之流可比的。”

    “朕不能拿子弟兵的性命开玩笑。”朱棣接过茶盏,呷了口茶道:“何况谁对谁错,都是明摆着的。马哈木那贼子在河套,对内附诸部威逼利诱,朕时常笼络尚无法阻止他们和马哈木眉来眼去,宋琥竟要对他们用兵,还嫌马哈木的军队不够多、实力不够强么”

    明朝将蒙元赶出中原后,还对逃窜回草原的蒙古人,进行了旷日持久的北伐。二十年前,蓝玉率大军深入漠北,于捕鱼儿海……也就是后世的贝加尔湖大破北元,俘虏元帝的皇子、母后、嫔妃公主一百二十三人,官员三千余人,人口七万七千多,马驼牛羊十五万多头,以及元朝百年的积蓄,彻底摧毁了北元的朝廷。虽然元帝和太子逃脱,但这次失败使黄金家族丧失了,在蒙古人中至高无上的中央汗国的地位,蒙古各部纷纷趁机独立。十年后,残元皇帝坤帖木儿被部下鬼力赤所弑,但鬼力赤不敢再用大元的国号,而是改称鞑靼,并向明朝称臣。从此汉蒙之间,再也不是国与国的矛盾,蒙古对大明的威胁,也降格为边患。

    鬼力赤之所以放弃蒙古共主的诱人头衔,是因为他知道再用元朝的国号,会被强大的明朝视为头等敌人,那永乐皇帝可是一生气,就会带兵杀过来的主,谁敢捋他的虎须?

    朱棣也不是战争疯子,他对鬼力赤表示了极大的友好,承认了他对于蒙古各部的宗主权。但鬼力赤的汗位也没保持多久,便在几年后,被阿苏特部的阿鲁台和瓦剌部马哈木的联军打败。

    阿鲁台和马哈木更不敢妄称蒙元大汗,他们最希望的还是闷声发大财,因此在打败鬼力赤后,便表示臣服大明。这更是朱棣求之不得的,因此给了他们极大的支持,希望靠他们来控制蒙古各部。但没想到的是,黄金家族死灰复燃,坤帖木儿的儿子本雅失里长大成人,宣布自己为蒙古帝国的大汗,恢复祖先的荣光

    作为成吉思汗的后代,本雅失里无疑要比阿苏特部和瓦剌部具有号召力。不久,包括阿鲁台在内的各蒙古部落,聚集在这位正统代表者一边,一盘散沙的蒙古各部又有重新整合的趋势。

    朱棣岂能坐视大敌生成?于永乐八年和十年两次御驾亲征,最终消灭了本雅失里的军队,虽然他本人逃脱,但这次失败对他来说是致命的,因为这使他丧失了大汗的权威,而且部族实力所剩无几。马哈木趁机率瓦剌部南下河套,杀掉了本雅失里,将其首级送到京城,请求朱棣将河套封给他们。

    朱棣勃然大怒,马哈木这厮简直狗胆包天,竟想摘大明朝的桃子难道不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

    于是皇帝断然拒绝了马哈木的要求,并遣太监前去瓦剌责斥于他,命他立即退出河套。马哈木深感羞辱,更不可能放弃这方风水宝地,竟立本雅失里的儿子为汗,与明朝断交为敌。

    马哈木知道以朱棣的性格,肯定会举大军来攻,是以他拼命拉拢蒙古各部,包括已经臣服大明的部族,而李彬和宋琥的任务,就是震慑安抚这些部落,阻止他们投靠瓦剌。结果宋琥竟要向他们用兵,你说朱棣能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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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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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九年,盛世天下,国大民骄,四海来朝!
值此时,问一声,谁不想当大官人!大官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官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官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