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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大官人txt下载     大官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五六章 摘星楼上

    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下起了雪,周管家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也被雪花轻轻掩盖。

    老太监又伸出枯瘦的手指,仅这一个动作,就令众人胆寒,担心不知道又有谁要丧命?但他只是掸了掸衣领上的雪花,便微微欠身道:“奴才们欠教养,让上差笑话了。”

    “哪里哪里。”王贤微微一笑,心情却一点点往下沉,这老太监的举止,实在给了他莫大的压力。老太监挥手间杀掉了周管家,割掉了孙千户的耳朵,一来是给他一个交代;二来是断了他查下去的线索;三来,也是最重要一点,展示了晋王在太原城内杀伐决断的无上权威。

    可以说,晋王府今夜的一番举动,就是一种震慑——别看你是钦差大臣,在太原这一亩三分地,你依然远远不能挑战我,而我要灭掉你,只在反手之间

    这就是晋王要传递给他的信息,而他也明确感受到了这种威胁……

    “王爷已经温好了酒,等着上差秉烛夜谈了。”老太监点点头,便有四个蓝衣宦官,抬着一顶暖轿过来。

    “嗯。”王贤点点头,一言不发的坐进轿子里,周勇等人要跟着,他却摆摆手,示意他们都留下。要去的戒备森严的王宫,带多少人都徒增笑尔,倒不如单刀赴会,还能显出几分胆sè。

    “起轿。”老太监喊一声,暖轿便缓缓抬起,平稳的离开了钦差行辕,往晋王宫而去。

    盏茶功夫,轿子落下,老太监挑起轿帘,轻声道:“上差,咱们到了。”他身上穿着名贵的貂裘,在雪地里走了这么久,依然没有多少雪花落上。

    王贤在轿里,只觉外面静悄悄的,但一下了轿,才发现院子里密布着全身甲胄的侍卫,在雪地里站得久了,他们全身都雪白一片,只有鼻孔喷出的热气,证明他们是活人。

    院子里,台阶上,则跪满了太监宫女,这么多人却鸦雀无声,足见晋王御下之严。

    晋王见王贤的地方,是一座楼台,飞檐下有匾额,可惜被白幔遮挡,提醒他晋藩正在国丧期间……察觉到他的目光,老太监轻声介绍道,这是摘星楼。

    王贤在老太监引领下登上了层层台阶,两个太监赶忙起身去开门,不是推,而是先用双手各自使着暗劲将各自的那扇门慢慢抬起一点儿,然后慢慢往里移——两扇门悄然无声的慢慢移开,一股带着檀香的暖气便扑面而来。

    两人进了玄关,那些跪着的宫女无声起来,上前为他和老太监解披风,扫落雪,动作不仅快捷,而且十分的轻敏,似乎都怕弄出了声响。

    又有小太监拿来一对绸面的软凳,请两人坐下,然后宫女脱下他们沾了雪的靴子,为他们换上于净暖和的便鞋,做完这一切,所有人无声退下,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上差,王爷吩咐不用通禀,咱们直接上去。”老太监侧身带着王贤绕过屏风,穿过层层帷幔,又爬了好几段楼梯,才到了楼台的顶层,怪不得老太监说‘上去,。

    楼台的顶层十分宽敞,陈设也很是不少,有架着七弦琴的琴台、有搁着文房四宝的紫檀木大案、有摆着棋盘的矮榻……显然这是晋王殿下ri常活动之处

    不过晋王此刻没有在琴台书桌棋盘旁,而是坐在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上,他穿着一袭白袍,头发简单挽在脑后,在灯光下愈发显得修目美髯、俊美深沉,尤其是那双眼睛,如深潭一般透着令人心碎的忧郁……

    王贤不禁暗暗郁闷,老子在富阳时,还觉着自己挺帅的,怎么出来混之后,见过的男人一个赛一个,都把老子比成家雀了……他也不想想,自己见到的都是什么人?这世上又能有几个?

    收起胡思乱想,王贤赶忙深深作揖道:“臣下拜见王爷,不能全礼,请王爷恕罪。”按说他是要跪的,但因着钦差身份,不能跪拜任何人,‘只好,改为次一等的礼节。

    好在晋王并不计较这个,他用那双令人心碎的眼睛深深望着王贤,轻声道:“给上差看座。”

    顶楼上没有旁人,老太监只好亲力亲为,给王贤搬了把同样的檀木椅。老太监应该是有练过的,那么重的檀木椅,在他手里轻若无物。王贤谢过后坐下,老太监又搬了两个方桌,一个在王爷手边,一个在王贤手边,桌上摆着几样jing致的下酒小菜。老太监又洗净了手,悄无声息的温起了酒。

    “深更半夜打扰王爷了。”王贤抱拳请罪道。

    “谈不上打扰,孤也夜长梦多,难以入眠。”晋王微微一笑,忧郁的气质却更浓了,“正好和上差的把酒夜话,不亦乐乎?”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贤也笑笑道。两人温声细语说着话,看不出半分你死我活的架势来。

    酒很快温好了,老太监持壶,先为王爷斟上一盅,又为王贤斟上。晋王做个请的手势,“先喝一杯暖暖身子。”说着自己端起酒盅,先呷了一口,微笑着对王贤道:“我酒量不好,一般的烈酒不敢沾,唯有杏花村的汾酒,清纯的很,我还能喝一点。”

    王贤却不能只沾唇…其实他心里压力老大,这要是一杯酒鸩死自己,哭都没地哭。但估计晋王有一百零一种弄死自己的法子,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只好若无其事的喝下去。登时面sè一变……擦,这哪是什么汾酒?分明是能辣死人的衡水老白于

    “怎么,上差喝不惯么?”晋王关切道。

    “不是,我只是太感动了。”王贤深深吸口气道:“真是好酒啊”

    “好在哪呢?”晋王微笑道。

    “就像王爷说的,”王贤呵出一口酒气道:“其他酒或如艳丽少妇,或如浓妆重抹的青楼女子。这杏花村汾酒呢,则如窈窕淑女,淡梳轻妆,叫人从心底喜爱。”

    晋王的笑容更盛了,他看看老太监道:“上差是个懂酒之人,快给他再斟上。”又对王贤道:“你要尽兴,不要管我。”

    老太监便又给王贤倒了一杯,王贤心里大骂道,我就不信你喝不出这不是汾酒来,不耍心眼会死么?不就是指鹿为马把戏么?老掉牙了知道么……完事儿老老实实又喝了一杯。

    “今ri的事情十分抱歉,孤给上差压惊了。”晋王说完,老太监又给王贤满上,这是要把他醉里灌的节奏啊。王贤连饮了三杯老白于,感觉脸微微发烫,再喝脑子就不太好使了……估计这也是晋王的目地?

    “上差……”晋王又要变着花样灌他。

    “王爷休要一口一个上差,直呼下官的名字便可。”王贤却先道。

    “还是称你台甫。”晋王笑道:“仲德,你来太原这么久了,孤因丧事,也没好生招待你,你不要怪我……”

    “王爷哪里话,老王妃仙逝,举国悲痛。”王贤说着垂泪道:“一想到老王妃的音容笑貌,下官觉着喉中的美酒,竟变得如胆汁一般得苦。”

    晋王和老太监不禁一愣,心里大骂道,你见过老王妃么?听过她说话么?还音容笑貌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么?不过大哥不说二哥,也没法鄙视人家。

    王贤都这么说了,晋王自然不好再劝酒,叹口气道:“既然喝不出味儿来,就换茶,咱们以茶代酒。”

    “下官失言,扫王爷兴了。”王贤扳回一局,马上请罪道。“不胜惶恐。

    晋王摇摇头,你胆子比狗熊还肥,惶恐个屁

    相互试探之后,发现对方都不是省油的灯,也就不再玩什么花招了。换上茶水之后,晋王呷了一口,缓缓道:“听说他们在仲德那里,见到龙姑娘?你们怎么会认识呢?”

    “是这样的,”王贤面不改sè道:“龙姑娘是替他父亲,给下官送信来的

    “送的什么信?”晋王微微皱眉道。

    “无非就是给废王求情罢了。”王贤淡淡道。

    王贤变得如此坦白,晋王倒有点不适应,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是这样。”事情牵扯到他大哥头上,他还真是难以启齿。

    “不过王爷放心,在下不是来管闲事的。”王贤却笑道:“所以下官没搭理她,她便在府上赖着不走。”

    “……”晋王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嘴上却道:“其实以太子殿下和我大哥的交情,仲德也该管管才是。”

    “太子殿下自身难保,”王贤叹口气道:“哪还有能力去管别人?”

    这话又让晋王一阵沉默……王贤的意思并不隐晦,摆明了告诉他,我来山西是为了救太子的,至于你和你大哥那点烂事儿,我压根没兴趣掺和。

    这便去了晋王最大的心病,但他也不是三岁孩子,不可能就这么信了。他瞥王贤一眼,缓缓道。“这话传出去,怕是要寒了臣子的心。”

    “王爷此言差矣”王贤却正sè道:“朱济僖是皇上下旨废的,罪名已昭示天下,金科玉律,断无更改之理太子是皇上的儿子,更无改弦更张之理怎会寒了臣子的心呢?”

第四五七章 谈判

    晋王府摘星楼上檀香袅袅,王贤和晋王相对而坐,进行着一场至关重要的谈话

    这次谈话虽然有些突然,却是王贤早就准备好的。(※..※-)他回到太原自然要面对晋王,这是不可回避,也不能回避的。晋王这关过不了,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白搭

    而之前晋王,甚至根本没兴趣跟他这个小角sè面对面。钦差大臣在一般官员看来还算是个人物,但在晋王这样的亲王眼里,他实在算不得什么,跟咸鱼没什么区别。

    是因为他从五台县的天罗地网中逃出来,还拿到了刘子进这张牌,晋王才对他重视起来。不过也只是重视而已,晋王仍相信自己手里有足够的牌压倒他,用不着亲自出面……大不了就把王贤灰灰了,也不会翻了天,无非让京城的汉王和赵王多费点神罢了

    但是今晚的行动中,下面人禀报说,在钦差行辕中见到前任王府长史龙潭的女儿了,却让他一下子如坐针毡因为这意味着,王贤真跟他大哥搅到一起了……联想到朱济僖朱美圭父子出逃,杨荣、陈斌背叛,以及老王妃惨死,这一系列离奇事件,让他感觉有一张jing心编制的大网,正朝自己头顶罩来

    朱济演意识到,自己就算杀了王贤也无济于事……因为搜查的结果显示,刘子进根本不在钦差行辕,那么他很可能是跟朱美圭在一起,而王贤不过是他们摆在明面上的幌子,这个幌子被戳破,也不会影响到真正的杀招

    朱济演越想越觉着是这个理,全身立时被忧郁气质笼罩,他真的感觉到怕了,就算知道大哥父子逃走,知道刘子进逃走,他也没真正怕过。但现在,这些因素混合在一起,他终于真切感受到了恐惧

    虽然还参不透对方最终的杀招是什么,但光是想想太子父子和老大父子联手,破釜沉舟的一击,就已经让他不寒而栗了……

    这才有了摘星楼上这一番谈话。

    但让朱济演意外的是,王贤居然矢口否认太子和老大父子是一伙的,而且很有些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意思,这让晋王殿下多多少的松了口气……

    朱济演用那双忧郁到让人心碎的眼睛,紧紧盯着王贤,听了他斩钉截铁的说法。又沉吟片刻,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亲手推开了窗户,深深望着窗外,窗外无风、雪落无声……

    “你看到了什么?”朱济演问跟过来的王贤。

    “雪。”王贤老实答道。

    “……”朱济演轻咳一声道:“透过雪呢?”

    “看不太清。”王贤使劲瞪大眼,还是看不出什么。

    “今ri有雪,又夜深了,所以看不太清。”老太监忙替王爷圆场道:“否则站在这里,白ri可看到太原城的街市,晚上还可看到万家灯火。”

    “孤常在这里眺望宫外,”朱济演轻声道:“这会提醒我,这里是我的王国,我要守护它。”

    “王爷是皇上册封的晋王,只要大明朝在一天,这里就是王爷和王爷子孙的王国,谁也夺不去。”王贤又给他吃颗定心丸。

    朱济演转过头来,定定看着王贤道:“孤可以相信你么?”

    “王爷只能相信我。”王贤轻声道。

    “你太自信了。”朱济演嘴角挂起一丝嘲讽道:“一个刘子进,还将不死孤王”

    “王爷误会了。”王贤缓缓摇头道:“下官的意思是,只有我能阻止太子把朱美圭当成救命稻草。”

    “……”朱济演的眼中,闪过一丝利芒道:“刘子进在朱美圭手里?”

    “这不重要,”王贤不置可否道:“重要的是这两个人都恨透了王爷,而太子并不想与王爷为敌。”

    “……”朱济演闷哼一声,良久方道:“可惜我帮不了太子。”

    “王爷帮得了。”王贤轻声道:“只要王爷置身事外,太子就无虞。太子无虞,则王爷亦无虞。”

    说心里话,王贤是做梦都想弄死这个王八蛋。正是拜这王八蛋所赐,他差点就挂在五台县了以他睚眦必报的xing格,岂能放过朱济演?但还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贤虽有一人单挑三晋之心,可他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想单枪匹马赢下晋王、山西官场,还有大同的将门,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就算手里有刘子进、朱美圭也不能够。更何况朱美圭在哪他都不知道……

    这种时候,唯有分化瓦解,择其一部击之,才有取胜的希望。按说该擒贼先擒王,但王贤审慎分析了局面,决定还是捡软柿子捏……因为另外两个实在太硬了。

    晋王是亲王,而且是新鲜出炉的亲王。想想就知道,以皇帝那种爱面子的个xing,是万万不会在刚废了一个亲王之后,又把自己才选定的继任者也废了,那岂不说明皇帝的眼光太差?竟被坏人蒙蔽了?

    就算为了面子,皇帝也不会动朱济演的,至少几年内不会动。而且晋王和赵王、汉王瓜葛太深,就算为了避免惹祸上身,两人也会死保他的。以目前的态势看,后两者的优势是压倒xing的,太子能在这一场守住城门不失,就是天大的胜利了,想要一举翻盘是痴心妄想。

    所以现在跟晋王死磕,只会让汉王和赵王赤膊上阵,在目前还不具备决战条件的情况下,太子必输无疑。

    而大同将门更不消说,不仅跟朝中将门勋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不在自己的职权范围,自己的手还伸不过去……就算逞强伸过去了,也会被剁掉的

    思来想去,就只有山西这帮子官员好欺负……一是,做生不如做熟,他一直就在调查他们,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只差临门一脚。二来这帮家伙向来只认晋王,不是太子的菜。只要晋王不给他们撑腰,那别人想替他们出头都没理由

    当然前提是晋王真的放弃他们……

    但是让晋王放弃山西官员,又谈何容易?且不说他们为晋王鞍前马后、劳苦功高,单说他们意识到自己被他放弃,会不会疯狂反噬,就让朱济演下意识要拒绝。

    可王贤的提议,实在不容拒绝……是和太子、侄子拼个玉石俱焚好呢?还是用山西的官员换个平安好呢?对晋王殿下来说,这根本不用选择

    不知不觉中,朱济演要考虑的已经变成了如何善后,如何不让自己受牵连了。还有更重要的,王贤如何保证他会信守承诺?

    “先把刘子进给我”拿定主意,朱济演狮子大开口道。

    “刘子进还不能给王爷,因为他还有用处。不过我这里有太子殿下的亲笔信,”王贤对他的想法了然于胸,不知不觉中手里多了个信封道:“王爷若是答应,这就是王爷的护身符了。”说着微微一笑道:“非但保证现在,还保证了将来。”

    看到那信,朱济演眼中凶光乍现,他身边的老太监也暗暗运功,想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信封夺下再说。

    王贤却浑不在意的笑起来,信手把信就丢给朱济演,又一脸同情的看看老太监,摇头叹了口气。

    老太监这时候也想明白了,自己夺这封信,根本毫无意义。因为太子已经到了生死边缘,王爷不肯中立的话,他就会玉石俱焚,拖上王爷垫背,也就什么都无所谓了。要是王爷肯中立,那就没必要和王贤撕破脸……所以

    不论怎样,都根本没必要夺信。

    怪不得王贤同情的看他,他还真是犯傻了呢……

    朱济演接过信,只见上头漂亮的柳体楷书一笔一划写道,济演贤侄亲启。,他书法造诣很深,对太子的字也有研究,端详片刻,确定的确是朱高炽的笔迹,才走到桌边,拿起银质的拆信刀,将信封启开,掏出信瓤仔细读起来。

    这封信前面平淡无奇,无非就是叙旧啊,求情求助之类,但最后一句话让朱济演jing神一振:

    ‘愿与贤侄冰释前嫌,今ri同患难,他ri共富贵,若违此誓,叫雷殛了我

    朱济演倒不稀罕‘共富贵,的许诺,太子自身都难保,谁把他的承诺当回事儿?令晋王感到振奋的,是‘他ri,两个字——什么是他ri?自然是皇帝驾崩之后的ri子了若让朱棣看到了还了得?非得把太子点了天灯不可

    不过话说回来,有了这封信,朱济演确实不怕王贤和太子耍花样……

    考虑片刻,朱济演把太子的信收入袖中,谈xing阑珊道:“终于困了,仲德先在回去,孤考虑考虑,再给你答复。”

    “那就不打搅王爷休息了。”王贤也不多问,因为根本没必要问,朱济演把那封信收下,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老太监把王贤送下楼,又让轿子把他送回行辕去,便又回了摘星楼顶层。

    朱济演正定定出神,见老太监上来,才有些回神道:“你说,我怎么会答应他呢?”

    “因为王爷不安了,”老太监轻声道:“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太多,换做谁都会不安的。”

第四五八章 宿醉

    “你说,孤的选择,对么?”朱济演的眼里,流露出丝丝迷茫。

    “不到最后,谁知道对错?”老太监轻轻摇头道:“老奴只知道,这种至关重要的问题,王爷还是要深思熟虑的。”

    “孤这些ri子,时时刻刻都在思虑。”朱济演叹息一声,坐回圈椅道:“其实孤担心的不只是刘子进和朱美圭,还有那老太婆的死……这也是姓王的今天一直掖着的一张底牌,他一直没出,我却不能忽视;还有如意……”朱济演面上挂着刻骨铭心的痛道:“孤也一样有口莫辩”

    “这两件事王爷确实不好解释。”老太监叹气道:“如果老太妃不是突然暗中写信给皇上诬告王爷,我们也不会这么着急除掉她。至于如意娘娘……其实本就是王爷的爱人,是被老王爷霸占的,王爷现在和她复合,不过是破镜重圆……”

    “可天下人不会体谅孤,”朱济演满目忧郁道:“他们会说孤弑嫡母、夺庶母,会把脏水往孤身上泼。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孤根本说不清要是真让皇上认为,我是个灭绝人伦的畜生,就一切都完了……””

    “汉王和赵王可以为王爷向皇上解释。”老太监轻声道。

    “他们离山西太远,替我辩解未必有说服力。”朱济演摇头道:“而且在天下人眼里,我们本就是一丘之貉,他俩替我说越多,也不过是越描越黑。”顿一下,朱济演冷笑起来道:“而且以孤的观察,这两人都是天xing凉薄之辈,现在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对他们只剩麻烦,两人能不能真心帮我?还是个疑问。”

    “其实老奴也早有这份担心,”老太监道:“他两人都是嫡亲皇子,自视高贵,未必瞧得上王爷,之前的热络很可能只是利用,就怕他们利用完了就对王爷变脸。”

    “他们倒不至于不管我,”朱济演冷笑道:“真把我逼上绝路,我也不会再替他们兜着,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说完一叹道:“可他们不会管孤,是不是名声狼藉……”

    朱济演要当受人尊敬晋王,而不是变成过街老鼠的晋王。

    “只有王贤这个太子的人,又是钦差,他来替我洗白,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朱济演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像是在下定决心道:“就这样,其实跟着太子比跟着汉王,更让人心安……”

    “这倒是。”老太监点点头,轻声道:“但这样一来,张chun他们怎么办?

    朱济演闻言瞥了他一眼,老太监低头道:“老臣明白了。”

    “做得漂亮点。”朱济演站起身来,声音轻而冷冽道:“这老东西敢威胁我,死不足惜”

    “若是他一死,能保全王爷和将门,还能让官员们活命,他想必会含笑九泉的。”老太监先下楼梯一步,抬起了手臂。

    “就让他为山西换回太平。”朱济演淡淡说一句,扶着老太监的手臂下了楼梯,身影消失在摘星楼中……

    雪不知何时又停了,天光已经亮起来。回去行辕的轿子里,王贤也在凝眉深思,只是没有晋王殿下那么有美感罢了……

    他并不担心太子那封信。其实他与京城相隔几千里,哪有时间请太子写信?恐怕就算来得及,以太子谨慎的xing格,也不会写那种要命的东西。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那封信是伪造的,只是以假乱真到,就是朱济演也分辨出来……说起来,王贤身边有这种人才,还要感谢周新周臬台。当年周新让鬼手张伪造的浙江都司文书,骗开了钱塘江上的水师。事成之后,鬼手张成了锦衣卫的怀疑对象,只能到处东躲xizàng。后来王贤回杭州考举人的时候,周新便将此人推荐给他,一是跟着王贤,不用再担心锦衣卫;二是这种奇人也确实大有用处。

    连周新这样的正人君子,都知道有时候百正不如一邪。到了王贤这种市井出身的家伙身边,鬼手张更是如鱼得水,可以尽情发挥了……只是因为他背着案子,不得不藏在侍卫中,才一直没有现身罢了。

    但他早就在发挥作用了,王贤等人微服去大同的文牒路引,就是出自鬼手张的手笔,果然一路上畅通无阻,官府验了多少次,都没看出是伪造的来。这次王贤又让他伪造了太子的信件,一样骗过了晋王……

    而且江湖的歪门邪道多了去了,不是晋王和老太监这种深宫中长大的笼中鸟能意想的到的。鬼手张用来写信的墨汁,加入了百里香的粉末,初写时看不出异样,但过上一两个月,字迹便会模糊成一团,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所以除非晋王现在就把那封信呈给皇帝,否则过段时间他拿出来一看,就会发现已经变成了一副泼墨画……

    但王贤心里一点都不得意。说实在的,在摘星楼里和朱济演的媾和,尽管是他主动提出的,却让他十分的不舒服。这媾和毫无道德可言,让他在晋王面前,再无道德优势。之前尽管王贤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但也从不认为自己是坏人,可从此以后,他也不敢说自己不是坏人了……朱美圭、龙瑶那帮人,还在等他伸张正义;刘子进还在等他除掉晋王报仇;手下兄弟们也在等他除掉真正的首恶可他偏偏和大坏蛋媾和了

    回想前ri杀回太原时的意气风发、无所畏惧,这是何等的讽刺……但这是最理智的选择,为了保全太子太孙、为了活着离开山西,他只能放过朱济演,还要转过身来与其同谋,营造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

    结果是什么?无非就是从犯成了替罪羊,太子洗清了罪名,晋王、将门也得以逃脱审判,三方皆大欢喜,谁去管可怜的替罪羊……

    政治,真是个黏糊糊、臭烘烘的一团,谁沾了谁脏,谁也别笑话谁不于净

    想到这,王贤突然一阵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忙命人停下轿,把头探出轿子,便猛烈的呕吐起来……弯腰猛吐,他心里却无比清醒,自己肯定不是被自己恶心吐了,从昨夜到今晨,他只喝了晋王的三杯酒一口茶……

    ‘酒里有毒,王贤目眦yu裂,这个疯子,果然还是在酒里下毒了

    恐惧无边无际的袭来,下一瞬,他眼前一黑,便扑倒在地……

    待王贤稍微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边上是哭肿了眼睛的顾小怜,吴为几个也一脸忧虑的站在一旁。

    他感觉全身一时像火烧,一时又坠入冰窖,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甚至连手指也动弹不得。

    “官人醒了”看到他睁开眼,却把顾小怜等人惊喜坏了,都把脸凑了上来。王贤却顾不上他们,他全部的力量都用来和自己的身体在作斗争。过了好一会儿,他勉强恢复了视力和听觉,但全身上下除了眼皮,别处依然动弹不得

    顾小怜等人很快发现他的异样,又都把目光投向了吴为吴大夫。

    “大人中的,可能是传说中的蛊毒,”吴为缓缓道:“据说几百年前,蛊毒盛行于苗疆,但现在已经很罕见了,中原更是绝迹。要不是我看过这方面的古籍,还认不出来呢……”

    “你少废话”二黑怒道:“赶紧解毒”

    “我解不了。”吴为摇头道。

    “那就找大夫去”

    “别的大夫也白搭,就是我爹在这儿,也一样没办法。”吴为道:“这是蛊毒的特xing,就是天下只有下毒之人能解,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用的是那种虫,哪种草?只要配错一味解药,中毒之人就会立毙”

    “那就赶紧去找下毒之人”二黑、周勇、许怀庆等人,异口同声道。

    “怎么找?”吴为两手一摊:“我们都知道是晋王下的毒,可我们能见得着他么?”

    “见不着也得闯一闯,总不能坐等”王贤一躺下,手下众兄弟便有些群龙无首的意思,二黑和许怀庆便要召集兄弟,cāo家伙闯东华门

    “还是等等。”说话的却不是吴为,而是一直沉默的莫问,他轻声道:“方才,一直包围行辕的晋军撤走了。”

    “什么意思?”几人一愣,晋王这时候应该加强兵力包围这里才是,怎么反倒撤兵了呢?

    “所以先等等,看他们下一步会怎么走。”吴为也支持莫问道:“大人虽然动弹不得,但情况已经好转,大家稍微冷静下,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乱

    两人好说歹说,才把众人安抚住。下面便是焦急的等待,二黑和许怀庆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周勇也不停出来进去,问外面最新的情况,弄得吴为和莫问两个,也跟着心烦意乱,只好闭上眼,不见为净。

    感觉等了好久好久,其实才过去盏茶功夫,周勇便快步跑进来,“那梁老太监来了,说王爷听说大人宿醉,特派他送醒酒汤来了”

    “宿醉他娘”许怀庆蹦起来,双拳攥得咯吱直响道:“让他先进来,老子打他个满脸开花”

第四五九章 醒酒汤

    “你不是他的对手,”吴为却摇头道:“那老太监的武功之高,我们联手都未必能留下他。”

    “那就安排弓弩手,我就不信他铜头铁臂不成”二黑yin声道。

    “先别打打杀杀,”莫问无奈道:“他说送醒酒汤,是不是送解药的意思

    “怎么可能?”二黑不信道:“一个时辰前刚给大人下毒,一个时辰后又跑来送解药,他把大人当那个……小白鼠了么?”二黑的语言,已经被王贤污染的不伦不类了。

    话虽如此,众人还是赶紧让老太监进来。进来后,那梁老太监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又把来意说了一遍,便拿出一个小瓷瓶道:“王府秘制的解酒药,服下就醒酒。”

    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吴为伸手接过来,老太监便捡了把椅子坐下,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留下周勇盯着老太监,其余人退进了内室。

    “怎么办?要不要给大人服用?”一进内室,众人便如炸了锅一般,七嘴八舌的争论起来,二黑和许怀庆觉着不行,莫问和吴为觉着可以试试,争来争去,还是顾小怜忍不住说了句,“还是看官人怎么想。”

    “大人不能说话,不能动弹,谁知道他怎么想?”许怀庆闷声道。

    “也不尽然。”顾小怜跪在床边,握住王贤的手道:“官人,你能听到我们说话么?听到了就眨眨眼。”

    王贤差点没让一群夯货给憋死,幸好还有个红颜知己在,忙使劲眨了眨眼。众人见状不禁羞赧,竟然把大人当成木头人了。

    “这有晋王府梁老太监送来的解药,”顾小怜轻声道:“大家不知道该不该给你服下去,官人要是觉着该服,就眨眼下左眼,觉着不该服,就眨下右眼

    王贤毫不犹豫的眨了眨左眼……

    “官人是要服下么?是的话就眨眨眼。”慎重起见,顾小怜又问一遍。

    王贤又使劲眨了眨眼……

    此刻再无疑问,顾小怜便扶起王贤,将老太监送来的解药喂到他嘴里。然后众人便瞪大眼,焦急的等待他的反应。

    说来也神,过了才刚盏茶功夫,就见王贤忽得坐起来,大叫道:“马桶

    顾小怜赶忙给他拿来木头马桶,二黑扶他下床。王贤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对众人急道:“回避”

    众人赶忙出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他扑哧扑哧拉稀开了,气味其臭无比

    过了小半个时辰,顾小怜伺候着王贤沐浴更衣完毕,站在镜前替他梳头,便忍不住流下泪来。

    “怎么了?”王贤活动下身子,感觉完好无损,才注意到镜子里的小怜已经哭成泪人。

    “官人吓死奴家了……”顾小怜垂泪道:“以后可不能再冒险了,不会次次都这么幸运的。”

    “我肯定……”王贤话说到一半,又咽了下去,因为他在不久前,刚说过同样的话。不禁叹口气道:“这次山西之行,确实凶险无比,甚至比在大漠那次还要危险。”说着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安慰的笑笑道:“不过好在都过去了,以后就安全了。”

    “官人,这个官咱不当了,咱们和林姐姐、绣儿妹妹她们回浙江。”顾小怜却怕了:“要不去海外也行,我听说南洋有些小国寡民,安乐的很。”

    “天下哪有真正的乐土?”王贤摇摇头,揽住她的纤腰道:“我向你保证,以后定以自己的安全为重,不再以身犯险了。”

    “嗯。”顾小怜也知道劝不住他,男人么,最爱的就是刺激,尤其王贤这个年纪,正是沉迷于刺激不可自拔的时候,“那官人以后到哪都带着我成么?我可以帮你窃听,保护你,还能替你尝毒……”

    “好好好,到哪都带着我的小美人。”王贤轻拍一下她弹xing十足的翘臀道:“那老狗走了么?”

    “还没,在外头候着呢。”顾小怜轻声道。

    “让他进来,我有话和他说。”王贤站起身来。

    “官人,还是以身体为重,有什么事改天再说。”顾小怜劝道。

    “我已经全好了,那叫一个生龙活虎”王贤sè迷迷的笑道:“不信今晚你就从了我,试一试官人的体力?”

    顾小怜俏面腾地红了,扭捏的挣开他道:“都说了回到京城,向林姐姐请罪之后再说了……”

    “嘿嘿,我急不可耐了。”王贤嘿嘿笑道。

    “官人还是少看**的好……”顾小怜赶忙闪身出去,替他传话去了。

    “擦……”王贤的目光转向床上,发现枕头已经换了地方,枕下那本珍藏版的《灯草和尚》,也已经不翼而飞。他不禁掩面叹道:“老子的一世英名啊

    片刻之后,后衙会客室里,王贤屏退左右,和老太监单独对话。二黑他们还不放心,要留下来旁听,却被王贤直接撵了出去……

    “抱歉大人,”老太监开门见山道:“当时老朽擅作主张,想用这下作的法子,换回贺知府等人,实在跟王爷无关。”

    “为什么不当时给我解药?”王贤yin着脸道。

    “当时王爷还没拿定主意,再说这蛊毒跟一般的毒药不一样,对身体没什么损害。”老太监解释道:“这不王爷一拿定主意,老朽第一时间就来了。”说着笑笑道:“作为补偿,老朽送大人样小礼物。”便从袖中掏出一个木匣子,递给王贤。

    王贤接过来,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摞账册,拿起一本扫了一眼,上头完整的记载了山西官员是如何私扣军粮,填补亏空的。

    “这是从那赵知县遗物中搜出来的。”老太监缓缓道:“以上差的jing明,自然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之前王贤从那苟三处,得到了赵知县藏在靴中的一页纸,但上面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是几行账目,还当不了翻盘的证据。但这份完整的账册不同,有了它,就可以在没有口供的情况下,坐实山西官员贪污大半军粮的罪名。而山西官员既然有心贪污,自然会极力促成刘子进抢劫成功,那军粮被劫的罪名,自然也落在他们头上……

    王贤并不关心,晋王如何撇清自己,那是该晋王发愁的事,接下来他只需要冷眼旁观即可。

    见他没什么要问的,老太监又道:“还有件事,宣府大同的两路钦差,不ri将抵达太原,恐怕到时候,又有一番纷争。王爷自然严守中立,但只怕两路钦差自有算盘,还请上差早作打算。”

    “……”王贤心里暗叫乖乖,没想到这朱济演竟然还有这手,这要不是提前一步和他媾和,到时候他和两路钦差一联手,自己半分胜算都没有。

    “我知道了……”王贤点点头道:“还有别的事么?”

    “还有刘子进和朱美圭,大人能交给我们么?”老太监试探问道。

    “不行。”王贤断然道:“不过他们也不会再出现,请王爷放心。”

    “那也行……”老太监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其实他为的是后一件事:“还有,老太妃的案子,上差准备如何了结?”

    “晋王府不是有呈报么?给我送一份过来,本官抄上去就是。”王贤节cāo缺缺道。

    “好。”老太监脸上绽开菊花般的笑容,起身拱拱手道:“老朽告辞,上差若有事,只管让人去找我。”

    “不送。”王贤淡淡道。

    待老太监走后,王贤拿出那些账册,一本本看起来,待拿出最后一本,才发现下面还有一摞金票,都是京城大金店的存单,加起来足有五万两之巨……五万两黄金,就是五十万两白银,这晋王为了弥补关系,还真舍得下本钱……

    刚把这些东西收好,周勇禀报说,龙姑娘求见……

    “我累了,让她改天再来。”王贤恹恹道。

    周勇出去回话,谁知外面却响起争吵声,很快便见龙瑶气冲冲的冲进来,周勇跟在后面,一脸羞愧道:“大人,我没拦住她”龙瑶毕竟是二黑的心上人,他实在不好意思拉拉扯扯。

    王贤白他一眼,对龙瑶道:“姑娘有何贵于?”

    “大人,你和梁太监鬼鬼祟祟说了些什么?”龙瑶微微颤抖道:“你是不是把世子卖了?”

    “你胡说什么?”王贤皱眉道,虽然比卖了只差一线,但毕竟还没卖不是

    “那为什么从昨夜到今天,他们的态度转了个大弯,不仅把兵撤了,还给大人送来解药?”女人的直觉太可怕了,王贤才刚跟晋王媾和,龙瑶已经感觉到不对劲儿了。

    “不送解药来,我死了你就愿意了?”王贤翻翻白眼道。

    龙瑶被堵得一滞,好一会儿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问,大人是不是不帮我们了?”

    “我帮你们什么?”王贤眉头微皱道。

    “当初你去郑州见我爹时,可是说要替世子的父亲平反的”龙瑶急忙道

    “我当时是那么说的么?”王贤看看周勇道:“我是说要见机行事?”

    “是。”周勇点点头。

    “那有什么区别?”龙瑶着急的直跺脚道:“现在大人已经掌握了朱济演足够的证据,正是为世子父子翻盘的大好机会”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王贤终于发作了,对周勇道:“把她带出去,我要休息了”

第四六零章 畏罪自杀

    “龙姑娘,咱们先出去吧。”周勇走到龙瑶身边。

    “别碰我”龙瑶像一头愤怒的雌狮,朝着王贤咆哮道:“你就是要卖了世子!”

    “妇人之见。”王贤哼一声道:“让朱美圭来见我,我自会和他详谈。”

    一句话,将了龙瑶的军,她气势登时一滞道:“你明知道世子不能露面的

    “为什么?”王贤冷冷道。

    “明知故问。”龙瑶哼一声道:“为了他和他父亲的安全……”

    “难道只有朱美圭要考虑他父子的安全,本官就不考虑太子父子的安危?”王贤面上怒气浮现道:“是他父子重要,还是太子父子重要?”

    “……”龙瑶心说,当然是世子父子重要,但她也知道,怕只有自己这么看。

    “你不要挑衅本官的忍耐,更不要自作主张。”王贤眉头紧皱道:“你把我的意思,传达给朱美圭,要不要来见我,由他决定,而不是你”

    龙瑶终于被说得无言以对,深深看他一眼,像才认识他一样,转身决绝的出去了。

    让她这么一搅合,王贤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枯坐在那里良久。

    不知什么时候,顾小怜进来,轻轻为王贤按着太阳穴,“官人,我替你教训丨她去。”

    “不要胡闹。”王贤知道她什么都于得出来,忙阻止道:“我注定要让她失望,现在闹一闹也不是坏事。”既然选择跟正义分道扬镳,这样的责难和鄙夷,就在所难免……

    “奴家看不得官人受委屈呢。”顾小怜伸出柔荑,拖起他的脸道:“官人,你从回了太原,脸上就没了笑容。”

    “谁说的。”王贤一呲牙,想挤出点笑容,殊不知比哭还难看。

    “不想那么多了,好好睡一觉吧。”顾小怜像哄孩子一样,拉起他的手,把他引到床边,按着他的肩头让他坐下,又跪下为他脱掉鞋,服侍他躺下,便起身去为他拉被子,却被王贤一把拉住小手道:“陪我一起睡。”

    “官人……”顾小怜脸一红,纵使心里千肯百肯,她还是努力克制道:“奴家已经没脸见林姐姐了……”

    “不做坏事,我们就好好抱一抱。”王贤央求起来,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无法拒绝。

    顾小怜叹口气,只好也脱了鞋子,钻到被窝里,便被王贤一把拦腰搂住。王贤将头靠在她引以为傲的美乳上,深深吸了口气……

    顾小怜起先还百般纠结,不知是该从了他,还是再坚持坚持,谁知不一会儿,便听到均匀的鼾声,低头一看,他竟像个孩子一样,靠在自己怀里,沉沉睡着了……

    他实在太累了,不禁身体累,心更累……就是睡梦中,依然紧蹙着眉头,让人心疼无比。顾小怜伸出手指,轻轻揉着王贤的眉心,想要舒展开他眉头,抚平他那颗疲惫的心……不知不觉,自己的泪水先下来了,湿了大片的枕头。

    顾小怜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自己的男人,躺在自己怀里,沉沉的睡着,眉头却紧皱着……

    第二天一早,便传来了张藩台服毒身亡的消息……

    王贤已经在美人怀中恢复了状态,闻听这个消息,又是好一阵沉默,不过很快便调整过来。人的适应能力真的很可怕,他昨天还陷在内疚中,今天就已经基本习惯了这种心态。

    其实张春也算不得替罪羊,很多事情都是他这个转运大臣的手笔……至少晋王不可能出主意,让他们用军粮来中饱私囊。说白了,晋王和张春就是狼狈为奸、相互利用的关系,这种人死有余辜。

    不过令王贤惊叹的,是晋王的狠辣果决。白天才下定决心,夜里就把事儿给办了。以王贤今日之水准,自然看得出晋王的用意……张春在调查深入展开之时畏罪自杀,恰恰说明他是案件的重要角色。加上昨天给王贤的账册,这样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张藩台——是这位山西布政使,一手操控了整个贪污军饷的窝案而布政使这样的二品方面大员,来承担军粮失运的责任,也够分量了。相信其余官员只要不傻,在听闻张藩台的死讯后,都会争先恐后的把责任往他身上推。一个十恶不赦的首恶元凶,就这样树起来了……

    晋王这么早动手对王贤也颇有益处。毕竟若是查到张春头上之后,他再上吊自杀的话,那一个逼死大臣的酷吏形象,就会套在他的头上。王贤虽然不在意成为酷吏,但谁会嫌自己的名声太好呢?

    而现在王贤并没查到张春头上,甚至连单独谈话都没进行过,张春就先畏罪自杀了,自然怪不到王贤头上。反而会给王贤加持上一层,令宵小闻风丧胆的光环

    想想吧,王贤还没查到他头上呢,就把堂堂二品布政使吓得畏罪自杀,这得多强的气场,多大的正气才能达到这效果啊

    想来想去,王贤觉着这不是个坏事儿,反而是大大的好事,便收起了严肃的表情。

    “官人,要去吊唁么?”顾小怜这才敢揉着胳膊小声问道。她被他枕了半天一夜,半边娇躯全都失去直觉,醒了好一会儿,还被压得麻麻的……

    “不去。”王贤摇摇头道:“当了婊子就别想着牌坊,我不装那个好人。”顿一下道:“回头你让周勇,给他家送个挽幛去,写着我的名字就成。”

    “是。”顾小怜感觉自个恢复了知觉,下地先整理下凌乱的衣裙,然后替王贤更衣。

    早饭时,顾小怜发现吴为莫问几个,时不时怪笑着瞥自己一眼。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昨天进了王贤的房间没出来……心里不禁暗暗叫屈,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抱了抱而已嘛可又不能解释,只好羞羞的低下头。

    见素来颇为泼辣的顾小怜,竟然害羞了,众人更是笃定,一边吃饭一边吃吃直笑。

    “你们都神经了。”王贤白他们一眼道:“跟人家二黑学学,看人家目不斜视,吃饭不语……不过二黑,你筷子都伸到鼻孔里了。”

    “哦,啊?”二黑忙把筷子往下一送,却捅到了下巴上,才发现王贤是在戏耍自己,不禁郁闷道:“大人,你也学坏了。”

    “这话我不接受,我什么时候好过啊?”王贤嘿嘿一笑道:“怎么,龙妹妹没来吃饭,你连魂儿都丢了。”

    “还不是大人惹得。”二黑白他一眼道:“她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出过房门,怎么叫也不出来。”

    “我说二黑,你丫是不是有病啊。”许怀庆笑骂道:“人家龙姑娘心里明明有人,你于嘛要拿热脸贴人冷屁股?”说着嘿嘿一笑道:“来,哥哥有个热屁股,免费送你贴一下。”

    “去你娘的。”对许怀庆二黑当然不会客气,“你那屁股臭烘烘的,狗才愿意贴呢”

    “扑哧……哈哈哈哈……”众人放声大笑起来,一扫连日来的阴霾。

    吃过早饭,王贤便命提审拘押在行辕的众罪员。另外两路钦差正在火速赶来,由不得他不着急,一旦那两位到了,还不知出什么幺蛾子。那么赶在他们到太原之前,把案子办成铁案,就成了他的当务之急。

    为防止串供,历来审讯罪员都是隔离分别提审。首先带上堂的是贺知府。贺知府仍穿着他的四品官服,头上戴着乌纱帽,不过这几天羁押下来,虽然没遭什么罪,但巨大的心理压力,依然让他神色委顿,须发散乱,官服也皱巴巴、脏乎乎的……

    见礼之后,王贤命人看座。大明朝官场的通例,罪员在审讯定案上报圣裁之前,问官照旧以礼待之,何况王贤也没权力革除他的官职。

    “贺大人这几天,过得怎么样o”王贤面无表情道。

    “好几年没睡过囫囵觉,托上差的福,见天的仨包俩倒,终于偿了夙愿。”贺知府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平复过来,心里早笃定了‘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的念头,尤其是那晚晋王兵围行辕,派人进来搜查,他也是看到的,虽然后来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却依然给他和众同僚坚持下去的勇气。

    “这种日子以后就是常态了,贺大人可以慢慢享受。”王贤淡淡道:“怎么样,想好怎么开口了么?”

    “无可奉告。”贺知府心下大怒,什么叫‘以后就是常态,?你真以为我是任你捏的软柿子?他昂起头,努力做出一副不屈的表情道:“上差就别白费功夫了,我是朝廷命官,你也不能用刑。要么你请旨,革了我职,除了我的功名再说,要么,就先让我出去吧。”说着笑笑道:“上差虽然有王命旗牌,可无缘无故羁押四品大臣,想必上头给大人的压力也不小吧。”

    “哪个上头?”王贤用一种猫戏耗子的眼神看着他。

    “远的不说,就说我们藩台……”贺知府道。

    “不说我还忘了,”王贤一拍脑门道:“对了,有件事知会贺大人,你可一定要挺住。”

    “本官见过大风大浪,挺得住。”贺知府心里冷笑,你小子又想诈唬我,我还能再上当,就是你养的

    “张春张藩台,”王贤一脸沉痛道:“于今早不幸逝世……”

第四六一章 吊孝

    “什么?”贺知府先是一惊,旋即却又松弛下来,笑道:“呵呵,上差又骗我……”

    “他是你的老上司了,于情于理你都该去送他一程。”王贤却缓缓道:“法理不外乎人情,本官可以⊥你去吊孝,我有没有骗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可不是让人诳大的,”贺知府还是不信,站起身道:“既然上差让我去,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至少还能出去透透气不是。”

    “是这个理。”王贤点点头,吩咐周勇道:“带几个人护送贺大人去藩台衙门吊唁,注意保护贺大人的安全。”

    “是。”周勇应一声,侧身道:“贺大人,请。”

    “…”贺知府这下愣住了,难道王贤说得是真的?登时有些不自信道:“大人真让我去?”

    王贤闭上眼,挥挥手。周勇便催促道:“走”

    贺知府带着满心的犹疑,上了等在院中的马车,马车便驶出行辕,往布政使衙门驶去。

    王贤又传唤下一个官员,然后如出一辙的,都让他们上了马车,往张春处吊唁。他是个能少费力气就少用力气的家伙,张藩台在那躺着,胜过千言万语,于嘛要跟这帮难缠的家伙多费口舌?

    马车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上,贺知府却看不到外头的情形,因为这其实是辆全封闭的囚车。在车里,贺知府甚至想到,王贤可能要将自己秘密转移,反正就是不相信张春死了。就在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跟自己人报信时,突然听到一阵阵的哀乐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哭灵声。

    贺知府的心咯噔一声,马车也应声停了,周勇打开车门道:“贺大人,下来。”

    贺知府迟疑了好长时间,方颤抖伸手扶住门框,探出头去瞥了一眼。就这一眼,便看见往日里辉煌堂堂、封疆气象的布政司衙门,此刻白幡漫漫,挽幛层叠……贺知府眼前一黑,便再次晕厥过去。

    不过这次周勇没那么客气,直接狠掐人中把他弄醒,贺知府缓缓睁开眼,喃喃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此刻他两耳嗡嗡直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翻腾——张春居然死了,张春真的死了自己还靠能谁去?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最不愿想像,也从来就没有想到的结果出现了——张春居然死了……突然他撒开腿,朝衙门里疾奔过去,周勇几个赶忙紧紧跟上,以防他逃走或寻短见……

    他们显然多虑了,贺知府进去衙门,便跌得撞撞直奔设在后堂的灵堂。灵堂正中摆着一具红木的棺椁,此时尚未封棺。他惨叫一声,不顾众人阻拦扑了上去,趴在棺材边一看,那穿着二品官服躺在里头的,不是张春又是哪个?只是此时他气息全无,面目僵硬,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贺知府紧紧抓着棺材,喉头格格作响,半晌终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号,接着便大放悲声起来,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闻者变色比张藩台的家眷哭得可惨烈多了,孝子贤孙拉都拉不住。

    贺知府几度哭晕,泪都哭于了,还在那里于嚎,令不明真相的群众暗暗诧异,这贺知府怎么跟死了爹似的?莫非他和张藩台有分桃断袖之情的传闻是真的?

    人们正在胡乱猜测,被羁押的官员一个接一个的来了,都跟贺知府一样,哭得那叫一个惨烈,弄得哭丧的人们都顾不上悲伤,光看光景去了……

    好在哭得再猛,也总有哭完的一刻,周勇等人搀扶起哭瘫了的贺知府等人,一边一个架着离开了灵堂。这时候人们才回过味来,原来这老几位,不是在哭张藩台,是哭他们自己啊……

    待贺知府被带回到行辕,再次出现在王贤眼前时,虽然前后不过半个多时辰,他却好像老了二十岁。整个人都垮了,瘫坐在圈椅上,微闭着两眼,只见嘴动,不闻其声,就像患了痴呆症的老人一样。

    看他这副情形,王贤和周勇面面相觑,这副药难道下猛了?这老小子不会傻了?他怎么这么脆弱?

    好在没等多久,贺知府突然停止了喃喃自语,喉咙发出瘆人的咯咯笑声,缓缓抬头直勾勾盯着王贤道:“好!好手段张春不是自杀,是被人灭口?”

    王贤皱皱眉,隐秘的做个手势,示意做笔录的吴为停下。其实不用他提醒,吴为也不会记这句的。

    “你不是要问么,我全都告诉你”贺知府有些神经质的前倾着身子,大声道:“说张藩台是自杀的,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不是我瞧不起他,就张春那个胆小鬼,他根本没勇气自杀”

    “其实他是被自杀的,而太原城有这能耐的只一位,不是你这位钦差大人,而是晋王宫里的那位我们的案子,皆因为晋王而起,都是为了给他擦屁股,才闹到今天这步现在他却把张春杀了,必然是想壁虎断尾,让我们给他背黑锅,自己独善其身了”只听贺知府自顾自的挥舞着手,歇斯底里道:“问问,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问什么我就说什么,扯上谁我就供出谁!”

    “你活腻了是不是?”王贤眉头紧皱道。

    “我没活腻,”贺知府一脸疯狂道:“晋王把张春害死了,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了,不为了家人我也得自救问问,只要你敢问,我他妈什么都敢说就是不知道上差有没有胆量听了”

    “我现在就问你!”王贤生性混不吝,岂能被个阶下囚镇住了,他拍案而起道:“汾阳知县赵常真,到底是怎么死的”

    “是因为他偷偷记小账,被他的长随……叫苟三的发现”贺知府果然痛快道:“苟三禀报了我,我又禀报了张藩台,张藩台才下令把他弄死的”

    “怎么弄死的?”王贤追问道。

    “那天送行宴会上,藩台臬台轮番灌酒,赵知县本来酒量就不行,一下醉得不省人事了。”贺知府道:“苟三扶着他回了驿馆,放到床上躺好,姓赵的口于舌燥要茶喝,苟三便将茶水里下了砒霜,伺候他喝下去。姓赵的喝了茶,不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苟三便用藏好的开山斧,砍下了他的头。本来他应该带着赵常真的脑袋到我这儿领赏的,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他竟然逃走了。之后全省都在通缉他,至今下落不明。”

    “他落在我手里了。”王贤有些得意道。

    “怎么可能?”贺知府不信,旋即道:“是晋王送给你的?”

    “不是,我自己找到的。”王贤有些无耻了,其实那苟三是走投无路,自己找上门来的。不过要不是他一直暗中努力,苟三也不会知道钦差在找他。

    “上差还真让人不得不服。”贺知府竖起大拇指道:“人都说山西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在上差眼里却是千疮百孔,满是漏洞”

    “天恢恢、疏而不漏罢了。”王贤谦虚道。

    “呵呵,不过我们不是败在你手里的,我们是败在自己人手里的,”贺知府转转头,想看看有没有人在记录,可惜在他这个位置,看不见侧后方的吴为。“如果正常审问的话,问官接下来就要问,你们为什么要杀赵常真。罪员便回答,因为赵知县跟我们不是一伙。然后问官就会问,那你们一伙都有谁?”

    “你是问官我是问官?”王贤断然截住贺知府的话头。他被这贺知府弄得有些心浮气躁,对付这种横下心的老官油,他还真是吃力。

    “当然是上差了,可上差是问官,也得这么问,上差不这么问,就有问题了。”贺知府脸上浮现出淡淡嘲讽道:“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谁也不能幸免,无非是谁先谁后。当然上差才入官场不久,可能觉着我是在危言耸听。但是上差,我虚长你十几岁,在官场上也混了二十年,有一句话要赠你,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呐”

    王贤眉头又皱起来了,这姓贺的方才还歇斯底里,一转眼又比谁都冷静,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不信上差你想想,我大明朝一品大员的年俸,折成白银才二百三十两,我知府当了一年,年俸还不到一百两。这点钱,也就刚够一家人吃饭的。可大明朝都是异地为官、本地为吏的。一个衙门里官就那么几个,吏却有几十上百人,且一个个浸淫多年,和地方上盘根错节,早就成了地头蛇。我们若是单枪匹马上任,还不被地头蛇欺负死?所以必须请上几名师爷,有管钱粮的、有管刑名的、有关户律的、有管文案的……总之,就算不想做一番事业、只想平平安安当官,也得请上若于自己人这些开销,可都得自掏腰包,哪个的年金不得百两以上?更别说官场迎来送往、必要的排场……当官的开销大了去了。”贺知府絮絮叨叨道:“我那一百两银子,连一个月都顶不住。上差你说,在这大明朝为官,谁能于净了?遇到风浪谁不落水?”

第四六二章 招供

    贺知府在那里絮絮叨叨,王贤也冷静下来,很快便恍然了……其实老贺没疯也没傻,只是在演戏罢了。而演戏的目的,他也说得很明白了,就是要‘自救,。开始的疯狂,不过是在jing告王贤,把老子逼急了,就把所有人都拖下水,看你如何收场。而后风格一变,试图与他建立同理心,无非就是想让他手下留情罢了。

    显然贺知府想到其一没想到其二,他只猜到晋王顶不住要尿了,却没想到是王贤已经和晋王勾搭到一起了……毕竟这太匪夷所思,非常理能猜度。所以贺知府才费这么大劲儿,否则定是另一副面孔了。

    想明白对方的花花肠子,王贤便索xing安静看他表演,毕竟听一个四品大员内心独白的机会,一辈子也不知道能遇到几回。

    贺知府在那里大扯闲篇,吴为在后面百无聊赖,险些睡着了。终于等到他说够了,问王贤道:“大人,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明白,你不就是想活命么?”王贤点点头道。

    贺知府点点头道:“蝼蚁尚且偷生,我当然不想死,而且还想好好活下去

    “你觉着自己还能平安无事?”王贤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怎么可能平安无事?”贺知府自嘲的笑笑道:“张藩台的谋划,都是我一手cāo刀,这乌纱我是不指望了,可我一大把年纪,吃不得棒子,也不想再遭牢狱之灾上差可能不清楚,牢房里就是活地狱,一旦进去就生不如死啊

    “那你的要求是,不想受刑、不想坐牢了?”王贤问道。

    “是,只要能让我完好无损的回家种地,大人想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贺知府表演完毕,终是露出了虚弱的面孔。

    “你不是老前辈么,本官请教请教,如何才能实现你的愿望呢?”王贤道

    “不难,”贺知府顿一下,小声道:“只要大人把张chun之死,算在我头上就成。”

    “怎么算?”

    “是我在得到大人保我平安的承诺之后,将一切案情和盘托出。”贺知府无耻道:“张chun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才会自杀身亡。这样山西军粮案告破,大人出sè完成皇差,皇上也不会怪罪太子……罪员也算戴罪立功。”

    王贤故意沉吟片刻,问道:“那你还要不要攀扯晋王呢?”

    “当然不要了。”贺知府摇头道:“会做媳妇两头瞒,做官也是这个道理。晋王是亲王,上头还有汉王和赵王。牵扯到他头上,这个案子就大了,而大人的靠山现在正是最虚弱的时候,真闹到御前,虽不敢说必输无疑,但胜算真的不大。”说着笑笑道:“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整倒三王的可能固然存在,可太子被三王于掉的可能xing更大。有道是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储位之争是场持久战,比得是谁坚持的更久,而不冒进、不犯错,便是不二的法则。”

    王贤不禁露出惊异目光,重新打量着贺知府,半晌方道:“这些道理你早就知道?”

    “早知道就好了。”贺知府苦涩笑道:“这是我在羁押期间,无所事事,反思出来的。要是早知道这个道理,我肯定不掺合进来,也会劝着张chun不要乱来。唉,数ri前我们还在难老泉品茗。难老泉永锡难老,谁承想他转眼就横死了……”说着泪珠滚滚,黯然道:“想起来了,他那天其实也没喝成难老泉的密云龙,只能下辈子再喝了……”

    见他又要开始絮絮叨叨,王贤不耐烦的打断道:“回头你有的是时间追思,先把该说的都说了。”

    “现在的年轻人,一点耐心都没有……”贺知府嘟囔一句,便开始供述整个案情的经过,从京察之前,山西从布政司到县里,各层衙门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开始,到互相追讨欠款,最后全追到张chun这个布政使那里讲起。下面便是他的供述,当然所有的情节,都隐去了关于晋王的部分……

    所谓外察,是大明的一种官员考核制度。大明朝通过‘考,和‘察,两种考核,决定对官员的升黜废用。决定官员升用的是‘考,,官员三年一考,九年考满,考满之ri,由有关部门决定是否升迁。决定官员废黜的是‘察,,察又分为京察、外察。顾名思义,前者是对在京任职官员的,后者是对在外任职官员的。

    外察时,由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地方官员的cāo守政绩等等,最后给出评语。有八种官员将会遭到处分,曰一贪,二酷,三浮躁,四不及,五老,六病,七罢,八不谨。其处分则有充军、为民、降调、致仕等。而且外察被黜落的官员,再无起复的可能,可想而知,这对大明朝的官员来说,无异于一道鬼门关。鬼门关前,那些估计要倒霉的官员,对那些帮不到他们的上司,彻底失去了尊敬……这时候,张chun这个二品布政使,可没有三品按察使吃香了,因为朝廷外察时,会听取后者的意见,而前者则插不上嘴。

    张chun不仅帮不了手下官员什么,还欠着他们一屁股债这些年来,藩司衙门挪用截留地方的钱粮,早已经不知几凡,是州县亏空的一大因素。现在那些知县知州知府的,天天坐在布政司衙门里讨债,弄得张chun灰头土脸,做梦都是天上掉钱,让他把窟窿补上。

    天上不会掉钱,地上却有钱粮来了。就在这时候,张chun被委任为转运大臣,负责接收各地夏粮,然后发运到宣府去。眼看着几百上千万石的粮食就要涌到眼前,张chun觉着这是老天爷帮忙,所谓天与弗取、必受其咎他当然要想办法雁过拔毛,趁机把窟窿填上了。

    其实这也是官场的通例了,大概钱粮过手,没有不揩下一层油的,只是这次张藩台的胃口忒大了点……他算了算,就算自己分文不取,要弥补全省的窟窿,打点京城有司,还得孝敬晋王,差不多得两百万石军粮左右……大明朝米价大约是一石米一两银,但连年征战造成的粮荒,以及山西不是产粮区,驻军却多,导致粮食供不应求,粮价能达到二两五,两百石折银就是五百万两,才勉强够用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通常揩油的名目是,最狠的海运,最高也不过两成,但张chun需要吞掉近一半的军粮,这哪是什么揩油扒皮,分明是吃肉敲骨了

    单纯的,是远远不能敷衍过去的,张chun必须要找到新的理由来吞吃军粮。也是被下面人逼急了,也是利yu熏心,他想到了盘踞在广灵县的白莲教刘子进,便故意派手下装作白莲教徒,投奔刘子进,并将官军押运辎重的时间路线、兵力部署等要害情况透露给他。有了这些情报,刘子进自然有如神助,提前在险要之地埋伏好,备足滚石擂木、火油弓弩,官军猝不及防,丢下辎重败退回大同去。

    当所有人都为官军的失败而难过时,张chun张藩台却在暗暗得意,因为官军押运的粮食,全都丢给了刘子进,只能全数算作了损耗在发运时,他便将账目掺了水,账目上发运的数量远超实际发运的数目,现在军粮被劫,账目一笔勾销,那账实之间的差距,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这样故意放水导致军粮被劫的把戏,张chun又玩了两次,终于引起了太子的jing觉,叫停了山西方面的转运,勒令宣大两镇先剿灭盘踞广灵的刘子进,待粮道打通再行转运。至于未发送到山西的军粮,紧急改为发往běijing,由běijing方面转运……不过张藩台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在整个案件过程中,张chun张藩台一手遮天、瞒天过海,蒙蔽了很多官员,也有人察觉到异常,但看在张藩台按时归还钱粮的份上,大都就不吭声了。当然也有清醒正义之辈,如汾阳县令赵常真,发现了张chun的yin私勾当,并暗中将山西藩司截留的账目记录成册,准备向朝廷告状,却被张chun的爪牙发现,残忍将其杀害……

    这就是贺知府关于山西军粮案的描述,它充分体现了一名老官僚推卸责任、挪移缝补的本事。在这份供词中,焦点始终在张chun张藩台身上,充分描述了张chun犯罪的原因、详细描述了张chun犯罪的经过,让观者无不相信,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元凶巨恶

    至于晋王,供状中几乎提都没提,这也符合藩王不得于涉地方政务的旨意。而地方官员们的罪责,则被集中在亏空上,最多是对张藩台的罪行故意视而不见,但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们弥补亏空心切、又担心重蹈赵常真的覆辙,丢了卿卿xing命,有罪是有罪,但充其量只能算是情节较轻的从犯……

    供状还洗清了太子的罪名,期间太子并不是毫无动作,他数次想要改变山西的局面,只是因为鞭长莫及,以及调动不了军队,而效果了了……这对太子来说已经足够,甚至是再好不过了。毕竟太子无能点,皇帝还能忍受,但太子过于jing明强于,对军队如臂使指,就是皇帝不能接受的了……

第四六三章 邯郸道醒悟黄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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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为写好口供,贺知府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没什么问题,就在上面签字画押,便被带了下去。文学馆ww.临走时,他站住脚,对王贤道:“上差,我是完蛋了,但你的路还长着呢,相聚就是缘分,我想送你几句话。”

    “讲。”王贤道。

    “宦途凶险,安全第一。”贺知府道:“这天下,是朱家一家之天下,咱们做臣子的,为了他们拼死拼活,弄不好就是家破人亡,弄好了也不过风光几年,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说着一脸萧索的笑笑道:“所以端好饭碗就成,别太拼命了,凡事要多想想后路,想想家里,才不会落到我和张chun这样的下场

    “多谢指教。”王贤顿一下,轻声道:“不过我跟你们不一样……”

    “没翻船之前,谁都觉着自己不一样,等真到了那一天,才发现其实他妈都一样。”贺知府道:“可那时候,已经追悔莫及了……”说着转身出去,到了院中,竟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我往常读书求进身,学剑觅封侯。文能匡社稷,武可定乾坤。豪气凌云,要学莘野商伊尹,佐成汤救万民,扫荡了海内烽尘,早扶策沟中愁困……”高亢的开头之后,贺知府的歌声一下又变得低沉萧索起来:“谁料想如今那罪过,怎过活?自揽下千丈风波。谁教你向界河,受财货,将咱那大军折挫o似这等不义财贪得如何,道不得过ri灾须少,侥幸成家祸必多,,枉了张罗,

    歌声在院中回荡,陪着呜咽的北风,意境萧索之际,令那些被羁押在左近的官员,无不触伤感怀,双手抓着窗棂,泪水哗哗的往下淌……

    “他唱的什么?”王贤听这唱词挺有些意境,待歌声越去越远,问吴为道

    “邯郸道醒悟黄粱梦。”吴为看他一眼道:“马致远的散曲,那年咱们还到杭州听过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听戏就犯困,”王贤挠头笑笑道:“其实我觉着铁窗泪更适合他们。”

    “铁窗泪,没听过这个曲牌呢,怎么唱?”吴为好奇道。

    “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手扶着铁窗我望外边,外边地生活是多么美好啊……”王贤扯开嗓子唱几句,发现吴为实在欣赏不了,只好停下歌喉,讪讪打住道:“这些家伙,总到了穷途末路,才做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早于什么去了?”

    “早啊,忙着做黄粱美梦呢,不醒了悟不出来啊。”吴为笑道:“像大人这样看得透的,凤毛麟角。”

    “你谬赞了,我是志向太低,太容易满足。”王贤自嘲的笑笑道:“何况,我看透了又怎样?还不一样被牵绊其中,不得脱身?”顿一下,有些黯然道:“人家做的是黄粱美梦,我做的却是惊险噩梦,还不如人家呢。”

    吴为也察觉出,这次山西之行,对王贤的触动很大,为了让大人不再胡思乱想,他主动扯回正题道:“这老家伙真难对付,我都替大人捏一把汗。”

    “嘿嘿,是啊。”王贤感慨道:“要不是晋王倒戈,大势已去,咱们根本啃不下这块牛皮糖。能做到四品知府的,果然都是人物啊。”

    “是啊,不过怎样,这块牛皮糖被大人啃下来了,咱们继续。”

    “嗯,继续,”王贤点点头道。

    后面的审讯就简单多了,那些被拘的官员都不傻,用不着王贤提点,就众口一词的把责任,全都推到张chun身上,也没人敢扯出晋王来,所录的口供竟大差不差,几乎没有冲突。

    王贤又一鼓作气,通宵达旦的继续传唤了二十几名官员,张chun一死,这些人也不抱幻想了,全都乖乖招供,供词还是大差不差,没什么出入……可见把责任推到死人身上,实乃官场中人的共识了。

    无论如何,所有牵扯其中的官员,都录完口供,签字画押,住满了行辕里临时设立的单间牢房。至此,天下瞩目的山西军粮案,便完成了全部侦查,至于大同军方的责任,就不是王贤该过问的了…有专门查办大同剿匪的钦差呢

    王贤又一鼓作气,连夜将所有案卷整理出来,写好了结案陈词,亲手将所有的供词、证词、陈词一份份都叠好了,摞成厚厚一摞,装进写着‘臣奉旨谨奏,的皮纸公文大信封里,沉声道:“烤漆”

    吴为赶忙将一根漆棒在火上烤熔了,趁热糊在封条的接缝处,然后王贤趁着漆未硬,将钦差关防盖上去,接着又从一个木盒里拿出三根羽毛粘在烤漆处。这是八百里加急的标志,通常只有方面大员、大军统帅和钦差大臣才有权动用这种最高级别的通信方式。

    “送出去”王贤将信封装入木盒,对侍立在一旁的周勇道。

    “是”周勇接过木盒,转身快步出去。

    王贤又继续与吴为,将所有的账册和物证,装进一口木箱里。给木箱上了锁,两人再端着浆糊,用一道道封条,将整口箱子封起来。又将烤漆糊在封条的接缝处,然后趁漆软将钦差关防盖上去,这样任谁也无法在不破坏漆封的情况下私开木箱了

    做完这一切,王贤和吴为都长出一口气,无论如何,之前令人望而生畏,看似不可能破获的山西军粮案,终于有了个结果。尽管远远称不上完美,但就王贤目前的能力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谁也没指望他来山西一趟,就能把晋王扳倒。他能给太子洗白,已经是力挽狂澜了……

    两人脸上都满是倦容,王贤打着哈欠道:“回去睡觉,案子完了差事还没完,咱们还不能松下这根弦。”

    “大人也早点休息。”吴为点点头,关门出去。

    说来就是这么巧,第二天早晨,晋王府便派人知会说,钦差快进太原城了

    “哪一路?还是两个都到了?”王贤才睡了一个时辰,揉着惺忪睡眼问道

    “是大同的张大人先到了。”那人禀报说。

    “嗯,我知道了。”王贤点点头,也是正常,大同在省内,畅通无阻,而宣府的钦差却受阻广灵县,无法从口外入关,得从河套绕个圈子,这要不是黄河已经冰封,还真没法过来呢。

    待那报信的走了,王贤也不睡了,吩咐道:“备轿更衣,本官去迎接一下。”按说钦差对钦差,本身职务上也没隶属关系,王贤不迎接也没问题,但为了对付宣府那位,大同这位小爷是他争取的对象,也只好出迎一下,给足对方面子。

    等到了城外的接官亭,王贤看到山西地方的文武官员,已经到了不少,可远远没法跟当初迎接自己的阵势比……山西三长官,只来了都指挥使一位,太原知府也没来,州县官更是一个没有……老几位都在王贤的行辕里关着呢。

    所以王贤一出现,原本议论纷纷、甚至有些激动的官员们,一下子大气都不敢喘,也就可以理解了……他们唯恐这个无常鬼,把自个也勾去坐牢。

    见自己成了众官员恐惧的对象,王贤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他也懒得去跟这帮家伙套近乎,便坐在亭中闭目养神,静候那位英国公之弟、在大同花天酒地的钦差大人驾到。

    好在也没久等,顿饭功夫,便听到静悄悄的官员突然兴奋起来,有人低声道:“来了,来了”

    众人纷纷举目眺望,果然看到远处雪原上一队人马快速驶近,很快就到了近前。

    “快,奏乐”张chun不在,布政使参议只好替他下令,便有快冻僵了的乐班,奏响了欢迎贵人的乐曲。众官员也出了接官亭,按照官阶高低列队,待那队人马到了近前,所有人齐刷刷跪倒恭迎道:“臣等恭请圣安。”

    那队人马共有五百余人,竟骑着清一sè的白马,马上骑士白衣白甲,却披着猩红的披风,在一片雪白的世界中煞是惹眼,简直拉风极了。那为首一名骑士,却又骑着高大的黑sè战马,穿一身黑衣黑甲,显得宽肩细腰、英姿勃勃……王贤不禁暗骂,靠,又是一个大帅哥

    这帅哥便是靖难头号功臣张玉之子,当朝第一武将、平定安南的英国公张辅之弟,奉命查办大同军剿匪不力案的张鲵。这张鲵因父功授为神策卫指挥使……别人这种恩荫的官职都是虚的,他却是实授,而且是天子亲军的指挥使,足见张家地位之高,圣眷之隆了。

    不过这张鲵据说有些不成器,与他严以律己、堪称楷模的兄长截然相反,他在京城就有荒唐之名,到了大同月余……王贤殚jing竭虑、拼死拼活,他却一直在花天酒地,荒yin无度,绝对是一种差事两种活法。

    仔细看张鲵那张脸上,果然有酒sè过度留下的黑眼圈,他笑眯眯的看着跪拜的百官,并不着急让他们起来……按说众官员问候圣安,他应该马上说‘圣躬安,,然后跳下马来,扶起众人。这不是钦差必须遵守的规定,却是约定俗成的礼节,毕竟大家拜的是皇帝又不是你,你要是托大,人家肯定大大的不高兴。--over-->

第464章 钦差见钦差

    然而张輗却不急着说话,他挑着浓密的双眉,目光缓缓扫过众官员,仿佛是在欣赏他们趴在地上的样子,突然他发现有个大胆的家伙,只是朝自己抱拳,竟没有下跪的意思,便不悦的咳嗽一声道:“我说那个谁,对,就说你呢,怎么不恭请圣安。”

    按说这话,应该由狐假虎威的狗腿子来喊,但张公子却偏偏自个喊得起劲,也真是奇葩了。

    一众趴在地上的官员,纷纷转头瞥去,便见那个被张钦差呵斥的,正是淫威镇太原的王钦差。众文武不禁幸灾乐祸,心里暗笑道,恶人自有恶人磨,王贤啊王贤,能治你的人终于来了!

    是啊,虽然两人都是钦差,但却是金枝草根的区别,无论从出身到官职,张輗对王贤都是全方位压倒,且任凭王贤诡计多端,碰到这种不讲理的混世魔王,肯定只有抓瞎的份儿……

    按照体统,这时候应该王贤的亲随喝一声,这是我们钦差大人。然后王贤再呵斥亲随,可进可退、十分自如。但看贵为钦差的张輗竟亲自喊话,王贤心中一动,抬手示意一旁的周勇不要回话,便整整衣冠,翻身跪倒,口中高声道:“钦差山西宣抚使王贤,叩接钦差山西宣抚使张輗张大人!臣王贤恭请圣安!”

    在场众人听了,全都愣住了,‘钦差叩接钦差’,‘山西宣抚使叩接山西宣抚使’,这样的戏码要不是今天亲耳听到,大概谁也难以相信。不少人忍不住嗤嗤笑起来,看张輗如何反应。

    那边张輗也乐了,先是笑道:“王大人,咱们一时出京,你问我圣躬安否,我也不比你清楚更多。不过咱们还是按规矩来吧。”说着绷起脸,应一声道:“圣躬安!”说完翻身下马,也朝王贤磕个头,一本正经道:“钦差山西宣抚使张輗,叩接钦差山西宣抚使王贤王大人!臣张輗恭请圣安!”

    众人看着两位钦差互相恭请圣安,只觉着前所未见的滑稽,笑得人更多了,王贤也不例外,他起身扶起张輗道:“圣躬亦安。张大人您快请起,咱们就别拜来拜去了。”

    张輗也乐得大笑道:“是啊,赶紧进城,喝杯酒暖和暖和身子去。真没想到,山西贼巴拉冷,这一路上,快把小爷冻死了,你看我这脸,蜡黄蜡黄的,不知道还以为长病呢,其实是防冷涂的蜡。”

    “谁说不是呢,在咱们江南,最冷的时候,也不过穿个夹袄。”两个南方人,对北方这一冷,大有共同语言,王贤深以为然道:“哪像现在,一出门就得穿成个球。”

    “可不是么,所以赶紧进城是正办。赶紧把差事了了,回京师过年去,这鬼地方,我是一刻不想多待了……”张輗说着就要上马,却被王贤阻止道:“这个天,咱们还是坐车吧。”说着打个响指,一辆轩敞华丽的马车便稳稳停在两人眼前,王贤亲自拉开车门笑道:“这是晋王爷的座驾,统共就两辆,王爷自用一辆,另一辆调拨给咱兄弟用。”其实这车是王贤专为迎接张輗,今早才从晋王那借到的。一是为了哄张輗高兴,二也是暗示他,自己和晋王的关系,并不像你想得那样糟糕。

    “那敢情好。”张輗大喜,把马鞭丢给手下道:“你们跟在后头吧,我坐王大人的车进城了。”便坐进车上和王贤进城去了。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两人都没理会那些山西文武,一群可怜的家伙,还跪在冰天雪地里呢……

    晋王殿下的座驾果然不同凡响,厚厚的金线丝绒车壁,将车外的寒风完全隔绝,车里豪华舒适的座位底下,藏着不见烟火的暖笼,让宽敞的车厢里温暖如春。有侍女服侍张輗脱下厚厚的皮裘皮靴,他只穿着一身锦袍,脚上踏着便靴,只觉着浑身轻松,哈哈大笑道:“我在大同时,听说太原的王钦差古板自律,是个真道学,当时我就觉着不可思议,促织斗得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道学了呢?”

    “所以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王贤一探手,打开一个暗格,格子里头是数种美酒,“竹叶青、虎骨酒、杏花村、老白干……喝点什么?”说着也不待他回话,便斟了两杯道:“这个天,还是喝点虎骨酒,暖暖身子吧。”

    “正合我意。”张輗顿时眉开眼笑起来,他在大同荒淫无度,之前仗着年轻底子好,没感觉,但在冰天雪地一赶路,发现身子已经有点虚,正好喝点虎骨酒补补。不过才头次见面,他脸皮虽厚也不太好意思点这个,现在王贤主动给他倒这种酒,让他一下好感顿生,心说这王贤还真是知情识趣呢。

    两人推杯换盏喝了几盅,张輗感觉全身暖洋洋,舒服了很多,伸个懒腰问王贤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自然先拜会下王爷了。”王贤微笑道:“你来的不是时候啊,太妃新丧,王爷也不能留你吃饭,太原城的官员也没法设宴给你接风。”

    “球,要不是他朱济熿求着我来,我才不往这儿丧门地方凑呢。”张輗看王贤坐着晋王的车,就知道两人关系应该不错,心里不禁暗暗纳闷,朱济熿那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两人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张輗也不是看起来那么没心没肺,他这样的世家子弟,天生就是权谋动物,他固然喜欢荒淫,但荒淫又何尝不是他的一层保护衣呢?在这层色彩****的保护衣下,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真实内心。

    不过张輗从不隐藏自己爱玩的天性,过一会儿便忍不住问道:“难道太原城就没个耍乐的去处了?那些家伙就这么老实?兄弟你也整天没个耍乐?”

    王贤心说,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还真是这样。老子来山西后,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这忒不正常啊!后来才琢磨过来,应该是压力过大,导致自己除了办案,对啥都提不起兴趣。不过有道是物以类聚,他要是再装出那副道学嘴脸,怕是没法跟张輗搞好关系的。是以他从见到张輗起,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或者说,更像从前的自己了。朝张公子眨眨眼道:“你觉得呢?”

    “哦……”张輗觉着这家伙还真有趣,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道:“我说么,哪可能那么老实。”

    “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王贤笑道:“不过私底下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兄弟要是有兴趣,待会儿拜过了晋王,兄弟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不显山不露水,怎么玩儿都没人知道。”

    “那敢情好。”张輗一看王贤这做派,就知道他是大玩家,顿时生出臭气相投之感,再无顾忌的大笑道:“咱就不跟兄弟客气了,不瞒你说,兄弟我就是好玩,只要是玩的,我都好。就像是《一枝花》唱得,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说着竟摇头晃脑唱起来:“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鬼神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期间才不向烟花路上儿走……”

    王贤虽然不懂乐律,但也听出这唱腔火候很足,待他唱完了,举杯大赞道:“唱得好,唱出了我辈的心声。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说的太好了!”张輗好容易碰上个欣赏他的家伙,不禁生出知音之感,与王贤碰杯笑道:“待会儿全听兄弟安排了!”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进不少,张輗也放下伪装,露出急色的神情道:“既然是兄弟了,我也不瞒你说,哥们儿我这阵子赶路,一路上未近女色……急需要阴阳调和一下。”

    “哈哈,当然没问题,就怕兄弟被大同婆姨养刁了,吃不惯我给你准备的清淡小炒。”王贤笑道。

    “说起大同婆姨,还真是……”张輗摇头晃脑道:“在京城就听得耳朵出茧,说什么大同婆姨位列天下四大娇娘之首,说什么‘大同有三宝,婆姨、火锅和皮草’,还听说什么‘来过浑源州、回家把妻休’,我还满心的不服,觉着忒夸张了。这北地的女子牛高马大、糙皮粗声,能有什么好的?怎么可能比得了咱们江南的佳丽?”就好比他乡遇故知,总要把自己在异乡最大的感触讲出来才痛快,张公子也迫不及待讲起他的艳遇来:“可是亲身试过才知道,比起大同的婆娘,咱们江南佳丽就是花瓶。你知道大同婆姨多厉害么?”

    “丰乳肥臀,床底媚功天下第一。”王贤呷一口虎骨酒,笑道。

    “行家!”张輗竖起大拇指,赞道。

第465章 泰山姑子

    如果永乐皇帝知道,自己派出的两路钦差,甫一见面,谈论的不是什么皇差国政,而是寻花问柳,这位脾气暴躁的皇帝,肯定会派锦衣卫把他俩抓回去阉了!把小**扔去喂狗!

    可惜朱棣听不到两人说什么,也只能任由他们说得越来越不堪了……

    只听张輗眉飞色舞的讲起了女人经道:“和养扬州瘦马一样,大同婆娘也是从小养起,不过不是学琴棋书画,而是专门练习媚功。我听她们说,从**岁开始,她们就天天坐在在酒瓮口练功,久而久之,她们的骨盆可以随心所以的摇摆,男人可以一动不动,就能享受到无上的快乐,让你就算七老八十,也能享受到男子汉的雄风……”

    “果然是一绝。”王贤暗暗咽了下口水,顿时心向往之。笑道:“兄弟你在大同大鸣大放、大口吃肉,想必也会腻。现在到太原,咱们吃点清淡小菜,换换口味,你看合不合意?”

    “哈哈,兄弟真合我心!”张輗使劲点头道:“这大同婆娘实在太能干了,要了还想要,兄弟虽然也是宿将,可久战必脱啊!我现在是吃腻了大鱼大肉,正想来点清淡小菜解解腻呢。”

    “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王贤一脸轻松的笑道。等车到王府时,两人已经交换了年庚,张輗要大他五岁,王贤称其为兄长,他则称王贤为‘老弟’……本来应该称‘贤弟’的,但王贤的名字里有个‘贤’字,那么叫起来太过亲昵,而且也犯讳,所以张輗才称其为老弟。

    仅此一个小细节,就能看出张輗远比表现的要细心,王贤心说,这就是所谓的‘面带猪像、心中嘹亮’吧?对着这种人,可得提着十二分小心,万不能因其装疯卖傻,就小觑了他。那样一定会吃亏的。

    说着话,两人到了晋王宫,晋王爷的座驾就是非同凡响,长驱直入东华门,在丹墀前才停下。

    下车时,两人已经换上青衣角带,收起了****的表情,换上两副沉痛的面孔,进去太妃梓宫前拜祭,张輗拉着晋王的手,说了好些安慰的话,又亲手奉上礼单。晋王谢过之后,请二位钦差到临殿吃茶。

    分宾主坐定后,晋王道:“让上差大老远赶来吊丧,小王深感歉疚。”

    “哪里哪里,”张輗道:“下官闻听老太妃仙逝,那是五内俱焚,恨不能飞到太原来送老太妃一程,可惜皇命在身,不能擅离,只好待那边差事一完才过来,已然是晚了……”说着眼圈一红,陪着晋王掉了几滴泪。

    王贤看得暗暗称奇,这跟方才在车上那个浪荡公子,分明是判若两人么。难道这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等等,那老子岂不是鬼?我看起来有那么****么?!

    见两人不咸不淡的扯闲篇,王贤告声罪,到后面去如厕。待他一走,张輗便拉下脸道:“王爷,你这是玩得哪一出?我看你和王仲德,关系好得很么。”

    “确实不错……了。”朱济熿苦笑道:“不过也是最近的事。”

    “那你急乎乎把我叫来作甚!”张輗不悦道:“还有,怎么方才迎接的,不见张春那老东西,莫非他瞧不起我?”原来张輗之前在接官亭不鸟那些官员,是嫌布政使没来迎接……

    “唉,这个说来话长。”朱济熿依旧苦笑道。

    “那你就长话短说……”张輗愈加不悦道。

    “是这么这么这么回事儿……”朱济熿便将这几日的神转折,简单扼要讲给张輗听。当然他不会说是自己弄死张春的,只说张春是畏罪自杀,自己和王贤达成妥协,双方各退一步,都不把对方往死里逼。

    “原来如此。”张輗听得目瞪口呆,这剧情也他妈太离奇了吧?要真这样的话,那王贤的能耐不是一般的大啊!当初太子太孙派这么个嘴上没毛的小子来山西,他还笑太子府人才凋敝,没有不败的道理。现在一看,自己还真错了,人家这是危难总有英才出啊!姓王的小子这下力挽狂澜,太子的气数未尽啊!

    他摸着下巴胡思乱想,好一会儿,才回到眼前的局面……心说这结果再好不过,张家是当朝第一将门,大同那帮子徒子徒孙,都归他家来罩,张輗被踢到大同,就是给这帮家伙擦屁股的。但他迟迟没动,就是要等太原这边的结果,太原这边要是闹大了,说不得,他也得牺牲一批虾兵蟹将,给皇上个交代……没办法,谁让他有个爱惜名声的大哥,太过徇私的事儿,他大哥就不放过他。

    现在太原这边和平解决,那是再好不过,他只要顺势而为,就能对皇帝和他大哥有个交代,也算对得起太原那帮奉承他孝子贤孙了。当然,牺牲个把人在所难免,毕竟这帮孙子玩得这么大,想要毫发无伤的过关,那大明朝就彻底没天理了……

    两人简单的交换了看法,待王贤从茅房溜溜达达回来了,张輗便起身告辞,朱济熿一脸歉意道:“公子远道而来,本当置酒款待,无奈不谷热孝在身,不能相陪。”说着亲热的拉着王贤胳膊道:“就请仲德待我好好招待下公子了。”

    “好说好说。”张輗拱拱手道:“我和王老弟意气相投,正好好好聚聚。”说着一摆手道:“王爷请回吧,我们走了。”

    停在门外的马车,已经换了另一辆不起眼的。张輗不怒反喜,施施然上车,

    车门一关,张輗把头上的孝帽子一摘,身上的青衣一脱,对王贤笑道:“下面全听老弟安排了。”

    “没问题。”王贤笑笑,打开前车窗,吩咐赶车的周勇道:“去小江南。”

    马车便从东华门拐向东夹道,行了盏茶功夫,在夹道尽头一处普普通通的四合院前停下。山西的建筑,大体是北方式样,但是道更窄门墙更高,从外头看上去,十分朴拙,让人看不透里头的光景。

    此刻四合院宅门紧闭,周勇上前敲了老半天门,才有个男子出来,一脸戒备道:“干什么?”

    周勇也不说话,摸出一片玉牌,这是晋王给王贤的,否则以王贤这种外来户,如何寻到这种深深弄巷中的隐秘之处?

    那男子一看玉牌,马上变了脸色,赶忙让人打开门,陪着笑对周勇道:“最近全城都在戴孝,咱们这种地方虽然官府不敢来管,却也得小心一些。”

    周勇点点头,赶着马车进了院子,待车停稳,张輗便迫不及待跳下来,只见里头竟是江南风格的回廊影壁、小桥流水、假山怪石和花草树木,虽然是隆冬,但玉树琼花别有一番景致,看上去还真像回到了早春梨花盛开的江南!

    “怎么样,还合心意么?”王贤也下了车,笑道。说实在的,他其实也是头一次来……

    “太合心意了,我早就想家了。”张輗笑嘻嘻道:“这地方好,清静园林,北国江南,兄弟是雅人啊!”

    王贤心说,我雅个屁,这是人家晋王雅致好么。

    “怎么不见老鸨子?”张輗听听里头,有琴歌之声,却没有欢客嬉笑,更没有热情的老鸨扑上来,不禁有些奇怪。

    “有老鸨子不就俗了?”王贤现炒现卖道:“这园子里有若干去处,里头风景各异,皆有不一样的姑娘住在里头。仁兄漫步其间,寻芳艳遇,不也别有一番滋味?”

    “嘿嘿,不错不错。”张輗大点其头道:“此间主人把男人琢磨透了!”

    王贤也深以为然,那话怎么说来着?男人么,就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这园子看起来没有一丝风月气息,就像是普通的江南园林,里头住着的姑娘,锦衣玉食、呼奴喝婢,像是深宅大院的小姐,男人们如钻墙逾穴的浪荡子,与思春的小姐相会,自会生出一种偷情的快感,怎能不流连忘返?

    两人便在园中漫步,发现这里设计的还真精巧,虽然整个园子算不上特别大,也就是十几亩的样子,但院墙蜿蜒、假山横亘、曲径通幽,竟如个迷宫一般,让人半天转悠不出头绪。张輗笑骂道:“诸葛亮的八卦阵,搞这个花头作甚?”

    “这是为了避免客人照面尴尬。”王贤笑道:“再说,独来独往的感觉多好?好似整个园子就为你自个开的一样。”

    “有道理。”张輗觉着有趣,在里头转来转去,竟连过数门而不入。直到走累了,正好也看见一处院落,本想说就这家吧。但定睛一看居然是个道观!“奶奶的,把个道观放在妓院里,也真能想得出来。”

    “仁兄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王贤笑道:“是道观不假,你看看那道观的名字,还不明白么。”

    “斗姥宫……”张輗仔细一看,一拍大腿道:“泰山姑子!与大同婆姨、扬州瘦马、西湖船娘齐名的泰山姑子!”

    “可不正是么!”王贤笑道:“这里头可是正经从泰山斗姥宫,请来的美貌道姑!”

    “哈哈,大同婆姨、扬州瘦马、西湖船娘我投见识过了,就差这泰山姑子了,兄弟你真是我亲兄弟!”张輗急忙忙拉着王贤就往里走道:“快快,咱们也去上香去!”

第466章 山西斗姥宫

    大明朝娼妓之盛,肇始于洪武初年,太祖皇帝敕令在秦淮河畔建造十四座青楼容纳官妓,为朝廷赚取外快。便一举奠定了本朝娼妓业的兴盛。几十年来,若问天下花班何处最盛,自然首推京师金陵。但除了金陵之外,又有四大流派,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为天下男子津津乐道。

    即所谓的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扬州瘦马、杭州船娘。这四大粉派二南二北,交相辉映。大同婆姨、扬州瘦马前面提过,王贤家里的小茉莉,就是预备卖去当瘦马的,却被他截胡买回来当丫鬟,也不知算不算暴殄天物。至于西湖船娘,也好理解,西湖么,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游湖的文人墨客、富商达官,想到秦少游的‘西湖水滑多娇娘’,自然要坐一坐花船,吃一吃花酒了。

    唯有泰山姑子令后人费解,怎么道教庄严之地,遁入空门道姑,也成了娱乐业的从业人员?

    原来唐宋以降,泰山就是名闻天下的道教名山,每年来山上进香的游客,一年四季络绎不绝。尤其是春秋两季,从中天门到南天门陡峭的山路上,那叫一个人流如潮,摩肩接踵。香火既浓、人气就旺,如此一来,那随着人气走的莺莺燕燕,自然在泰山脚下扎了根。只见泰山脚下的勾栏瓦舍、酒肆旅店中,到处是倚门卖笑挑逗游人的娼妓歌女。众多香客游人在登山之前,先已被山下的这些青楼瓦舍掏光了身上的银钱,许多人干脆便不上山了。就算上了山,也是虚应公事,哪还有多少钱再孝敬道观?

    即便那些不差钱的富豪,登到山顶把香一插,就慌忙下山往相好的那里赶,被迷得没心思拜神,自然也不会对宫观慷慨解囊了。

    如此这般,山上的一班道士道姑日子渐渐借据,心里头更是难受,许多人受不了纷纷下山,留在山上的也是怨声一片,直骂人心不古。但这世上总有能人,能够在危机中灵活变通,闯出一片新天地来……却说登山盘道东侧,有一处叫斗姥宫的女道观,掌门师太生性好强,眼见着泰山香火日稀,牛鼻子生活潦倒,山下的勾栏瓦舍却生意红火,姐儿们吃香的喝辣的,不由心生不平,香客们都是冲俺们而来,凭什么让你们白白占便宜,俺们却喝西北风!

    不行!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这样过!不就是靠粉子勾搭凯子么?俺们斗姥宫最不缺的就是女滴!于是她一狠心,借钱把斗姥宫的客房重新装修,留进香的客人吃酒。又让三十岁以下的道姑,重新蓄起发来,描眉画眼学习弹唱,为吃酒的客人佐酒。

    为了更吸引酒客,她甚至花血本,请济南城最有名裁缝,为这些年轻道姑量体裁衣,设计出一种长领元缎滚边的莲瓣精葛缁裙。又在颈间配上一副璀璨夺目的金链子。这种打扮既有出家人的出尘,又有含蓄的娇媚,客人见了还未曾接近,就先酥了半边身子。加上道姑们空门寂寞,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和男人接触,对客人都是分外的用心,让些香客生出与道姑相好的感觉,而不是在狎妓,花起钱来自然更加大方。

    有道是到了什么山唱什么歌,香客们听说泰山上的女道士开门纳客,登时甩了山下的相好,一股脑往斗姥宫涌来,很快这斗姥宫的生意,竟比山下的青楼瓦舍强了千百倍,‘泰山姑子’一下成为远近闻名的稀罕物,不知多少人想要尝尝这个鲜。一下把身价抬高,据说斗姥宫里一席普通的席面都要五两银子,随便一个姑子陪侍,就得十两银子,都赶上济南城的头牌了!

    不过据说看着斗姥宫生意如此兴隆,泰山下的青楼瓦舍也纷纷依葫芦画瓢,把原先曲户密室、锦窗绮帐的,改成了青瓦低檐、尊炉清供的道观。那些倚门卖笑的歌伎也摇身一变成了庄衣素色的‘泰山姑子’。总之真真假假,良莠不齐,要想一亲真正泰山姑子的芳泽,怕是只有爬上泰安山,亲自到登山盘道处的斗姥宫才行。

    现在太原城的土财主们,居然能把几千里外斗姥宫的泰山姑子请来常驻!泰山离着太原怎么也得上千里,能让日进斗金、矜贵无比的泰山姑子下山离家这么远,那可不是一般财大气粗才能行。

    不过想想天下闻名的晋商,就是这时候开始走上历史舞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却说那张輗张公子,敲了这‘山西斗姥宫’的大门半天,才有个娇俏稚嫩的小道姑探头出来,问道:“施主有何贵干?”

    张輗倒也会逢场作戏,装出一脸吃惊的样子,倒退两步道:“哎呀,惊到了,我原本以为是个道观来避避风雪,未曾想里头是小师太在修行。”

    那小道姑虽然年纪小,尚未开荤,但在这种地方耳濡目染,早就不纯洁了,她一脸为难道:“按说该助人为乐的,可我们这斗姥宫从来不留宿男客,叫贫道好生为难。”

    “我不留宿,我不留宿。”张輗马上顺杆爬道:“待雪停了就走,不教小师太坏了规矩。”说着一把抓住小道姑的小手,腆着脸道:“还请小师太可怜在下。”

    那小道姑脸一红,甩开他的手道:“道门清静之地,放规矩点。”但还是侧身让他进来了。

    张輗笑嘻嘻对身后王贤道:“兄弟,咱们进去!”

    王贤苦笑着摇摇头,别说张輗,他都感觉大开眼界,奶奶的,原来**还有如此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玩法,老子还以为就是脱裤子上床磨****,然后提裤子给钱回家睡觉呢!

    那小道姑引两人进了观中,只见里头有十几名大大小小的道姑,一色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端庄中透着妩媚,法相里多有风流。此时道姑们有的在调素琴、阅金经、有的在烧香念经、有的在扫雪烹茶,还有年轻的小道姑在院子里堆雪人,看上去一派纯净烂漫,叫人不忍亵渎。

    张輗却开心坏了,他见惯了锦衣绣裙、环佩叮咚的女色,乍一看这些缁裙素裹、粉黛不施的小姑,顿觉心花怒放,浑身骨头都不剩二两。忙恬着脸凑上去道:“几位姐姐,小弟我们的衣裳都被雪水打湿了,请姐姐带我俩去烘一烘,去去身上的寒气。”

    众道姑偷瞄进来的这二位,见皆是健壮俊朗的少年郎……王贤虽然往往被人尖子比得自惭形秽,但他在旁人眼里,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帅哥的,加上军旅生涯锻炼了他一副雄健的体魄,对女性的吸引力倒也不差。

    泰山姑子们被客人惯坏了,挑的很,就算你有钱,若是又肥又丑,她们也懒得敷衍……除非你巨有钱,出手就是千把两银子,那自然另当别论。当然光长得俏也没用,姑子们开销可大着呢。不过但凡能进这名唤‘小江南’的销金窟的,非富即贵,穷鬼根本摸不着门。是以看到这两个俊后生,姑子们先是春心萌动,哪能不使出全身解数,把他俩留在这斗姥宫?

    但心里越是千肯百肯,面上就越是欲迎还拒。姑子们的姿色,比不了西湖船娘,床第功夫比不了大同婆姨,之所以能牢牢占据四大粉派之一,皆是因为她们能满足男人禁忌的快感。既然是禁忌,自然就不能让男人轻易得到,男人们贱啊,越是吃不着,就越是着急,等好容易吃着的时候,才会感到无比的满足。

    “不是我们不想帮忙,只是这这宫里皆是女道士,从来没有男子。”一个看上去年纪稍长的道姑回话道:“确实不方便。”

    “姐姐行行好。”张輗贱兮兮的缠着道姑,好话说了一箩筐,道姑‘终于’松了口,吩咐两个娇俏的小道姑,把他俩带去客房更衣。客房里没有生火,也没什么装饰,清冷的很。为首的一个道姑甜甜笑道:“换吧。”

    张輗傻眼道:“就在这儿啊?”

    “出家人讲的是苦修,这算什么。”另一个眼睛大胸脯高一看就很骚的小道姑撇嘴道。

    王贤听了差点没笑喷,你丫身上的湖绸中单,起码十几两银子一领,还好意思说苦修……想到这,不禁一愣,老子何时变得如此不懂风情?这本来就是在逢场作戏,我较真作甚?难道职业改变了性格?最近整日疑神疑鬼,看什么都先寻找疑点!

    放松放松,来这儿就是为了放松的,他在那边心理建设。张輗却早乐在其中,陪着笑直搓手道:“在这冰窟窿似的地方换衣裳,会冻死人的。”说着央求道:“小师太,求你布施个炭盆,再烫一壶烧酒,暖暖身子,好不好么?”

    “你这人好生多事,”大眼睛小道姑训他道:“避了雪,又要换衣服,现在又要取暖吃酒,忒得得寸进尺了,待会儿是不是还要我们陪酒不成?”

第467章 美人杯

    “好啊好啊!”张輗大喜,去拉小道姑的手道:“能和小师太把酒赏雪,小弟弟我真是三生无憾。”他明明比人家大上七八岁,却一口一个小弟弟自称……真不是一般的不害臊。

    “想得美,”谁知那小道姑被他一碰就抽手道:“休要坏了人家的清修。”说着对另一个道姑道:“师姐,这俩人色色的,我们去禀告师傅去。”王贤这个郁闷啊,奶奶的,老子打进门起就没说一句话,怎么被看出色色的来着?不就是盯着你俩胸脯瞄了一会儿么……

    “好。”两个道姑便出去了,走到门口时,两人却又回头深深看了他俩一眼,格格娇笑起来。

    张輗一直如呆鹅般探着脖子,直到看不见人影才缩回头,使劲拍着王贤道:“兄弟啊兄弟,你就是我亲兄弟,选这地方实在太妙了!奶奶的,老子这小心肝,好些年没像现在这样扑通乱跳了。我连手都没拉着呢……”

    “兄长满意就好,不过这小江南里头,可不光一个斗姥宫,”王贤笑道:“兄长要合理分配体力啊。”

    “哈哈,不急不急,慢慢来。我决定了,今年不回去过年了,我就住这儿了,非把这小江南玩遍了才出去!”张輗立下大宏愿道:“兄弟可要陪我到底!”

    “呵呵,我就舍命陪君子了!”王贤自然不会让他扫兴。

    两人兴致勃勃的说着话,两个小道姑又进来了,前一个端了个炭盆进来,放在桌底下,后一个提了个食盒,打开盖子,拿出一壶杏花村汾酒,摆出几样精致的下酒小菜。小道姑将酒壶烫上,便要出去,却被张輗一把拉住,恬着脸笑道:“小师太留步!”

    “炭盆也端来了,酒也烫好了,你还想怎样?”小道姑佯嗔道。

    “我好想……”张輗把小道姑的嫩手捧在腮上,“小师太能坐下来,一起吃杯酒?”

    “你这登徒子,忒也得陇望蜀。”小道姑却要抽手道:“莫坏了我等清修。”

    张輗哪肯让她把小手抽走,紧紧握着道:“求小师太垂怜。”说着拿眼神示意王贤,那意思是,别光让我唱独角戏啊,你也一起啊。

    王贤心里暗暗苦笑,老子好歹也是钦差,连山西布政使都跟我客客气气的,却要在这里跟个窑姐儿死乞白赖。但无奈这张公子实在太重要了……王贤非但指望他帮着应付宣府那位,而且对缺乏军中奥援的太子殿下来说,哪怕只跟张家保持一份良好的关系,都是大有益处的。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得把张二公子陪好了。

    一咬牙一狠心,王贤豁出去脸不要了,也站起身来,堵住门口,笑嘻嘻道:“小师太对我兄弟极好,我等可得好好谢谢二位小师太,就坐下喝一杯吧。”

    “那,只能规矩吃酒。”大眼睛小道姑道:“不能胡说,更不能手脚不老实。”

    “自然自然。”张輗点头如啄米道,“小师太快快坐下。”说着看看小道姑,问道:“这里只有两条长凳,却是如何坐下?”

    “当然是你俩挤一条,我俩坐一条了。”那个笑靥如花的小道姑掩口笑道:“有道是从来男女不同筵。大家男女有别,现在坐在一桌已是非分,万不能再得寸进尺了。”

    “那不行,那不行,这样不合理。”张輗忙道。

    “怎么不合理了?”大眼睛小道姑笑道:“我们这是大道理呢。”

    张輗却想不起怎么不合理,便朝王贤笑道:“老弟说说,怎么个不合理法?”

    王贤便笑道:“我俩身子这么宽,坐一条板凳太窄,小师太身子娇小,坐一条板凳又显得太宽。”

    “对哦。”张輗恍然笑道:“咱们应该男女搭配,就刚刚好了。”

    “男女授受不亲。”爱笑的小道姑又拒绝道。

    “小师太此言差矣,”张輗说着咂咂嘴道:“至于差在哪儿呢?我这兄弟是举人老爷,让他跟你讲讲。”

    “授受不亲的意思是,我们互相不要有肌肤接触,大家坐在凳子上,规规矩矩,怎会有肌肤接触呢?”王贤笑道:“所以不违反礼法的。”

    “算你们说得有理。”两个道姑才松了口,便分两边坐下来,那个大眼睛高胸脯的和张輗坐在一边,那个爱笑的和王贤坐在一边。四人坐定,把酒来斟,张輗端起酒杯道:“相逢就是缘分,我们兄弟能和小师太同桌共饮,实在是天大的造化,来来,我等满饮此杯。”

    王贤自然一饮而尽,两个道姑也痛快喝了,张輗突然发现酒盅上有光景,大惊小怪道:“兄弟你看这酒盅的样式。”

    “德化彩绘白瓷。”王贤笑道:“很贵的哩。”跟朱瞻基浸淫久了。他现在也是蛮识货的。

    “哈哈行家,”张輗笑着挑挑大拇哥道:“不过我不是让你看这个,你看上头的图案。”

    王贤端起酒盅一看,小小的白瓷酒盅,上头居然绘着精美的美人图,“呵呵,汉宫飞燕啊!”

    “我这是贵妃醉酒。”张輗指着自己的酒盅,又笑道:“你看这调羹面上,是什么?”

    “弄玉吹箫。”王贤道。

    “这把呢?”张輗又问道。

    “文君当炉。”王贤答道。

    “呵,有点意思,这套酒具真有点意思。”张輗调笑小道姑道:“可不像是出家人用的。”

    “这上头都是女子,”大眼睛小道姑白他一眼道:“我们女道士不用绘着女子的杯盘,难道用绘着男子的?”

    “就是,”另一个爱笑的小道姑道:“这上头绘着的,可都是我们女孩子的偶像呢。”

    “不光有偶像,还有你们同行哩。”王贤笑道:“不如我们来猜猜,这杯盘上共有几个女道士,猜错了可要受罚的。

    “两个。”两个小道姑仔细看了一圈,很肯定道。

    “错,有三个。”王贤笑道。

    “瞎说,我们只看到俩。”俩小道姑不信道。

    “我说三个就三个,二位小师太可知道是哪三个?”王贤又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是‘心有灵犀’的宋华阳。”爱笑的小道姑忙抢着道。

    “还有个‘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鱼玄机。”大眼睛小道姑不甘示弱道,说着拿那双桃花眼一勾张輗道:“不过这个女道士,可不守清规的很,听说跟很多男人私通呢。”

    “其实宋华阳也一样,她和李商**通,才有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见两个道姑都吃惊的望着自己,王贤心说,老子这方面的知识,还是蛮丰富的。

    “不是还有一个么?”大眼睛的小道姑问道:“我怎么看来看去,就找到两个道士打扮的?”

    “这个我却知道。”张輗捻着酒盅笑道:“那第三个在这儿呢。”

    “贵妃醉酒?”俩小道姑道:“杨贵妃?”

    “对啊,杨贵妃曾经出家当过姑子,道号太真,你们总听说过吧?”张輗终于有机会显摆一下了。

    “吓,原先当过的也算啊?”小道姑无奈道。

    “当然了。”张輗笑道:“一日是师太,终身是师太么。”说着嘿嘿笑道:“说起来,这杨太真也不守清规,她私通老公公,哈哈哈哈……”他一边笑着擦泪,一边问两个小道姑道:“感情女道士都有这爱好,不知二位小师太有没有?”

    “这也是没办法的,”两个小道姑也不着恼,那个大眼睛、高胸脯的笑嘻嘻道:“不然怎么生出俩乖儿子,陪我俩喝酒?”

    “噗……”张輗一口酒险些喷她脸上,“胆敢捉弄我俩!”他大笑着去呵小道姑的痒,小道姑笑得花枝乱颤,忙求饶道:“不敢了不敢了,贫道给二位赔不是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光赔不是有什么用?”张輗得理不饶人,继续挠她痒。王贤笑道:“你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好好,贫道给二位公子唱个曲赔罪。”小道姑忙道。

    “我要听十八摸那样的,不然别唱。”张輗笑道。

    “十八摸不会唱,却会唱个‘美人杯’,正好应景。”小道姑笑道。

    “那就唱美人杯吧。”张輗捏着手中的美人杯,笑道:“我听听应景不?”

    大眼睛小道姑这才脱身,整理下衣裙,坐直了身子,对另一个道:“劳烦姐姐伴奏。”

    爱笑的小道姑翻翻白眼道:“你惹是生非,每次都得拽着我。”但很快手里多了阮琴,叮叮当当弹奏起来。

    前奏之后,大眼睛小道姑便千娇百媚的唱起来:

    “掌上醉杨妃,透春心露玉肌,琼浆细泻甜如蜜。鼻尖儿对直,舌头儿听题,热突突滚下咽喉内。奉尊席,笑吟吟劝你,偏爱吃紫霞杯。

    春意透酥胸,眼双合睡梦中,娇滴滴一点花心动。花心儿茜红,花瓣儿粉红,泛流霞误入桃源洞。奉三钟,喜清香细涌,似秋水出芙蓉。”

    小道姑的歌喉,比起顾小怜是差远了,但胜在歌词****,依然能勾人魂魄。一曲终了,张輗笑着伸手揽过那小道姑道:“好一个春意透酥胸,眼双合睡梦中。不知小师太有没有娇滴滴一点花心动呵?”

第468章 房洞

    有道是酒是色之媒,你当那姑子是什么好东西?虽然嘴上一直不要不要,但每每给二人留下希望,让他们不至于完全失望,掉头就走。就这样走两步退一步,进进退退,勾着两人入了巷,把个张輗勾得欲火高炽,不能自已,一边听着艳曲,一只手就在那小道姑大腿上揉揉捏捏,待得一曲唱完,他终于失去耐心,把那小道姑一把揽在怀里,大家揉搓起来。

    那小道姑也早就春心荡漾,再也玩不了矜持,双目流眄,咯咯笑将起来道:“施主你真要个勾搭我?”

    “只求小师太作成小生!”张輗便把她搁在膝上,手伸进道袍,抓着满把的滑腻道。

    “你不怕三清怪罪?”小道姑娇喘吁吁颤声道。

    “不怕,不怕,就是太上老君来了,我也要先干了你再说!”张輗喘着粗气,一把打横抱起小道姑,对王贤道:“兄弟,我们入洞房了!你也快活去吧!”说着便抱着道姑冲进里间,不一会儿,里头响起女人的娇笑声,撕扯衣服声,喘粗气声混成一团,不堪入耳。

    听到里头的淫声,王贤身边那小道姑,绞着道袍下的双腿,眼里都快滴出水来,却不见他动作,只好轻咬着下唇,手指划过他的大腿道:“不如我们也歇息吧。”

    “在哪?”王贤笑道:“就里间一张床,咱们要开无遮大会么?”

    “死相。”小道姑拧他一把,拉起他的手道:“你跟我来。”

    两人便携手出了这间屋,来到回廊下,只见外头静悄悄一片,方才那些姑子,不知都去了哪里。王贤问起来,小道姑只是含糊说,现在是午课时间。

    王贤对这些风尘姑子,能否坚持早晚三课表示深度怀疑,不过也没煞风景的说话,只是耸耸肩,跟着小道姑来到院子角落的一间房。“这是哪儿?”王贤问道。

    小道姑推开门,娇声道:“这是贫道的闺房了。”只见房内雕床锦帐妆台奁盒一应俱全,王贤笑嘻嘻的进去,见没有凳子,便在绣床上一坐,那小道姑伺候他脱了鞋,王贤便作势要搂,她却一闪身,推开他道:“等我给你打水洗洗。”

    “我干净的很。”王贤呵呵笑道,那小道姑还是闪身出去,脚后跟把门一带,门轴儿一吱,关了。

    王贤便懒懒散散斜倚在床上,嗅着屋里竟有京城印月斋的香粉味道,不禁暗暗咋舌,这种香粉价比黄金,连林清儿都是近二年才舍得用,这看起来并不出挑的小道姑,居然也有的用……

    正在感叹泰山姑子的富裕程度,突然听到床下喀喇一声,床板便从中间轰然断开,王贤猝不及防,想要撑起身子,却只抓住褥角,但那褥子也往床中间掉落下去……

    轰隆一声,他便随着被褥跌落下去,那床底下居然有个大洞,教他直坠而下,落在床下的地洞中……虽然有被子垫着,他还是被摔得七荤八素,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只见头顶的盖板已经合上,地洞四壁挂着昏黄的灯。

    “变态。”王贤啐一声,打量下四周道:“打个炮而已,至于搞这么复杂么?”他心里自然没有表现的这么淡定,口里胡说八道着,心里飞快的盘算起来……他实在没想到,太原城最安全的玩乐之处,居然无法保证客人的安全。护卫都在外头,现在就算喊他们能听到,但从外头进来的工夫,也够他被人家杀死好几遍的了。

    想明白这点,他也就索性安之,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至于……”竟然有人幽幽回话,吓得王贤一哆嗦,刚才明明没看见人的……赶忙循声望去,才发现原来墙角黑暗处躲着个人。

    “咱们都已经在地洞里了,尊驾何必还要藏在暗处?”王贤看见人,反而不害怕了,侧卧在被窝上道:“出来见见面吧。”

    片刻之后,那人才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穿着一身黑衣,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面容,但能看出是个年轻人,五官棱角分明,八成又是一个大帅哥……

    “你就是王贤?”那年轻人的声音低沉压抑,像是怀着满腔的心事。

    “不错,正是区区。”王贤心中一动道:“你是朱美圭?”

    “是,龙瑶说你要见我。”年轻人定定看着王贤道:“安排在这里见面,很是不成体统。”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斗姥宫?”王贤猜对了人,心里的疑窦并未减少,反而愈加奇怪道。他让龙瑶传话给朱美圭约见面,前日那边传回信来,说是让他在小江南见面。否则王贤哪会知道这么隐秘的销金窟?还是赶忙提审了那赵知县才弄清楚,这是怎样的去处,王贤便以招待张輗为名,向晋王要到了玉牌,这才能走进这小江南。但是从十几个窑子中,挑中这斗姥宫,纯属张輗一时兴起,朱美圭却能守株逮到兔子,不禁让他觉着不可思议。

    “这是太原城,我生长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朱美圭淡淡道:“自然有我自己的门道。”说着冷冷一笑道:“你真是那个翻云覆雨的王贤?真看不出来……”

    “你既然那么弔,就该知道我和谁一起来的吧?”王贤翻翻白眼道:“小伙子,多疑会让你早衰的。”

    “我这种见不得光的家伙,早死晚死有何区别?”朱美圭咯咯一笑,走到王贤身边道:“倒是钦差大人,你也太不小心了吧,这么轻易就着了道。”

    “得意忘形,得意忘形。”王贤诚恳检讨道。

    “是啊,钦差大人有什么理由不得意?”朱美圭满面嘲讽道:“你抓住了刘子进,压制了我三叔,逼死了张春,把山西官场一扫而光,实在是风光一时无两啊!”说着突然话锋一转,怒气勃发道:“可是你光顾着自己,顾着太子去了,却把我这个合伙人,卖的干干净净!”

    “首先张春不是我逼死的。”王贤纠正他道:“其次,我们之前见都没见过,合伙人一说从何谈起?”顿一下道:“还有,不是我要见你,我是说你若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来找我,不要通过个娘们,婆婆妈妈。”

    “你……”听他噼里啪啦一通扯,朱美圭竟插不上话,直到王贤说完了,他才满脸怒气的望着王贤道:“若是没有我帮忙,你以为杨荣和陈斌会那么痛快跟你合作!若是没有我帮忙,你以为苟三会去找你自首?若是没有我帮忙,你以为……”话说一半,他发现自己也没啥贡献了,只好哼一声道:“这么顺风顺水?”

    “这么说我还真得好好谢谢你。”王贤咂咂嘴道。

    “你当然要感谢我,而且还得报答我!”朱美圭瞪着王贤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我三叔穿一条裤子!”

    “你想让我怎么报答你?”王贤警惕的看看朱美圭:“跟你穿一条裤子?我可没那癖好。”说着双腿一夹,一副很受惊的样子。

    “我他妈不喜欢男人!”朱美圭一阵恶寒,怒道:“你要报答我很简单,就把我父子的冤情禀报皇上,然后揭露我三叔弑母欺君的罪行!”

    王贤心说这不扯淡么,“你早来找我,还有的商量,但我昨天已经上奏了,现在说啥都晚了。”

    “这有何难?你再上一道奏疏,就说你之前被我三叔蒙蔽了就是!”朱美圭道。

    “你当这是过家家呢。”王贤翻翻眼皮道:“我那是结案陈词,一经确定,断无更改之理。你就省省这份心吧,总之山西的案子已经结了,再无翻案的可能了!”

    “你!”朱美圭刷得抽出宝剑,怒发冲冠道:“那你就死在这儿吧!”

    “我死在这也一样。”王贤叹口气道:“世子,如今的晋王殿下是你三叔了,皇上不可能刚刚立他为王,就又把他废了,再让你父亲复位,那不是向天下人承认,皇上有眼无珠,看错了好人也看错了坏人么?你我丢得起这脸,皇上丢不起。”

    “那我只能杀了你!”朱美圭咬牙切齿道。

    “杀了我也没用。”王贤看看他,语重心长道:“殿下,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已经向晋王求情,放你和你父亲一条生路。到时候你们随我南下,我给你们安排去一明山秀水之处,你们父子俩下下棋、溜溜鸟,还可以娶几个姨太太,干嘛非要当这个糟心的王爷呢……”

    “你住口!”那朱美圭暴怒,似乎一下失去了理智,一剑朝他头上劈来。

    几乎同时,‘砰’地一声枪响,王贤身下的被窝冒起了烟,那朱美圭满脸惊愕,胸口多了个洞,血水汩汩直流。

    当啷一声,宝剑落地,他轰然倒下,伸手想去抓王贤,眼里却满是委屈的神情。

    “原来你不想杀我……”王贤叹口气,他方才之所以侧卧在地上不起来,不过是在被褥的掩护下,偷偷给腰间的短铳上膛,见对方要杀自己,他便毫不犹豫的开枪了。“下辈子记住,不要随便跟人开这种玩笑,遇到我这种当真的,怎么办?”

    “……”那人两腿一抽断了气,看起来死不瞑目。

第469章 蹊跷

    又把火铳上好膛,王贤发现外头还是没有动静,看来这地洞里头隔音真不错。不过既然朱美圭也在下头,那想必有上去的法子。他借着微弱的灯光,在地洞里仔细寻找,最后发现有一盏油灯明显比其余几盏干净不少,他把手放在灯座上,左右试探一下,往下重重一按,便听咔哒一声,一道软梯掉落下来。

    见有了出去的法子,王贤却反而不着急上去了,他在那具还热乎着的尸首身上摸来摸去,连裆部也没放过……然后他的嘴角,竟挂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王贤顺着梯子爬到顶,推了推上头的盖板,因为身体悬在软梯上不好发力,盖板又厚,所以并没有推动。

    不过上头却有了动静,那盖板被外头的人移开了,移开盖板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脸上带笑的小道姑,不过小道姑此刻一脸错愕,显然没想到上来的是他。

    “世子殿下在后头呢。”王贤笑道:“我们已经谈妥了。”说着伸出手道:“来,拉我一把。”

    “哦。”那小道姑脑袋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傻傻的把手伸下去。

    王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突然猛地一拽,眼中凶光四射道:“下去陪他吧!”便将那小道姑硬生生拽下了地洞。只听惨叫一声,小道姑摔落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臭婊子。”王贤撇撇嘴,爬上地面,又把软梯收上来,彻底断绝小道姑爬上来的希望。

    他坐在洞边喘了会儿粗气,又往地洞了吐了一口老痰,妈的,这小姐找的,还真他娘的刺激!险些把小命也丢了!看来这山西还真不是自己的风水宝地,还是早走为妙!

    待气喘匀了,王贤站起身,走到窗边,手指蘸点吐沫,捅破窗上糊的高丽纸,从小孔里朝外面看了看,不禁火大,只见周勇几个二百五,跟张輗的护卫一道,躲在墙根下烤火吃酒呢。

    他打开门,阴着脸道:“周勇你过来。”

    “你家大人还真疼你,”张輗的护卫羡慕坏了,“自己吃肉不忘让你喝汤。”

    “别胡说。”周勇瞪他们一眼,赶紧跑过去,问道:“大人有啥事儿?”

    “进来再说。”王贤侧身放他进屋,关上了门。

    一进屋,周勇倒抽一口冷气了,“大,大人,这也太龙精虎猛了吧……”他以为王贤把床给折腾塌了呢,不禁暗暗担心,那娇滴滴的小道姑,能受得了么?“那姑子呢?”

    “没死也差不多了。”王贤淡淡道。

    “大人真是……我辈偶像呢。”周勇咽口吐沫道,心说那得折腾成啥样啊。

    “用你那双牛粪蛋子去看仔细。”王贤都气笑了。

    “这不好吧……”周勇心说那多不好意思啊,但还是忍不住走上前一瞅,登时就傻眼了。“怎么会这样?”

    “你说呢?”王贤白他一眼,已经没有怪罪周勇的意思了。毕竟百密总有一疏,今日之事太过诡异,周勇也万万料想不到。

    周勇借着天光往地洞下看,虽然看不真切,心里已经明白了,面色渐渐发白,跪倒在地道:“属下罪该万死……”

    “省省吧,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王贤摇摇头。

    “是,属下这就去调集兵马,剿了这个贼窝子!”周勇心说也是,正事要紧,回头再请罪吧。

    “别激动。”王贤又摇头道:“你不觉着这事儿蹊跷的很?”

    “这个,属下还没顾得上想。”周勇看看屋里,再无什么危险,才放下心道:“现在细细一想,确实很不正常。”

    “怎么个不正常法?”王贤的目光,又从那高丽纸洞中往外看,只见外头侍卫仍在吃酒说笑,不亦乐乎。

    “对方处心积虑要害大人,居然让大人单枪匹马逃上来了。”周勇用专业的眼光审视现场道:“以大人的武功来看,实在太不合情理了。”

    “滚!”王贤一脚虚踹,笑骂道:“你想说老子功夫稀松,谁也打不过就直说。”

    “属下不敢。”周勇忙辩解道:“属下只是觉着,这不像个精密设计的杀局,倒像是大人撞上了……”说着一拍脑瓜道:“我知道了,这是一家黑店!”

    “去你的!”王贤终于忍不住,真踹他一脚道:“黑你个鬼啊!我在下头见到朱美圭了!”

    “朱美圭?”周勇大吃一惊道:“他怎么会在下头?”王贤要在这小江南和朱美圭见面,他是知道的。但万万不会想到才刚进来就碰上了,而且还是这种局面……事情有些挑战他匮乏的想象力了。

    “我也觉着意外。”王贤冷冷一笑,把方才的经过简单一讲,周勇听了倒抽一口冷气道:“大人……居然把他……杀了?”

    “难道我还等他砍我不成?”王贤翻翻白眼,面现沉思之色道:“而且此事实在太蹊跷,我想来想去,他还是死了的好。”说着一抬手,不让他再问下去道:“你提高警惕,咱们该干嘛干嘛,看看这斗姥宫的人,是个什么反应。”

    “是。”周勇如蒙大赦,让他动脑筋实在太伤脑筋,还是听命做事更容易。

    两人便前后脚离开那间屋子,王贤去了张輗那间客房,周勇回去跟侍卫们继续烤火,众人见他这么快就出来,不禁纷纷起哄道:“兄弟,感情你是神机营出身!”

    “怎么讲?”周勇不明白这梗在哪。

    “快枪手啊!”侍卫们怪笑成一团,把周勇郁闷的不行。

    王贤回到房间,见张輗已经完事儿,正搂着那姑子在吃酒,见到他便开心问道:“兄弟,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

    “小师太躺下了。”王贤身上的锦袍皱皱巴巴,还有些脏,一屁股坐在桌边,拎起酒壶往嘴里倒。

    “这盘肠大战可够激烈的。”张輗看他这样子,啧啧道:“不知道还以为你俩打了一仗呢。”说着亲一口怀里的小道姑道:“你想不想尝尝个中滋味?”

    “贫道怕夭寿呢。”那小道姑直往张輗怀里躲,张輗哈哈大笑道:“兄弟,看来小师太怕了你了。”

    “咱没别的好处,就是有一把子力气。”王贤笑笑道:“兄长,咱们再去别处转转吧?”

    “要的要的。”张輗笑道:“我对这小江南别处的光景,可是好奇的紧。”

    那小道姑见好容易钓到中意的凯子,却说走就要走,自然一阵不依,不过张輗出手阔绰的紧,一颗猫眼大的宝石,就把小道姑哄得眉开眼笑。张輗又允诺转一圈回来还找她,小道姑这才肯放人。

    两人又吃了会儿酒,恢复下体力,才离开了斗姥宫,自始至终,没有人发现那间屋里的异样,更没有人阻拦王贤……

    待两人出了斗姥宫,去别处寻欢作乐,那些姑子从各间屋里探出头来,却被那年长的道姑呵斥道:“都进去!谁多看一眼,剜了她的招子去!”道姑们吓得赶忙缩回头去,可人就是这样,你越不让看她就越想看,不少人偷偷从窗缝往外窥视,竟看到师傅的房间里,走出个穿着棉袍的糟老头子。那老头子满脸鸡皮,枯瘦如柴,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姑子们不禁暗暗嗤笑,怪不得师傅不让出来看,原来她的相好的实在是拿不出手。不禁暗暗奇怪,师傅正是坐地能吸土的年纪,几个精壮男子尚且不敌,这糟老头子不要命了么?

    若是王贤在此,却会哎呦一声,恍然大悟,然后再哎呦一声,暗自庆幸。因为这糟老头子,竟然是晋王府的总管梁太监。人家逛窑子泻火,太监逛窑子憋火,老太监自然不是来玩的,他一直在暗中窥视着一切,待王贤离开后,又出了房间,走到院子角落那间屋……正是王贤和朱美圭见面的那间。

    梁老太监进了那间屋,在地洞旁站了好一会儿,才踩着软梯下去,看到死了的朱美圭和半死不活的小道姑。听到有人声,那小道姑从昏死中转醒过来,露出乞生的目光。

    梁老太监蹲下身子,看看她的状况,脊椎摔坏了,已然是不中了,问她话,她也不能回答,老太监叹口气,伸手捏断了她的咽喉,结束了她的痛苦。

    梁老太监再看朱美圭时,见他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但老太监还是掏出块油布在灯上点亮了,仔细查看了一遍,待确定无疑后,他那张老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不可思议的神情,也浮现在晋王脸上,顿饭功夫后,摘星楼上。

    听了老太监的汇报,朱济熿喃喃道:“他就这么死了?噩梦就这么结束了?”

    “是,虽然老臣也难以置信,但他确实是朱美圭,也死的不能再死了。”老太监轻声道。

    “王贤怎么敢……”确定侄子死了,朱济熿心头释然的同时,又有些兔死狐悲道:“怎么敢杀他呢?”

    “他应该也是迫不得已吧。”老太监幽幽道:“那小子聪明绝顶,他应该从一些反常的地方,察觉出什么,为了自保,只好杀了废世子。”

第470章 棋局

    今日斗姥宫那一场,其实是晋王设下的局。自从知道龙瑶在钦差行辕,朱济熿就如芒在背,虽然跟王贤达成了妥协,但他这种不把承诺当回事儿的人,也不会相信别人的承诺。所以他非但没有减轻对钦差行辕的监控,反而加派了数倍人手,只不过从明面转到暗地罢了。

    结果龙瑶一跟朱美圭的人接头,就被晋王的手下发现了,一路盯梢暗查,竟发现王贤要跟朱美圭在小江南会面!不得不说,这是个高明的选择,因为那里是晋王在太原城为数不多的盲区。不过既然已了解了对手的全盘计划,朱济熿也就不着急收网了,他要让他们尽情表演,好看清王贤的真面目!

    于是他很痛快的把玉牌借给王贤,却派梁太监暗中查清楚朱美圭藏身在斗姥宫,甚至连他相好的小道姑都找了出来。今日王贤之所以一头撞进斗姥宫,自然不是凑巧,而是朱济熿暗中嘱咐张輗将计就计,给王贤创造接头的机会,好看他如何表演……其实从保密角度来讲,不告诉张輗是最好的,但晋王不想让张輗误会,才会故意请他帮忙的。

    对于结果,朱济熿设想了很多,就是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王贤居然把朱美圭给杀了!

    不过震惊之后……这大明朝居然有人敢杀龙子龙孙,由不得晋王殿下不震惊……朱济熿又感到全身轻松,这是多么完美的结果啊。首先,朱美圭死了,虽然朱济熺还活着,但光凭他个窝囊废,活下去都成问题,再对自己构不成威胁。其次,朱美圭是王贤杀的,这说明王贤没有骗自己,他和太子确实已经放弃他大哥,是铁了心跟自己合作的。再者,自己现在有了王贤的大把柄,再不怕他会乱来了。

    如是想来,晋王殿下的表情便松弛下来,关注起细节道:“他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

    “张輗直接带他去斗姥宫,有点太直白、太心急了。”老太监缓缓道。

    “嗯。”朱济熿微微皱眉道:“那混蛋是故意的,他这种世家子弟,最会拿捏分寸,万不会犯这种错误。”顿一下道:“这不过是他两不得罪的手段罢了。”

    “是,”梁太监点头道:“这样既完成了王爷的嘱托,也暗示了王贤此中有猫腻,世家子弟的思路,确实不一样。”

    “不过是仗着谁也不敢得罪他,”朱济熿却不屑道:“他要不是姓张,这下就把我和王贤都得罪死了!”说着又无趣的笑笑道:“不过谁让他姓张呢。”

    “是。”梁太监接着道:“老臣之所以说王贤看穿了什么,是因为他那时候没有声张,只是悄悄走了。看来似乎明白这是王爷给他设的局。”

    “明白又怎样。”朱济熿哼一声道:“孤还从来没被人逼着点头过,他做了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

    “那是,他就算心里有气,也只能忍着了。”老太监点点头道:“朱美圭算是了结了,这样就只剩一个刘子进了……”

    “算了,朱美圭一死,本王去了一块心腹大患,刘子进还不足为患。”朱济熿淡淡道,首先他从没见过刘子进,一切事情都是由他弟弟出面,而且每次都是面谈,并未留下任何证据,仅靠刘子进的一面之词,还动摇不了他这个当朝亲王。当然这也是为了让太子一方安心。“就把刘子进送给他们吧。”

    “是。”老太监轻轻点头,又有些疑惑道:“王爷,老奴有些不明白,太子和汉王这局棋,明明大局已定,您为何突然又偏向太子了?难道王贤的威胁就那么大?”

    “王贤就算有威胁,现在他弄死了朱美圭,也等于自废了武功。”朱济熿淡淡道:“我之所以要向太子靠,不过是因为之前跟汉王走得太近……”说着指指棋盘道:“你来看看这局棋,是个什么局势?”

    老太监点点头,目光落在棋盘上,只见黑白子纠缠在一起,局面错综复杂,不过在行家眼里却洞若观火,他缓缓道:“这盘棋已弈至中盘,照棋面上瞧,白子四角占了三角,穿心相会,中间天元一带三十余黑子被围无援,已无生望,可以说白棋胜势已定。”顿一下道:“正如如今的储位之争。”

    “未必,你再看。”朱济熿说着,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入侵的白子旁补了一招。

    老太监也是爱棋之人,道一声‘妙手’,朱济熿点点对面的蒲团,他便告罪入座,执白与王爷对弈起来。这会儿工夫,梁太监已经想好了对策,如今胜局已定,重要的是不出错,便退子向后一连,争取吃掉那一大团黑棋,巩固自己的优势。

    晋王再投一子,卡断了白棋腹地与棋根相连之处。梁太监见这招数并不出奇,袖子一抖又扳出一子。两人便专心对弈起来,本来就是白棋大优的局面,没有几下,梁太监便将黑棋三十余子一下尽收,双手捧起来放在一边。棋盘上登时一片白茫茫,黑子寥寥……

    “王爷,黑棋已经无望了。”棋下到这儿,按说黑棋就该推秤认输了。

    “别急,”晋王却微微一笑,捻起一枚黑子,稳稳落进刚才提过子的白阵中。

    “哎呀!”沉稳如老太监,也不禁惊呼起来,他这才看出,黑棋通过弃子,竟实现了局面翻转,而自己在中腹大块白子尽是断点。晋王这一子落下,正是做眼要点!他急忙忙的补救时,哪里还来得及?刹那间大龙已被杀成两截,像两条死蛇般任黑棋宰割。四周角地上的白子,也因前头紧气过促,险象环生。朱济熿却毫不留情,冲斡绰约、飞关割黏、绞夹拶扑,一阵猛冲猛打,将方才还满秤的白棋,杀得四处起火,老太监使出浑身解数,却疲于奔命,应对维艰,不一会儿竟全盘崩溃了……

    棋盘上白棋只剩下最后一块角地,断无回天之力,晋王便不再落子,端起茶盏轻呷了口道:“张春竟藏着这么好的密云龙,看来死了也不冤。”

    “……”老太监却沉浸在震惊中,自顾自的复盘道:“明明满盘白茫茫,怎么转眼就荡然无存了呢?”

    “这局棋孤也解了一天。”晋王搁下茶盏,缓缓道:“有道是棋道合于人道,人道合于天道。棋子三百六十,合于周天之数;黑白相半,合于阴阳之变;局方而静,如同地安;棋圆而动,如同天变!阴阳相生,胜负转化,只在须臾之间呐!”

    老太监若有所悟道:“这局棋的局面转化,似乎就在老臣提了那一片黑子之后,竟发现一时找不到目标,自己却满身都是漏洞。”

    “不错。”晋王颔首道:“黑棋之前在天元的棋子虽多,但其实用处不大,反而尽是被对手攻击的漏洞。被白棋统统吃掉后,反倒甩掉了包袱,没了可被攻击的地方,局面一下子灵活多了。”他一边说,一边捻子复盘道:“这时候,占据棋盘大片的白棋,反而成了方才的黑棋,处处都是可被攻击的漏洞。反观黑棋,没了许多累赘,可以反守为攻,只要落子精妙,攻势凌厉,局面便可大为扭转……”顿一下道:“当然你后来慌乱了,若是镇定下来,稳扎稳打,胜负还是未可知的。”

    “老臣明白王爷的意思了。”老太监叹服道:“王爷是说,原先******那些文官,看似声势浩大,实则累赘无用,放在外头只给汉王当靶子。现在******统统下狱,对太子反而不是坏事儿,至少别人想对付他,就找不到由头了……”

    太子出奇谨慎,太孙又深得皇上宠爱,想直接攻击他父子,很难很难。所以之前汉王的进攻,都是以太子身边人为突破口,无论解缙还是吕震皆是如此。现在******羽都下了诏狱,******空前收缩,汉王再想进攻都找不到靶子了……

    “不错,但是要想扳回局面,光靠收缩是不行的,还得在汉王要害处落子,只有用一**的攻势,打得汉王频频出错,才有可能为太子挽回败局。”晋王悠悠道:“而王贤,正是太子落下的这枚棋子,现在看来,这枚棋子虽然不起眼,但十分厉害。”说着把棋子往棋盒里一丢,负手起身道:“别看太子痴肥,却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显然已经看明白这局棋的微妙,也正是在执行内线收缩,攻其要害的方略,如此他就输不了。”

    “那能赢么?”老太监好奇问道。

    “那就要看王贤这枚棋子,能不能一直凌厉下去了。”晋王淡淡道:“太远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说着目光向上,幽幽道:“皇上春秋正盛,他一天不宾天,这局棋可能就分不出胜负。”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老太监只当没听见,跟着晋王起身道:“老臣全懂了,王爷高瞻远瞩,定立于不败之地。”

    “不败之地,不败之地。”晋王闻言,面上却浮现出淡淡的自嘲道:“是啊,孤再能折腾,也只能落个不败之地,成不了最后的胜利者。”想到这,他一阵索然无味,走下楼道:“把从五台县搜到的那几个人,送去钦差行辕吧,给钦差大人压压惊……”

    来而不往非礼也,王贤打死朱美圭,就是给他的投名状,朱济熿自然也得有所表示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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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九年,盛世天下,国大民骄,四海来朝!
值此时,问一声,谁不想当大官人!大官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官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官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