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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大官人txt下载     大官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51章 兴师问罪

    一夜的喧嚣在天蒙蒙亮时归于安静,太阳照常升起,晨光驱散了薄雾,生活仍要继续。

    当早起的百姓战战兢兢推开家门,只见薄雾散去,眼前依然是一如往常的熟悉街面,小鸟在啾啾叫着,老牛在吱呦吱呦拉着收粪车,挑着早餐担子的小贩扯着惯常的语调叫卖着:

    “五香鸡蛋……爆炒牛肚……回卤干……二陈汤……卖喽……”

    一切都是这样的平静如常,仿佛昨夜的隆隆炮声、喊杀惨叫,不过一场噩梦而已……然而在大明朝上层,昨夜掀起的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呢!

    太子东宫。

    虽然皇帝北巡,太子监国期间,百官是不用上朝的,但这天早晨,留守京城的文武官员、勋贵公卿,还是齐聚东宫正殿,他们或是面色激动、或是满脸忧虑。不管立场如何,所有人都迫切想弄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正主还都没来,但已经有不少消息源源不断的汇总而来……

    “听说昨晚上,北镇抚司和府军前卫倾巢出动,把锦衣卫在京城内外的势力连根拔起,铲除的干干净净……”武将勋贵圈子里,建平伯高福一脸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我怎么觉着自己像在做梦呢?”

    “这是真的。”安平侯李安叹道:“早晨起来我特意骑马溜了一圈,什么城南的黑虎堂、城西的丐帮、兄弟会、城北的铁手盟……现在都是应天府的人在站桩了。”说着一脸啧啧道:“这些帮派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全都便宜应天府了,啧啧,一箱一箱的往外搬,加起来还不得上百车!”

    “哇,这么有钱?”众武将登时瞪大眼道:“听说这些帮派的后台老板都是纪纲,这下这小子还不得尿血?”

    “谁说不是呢,昨天夜里可把咱们纪大人急坏了,可北镇抚司的人贼滑贼滑的,特意选了个他出不去皇城的时间下手,纪纲拉着汉王一起,都没叫开洪武门呢!”

    “啊?不会吧,洪武门守将王铁,可是汉王的老部下,还敢忤逆汉王殿下?”

    “王铁当然不敢,可当时洪武门城楼上,还站着个太孙殿下呢……”

    “哗,这就算对上了……”武将们纷纷惊叹道:“王爷没发飙么?”

    “按说该发飙来着,但不知为啥,昨天王爷只骂了太孙几句便转回了……”李安压低声音道:“也不知王爷是怎么想的。”

    众武将闻言都是一脸不知所谓。毕竟是一起扛过枪的交情,他们向来都是旗帜鲜明的支持汉王殿下来着,虽说跟他一起造反不大可能,但真要是汉王和太子对上了,他们一定是毫不犹豫站在王爷这边的,自然不愿意看到朱高煦连朱瞻基都不敢惹……

    另一边文官们,不像武将们这么粗线条,对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们都要担忧坏了……

    “胡闹、瞎胡闹!”礼部尚书蹇义气得的老脸发白道:“竟然敢调动军队,还、还在京城开炮,简直是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是啊。”众文官附和道:“昨晚事变、京师震动,百官心惊不说,消息一旦传到北京,让皇上怎么想?会不会把罪责都算到太子殿下头上?!”

    “这个王贤,本来是用他勇于任事,却不是让他胡作非为、给太子惹祸端的!”又一名老臣痛心疾首道:“这下好了,大错铸成、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有激进分子提议道:“我们待会儿要力请太子逮捕王贤,然后立即向皇上写奏章解释清楚,如此,方能避免见疑于君上,全太子于险境!”

    “有道理……”这种建议竟然得到了众文官纷纷附和,可见王贤昨夜的举动,在文官眼里是何等的危险而不可原谅。这倒也不难理解,对脆弱的文官来说,稳定的秩序是他们安全感的由来,王贤调动军队还放炮,严重挑逗了他们敏感的神经,让他们产生了强烈的不安。

    正说着,殿外突然一声通禀:“汉王殿下驾到!”

    众文武忙停下议论,都到殿外恭迎汉王殿下的大驾。说起来,这还是汉王殿下遇刺以来,头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文武百官自然要隆重迎接、问候钧安了:

    “看王爷龙行虎步,必然是痊愈了,真是谢天谢地!”

    “看到王爷康复,咱悬着的心一下就落回肚子了,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呵呵,诸位别来无恙……”朱高煦面上罩着一层阴云,此刻也不过是稍稍露出一丝笑容:“托父皇的洪福,孤又是一条好汉了,却让某些人失望了,哈哈哈……”说话间,他冷冷瞥一眼蹇义等众文官,众文官只觉一阵冷飕飕,全都低下了头。

    “废话少说,本王今日所来,为的昨晚京城惊变之事!”朱高煦说着昂然进殿,扫视一圈道:“我大哥怎么还没出来?莫非还没起床不成?!”

    “回王爷,太子殿下正在召见应天府尹薛居正。”东宫的太监忙恭声道。

    “他们在干什么?串供么?”朱高煦火气十足道,凌厉的气势压得殿中众人喘气都难。

    “二叔这大清早的,是吃了炸药不成?”一把浑厚的声音,打破了朱高煦的气场,酷肖皇帝的太孙殿下,器宇轩昂的出现在殿中。

    “你这是跟叔父说话的语气么?”朱高煦阴下脸,拿出辈分来压朱瞻基。

    “叔父教训的是,不过您对兄长的态度,难道就合适么?”朱瞻基皮笑肉不笑的走到朱高煦面前,他已经完全发育成熟,身材比魁伟超人的二叔也只矮了两指,已是完全可以分庭抗礼了。

    “你……”朱高煦一张脸涨得酱紫,他看着雄姿英发的侄子,突然意识到昨晚自己的退让其实是个大错误……昨晚事出突然,他还没做好动手的准备,自然犯不着为了纪纲拼命。但显然,自己昨晚的退让,助涨了朱瞻基这小子的气焰,竟敢当中也敢跟自己针锋相对了!

    “基儿放肆,你怎么跟你叔父说话呢!”太子殿下终于姗姗来迟,颤巍巍的在两个太监的搀扶下进了大殿,身后还跟着个薛居正。

    “是,父亲。”父亲一出现,朱瞻基立马低眉顺目,朝朱高煦笑嘻嘻道:“二叔别当真,小侄跟你看玩笑呢……”

    “哼……”朱高煦一下发作不得,只得闷哼一声,转向太子道:“大哥……”

    “二弟,你怎么亲自过来了?”没等朱高煦正经开口,朱高炽便一脸关切的抢先道:“才刚见好就到处乱跑,万一伤口复发了怎么办?有什么事叫为兄过去不就成了?”

    “大哥放心,我这身子骨跟你不一样。”朱高煦却不领情道:“之前我在养伤,让大哥操心劳神了。如今我已经痊愈了,自然要替大哥分担一下了!”说着深深看着朱高炽道:“毕竟大哥的身体才是真的弱!”

    “那太好了。”朱高炽高兴笑道:“你以后每天都来议事,有什么事咱们兄弟合计着来,也可以每日相见。”

    朱瞻基听了心下着急,张张嘴终究没出声。

    “哈哈,大哥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嫌我烦。”朱高煦一阵大笑,突然敛住笑容道:“那咱们今天就先议一议,昨晚的惊变如何处理吧!”

    “哦,昨晚的事儿啊,当时还以为二弟仍要养病呢,所以没有提前跟你说明,这是大哥的不是。”朱高炽胖嘟嘟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这么说,大哥事先知情?”朱高煦紧紧盯着太子,抓住他的话柄道。

    大殿里,一直在静静看戏的文武官员,表情终于出现了分化,武将们暗暗兴奋,文官们则担心极了,因为昨晚的事情若跟太子扯上关系,就更犯皇帝的忌讳了,皇帝雷霆震怒之下,废了太子都不无可能。

    “当然知情了。”大殿里,只有朱高炽那温和亲切的声音在回响:“为兄再没用,也忝为监国,这么大的事情,应天府和镇抚司岂能不先请示为兄?”

    大殿里气氛有些怪异,众文武瞪大眼睛望着太子殿下。习惯他整日畏畏缩缩的做派,还真不适应这个不卑不亢、不避不闪的态度……

    “呵呵,大哥真让人刮目相看。”朱高煦也是暗暗心惊,却更要压住太子的势头了。“不过你这个监国,重点似乎是在个监字上。一概军国大事,应该先请示父皇吧?”

    “军国大事自然要先请示父皇,为兄岂敢擅专?”朱高炽一本正经道:“可昨晚不过是扫除了一些京城角落里的地痞恶霸而已,我想应天府知会我便足够了吧,还用得着惊动父皇么?”

    “说得轻巧,昨晚可调动军队,连大炮也用上了!”朱高煦冷声道:“大哥,你这太子当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岂能不知这京师重地、乃天子王公居处,中央朝廷所在,没有旨意便在城中用兵,视同谋反!”

    “二弟能说明白点么?”朱高炽那张胖脸上,还是看不出一点神情的变化。

    “说明白点,就是那个王贤犯了死罪,大哥不要犯糊涂庇护他!”朱高煦死死盯着太子,一字一顿道。

第652章 舌战

    朱高煦一番话说的大殿里人人心惊肉跳,旋即都看向太子殿下,心道之前都说王贤是太子的福将救星,这次倒好,成了彻彻底底的灾星,让太子陷入两难的境地……

    太子要是不保他,难免寒了众******的心,就是蹇义这些刚才还喊着要交出王贤的家伙,也会觉着太子太凉薄。但太子要是保他,又会把自个拖下水,那正是汉王等人所希望看到的吧……

    “呵呵,昨晚的事情啊……”却只听朱高炽温和笑道:“别人说他可以,唯独二弟不能这么说他。”

    “怎么,我还欠他的不成?”朱高煦一脸你真荒谬道。

    “倒也谈不上谁欠谁的。”朱高炽笑道:“不过镇抚司和应天府此次联合扫黑,实乃秉承皇上消灭全国帮派堂口之旨意,而父皇之所以会下这道旨意,还不是因为二弟遇刺么?所以说……”太子笑笑没再说下去,但谁都能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众人都望向太子,今天实在是看到这位大度菩萨不一样的一面。

    “大哥真会牵强附会!”朱高煦自然不能认账,冷声道:“昨晚的变乱,跟我遇刺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但北镇抚司昨晚的行动,确实秉承父皇的旨意无疑。”朱高炽淡淡道。

    “荒谬,父皇的旨意是几个月前下的,”朱高煦两眼一瞪道:“镇抚司在全国清扫武林人士,也是在数月之前,那档子事儿早结束了!”

    “哦……”朱高炽侧脸看看杨士奇道:“这道旨意,镇抚司复旨了么?”

    “尚未复旨,”杨士奇摇头道:“也就说此案仍在查办中。”

    “这样正常么?”朱高炽又问道。

    “这种涉及全国的案子,通常都要查办个一年半载,这才不到三个月,自然算是正常的。”杨士奇道。

    朱高炽看看朱高煦,一副‘你懂了吧’的表情。

    “哼,为何父皇在京时,他们不扫黑,非得等父皇离京才动手?任你花言巧语也说不清!”朱高煦怒道。

    “这个么……”朱高炽还是那副笑弥勒的表情,语气却有些发冷道:“薛府尹,你来解释一下?”

    “是。”薛居正上前,朝汉王深施一礼道:“启禀王爷,是这样的。其实数月前,镇抚司便知会应天府,要求配合他们在京城展开扫黑。然而说来惭愧,下官一者因为刚刚复职,二者也确实觉得,天子脚下,许多事情不能单纯视之,还是慎重一些好。因此没有同意镇抚司的要求……”说着叹口气道:“谁承想,皇上离京方月余,京城的治安便急转直下,恶棍欺行霸市、匪徒当街行凶、更有帮派分子公然与官府对抗,恶性案件数量剧增,以至民怨沸腾,应天府的状纸堆积如山。见此情形,下官惶愧难安,又深感单凭应天府之力难以对付穷凶极恶之敌,这才觍颜再请北镇抚司出手。好在王镇抚不计前嫌,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京城黑恶势力一夜之间一扫而空,还百姓一片安宁……”

    薛居正说的振振有词,朱高煦听得瞠目结舌,他心头终于升起一丝明悟,论颠倒黑白、文过饰非的功夫,自己拍马也赶不上这群文官。半天才蹦出一句:“敢背着我父皇和镇抚司勾结,你好大胆子?!”

    “王爷此言差矣,下官胆子很小,从不敢欺君罔上,更不敢和什么人勾结。”薛居正一脸受伤道:“这次行动下官非但提前禀报皇上了,而且还事先通告全城……”

    “什么,你禀告皇上了?”朱高煦愣了,看看身后刚刚进来的纪纲道:“你不是说他们前天才接触么?”

    “这……”纪纲也愣了,他知道这种事上薛居正不可能扯谎,但他的探子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王贤,的确没发现有和薛居正接触的迹象啊。

    刹那间,两人都想到,王贤和薛居正早有密谋,前日的接触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一想到这,两人就恨不得把这两个‘卑鄙小人’给碎尸万段了……然而实际上,两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人家薛府尹说的都是实话来着,只是当初王贤找他扫黑时,他顾忌那些帮派都是纪纲的势力,不愿意草率介入他们的战争。然而汉王和纪纲肆无忌惮的放纵手下,让京城百姓民不聊生,终于让这位府尹大人无法坐视不理了。

    事实上,在王贤找上门之前,薛居正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来一次打黑除恶,因此早在半月前便秘密上奏皇帝,准备同意北镇抚司的要求,朱棣业已批复,准许他采取必要措施。所以王贤那次上门,双方才会一拍即合……不过薛居正也是君子,事后没有让王贤独自承受,而是仗义的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当然在纪纲和汉王眼里,薛居正可跟君子不沾边,他就是个阴险卑鄙的小人!

    “好啊,薛居正,平日看你低眉顺目三杆子打不出个屁,”纪纲气得老脸发白道:“原来是条阴险狡诈的狼崽子!”

    “纪大人,请不要含血喷人。”薛居正淡淡道:“要不是你们闹得太不像话,下官也不会蹚这趟浑水的。”

    “你!”他不说不要紧,这一说反而让纪纲暴跳如雷:“原来你也知道?!什么打黑除恶!那都是我锦衣卫的密探!!”

    “原来他们还有这层身份?纪大人之前可从没承认过。”薛居正依旧淡淡道:“我只知道,应天府接到状告他们作恶的状子有上千份,已经查明的几十起,人证物证俱全,便足以证明他们是十恶不赦的恶棍了!”

    “恶棍也是我锦衣卫的人!”纪纲气炸了肺,指着薛居正的鼻子詈骂道:“你薛居正在京城混了十几年,少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恶棍自有恶棍的用处,密探侦缉还就非得用这些人!总之这是我锦衣卫的事情!他们就是罪该万死,也轮不着你应天府来插手!”

    “……”薛居正刚要说话,却听一把清朗的声音响起:

    “好像也轮不到锦衣卫衙门出手吧!”

    伴着这一声,头戴乌纱、身穿合体官服的王贤,施施然进了大殿。

    “王贤!!”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纪纲咬牙切齿道:“你还敢在老子面前晃悠!”

    “这有什么不敢的?”王贤笑道:“莫非纪大人要当着太子的面打我不成?”

    “哼!你等着!”众目睽睽之下,纪纲只好先强忍下想把他碎尸万段的冲动,恨声道:“就算太子和薛居正给你打掩护,也一样没法掩饰,昨晚你是在用打黑之名,对我锦衣密探斩尽杀绝!我一定要上奏皇上!”

    “纪大人这话好没道理。”王贤还是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笑脸道:“锦衣卫密探到底是归北镇抚司管,还是锦衣卫衙门管?咱们先把这个问题弄清楚成不?”

    “你……”纪纲登时气势一滞,在场每一个人都知道,锦衣卫原先只是皇帝的宫廷禁卫,后来皇帝为了赋予他们侦缉职能,才在锦衣卫设立了镇抚司,专管侦缉诏狱之事。这锦衣卫密探,自然也该归北镇抚司管了。

    “你的镇抚司都归本官管!”纪纲终于憋出一句:“锦衣卫密探自然也归镇抚司衙门管!”

    “非也非也,纪都督明显越俎代庖了。”王贤却大摇其头道:“一级管一级,这是大明官场的常识。诸位何曾见过知府指挥过县里的吏员来着?”

    “本官指挥不动你这位大爷,只好亲力亲为了!”纪纲也是气糊涂了,虽然是话赶话,但这种话也太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了。汉王一听就皱起眉,心说你这不自己给自己上套么?待会儿还怎么拿长官的身份压他?

    “大人此言又差矣。”王贤却依然摇头道:“我这个北镇抚司镇抚,是皇上任命的。大人觉着我不称职,可以请皇上换人,而不是架空我,代替我行使权力!”说着冷冷一笑道:“这样为免有欺君之嫌吧!”

    “你少在这儿瞎攀扯!”纪纲气急败坏道:“朝廷在京城经营十余年的密探网络,被你一扫而光,这个天大的损失你承担得起么?!”

    “我没看到什么密探网络,只看到一窝反贼。”王贤说着朝看热闹的众文武团团作揖,最后目光落在汉王身上,沉声道:“昨晚从贼窝里搜出兵器万余件,还有朝廷禁军才能装备的火枪弩弓千余件!请问这是一般帮派该有的东西么?他们要来做什么?要造反不成!”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胜负已定了。王贤不仅赢了昨夜的一场,还赢了今天这一场……有了这些谋反的证据,在皇帝那里谁说也没用了,那些京城大佬,都是死罪一条了……可笑的是,这些武器还是纪纲提供给他们的,反而成了坐实他们罪名的铁证!

    纪纲被王贤的大帽子扣得一愣一愣,这才想起这家伙耍起嘴皮子连庄夫子都不是对手,此刻有恃无恐,更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知道在这里讨不回场子了,他所幸不再废话,只是阴测测的上下打量着王贤,好半天才森然一笑道:“你等着!”说完也不跟太子打招呼,便扬长往外走去。身后,又响起王贤那可恶的声音:

    “大家可都听见了!我要是有什么不测,到时候还请大伙儿做个人证,一定是纪大人干的!”

    纪纲闻言,一口老血喷出七尺……

第653章 进攻进攻

    汉王气势汹汹而来,本想和纪纲兴师问罪,孰料在太子和薛居正的联手庇护下,竟驳得纪纲负气而走。朱高煦知道大局已定,再留下也只是生闷气而已,他冷冷对太子道:“大哥,你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就连父皇也能糊弄得了?”

    “……”这话让朱高炽心头一缩,一时竟无言以对。

    “二叔还是操心下自个,”朱瞻基昂然道:“你做得那些好事,就糊弄得了皇爷爷?”

    “哈哈,本王做过什么?”朱高煦却浑不在意,扫视一下王贤和薛居正,狠狠点头道:“好,很好,你们好得很!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看你们能猖狂到几时?”他猛地一挥衣袖,高声道:“我们走!”

    说完,他招呼也不打,便拂袖离开大殿,那些勋贵武将竟也紧跟着汉王离去,走得一个不剩……

    大殿中,太子父子、王贤和一班文臣,看到朱高煦一挥手,便带走了所有武将,面色全都有些难看。谁都清楚,这是汉王殿下在示威来着,而且这示威的效果还真不错……

    “好了,昨晚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还是杨士奇出声道:“没有别的事,大家就先散了吧。”

    一班文臣如蒙大赦,向太子太孙行礼后,便也告退离去。临走时,蹇义走到王贤面前,黑着脸道:“王仲德,都是你惹得祸!”

    “部堂教训的是,”王贤揉揉鼻子,淡淡道:“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乱来!”蹇义顿顿足,走人。众文官跟着天官走出大殿,还不忘纷纷向立在门口的王贤投去怪罪的目光。

    对这些目光,王贤照单全收,笑容依旧。

    倒数第二个离去的是薛居正,他拍拍王贤的肩膀,王贤也点点头,两人对视片刻,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后一个离去的是杨士奇,他叹口气,对王贤道:“委屈你了。”

    “没什么。”王贤摇头笑笑,拱手目送杨学士离去。

    大殿中,只剩下王贤和太子父子时,王贤便双膝跪下,向太子请罪。

    “哎,好孩子,快起来。”朱高炽忙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为了谁?基儿,快把你兄弟扶起来。”

    朱瞻基使劲把王贤拉起来,一脸委屈道:“这帮家伙什么道理,只许我二叔他们做初一,却不许我们做十五?纪纲放纵手下为非作歹,满城搜捕北镇抚司密探时,我二叔扩建私军、公然抢夺军粮、还袭击卫戍部队时,他们怎么都不吭声?”

    “殿下少说两句吧。”王贤低声道:“太子已经够给咱们撑腰了……”

    “那倒是……”朱瞻基展颜笑道:“父亲今天的表现,让我二叔他们,还有那班文臣大吃一惊!”

    “还说!”朱高炽瞪他一眼道:“孤今天要是不站出来,他们还不吃了仲德?”

    “殿下……”王贤垂首道:“昨晚的行动,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这是为臣始料不及的!”

    “主要是那几门炮,还有炸药,动静太大了。”朱瞻基道:“别的其实倒还好说,黑灯瞎火的谁知道你调了多少兵?”

    “当时发现他们的院墙出奇的高而坚固,而且遍布工事,还有弩弓火枪防守,若是用常规手段,伤亡肯定太大。”王贤低声道:“所以前线指挥官,果断采取了备案……”

    “好了好了。”朱高炽有些缓过劲来,露出真诚的笑容道:“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就没什么好检讨的了,关键是……昨夜战果如何?”

    “启禀殿下!”王贤心神一振,剑眉一挑道:“昨夜的行动,将大江盟、黑虎堂等七处锦衣卫重要堂口连根拔起,大部分头领落网,剩下一下潜逃者,已经无关宏旨了!”顿一下,他大声道:“可以说,锦衣卫的密探体系,已经被我们彻底摧毁了!”

    “好!很好!”朱高炽也有些激动道:“没想到,没想到!”他这个太子坐镇京城十几年,自然知道纪纲的势力是何等的根深蒂固、尾大不掉,没想到一夜之间就让王贤给全报销了。

    “父亲你看,这就叫快刀斩乱麻!”朱瞻基也笑道:“这件事要是换个人做,三年五年也不一定有进展,也只有到了仲德手里,才如此易如反掌……”

    “太孙谬赞。”王贤苦笑道:“没有你撑腰,我可不敢动手。”这话倒也不假,王贤回京一个月,一直韬光养晦,只是操练那些武林人士、搜集纪纲这边的情报,丝毫没有跟纪纲发生正面冲突,就是为了等朱瞻基回来。因为他需要有人为自己顶住纪纲的压力,自然非朱瞻基莫属。只是没想到这次连汉王也暴走了,好在太子殿下难得的雄起一次,才没有丢掉到手的胜利。

    此番获胜的意义,三人都很清楚,等于是砍断了纪纲的手脚、堵住了纪纲的耳目,无疑会大大挫折他们的野心,把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哈哈,你知道就好!”朱瞻基也得意极了,正如汉王所想,昨夜洪武门前一番对峙,给了他极大的信心。然而下一刻,太孙殿下突然挠头道:“只是,我皇爷爷那里,真没关系么?有我三叔在,还真挺让人担心呢……”

    此言一出,王贤和太子都有些沉默。

    说一千、道一万,京城这边怎么都好糊弄,能不能把远在北京的皇帝应付过去,才是关键。

    “有薛府尹请示在先,又有昨晚搜出来的那些火枪弩弓,没问题吧……”朱瞻基自问自答道。

    “你皇爷爷岂是那么好糊弄的?”朱高炽长叹一声,面现一丝畏惧之色道:“很多时候,他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帝王之心深不可测,非是我等为臣者可以妄揣……”

    王贤见太子一提到皇帝,那种发自内心的畏惧,心里不禁暗叹,看来以后还是得小心一点……

    “父亲如此担心,不如我去一趟京城,亲自向皇爷爷作说明?”朱瞻基沉声道。

    “唔……”太子想一想,点头道:“也好,你直接跟你皇爷爷讲明,那是再好不过的。”

    “那就这样定了,孩儿这就出发!”朱瞻基雷厉风行道:“八百里加急,三天就能到北京!”说着哈哈大笑道:“八成能抢在他们头里。”

    “路上千万小心。”朱高炽心疼的看着英姿勃勃的儿子道:“见到你皇爷爷,更要小心应对。”

    “父亲放心,我可是皇爷爷一手带大的。”朱瞻基大大咧咧的笑道。

    “还有,你要千万记住,单单说明这件事就足够了。”朱高炽道:“千万不要扯东扯西,说你二叔的坏话……”

    “父亲!”朱瞻基不爽道:“难道还要替二叔瞒着不成?”

    “为父自有道理,你只管谨记就好。”朱高炽一脸郑重道:“不答应就不要去了,你皇爷爷有什么怪罪,为父一力承担就是。”

    “父亲……”朱瞻基只好郁闷的低头道:“孩儿答应就是。”

    时间不等人,一定下来,朱瞻基便去后宅辞别母妃。王贤则留在书房跟太子说话。

    “殿下,这件事我做得确实过火了。”王贤再次低头认错道。

    “呵呵,”朱高炽摇头大度的笑道:“我理解你,任谁接连吃了几个大亏,都会想着报复回来。”

    见一脸憨厚的太子心中透亮,一语就道破自己的心思,王贤头低的更低了。

    “你是个好孩子,偶尔任性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朱高炽温声道:“我知道,你也是替我着急,担心我这温吞水的性子,怎么跟汉王他们斗,对不对?”

    “我杞人忧天了。”王贤惭愧道。

    “不能这么说。”朱高炽摆摆手掌道:“这些事非我所长,只能放手让你和基儿去做了,我擅长是你们背黑锅,呵呵呵呵……”太子殿下慈祥的笑起来道:“放心,去年那样的情况我都顶过来了,这次更不会有事的。”

    “殿下!”王贤抽抽鼻子,抬起头道:“我们还是要主动出击,以攻代守的效果,要比水来土掩好得多!”

    “还要进攻……”朱高炽情不自禁嘴角抽动一下,别看他说得光棍,但其实心肝都快被儿子和王贤折腾的扑通乱跳。

    “殿下放心,这次不是武斗是文斗。”王贤忙安慰道。

    “那就好那就好。”太子的心才放回肚子里,问道:“怎么个文斗法?”

    “为臣长期调查纪纲的不法行径,已经积累了数不清的罪证。”王贤沉声道:“足够让皇上对纪纲彻底失去好印象,对他的话自然也不会置信!”

    “有很多罪证?这太好了……”太子先是一喜,旋即又皱眉道:“但一股脑弹劾的话,恐怕会被皇上以为是我在幕后操纵,反而会弄巧成拙。”毕竟是几十年的父子了,而且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君储父子,可以说,太子这大半生的大半精力,都用在研究皇帝的心思上。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说起对皇帝的了解,太子自称第二,没有人能排第一。只是包子有肉不在摺上,他不像朱瞻基那样挂在嘴上罢了……

第654章 重逢

    太子的担心十分有道理,纪纲的罪名固然罄竹难书,但真正能让他倒霉的,却不在多数。相反,如果稀里糊涂将某些罪名捅到皇帝那里,不仅会毫无作用,还会把自己给害了……

    “而且很多的事情,扯来扯去都会扯到皇上。我父皇乃英察之主,从不肯自认有错,而且过去的岁月十分敏感,父皇不会容许任何人翻案。如果我们把一些不合适的案子拿出来,岂不是要皇上好看?如此受人欺瞒,皇上的颜面何存?到时候父皇发怒,恐怕结果就是我们遭殃,纪纲无事了……”朱高炽这是第一次对人袒露心声,的确已经把王贤当做可推心置腹的那个人了。

    当然,这里面也有显一下本事,压住这个越来越大胆妄为的小子的意思。

    王贤果然听得神情一肃,道:“殿下说得太对了,看来此事要从长计议。”

    “呵呵,我就是随便一说,你也不要太在意。”朱高炽又恢复那副专业和稀泥的架势道:“要是有什么绝对不会攀上到皇上的案子,还是可以用一下的。”

    “说起来,还真有个案子,绝对不会攀扯到皇上头上。”王贤想一想道:“两年前,据纪纲的侄儿纪松供述,纪纲伪造圣旨,历年来从两淮前场盗取了数百万斤的食盐,通过锦衣卫的密探体系分销全国,获利不知几凡。”

    “哦?竟有此事?”朱高炽神情一凛道:“怪不得这几年,两淮盐场的产量不增反降,原以为是灶户逃亡所致,原来还有这层隐情?”

    “是。”王贤点头道:“经过两年来的艰难调查,为臣已经掌握了他偷运私贩的确凿证据,随时可以收网了!”

    “你有心了!”朱高炽赞许的看看王贤,缓缓点头道:“这个案子很好,很好……”虽然没把话说全,但王贤明白太子的意思,因为纪纲本身就掌握着锦衣卫庞大的经费,锦衣卫本身的副业也多如牛毛,比如全国的妓院赌场,起码两成以上都是锦衣卫的产业,本身就富可敌国了,却还要冒大不韪去疯狂攫取朝廷的官盐,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这就不是贪污那么简单,而是会引发无穷的联想了。

    “把卷宗给我拿来看看,如果没问题便上奏吧。”朱高炽小心道。

    “是。”王贤垂首应声。

    王贤从太子书房出来,便见朱瞻埈等在外头,一见他便笑道:“二哥,我大哥让我在这等着你。”

    “嗯。”王贤笑着点头,他在太子府中的地位特殊,虽然一直紧记着不逾人臣之礼,但太子一直以义子视之,朱瞻基更是把他当成亲兄弟,连带着他几个弟弟,都管王贤叫二哥,从来不把他当外人。

    两人便闲聊着在后宫游廊中行走,走着走着,王贤突然眉头一皱,看到花园凉亭里一个倩影登时愣住了。只见那女子长发如瀑、弱质纤纤,虽然只是个背影,还是让王贤心中喊出三个字:‘小白菜!’

    王贤便不假思索快步走出回廊,也不管身后的朱瞻埈,朝凉亭便快步走去。

    他步幅极大,几步就到了凉亭外,几个宫女错愕间没来得及阻拦,便让他进了凉亭。见有生人闯入,那个穿着鹅黄道袍的青春女子刚要开口斥责,待看清来人,却一下像被人卡住脖子,登时满颊羞红,呆呆望着他,眼波流眄,神情复杂至极。

    “绣儿……”王贤也顶顶看着她,口中吐出两个字,目光中便满是恼意。

    那女子正是入天香庵一年有余,从不肯与他相见的郑绣儿,本来陡然见到王贤,目光中满是惊喜和思念。然而一见到王贤要吃人的样子,便如受惊小兔一般,倏地躲到亭中另一个女子身后。

    王贤这才注意到亭中还有个女子,便恶狠狠打量过去。哪知道不看不要紧,一看心就漏跳了一拍……只见那女子望之不过二十多岁,体态窈窕修长、眉目绝美无暇,虽然也穿着宽大的道袍,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却让人望之若仙子下凡,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让他不禁就看呆了。

    好在他心中警钟长鸣,知道这个女子,是他绝对不能多想的,忙低头道:“真人……”

    那女子不是徐妙锦又岂会是别人?也不知是对王贤已经很熟悉了,还是因为朱棣不在京城,她的神态不似想象的那样庄重,反而有些俏皮的笑道:“这不是名震京城的王镇抚。”

    “正是……小子。”王贤垂首道。

    “听说你好几次在天香庵外咬牙切齿,还说早晚有一天,要从我手里把人抢回去,看来是真的咯?”徐妙锦促狭笑道。

    “……”王贤不禁有些发窘道:“小子胡言乱语,真人恕罪。”

    “师傅,他就是这么疯疯癫癫的,您可千万别生气。”郑绣儿不忍看王贤受窘,轻轻扯着徐妙锦的衣袖,小声道。

    徐妙锦看两人的小儿女情态,愈发好笑道:“王贤,今天可是个好机会,你还不动手?”

    “真人说笑了,真人面前,小子岂敢造次。”王贤低头道:“刚才也是光注意绣儿,没看到真人。”

    “看来我这个老妖婆真个碍眼呢。”徐妙锦款款起身,那如画的眉目满是笑意道:“要不我先走开?”

    “真人说笑了,您怎么也论不上个老。”王贤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关注点竟在这上头。但这话也不含一点恭维的成分,徐妙锦和十**岁的郑绣儿并肩而立,青春活力不输一分,美人风情尤胜几筹,端的是钟天地之灵秀,为造化之独爱。

    “这还差不多。行了,把花言巧语留着哄绣儿吧。”徐妙锦美目流波,瞥他一眼道:“先把话说明白,我可不是棒打鸳鸯的老妖怪,绣儿出家我也是不赞同的,故而只是让她在我庵里暂住。你有本事只管领回去好了,不过有一条,不许用强,不然我可会发飙的!”美人的威胁根本毫无威力,倒像是打情骂俏一般。

    “是。”王贤按下不知因何躁动的气血,心中暗暗苦笑,老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埈儿,咱们先回避回避。”徐妙锦好笑的看他一眼,对站在亭外进来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的朱瞻埈道。

    “哎,好。”朱瞻埈挠挠头,自然对‘小姨奶奶’的话无所不从。

    徐妙锦离开后,凉亭中似乎还回荡着她的音容笑貌,好一会儿,王贤才定下神,深吸口气,似乎又嗅到徐妙锦那淡雅的迷人香气,不禁咳嗽两声,对死死揪着衣角的郑绣儿道:“绣儿,跟我回家!”

    “不。”郑绣儿最恼王贤的就在这里,总听清儿姐姐、小怜妹妹说,他是如何如何温柔,可为啥总对自己凶巴巴?

    “为什么?”王贤瞪眼道:“你屁股又痒了是不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看到她这副娇娇弱弱的小白菜样儿,就忍不住吹胡子瞪眼。

    “你就知道欺负我……”郑绣儿眼圈登时就红了,一瘪嘴,抹泪抽泣起来。

    “别别别,”王贤忙手忙脚乱的上前,想要给她擦泪,却感觉有人在偷窥。只好连作揖带赔不是,好容易把小娘皮哄好。“我这不是着急么?你既然知道我这一年时常在天香庵外头转悠,就该明白我有多挂念你!”

    郑绣儿心里一甜,这才破涕为笑道:“净瞎说,你一共才去了两趟。”

    “哈哈,笑了,就说明你不怪我了吧?”王贤笑道:“好了好了,跟我回家去。”说着伸手要去牵她的手。

    刹那失神之后,郑绣儿还是倏地缩回了手,摇头道:“不。”

    “为什么?”王贤心说,这对话好熟悉,怎么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这才是我想过的日子……”郑绣儿低下头,声如蚊鸣道:“而且我跟道祖发过誓,要一生一世跳出红尘,你有清儿姐姐、小怜妹妹、还有宝音……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就别逼我了。”

    “什么话啊!”王贤又瞪眼道:“你们谁都替不了谁!我早说过,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让你出家你就不能出家,赶紧跟我乖乖回家去!”

    “你能不能别这么霸道……”郑绣儿泪眼汪汪望着他道:“你再这样,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王贤一愣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郑绣儿之所以欠缺耐心,不像对清儿对宝音乃至对顾小怜那样耐心,实在是因为总是下意识把她当成私有财产,从没像对个正常人一样对她。偏生郑绣儿自幼家教极严、是个道学的不能再道学的大家闺秀。陡遭巨变后,又变得极端自卑、极端自责,对这样一个可怜的人儿,本应该细细呵护才是……

    “你,你别生气……”见他半天不说话,郑绣儿以为他生气了,登时心如刀绞,双手使劲揪着裙角,低声道:“其实我也很想你的……”

    “绣儿,对不起……”王贤终于回过神,定定望着弱质纤纤的楚楚女孩,平生第一次对她温柔起来。

    郑绣儿如遭雷击,登时泪珠滚滚……

第655章 那一箭

    郑绣儿越哭越厉害,简直是涕泪横流,如洪水决堤一般。王贤登时有些抓瞎,心说这是咋整的?老子粗暴也哭,温柔也哭,人说女人是水做的,果然一点不假。

    “好了好了别哭了,让徐真人看见,还以为我在欺负乖乖小白菜呢,那我岂不冤枉死了。”王贤忙从袖中取出汗巾,给郑绣儿擦泪。

    “不许叫我小白菜!”郑绣儿一把夺过汗巾,一边擦泪一边抽泣:“人家有名字的!”

    “好好,叫你绣儿,这下总可以了吧?”王贤闷声道。

    “一点都不温柔……”郑绣儿泪眼汪汪道。

    “绣儿,心肝儿……”王贤使劲眨眼道:“这下够温柔了吧?”心说这小娘皮还真是我软她就硬,等弄回家里,一定要教训好好一番!

    “肉麻死了……”郑绣儿方破涕为笑。

    看她梨花带雨的样子,王贤的心也变得异常柔软,温柔的伸出双臂,柔声道:“来,让官人抱抱,你知道官人有多想你么?”

    “官,官人……”听到这一声,郑绣儿的芳心一下就醉了,星眸迷离间,直想一下投到他的怀抱中,让他紧紧抱住。哪知在她投怀送抱的一瞬间,一把爽朗的笑声响起来:“我去,找了你半天,原来在这里寻花问柳呢!”

    郑绣儿像受惊小鹿一般,倏地弹回身子,王贤便抱了个空。

    “我去找师傅了……”郑绣儿一张粉脸变成了大红布,低着头跌跌撞撞离开了。留下个功亏一篑的王仲德,满是不爽的瞪着不解风情的朱瞻基。

    “哎呀,我坏你好事了啊。”话虽如此,朱瞻基却一点‘坏人好事’的觉悟都没有,依然嬉皮笑脸的走到亭子里:“活该,谁让你光管自己打食,不理兄弟挨饿呢?”

    “这像是我大明太孙该说的话么?”王贤瞪着朱瞻基道。

    “在你面前,永远没有太孙,只有小黑子。”朱瞻基笑道。

    “可惜这改变不了,你是大明太孙,万众瞩目的皇位第二继承人的事实。”王贤也气他道:“你要只是个富贵王公,还不老婆孩子一大堆了。”

    “别介,我跟你不一样。”朱瞻基正色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那一瓢就是银铃妹子。”他半真半假道:“我说你也太不够兄弟了,让你给我看好了银铃,怎么就还是让那于小子偷袭成功了呢!”

    “我还得给你到处卖命啊,也不能把她拴在裤腰带上。”王贤说着,心里却想道,老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我这个当哥哥的,终究得给妹子解忧才行。便叹口气道:“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是我兄弟,她是我妹子,我不想让你失望,可也不能让她难过啊。”

    “跟着我就那么不开心?”朱瞻基面色一黑,那股子顺昌逆亡的气势,又偶露峥嵘了。

    “怎么会呢?”王贤暗暗警惕,这个事儿还真得处理好了,不然在太孙心里埋下疙瘩,对谁都是大麻烦。“但总有个先来后到吧。”说着叹口气道:“这话我跟你说了不止一次了吧?我那个妹子就是那么个死心眼,谁让你不先到先得呢?”

    “嗯……”朱瞻基的面色又温柔下来,花痴道:“情比金坚、矢志不渝,这就是我喜欢的银铃啊……”

    “是了,有时候,喜欢不一定是要得到,”王贤提心吊胆的劝道:“如果你真心喜欢一个人,就应该让她过得快乐幸福,不是么?”

    “不错。”朱瞻基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王贤刚要松口气,却听他又坚决道:“但只有我能给她真正的幸福,我要让她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感情我白说了……”王贤无语道。

    “好了,这件事我也不指望你了。”朱瞻基白他一眼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办,你就瞧好吧!”

    “你可别乱来……”王贤担心道。

    “我是何等身份?岂会乱来?”朱瞻基傲然道:“我这就出发了,京城这边暂时得你一个人扛了!”

    “放心,现在是我们占主动了。”王贤点头道:“你一路小心。”

    “嗯。”朱瞻基道:“我去跟父亲说一声,就上路了。”

    “好。”王贤点点头道:“我陪你。”

    待送走了朱瞻基,王贤问朱瞻埈,才知道郑绣儿已经跟徐妙锦回天香庵了。

    “小姨奶让我捎话给二哥,”朱瞻埈一脸忍俊不禁道:“你要是想看郑姑娘了,只管去天香庵,只要你敢的话。”

    “我……”听到那个让天下男人都砰然心动的地名,王贤狠狠咽口吐沫道:“还真不敢。”

    “哈哈,我小姨奶就是这样有趣,”朱瞻埈说着叹口气道:“她这辈子,本不该是这样的……”

    “哈哈,毛都没长齐,”王贤放声大笑道:“就学人家伤春怜月了。”

    “二哥!”朱瞻埈郁闷道:“我已经是大人了。”

    “好好,你是大人了。”王贤收敛笑容,正色道:“这些日子,你大哥不在家,你要约束好弟弟们,千万不要出门,我怕会有危险。”

    “谁这么大胆子,敢加害龙子龙孙?”朱瞻埈有些不信道。

    “小心无大错,再说龙子龙孙的身份,在这个时候,反而不如老百姓来的安全。”王贤拍拍朱瞻埈的胳膊道:“别忘了,我们的敌人也是龙子龙孙,他们可是恨不得把我们统统,除之而后快的!”

    让王贤这一吓唬,朱瞻埈大夏天的后脊梁飕飕发冷,终于害怕起来道:“我知道了二哥。”

    “好了,我走了,记住我说的话。”王贤翻身上马,在侍卫的簇拥下往北镇抚司衙门而去。

    北镇抚司衙门和刑部衙门一样,因为有监狱的缘故,都没有设在皇城,所以王贤从洪武门出来,便上了熙熙攘攘的街市。

    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昨夜发生的一切,虽然还让人们惊魂未定,但是生活仍要继续,为了养家糊口,人们还得该干嘛干嘛。

    当王贤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出现在街面时,人群也出现了一阵骚动。

    “这是北镇抚司的王镇抚,听说昨天晚上就是他大杀四方,还放炮了呢……”

    “好年轻啊,想不到比纪纲还凶……”

    “哎,听说他是天狼星转世……”

    人们畏惧的偷窥着他,窃窃的议论着他,让骑在马背上王贤,感到深深的疲倦。

    “你们怎么这样!”一旁女扮男装的灵霄却忍不住了,大声斥责起来:“我家小贤子还不是为你们好!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整天去应天府哭诉!”

    人群露出羞愧的神色,议论声果然小了不少,王贤笑笑,正要劝住泼辣的小辣椒,突然心生警兆——这种警觉,是无数次死里逃生的馈赠,让他能敏锐察觉到看不见的危险!可以抢先做出反应!

    然而这次,王贤却是没有躲闪的冲动,因为他心头生出强烈的明悟,自己无论怎么躲,都逃不脱死亡的厄运。刹那间,他头脑一片空白,然后下意识的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竟然转头望向极远处一座酒楼的顶层,然后笑了……

    说来也奇怪,这一笑之后,心头笼罩的死亡阴云,竟然消失一空……来不及细想什么原因,王贤赶紧催促手下,速速离开此处。

    王贤的侍卫都是千挑万选的绝对心腹,得令后便知道出问题了,也不问缘由,迅速变成突破阵型,强行破开人群,转眼就护着王贤到了正阳门下。

    进了五丈深的城门洞,命守城的士卒警戒,王贤才勒住马,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是大汗。

    “小贤子,你怎么了?”灵霄奇怪问道:“不会是让人家说两句,就难过成这样了吧?”

    “……”王贤苦笑一声,有些艰难道:“有刺客。”

    “什么?”周勇等人大吃一惊,如今可是非常时期,他们都是执行最高警戒的,在王贤出现之前,便已经有护卫在布控了,不只是任何人无法近身,就连弓弩火枪的威胁都排除掉了。新近加入王贤护卫的‘顺风耳’柳青,还不太了解王贤,问道:“大人不会是过度紧张吧,不是吹牛,有什么风吹草动属下都会提前听到的。”

    “闭嘴。”周勇狠狠瞪他一眼,沉声问道:“大人,刺客来自何处?”

    王贤指一指那座酒楼,低声道:“楼顶有人!”

    “这个……”这下连周勇都有些难以置信了:“那个位置远在弓弩射程之外啊,除非他们把床子弩搬到楼顶上。”但卫士们在不久之前曾经检查过那座酒楼,知道那种重檐歇山顶,根本不能假设床子弩那样笨重的武器。何况那种惹眼的大家伙,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搬到楼上而不引人注目。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柳青还是有些不服气,自告奋勇带着几个侍卫,疾奔那座酒楼而去。

    片刻,几人返回,柳青一脸震惊道:“楼顶有人上去过的痕迹……大人真是神了!”

    “但是这个距离……”周勇还是想不通道。

    “射中汉王的那一箭……”王贤闭目叹气道。

第656章 宿命

    “啊,那个刺客又出现了!”周勇等人浑身一颤,虽然谁都没有亲见刺客射箭,但都见过英国公那天神下凡的一箭,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是如此的不可磨灭。而且据英国公说,那刺客的箭术犹在他之上!

    这样危险的人物,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以敌对面目出现在京城,对他们这一方的威胁,甚至远超过纪纲和汉王!

    毕竟纪纲和汉王人手再多,不到图穷匕见的一刻,也奈何不了同样部下众多的王贤。但那刺客的箭,却可以从远超过常人理解的距离夺人性命,让人防不胜防,防无可防!

    城门洞中一片死寂,那刺客带来的压力,让周勇等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他为什么,没有下手。”还是王贤轻声道:“莫非我真有佛祖保佑。”

    “应该是他不想杀大人,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周勇也回过神。

    “王大人,请问可以解除戒严了么。”正阳门守将小心翼翼问道,没办法,经过昨夜之事,这位凶神的威名已经超过了纪纲,他虽然是个千户,却连直视王贤的勇气都欠奉。

    王贤这才发现,城门洞两面已经聚满了等待进出的百姓,被士兵们拦着不让通过。

    “呵呵,不好意思。”王贤和蔼的一笑,让那千户受宠若惊,连忙道:“为大人效劳,不胜荣幸,只是正阳门乃进出要道,关闭久了多有不便……”

    “给你添麻烦了。”王贤点点头道:“我们走。”便带着众卫士离开了正阳门。

    出来正阳门,卫士们紧张极了,警惕的注视着每一个可能的威胁,警戒范围也比往常扩大了三倍。

    “这样能不能防住那一箭?”王贤问一脸紧张的周勇道。

    周勇摇头。他虽然不懂几何图形,却深知同等强度下,警戒范围扩大一倍,需要增加三倍的人手。扩大两倍,需要五倍人手,扩大到三倍,人手更是不知要增加几凡……

    “那就别白费功夫了,赶紧回衙吧。”王贤安慰的看一眼周勇,那超出他认知的一箭,已经彻底击碎了这位能干的侍卫长的经验和自信……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男子,和一个身材娇小,头罩面纱的女子并肩而行。

    “三哥,你为什么没动手?”女子的声音不大,刚好只有男子能听到。

    “我发现那是个老朋友。”高大男子面现怀念之色道:“我林三是绝对不会对自己的朋友动手。”这位没发一箭,就让王贤一行人险些吓破胆的绝世高手,竟是和王贤虽然见面不多,却意气相投的山东林三!他的声音很洪亮,但奇怪的是,周围人摩肩接踵,却好像闻之未闻一样。

    “三哥……”女子芳心一叹,不禁为林三哥担心起来。但这不正是让她心折的大英雄么?“你这样怎么跟纪纲交代?”

    “跟他交代?我不找他算账就不错了!”林三一对笤帚似的浓眉紧紧蹙起道:“他是咱老乡,可王贤也是我朋友。尽管咱有求与他,却也不能让我对朋友白刃相向吧?”

    “那咱们这是去哪?”女子身材其实不矮,只是在巨灵神般的林三身边,才显得有些娇小。她紧紧跟在龙行虎步的林三身旁,走得优雅而从容。“这不是去纪纲家的路。”

    “去见个长辈。”林三说完便闷头走路,片刻后立在一座庙宇前,目光有些复杂道:“到了!”

    女子便见那挂着‘庆寿寺’牌匾的恢弘庙宇,门口却冷冷清清,就像一座深山古刹,而不像是在繁华喧腾的京城中。

    “香火好冷清啊……”女子小声奇道。

    “不冷清就怪了。”林三洒然一笑,迈步进了庙宇。

    庙门处,知客僧正在打盹,见竟有两个香客进来,登时来了精神:“二位可算拜对了庙门,咱们庆寿寺的佛祖最灵验不过,不管是求子求前程求平安,都是有求必应,而且还免费管一顿斋饭,我们庆寿寺的素斋,可是天下一绝,就连皇上吃了都赞不绝口……”

    女子见这知客僧跟店小二似的滔滔不绝,不禁好笑道:“真像你说得这么好,怎么没见几个香客?”

    知客僧老脸一红道:“因为太灵验了,大家都心满意足,所以不用再来……”

    “别絮叨了。”林三一挥手道:“我不是来上香的,我要见道衍大师。”

    “师傅清修中,不见客。”知客僧登时敛住笑,板起脸。

    “你给老和尚看看这个。”林三拿出一串黑白相间的念珠。

    “又是这个……”也不知是知客僧记性好,还是因为客人实在太少,他一下就想起当初王贤拿出来的那串珠子。登时不敢怠慢,接过念珠便跑进去,不一会儿出来道:“请进来吧。”

    两人便跟着他不如寺中,林三虽说不是来上香的,却依然在大雄宝殿中敬了三柱高香。那女子本不打算上香,但看清中间供奉的佛祖,却也乖乖上了三炷香,心里暗暗吃惊道:‘竟然供的是我佛……’

    那知客僧应景儿似的站在法案之侧,在两人敬香时为之敲动钟磬,完成这一仪式后,知客僧小声问道:“二位真不求签?很灵验的……”

    林三摇摇头道:“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不求。”

    “三哥,妹子倒想求一签。”女子软语道。

    林三哈哈大笑道:“你真是本末倒置了,道衍大师可是今世第一阴阳家,待会儿问他多好。”

    “嗯。”女子开心的应声,再也不看知客僧手中的签筒一眼。知客僧郁闷的低头,小声嘟囔道:‘我也得了师傅真传好吧……’

    两人跟着知客僧进了后院,只见院中檀香浮动,白壁青砖黛瓦,极其简单肃静。

    院中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一个十几岁、身材孔武有力,一看就非我族类的小和尚在低头扫地,听到有人进来,他只抬头冷冷扫了一眼,便继续低头扫他的地。

    但这一眼,却让林三皱起了眉头,他感到了危险的气息。但也不便多问,便跟着知客僧来到了禅房外,知客僧拉开门,轻声道:“二位请进吧。”

    两人便脱了鞋,进了禅室,只见室内四壁空空,只有一炉香,三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跌坐着一个身穿葛布袈裟,须眉洁白、瘦若病虎的老僧。那女子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七老八十的老和尚,见他形容枯槁,一双三角眼却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不禁暗暗称奇,规规矩矩摘下面纱,露出一张仙子般圣洁的面容,怪不得她要在街上蒙面,要是这样出去的话,走到哪里都会被围观的。

    女子和林三一样跪坐在蒲团上,见林三恭敬的俯身施礼道:“林三拜见太师叔!”她也忙俯身拜下。

    道衍老和尚的脸上,流露出万分难得的慈爱,这神情,是王贤都不曾享受过的。

    “起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你。”道衍紧紧盯着林三那张粗豪英伟的面庞,目光中却满是对往昔岁月的追忆,“像,真像,跟你爷爷一个样!”

    “……”听老和尚提起爷爷,林三神情一黯,他倒是不多想念那从未谋面的爷爷小明王。而是他从出生起,就被‘小明王’三个字决定了命运,他的一生只能按照安排好的方式前行,任他武功盖世,也无从抗争!

    “你父亲可好?”道衍只顾沉浸在回忆中,没有注意林三的表情变化。当然,他也不会去理会这些。

    “家父,已经在去年病故了……”林三低声道。

    “哦……”道衍点点头,并没有半分凄容,反而有些羡慕道:“他倒是先解脱了。”

    “是……”林三低声道:“家父也好,太师叔也好,这一生都过得太苦。”

    “你想说自己也很苦吧?”道衍桀桀一笑什么时候是尽头?”

    “尽头么……”老和尚垂下眼睑,手中,看的那女子心头突突直跳,暗说着老和尚笑起来跟夜猫子似的。

    “是……”林三并不隐瞒道:“这也是我来找太师叔的原因。”说着叹口气,看看一旁的女子,依然坦白心迹道:“从龙凤十三年,太师祖就义瑞州,二十六年,朱元璋派廖永忠把我祖父溺死江中起,我们这些红巾余孽便把仇恨沉浸在血脉中,子子孙孙都为复仇而生,为复仇而活,为复仇而死。太师叔如此,我父亲如此,我许许多多叔叔伯伯也是如此,我……也是如此……”说到这,他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已是虎目含泪道:“我想请问太师叔,这种宿命何时能终结?”

    感受到林三心中巨大的悲怆,女子眉目含泪,痴痴望着伟岸的男子。

    老和尚枯瘦的手指,划过一百零八颗沉香木穿成的念珠,良久方缓缓道:“说近也近,说远也远。”

    “我听不懂。”林三老老实实道。

    “你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已经快到尽头了……”老和尚淡淡道:“时间会冲淡一切仇恨,我年轻的时候,还有你的父亲,心里只有复仇一个念头,根本没想过其它。等到了你这一代,已经怀疑起自己的使命,这不就说明,已经快到尽头了么?”

    “那为什么说远也远?”

第657章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放下。”老和尚道:“你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你放不下……”

    “是……”林三虎目垂泪道:“一辈辈人的期望压在我的肩上,还有那么多的兄弟需要我,我不能放下,那样太自私了……”

    “大师,人家都说你是天下最有智慧的人,”看林三如此痛苦,女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一定能为三哥指出一条明路的!”

    “明路么?”老和尚淡淡道:“你是想让我劝他放下吧?”

    “我……是。”女子迟疑许久,还是点头。

    “你应该是白莲教的圣女,唐赛儿吧。”老和尚笑问道。

    “是。”对老和尚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女子丝毫不吃惊,因为姚广孝做出任何事,都没有人会吃惊。

    “看来在你心里,他比白莲教的大业更重要。”老和尚笑道。

    “是。”唐赛儿点点头,一脸坚定道:“圣教的大业太虚幻,三哥才是最真实的。”

    “那你的宿命便已经注定了,”老和尚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唐赛儿,又指了指林三道:“何苦,何苦?”

    老和尚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让林三一脸的震撼,“太师叔,你已经猜到了?”

    “你想用自己来终结这段宿命。”老和尚声音沙哑难听,却有一种洞悉人世的力量:“殊不知,那只能给这份宿命,加上重重的一笔。”

    听了老和尚这句话,林三仿佛石化了一样,半晌才回过神,对一旁的唐赛儿道:“赛儿,你先出去一下,我要单独和太师叔说两句话。”

    唐赛儿眼里满是担忧,却依旧顺从的离开了。

    禅室中,只剩下老和尚和林三。

    “地藏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老和尚满眼怜惜的问道:“你也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么?”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林三眼神纯净如婴儿道:“我虽愚钝,也知道天下人心尽在明室,强行造反的结果,只能是以卵击石。我不能看着那么多骨肉兄弟白白送死,只能让自己来替他们了了这桩宿愿,换他们平安一世。”

    “哎,傻孩子,你让老衲满心惭愧。”老和尚叹息一声道:“当年,我与你恰恰相反,管他生灵涂炭,江山破碎,也要倾覆朱元璋的江山。可当我终于成功,却发现自己并未得到解脱,反而背上了更沉重的枷锁……”说着定定望着林三道:“所以,也许你是对的,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可是我不想让赛儿走上跟我一样的路。”林三眼里现出浓浓的怜惜道:“她是个好姑娘,应该有个好归宿,不应该背负我这样的宿命。”

    “人各有命、天意难违,不是你能做主的。”老和尚缓缓道:“你放下,她就会得救。你放不下,她就要继续你的宿命……别无他途。”

    “多谢太师叔教诲。”老和尚已经把话说的再明白不过,林三知道自己该告辞了。

    “也许有个人,”老和尚终是不忍,手指划过菩提念珠道:“能帮你结束这段宿命。”

    “谁?”林三眼中现出希夷的光。

    “你送菩提念珠的那个人。”老和尚宣一声佛号道:“一饮一啄,缘由天定,此言诚然不虚。”

    “王兄弟?”林三眼中光芒一黯道:“他能做什么?”

    “老衲曾跟袁天师学过相人之术,他是可以为人改命的人,”道衍道:“你已经种下善缘,只是不知道何时才会结出善果……”

    林三想到自己赠出的念珠,又想到自己没射出的那一箭,不禁有些呆了。

    唐赛儿在禅室外焦急的等待,终于等到了林三出来,见他神情虽然依旧凝重,眉宇间的的犹豫之色却不翼而飞。

    “三哥,你跟老和尚说什么了?”唐赛儿着急上前问道。

    “太师叔帮我解开了心结,以后的路,我知道该怎么走了。”林三露出安慰的笑容,温声道:“今天大有收获,我们去喝酒吧。”

    “好,我陪三哥一醉方休。”唐赛儿高兴的笑着,心里的不安却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浓重了。

    那厢间,那位被道衍和尚称为,可以为人改命的王镇抚,却对自己的道行没有丝毫觉悟。他负手立在北镇抚司衙门的正堂内,听手下汇报昨日的战果。

    “军师,浦口镇上大江盟已经覆灭,其首脑以下五百人伏诛,另有十余人脱逃,正在追捕中。”昨夜指挥城外作战的莫问,沉声禀报道。

    “好,锦衣卫在京城内外的势力已经基本肃清。”王贤点头道:“现在本官可以宣布,复仇行动第一阶段,完美收工!”

    一众将领欢呼起来,趁着兴头上,程铮问道:“军师,我们是不是趁热打铁,迅速接管他们的地盘?”

    众将领深以为然,在他们看来,既然已经把敌人消灭,对方的地盘就是他们的战利品了。

    “不,”王贤却断然摇头道:“立即全线收缩,将所有人手全数撤回营中。”

    “啊……”众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怀庆闷声道:“若是如此,他们肯定会卷土重来的,咱们岂不白忙了一场?”

    “怎么会白忙呢?我们消灭了他们多少有生力量?”王贤冷冷一笑,霸气的攥拳道:“他们卷土重来,那是再好不过,我们就再来一次,犁、庭、扫、穴!”

    “军师的意思是,抛弃抢地盘的老观念。”莫问轻声为众人解释道:“我们的力量始终保持集中,把人人垂涎三尺的地盘,当做歼敌的战场!”

    “不错,地盘算什么?我们又不是靠受保护费过活的帮派分子。纪纲他们也不是!在这场战役中,人才是最重要的!”王贤沉声道:“我们要一方面保护好自己的力量,一方面寻机歼灭敌人的力量!今日消灭它八百,明日消灭它一千,就这样一点点蚕食,终究可以扭转敌强我弱的态势,到那时,才是决一死战的时候!”说着哈哈一笑道:“只要我们能笑到最后,所有的地盘还不都是我们的?”

    众将恍然大悟,严清却不禁暗叹,还以为大人终于抛弃帮派思维了呢,最后还是露出他黑老大的本色……

    “好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对方肯定会提高警惕,我们的任何行动都会事倍功半,所以暂时不会有任何大动作。”王贤部署接下来的安排道:“但这不是说我们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们要更加辛苦的大练内功,尽一切可能提高战斗力,为下次战斗做好准备!”说着他看看严清道:“严先生,我想任命你为总军法官,为北镇抚司和府军前卫重新制定一套严格的军法,并监督落实。一旦军法定下,自我之下,任何人胆敢以身试法,你都可以军法从事!”

    “这……”严清既有些无奈,又有些兴奋。无奈的是,他真不想跟一帮丘八还有特务搅在一起,兴奋的是他的所长终于又有用武之地,而不是只给王贤做个谋士。不过此情此景,也容不得他多做斟酌,只好点头应道:“我尽力而为吧。”

    “杨将军。”王贤又转向杨荣道。

    “末将在。”自归顺以来,杨荣一直跟在王贤身边,经历了前半生都未曾经历过的惊险刺激。他实在没想到,在这样的和平年代,竟然还可以这样惊心动魄、气吞山河。但是王贤一直未有任命,只是让他时刻跟着自己,竟是拿他当保镖使。这让杨荣既感谢王贤的信任,又伤神自己来晚了,在人才济济的王贤麾下,竟摊不上个合适的差事。

    现在王贤终于点了他的将,让这位和内阁学士同名的山西骁将,着实激动不已。

    “我命你接掌莫将军的差事,你可能胜任?”王贤沉声问道。

    “能!”杨荣先是不假思索的应下,继而又是一愣道:“那莫将军?”

    “莫将军本来就是府军前卫的指挥使。”王贤笑道:“他当然要回归本职了。”王贤说着望向莫问、程铮、许怀庆和薛桓,这府军前卫五虎将中的四位,他们也是府军前卫五位指挥使中的四位,剩下一位是保护太孙进京的秦押。“如今的幼军问题多多,一方面,一班老兄弟自恃劳苦功高,瞧不起那些后加入的原白莲教军队。另一方面,那些新加入的白莲教军队,依然没把自己当成大明的军人,士气和战斗力都很成问题,这次作战虽然没出纰漏,那是因为他们的对手,是上不得台面的江湖帮派,要是碰上汉王的天策卫,肯定必败无疑!”

    ‘必败无疑’四个字,像锥子一样刺痛着几位将领高傲的自尊,也就是他们奉若神明的军师这样说,他们只能听着。若是换成别人,他们肯定要高声反驳的。

    “你们不服气?”王贤笑道:“那就证明我是错的,如何解决我刚说的两个问题,就全权交给你们四个负责,莫问负总责。”说着叹口气,面色凝重道:“千万不要因为一场胜利就自满,这场艰苦的战役才刚开始呢……”

    “遵命!”四位将领齐声应道。

第658章 北京北京

    王贤一方出人意料的收缩,让满心报复的纪纲和汉王一方扑了个空,也让担心紧张局面会持续升级到不可控制的人们,心情稍稍放松下来。

    然而,激烈的斗争其实从未缓和,只是由明争暂时转为暗斗,斗争的焦点也从南京转移到了北京而已……

    六月的北京城骄阳似火,黄土漫天。这座大明朝的第二都城,如今四处都在大兴土木,数以百万计的民夫和囚徒,在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像一群群辛劳的工蚁,建设着这座规模远超京师的大明新都会。

    事实上,永乐皇帝自从继位起,就一直十分重视对这个‘龙兴之地’的营建。永乐元年,先是效仿太祖皇帝对凤阳的做法,立北平为北京,改北平府为顺天府,一应职官与京城同级。同时开始迁发江南富户、山西商人和各地流民至此,以充实帝京。

    永乐四年,朱棣下诏征发民夫六十万,兴建北京皇宫和城垣,七年,在北京附近的昌平修建长陵。将自己的长眠之所修在北京而不是南京,已经十分明确的向臣民们透露了这位大帝的心思——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迁都!

    永乐八年,朱棣下令开会通河、重新疏浚大运河,打通南北漕运,到了今年,这项又是动用百万民夫的浩大工程,终于基本完工,从此建造北京所需的海量物资,可以相对经济便捷的从全国各地运至通州,使北京城的营建工程大大提速。

    到目前为止,周长四十五里的正方形外城墙已经基本竣工,剩下的是修建宏伟的城门。笔直宽广可容八车并行的石板街道早就投入使用,京城各处的王府官衙的修建也粗具雏形,马上就要进入到精细的木工活阶段。唯独北京城修造的重中之重——紫禁城的营造工程,却几乎回到了原点。

    这当然不是负责修造的官员有意怠慢,就是借他们一百个胆,也不敢惹喜怒无常的永乐大帝生气,事实上,紫禁城工程在无论人力物力各方面,都享有绝对的优先权,之所以会出现目前的窘况,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永乐皇帝要求太高!

    比起国初修建金陵帝京时的稍显仓促,朱棣对北京城的修建工作,一直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精益求精、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为北京城烧制的每一块青砖、每一片朱瓦,在侧面或者背面都烧有窑场的字号及生产年份,如果在施工时发现砖瓦有质量问题,便可根据砖瓦上的落款进行倒查,只要核实清了,轻者重罚,重者斩首!

    不只是对物料的要求十分苛刻,一应施工的所有工序,都采取严格的‘逐层连查’制度进行施工,要求实施下一道工程的工匠,要对上一道工序进行严格检查,若认为不合格可以拒绝施工,若是有问题没有发现,或虽知有问题却依然继续施工,一旦事发,要同直接责任人连坐,遭到同等处罚。

    负责监工的是由皇帝最信任的宦官、公侯、文官组成的联合监察组,这些负责监察的官员,整天拎着一柄大锤在工地上巡视,时不时抡起大锤东敲一下西砸一锤,被直接砸坏的工程自不消说,就是没砸坏的,他们也能通过锤子砸出的声音,判断出哪段城墙偷工减料、哪段城墙没有没有按照要求建造。被查出问题的责任人,往往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被砍头抄家……

    而且这些监察官员无比的认真负责,绝无被贿赂的可能,因为他们知道皇帝陛下对北京城的营造是多么的上心,事实上,永乐皇帝这次驾临北京行在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亲自监工北京城的建造。从五月中旬,圣驾抵达北京起,已经年过五旬的皇帝未作歇息,就立即巡视了京城的营建工作,且绝非走马观花,而且亲自严格检查。

    他的检查方式简单粗暴,却无比的有效——皇帝会随机选择一个地点,命人将已经修好的工程砸开,检查有无偷工减料。比如在查看城墙时,他令人砸开夹浆检查,发现灰浆‘稍杂泥壤’、‘间隙超度’,随即将负责此处的工匠、工头十余人就地砍头。次日,又对督察此处工程的多名监督官员,包括工部侍郎、营缮司郎中等直接责任人予以严惩,轻者撤职,重者廷杖……

    因此负责北京城营造的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无不拿出最高的水平来修建这座帝王的理想之城。可就是这种程度的努力,依然无法让永乐皇帝满意——尤其是紫禁城!当巡视完已经快要竣工的三大殿后,朱棣黑着脸回来,第二天,皇帝召集一应行在大臣和修建官员到西宫议事。

    所谓西宫,就是原先元朝的皇家西苑。原先朱棣巡视北京时,都是住在自己的潜邸中。但燕王府是在元大都皇宫的基础上建造的,位于京城核心位置。为了修建新的紫禁城,只能把燕王府拆掉。但是自己北巡也不能没地方住,便命工部在西苑中造了西宫,作为紫禁城未完工之前的视朝居住之处。

    虽说只是临时住处,但以朱棣好大喜功的性子,自然丝毫马虎不得。是以西宫也是按照皇宫的规制建造,正殿也叫奉天殿,跟京师的皇宫正殿奉天殿一模一样!

    此时,除了一干负责营造北京城的官员,还有成国公朱勇、阳武侯薛禄、行在礼、户、兵三部总尚书夏元吉、内阁学士杨荣等随驾重臣,大伙儿眼巴巴看着皇上,等他说出旨意,就准备克服一切困难去完成了……摊上这样一位主,除了对自己狠一点,还能有什么办法?

    可当朱棣说出他的打算,群臣还是险些齐齐晕倒,心中狂喊着同一句话——皇上,为臣办不到啊……

    因为朱棣的决定是——将三大殿推倒重建!而且不只是三大殿,连乾清宫、坤宁宫、文华殿等主要建筑,也要推倒重来!理由是现在的建筑太逼仄猥琐,无堂皇宏伟之气!

    要知道,仅紫禁城的营建工程,至今已经花费白银九万两,接近两年的国库收入。皇帝却一句话就要推倒重来,九百万两打了水漂不说,一个更宏大的修造计划,肯定要花费更多、甚至数倍的银两!这些钱从哪里来?在如今国力日窘的大明朝,根本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所以大明朝的大管家、行在户部尚书夏元吉,当场就表示反对。他说朝廷的钱已经在大运河上彻底花光,武当山的工程、交趾布政使司仍在不断吸血,再增加如此一笔巨大的开支,会让国家财政彻底崩溃的!

    看着满头白发、心力交瘁的大管家,皇帝终于有些不好意思,给他出主意道:“那就多印点宝钞嘛……”

    “还要印钞?”听说皇帝还要印钞,夏元吉非但没感到安慰,反而有天要塌了的感觉。“皇上真以为只要印钞就可以国用不断?且对国家没有坏处?”

    “你把朕想得太无知了。”朱棣有些不悦道:“朕岂不知印钞一多,百姓会苦一些,但朕不是把钱花在自己身上,朕是为了我大明朝的千秋大计!”说着站起身,神情略略激动道:“朕放着江南烟花之地不待,回到这苦寒的北京城?难道就是因为对这里有感情?错,朕是要天子守国门、让我大明百姓永不受鞑虏入侵之害!朕连自己的子孙都一起发配到北京了,难道百姓就不该为我大明做点牺牲么!”

    “皇上所言令臣等感佩莫名……”一名大臣小声道:“只是紫禁城的规模,不影响我大明的江山永固吧……”

    “荒谬!”朱棣马上投去冰冷的目光:“朕是要以我大明皇室的龙气,镇压蒙元余孽的龙气。三大殿修成什么样,紫禁城修成什么样,关系到我大明江山的气运!你说会不会影响我大明的江山永固!”

    那大臣忙跪地请罪:“臣无知、臣妄言了,请皇上恕罪……”

    “哼!”朱棣重重冷哼一声:“念你初犯,只廷杖四十、罚俸半年,若是日后有人再敢进此亡国之言,杀无赦!”

    “臣等遵旨。”众大臣忙应声道。

    “夏爱卿,你同意了么?”朱棣倒也知道,自己能由着性子折腾,离不开夏元吉这个理财天才的辗转腾挪,如今又是用钱之际,是以对他很是不同。

    “皇上……”夏元吉看看朱棣,心里激烈斗争了半晌,最终还是咬牙道:“请恕臣难以从命……”

    “你!”朱棣的脸瞬间变黑。

    “皇上明鉴,朝廷已经不是寅吃卯粮,而是吃寅吃辰粮、巳粮甚至午粮了!”夏元吉擦擦汗,硬着头皮道:“这都是拜宝钞滥发无度所致,这些年,臣绞尽脑汁,钞法仍无起色。若是再要继续印钞,恐怕会出大乱子的……”

    “你不要危言耸听!”朱棣的目光已经冰冷一片了。

第659章 宝钞宝钞

    其实夏元吉的话一点不是危言耸听,作为管理大明财政十余年的户部尚书,夏元吉很明白,永乐朝迈超千古的文治武功,是建立在透支国力的基础上的——说白了,就是滥发宝钞!

    中国是个贵金属奇缺的国家,朝廷发行纸钞,在历史上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从汉武帝时就有最早的代币——白鹿皮币出现。到了宋元时,纸币更是成为国家货币体系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本朝之前,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十分重视纸币的信用问题——因为这是在用国家信用作保,来使百姓接受纸币来代替金银铜钱,一旦纸币大幅贬值,百姓的财富顷刻化为乌有,其怨气足以翻江倒海、倾覆整个国家。

    所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不是不知道滥发纸币可以不费力的攫夺民财、充实国用,但都很清楚纸币信用的破产,等于国家信用的破产,甚至会导致亡国。所以不到了无路可走之时,是绝对不会饮鸩止渴的……哪怕是备受鄙夷的蒙元,也是一直到国内狼烟四起、政权末日将至时,才放弃了准备金制度,开始滥发纸钞,试图穷尽民财,进行最后的疯狂。但结果是连原本还算支持他们的北方百姓、尤其是色目人,也视他们为仇敌。使朱元璋的北伐大业进行的异常顺遂……

    大明代元后,按说应该吸收前朝教训,更谨慎的对待纸钞的发行,但是大明的统治者朱元璋,竟不听朝中有识之士的苦劝,禁止民间使用金银贸易,把朝廷发行的大明宝钞,定为唯一通行的货币。而且不规定发行限额、没有发行准备金、更不可兑现成金银,这就为大明朝的金融危机,埋下了严重的隐患!

    在宝钞发行之初,因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洪武皇帝的威望和大明朝的信用,都在最高的顶点,所以宝钞的币值还算稳定,百姓尚且也认可这种纸币。但大明朝钞法的又一个弊病——倒钞法,在宝钞发行十年之后,就引发了第一次通货膨胀。

    起先,因为之前发行的货币,陆续出现了破损昏烂的现象,洪武九年,朝廷定倒钞法,在各地设行用库收换昏烂钞。但四年之后,又规定了调换昏烂钞的界限,凡票面金额、文字可辨认的,都可以继续使用。使百姓基本上没有以旧换新的可能。

    虽然朝廷规定,百姓不许拒收旧钞、不许对旧钞折价,但实际上,官府收税只收新钞,而民间对旧钞则降价使用甚至拒用,这就形成了新旧钞的价格差别,造成了货币贬值,损害了朝廷的信用。

    到洪武末年,一贯全新宝钞只能换四百钱,在江西、福建等地,甚至只能换二百五十钱左右,二十年间,货币贬值了六成,使老百姓对宝钞畏之如虎。只是国人更怕杀人如麻的朱元璋,只能默默忍受罢了……但朱元璋总体上,还是爱惜朝廷的信用,也体恤百姓的,并未将宝钞视作掠夺民财的手段,在这种极端不要脸的钞法下,二十年还能剩四成面值,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奇迹了。

    到了永乐朝,一心要做千古一帝,证明自己才是大明皇位最佳继承人的永乐皇帝,开始了震古烁今的大手笔,征蒙古、征安南、修运河、修大典、下西洋、使西域、营建北京城、在武当山修真武大观……这些事情随便拿出一样,就足够一位皇帝荣耀一生,朱棣却在短短十余年间全都做到了极致,令大明朝的文治武功迈绝汉唐,无与伦比!

    但是这些丰功伟业背后,是大明朝国力民财的快速枯竭,事实上,几年功夫,朱棣就将老爹留下的丰厚家底花光,国库里一个铜板都不剩,永乐朝的大工程们,却依然轰轰烈烈的马不停蹄。这当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而是靠一项无耻之极的恶政在支撑——就是滥发宝钞!

    永乐朝廷的宝钞发行,推行只出不进的流氓政策,朝廷一应支付如发放官俸军饷、收购物资、雇佣民夫,一律用宝钞支付。但朝廷收取租税时却只肯收实物或者铜钱,只搭收少量新钞,或干脆不收宝钞。这根本就是**裸的抢劫百姓的财富!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大明百姓的财富被掠夺一空,宝钞的也已经形同废纸!

    从洪武末年的一贯新钞可抵四百钱,到如今一贯新钞只能抵二三十文钱,旧钞更是一文不值,只用了十余年时间,大明宝钞就贬值了二十倍,那些宝钞代表的财富自然也烟消云散……事实上,尽管朝廷为了维持宝钞的地位,三令五申不准用金银交易,但商人们宁肯冒着坐牢的风险,也要铤而走险用金银交易。小老百姓之间,更是宁肯采取原始的以物易物,也不肯用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至于法律法规的执行者和维护者,大明官员更是早就只认金银不认宝钞了。

    大明宝钞被百姓彻底抛弃的那一天,已经真的不远了……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夏元吉自然对此忧心如焚,为了推行宝钞,他一面命宝钞提举司暂停发新钞,一面修改倒钞法,加大对昏烂钞的回收力度。同时竭尽全力推行‘户口钞盐法’,‘门摊课程法’,让百姓用宝钞买盐、让商人用钞交纳门摊课。强制商人和普通老百姓用钞,才勉强阻止了宝钞币值的断崖式下跌。

    哪知道皇帝竟又要大肆滥发宝钞,夏元吉知道,如果这次又超发,那大明宝钞才刚恢复的一点价值,必将彻底毁灭。更重要的是,朝廷的信用会彻底破产,这不仅会令大明宝钞彻底被国人抛弃,还会引起一系列严重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就是豁出命去,也要阻止皇帝!’夏元吉对皇帝向来十分顺从,多少年来基本上是有求必应,但朱棣这次真的突破他的底线了,让向来视遵旨为忠君的夏尚书,再也无法退让了!

    听了皇帝的呵斥,夏元吉忙双膝跪地,却依然壮着胆子道:“皇上明鉴,臣绝非是危言耸听,多年无节制发钞的恶果,就是大明宝钞已经近似一钱不值,几乎已经退出了官商百姓的日常交易,更没有人会将其视作财富贮藏!”他不理会皇帝越来越黑的脸色,接着将憋了多少年的话,一股脑倒出来:“皇上是尧舜之君,常教诲臣等要爱惜百姓,臣以为,强行把官民百姓都不肯接受的宝钞支付给他们,来换取他们的劳动成果,这无异于明火执仗的抢劫!如今天下人对这件事怨气极重,当务之急是疏导这种情绪,而不是继续激化矛盾。皇上,臣请停发新钞十年,只准用旧钞换新钞,则大明宝钞的价值,必然可以反弹!”

    应该说,夏元吉所奏披肝沥胆,都是肺腑之言,听得众大臣暗暗点头,但朱棣却十分不爽。一来,夏元吉说他抢劫百姓,这让以明君自居的朱棣情何以堪。二来,夏元吉竟然请他十年不发钞,那岂不是要紧缩银根十年?自己已经五十多了,哪还有那么多时间等待?

    这也就是夏元吉,要是换了别的大臣,朱棣早就发作开了。但夏元吉无可替代,大明的财政十个杯子七个盖,离了他根本玩不转。朱棣只能忍气吞声道:“卿家说宝钞一钱不值,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臣确实言过其实了。”夏元吉道:“在京师,新钞一贯能抵十八文钱,在北京,因为领取朝廷薪饷者数以百万计,宝钞的折价更厉害,平均一贯全新宝钞能抵十一文铜钱。要是旧钞,则只能抵两三文、一两文,甚至干脆花不出去……”

    “那还是一文不值!”朱棣脸上挂不住了,他那因为过于想证明自己是个完美皇帝的强迫症,再次发作了。他目光扫过众大臣,大声问道:“真是这样子么?”

    众大臣纷纷低下头,没人敢接这茬,但他们的表现无疑已经说明,夏元吉所言不虚了……

    “怎么会是这样?”朱棣颓然的跌坐在龙椅上,喃喃自语几句。金殿里众大臣全都屏住息,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恐自己会成了皇帝的出气筒。

    好在只是几息时间,朱棣便调整好心情,再次恢复了镇定,冷冷问道:“谁给他们这么大胆子,如此轻贱我大明宝钞?”

    “回禀皇上,原因是多方面的。”夏元吉责无旁贷的解释道:“但总体来说,因为宝钞在四十年间,几乎贬值了五十倍,换成谁也不会再用宝钞了。”

    “不用宝钞用什么?”朱棣闷声道。

    “小民以物易物,商人用金银交易……”夏元吉道。

    “金银?”朱棣瞪起眼道:“我大明祖制,不许金银在市面流通,那些奸猾的商人却罔顾国法,继续使金银流通!这才是大明宝钞贬值的原因吧!”说着狠狠瞪一眼夏元吉道:“你本末倒置,其心可诛!”

    “臣不敢……”虽然已经打定决心,冒犯天颜也要跟皇帝讲真话,但听到朱棣这样的评语,夏元吉还是吓出一身冷汗。

第660章 严打

    一场朝会,最终在朱棣的怒斥声中结束,夏元吉虽然据理力争,依然未阻止皇帝一意孤行。

    回到后宫,朱棣依然怒气未消,对一旁伺候的赵王朱高燧道:“夏元吉是朕的老臣了,为何还如此不懂朕的苦心?”

    “父皇息怒,夏尚书也是忧心国事,他这个户部尚书,实在是艰难的很。”朱高燧恭声为夏元吉劝解道。

    没想到儿子也在为夏元吉说话,朱棣闷声道:“若非如此,朕岂能轻饶了他?”说着面无表情道:“难道你也认为为父做错了?”

    “父皇误会了,儿臣以为父皇再英明不过。”朱高燧忙解释道:“宝钞被抵制使用,固然有多方面原因,但有司监管不力,对百姓放任自由,若是能严格执行太祖皇帝的禁令,严惩敢用金银交易者,官民百姓自然会选择宝钞的。”

    “唔。”朱棣觉着这话顺耳多了,不过他这样聪明过人的皇帝,自然知道贸然在全国打击金银,必然会造成很多难以预料的后果:“你说的有些道理,确实要严申金银之禁,但是地方官员会不会阳奉阴违,反而事与愿违,这是必须要考虑的地方。”

    “以儿臣愚见,此事可以以点破面,在一地严厉推行金银之禁,既可以达到试点的作用,又能让全国官民明白朝廷的决心。”朱高燧道。

    “嗯,不错。”朱棣赞许的点头道:“那在哪里实行,可以达到最好的效果呢?”

    “儿臣以为,只有在京师实行方可!”朱高燧沉声道:“京师乃天下财富中心、影响辐射全国,不在京师推行开来,无以彰显朝廷的重视程度。只要在京城推行无碍,在全国推行都不会有阻力。而且朝廷对京师的控制力也最强,有百万大军和我两位皇兄坐镇,就算最坏的情况也出不了大乱子,可谓万无一失。”

    “幺儿大有长进。”朱棣觉着很有道理,欣慰的笑道:“你去让杨荣拟票出来,朕看一下便颁行。”

    “是。”见皇帝被自己说动,朱高燧暗暗高兴,便恭声应下,退出了宫殿,亲自来到文华殿知会。

    内阁在这年代,地位远不如后世显赫,只是充当皇帝的秘书和顾问机构,朱棣北巡,自然要带着自己的顾问,除了杨士奇和失宠的胡广留守京城外,胡偐、杨荣、金幼孜,皆跟着皇帝来了北京,在西宫文华殿日夜当值,随时为皇帝起草诏书、预览奏章、参赞机务。

    作为皇帝的秘书机构,全国各地雪片般飞来的奏章,都要先经过内阁的预览,区分出重要的和不重要的奏章,并对所有奏章提纲挈领、还要将初步意见写在小纸片上,贴在奏章中……便是所谓的‘票拟’。一切的工作,都是为了减轻皇帝的工作负担,能让皇帝更轻松的掌握这个帝国的运行。

    不过文华殿正殿是皇帝举行春秋经筵之礼的地方,当然不能给内阁用来办公,结果三位大学士,并十几名中书舍人,只能挤在逼仄的西配殿里办公。一屋子重要奏章,为了保密和防盗,又不能开窗通风,结果就是值房里和蒸笼一样。又都穿着整齐的官服,从次辅到舍人,个个都是挥汗如雨……

    外间中书舍人们的办公室靠门,还能稍微好点,内间三位大学士的共同办公室密不透风,那叫一个闷热啊!金幼孜本来就偏胖,这会儿更已经是汗透衣背,为了不让汗水弄脏奏章,他只能不停的擦汗。哪知在看到一份奏章后,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下像掉到冰窟窿一样。

    呆坐了片刻,他赶忙拿着那本奏章起身,轻轻搁在胡偐桌前道:“阁老请看。”

    胡偐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不然金幼孜没必要拿给自己过目,饶是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看了奏章的内容后,还是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杨荣走过来,拿起那份奏章一看,不禁倒吸冷气道:“这个王仲德,实在乱来了!”

    “是啊,他竟然敢在调动军队扫荡京城,这可是要抄九族的啊!”金幼孜咋舌道。

    “他死了不要紧,”胡偐道:“皇上会不会怪罪到太子头上,认为是殿下指使的呢?”

    杨荣和金幼孜闻言神情一沉,都知道这并非没有可能。半晌,杨荣低声道:“王贤虽然大胆,但不是疯子,应该是京城的局面,已经让他非做这种事不可了。”

    “京城怎么了,”胡偐道:“一切正常吧?”

    “那是奏章上看到的。”杨荣轻声道:“奏章到咱们手里之前,要先经过通政司和内廷,一些不该让皇上看的奏章,早就被截留了。咱们自然看不到。”

    “勉仁老弟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胡偐听出杨荣的弦外之音。

    “前日接到士奇兄的私信,心中对京城局势略有提及……”杨荣坦诚道:“据他所说,汉王和纪纲折腾的乌烟瘴气,很不像话。”

    “这样啊……”胡偐缓缓点头,沉吟半晌,问道:“你们说,怎么办?”

    “今天金殿之上,皇上雷霆大怒,现在把这道奏章递上去,难保皇上会做出什么事来。”金幼孜抹一把头上的冷汗道:“要是牵连到太子就坏了。”

    “那就……压一天,明日再奏?”胡偐低声道:“可谁知道明天皇上看了会不会生气?”

    “皇上当然会生气了。”杨荣冷静道:“但我想太孙和王贤,不可能闯了祸还跟没事儿人一样,他们一定也有本到。”说着低声道:“所以压一天不够,必须压到太子那边的奏章也到了才行。”

    “你都说通政司和太监们截留奏章了,他们的奏章能不能到还两说!”胡偐担惊受怕道:“再说咱们拖一天都有危险,拖得日子久了,怕是连自己也得赔进去!”

    “是……”金幼孜也担心道:“这么大的事情,明天不报,已经很说不过去了,再拖就危险了。”

    “……”听了两人的话,杨荣默不作声将那奏章收入袖中,“有什么事情我一个承担就好,不必三人一起遭殃。”

    “这什么话……”胡偐和金幼孜两个大窘,后者道:“这是我先看到的,只一个人承担的话,也得是我!”

    “我是次辅,首辅不在,这里以我为主,当然是我来承担。”胡偐也道。

    杨荣一笑刚要说话,便听一把悦耳的声音道:“三位大人在争什么呢?”

    三人面色一变,忙安下心事、收起表情,起身相迎道:“王爷。”

    进来的正是男生女相、俊美的一塌糊涂的赵王殿下,他一走进这蒸笼似的值房,就热得直皱眉,身后两名俊美的小太监,忙一面给他打扇子,一面奉上冰帕。朱高煦却不接冰帕,也不让人打扇子道:“几位整日在此都没喊热,孤才来站站,算得了什么。”

    “别,继续给王爷打扇子!我们是热习惯了,还满头大汗,王爷不常来,可别中暑。”胡偐忙笑道。

    “去马车上拿冷饮来。”赵王却挥手斥退了小太监,执意要个三位大学士同甘共苦。他在正位上坐定,笑道:“三位刚才在说什么呢?”

    “说出来让王爷笑话,我们在讨论是否要开窗的问题,”金幼孜笑道:“实在惹得没法,大家想把窗户打开,又怕有什么闪失,在争着揽责任呢。”

    “哈哈,是这样啊……”赵王大笑道:“你们也忒小心了,这禁卫重重的皇宫大内,开开窗户能有什么打紧?把窗户打开吧!就说是本王的意思,出了事情我负责!”

    三位大学士这才松了口气,金幼孜满脸堆笑道:“遵王爷令,不过可不用王爷负责。”便走过去推开了一排窗户。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值房里的闷热登时尽去。

    “哈哈,这多舒服。几位大学士日理万机,没个好的办公环境怎么成?”赵王笑道:“回头我再跟父皇反映反映,西宫里头靠水阴凉的地方多了,干嘛非在这儿憋屈着。”

    “那就先谢谢王爷了,”胡偐笑道:“要是能解决这问题,王爷就是我们的大恩人。”

    扯了几句闲篇,胡偐问起正事儿道:“王爷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有何见教?”

    “一来是慰问几位大学士,二来,有父皇口谕要传。”赵王说着正色道:“父皇命杨学士出个票,具体的内容是……”说着,他便将朱棣的意思转述一遍。杨荣听得暗暗皱眉,但这是皇帝的旨意,他只是皇帝的笔杆子,就算要提建议,也不是这会儿。只好低声道:“臣遵旨。”

    这时候,太监提着个冰桶进来,赵王从中捞出个漂亮的白瓷罐,笑道:“里头是孤自制的消暑冰酪,请诸位大学士品尝。”

    “多谢王爷赏赐。”三人忙谢恩道。

    “客气什么,往后我每天都让人来送。”朱高煦亲切笑着起身道:“今天不打扰三位了,我先回去了。”

    “我等送王爷。”三人恭声道。

第661章 赵王府中

    离开西宫,朱高燧回到自己位于丁字街的赵王府。蒙元时,中央三大衙署中的枢密院和御史台衙门都设在这里。永乐皇帝营建北京城,命在丁字街上一口气起了数座王府,其中就有赐给朱高燧的赵王府。现今,别的王府还只是粗具规模,赵王府却已经基本竣工,至少朱高燧日常生活的区域,已经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了。

    王府中,清一色的美貌太监,见赵王回府,忙齐齐跪地恭迎,朱高燧款款步入后宫,虽然外头骄阳似火,热得不像话,但屋里却十分凉爽,这是因为在宫殿四处,巧妙的设置着若干暗格,里面安放着冬天从永定河挖起,在冰窖中贮存至今的冰块。当然这种降温的法子,也只有顶级王侯才用得起,好比这样一间偌大的宫室,一天要耗冰两百方,每一方都有两尺长宽,仅成本就要一两银子。

    即是说,为了维持这间宫室的凉爽,一天就要花费二百两银子。而且不止是这一间宫室,赵王的正宫、书房、寝宫等日常活动之所,都要时刻保持凉爽,一日所费何止千两银子?够十户中等人家生活一年的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明刚刚开国几十年,王侯之豪奢,便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百姓焉能不贫困疲敝?

    四名俊美到不像话的华服太监上前,温柔的为赵王除下亲王袍服,请身穿薄纱中单的殿下步入浴室。浴室内,华丽的白色大理石浴池里,是洒满了花瓣的牛奶浴汤。只着存缕的美貌太监,为亲王殿下除去内衣,露出一身欺霜赛雪的肌肤。

    朱高煦缓缓坐入池中,享受着太监们柔缓的搓拭按摩,将在外面沾染上的暑气和灰尘,统统一扫而光。

    沐浴罢了,朱高煦换上一身飘逸的绣花丝绸长袍,那丝绸薄如蝉翼,做成衣服穿在身上,如行云流水一般,长袍下摆还绣着五彩的花朵,随着赵王殿下走动,花上的蜂蝶就像在翩翩舞动、栩栩如生。

    朱高燧斜倚在一具华丽的凉榻上,展开早先没看完的一卷古书。美貌的太监端上冒着寒气的葡萄酒,朱高燧端起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轻轻呷了一口,便继续看他的《清静妙经》。大殿内外一片静悄悄,连无处不在的蝉鸣声都没有。

    在这炎炎夏日有一片清凉世界,是赵王最基本的要求。所谓清凉,除了凉爽,还有清净。所以不仅人要安静,连知了、青蛙也不能开口。

    这当然不是知了青蛙们也畏惧赵王的威势,不敢开口,而是专门有太监拿着粘杆在宫中到处粘知了,务必要确保赵王府中没有一只知了,至于池塘里的青蛙,也是一样的命运,以免吵到赵王殿下的清净。

    朱高燧正在安静的看书,一名小太监进来,柔声禀报道:“王爷,韦无缺来了。”

    朱高燧先是皱眉,但听到韦无缺的名字,嘴角情不自禁挂起淡淡的笑容。“让他进来吧。”

    未几,白衣飘飘、身材修长的绝世美男韦无缺步入宫室。

    朱高燧斜倚在榻上,慵懒的笑道:“天成,你怎么来了?”

    感受到室内的清凉,韦无缺舒服的叹口气道:“京城那边出了些事情,我便过来禀报王爷了。”

    朱高燧伸手示意他在榻边坐下,握住韦无缺的手,柔声道:“辛苦你了。”

    韦无缺反握住汉王的手,温柔笑道:“为了你的大计,辛苦一点又算什么。”

    小太监端上一杯冰镇葡萄酒,韦无缺这才抽出手来,接过酒杯,仪态优雅的浅尝辄止。

    朱高燧痴迷的看着韦无缺的侧脸和动作,直到韦无缺搁下酒杯,才轻声道:“京城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万万没想到,老天竟如此眷顾我们,让王贤自取灭亡,还要把我大哥也搭进去。”

    “没有王爷想的那么乐观。”韦无缺却眉头轻蹙道:“王贤那家伙胆大如虎、狡猾如狐,他敢那么做,自然是有把握的。”

    “他有什么把握?”朱高燧不信道。

    韦无缺便将那日在东宫发生的事情,讲给赵王知道。

    朱高燧听了,果然神色也郑重起来道:“原来如此,如果让父皇先看到他们的奏章,怕是就让他们躲过这一劫了。”

    “而且太孙也已经进京,”韦无缺道:“说起来,我比他还晚出发半天,只不过他随从众多,才让我抢在前头。”说着想起一事道:“对了,咱们的人上了一道八百里加急,应该已经送到宫里,皇上还没反应?”

    朱高燧摇摇头,突然想到一个场面,坐起身道:“我想起来了,应该是送到宫里了,但被内阁的人压下了!”说着俊俏的脸上浮现一丝怒色道:“还骗我是为了开窗才说那些话,把本王当成傻子耍了!”

    “怎么?”韦无缺问道。

    朱高燧便将在内阁的所见所闻讲给韦无缺听。

    “应该是了。”韦无缺深表认同道:“王爷,你要赶紧入宫,抢在他们前头,把这事儿捅出来,这样连内阁的那几个,也得赔进去!”

    “嗯……”朱高燧先是点头,旋即又轻托下巴,寻思了一会儿,最终摇头道:“不行,这不符合本王的利益。”

    “怎么讲?”韦无缺不解道。

    “你有所不知。”朱高燧又把今日在奉天殿发生的事情,和他在后殿和皇帝的对话,讲给韦无缺听,又道:“你觉着,这两桩事,哪个对我的好处大?”

    “当然是王爷这件了。”韦无缺聪明绝顶,自然一想就透道:“我这件事,最好也就是把王贤碎尸万段,至于太子,却顶多被皇上申斥一通……除非皇上能让汉王监国。”

    “怕的就是这个。”朱高燧淡淡道:“我们帮我二哥,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帮他修成正果。他一旦监国,我们岂不傻了眼?”

    “是。”韦无缺点点头,心里却暗道,能杀了王贤,比什么都划算。但赵王虽然看着温柔高雅,心思却极其缜密阴毒,他是不敢和他拧着来的。

    “而让我大哥在京城禁用金银……”朱高燧露出神往的神色:“我迫不及待看他把京城搞得一团糟,让那些支持他的官民全都反对他!这个烂摊子,我二哥收拾不了,最后只能我来出面……哈哈,一举定乾坤!”

    “王爷英明!”韦无缺忙恭维道。

    “天成,到时候你就是我的宰相。”朱高燧伸手抚摸着韦无缺的脸,却摸到了一层鸡皮疙瘩。“你怎么了?”

    “这里好冷。”韦无缺暗叹一声,伸手覆住朱高燧的手,露出享受的神情道:“那我先谢谢殿下了……”

    “咱们之间,还用得着客气么?”朱高燧眼里泛着光道:“伺候韦公子沐浴。”

    “是。”朱高煦的太监便恭请韦无缺到方才的浴池洗浴,浴池中,已经换成了另一种琥珀色的浴汤,上面飘着牡丹花瓣。太监们将韦无缺扒得一丝不挂,韦无缺便坐进浴池中,闭目让他们为自己搓洗,只是他的表情不似赵王那样享受,池底下的一双手,也紧紧攥成拳,透露出他内心的屈辱和痛苦。

    他韦无缺虽然貌美如花,但并不喜欢男人,为了心中的大计,不得以委身赵王,心里的屈辱可想而知。但他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仅要对别人狠,还要对自己狠。忍常人不能忍,方能成人上之人。所以当他从浴池出来,换上轻如薄纱的睡衣时,已经调整好状态,面色沉静的跟着太监步入赵王的寝宫……

    因为赵王打着自己的算盘,当朱瞻基次日进京时,皇帝还不知道京城发生的事情。知道自己的孙子来了,朱棣十分高兴,马上让他在西宫见驾。

    “孙儿拜见皇爷爷!”朱瞻基快步上殿,噗通跪在朱棣面前,未曾说话先眼泪盈眶道:“孙儿不孝,竟和皇爷爷分开这么久。”

    “乖孙!”朱棣对儿子够狠,但对这个酷肖自己的皇长孙,却是百般宠爱,真如普通爷孙一般。看到久别的孙儿那强烈的孺慕之思,他也忍不住鼻头一酸,起身走下龙椅,亲手把朱瞻基扶起来道:“咱爷俩半年不见,爷爷也很思念你啊!”说着仔细打量起来他来。使劲拍着他的肩膀赞许道:“好,又长高了,也壮实了,不愧是我的好孙子!”

    “皇爷爷也是龙马精神,孙子看着实在高兴。”朱瞻基咧嘴笑道:“我走的时候皇爷爷龙体欠安,孙儿实在揪心……”

    “你还不知道么?朕那病一去金陵就犯,回了北平便好。”朱棣哈哈大笑道:“臭小子,皇爷爷到了需要你担心的年纪?回头比试一下,还能摔你个大马趴!”见到孙儿,朱棣的心情那是极好的。

    “嗨嗨……”朱瞻基笑道:“那当然,皇爷爷可是天神下凡,到八十孙儿也比不过。”

    “那你就太差劲了!”朱棣笑骂一声,叹口气道:“皇爷爷已经五十多了,孔夫子说五十知天命,朕岂能不知自己还有多少年的好时候?所以皇爷爷要趁着还没老糊涂,赶紧把该办的事儿都办好,趁着还能骑得了马、开得了弓,抓紧把大明朝的疆域巩固下来,好给我乖孙一个太平江山……”

    “皇爷爷……”朱瞻基激动的哽咽了。

第662章 祖孙

    金殿中,朱棣越说越激动道。

    “朕说天子守国门,其实只是借那些臣子的话,堵那些臣子的口。”朱棣动情的望着孙儿道:“那些说北京太靠近大明边塞的,不是瞎子就是别有用心!”说着他走到一面巨大的大明疆域全图前,挥舞着双手欣赏自己的帝国道:“现在我大明朝的疆域,东北至努尔干都司,北至戈壁沙漠。西北至哈密卫!哪个不是距北京数千里之遥,北京乃边塞之说,实在是荒谬不经!是对朕和太祖两代帝王殚精极虑、开疆拓土的最大蔑视!”

    “是……”朱瞻基看着皇爷爷身前那副巨大的地图,也深深震撼了,这庞大的疆域,这伟大的帝国,将来有一天将完全属于自己!一想到这点,他就激动的浑身战栗,愈发下定决心,一定要捍卫自己和父皇的嫡位,不能让任何人抢去!

    “诚然,疆土初开,旧主不服。边塞不靖、战事仍频,是再正常不过的。”朱棣话锋一转,从激昂的帝王狂想,回到了骨感的现实道:“朕岂能让我的孙儿,日日活在警讯声中?朕的真正目的,是以北京为基地,继续讨伐叛逆,直到将一切叛乱者彻底剪除,让我大明的边疆固若金汤!那时候,北京便是大明真正的中心,有谁还说它太偏远了?”

    “皇爷爷高瞻远瞩、圣虑万年!”朱瞻基诚心诚意的称赞起来:“岂是庸常臣子可以理解?”

    “不错。”朱棣缓缓点头道:“所以朕只告诉他们,将要做什么,从来不对他们说为什么。”说着恼火的摆摆手道:“不然那帮子大臣絮絮叨叨、争来争去,一百年也干不成一件事!”他看一眼朱瞻基,谆谆教导道:“这点你也要记住了,将来有一天,成了大明朝的皇帝,千万要记住,大主意要自己拿,不要让那班大臣左右了。”

    “孙儿谨记!”听皇爷爷如是说,朱瞻基心下一喜,暗道,看来皇爷爷的心意没有变,我和父亲的位子还稳着哩。

    把心里憋了好久的话倒出来,朱棣感到浑身轻松,笑着拉起朱瞻基的手道:“走,陪皇爷爷用膳去。”

    “一进城就来给皇爷爷请安,孙儿还真饿了。”笃定了自己的地位,朱瞻基愈发挥洒自如,像从前那样撒娇卖萌开了。

    其实朱瞻基已经有一年多没这样了,自从九龙口归来,朱棣那顿毫不留情的鞭笞之后,就开始对他疏远,尤其是东宫迎驾事件之后,更是连见都不肯见他。让朱瞻基伤心欲绝,也渐渐不再像从前那般把祖父视为自己最亲的人。

    但是王贤点醒了他,他虽然是朱棣最宠爱的嫡长孙,但朱棣有儿孙十几人,如果他不占据皇帝心里最重要的地方,别人就会趁虚而入。到那时,他失去可不仅仅是自己的爷爷……

    朱瞻基聪明绝顶,一下就明白王贤的意思,马上调整了自己,把重获皇爷爷的圣眷,当成最重要的事情。这将近一年来的表现,终于让他重新赢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现在,他越这样自然,朱棣那颗冷硬的心就越柔软。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自然也就离不开骨肉亲情,只是身边人的百般讨好,总是掺杂着畏惧,甚至别有用心,皇帝自然也就还他们愈加冰冷莫测的反应。而像朱瞻基这样,将自己定位在普通孙儿的位置上,朱棣自然也会将自己当成普通爷爷……当然这种事知易行难,恐怕全天下也只有朱瞻基有底气这么做,就是汉王、赵王也不能,更别说他们的儿子了……

    爷孙俩是在同桌用的午膳。自从徐皇后过世后,就只有朱瞻基有这待遇了,朱棣笑眯眯的看着孙儿狼吞虎咽,还亲手给他夹菜……看得伺候的太监暗暗咋舌,心道,谁说太子之位悬了来着?看皇上对太孙的宠爱劲儿,就知道一点问题都没有。

    用罢午膳,宫女端上贡茶密云龙,朱棣才笑道:“说吧,你这么着急来北京,到底揣着什么鬼点子?”

    “嘿嘿……”朱瞻基讪讪笑道:“就知道瞒不过皇爷爷。”

    “你是朕一手带大的,翅膀一扑棱,就知道你要往哪飞。”朱棣笑道。

    “是这么回事儿。”朱瞻基正色道:“孙儿确实是思念皇爷爷了,顺道也要向皇爷爷禀报下京城的情况。”

    “京城那边,每日都有奏报。”朱棣的笑容越来越淡道:“还用得着你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知他们是如何奏报的?”朱瞻基问道。

    “一切如常。”朱棣淡淡道:“怎么,难道还有隐情不成?”

    “确有隐情。”朱瞻基正色道:“自从皇爷爷离京后,京师的治安大坏,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这件事我听薛居正说了。”朱棣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笑容道:“说起来,还是你父亲太蠢材,已经是第几次监国了?连个京城也管不好,朕怎么放心他管理天下。”

    “我父亲也有说不出的苦衷……”朱瞻基轻声道。

    “他有什么苦衷,还得借你之口说出来?”朱棣的语气愈发刻薄,那个慈祥的祖父不见了,恩威难测的帝王再次出现。

    朱瞻基额头见汗,忙道:“皇爷爷说的不错,因为我二叔弄得太不像话了,我父亲这个当大哥的,却一味的纵容,才有了今天这个情况!”

    “你二叔怎么了?”朱棣神情阴晴不定道。

    “他组建了天策左右卫,招了好几千兵马。”朱瞻基说着,偷眼瞧皇帝的反应,却见朱棣神色不变,心下咯噔一声,只好硬着头皮道:“兵部因为没有接到相关旨意,不肯给他编制,他的手下竟然纵兵抢劫朝廷的物资,还打伤了前来阻止的许野驴的部下。”

    朱棣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冷冷道:“这都是你亲见的?”

    “当时孙儿尚未回京。”朱瞻基道:“但这些事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京城无人不知。”

    “哼……”朱棣只冷哼一声,也不知是对谁不满。

    “这些兵痞在京城胡作非为,应天府管不了,也没法管,一时间法禁大松,京城治安大坏。”见皇爷爷不说话,朱瞻基只好壮着胆子接着道:“那些黑道帮派地头蛇也纷纷闻风而动,公然欺行霸市、抢劫杀人,无恶不作……”

    “够了!”朱棣终于忍不住重重拍案,那一掌是如此之重,桌上的盏茶弹起来,跌落地上摔了个粉碎。

    朱瞻基忙跪地请罪。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吃,薛居正是干什么吃的?”朱棣愤怒的质问道:“朕不是准了他们,可以采取必要行动么,为什么按兵不动!这点事还要你来请示,然后才敢动手么?”

    “他们已经动手了……”朱瞻基忙道:“五天前,应天府联合北镇抚司,对京城内外的黑帮社团进行了大清剿,格杀三百余人,抓获两千余人,除了个别匪首逃走,京城的黑恶势力基本上一扫而空!”

    “这还差不多……”朱棣这才怒火稍消。同样一件事,从不同的角度说开,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要是赵王先声夺人,不说原因,直接说王贤如何在京城大动干戈,估计皇帝一怒之下,就会直接让人拿天子剑斩杀此獠,现在换成朱瞻基从头道来,一切行动都显得那样顺理成章……

    “这么大的事,”但朱棣很快想到个问题,突然皱眉道:“为何不见京城的八百里加急?反而让你赶到了前头?”

    “这就是孙儿必须要赶来的原因,”朱瞻基道:“之前的许多奏报,皆无音讯,我父亲担心这次会出现同样的情况……”

    “把杨荣给朕叫来!”朱棣沉声下令道。

    很快,杨荣便急匆匆赶来。

    “京城有奏报么?”朱棣劈头就问道。

    “有。”杨荣镇定的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八百里加急,昨天到的。”

    “既然是八百里加急,为何不立即奏来?”朱棣皱眉道:“你内阁也要学着欺上瞒下了么!”

    “皇上容禀。”杨荣不慌不忙道:“为臣之所以要这样做,是有两方面原因,第一,事情已经发生,早一日晚一日处理,不会有任何影响。第二,只接到了一方面的奏报,而另一方的奏报迟迟未到,为臣担心只看一面之词,会影响到皇上对事情全貌的判断,这才斗胆暂时压下了奏章,想等太子那边的奏报到了,一起呈给皇上!”

    “是啊,皇爷爷,薛居正同样发的八百里加急,为何一个昨天就到了,一个现在还没到?”朱瞻基也帮腔道:“这里头恐怕是有原因的。”

    “朕不需要你来替我做主!”朱棣没理会朱瞻基,骂了杨荣一声,却显然是认可了他这种说法。

    太监这才将杨荣手里的奏章呈给皇帝,朱棣接过来翻看一番,本来就很阴沉的脸色,登时愈加阴沉下来。

    “哼,杨荣还真是维护太子呢!”

第663章 圣断

    听到皇帝的冷哼,杨荣忙跪地。“为臣不敢,只是以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请皇上明鉴!”

    朱棣又冷哼一声,“好一个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但这两种说法天差地别,你让朕该听谁的?”

    “为臣担心的就是这个,”杨荣道:“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难免偏颇,继而影响到皇上的圣断。”

    “那依你之见呢?”朱棣面色阴晴莫测、难以琢磨道。

    “正如臣方才所言,此事已然发生,早一天晚一天做决定,对不会有任何影响。皇上当派钦差,深入调查此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然后再做圣断也不迟。”杨荣坚定道。

    朱棣那双细长阴沉的眼睛,虎视眈眈的打量着杨荣道:“这是你的心里话?”

    “是。”在皇帝降妖除魔的目光下,杨荣却愈发坚定坦诚起来。

    君臣对视片刻,朱棣闭上眼睛,淡淡道:“那就这么办吧。”

    “皇上圣明。”杨荣说不怕那是假的,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下狱的准备,此刻真有死里逃生之感。

    松一口气的自然还有朱瞻基,他可不想刚刚重获皇爷爷的欢心,转眼又回到比过去还糟糕的状态。

    “那这钦差的差事,就劳烦杨爱卿走一遭了。”朱棣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才能说清,但他谁也不会告诉,包括自己的孙子。顿一下,又道:“一事不烦二主,还有之前赵王让你写的那道圣旨,你也一并传旨吧。”

    “……”杨荣听皇帝前一番话,心里也暗暗庆幸,看来皇上终究还是爱护太子的,派自己当这个钦差,就算不会偏袒太子,也绝对会不偏不倚,那对太子来说就足矣了。然而当他听到后一句,心里又咯噔一声,硬着头皮问道:“臣请问皇上,对后一道圣旨,臣是单单传旨还是……”

    “要监督执行。”朱棣冷冷一笑道:“差事办不好,你就不用回来见朕了。”

    “……”杨荣登时像三九天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整个人都木在那里了。

    “怎么,你很为难么?其实大可不必!”朱棣似笑非笑道:“金银之禁乃我大明的祖宗家法,朕不过是让太子在京城重申一下而已。之前朕还有些担心,担心他连京城都镇不住,但听说他和薛居正、还有那个王贤,把京城里外的牛鬼蛇神一扫而光,实在是大快人心,也实在是挟大胜的威风,推行金银之禁的天赐良机!”

    “这……”杨荣见皇帝竟这样无赖,知道说什么都是白搭了,只能低头接旨道:“臣领旨。”

    “好,你收拾收拾就出发吧,”朱棣点点头道:“要尽快赶到京师,尽快推行金银禁令,”说着皇帝叹口气,流露出些许真实想法道:“钞法之坏,已经不堪入目。力挽狂澜迫在眉睫,朕选在京城落子,不是为难太子,更不是为难你,而是对你们寄予隐隐厚望,明白么?”

    “臣……明白。”杨荣哽咽道,摊上这种极品腹黑皇帝,他还能说什么?只能乖乖被赶着往东往西。

    “好了,你退下吧。”朱棣转身拂袖,又看一下朱瞻基道:“你远道而来,一路上累坏了吧?先去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起来了咱爷俩再说话。”

    “是,”朱瞻基起身,跟在杨荣后面离开了皇帝寝宫。

    杨荣面色沉重、步履更沉重的走出乾清宫,火辣辣的太阳照得他目眩神迷,好一会儿才定下神,刚准备回文华殿交代下手头的差事,就听身后有人叫:“杨师傅请留步。”内阁大学士几乎都给朱瞻基上过课,叫师傅是绝对没错的。

    “太孙殿下。”杨荣站住脚,转身作揖道:“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谢谢杨师傅对我父子的维护之情。”朱瞻基抱拳道。

    “殿下谬赞了,若是太子殿下这边的奏章先到,臣也一样会压下来的。”杨荣淡淡道:“没有别的事,臣先告辞了。”

    “师傅留步,”朱瞻基也知道,杨荣的性格最为谨慎,这又是皇帝的寝宫外,便不再废话,直截了当问道:“请问杨师傅,金银之禁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好好的又要在京城重申这个?”

    杨荣跟朱瞻基说一说这种事,自然不会犯忌讳,便重新站住脚,叹口气道:“殿下有所不知……”说着便将皇帝这道旨意的前因后果讲给太孙知道。

    朱瞻基一听,心底一片冰冷,半晌方道:“皇爷爷这不是为难我父亲么?老百姓用金用银不用钞,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儿了,给他们强扭过来,是要出乱子的。”

    “哎……”杨荣叹口气道:“皇上朝纲独断,就是刀山火海,做臣子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上。”

    “辛苦师傅了。”朱瞻基想到京城将要鸡飞狗跳的景象,愈加不寒而栗,因为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在自己禀报之前,皇爷爷竟然不知道京城的乱象了。原本就算杨荣压下,他小叔也会跟皇帝打小报告的。但朱高燧却出人意料的没有做声,这显然不是赵王突然倒戈,而是有更深的企图……

    现在看来,赵王的企图已经很明显了,就是不希望让太子因祸得福,因为被处罚而逃过这个要命的差事。是的,这差事会要太子命的,因为太子最大的倚仗,就是百姓和官员的支持。与在百姓眼里跟乱臣贼子划等号的永乐皇帝不同,太子朱高煦在百姓中有口皆碑,都说他是个仁义的好太子,盼着他将来登极,能让老百姓缓一口气。

    别瞧不起老百姓的支持,这东西看似没什么用处,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民心民意,所谓水能载舟,老百姓都支持太子,就是皇帝也没法轻易动他。至于文官们的支持,用处就更加显而易见了,可以说没有文官的支持,太子就没法坚持到今天……但若是太子在京城推行金银之禁,肯定不可能张贴几张告示就了事,那样会惹恼皇帝,绝对没他好果子吃的。

    可要是严厉推行,那就免不了要大肆抓人,甚至要抄家搜查,让人告密揭发,让原本就乱成一团的京城,彻底乱成一锅粥。那样会得罪老百姓自不消说,连文官们也会对太子失望的……

    文官们之所以痴心不悔的支持太子,是因为太子符合他们心目中仁义之君的形象,所谓仁义,首先就要爱民恤民,非但不能做有损百姓的事情,而且必要时还得为民请命,像这种明显就是乱命的,就应该替百姓坚决顶住!

    也不管这大明朝谁能顶得住朱棣的压力……

    朱瞻基越想越是心乱如麻,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杨荣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禁长叹一声,心中暗叫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爷爷是非要京城彻底乱套才肯罢休?’

    火辣辣的日头下,赵王府后殿中依然是一片清凉,不过不似昨日的安静,而是响起一记一记的堂鼓的声,那鼓声一声一声,不是敲动人的耳鼓,而是一下一下在敲动人的心旌。

    紧接着是不带一丝的烟火气的曲笛声,笛声清幽,仿佛是从天上传下来的,鼓声和笛声相合,竟是天衣无缝,让大殿内外的宫人都听醉了、听痴了。

    紧接着,是一个坤伶吴侬软语的唱词声:

    “脸戢桃,腰怯柳,愁病两眉锁。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先唱到这吧!”殿中赵王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坤伶的唱声。

    朱高燧穿一身淡紫色的绸袍,慵懒的倚在榻上,对紧挨着自己,白衣长发的韦无缺道:“怎么样?”

    “这是《浣纱记》的唱段,不像是原来的金陵腔,倒加入了些北曲的唱腔。”韦无缺也是个行家,闻言微笑道:“想必是王爷的主意吧?”

    “呵呵,不错。”朱高燧笑道:“你觉着效果如何?”

    “妙不可言。”韦无缺赞道:“行腔愈加婉转优美,给人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韦无缺这番夸赞,让朱高燧的骨头差点酥了,开心笑道:“孤打小听南曲,总觉着有些地方不妥当,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后来精心钻研了北曲和南方的多种曲调,终于发现原先的唱腔曲调平直简单、缺少起伏变化,我就想汇集天下各种曲调之长来改进南曲……”说着叹口气道:“只是得一个音一个音的反复磨,谈何容易?大半年功夫才磨出方才这六句。”

    “万事开头难,等王爷后面就快了。”韦无缺道。

    “多想你帮孤一起来做这件事啊!”朱高燧满眼不舍道:“要是有你帮忙,孤的速度会大大提高的。”

    “在下是有心无力。”韦无缺苦笑道:“有道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这几年光拳不离手了,曲儿是荒废了,也就是能听听了……”

    “哎。”朱高燧心疼道:“也难为你了,这些年为了我东奔西跑,这才来了几天,又要匆匆南下了。”他说着挥挥手,乐班和坤伶便齐齐躬身施礼,悄然无声的退下。

    “怎么,宫里有消息了?”韦无缺按捺住激动问道。

    “嗯。”朱高燧叹口气道:“前天朱瞻基来了,有小子在父皇面前求情,我大哥果然涉险过关……”说着得意一笑道:“不过父皇也没彻底揭过,而是让杨荣当钦差回京,一方面查问此案,一方面督办金银之禁。显然,要是后一个差事办好了,前者便不再追究,否则,新账旧账一起算,够我大哥喝一壶的!”

第664章 好风光

    京师金陵。

    距离那疯狂的一夜,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了。时间如潮水一般,将这个世界的变化冲刷回原样……

    随着王贤的战略收缩,一场预料中的大战并未发生。而且王贤的这种收缩,被纪纲的徒子徒孙们理解为自知闯祸后的噤若寒蝉。在经过短暂的试探,发现王贤的人确实毫无反应后,便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收复地盘。到了五月底,六月初,被王贤摧毁的大江盟、黑虎堂、铁手帮等帮派,都纷纷在原址死灰复燃。虽然规模大不如前,老面孔也几乎绝迹,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建,本身就是一件极其牛逼的事儿。

    是以的黑虎堂的金毛犬最近很是趾高气扬,至少在人前,向来都是大言不惭的吹嘘黑虎帮后台如何硬、底蕴如何厚,未来必将如何光明云云。只是他说这番话时,背景是黑虎堂那被炸药炸过、大炮轰过,尚未完成修复的残垣断壁,未免让他这番话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这没什么,我们老大早就嫌原先的地方太小、格局也不好。这下多好,旧的不去、新不得不来嘛,省得老大再纠结要不要拆了。”金毛犬对一群新收进来的小弟喷着口水道:“你们这群小子赶上好时候了,一来就能住上又大又亮堂的新房子,还没有那么多大哥压在头上,只要你们好好干,用不了几年,就能当上香主、甚至舵主!迎娶大美人,站上人生巅峰的!想想吧,黑虎堂的香主舵主,那是多么让人神往的存在,代表着吃香的喝辣的、下馆子、逛青楼都不要钱!”

    一群新近小弟果然被忽悠的口水直流,一个流着哈喇子的蛤蟆眼道:“那粉子巷里的王二姐,是不是肯让俺嫖了呢?”

    “没出息,等你当了舵主,秦淮河上的姑娘争着向你张开双腿,让你去粉子巷你也不肯去了!”

    “哈哈哈哈……”众小弟登时陷入意淫中,丑态百出的笑作一团。

    下一刻,笑声却戛然而止,因为他们看到面色阴沉的黑虎老大,在花狐貂大哥的陪同下,出现在不远处。

    “老金,老大让你操练他们,不是让你光跟他们吹牛的!”花狐貂在黑虎老大身后递着眼色道。

    “大哥别生气,我这也是在鼓舞士气,”金毛犬忙迎上去,陪着笑道:“大哥不也说了么,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人心,让孩儿们热情高涨,咱们黑虎堂复兴便指日可待。”

    “我没怪你,只是心里老大不踏实,”黑虎老大叹口气道:“不瞒你们说,这阵子我夜里老做噩梦,梦里老是重现那晚的情形,当时咱们兵强马壮,防备森严,尚且在官军面前不堪一击。何况是现在……”他看一眼院子里一干新招收的地痞流氓,想到原先那些彪悍的手下,现在死的死关的关,已经十不存一,眼圈子又忍不住红了。

    金毛犬和花狐貂面面相觑,都心说,看来老大被打击坏了,昔日的豪气尽丧不说,还跟个老娘们似的,动不动就触景生情掉眼泪。

    “我在想,咱们在这里重新开张,是不是操之过急了?”黑虎老大沉浸在忧虑中不可自拔,丝毫没顾及两个手下的情绪道:“要是缓一缓,或者现在京外之类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重建,慢慢恢复元气,应该会好很多。”

    “大哥,那样咱们黑虎堂的地盘就归别人了!”金毛犬不满的嚷嚷道:“大伙儿为什么要赶着抢着重新开张,还不是怕自己的地盘被人抢了?那可是咱们兄弟一刀一枪抢下来的,要是这么就丢了,大哥能不心疼么?”

    “当然心疼。”黑虎老大一张脸皱成了菊花道:“可咱们再也禁不起打击了,要是再被官军来一次,这世上就再没有黑虎堂了。”

    “大哥不用这么害怕。”金毛犬的言语已经有些冒犯了:“上次是因为老祖宗那边没有准备,又被困在皇城中出不来,这才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老祖宗已经不在皇城中过夜了,手下的大军时刻准备着,只要姓王的敢出来,非把他揍得屁滚尿流不可。”

    “是啊大哥,我听说姓王的那天晚上犯了大忌讳,被抄九族都有可能,总之他现在是自顾不暇,根本没法威胁到咱们,”花狐貂也从旁劝道:“咱们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一门心思重建黑虎堂就是。”

    “就是就是,大哥,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金毛犬道:“上回咱们损失那么大,要不守住自己的地盘,弟兄们看不到希望,日子一久,人心就散了啊,大哥……”

    “好了,你们不用再劝了,”黑虎老大有些无奈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既然已经开张了,当然要好好干了!”

    “大哥这话才像个老大该说的!”两人忙笑道:“咱们黑虎堂太需要大哥振作起来了!”

    “我老不中用了,黑虎堂的将来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有什么事你们看着办就好。”黑虎老大摆摆手,道:“实在拿不定主意再来找我……”说完便背着手缓缓踱步走了,背影萧索落寞。但两人没看到他的脸上,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大哥……”金毛犬和花狐貂一脸难过的看着黑虎老大,但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两人的脸上都浮现出狂喜之色!

    “小花,这是不是说,以后黑虎堂就是我们的天下了?”金毛犬看着花狐貂激动道。

    “嗯呢。”花狐貂强自镇定,却也是按捺不住的激动道:“老金,咱们终于熬出头了!”

    “是啊,这次真是天赐良机,合该咱们兄弟发达!”金毛犬激动的手舞足蹈道:“可得好好庆祝一下!”

    “这个不急,咱们得先把位子坐稳了,把那些往常和咱们不对付的,统统赶出去,全换上自己人,到时候就是黑虎老大改主意也拿咱们没办法了。”花狐貂阴测测道:“到那时再庆祝不迟。”

    “好,听你的。”金毛犬点头不迭道:“往后你拿主意,我冲锋陷阵,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嗯,”花狐貂笑着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果然大肆党同伐异,把黑虎堂硕果仅存的老兄弟,又撵走了大半。那些老兄弟心里不忿,想找黑虎大哥做主,找遍京城却遍寻不着。

    金毛犬和花狐貂虽然也奇怪,不知道黑虎老大去哪儿了,但他们正巴不得黑虎老大再不出现才好,便说老大归隐了,之后愈发肆无忌惮。用了没多少时间,就把那些异己分子彻底扫除,将黑虎堂上上下下都换成了自己人。

    然后,两人便志满意得的准备接掌正副堂主之位,为此还广撒英雄帖,遍邀京城内外的帮派大佬前来观礼。黑虎堂虽然已是大大的今不如昔,但昔日的金字招牌仍在,何况大家的日子也都差不多,谁也甭瞧不起谁?都存着借这个机会振振江湖同道的气势,让京城上下看到他们还过得风风光光的心思。于是京城大小门派的掌门帮主,十有**都应邀前来出席,就是没来的,也派了长老副帮主之类的做代表。此等前所未见的盛况,让金毛犬和花狐貂两人彻底沸腾了,他们实在想不到自己竟这样有面子,为了把典礼办得风风光光,他们把老本都拿出来,请了京城十几家大酒楼帮忙,还有十几家青楼、戏班……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的花出去,心疼的两人觉都睡不安生,可一想到那前无古人的隆重场面,两人又觉着花多少钱都值得!

    钱可以再挣,这种大场面可是一生就一次的,花狐貂如是安慰着金毛犬道。

    美中不足的是,黑虎老大仍旧杳无音讯,到时候没人传位给两人,难免有些尴尬,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坐上那个位子才是最重要的。就这样到了接位大典的日子,大清早,十几家酒店数百名厨子伙计便推着车挑着担,来到黑虎堂前院布置桌椅、后院支锅烧火,开始为盛大的午宴做准备。

    黑虎堂门外的大街上,也扎起了十几座彩楼,每座彩楼上装饰的花里胡哨不说,还有显眼的布幔,上书——‘大江盟恭贺黑虎堂二位堂主荣登宝座’!‘铁手盟恭贺黑虎堂万象更新!’之类……江湖人最重视的就是脸面,尽管各家都捉襟见肘,但谁也不肯落了寒碜,为黑虎堂搭建的彩楼一个赛一个的华丽。

    当然花钱最多的还是黑虎堂,院里一百桌酒席不说,从门口到街上几百名花枝招展的迎宾妓女,就得花去他们几千两银子。但是看到宾客驾到,两排长长的妓女队伍一起恭迎时,那些客人无不满脸的震惊,又觉着这钱花的值了……

    到了辰时中,各大帮派的老大开始陆续抵达,每人都带着一票亲信护卫,车驾马匹把宽阔的大街都堵得水泄不通。大街上人声鼎沸,恍若闹市一般,让从旁监视的北镇抚司密探瞠目结舌,实在想不到黑帮聚会都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第665章 操之过急了……

    不过毕竟是江湖人士,打打杀杀内行,办这种典礼之类实在不太靠谱。整个典礼办得不伦不类、冗长拖沓,尤其是两位堂主絮絮叨叨、基情四射的讲话,除了让观礼者觉着两人确实应该在一起之外,其余时间便让人昏昏欲睡,而且江湖中人就是随性,场中真的就鼾声四起……

    知道酒宴开席,恹恹的宾客们才齐齐重又清醒过来,对着一桌子菜肴猛下筷子,颇有些群狼争食的架势。金毛犬和花狐雕则满面春风、挨桌敬酒,有道是吃人的嘴软,再说奉承话又不用花钱,什么‘二位堂主一统江湖、千秋万代’、‘二位堂主拳打薛居正、脚踢王仲德’之类不着边际的吹捧,便随着吐沫星子横飞起来。

    偏生二位堂主听得很是受用,心下好不得意。这个宴席,从中午直吃到申时处,菜肴都换了两遍,宾客们还是兴致高昂,没有一个走的。这会儿大伙儿都有酒了,在哪里猜拳行令、呛五喝六、捏耳灌酒……甚至有人因为灌酒恼了,直接扭打起来,院子里简直闹翻了天。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听到外面大街上骚动起来,便醉眼惺忪道,我出去看看,外头怎么了?其余人还以为他是要逃酒,起哄拉着他不让他离席。这伙人正在拉扯间,几个在外头看门的马仔惊慌失措冲进来,尖叫道:

    “不好了,官府又来了!”

    院子里方才还鼎沸的人声,一下就像被统统掐住了脖子,众人不用去验证几个马仔所说是真是假,因为他们已经看到门口涌进来全副武装的官兵了。

    转眼天堂转眼地狱,让许多人大脑一片空白,就在那里呆若木鸡开了,嘴里还叼着鸡腿含着酒……当然也有机灵的,猫着腰起身想从后院逃走,哪知后院也涌出数不清的官军来。而且这些官军虽然穿着应天府的军服,手里的兵刃却是五花八门,不怀好意的打量着他们,好像面对的不是一群帮派老大,而是一些可以随意蹂躏的花姑娘一样。

    尤其是为首一个满脸横肉,手持斩马刀的彪形大汉,更是嗷嗷叫道:“你们上次都耍够了,这次多给俺留点过过瘾!”可把那些帮派老大气坏了,感情把咱们当成土鸡瓦狗了,还过过瘾!一个个酒意全消,掏摸出兵刃来,朝他围攻过去。

    “来得好!”大汉长笑一声,手起刀落,人头飞起,再出一刀,直接把人开膛破肚,如是大开大阖、横扫千军,手下竟无一合之敌。只是他太不讲究形象,弄得身上血淋淋的,站在一地残肢断体之上,能让人活活吓破胆。

    不少帮派大佬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惹得大汉哈哈大笑,轻蔑道:“还以为京城的诸位老大多么厉害,原来都是些酒囊饭袋!”

    他这话本来没什么出奇,但配上他杀神般的模样,就显得霸气四射了,竟有张翼德在长坂坡一人吓退八十万大军的架势。趁着众帮派人士踯躅的工夫,其余人等迅速抢占出口,还组成防御阵势,彻底断绝了帮派分子们从后院逃跑的念头。

    又有人想要翻墙逃走,却见两长高墙上不知何时也俯满了弓弩手,还没等他们摸到墙面,就被弩弓射杀当场!

    黑虎堂中千余名帮派分子,已是插翅难飞。

    “统统不许动!”一声暴喝响起,一名中年军官在手下簇拥下,出现在门口,虎视眈眈道:“应天府掌握确凿证据,这里有帮派非法集会,现在依法将你们拘捕,谁敢不听命令,轻举妄动、一律视作拘捕、格杀勿论!听明白了么?!”

    这会儿,众江湖人士的酒劲儿全消了,可他们已经陷入了天罗地网,只要一动弹就会被射杀,清醒了又有什么用?

    金毛犬身为地主,只好硬着头皮往那军官面前凑,陪着笑道:“这位大人,一定有什么误……”‘会’字还没说出来,只听弓弦闷响,三支利箭便洞穿了他的身体。

    金毛犬登时被射倒在地,摸一把汩汩流出的鲜血,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他猜到了开头没猜到结尾……风风光光的接位大典,竟然也是自己丧命之时。

    断气之前他脑海中迸出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怪不得黑虎老大跑路,原来继续玩下去真会死人的……’

    金毛犬被击毙当场,验证了官军所言不虚,那些帮派大佬便再不动弹,让他们抱头就抱头、让他们蹲下就蹲下,乖乖听从官军摆布。

    “这真是京城的帮派大哥?”那彪形大汉已经收起斩马刀,看着这些比乡下老农还要听话的家伙,难以置信:“你确定不是来骗吃骗喝的小混混?”

    “呵呵三爷,他们确实是帮派大哥。”一旁一个帅气的年轻人笑道:“只是一来,他们已经在那个流血之夜被吓破胆;二来,估计他们还心存幻想吧。”

    “幻想什么?”那被叫三爷的彪形大汉,自然是山东响马胡三刀。当初王贤放他回去,他不是没想过虎归山林,再也不回京城。但手刃心怀不轨的二当家,安顿好大后方后,他又觉着王贤那么相信自己,自个要是话不算话,实在没脸在道上混下去。

    不过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他老娘,他老娘不知从何处得知他已经是官身了,连打带骂逼他赶紧回京,可别错过这好容易由贼变官的洗白机会。在他老娘以死相逼之下,胡三刀连去带来不过一个月,倒是让王贤大加赞赏,直说三爷真乃信人也。破例让他未经训练就担纲重任,先把功劳立了,其余日后再说。

    “幻想着纪纲来救他们啊。”回答他的是邓小贤,王贤怕胡三刀太冲动,给他搭配了冷静沉着的小邓子。

    还真让邓小贤说着了,虽然经过前段时间的高度戒备,锦衣卫的警惕性有些下降,以至于北镇抚司行动开始后他们才察觉,但这会儿毕竟不是夜里,城门四通八达,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所以北镇抚司的人一围了黑虎堂,锦衣卫的军队便从四面八方涌出,转眼就实现了反包围。

    袁江庞瑛等人也尽数出动,看到这次终于把镇抚司的人围了个正着,一众锦衣卫高官这才齐齐松了口气。这时候纪纲也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一众徒子徒孙忙迎上去,争先恐后的献媚。

    “唔,总算有点长进。”了解了情况,纪纲终于点了点头。

    “这下总算没让老祖宗失望……”听到老祖宗难得的赞许,一众徒子徒孙登时亢奋极了。

    “是啊,终于他们逮了个正着……”

    “这次非让他们连本带利把欠咱们的都还了!”

    “好了,都适可而止吧。”纪纲受不了聒噪,皱皱眉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徒子徒孙们也是一愣,当时一听说北镇抚司出动,他们就跟屁股着火似的跑过来,先围住王贤的人再说,还真没想过下一步该怎么办?

    打?对方也是三四千兵马,真要是火拼起来,除非明天就造反,否则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但是不打?就要承受王贤的嘴炮,一想到那家伙喷死人不偿命的可恶架势,众人不禁一阵阵头大。

    众人习惯性的都望着庄夫子,庄敬也是一头黑线,但这时候只能给众人打气道:“既然已经兵戎相见,就没必要跟他讲道理了,谁拳头大听谁的,非逼他们就范不可。”

    “夫子说得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

    这时候,一名千户过来禀报,“都督大人,那边问我们要干什么?”

    “本座还要问他们是干甚呢!”纪纲咬牙切齿道。

    “他们说是应天府和北镇抚司的人,在黑虎堂抓捕逃犯。”千户道。

    “什么逃犯?”纪纲眯眼道。

    “就是名列那个百恶榜上,上次却逃脱了的。”千户倒是个明白人,解释的很清楚。

    “去你娘!”却被许应先一脚踹出道:“你到底是哪边的?”

    千户捂着屁股,委屈的不敢作声。

    “告诉他们,里头有锦衣卫的密探,要么让锦衣卫的人先把密探接走,要么让王贤自己过来谈。”纪纲沉声道:“否则休怪本座不客气了。”

    “是。”千户赶紧去传话,不一会儿去而复返,小心翼翼禀报道:“他们说,他们镇抚大人不在,他们也不能做主……”

    “王贤不在?”纪纲一愣道:“他去哪了?”这么大行动,王贤竟然不在场,以纪纲对他的了解,知道这小子又要出幺蛾子了。

    “他们说,他去迎接钦差大人了……”千户禀报道。

    “什么钦差?”纪纲又是一愣,旋即恍然道:“杨荣?他不是明天到么?”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千户克制住自己的解释**,唯恐再挨揍。

    “王八蛋!”纪纲的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道:“姓杨的和姓王的,竟然联合起来耍我!”

    “东翁息怒。”庄敬也皱眉道:“钦差进城,这里是必经之路,让他看到现在的清醒,怕是对我们不利。”

    “不就是杨荣嘛!怕球!”纪纲阴着脸骂一声,话虽如此,那张脸上却分明写满了纠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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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九年,盛世天下,国大民骄,四海来朝!
值此时,问一声,谁不想当大官人!大官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官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官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