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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大官人txt下载     大官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47章 朝会

    杨士奇五人被感动的热泪盈眶,纷纷跪地道:“臣等不过是尽臣子的本分,都是陛下仁义忠孝,天命所归,才能屡屡化险为夷、否极泰来啊!”

    朱高炽扶着桌案起身,上前将五人一一扶起,流着泪道:“你们与朕肝胆相照,不要说那些见外的话!”说着他紧紧攥了攥杨士奇和杨溥的手,“我等名为君臣,实为手足啊!”

    “陛下……”杨士奇等人热泪滚滚,泣不成声。●⌒UU小说,www.uu234.com

    君臣六人抱头痛哭,等到情绪平稳下来,朱高炽坐回宝座,看着杨士奇三人道:“朕准备让澹庵、介庵也入值文渊阁,与你们三位同为大学士,共同辅佐于朕。”

    澹庵是杨溥的号,介庵是黄淮的号。杨士奇闻言马上表态道:“皇上圣明!国政繁冗、百废待兴,有二位大材加入内阁,臣等不胜欢欣!”杨荣和金幼孜也重重点头。

    朱高炽欣慰的颔首,这五人年富力强、德才兼备,更重要的是经过永乐朝的残酷考验,可以完全信任,有这样阵容强大的内阁辅佐,自己的信心也强了不少。顿一顿,他又缓缓道:“日后军政国事,全赖内阁辅弼,但有个问题,就是大学士官仅五品,在和六部长官、地方大员对接时,难免十分被动。”

    听了朱高炽这话,杨士奇五人登时激动不已,皇帝此言直指内阁如今最大的软肋啊!当年太祖皇帝废中书、宰相,直接领导六部百司,将大权集于一身。然而随着建国日久,国政日渐繁冗,就算朱元璋精力超人,也没法应付过来,只能找人来帮助自己。

    但太祖皇帝又不想让费尽千辛万苦才废掉的宰相重新出现,便想了个两全之道,任命了一些才德兼备的官员为大学士,辅佐自己处理国政,但大学士的官阶只有五品,远低于六部长官和地方大吏,要让那些二品大员向他们低头,自然是办不到的。这样就避免了大学士权势过大,成为不是宰相的宰相。

    后来建文、永乐两朝,内阁制度成型,皇帝愈发倚重内阁大学士,然而大学士的官阶始终停留在五品,与朝廷高官相去甚远,成功的限制了大学士权势的膨胀,这也是杨士奇等人在赵王作乱的日子里孤立无援,只能向王贤求助的真正原因。

    现在听皇帝的话,居然是要解除加在大学士头上的限制,杨士奇等人岂有不激动的道理,只听朱高炽缓缓说道:“所以朕准备将大学士的官阶提为正二品,与六部尚书都御史齐平。”说着微笑看着五人道:“这样日后你们处理起国政来,也会得心应手一些。”

    杨士奇五人闻言,却不喜反惊,杨荣出言道:“陛下厚爱,臣等感激涕零,然则内阁制度乃太祖草创,太宗完善,大学士官仅五品,已是深入人心,贸然提升到二品,恐怕会引起朝野哗然啊!”

    “朕就算不提升你们,朝野难道不哗然了吗?”朱高炽缓缓说道:“登基诏书一下,不知多少人在憋着劲准备反对朕,你们说,朕是缩手缩脚,不敢提升你们好,还是把你们提升起来,给朕更大帮助好?”说着叹口气,重重道:“你们也不要以为这是论功欣赏,和朕一起革旧布新可是受罪招人骂的苦差事,说不定日后你们还会埋怨朕呢。”

    “臣等必定齐心戮力,披肝沥胆辅佐陛下!”五位大学士赶忙沉声表态。

    翌日,便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朝会,公卿百官身着朝服,在奉天门外整齐列队,恭迎皇帝陛下登临御座,然后跪拜叩首山呼万岁,一切礼仪一丝不苟,然而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这奉天门广场上空的空气,已经快要凝滞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待到群臣起身立定,朱高炽便看一眼朝下的百官,深吸口气,开始了他成为皇帝之后,在百官面前的头一次发言:“朕蒙祖宗荫庇,侥幸身登大宝,然自知才疏德薄,战战兢兢,更兼如今国内千疮百孔,社稷不安,更加如履薄冰。”顿一顿,他语气诚挚道:“还需诸公、百官齐心戮力、辅佐于朕,咱们君臣共济艰危,为大明度过眼下的危机。”

    “臣等必定肝脑涂地,以报皇上。”百官自然套话连天。

    “很好。”朱高炽看一眼户部尚书夏元吉,缓缓道:“夏国老,为大家说说我大明如今的情况吧。”

    “遵旨。”夏元吉不过六十多岁,但看上去老态龙钟,说八十岁别人也信。所有人都知道,他那满头的白发,满面的皱纹,都是为大明朝的财政操碎了心的结果。所有人都明白,没有这位绝顶的理财高手存在,就没有永乐朝的丰功伟绩,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自然就是最权威的。

    “启奏皇上,”此刻,夏元吉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疲态,声音嘶哑道:“我大明如今的财政,已经不足以用危险来形容了。国库中空空如也,积年所欠债务,就是不吃不喝,用全国税收偿还的话,需要整整二十年……”

    “嘶……”大臣们纷纷倒吸冷气,永乐皇帝在的时候,可从来不对大臣说这些。所以他们虽然都知道国用艰难,但都以为只是一时困难,熬一熬就过去了。可是不吃不喝二十年啊,谁能撑得过去?!

    “怎么会这样呢?”定国公忍不住大声质问道:“怎么会债台高筑到这种地步?”

    “原因有很多,历年开支庞杂、宝钞滥发、灾害频仍……”夏元吉见百官两眼发直,只能缓缓解释道:“简单来说,过去二十年,各项开支激增,朝廷收入远远不敷国用,只能通过发钞来维持朝廷各项开销,然而宝钞一滥,各地物价飞涨,导致各项开支成倍增长,朝廷只能印制更多的宝钞来弥补,又进一步恶化物价……”

    “说白了,滥发宝钞就是饮鸩止渴,毒酒喝的越多越危险,但为了维持下去,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夏元吉叹口气道:“直到民怨沸腾,士民官绅彻底不接受宝钞,朝廷只能向民间举债,几年下来自然债台高筑。”顿一顿道:“加之如今国内灾害连天、工商凋敝,朝廷的税赋萎缩严重,二十年还清债务还是个乐观估计。”

    夏元吉说完,便退回自己的位置,朱高炽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沉痛道:“诸位,昔日的荣光已成过去,如今的大明与前朝末年何其相似,如果不立即悬崖勒马,痛下决心整顿财政,朕真担心我们会重蹈前元覆辙啊!”

    “……”众公卿心情沉重的点点头,毕竟都是船上的权贵,谁也不想让这条船沉了。

    “所以朕才会下旨停止采买、织造、中断下西洋,尽力的缩减开支,”朱高炽语重心长道:“一切都是为了度过眼前的危机,从朕做起,节省国力,诸位公卿也要给百姓做出表率啊!”

    “臣等谨遵皇上旨意!”文官们起身高唱道,另一边的将门勋贵却神情很不好看,稀稀拉拉没有声音。他们的想法很朴素,节省国用没问题,但不要节省到自己头上,更不能断了自己的财路!

    但这些话都没法摆到台面上,众武将也只能暂时在那里憋闷着,不敢当堂驳斥皇帝。这也是张辅昨日,不肯与勋贵们多言的原因。朝堂之上,再猥琐的念头,也要用冠冕堂皇之言来掩盖,在皇帝站住了道理的时候,只能耐心等待机会。

    朱高炽也不指望武将们能诚心拥护,他们不捣乱,自己就很开心了,便接着说道:“国事繁冗,千头万绪,朕自酎没有太祖太宗皇帝的能耐,只能多多依赖众位卿家,尤其是内阁诸位大学士。”顿一顿,皇帝缓缓说道:“朕准备将大学士的品阶重定为正二品,以便和六部九卿、地方大员对接,诸位卿家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向杨士奇等人投去艳羡的目光,蹇义等部堂高官心里自然老大不爽,原先他们这些尚书、都御史可谓百僚之首,文官之中就没有比他们更大的。然而皇帝这样一搞,虽说大学士也是正二品,可人家权力更大,离皇帝更近,自然而然就高他们一头!

    不过他们也知道,这是人家应得的,何况这时候出言反对,还会引起皇帝和五位大学士的强烈反感,实在得不偿失……至少,不能当那个出头鸟!

    就在几位部堂互相偷瞄,指望着谁能先出来发表点不同见解时,一个粗豪的声音在广场上响起,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皇上,俺不是倚老卖老,大学士正五品,可是先帝定下的制度,大行皇帝尸骨未寒,您这样搞不太合适吧!”

    朱高炽目光一沉,看向那口口声声不倚老卖老的老东西,竟是阳武侯薛禄!

    杨士奇几个心中咯噔一声,知道这下不能善了了……

第1148章 曲线救国与平反

    朱高炽眼里怒火隐现,却无法对薛禄发作。对方非但是靖难大功臣,而且在永乐年间对自己父子多有照拂,他的世子还在九龙口,为了保护朱瞻基以身殉国!

    更何况,薛禄还占着伦常大礼,孔夫子可是曰过:‘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啊!

    于情于理,朱高炽都没法不对薛禄保持和颜悦色,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皇帝耐着性子道:“老侯爷,先帝并没有旨意,说大学士官只五品,不能提升。”

    “先帝是没这么说过,可是二十年来一直就是这样办的!”薛禄瓮声瓮气道:“这是先帝为了防止大学士专权,让宰相死灰复燃!”薛禄说着,一双牛眼死死盯着朱高炽道:“皇上,太祖皇帝的祖训,后世子孙谁敢言复立宰相,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薛禄几乎是喷出来的!也幸亏皇帝离得远,才没有被唾沫星子溅到脸上……

    但朱高炽的一张脸,已经变得铁青铁青。

    薛禄却满不在乎的看着皇帝,仿佛确信他没法拿自己怎么办。

    “侯爷说的有道理,陛下三思啊!”定国公也出言附和道:“要奖赏大学士可以用别的法子嘛,太祖太宗定下来的制度,不能改啊!”

    “是啊!皇上三思啊!”见这一公一侯站出来,众勋贵哪还客气,纷纷出班,附和声援。

    而文官那边,杨荣杨士奇等人自然不能替自己说话,蹇义等部堂高官也诡异的保持着沉默,下面的文官就是说话,也没有和勋贵们抗衡的力量,一时间朝堂上群情汹汹,七嘴八舌全是反对皇帝的声音。

    高高坐在龙椅上的朱高炽,此刻感到那样的孤独无力,强压住胸中的怒火,缓缓摆手道:“朕再想想……”

    “皇上圣明!”阳武侯马上闭嘴退了回去。

    “皇上圣明!”定国公也退了回去,众勋贵自然也全都闭嘴,各归本位,脸上却分明挂着得意的笑容……看看吧,就是皇上也不敢犯众怒!尤其是我们这些勋贵的众怒!

    “太不像话了!”退朝之后,朱高炽重重一拍桌案,怒气冲冲道:“朕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拿祖宗来压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迫不及待!”

    “他们早就憋不及了。”杨溥叹口气道:“皇上停止采办、织造、进贡、造船、皇庄、下西洋,这都是断了那些勋贵的财路,他们没法正面反驳皇上,就用这种法子来消解。”

    “朕和父皇敬他们,是因为他们是功臣!可他们现在一个个,都成了只知道吮吸民脂民膏的肥肠满脑!”朱高炽切齿道:“在朕看来,他们现在是一群害虫!”

    “陛下息怒,我大明的兵权可在勋贵们手中,不能太过刺激他们啊!”杨荣赶忙劝道,他经历过赵王之乱,太知道兵权的重要性。

    “但也不能让他们这样轻易就得逞!”朱高炽重重拍着桌上一摞圣旨,那是本欲在今日朝会上宣读的,可第一道旨意就被驳了下来,继续宣布的话,只会自取其辱!所以朱高炽只能把这些旨意压了下来,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

    “其实,和那些武人周旋,多动动脑子,总能想到办法。”杨士奇轻笑一声,缓缓道:“陛下,以为臣愚见,此事似乎可以变通一下,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哦,如何变通?”朱高炽知道杨士奇足智多谋,马上投去期盼的目光。

    “我们可以不改动先帝设置的大学士品位,但可以用兼职来达到同样的目的。”杨士奇轻声道:“这是他们没法反对的,因为他们身为公侯,同时担任军职,本身就属于兼职。”

    “好主意!”众人眼前一亮,纷纷赞道。

    “不错!”朱高炽也来了精神,摩拳擦掌道:“此路不通咱们就绕道走,朕让你们兼任部堂官员,同时担任大学士,这样既可以提高你们的官位,又能让你们仍在内阁!”说着声音洪亮道:“这样,先帝的制度也没有违反,看他们还怎么说!”

    “皇上英明!”一众大学士心中的大石落了地。

    “另外,”朱高炽沉吟一下,缓缓问道:“齐泰和黄子澄还有没有后人?”

    “这个……”皇帝的跳跃实在太大,让泰然自若的一众大学士都惊呆了。齐泰、黄子澄乃是建文帝心腹大臣,削藩的推动者和主要执行者,甚至是靖难之役的制造者,当年永乐皇帝篡位成功,将这二人捉住,全都千刀万剐,株连九族。

    现在皇帝却提起这二人,让大学士们心神一紧,金幼孜轻声说道:“齐泰有一个儿子,当年只有六岁,所以免死,现在在边镇为卒,应该还活着。”顿一顿又道:“至于黄子澄,应该已经全家都被诛杀了。”

    “据说,黄子澄有个儿子,当年改姓逃脱,如今不知所踪。”

    “把齐泰的儿子放回来吧,”朱高炽神情沉重道:“再查一查黄子澄儿子的下落,如果还活着,也赦免他吧。”

    “皇上……”尽管是铁了心跟皇帝混,几位大学士还是惊得面色苍白,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朱高炽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大学士的异样,微闭着双目,沉吟许久,缓缓道:“方孝孺呢,还有后代吗?”

    “陛下,您说的是那个被灭了十族的方孝孺吗?”黄淮颤声问道。

    “还有别的方孝孺吗?”朱高炽睁开眼,目光坦然的看着他的大学士,缓缓道:“先帝靖难,是是非非,朕无法评价。但齐泰、黄子澄、方孝孺,还有铁铉这些人,都是忠于当时朝廷的忠臣。历来改朝换代后,都会为前朝的忠臣立传旌表,何况我们并没有改朝换代。”朱高炽加重语气道:“如今要拨乱反正,朕以为就从这里开始!”

    “皇上!请三思啊!”大学士们感觉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了,颤声劝道:“他们可是先帝定下的奸党,给他们平反的话,如今朝堂的衮衮诸公又算什么,先帝的圣名,也会受到损害啊!”

    “但这件事不改过来,难收天下人之心,”朱高炽缓缓道:“人心不齐,什么事都做不成。”顿一顿,他又低声道:“何况先帝这样做,难免寒了天下忠臣的心,若是将来有一天,谁还会为他的子孙尽忠?”

    “陛下……”几位大学士何等人物,焉能听不出朱高炽的言外之意——只要给方孝孺等人翻案成功,哪怕只是赦免他们的子孙,都会严重动摇先帝的威信,让那些勋贵再也无可倚仗!这样一来,改革才能推行的下去!

    大学士们偷偷看着满面慈悲的皇帝,才明白这位也是绵里藏针的主!你们这些勋贵不是倚仗先帝对抗朕么?那朕就把先帝推倒,看你们还有什么倚仗!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杨荣轻声劝道。

    “所以朕没有马上给他们翻案,只是赦免他们的子孙……”朱高炽说着,双目中浮现一抹悲凉道:“如果他们还有子孙的话。”

    “陛下仁慈……”众大学士低声说道。

    “另外,朕准备调动一下勋贵们的职位。”朱高炽又沉声说道:“在一个地方待的久了,总不是好事。”

    阳武侯府中,成国公、定国公,还有那些个侯爷伯爷都在,不知是谁说了个笑话,引得哄堂哈哈大笑。

    可见,今日在朝堂上把皇帝顶回去,让勋贵们无比快意。

    “怎么样,老夫没看错吧,皇上就是这样的性子,你硬他就软,千万不要觉着他是皇上,就什么都听他的!”薛禄大刀金马的坐在那里,得意洋洋道。

    “老薛,”王通笑呵呵的看着薛禄:“想不到,你竟然第一个站出来。本来以为你和皇上的关系不错,应该不会挑这个头呢。”

    “不错……”薛禄脸上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下一刻,呵呵笑道:“那又如何,总不能看着皇上把大伙往绝路上逼吧?”

    “老侯爷果然仁义!”众人纷纷赞道。

    “那是当然……”薛禄笼着胡子,自傲的点点头。心中却生出丝丝后悔,他知道,今日之事后,皇上怕是恨上自己了。但他并不后悔这样做,因为他心里十分憋屈——薛禄是如今健在的头号靖难功臣,二十年来勋位却一直停在侯爵上。薛禄知道朱棣有点瞧不上自己,所以早早把希望寄托在太子和太孙身上。

    为此,在所有勋贵都疏远太子太孙的时候,薛禄毅然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送入了府军前卫,长子还为太孙死在九龙口,次子也屡次救太子太孙于危难,已是遍体鳞伤、性情大变。薛禄自感,自己一家的牺牲和功劳,换一个公爵一点都不为过。然而朱高炽登基之后,却只封了王贤一个公爵,根本就没有犒赏自己的意思!

    这让老侯爷满心怒火,终于忍不住向皇帝开炮了。勋贵干政,在永乐朝,是根本不敢想象的,这群勋贵显然没把新君视作与先帝一样的主上……

    众勋贵正得意洋洋,畅想着如何再接再厉,给皇帝把规矩立起来,突然,王通的儿子从外头进来,满头大汗的嚷嚷道:“皇上下旨了,还是升了内阁大学士的官!”

第1149章 暴烈

    “什么?!”众勋贵一听就炸了毛,薛禄瞪着牛眼喝道:“皇上彻底不把祖制放在眼里吗?”

    “就是,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皇上这样不当人子!”众勋贵纷纷附和,一时间义愤填膺,就要去宫里找皇帝理论。》UU小说,www.uu234.com

    勋贵们都是说走就走的行动派,马上鱼贯出门,王通的儿子在后头高喊道:“还是看看旨意再说吧……”却哪里有人理会。

    宫中,朱高炽用罢午膳,正准备小憩片刻,却听得乾清宫外一片喧闹,他皱皱眉,沉声问道:“怎么了?”

    “几十个勋贵聚众而来,说是要跟皇上理论。”太监赶忙禀报。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朱高炽心中一阵烦躁,又不得不压着性子,闷声说道:“让他们派个代表进来。”

    过不多会,朱勇和薛禄进来,向朱高炽行礼之后,后者便瓮声瓮气问道:“皇上,您不是也认同老臣在朝会上说的话,怎么一转头,就给那些大学士升了官!”顿一顿,他黑着脸道:“违背祖制,出尔反尔,不似人君所为!”

    此言一出,朱高炽一张脸登时铁青,放在龙椅上的双手微微颤抖,要用尽全力才能不让自己立即爆发。朱勇也是暗暗心惊,想不到薛禄居然如此大胆,但也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在皇帝面前退让,遂板着脸强撑道:“皇上,您欠先帝和臣等一个解释。”

    “不需要解释!”朱高炽终于忍不住重重拍案,怒道:“朕的旨意里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大学士官只五品不变,杨士奇等人不过是兼任尚书侍郎等职,祖制并没有不许官员兼职吧?!”

    “这……”二人一听就傻了眼,这才想起,一听到消息就跑过来,根本没看那旨意上写的什么。

    “怎么,你们不知道?”朱高炽冷冷的看着二人,二人艰难的点点头,皇帝便重重一拍案,勃然大怒道:“那在这儿瞎起什么哄?!”

    朱勇二人吭哧半天,薛禄才艰难道:“这不都一样吗……”

    “怎么会一样呢?!”朱高炽冷声道:“若是不许他们兼职,那尔等也得卸下自身的官职,老老实实当你们的安乐王公!”

    “……”朱勇二人不敢说话了,皇帝要真是叫起真来,他们岂不要鸡飞蛋打。

    “哼……”朱高炽冷哼一声,板着脸道:“你们来的正好,有件事要通知你们。”说着指一下桌上一份旨意,一旁的太监便拿起来,高声宣读道:

    “命英国公张辅掌中军都督府,成国公朱勇掌左军都督府,定国公徐景昌掌右军都督府,宁阳侯陈懋掌前军都督府,安远侯柳升掌后军都督府,安平伯李安掌四川都指挥使司,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任礼掌广西都指挥使司,改前军都督佥事马英于后军都督府……卿等皆先朝勋旧,故托以服肱心膂,其一乃志力以无愧职守!”

    听道太监宣读这份攸关己身的旨意,朱勇两个哪还有心思再纠缠大学士之事?都拼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一项项任命……先是暗暗惊心于这次变动之大,前所未有,几乎所有要害军职全都换人,虽然只是对调,但毫无疑问,大明军界将彻底重新洗牌。

    朱勇还好,毕竟一上来就知道自己将掌左军都督府,虽然远不如之前掌后军都督府那样显要……后军都督府掌的是直隶、山西之兵,京城和山西锁钥之地的驻军尽归其节制,地位自然要高于另外四都督府。但毕竟是平调,虽有不快,也不至于当场按耐不住。

    薛禄就大不一样了,他支愣着耳朵一直听到最后,也没听到关于自己的任命,等到那太监念完,便忍不住嚷嚷起来:“皇上,老臣怎么不在名单之列?”

    朱高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问道:“老侯爷今年七十了吧?”

    “老臣才六十七,哪有七十?!”薛禄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都差不多。这个年纪,应该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朕怎么忍心让老侯爷耄耋之年太过操劳。”朱高炽淡淡道:“日后老侯爷就顾问一下国政吧,具体的事情,还是让年轻人去做。”

    “你!”薛禄气的胡子直翘,红着双眼指着皇帝,半晌说不出话来。勋贵的地位除了来自本身爵位的高低,更重要的是手中兵权的分量。这就是英国公凌驾于定国公之上的原因所在。薛禄本来地位就不如几位公爵,如今再要没了兵权,恐怕再侯爵里都要不上数了!

    “没别的事,就退下吧,朕乏了。”朱高炽打个哈欠,示意二人可以离开。

    “皇上!你对老臣不公啊!”薛禄终究还是吆喝起来:“我大儿子为救太孙而死,小儿子也险些为救你而亡,你不能这样对我们薛家啊!”

    “朕已经命人拟诏,追封薛勋为忠义侯。薛桓也将出任广东都指挥使,”朱高炽双目难掩厌弃之色,淡淡道:“老侯爷,这样说朕合适吗?”

    “这……”薛禄再次张口结舌,他没法说,你还没赏我呢!只得失魂落魄的被朱勇拉走。

    看着薛禄颓丧的背影,朱高炽目光冰冷。

    乾清宫外,一众勋贵正焦急的等待消息,见朱勇二人出来,马上迎了上去。看到薛禄那如丧考妣的样子,众人就知不妙,忙忐忑问道:“怎么回事?”

    “哎,回去再说……”朱勇扶着老态毕现的薛禄,一边往外走,一边招呼众人跟自己离去。

    “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呢?”众人还不理解。

    “不算了能怎样,连旨意都不清楚,不是净找骂吗?”朱勇丢下一句,率先走了。众人面面相觑,也只能先跟在后头,出了宫门。

    回去之后,众勋贵便知道朱高炽巧妙的曲线救国之策,凭他们这些武夫,还真想不出反驳的法子。何况,他们的注意力全部被军队剧烈的变动所吸引,一时也顾不上再跟朱高炽纠缠。

    朱高炽见状,彻底放开手脚,接下来数月中,在内阁和六部的配合下,他一面尽数废除朱棣的暴政,一面大肆给方孝孺等建文党人平反。杨士奇等人甚至真的查到了,方孝孺还有一个叔伯弟弟名叫方孝复的仍然在世,朱高炽也果然下旨恢复其原本身份,命人赐予田产,让他回家安居乐业。

    这一连串的激进行为,自然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文官们心中同情建文旧党,倒还好说,刚刚消停下来的武将们,就彻底炸了锅!

    对此,朱高炽充耳不闻,反而在朝堂上公然说道:“齐泰、黄子澄、方孝孺这些人,都是忠臣。不为他们平反,将来谁还会为我大明朝牺牲?”

    这话说的朝上大臣目瞪口呆,武将们悲愤不已,文官们也一个个变了脸色,想不到皇上居然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皇上!”阳武侯薛禄破罐子破摔,当即上前,泣血陈奏:“齐泰、方孝孺这些人要是忠臣,那先帝不就是奸贼了?皇上您不就是奸臣之后了?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龙椅之上?!”说到最后,几乎近于谩骂了。

    “是啊皇上,他们要是忠臣,岂不是说,先帝在诛杀忠良,这个罪名可太大了!”众武将也纷纷附和起来,“请皇上收回这些话!”

    “一码归一码,各为其主而已。”朱高炽不为所动,淡淡说道:“先帝杀他们,有先帝的道理,但把他们本人杀了也就算了,就不要祸及子孙了……”

    登基数月,朱高炽已经进入状态,再不会像初次临朝那样,被臣子给挤兑的下不来台。

    “皇上既然不肯收回,那我们这些乱臣贼子,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薛禄咆哮一声,突然蹦了起来,朝前扑去。

    “你要干什么!”负责护卫的大汉将军惊叫起来,赶忙抽出兵刃护驾!

    然而薛禄的目标并非皇帝,而是皇帝脚下的丹墀,众人的惊呼声中,他一头撞在那冰冷的石阶上,登时脑浆崩流,鲜血染红了大片的汉白玉。

    朱高炽也是面色发白,显然想不到,阳武侯居然如此暴烈……

    众勋贵赶忙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大汉将军隔开。有锦衣卫上前,检视有出气没进气的阳武侯,不一会儿,沉声禀报道:“此人已亡……”

    场面登时乱成一锅粥,勋贵们怒吼着、喝骂着、痛哭着想要扑向薛禄,对拦住他们去路的大汉将军拳打脚踢。这时候,没有人敢站出来,追究他们咆哮朝堂、不敬君上、伤害侍卫的罪名了,只能任由他们发泄……

    五位大学士看着地上阳武侯的尸首,还有悲愤欲绝的众勋贵,都感到局面将大大的不妙……

    ‘哎,陛下实在操之过急了……’大学士们心中暗叹,不过他们也知道朱高炽为什么如此心急,为了等到这一天,皇帝已经足足等了二十年,早已经等没了耐性,等垮了身体……他是不得不只争朝夕啊!

    “退朝……”太监的声音终于响起,朱高炽有些狼狈的离开了混乱不堪的奉天门外,大臣们的喝骂哭喊声却愈加猛烈,穿越云霄,响彻全城!

第1150章 公祭

    冬月初七是薛禄的公祭日。

    自从薛禄的尸首被抬回侯府,每天前来阳武侯府吊唁的人群便络绎不绝。宽敞的府前大街,被人们所赠的挽幛、花圈、纸人纸马塞得满满的。要是这些冥器真能在阴间享用,薛禄肯定会成为富甲一方、手握雄兵的鬼王,说不定还能造了阎王的反……

    今天一早,参加公祭的王公大臣便从四面八方赶来,门口的知客声嘶力竭的高唱道:

    “英国公爷前来致祭!家属跪迎!”

    “定国公爷前来致祭!家属跪迎!”

    “成国公爷前来致祭!家属跪迎!”

    “成山侯爷前来致祭!家属跪迎!”

    “宁阳侯爷前来致祭!家属跪迎!”

    “……”

    大明朝的公侯伯爵,一个不落的到场,阳武侯爷也算是哀荣备至了。

    虽说按照薛禄的地位,这样的排场并不为过。然而要知道,冬月初一,可是皇帝严令勋贵武将们到各地上任的最后期限。按说,至少有一半的勋贵,此刻应该已经离京。

    但现在,这些人不约而同的罔顾王命,也要参加阳武侯的丧礼,甚至有本在外地的勋贵武将,也纷纷回京参加公祭,与其说是要一起送阳武侯一程,不如说,是要向皇帝示威!

    是以,众公侯虽然放声哭号,脸上却没有哀荣,尽是愤恨,就像一座随时都会爆发的火山,只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三位公爷在最接近的薛禄灵柩的地方,朱勇看看神色平淡许多的张辅,悲愤道:“你还能忍得住?”

    “……”张辅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事到如今,你还能装聋作哑吗?”朱勇愠怒,提高声调道:“皇帝对军队将领的调整,看似正大光明,实则包藏祸心!他把咱们这些靖难的勋贵,不是发配到两广云贵那些不毛之地,就是派到和他们积怨已久的军中!取而代之的,要么是柳升那样已经投靠他的走狗,要么是已经靠边占了二十年的洪武朝旧将!他这是要断咱们的根基啊!”

    “哎,英国公,按说我更应该保持沉默。”一旁的定国公也忍不住开口相劝道:“但是勋贵将门大难临头,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顿一顿,他沉声道:“公爷,让皇上这么搞下去,用不了几年,大明朝就再没有什么将门,咱们或许能苟安一时,但早晚要被丢到垃圾堆里!更别说咱们的子孙后代了!”

    “我知道……”张辅终于开口,却神情恹恹道:“可那是皇上,大明朝的天,做臣子的徒之奈何……”

    “总是有办法的!”朱勇憋出一句,却巴望着张辅,真要是拿主意,还得指望这位主心骨。

    张辅嘴唇翕动几下,一副欲言又止得样子,憋的朱勇快要爆掉了,忍不住喝道:“有话快说!”

    这一声,引得一众致祭的宾客齐刷刷望过来,张辅苦笑着摇摇头,刚要开口,便听知客高唱起来:“太孙殿下前来致祭!家属跪迎!”

    听到朱瞻基前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循声望去,只见朱瞻基一袭白衣,面带悲色进来,向家属还礼之后,又恭恭敬敬给阳武侯上了香,然后在张辅等人身旁跪坐,神情肃穆的开始哀思。

    “殿下,您怎么来了?”定国公忙轻声问道。

    “哎,阳武侯一家于孤有大恩,说形同再造也不为过,孤若不来,岂不与禽兽无异。”朱瞻基轻声说着,他看起来清减了许多,颧骨高高隆起,法令纹愈加深刻。事实上,他这半年来的日子极不好过,太子登基之后,并没有顺理成章的将他这个太孙升格为太子,而是不闻不问,就好像忘了这回事儿一般。

    所以,直到如今,朱瞻基仍然顶着个太孙殿下的头衔,这在永乐朝尊崇无比的称号,放在如今却成了莫大的嘲讽!他明明是当今皇帝的儿子啊!到底太的哪门子孙子?

    虽然大臣们都知道这样大大的不妥,但更知道在永乐末年,太子殿下和太孙殿下的龃龉,哪敢马上就替他说话?加之太子甫一登基,便大刀阔斧的推行改革,彻底否定永乐后期的各项弊政,朝廷上下忙的脚打后脑勺,谁也没有闲心,去再生事端……

    于是,永乐末年红的发紫的太孙殿下,就这样被人遗忘了。朱瞻基也索性称病,深居简出,已经有数月没有上朝了,所以勋贵们才会对他突然出现如此惊讶。

    听了朱瞻基的话,几位公爷神情闪烁,都是些人精,岂能品不出那浅显的言外之意来……

    “殿下,您来这里,让陛下知道,恐怕会心生不快。”定国公是朱瞻基的表叔,正适合故作关心的试探道:“还是速速回去吧……”

    “父皇是父皇,我是我。”朱瞻基却面无表情道:“没有只许父皇不从父道,不许我不从父道的道理。”

    “……”几位公爷互相看看,没想到太孙殿下,会如此****的表达对皇帝的不满。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是要站在他们这边,和皇帝对着干了!

    朱勇兴奋的看着张辅,意思是,‘太孙都加进来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张辅无奈的看他一眼,这里是说正事儿的地方吗?

    就在公侯们对太孙殿下的到来议论纷纷,雀跃不已时,忽听得门口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爹!”

    这一声真如石破天惊,骇的满院子王公勋贵全都闭上了嘴,又齐刷刷回头望去。

    还没等他们回过头,就见一身白衣的薛二公子薛桓,踉踉跄跄从外头冲进来,带着震天的哭声,扑到了薛桓的棺前,趴在棺材上捶胸顿足,放声哭嚎!

    “爹啊!大哥去了,你也去了!留下儿子一个怎么活啊!”

    悲痛欲绝的薛二公子,额头砰砰的使劲撞击着那巨大的楠木棺材,转眼就鲜血崩流。一旁的朱勇和朱瞻基赶忙把他拉开,不然薛桓真有可能步薛禄的后尘!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不活了!”薛桓剧烈的挣扎起来,哪是朱勇朱瞻基两个能按住的,还是英国公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薛禄满脸胀的通红,但丈夫的手掌仿佛有万钧之力,任他如何挣扎也挣扎不开。

    薛桓奋力挣脱而不得,满腔悲愤无从发泄,化作一口鲜血喷在棺材上,令所有人触目惊心……

    “嗬嗬……”吐血之后,薛桓两眼发直,竟直挺挺晕了过去……

    等薛桓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房间里,朱瞻基坐在一旁,正满脸关切的看着他。

    薛桓挣扎着要起来,朱瞻基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躺着,你必须休息,不然会死人的。”

    薛桓本来已经赶往广东,结果在过长江之前,接到父亲去世的噩耗,便星夜兼程回北京奔丧,一路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心里像着了火一样,根本躺不住。”薛桓摇摇头,豆大的眼泪淌下来,嘶声道:“我爹那样没心没肺的一个老东西,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

    “哎,都是我父子对不起你们啊……”朱瞻基满脸愧色,叹气道:“若非父皇对你父亲太过不公,让他无地自容,也不会走上绝路。”

    “……”薛桓紧咬牙关,双拳攥得青筋暴起,整个人像要被怒火烧毁了一般。

    “我就在这里,任打任骂,哪怕捅我一刀,只要你能好受点……”朱瞻基痛心疾首道:“看着你这样子,我心里难受啊。”

    薛桓使劲盯着朱瞻基半晌,终是摇摇头,声音嘶哑道:“我知道,不关殿下的事,你的日子也不好过……”

    “是啊,我这个太孙如今成了全天下的笑柄……”朱瞻基黯然道:“真想不到,父皇登基之后,会变成这个样子……”说着双目满是悲哀之色道:“我是罪人啊!”

    “殿下何出此言?”薛桓诧异的问道:“您也正受迫害,皇上倒行逆施,与您何干?”

    “哎……”朱瞻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嘴唇翕动了许久,仿佛才下定决心,沉声道:“你我乃生死之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说着压低声音道:“其实,皇爷爷驾崩之前,是有传位遗诏给我的!”

    “那为什么不拿出来?”薛桓奇怪的问一句,旋即惊呆道:“难道传位的……不是太子?”

    “不错,”朱瞻基点点头,目光沉重道:“皇爷爷传位的人其实是我。”

    ““啊?!”薛桓一下坐起来,满脸震惊的看着朱瞻基道:“真的?那为什么不拿出来!”

    “这种事情能开玩笑吗?”朱瞻基点点头,苦涩道:“我要是当了皇帝,我父亲如何自处?让天下人如何看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朱瞻基摇着头,满脸痛苦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些问题,只能秘而不宣,让位于父亲……”

    “殿下!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啊?!”薛桓脸上的刀疤涨得通红,重重的拍着床沿道:“先帝是看穿了太子的反骨,知道他会把先帝的江山翻个底朝天!所以才会让你继位啊!”

第1151章 何以解忧?

    “哎……”听了薛桓的话,朱瞻基脸上的苦涩之意更浓:“别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不晚!”薛桓却挺着脖子吼一声:“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说着一把抓住朱瞻基的胳膊,面红耳赤道:“殿下,你父亲倒行逆施,如今已是天怒人怨,你要不计虚名,替天行道啊!”

    “你胡说什么!”朱瞻基一脸惊恐道:“那是我父亲,如今更是一国之君,你要我造反不成?”

    “怎么会是造反呢?”薛桓大摇其头道:“您手里有先帝遗诏,这皇位本该就是您的!之前是因为愚孝作祟,暂时让与你父亲,可他根本不配当这个皇帝!你就得把皇位拿回来了!”顿一顿,他又急声道:“而且根本不用动一兵一卒,只要您在合适的场合亮出遗诏,必可获得公卿百官的拥护,你父亲只能乖乖让出皇位!”

    “哎,说得简单,那些文官都和父皇穿一条裤子,就算见了遗诏,恐怕也不会理会。”朱瞻基还是摇头,满脸为难。

    “一群腐儒,有个屁用!”薛桓大声道:“我们勋贵将门早就恨透了你父亲,肯定会支持殿下的!”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朱瞻基却还不松口道:“要是出了岔子,这天下虽大,再没有孤的容身之地了。”

    “殿下!这个仇我不能不报!”薛桓双目血红,咆哮道:“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就重演黄袍加身!”

    “千万不要胡来!”朱瞻基悚然摇头,看着要杀人一样的薛桓,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同意,是不能在没把握的情况下轻举妄动。”

    “只要你同意就行!”薛桓一下子蹦起来,提上靴子大声道:“其余的事情交给我了!”

    乾清宫,朱高炽眼窝深陷,咳嗽连连,状况看上去很不好,却依然坚持与大学士议政。

    “陛下,今天还是到这儿吧……”在商议完重整盐铁税收之后,杨溥心疼的轻声道:“您的龙体要紧。”

    “是啊皇上,事情是干不完的,先把龙体养好要紧,一切有我们呢。”杨荣也劝道。

    “不打紧,朕只是偶感风寒加上心情郁结,……”朱高炽摆摆手,叹气道:“还是忙一些好,至少不用胡思乱想。”

    “陛下,您可是担忧阳武侯之死,会引发意想不到的事情?”杨士奇轻声问道。

    “知我者士奇,不错。”朱高炽点点头,黯然道:“朕有些后悔,不该对他逼迫太甚,实在想不到他会撞死在丹墀上。”说着深深叹息一声道:“他毕竟是靖难的功臣,而且薛家也有恩于我父子,这样一个结果,会让很多人寒心……”

    说这话时,朱高炽状若无意的瞥了一眼几位大学士,其实依照他的本意,要把人和事分开,革旧布新要有雷霆之势,但对先帝旧人,还是要尽量的优抚,以安其心。但杨士奇几人坚持认为,人与事是不能分开的,那些勋贵旧臣是先帝苛政的既得利益者和坚决拥护者,不把他们打下去,改革根本无从谈起。

    朱高炽彼时也深以为然,所以便拿阳武侯来杀鸡儆猴,谁知却弄出这副局面……这让朱高炽深深后悔,不应该如此操之过急,而是应该听王贤临走之前说的话。王贤坚决主张,在初期对勋贵们以利诱之,就是要打击,也要用二桃三士之策,不宜过分刺激。但大学士们说王贤如今本身就是勋贵,自然要为公卿贵族考虑,太子觉着也有些道理,便听信了大学士们的话……

    “陛下,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杨士奇沉声道:“不如多想想如何补救,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朕也是此意……”朱高炽回过神来,看看几位大学士道:“这样吧,念在阳武侯劳苦功高,又是对先帝一片赤诚,就不追究他的罪过了,追封他为怀国公,让薛桓继承爵位,世袭罔替,如何?”

    “如此甚好,”黄淮点头道:“薛桓得了公爵之位,肯定不会再说什么,只要薛家能稳住,其余人就甭想借题发挥。”

    “嗯。”杨溥和金幼孜点头认可。杨荣却皱着眉头,沉吟片刻道:“这样恐怕会适得其反。让他们以为这是陛下在退让,说不定会愈加嚣张。”

    黄淮入狱多年,变得有些偏激,听到杨荣反驳自己,感觉脸上挂不住,粗声道:“那你说怎么办?”

    “兵权。”杨荣沉声说道:“陛下之所以忌惮将门,是因为他们手中的兵权,只要分掉他们的兵权,便可高枕无忧。”

    “你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黄淮不屑道:“咱们之前不就在做这件事吗?要是能一蹴而就,还用犯这个愁?”黄淮所言不虚,朱高炽针对勋贵武将的大范围调整,目标直指将门的兵权。但就像他说的,这件事只能徐徐图之,一旦操之过急,很可能会刺激将门铤而走险。

    “我们自然没法一蹴而就,但不代表没有人能做到。”杨荣淡淡说道。

    杨士奇看杨荣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金幼孜等人也不笨,旋即便醒悟过来:“你说的是……王贤?”

    朱高炽皱了皱眉头,但还是耐心听他说下去。

    “不错,只要把他请回来,凭他的威望和能力,可以镇住那帮将门,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杨荣沉声说道:“如果他肯再努努力,夺过他们的兵权也不是痴人说梦。”

    “这样一来,他就跟勋贵们针锋相对了……”杨溥对王贤是有感情的,闻言迟疑道:“我想他正是不想看到这一幕,才会远走山东的。”

    “但现在陛下需要他,召他回京他必须回来!”杨荣断然道:“一道旨意召不回来,就两道、三道,连发十二道金牌,就不信他能顶得住!”

    “你这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啊!”杨溥皱眉道。

    “陛下封他为镇国公,不就是让他镇国的吗?”杨荣沉声道:“到底是他个人的利害重要,还是社稷的安危重要?!”

    “有道理,王贤明知道皇上要上刀山下火海,他这个太保却躲去山东,这本来就说不过去。”金幼孜也来了劲儿:“他但凡对陛下还有一点忠心,就一定会回来的!”

    “王贤不回来有他不回来的道理,”黄淮反驳道:“你们把他逼回来,他心不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人回来了就有用!”金幼孜高声道。

    “荒谬!”杨溥气愤的拂袖道:“这是要把他往对面逼!”

    看着往日里一团和气的内阁大臣,争论不休的样子,朱高炽心中暗暗冷笑,他很清楚这些人的小九九。杨荣杨士奇三人,素来视王贤为眼中钉、肉中刺,当初王贤离京,三人曾经劝他不要阻拦。如今却一反常态,力主他回京,除了篓子捅大了,需要个高的顶着,还有让王贤回来和将门斗个你死我活的算计在里头。

    但朱高炽也清楚,自己因为行事太过急迫,导致情势急转直下,确实只有王贤能为自己保驾护航,指望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学士,是斗不过那些如狼似虎的勋贵的。

    “好了,都别吵了。”朱高炽拿定主意,这才开口。

    大学士们马上安静下来,等待皇帝陛下的旨意。

    朱高炽看看众人,叹口气道:“眼看就过年了,朕准备了一些赏赐给仲德,还得劳烦哪位代表朕去一趟济南,一来表示慰问,二来……也跟他提一提回京的事情。”

    大学士们心念电转,金幼孜抢先开口:“臣愿走这一趟。”他担心杨溥黄淮到了济南,不肯对王贤说重话,杨荣杨士奇又要坐镇京城,确实只有自己最合适。

    其余大学士也没什么意见,杨溥和黄淮真不知该怎么面对王贤,杨荣杨士奇也是一样的顾虑,金幼孜愿意顶上去,他们自然求之不得。

    “好,那就麻烦金学士去一趟。”朱高炽点点头,又有些不放心的强调道:“但要记住,朕没有逼他的意思,一切让他自己拿主意,如果他觉着目前还不能回来……那就由着他吧。”

    “臣谨记。”金幼孜口上答应,心中却不甚在意,对召回王贤这事,皇帝甚至没有明旨,嘴巴长在自己身上,还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好了,朕让人抓紧备齐赏赐,你三日后出发。”朱高炽恹恹的挥挥手,示意大学士们退下。

    “臣等告退,皇上保重龙体。”大学士们齐齐施礼。

    离开乾清宫,二杨拉着金幼孜,叮嘱他到济南的注意事项,金幼孜都有些不耐烦了,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二位兄长至于如此事无巨细吗?”

    “小心无大错。”杨荣笑着打住话头,放金幼孜先行离去。

    看着金学士的背影,杨士奇淡淡道:“你说他这趟,能把王贤请回来吗?”

    “悬。”杨荣笑着摇摇头:“让他探探路吧,说不得,最后还得士奇兄走一趟。”

    “……”杨士奇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突然有些挫败的叹口气道:“没了王屠户,还真吃不了带毛的猪吗?”

    “这个……”杨荣一愣,旋即笑道:“勋贵掌权多少年了?咱们这才刚刚翻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士奇兄!”

    “也是,我着想了。”杨士奇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第1152章 唯有王贤

    济南城乃北中国之风水宝地,小山把这座城市围了一圈,只有北边留了个缺口,为整座城挡住了冬日的寒风。置身济南城中,就像婴儿躺在摇篮里,不见外界的风雪,只有和煦的暖阳,实在是北方猫冬的绝佳之地。

    前一日,又下了一点雪,让千佛山上的矮松愈发的青黑,却更加显得山尖白皑,让人仿佛置身于一副水粉画中,也无风雨也无晴,享受的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当金幼孜顶风冒雪八百里,穿过崎岖的山路,看到远处仿佛摇篮中的济南城,不禁骂了一声:“这王仲德,还真会找地方猫冬!”

    边上的随从却愤愤道:“姓王的也太不把咱们当回事儿了,都到了济南城根儿,也没个人出来迎一迎!”他们都是金幼孜的亲近下属,新皇登基后,一人得道自然鸡犬升天,一路上地方官员高接远送,程仪不断,让他们早就膨胀的忘了自己是谁。

    对于王贤置若罔闻的怠慢,这些随从跟班,自然十分的不爽。

    金幼孜其实比他们还不爽,他如今是人人争相巴结的天子近臣、宰辅之望,地方官员们掇臀捧屁,犹云手有馀香;随口蹋痰,惟恐人先着脚。哪能受得了这种怠慢?不过幸好,他还保持着一丝理智,知道济南城里的那位,不能以等闲视之。

    “都闭嘴。”金幼孜狠狠吐一口闷气,瞪着身周的随从道:“到了济南城都放老实一点,别坏了本官的大事。”

    “嘿……”众随从还想再非议,见金幼孜脸色不善,这才赶忙改口赔笑道:“学士放心,咱们知道轻重。”

    “哼……”金幼孜冷哼了一声,这才坐上马车,队伍继续向济南城开进。

    顿饭功夫后,一行人到了济南城下,但见城内城外人烟如织,商旅繁茂,车马不绝,已经看不到丝毫兵灾的创痕。事实上,在去年的那场浩劫中,济南城作为首府,并没有遭受刀兵。局势稍一平定,官府又采取多种措施,大力削减税赋、劝工劝农、鼓励工商,以济南为龙头,带动山东一省的民生恢复。

    是以短短不到一年时间,济南城已经繁华若兮,甚至生机和活力比起永乐年间犹有过之。

    “看来姓王的不止有阴谋刀兵之能,”坐在穿城而过的马车上,金幼孜冷眼看着街上,心中也忍不住暗叹:“在民生治理上也有一套。”

    但他对王贤恶感颇重,眼睛自然不会只盯着好的方面看,很快便在鸡蛋里挑出了骨头……只见街上,随处可见头裹白巾的白莲教徒,这些教徒公然穿行于市,和寻常百姓交谈买卖,没有丝毫水火不容的意思。官府的差役更对他们视而不见,甚至还和他们言谈笑闹,就像一家人一样。

    ‘荒谬!’看到这一幕,金幼孜又是气愤又是舒坦,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鄙薄王贤一番了:‘居然对白莲邪教放纵到这种程度,他王仲德想要干什么?这里还是王化之地吗?’

    ‘莫非传言是真的,他真是白莲教的高层?要把山东变成真空家乡?’

    一路上,金幼孜不断腹诽,对王贤的怒气不断攀升,但这一切,都在车驾抵达山东总督府门前时,一下子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总督衙门外的大坪,足足有四亩见方,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根三丈长的带斗旗杆,上书‘大明镇国公’五个夺目的大字,遥对着大门上‘山东总督衙门’的牌匾,和石阶两边那对狰狞的巨大石狮。

    视线所及,除了一排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在全神警戒,再没有一个活人。空阔的广场上一片凝重静谧,只有风吹那杆斗上的旗子,在猎猎作响,却更显出这总督衙门的空阔威严!

    感受着这无言的无边威严,金幼孜这才猛然醒悟,自己来到了谁的地盘,将要面对一个怎样的人物?!

    那是当今天下最威名赫赫,最权势滔天,最手段无边,最凶神恶煞的一尊神祗啊!

    怎么才短短半年,自己对他的恐惧就模糊到接近淡忘?是距离让人陌生?还是自己太过膨胀,自以为已经不在王贤之下了?

    来不及深究此中情由,金幼孜狠狠掐一下大腿根,让自己清醒过来,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对马车外因为被锦衣卫阻拦,忍不住大呼小叫的长随道:“不得造次。”

    长随这才愤愤的低下头,不知金学士身为天使,为何还要如此伏低做小。

    “这位军爷有礼了。”金幼孜从车窗向那名拦路盘问的锦衣卫百户拱拱手,和颜悦色道:“本官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金幼孜,奉钦差前来济南慰问镇国公,之前应该有廷寄文书知会总督府吧?”

    “那咱不晓得。”那锦衣卫百户对金幼孜刻意提及的两个身份无动于衷,依然面无表情的公事公办道:“不过既然是朝廷来人,请在门房稍后,待俺禀报一声。”

    “这……好吧。”金幼孜没想到,自己亮明身份、道明来意,还没有得到打开中门,接入府中的待遇,但也只能忍着不满,下得轿来,跟锦衣卫到门房中等候。他还能在生着炉子的门房中待着,下头一众跟班就没那么好命了,在门房外冻得哆哆嗦嗦,却一声也不敢抱怨。

    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实在太有震慑力了。

    在门房中枯等了许久,金幼孜终于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赶忙站起来,摆出一副谦和的笑容。谁知进来的却不是镇国公,而是山东布政使储延。“原来真是金学士!我还当他们胡说八道呢!”

    看着那张堆满笑容和皱纹的老脸,金幼孜一阵郁闷,草草拱拳道:“藩台大人,有礼了。”

    “哎呀呀,我说怎么这一大早,喜鹊儿叫个不停呢,原来是有贵人临门!”储延仿佛没看到金幼孜神情的变化,依旧满面堆笑道:“金学士莅临济南,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藩台大人说笑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储延还是山东的民政长官,能在极度凶险的永乐末年山东大变中生存下来,继续担任山东布政使,足以说明他亦非常人。金幼孜收起不快,与储延笑谈道:“下官不过是皇上的书记之臣,打杂跑腿的小吏,当不得,当不得!”

    “哎,大学士太过自谦了,谁不知道当今皇上最为倚重几位大学士,朝野都以宰辅相称啊!”储延依旧满脸谦卑的笑着,伸手恭请金幼孜入内到后堂吃茶。

    “私底下开开玩笑还好,这些话要是拿出来公开说,我们几个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金幼孜一面跟储延自谦,一面忍不住微微自得。

    说话间,两人到了总督府的花厅,储延先请金幼孜到客房净面更衣,待金幼孜收拾停当,焕然一新出来,有锦衣卫奉上香茗、茶点,储延笑眯眯请他入座道:“学士这一路上辛苦了,快吃点茶水解解乏。”

    金幼孜微笑着就坐,喝了几盏清茶,吃了几块点心,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还不见公爷?莫非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嘿嘿……”储延嘴角现出一抹苦笑,点点头道:“我家公爷确实有事脱不开身,”说着给金幼孜斟一杯茶道:“学士稍安勿躁,待我家公爷忙完了,自会回来相见。”

    “哎,正事要紧,我这边不急的……”金幼孜除了无奈接受,还能有什么办法?

    万竹园中,王贤满脸紧张,额头汗水隐现,口中焦急道:“花花,一定要挺住!”

    他的身旁,三岁的王佑紧紧地抓着父亲的手,小脸同样满是紧张,额头同样汗水隐现,泪水在眼珠子里打转,声音稚嫩中透着真情道:“花花,一定要挺住!”

    两人身后,玉麝和一众丫鬟却满脸的忍俊不禁,看着蹲在狗窝旁的这父子俩,得强忍着才能不笑出声来……她们万万想不到,杀伐果断,在山东能止小儿夜啼的镇国公王贤,在陪儿子玩的时候,居然是这个样子!

    这话还要从王贤回到济南说起。与金幼孜想像的不同,王贤对治理这一省之地根本没有兴趣。他把全省的军政刑名都交给了储延、二黑、魏源等人,事实上,这些能人聚集在这一省之地,本来就是严重的浪费,根本不需要他指手画脚,就能把山东治理的蒸蒸日上。

    王贤自然也乐得偷懒,对身遭的政务充耳不闻,每日只蜷在万竹园中陪伴妻子,逗弄儿子。鉴于王佑对他陌生又疏离的现象,王贤采取了多重对策,来增加和儿子的感情。除了带儿子逛街、划船、骑马、爬山、给儿子买玩具、买好吃的这些常规武器之外,他还弄了一条小狗,爷俩每日里花费大量的时间照料那小东西,共处的时间一多,爷俩的感情自然也急剧升温。

    王佑哪能抵挡得住他老子狡猾多端的攻势,半年下来,已经把这老爹看成世上最亲的人,甚至连娘亲和一手拉扯他长大的玉姨娘都比不了了。

    这会儿,爷俩养的小狗‘花花’怀胎两月,正在艰苦的临盆……

第1153章 树欲静

    “花花,你要挺住!”

    估计是小狗第一次生产,过程颇为艰难,狗脸上痛苦的表情人能看的清清楚楚。王佑觉也不睡、饭也不吃,焦急地守在狗窝旁,时不时抬头问一直陪在一旁的王贤道:“爹爹,花花不会有事吧?”

    “放心,济南城最好的兽医给它接生,花花不会有事的。”王贤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这让王佑感到十分的安心,又能耐着性子等下去了。

    就在这爷俩焦急候产的当空,戴华快步走到王贤身边,禀报道:“公爷,金幼孜到了!”

    “花花,再加把劲!”王贤却仿佛没听见,只顾着给临盆的小母狗打气。

    “公爷,金幼孜到总督衙门了。”戴华只好提高嗓门,希望能将王贤的注意力从狗身上转移过来。

    谁知却招来小王佑愤怒的目光:“坏人!你吵着花花生孩子了!”

    “小公爷,我错了……”戴华哭笑不得,只好跟王佑道歉。

    “你跟我道歉干嘛?跟花花道歉。”王佑认真的看着戴华。

    “唉,我……”戴华嘴角抽动,他还没试过跟一只狗赔不是。

    “行了,你还跟他当真了。”王贤这才给戴华解了围,轻轻弹一下王佑的脑门,笑道:“要对你戴叔保持尊敬。”

    王佑揉着脑门,气呼呼的转过头去,专心看花花生孩子。

    “公爷……”戴华又想再提。

    “行了,金幼孜是你爹呀?一遍一遍不住口……”王贤白他一眼,满脸无所谓的摆摆手道:“让他等着吧,我这有要紧的事呢……”

    “哎,要紧的事……”戴华差点没背过气去,家里小狗下崽,居然比迎接钦差还要重要?这是什么道理?

    不过,他也清楚,王贤不肯马上见金幼孜,必然有全盘考虑在里头,便不再啰嗦,应声出去了。

    那厢间,储延陪着金幼孜吃茶聊天,已经到了说无可说的地步……金幼孜旁敲侧击,想多了解一些山东的内幕,储延这样的老狐狸,又岂会透露半点不该泄露的消息?两人一来二去周旋多了,谈话也就彻底没有营养。

    但是王贤一时不出现,两人就只能这样煎熬下去。毕竟金幼孜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储延心里再是不耐烦,也不能随随便便把人家晾在那里……

    就在金幼孜憋不住,想要借撒尿出去透透气时,戴华神情严肃的进来了。看到戴华脸上凝重的表情,金幼孜一下子尿意全无,坐直身子神情紧张的看着戴华伏在储延耳边低语。

    听完戴华的耳语,储延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低声道:“知道了,你让公爷别着急,他那边的事情要紧。”

    戴华嘴角抽动一下,点点头,退出去了。

    戴华一走,金幼孜便忍不住发问开了:“储大人,公爷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跟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储延心里直抽道:‘你又不是兽医,能帮什么忙?’面上却一本正经道:“学士只管安心,这天下还有难得到公爷的事情?”说完笑着起身道:“来来,民以食为天,咱们先用饭。”

    “这个……”储延越是闪烁其词,金幼孜就越是好奇难耐,可偏偏姓储的嘴巴比铁箍还紧,根本问不出,把个金幼孜憋的满脸通红,等坐到酒桌上才想起来,自己内急的事情,险些尿了裤子……

    傍晚时分,花花终于产下了一窝小狗崽,母子平安。让王贤父子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花花太厉害了!”王佑激动的跟什么似的,搂着王贤的脖子又蹦又叫,“爹爹太厉害了!花花果然没事!”

    王贤宠溺的任由儿子折腾,苦笑的揉着鼻子:“到底是花花厉害,还是爹爹厉害?”

    “都厉害,都厉害!”王佑马上说道,倒是谁也不得罪。惹得玉麝等人笑弯了腰。

    “那还不亲一下?”王贤恬着脸,把腮帮子凑到儿子嘴边。

    ‘啵!’王佑乖乖的使劲亲了王贤一口,亲的他满脸口水。

    待父子俩亲手照料好花花和它的一窝小狗崽,天色已经大黑了。去而复返的戴华这才问道:“公爷,金学士那边……”

    “这都什么时候了?先吃饭!皇帝还不差饿兵呢?”王贤一把抱起儿子,往饭厅走去。

    “爹,可饿坏我了,我要吃狮子头!”王佑这才感觉到,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那咱们看看,今晚有没有你最爱吃的狮子头。”王贤宠溺的笑着答话。戴华跟在后头,哭笑不得的问道:“公爷的意思是,今天不见金幼孜了?”

    “不光今天不见,”王贤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淡淡道:“明天后天也不见。”

    “啊……”戴华吃惊道:“公爷要晾他几天?”

    “不错。就是要晾他几天再说。”王贤这才站住脚,看着戴华淡淡道:“那帮家伙在京里捅了马蜂窝,想让我回去给他们擦屁股,门都没有。”

    “金幼孜他们固然没什么,可他是代表皇上来的啊。”戴华轻声提醒王贤道:“公爷若是不听召唤,皇上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皇上,呵呵……”王贤嘴角挂起一丝冷笑,一双幽深的眸子在漆黑的夜色中晦明晦暗,声音不带一丝感情道:“当时从葫芦口死里逃生,我就说过,从今往后,我只为兄弟、朋友、家人考虑,至于其他人,我管不了那么多。”

    “是……”戴华神情一紧,不敢再说话。

    “脑袋放清醒点吧,昔日的太子和今日的皇上是两个人了。”王贤像是在教训戴华,又像是在提醒自己:“新君登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很清楚这点了,咱们要是还搞不清楚,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是……”这时候,戴华唯有点头称是了。这段时间,王贤的温柔和气,让戴华错以为昔日的那个大人又回来了,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那个忠君爱国、满腔热血的王贤,确实已经死在葫芦口了。现在的这个镇国公,心冷如冰、心硬如铁!

    “爹爹,我们快进去吧。”王佑乖乖伏在王贤的脖子上,见他说完了,这才撒起娇来。“我都快饿死了。”

    “好好好,咱们赶紧进去。”王贤便不再理戴华,抱着儿子进了饭厅。

    饭厅里,林清儿、顾小怜和灵霄早就等在那里,看到两人进来,灵霄笑骂道:“你俩还记得吃饭,以为今晚要睡在狗窝里呢!”一年过去了,灵霄出落的愈发娇美成熟,不改的是那生机勃勃的神采飞扬。

    “是啊,官人,你太宠佑儿了,”林清儿的变化要相对大些,王贤回到她身边,朝夕陪伴,让她的病情好转不少,虽然还除不了根,但面色红润了不少,体态也丰腴了一些,再不复往昔弱不禁风的病态。“再这样下去,他还不得上天啊?”

    “姐姐,佑儿很乖的。”顾小怜坐在林清儿身边,微笑说道。她的视力仍然没有恢复,但眉宇间的幸福神色,说明她早已经不在意这些。能在劫后余生,重获情郎的爱护,回到温暖的家庭,还有什么该强求的呢?

    “顾姨娘最好了。”王佑从王贤怀里下来,跐溜一下就钻到顾小怜身旁,一边朝林清儿挤眉弄眼,一边伸手去抓桌上的鸡腿。

    “洗手了没!”谁知顾小怜眼睛虽然看不见,感觉却比谁都敏锐,一下握住王佑的小手,笑道:“你可得给姨娘撑面儿,不然下回休想我帮你说话。”

    王佑这才撅着小嘴,乖乖的在铜盆里洗了手。一家人说说笑笑,共进晚餐。

    席间,王贤喝了一点酒,眯眼看着灵霄和王佑逗趣,顾小怜抿嘴偷笑,林清儿无奈摇头。他本来有些寒意的神情,变得无比安详。

    这就是他要守护的人儿,这就是他要守护的生活。

    晚饭后,折腾了一天的王佑早早跟着玉麝睡下了,林清儿和灵霄顾小怜继续宋朝残留下来的曲谱,她们有个野心,想要将宋朝的词牌都配上宋朝的曲儿。这是很多文人想干却不敢做的大事业,三个小女子却想试一试。王贤对此很是支持,反正时间多的是,如此消磨,美好无比。

    他本来也想参与进来,可惜五音都不全,除了添乱没有一点贡献,所以很快被勒令这种时候不要捣乱,该干嘛干嘛去!

    到书房里百无聊赖,王贤想看一会儿书,心中暗暗苦笑,人说三个和尚没水吃,真是一点没错。自己这大官人,连个红袖添香夜伴读的都没有,实在是失败……

    于是王大官人发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精神,自己点了一炷龙涎香,然后拿了本花边小报似的《铁围山丛谈》,津津有味看了起来。看了不到两页,他便歪在矮榻上睡着了……

    这种生活是他无比向往的啊,在经过那么多的到刀光剑影、生生死死后,他太知道这种生活的可贵了,谁想要将他从这种生活中拉出去,是要付出无比惨重的代价的!

    可是,一旦进入睡眠,一切就不由他控制了……

第1154章 风不止

    噩梦不断。

    王贤睡梦中,一时是全身是血、七窍狰狞的朱棣朱高煦父子,挥舞着漆黑锋利的长指甲,朝他恶狠狠的扑过来,口中鬼哭神嚎道:‘王贤,你敢弑君杀王,天地不容!跟我们下地狱吧!’

    一时是朱瞻基登基为帝,第一道诏书就是诛灭他的九族,老爹、老娘、林清儿、顾小怜、宝音……还有稚嫩的王蘅、王佑姐弟俩,全都被押赴刑场,鬼头刀下身首两处!王贤痛心万分,却无能为力,因为他自己也被千刀万剐,百姓争相食其肉!

    正在噩梦中剧烈的挣扎,王贤突然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便猛然惊醒,同时刷得抽出枕边寒光闪闪的长剑!

    这才看清是林清儿拿着床毯子进来……

    王贤松了口气,还剑入鞘,豆大的汗珠却依然挂在额头,触目惊心!

    看到王贤惊恐的样子,林清儿心疼不已,丢下毛毯,上前将他的头颅紧紧搂在怀中。

    “官人,又做噩梦了……”林清儿轻轻的抚摸着王贤的后背,想要尽力抚平他的心悸。

    “不要紧,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人,”王贤苦笑一声,对着珍爱的妻子,他无需隐藏任何秘密。他叹口气道:“朱家这块大石,压得我实在喘不过气来。”

    “哎……”换了哪个女人,丈夫和皇家结下死仇,都会吓得魂不附体,林清儿却只是云淡风轻的一叹,似乎问题的严重性,远远比不上王佑的教育问题一般。她拿起几上的帕子,为丈夫细心擦拭额头的汗水,柔声道:“既然绕不开,官人直面就是了。”说着自信的微笑道:“依妾身愚见,官人既然连永乐皇帝和汉王都能对付,应该没有应付不了的局面。”

    “呵呵,果然是家有贤妻,不遭横祸!”听了林清儿的话,王贤神情一振,哈哈大笑着搂过她的纤腰,朗声笑道:“不错,朱家人我也杀了不少,何惧之有?!”

    虽然林清儿也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王贤不想让她担心,在故意宽慰她呢。不过聪慧如林清儿,自然不会说破,她当然会顺着王贤的意思笑道:“官人故意晾着那金学士,肯定自有深意吧。”

    “哪有什么深意?”王贤放声笑道:“不过是欺行霸市罢了!”他一面抚摸着妻子的纤腰,一面满脸土匪似的霸道道:“老子如今可是奇货可居,想要请我出山,派个金幼孜来可不行,他分量太轻。”顿一顿,他深吸一口妻子身上的幽香,一脸享受的低声含糊道:“京里还没到闹翻天的时候,这时候回去,皇上开不出我想要的价码。”

    “官人……”林清儿被王贤做弄得娇躯发软,一团红云不知何时已经布满她如玉的双颊,赶忙下意识按住王贤作怪的双手,颤声道:“人家只是来看看你的,小怜她们还等着我呢……”

    “让她们等着就是了!”王贤兴之所至,也不管那些了,把柔弱无骨的妻子打横抱起来,一把丢在榻上,然后合身压了上去,声音有些变调道:“娘子,我们好些日子没在一起了……”

    在王贤喷薄的雄性气息之下,林清儿那残存的理智,转眼就烟消云散,只剩下小猫一般的呢喃……

    被浪翻红,箫声呜咽,在静夜里分外撩人……

    西厢房中,顾小怜和灵霄本来沉迷在宫商角徵羽之中……

    正在推敲着词牌的用韵,顾小怜突然脸红了一下,轻轻咬了一下朱唇。

    虽然顾小怜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的继续方才的话题,还是被灵霄察觉到她那片刻的失神,脱口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咱们继续。”顾小怜的脸又红了下,想赶紧把话题引开。

    但灵霄让这一打岔,想起来林清儿离开已经很久了,奇怪的看向王贤书房的方向,自言自语道:“清儿姐姐怎么还不回来?”说着下意识的动了动耳朵,便听到那细若游丝洞箫声……她内力高深,又是在深夜里,顾小怜能听到的,她自然也能听得到。

    “吓!”灵霄虽然未经人事,但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对闺房之事自然不会全无所知。赶紧捂住耳朵,一张脸登时变成了大红布,口中失声叫道:“真是两个大坏蛋!”

    她激烈的反应逗笑了顾小怜,忍俊不禁的扑哧一笑。

    “小怜姐姐你也坏死了!”这下灵霄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口中还无力的辩解道:“又不是我故意要听的,是那两个死人弄那么大声……”

    顾小怜这下更忍不住了,扶着纤腰,笑得花枝乱颤。把个灵霄羞得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赶忙上前去呵她的痒,“叫你笑,不许笑!”顾小怜最怕这个,只好连连讨饶。

    “你还笑!”见自己松手之后,顾小怜还满脸笑意,灵霄‘气急败坏’的瞪着她。

    “我不笑,你容我缓缓……”顾小怜抚着胸口,擦擦笑出来的眼泪,这才渐渐平复下来,拉着灵霄滚烫的小手,柔声道:“灵霄妹妹,你和官人的情意众所周知,为何就是不肯迈过那一步?”

    “这样……不挺好?”灵霄有些慌乱的干笑两声,想要糊弄过去道:“而且那事儿有什么好玩的,清儿姐姐洞房那天晚上,我们在外面听,她直喊疼……”

    “妹妹……”顾小怜虽然双目失明,却仿佛能看穿人的内心,她轻轻摇头,低声道:“你是心里有顾虑。”

    “我……”灵霄一下被说中了心事,本来高昂的螓首一下子低垂下去,修长的玉颈低垂着,像极了优雅的天鹅。

    “官人前阵子说,想去武当山拜访孙真人。”顾小怜一直把灵霄看成是亲妹妹,对她的事情记在心里,只是这种话题,总得遇到这样合适的时机才好启齿。“你为什么百般阻拦?”

    “哎,我知道他是想跟我爷爷摊牌,”在顾小怜的追问之下,灵霄终于不再躲躲闪闪,实话实话道:“可是我爷爷的脾气……要是知道他想娶我做小老婆,可不管他是什么镇国公,就是天王老子也会活劈了他!”

    “妹妹,我觉着你想多了。”顾小怜摇摇头,笑容十分让人安心道:“我想孙真人可能会给官人的苦头吃,但劈了他是不会的。”说着搂住灵霄的肩膀,轻声道:“虽然没见过孙真人,但我也能肯定,在他心里,孙女的幸福比什么规矩面子都重要。”

    “真的?”灵霄显然被顾小怜说动了,但旋即又使劲摇头道:“可不敢打这种包票,你不知道那老头有多变态……”

    “有这么说自己爷爷的吗?”顾小怜做状要撕灵霄的嘴,笑问道:“你是当局者迷啊!傻姑娘!”她按住又要对自己‘动手动脚’的灵霄,正色问道:“我且问你,你跟着官人多少年了?”

    “九年,快十年了。”灵霄说完,这才猛然惊觉,时光如梭,转眼已经将近十年过去了。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浮现出迷蒙的追忆之色,声音也十分罕见的变得温柔起来:“当年,我才十三四岁,初入江湖,结果就遇见了他。”

    “他那时候是要去青浦县上任,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过往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让灵霄彻底的分辨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乡了?

    顾小怜微笑看着灵霄,倾听她的自言自语……

    “他那时候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汁,又不会武功,人还痞里痞气……”灵霄喃喃道:“可我就是喜欢和他待在一起,感觉和他在一起,每天都那么开心,从没有过的自在!所以我和我哥就和他厮混起来了。”

    “他武功那么差,地位那么低,却要和锦衣卫、建文党那些可怕的势力周旋,换了是我,可没那个胆子,可这家伙,却不知道什么是怕。”灵霄的神情如梦似幻,完全沉浸在了过往的岁月中:“这家伙就是这样,光让别人替他担心去了。我整天替他提心吊胆,想要时时刻刻保护他,他却嫌我是小屁孩,吊靴鬼!真是气死人!”

    “后来,他让我教他武功,我故意逗弄他,让他拜师,谁知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居然真的拜我为师,还大言不惭的四处宣扬!”回忆起往事,灵霄嘴角挂起甜甜的笑容,然后那笑容就渐渐消失了:“其实我也知道,他之所以要拜师,还弄得尽人皆知,是考虑到我渐渐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在为了我的名声着想。”

    “可我根本不领情!他凭什么要替我做主?”那闺中女儿的幽怨神情,头一次浮现在灵霄那张似乎永远明媚如春日般的小脸上。“最可恨的就是他那副,永远都是我为你好的鬼样子!”

    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顾小怜却能清楚的听出她的心声,不禁暗叹,这种看上去永远阳光灿烂、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女孩儿,其实心里藏着的柔软幽情,一点也不少……

第1155章 玉有五德

    济南的冬夜静谧无风,淡淡的浮云遮不住寥落的星辰,仿佛整座城都进入梦乡一般。↗UU小说,www.uu234.com

    万竹园内园,西厢房中房中灯光温暖,檀香袅袅,两个如梦似幻的丽人坐在桌旁,一个吐露心曲一个静静倾听,美好的仿佛一幅画卷。

    “我知道他故意疏远我,到哪里也不带着我,逮到机会就想劝我回武当山。”两人中明丽生动的那一个,一手托着香腮,一边幽怨的诉说道:“气得我真的不想再理他,心想回武当山算了。”说着说着,泪珠便不争气的滴下来。

    “哎……”顾小怜叹息一声,握紧了灵霄的手。

    “可是,我就是那么不争气,归期一拖再拖,几年都没走出这个门去。”把憋在心里好多年的话说出来,灵霄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她用袖口擦擦眼泪,深吸口气道:“然后就是山东之行,葫芦口之役,那次死了太多人,我以为你也死了,我和他也一样会死,在那个雷雨夜里我才彻底认清楚,我已经习惯了在他的世界里生活,我没法承受失去他,所以我绝对不会离开他。”顿一顿,她十分认真道:“这是我选择的生活,他反对也没用!”

    “嗯……”顾小怜听完灵霄的自白,感同身受的点点头,柔声道:“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嗯!”灵霄重重点头。

    却冷不防听顾小怜揶揄道:“我只问你到他身边几年了,你说这么多干什么?”

    “哎呀!”灵霄闻言大窘,捂着通红的脸蛋,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下子蹦了起来!哪还有一丝一毫闺中幽怨的痕迹?羞急了,她又要去呵顾小怜的痒。

    顾小怜这次却早有准备,在灵霄的双手临身前,抢着说道:“十年了,你以为孙真人会什么都不知道吗?”

    “呃……”灵霄双手登时悬在空中,整个人愣住了。是啊,十年了,爷爷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他有没有派人来捉你回山?”顾小怜又问道。

    “没有。”灵霄摇头。

    “这不很明白了吗?在他的眼里,孙女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比什么规矩面子都重要。”顾小怜为灵霄分解道:“但也不能过分到,让他老人家主动上门提亲吧?”

    “嗯……”灵霄登时有拨开迷雾见月明之感,巴望着顾小怜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让那家伙赶紧去山上一趟?”

    “那当然,我估计,去的越迟,吃的苦头也就越大。”顾小怜笑道:“你要是心疼他,就让他赶紧出发吧。”

    “我才不要呢!”多年心结一朝解开,灵霄的笑容愈加明媚起来,全身上下洋溢着欢快的气息,娇笑道:“得罪了我这么多年,得让他多吃点苦头才行!”

    第二天,王贤依然没有见金幼孜。

    第三天,王贤还是没有见金幼孜。

    等到第四天,金幼孜终于受不了了,直闯万竹园。

    王贤的卫士早就得到吩咐,只是象征性的阻拦了一下,喊了几声:“大人有要事在身,你不能进去!”便松开口子,放金幼孜进去了。

    当满心怒火的金学士终于见到王贤时,才发现他正和儿子一起,用羊奶喂养几只刚出生的小狗。

    “这就是公爷所谓的大事?!”金学士出离愤怒,指着王贤怀里的狗崽子咆哮起来,吓坏了小王佑和刚出生的小狗狗。

    “小声点。”王贤皱皱眉头,冷冷扫一眼金幼孜,金学士登时感觉通体生寒,满心的火气便消失在九霄云外。

    王贤将小狗交给侍女,让她带着王佑先去别处,这才懒洋洋站起身来,拿白巾擦擦手,看都不看金幼孜道:“金学士来山东,是要兴师问罪吗?”

    “这……”金幼孜使劲吐出口浊气,闷声道:“不是,下官是奉皇命,前来慰问学士的,这不快过年了,皇上命下官带了一些赏赐,给公爷和您的家人。”

    “有劳皇上挂念。”王贤淡淡道:“某家也准备了一些土产要进献给皇上,学士到时候帮我带京城去吧。”

    “这,好说……”金幼孜虽然被晾了几天,还是对王贤的冷淡猝不及防。说严重点,姓王的这是目无君上啊!

    王贤为什么会这个态度?金幼孜这才强迫下来冷静下来,仔细寻思王贤的心思。

    不想不要紧,一想吓一跳!

    ‘莫非,他也对皇上的作为不满?肯定是这样!他现在是国公,本身就是勋贵的一员!当然不愿意看到勋贵的地位遭到剥夺了!’明明是冬天在户外,金幼孜却出了一脑门子白毛汗,心惊胆战到了极点:‘这可如何是好?要是他也反对皇上,我们哪里还有半分胜算?!’

    王贤丝毫不理会金幼孜的心理活动,转身就进了屋子里。

    金幼孜被丢在院子里愣了足足盏茶功夫,才一下子回过神来,赶紧追进屋里,对悠然自得坐在炕上盘玉石的王贤急声道:“公爷,皇上对您可恩重如山啊!”

    “这还用你说?”王贤细心的用柔软纯棉的白毛巾,慢慢的摩挲着手中的玉件,就像对待初生的婴孩一般。话头也转到盘玉上:“这盘玉很有意思,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孔圣人说。君王无道,不可陪葬玉器。与其说是人盘玉,不如说是玉盘人。”说着状若无意的笑笑道:“所以啊,这人想配上手中玉,得时时打磨自己的德行啊!”

    “公爷言之有理……”金幼孜随口应付着,王贤口中的盘玉经,在他听来却是在含沙射影的以玉自况,至于那玉的主人,自然就是皇上了。

    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在指责皇上德行不够?配不上他!

    金幼孜是又气又怕也不敢发作,只能硬着头皮试探问道:“皇上让下官问问公爷,在山东待够了没有?是不是可以回京了?”话说出口,他都想抽自己两个大耳光!这种屁话说出来,不找抽吗?!

    “呵呵……”果然,王贤像看白痴一样瞥他一眼道:“劳烦学士替某家禀明皇上,为臣在山东还没待够,暂时不想回京。”

    “这个……”金幼孜一阵口干舌燥,他发现自己在王贤面前,跟个白痴没什么两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公爷,皇上需要公爷回京坐镇,您不能有负圣恩啊……”

    “劳烦学士禀明皇上,皇上修德性,行仁政,万民称颂,天下景从,江山固若金汤,为臣就不回去添乱了。”王贤说着,瞥一眼金幼孜道:“何况当初,大学士们不是力劝皇上不要强留我么?”

    “此一时彼一时了……”金幼孜想不到,王贤居然连他们几个私下里对皇帝说的话,都一清二楚。登时老脸通红,吭吭哧哧道:“公爷啊,皇上的处境确实艰难,您就不要闹脾气了。”说着朝王贤深深作揖道:“过往有对不住的地方,下官给您赔不是了。”

    “哼!”王贤重重一拍几案,吓了金幼孜一跳,抬头一看,只见他面色冰冷,杀气腾腾的怒喝道:“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的小九九!搞不定了就想让老子回去替你们收拾烂摊子?完事儿再让老子把锅往自个身上一背,和勋贵们同归于尽?!”

    被王贤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所慑,金幼孜脸色惨白,额头再次浮现豆大的汗珠,而且比之前更大更密。

    “我怎么就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厚颜无耻之人?!”王贤却愈加怒不可遏,再次重重一拍桌案,将那软玉配饰都拍成了两截:“赶紧给老子滚出济南城,再敢废话一句,打断你的狗腿!”

    “唉……”金幼孜被骂得天旋地转,五内火起,有心放两句狠话,又怕真惹毛了这煞星,让他给弄死就歇菜了。憋得他面色青紫,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站住。”身后响起王贤的低喝声。

    金幼孜很想继续往外走,可两条腿却偏偏不争气的定住了。

    “给两个姓杨的带句话,再敢利用皇上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小心老子跟你们算总账!”只听王贤冷冷说道。

    金幼孜一下想起王贵妃之死,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点了点头,便赶紧往外走,想要逃离这个恶魔。谁知失魂落魄走到门口,没留神脚下,一下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惹得门外的锦衣护卫笑成一团。

    金幼孜无地自容,从地上狼狈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那簇新官袍上的灰土,便用袖子掩面而去。

    等他踉踉跄跄出了万竹园,候在外头的长随大惊失色,赶忙迎上去,七手八脚扶住金幼孜,刚要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却见他面目狰狞的咆哮起来:“都闭嘴!”

    长随们知道,这是学士受了气朝他们撒呢,赶紧乖乖闭嘴,扶着金幼孜上了轿子,领班的小声问道:“老爷,咱们去哪?”

    “回去……”轿子里,传来金幼孜有气无力的声音。

    “好嘞,回驿馆!”长随便高唱起来。

    “不是回那!”金幼孜却尖叫起来:“本官是要回京!”

    “啊……”长随吃惊的下意识问道:“老爷,咱们的行李可还在驿馆呢!”

    “闭嘴!闭嘴!闭嘴!”金幼孜根本不管那一套,咆哮道:“现在!立刻!马上!离开这鬼地方!”

第1156章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金幼孜连驿站都没回,径直便离开济南,就连行李还是储延给收拾起来,让人快马加鞭追上去,送到他手里的。

    这一路上,金学士可太煎熬了。想他当初他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信誓旦旦要将王贤带回,如今却像丧家之犬一般落荒而逃。真可谓踌躇满志而来,颜面扫地而回,让他回京后如何向皇上交代?如何跟同僚解释?如何面对朝野上下的震天嘲笑声?

    金学士是越想越羞,越想越气,整日里茶饭不思、五内俱焚,还没出山东地界,便一下子病倒了。长随见他整个人烧得像炭块,想要赶紧就近找个城市住下,好延医问药,为金学士治病。

    哪知金幼孜半清醒半糊涂的状态下,依然坚持开口问道:“你们要去哪?”

    长随答曰:“德州。”

    “不去。”金幼孜马上大叫道:“不去不去,本官发誓不再进王贤的地盘!”他本来就得了严重的风寒,此刻情绪过于激动,剧烈咳嗽起来,居然还咳出血来。吓得一众长随魂不附体,担心他一命呜呼,自个就此砸了饭碗。

    不过他们也不敢违逆金幼孜,真的就逢德州城而不入,在冰天雪地里又坚持了两天,一直到了山东地界,到了沧州城,奄奄一息的金学士这才住进了暖烘烘的知府衙门,有大夫给他把脉开药。

    在沧州将养了数日,病情稍微稳定,金幼孜又挣扎着上路。沧州知府劝他多住些时日,待病体好转再出发。金幼孜却嘶声道:“王命在身,岂敢有片刻滞留?”谢过了沧州知府的招待,便毅然决然的上路了。

    沧州知府似乎被金幼孜感动坏了,回去后就写信给京里的同僚,使劲吹捧了一番金学士忠于职守、鞠躬尽瘁的高尚情操。然后,这些话很快便传到了朱高炽耳中,皇帝陛下赶紧命锦衣卫去将金学士接回,还派太医院的人跟随锦衣卫一起出发,务必要保证金学士的身体无虞。

    十天后,锦衣卫将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金幼孜接回京城。让金学士失望的是,除了他的儿子和几个门生,并没有几个人出城迎接他。

    ‘不应该啊……’金幼孜两眼无神的看着这小猫三两只,心中喃喃道:‘按套路来的话,应该是官员士子来迎接我回京啊……’

    “父亲,今儿是年三十,大伙忙着过年呢……”金幼孜的儿子倒是明白父亲的心,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哦……”金幼孜这才释然。

    进了永定门,锦衣卫要将金幼孜送回家去,金幼孜又闹腾着要先进宫复命,说什么‘王命未复,安敢回家’?

    逼得朱高炽没办法,只能让太监传旨出来,说学士的身体重要,别的事都先放一边,回家安心养病、好好过年,什么事过完了年再说。

    金幼孜这才不再坚持,让人把自己送回家去了……

    这年腊月是小月,没有年三十,第二天就是元旦。这年元旦可不一般,因为从这天开始,大明朝就要改元洪熙了!

    在朱高炽和他的文官们心中,自然是期望永乐的篇章彻底掀过去,大明朝彻底进入洪熙时代。可不希望永乐时代过去,极力抗拒洪熙时代到来的也大有人在。

    这一点,从皇宫的新年宴会就可见一斑,整个宴会的气氛十分低沉诡异,勋贵们板着脸,滴酒不沾,只冷冷看着极力活跃气氛的一众文官,尤其是那几个大学士。

    这样的场面,出现在新君登基后第一次新年宴会上,朱高炽的脸色自然也好看不到哪儿去。见圣心不悦,杨荣端起酒杯,走到英国公面前,硬着头皮笑道:“公爷,这大过年的,您得带头欢乐一下啊。来,下官敬您一杯!”

    杨荣的酒杯悬在张辅面前,双目定定看着他。

    金殿中,声音一下子小了八分,众公卿大臣齐刷刷看向两人,不知张辅会如何反应。

    只见英国公瞥一眼杨荣,看都不看那杯酒,语气平淡道:“抱歉学士,先帝还未下葬,本公滴酒不沾。”

    “嗡……”场中登时一片哗然,百官万万没想到,素来严守中立的英国公,居然说出这种尖锐的话来——矛头直指高坐在龙椅上的朱高炽!

    皇帝的脸色登时又黑了两分,目光中的惊疑一闪而过。

    坐在皇帝下首的朱瞻基,忍不住和几个心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喜意,然后赶紧低下头吃菜。

    “公爷这话欠妥了吧?”杨荣心中暗叫倒霉,但自己点的火,自然要责无旁贷的灭火。定定神,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张辅道:“按礼制,天子居丧,不同于寻常百姓。天子居丧,以日代月,是以居丧二十七日便等于我等臣子二十七个月!”

    “杨学士这话诛心了,我哪里有质疑皇上的意思?”张辅口称惶恐,却依然面无表情,不紧不慢说道:“你刚才也说了,天子居丧二十七日服阙。可我们做臣子的,没法那么快就节哀寻欢。”

    张辅最后四个字‘节哀寻欢’,真如四声大炮,震得大殿中的皇帝公卿两耳轰鸣、呆若木鸡!

    都以为英国公是个厚道人,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刻薄狠毒!这该对皇上有多大不满啊!

    “英国公!”杨溥素来以保护皇帝的老母鸡自居,登时勃然大怒了,拍案而起道:“你太不像话了!历朝历代,改元头一天的春节都要赐宴,怎么到了皇上这儿,就成了寻欢了?”

    “是啊,这宴会是朝廷的礼制,陛下身为人君,不能只顾着自己悲哀,荒废了朝廷的政务和国家的礼制!”礼部尚书也赶紧表态道:“公爷,百姓礼丧,皇帝心丧啊!”说着他朝朱高炽拱拱手,哽咽道:“先帝驾崩,皇上的悲痛比我们加起来都重,可身为人君有什么办法?只能把悲痛藏在心里,表面若无其事的治理国家、履行职责!今日的宴会就是皇上的职责!公爷,咱们做臣子的,不能体谅皇上的痛苦实属不该,更不该往皇上的伤口上撒盐啊!”

    文官的嘴皮子功夫自然没的说,几下子就拆了英国公的台。

    就在勋贵们为英国公捏一把汗时,张辅站了起来,朝朱高炽深深一揖,嘶声道:“陛下,臣该死,不该说这些昏话!如此扫兴!”

    文官们不由松了口气,勋贵们的心却跌倒谷底,所有人都认为,英国公这是认怂了。

    朱高炽面色稍霁,刚要开口,谁知却见张辅眼圈一红,居然掉下泪来,然后便听他哽咽道:“我张辅的父亲死得早,在我心里,先帝就像父亲一样。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大过节的,我想先帝啊……”

    说着,英国公泣不成声起来。道理讲不过文官,老子跟你们讲感情!哭他娘的!

    他这一哭不要紧,马上引得成国公等人也跟着嚎丧起来,一众勋贵受了一年的委屈,此刻宣泄出来,哭得声音越来越大,完全盖住了殿内的歌舞声,殿外的爆竹声!

    朱高炽面色铁青,放在案下的双手颤抖不已,可偏偏又发作不得,只能冷冷看着勋贵们表演,等他们号丧完了,才冷声说道:“是朕考虑不周,既然诸位卿家觉着今日宴会不合时宜,那就散了吧。”

    说完,皇帝霍然起身,在太监的搀扶下迅速离去。

    朱高炽一走,勋贵们马上止住哭,冷冷看着杨士奇等人。众文官见他们如此不加掩饰的欺凌君上,火气也是不小。眼看着双方就要动起手来,好在还有蹇义、夏元吉这几位文官武将都认可的老资格在,这才把双方劝开。

    这才没在新年头一天,酿出一场文武互殴的千古丑闻来。

    但愤愤离开皇宫,泾渭分明走在两边的文官武将都很清楚,今天只是暂时压住了冲突,在不久的将来,矛盾,一定会爆发出来!

    第二天年初二,杨荣和杨士奇借着拜年,去探视在家养病的金幼孜。

    三人是穿一条裤子的生死之交,自然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金幼孜的儿子直接把两位大学士带入父亲的卧房。

    一进去,二杨就闻到浓重的药味,杨荣看看脸色蜡黄躺在床上,看起来有进气没出气的金幼孜,笑骂道:“大过年的吃什么药,不怕晦气。”

    “这时候还管那么多?”金幼孜苦笑道:“保命要紧。”

    “我看是,保面儿要紧吧。”杨士奇看看桌上的药方,冷不丁的说了一句。

    金幼孜嘴角抽动一下,见二杨满脸促狭的看着自己,知道自己那点小伎俩,根本就蒙不了这俩人精。只好苦笑一声道:“怎么,你们看出来我是在演戏了?”

    “嗯,太用力了。”杨士奇促狭笑道:“表演的痕迹太重了,你是戏文听多了,还是史书读多了?不知道这两样都做不得准?”

    “嘿……”金幼孜一下坐了起来,动作之轻快哪有一点半死不活的样子。他使劲揉了揉脸,搓下一层黄色的面膜,叹气道:“你们也该知道我在济南有多丢人,不用个苦肉计,我怎么还有脸回京?”

第1157章 兵权兵权!

    金幼孜确实是在演戏,从万竹园出来的一刻,他就很清楚,要是不想法自救,自己的政治生命也就到此为止了。皇帝的不信任、同僚的质疑、漫天的讥讽将把他彻底摧毁,让他永入地狱,不得翻身。

    所以金幼孜打定主意要演一出戏来自救,他要用悲情、尽责的戏码,让人们不忍指责他的无能,将失败的罪因尽数推给王贤。事实上,他这招效果不错,果然不少人对他很是同情,而且皇帝还派了太医和锦衣卫接他回京。

    这让金学士备受鼓舞,马上再接再厉、继续发力,想要给自己塑造一个鞠躬尽瘁的忠臣形象出来,只是没想到用力过猛,被人看出了端倪,有些弄巧成拙的架势了……

    “看出来的人……很多吗?”眼下,金学士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多。”杨士奇笑着点点头,吓得金学士老脸苍白。

    “别听他瞎说。”杨荣却笑着安慰金幼孜道:“这是什么时候?哪有人跟你较真?”

    “呃……”金幼孜闻言,幽怨的看一眼杨士奇,控诉他为何要骗自己。

    “呵呵,不错,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成。”杨士奇也不开玩笑了,敛起笑容道:“昨日的赐宴上发生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听了一些传言。”金幼孜叹气道:“万万想不到英国公居然发难,难道他疯了不成?”

    “他是什么人?身经百战的国之统帅,怎么会疯了呢?”杨荣的脸色也严肃起来,沉声道:“此人是出了名的沉着冷静,老谋深算,在昨日宴会上发难,必定不是突然之举,而是早有预谋。”

    “他到底要预谋什么?!”金幼孜不解道:“就算他有所预谋,难道不应该是图穷方才匕见吗?早早亮出獠牙,只会让皇上提防他吧!”

    “其实,不管他如何隐藏,皇上最提防的始终就是他。”杨士奇道:“不管朱勇那些人闹得多凶,薛禄甚至撞死在丹墀前,皇上也不会有太大的担心,因为张辅没有表态。”

    “不错,不管怎样,张辅才是军中、勋贵第一人,大部分人还是跟他走的。”杨荣点头道:“他不表态,大部分勋贵最多只敢叫唤叫唤,并不敢真的折腾。”顿一顿道:“皇上不到胜券在握的那天,就始终要提防他抽冷子来一下。”

    “这么说,张辅这次闹事,其实是个信号了?”金幼孜皱眉道:“让那些勋贵明白他的立场,好跟他一起折腾?”然后又问道:“可他为什么不私下里表态,非要在改元宴会上闹呢?”

    “依我之见,他选在改元宴上突然发难,有三层意思。”杨士奇缓缓为他分解道:“一者,他要验一验自己的号召力,到底足不足以向皇上发难。”

    “有道理,翻开史书,从指鹿为马到曹操逼宫,权臣们最爱干的就是突然袭击。”金幼孜点头道。

    “嗯,二来,他是在向皇上示威,希望皇上能就范。”杨士奇继续说道:“我感觉,他这次只是小试牛刀,下次可就要动真格的了。”

    “嗯。”金幼孜脸色变得很是难看道:“这么说,皇上不向他低头,他就会继续闹下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那是一定的。”杨荣点点头,沉声说道:“像英国公这种人物,不动则已,一动就会坚持到底。”

    “那还有第三呢?”金幼孜已经意识到失态有多严重,不由自主小声问道。

    “第三,就是表演给某人看。”杨士奇淡淡道。

    “他已经位极人臣,还需要向谁表忠心……”金幼孜说着,打了个冷战道:“太孙殿下!”

    “不错,太孙殿下。”杨士奇缓缓点头。

    “这,这,他们这是要干什么?”金幼孜震惊的嗔目结舌。

    房间里,三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好一会儿,金幼孜才重重捶一下脑袋道:“我真是没用,要是把王贤弄回来,张辅岂敢如此嚣张?!”

    “别自责了,换了谁去都请不回他来。”杨荣说了句公道话道:“姓王的人在济南,但对京城的局势洞若观火,眼下他能趟这浑水?”

    “哎……”金幼孜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长叹一声,抬头看着杨荣杨士奇道:“皇上会向英国公让步吗?”

    “不会。”杨士奇沉声道:“皇上外柔内刚,不会被动摇心志。”顿一顿道:“况且,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皇上要是做出让步,那些勋贵还不得上天?”

    “看来,事态恶化在所难免了。”金幼孜满面愁苦道。

    “是啊,咱们得早作准备,以免到时措手不及。”杨荣点点头,看看金幼孜道:“这几日,我们会竭力跟同僚沟通,你也别闲着,来探视你的官员肯定不少,要尽量让他们亮明立场,决不能在勋贵面前退缩!”

    “是!”金幼孜点点头,这是责无旁贷的事情。

    三人又商量了一阵对策,末了,杨士奇神情凝重道:“有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

    “什么事?”两人望向杨士奇,不知有什么事,竟然连这位智多星都想不通。

    “就是张辅到底有何底气,居然能支撑他敢跟皇上撕破脸?”杨士奇满脸不解道:“按说,以他谨慎的性格,不是胜券在握,怎么可能如此不顾一切的冲在前头?”

    “是啊,他身为第一公爵,地位稳如泰山,最差最差也不过是退享富贵,怎么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跳出来折腾?”这也是金幼孜想不明白的地方。

    “他一定有必胜的把握。”杨荣想到一事,目光闪烁道:“我听传闻说,先帝驾崩前,将太孙招到宫中,是有传位给他的意思。”

    “看先帝驾崩后,太孙殿下的反常举止,这应该是靠谱的。”杨士奇缓缓点头,目露惊恐之色道:“莫非,太孙殿下手中有先帝遗诏不成?!”要真是那样,恐怕真要出大事了!

    “怎么可能?”金幼孜大摇其头道:“以太孙殿下的性格,要是先帝真有遗诏传位于他,那是一定会拿出来的!他绝对不会把皇位让给别人!哪怕是亲爹也不行!”

    “但当时有王贤在,”杨士奇轻声道:“是不是王贤给太孙的压力太大,让他不敢拿出诏书?”

    “王贤再强,也是太子和太孙的臣子!”金幼孜又断然摇头道:“太孙真有诏书的话,当着群臣的面拿出来,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道理,当时太子还在山东,太孙有的是机会可以当众宣布诏书,”杨荣深以为然道:“如果太孙真有诏书的话,一定会在太子回京前拿出来的!”

    “也可能……”杨士奇却依然坚持自己的猜测道:“那诏书上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

    “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杨荣和金幼孜看向杨士奇。

    “比如说,要杀掉王贤才能继位之类……”杨士奇不愧号称是大明第一智者,居然仅凭猜测,就触摸到了谜题的答案。

    “嘶……”杨荣二人闻言不禁倒吸冷气,如果真是这样,那太孙的一切反常举动,就都可以合理解释了!“还真有这种可能!”

    “要是这样的话!”杨荣被吓得冷汗直流道:“他们就不只是要让皇上改弦更张了,而是要逼皇上行武德旧事了!”武德是唐高祖李渊的年号,而李渊被迫把皇位禅让给李世民,最后在深宫中郁郁而终,这是尽人皆知的典故……

    “我也只是猜测。”杨士奇见两人吓得不轻,摇摇头,低声道:“还要看后面他们的表现,才能验证出对错来!”

    “不管怎样,都得做最坏的打算了!”杨荣却沉声说道,他不如杨士奇多谋,但决断能力却强于对方,两人可谓相得益彰。“一定要把危机消灭在萌芽中!”

    “那就得把张辅几个挑头的弄出京去。”金幼孜出谋献策道,可说完自己也觉着不现实道:“不过他们要真是有那种打算,肯定不会听的,反而会打草惊蛇。”

    “是。”杨士奇重重点头,咬牙切齿道:“归根结底,必须把兵权抓到手中!君为臣纲,是要靠兵权背书的!”

    “哎……”听到‘兵权’两个字,金幼孜就一阵阵头晕,满嘴苦涩道:“这恐怕办不到……”

    三人神情暗淡,再次陷入了沉默。

    谁都知道兵权是皇权的保证,从朱元璋到朱棣,都是行伍出身,本身就是军中第一人,所以无须担心兵权旁落。但因为朱棣对朱高炽二十年如一日的提防警觉,使朱高炽始终无法染指兵权,只能与文官结盟,这就造成了朱高炽和军方,和将门勋贵的疏离隔阂,形同陌路。

    就算朱高炽已经是皇帝,要想从将门勋贵手中把兵权拿回来,也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能补上皇帝这块短板的,唯有王贤。

    原本按照皇帝和大学士们的路线图,登基之后,将由王贤来掌握京中的主要兵权,震慑那些勋贵,让他们不敢铤而走险。可王贤居然跑去山东躲风头去了,让皇帝在军中彻底失语……

    这时候,最稳妥的法子是对武将怀柔,徐徐图之,等到把兵权拿回来再大展拳脚,可朱高炽等不及,文官们又私心作祟,撺掇着皇帝继续按照原先的计划行事,所以才会出现今日之危局!

第1158章 出殡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姓王的……”金幼孜充满挫败的长长一叹。

    “确实。”杨荣苦笑一声道:“所以还得再想办法,把他从济南请回来。”

    “难啊。”金幼孜大摇其头道:“我看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会来。”

    “不会,他不过是想要个好价钱罢了!”杨士奇冷笑道:“他要真是铁了心不回来,干嘛要让人紧盯着京城的局势?无非是想在合适的时间,拿到最大的利益罢了。”

    “什么时间?多大的利益?”金幼孜沉声问道。

    “我们就要完蛋的那一刻,他才会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杨士奇冷声道:“到时候,他自然予取予求。”

    “我们要完蛋的那一刻?”金幼孜倒吸一口冷气,咬牙切齿道:“就不信没了他王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让他等着吧!”

    “……”杨荣嘴唇翕动一下,没有说话。

    英国公府。

    勋贵们以拜年为名,齐聚张辅家中。与金幼孜等人愁云惨淡截然相反,勋贵们的脸上全都兴奋无比。他们还沉浸在昨日张辅带来的亢奋中。

    “公爷,您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呀!”

    “哈哈就是,公爷一发威,皇上也只有缩头的份!”

    “这下看他们还敢再胡来!”

    张辅面上却没有半分得色,沉静似水道:“本公也是迫不得已,若非皇上倒行逆施到了这种地步,我是绝对不会说出那种话来的。”

    “就是,皇上实在太过分了!也幸亏有公爷在,不然咱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勋贵们却依然谀词如潮,听的英国公皱眉不已。

    张輗见状,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诸位不要高兴的太早,皇上还什么都没答应呢。咱们得再接再厉!”

    “不错。”张辅点点头,沉声道:“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咱们便没有回头路了,不能让皇上让步,咱们就全都得遭殃。”

    “公爷和侯爷说的是,咱们早就豁出去了!”勋贵们义愤填膺的嚷嚷道:“宁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公爷,您发话吧,咱们该怎么干?上刀山下火海,爷们们绝不皱一下眉头!”

    “好,军心可用!”张辅目光扫过一众勋贵,沉声说道:“本公近日将谋划一件大事,诸位到时全力配合本公即可!”

    “我等必效死力!”勋贵们轰然应喏。

    待勋贵们散去,大厅中只剩下张辅和张輗兄弟俩。张辅一改在人前信心满满的样子,神情忧虑道:“你可亲眼看到,太孙手中的遗诏了?”

    “太孙确实有遗诏,但他十分小心,只拿在手中给我看了一眼。”张輗回忆着当日的画面,缓缓说道:“不过还是能断定,那遗诏确实是真的,而且明白无误的写着,传位给太孙而不是太子。”说着奇怪的看一眼兄长道:“大哥不是问过一次了吗?”

    “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太孙既然有传位遗诏在手,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张辅眉头紧皱成个‘川’字。

    “我也问过殿下,他的说法是,当时想的是,如果自己越过父亲登基,那让太子该如何自处?自己就是当上皇帝,也会被人指责不孝。”张輗答道:“所以他没有一早拿出来,是现在看到太子一登基就把先帝全盘否定,要将我大明的立国之基彻底毁掉,才深感后悔,要改正自己的错误。”

    “这种说法,倒也解释的通。”张辅手指在桌面轻叩,沉吟道:“但是以你看来,太孙殿下是那般忠孝纯良之辈吗?”

    “说实话,不像……”张輗挠挠头,实话实说。他看看兄长,问道:“那以大哥之见,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想不通。”张辅摇摇头,叹气道:“算了,事到如今,多想无益。”

    “是啊,咱们是被皇上逼到悬崖边,就算没有这道遗诏,该干还得干!”张輗点点头,恨声说道。

    “嗯,那件事,你要仔细处置,千万不能出一点差池。”张辅点点头,嘱咐兄弟道。

    “大哥放心,我会小心的。”张輗满口应下。

    转眼到了正月十八,这天是大行皇帝灵柩移出皇宫,到长陵安厝的日子。

    长陵是永乐皇帝生前为自己选定的吉壤,永乐五年,徐皇后去世后,朱棣便让人去北京而不是在南京选择陵址。显然从一开始,朱棣就下定决心迁都北京,不和自己老爹死后相见。

    后来,风水大师便在昌平选定了一块风水宝地,据说山前有龙虎,西北朝天门,乃是全国最佳的龙脉所在。永乐七年,朱棣便在昌平万寿山开始修建自己的长陵。自古以来为皇帝修陵寝就是最劳民伤财的,以永乐皇帝好大喜功的性格,自然更是如此。长陵工程之浩繁,用料之严格,都是历朝历代所仅见的。动用了全国的人力物力,一直到朱棣驾崩,也仅完成了地宫部分,地上建筑仍然还需数年才能竣工。

    但朱高炽登基后厉行节约,削减国用,这耗资巨大、工期绵长的长陵工程自然首当其冲,费用被削减到极点,工匠被大量遣散,剩余工程仅仅半年就草草完工,然后一刻不停,就要将永乐皇帝的灵柩送进去下葬。

    自然,这又成了勋贵们眼中,皇帝不可饶恕的罪过之一。

    十八日这天一早,皇帝身着素服,到大行皇帝的灵堂前行启灵礼。奠酒举哀后,太监撤去几筵,哀乐声中,皇帝目送着大行皇帝的梓宫离开灵堂,在一百二十八名锦衣卫所抬的‘大杠’上安放稳当。

    然后,皇帝和皇子们到西苑门口,率领公卿大臣、文武百官跪地等候大行皇帝的灵柩,在全副仪仗引导下,缓缓来到西苑门。

    哀乐阵阵,纸钱漫天,皇帝和他的大臣放声痛哭,目送着灵柩出了宫门。然后皇帝登上黑布轿,皇子和公卿大臣手捧纸钱,步行跟在灵柩后,一边哭嚎,一边撒着纸钱。

    送葬的队伍出了皇城,大街两侧早被禁军戒严,在禁军将士搭成的人墙外,是连成长龙的香案,京城的百姓披麻戴孝,跪地痛哭,为大行皇帝送葬。

    看着眼前的满街白幡,听着耳边震天的哭声,黑布轿里的皇帝面色十分难看。

    紧跟着轿子的几位大学士,一边撒着纸钱,一边神情凝重的低声说话。

    “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百姓来送先帝。”黄淮惊叹道。

    “人死为大,何况先帝在北京百姓心中的地位向来很高,不然也不会迁都北京了。”杨溥低声道。

    听了两人的对话,金幼孜却冷笑起来。黄淮见状不爽道:“怎么,说的不对吗?”

    “你们也太天真了,”金幼孜冷声道:“今日这一出,没有那些勋贵暗中煽动,我的‘金’字倒过来写。”

    “你是说,勋贵们煽动百姓上街送葬?”黄淮顾不上理会金幼孜的讽刺,震惊的看着他。

    “当然。”金幼孜斩钉截铁道。

    “他们想干什么?”杨溥皱眉道:“这样除了恶心皇上,并没有什么用处。”

    “这……”这问题金学士可就答不上来了,只能求助的看向杨士奇。

    “目前还没更多的消息。”杨士奇摇摇头,皇帝废掉东厂锦衣卫,固然让文官们人心大快,可也变成了聋子和瞎子,很难摸清勋贵们的举动,十分被动。

    杨荣回头看看紧紧跟在朱瞻基身后的勋贵们,神情忧虑的叹息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帮家伙今日恐怕要闹事……”

    “唉,静观其变吧。”几位大学士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种无力感实在太挫败了。

    出殡的队伍顺利的出了京城,送葬的百姓才渐渐稀少起来,勋贵们并没有如杨荣担心的那样闹事,让皇帝和大学士松了口气。

    京城距离长陵七十里,快马一日可跑个来回,但抬着沉重的梓宫,送葬的队伍可没那么快,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抵达万寿山。

    当晚,队伍在途中行宫过夜,皇帝和大学士再度把心提到嗓子眼,直到柳升禀报,他所率的三大营,已经将行宫保卫的固若金汤。还有莫问等人率上直卫两万兵马在行宫外盘踞,以备不测。朱高炽和他的大学士们这才想起,已经一天没吃饭,肚子饿的咕咕直叫了!

    简单用过晚膳,皇帝安寝,大学士们退出寝宫,看着殿外林立的精锐甲士,不禁生出几分安全感,暗道有这些军队保护,量那些勋贵也不敢造次,除非他们真要造反。

    只可惜,柳升也好,莫问也罢,都是王贤的人,这份安全感要大打折扣。

    “还是要尽早把军队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心里才能踏实。”金幼孜沉声说道。

    “一切都等灵柩下葬后再说,安厝之后,状况会好很多。”杨士奇叹了口气,朱棣一日不下葬,他的气场就笼罩在所有人心头一日。只有彻底埋葬了这位大帝,一切才会大不一样。

    “那些勋贵倒是出乎意料的老实,也许是咱们想多了。”金幼孜乐观笑道。

    “但愿吧……”杨荣叹道:“明日还有一天,平安过去了才能彻底松口气。”

第1159章 哭陵

    一夜无事。翌日清晨,太子在大行皇帝灵柩前再行启灵礼,重复昨日的一套繁文礼节后,队伍重新上路。

    当天晌午,队伍终于抵达万寿山,这山脉果然是块一等一的风水宝地,东、北、西三面群山环绕,南边开阔无阻,整片山脉就像一座虎踞龙腾的大庭院。院子尽头,有一对小山把门,左边称为龙山,右边称为虎山。

    龙虎二山遥遥相对,中点处矗立一座宏伟的大红门,这里便是皇陵的正门。队伍到了大红门前,所有人等一律下轿、下马,步行入内,连朱高炽也不例外。

    早有守卫陵寝的将领和打前站的官员,在大红门前恭候皇帝一行人的到来。文武官员引导着皇帝、皇子和一众公卿从大红门进入陵区,沿着青石长阶走上感恩殿,这是皇帝前来祭陵的驻跸之地。

    朱高炽和他的儿子们要在感恩殿沐浴更衣,洗去一路的风尘,换上干净的祭服,然后到长陵送大行皇帝最后一程。

    大行皇帝的梓宫则通过青石长阶,先入长陵,在神道前暂放,等待皇帝一行人的到来。

    一个时辰后,吉时将至,鸿胪寺官员请皇帝移驾长陵,朱高炽便在朱瞻基等人的簇拥下,神情肃穆的入了长陵大门,在祾恩殿磕了头、上了香,然后来到神道前。

    此时,地宫的陵门已经敞开,数百名僧人诵念着佛经,香烛的烟火把天空都染成了灰白色。

    朱高炽跪在梓宫前,给大行皇帝上了最后一次香,又酹酒致奠,礼部官员便高唱道:“吉时已到!恭送大行皇帝入冥宫!”

    这一声就像发令枪,立时引得皇帝放声痛哭起来,皇子和公卿大臣也跟着放声痛哭起来,哭声震野,惊起无数昏鸦!

    震天哭声中,一百二十八位锦衣卫迈步上前,肩膀齐刷刷顶住一根根杠子,领头的锦衣卫一声低喝,所有人一起用力,想要抬起大行皇帝的梓宫!这样的动作,这一百多位锦衣卫不知演练过多少次,大行皇帝的灵柩就是他们一步步从京城抬到长陵的。按说,不应该有任何意外才是。

    然而,意外却偏偏发生了——那一百二十八位精选出来、个个力大无比的锦衣卫,使出来全身的力气,那灵柩居然纹丝不动!

    “嘿……”锦衣卫们一个个涨得面色血红、全身青筋暴起,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可那灵柩就像生了根一样,依旧分毫不动!

    在那里忘情号丧的一众君臣,也发现了异常,哭声渐渐参差不齐。大臣们偷眼望着这诡异的一幕,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怎么回事?棺材抬不起来了?”

    “吓!乡野村夫身上才会发生的怪事,怎么会发生在大行皇帝身上?”

    “这么多和尚道士都是摆设么?”

    “据说死者怨气太重,黑气沉棺。莫非大行皇帝有什么心结不成?”

    听着大臣们嗡嗡的交头接耳声,张輗等人忍不住得意的微笑,但在张辅严厉的目光扫视下,他们赶紧乖乖低下头,以免被人看出端倪。

    几位大学士的心都沉到谷底,看着皇帝那铁青的脸色,他们心中沉痛的悲鸣,求遍满天神佛也没有用,在最后一刻,麻烦还是发生了!

    而且还是个天大的麻烦!

    来不及细想,杨荣沉声吩咐那束手无策的锦衣卫指挥使:“愣着干什么,赶紧加派人手呀!”

    “哦,是!”那指挥使如梦方醒,赶紧又派了一百人上前帮忙抬棺。

    一百名锦衣卫加入进去,二百多人簇拥在庞大的灵柩周围,挤得水泄不通,哪里还有什么皇家体面可言?

    不过这时候,也只求能把灵柩抬起来,还管什么体面不体面?

    所有人大气都不喘,瞪大双眼,紧紧盯着那些拼命抬棺的锦衣卫。

    然而,那梓宫就是纹丝不动……

    “给我用力!”那锦衣卫指挥使已经快要疯了,顾不得眼下是什么场合,嘶声咆哮起来:“再抬不起来,都去死吧!”

    “啊!啊!啊!”二百多锦衣卫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嚎声,用尽所有的力气,拼命上抬!

    ‘啪!啪!啪!’大杠上的牛皮绳索终于承受不住,纷纷断裂!

    “哎呦!”锦衣卫们猝不及防,天女散花一般,齐刷刷摔倒在地,不少人头破血流。

    而那巨大的楠木棺椁,依然牢牢地钉在地上,没有移动哪怕分毫……

    广场上的气氛凝滞极了,所有人目光发直的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大张着嘴巴,满心的惶恐。

    就连朱高炽也不可遏制的喘起了粗气,不知是不是真的大行皇帝显灵了?

    “大行皇帝显圣了!”这时,不知谁带头高叫了一声,勋贵们便一起高声大喊:“大行皇帝显圣了!”

    “先帝啊……”高喊声很快被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掩盖,放声哭喊道:“臣等不忠不孝,让您含恨九泉,死不瞑目!”

    “先帝啊,臣等该死!”一些白发苍苍的老者捶胸顿足,以头拄地,悲愤自责道:“您一驾崩就忘了您的恩德,只知道苟且自保,实在是太该死了!”

    “先帝,臣等这就以死谢罪!”一些年迈的勋贵哭喊着,就朝朱棣的棺材冲去,要撞死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

    幸好,梓宫周围满是锦衣卫,赶紧把这些老家伙架住,才没有在重蹈薛禄的覆辙。

    这时候,长陵内混乱至极,哭喊声、叫骂声纷乱不堪,哪里还能看出一丝皇家葬礼的影子?

    “都安静!”此时此刻,蹇义自觉应该站出来,维持一下秩序:“又哭又闹,成何体统?”

    “不错!”杨士奇马上跟着开口,大声说道:“此事必有蹊跷,大家稍安勿躁,待我等查明真相再说!”

    “杨士奇!你还敢叫嚣!”朱勇等人哪吃他这套,登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都是你们这些奸臣进献谗言,拐带的皇上倒行逆施,才会激怒了大行皇帝!”

    “就是,杀了你们这些谗臣,天下才会太平!”王通等人马上附和,要吃人一样扑向杨士奇等人。

    “锦衣卫,快护驾!”杨士奇见状不好赶忙大喊。

    锦衣卫赶紧挡在双方中间,才避免了杨士奇等人被愤怒的勋贵生吞活剥。不过百密一疏,大学士们还是免不了吃一些拳脚。

    “放肆!”朱高炽终于忍无可忍,起身咆哮一声:“你们要造反是吗?!”

    皇帝的怒火还是有些威慑力的,勋贵们的气焰登时为之一窒,场中安静了不少。

    杨士奇等人悬着的心刚放下一半,便听一声中气十足的悲鸣:“皇上,到现在您还看不明白,我们才是忠的。杨士奇他们就像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之于建文帝,满口忠孝节义,实则是祸国殃民、败坏江山的大奸大恶!”

    这声音是英国公张辅发出的。

    登时,勋贵们的气焰再度高涨,纷纷高声叫嚷道:“觉悟吧,皇上,您真要让大行皇帝死不瞑目吗?!”

    朱高炽双目怒火熊熊,死死盯着排众而出的张辅,咬牙切齿道:“以你英国公的智慧,难道看不出我大明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秋?朕和大学士们鞠躬尽瘁,不过在挽社稷于即倒,救黎民于倒悬而已!”

    “回皇上,臣真的看不出来!”张辅毫不退缩的看着朱高炽道:“在臣等看来,先帝乃文治武功盖绝古今的千古一帝!”说着他朝朱棣的灵柩一拱手,朗声说道:“先帝起兵靖难,结束建文乱政,将大明重归一统!又数度亲征蒙古,收复安南,并于东北设奴儿干都司,在西北置哈密卫,在西南置大古刺、底马撒、底兀刺等宣慰司,又设贵州承宣布政使司,使我大明版图强大巩固,远胜太祖时代!”

    “先帝还多次派郑和下西洋,引得万邦来朝!又命人编修《永乐大典》,缔造前所未有的文治巅峰!先帝还疏浚大运河,迁都北京,以天子守国门!为万世开太平!历朝历代皇帝都无法企及!如果这都称不上永乐盛世,微臣真不知三皇以来、五帝以降,还有哪段敢称盛世?!”

    张辅历数着朱棣的丰功伟绩,听得勋贵们血脉贲张,分外怀念那美好的永乐年间,对朱高炽和他的大学士们,愈加恨之入骨!

    “皇上啊,您身边那些谗臣,这样无视先帝的功绩,把盛世诽谤成末世,到底是何居心?”张辅双目通红,悲愤无比的质问皇帝道:“微臣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他们是潜伏在朝廷中的建文余孽,目的是要替建文报仇,颠覆先帝创下的基业!”

    “说的太好啦!”众勋贵没人声的击节叫好:“他们就是建文余孽,我们要清君侧!”

    “对!清君侧!清君侧!”

    “一派胡言!”杨士奇等人又惊又怒,奋力反驳道:“我等和建文帝没有丝毫瓜葛!”

    “那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们为何就急着给建文贼子平反?!”张辅却不慌不忙的质问道。

    一句话就把杨士奇等人给憋住了,他们没法说,给建文旧臣平反是皇帝自己的主意……

    “那是朕的主张,与大学士们无关。”朱高炽却坦然说道。

第1160章 围殴

    “那是朕的主张,与大学士们无关。”朱高炽沉声说道,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皇上,您要包庇他们到什么时候?!”张辅却表示坚决不相信道:“打死为臣也不相信是您的主意!”顿一顿,他死死盯着皇帝,厉声喝道:“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就把建文贼子尽数平反,如果齐泰、黄子澄、方孝孺那些人不是乱臣贼子,难道大行皇帝是乱臣贼子不成?”

    “如果大行皇帝是乱臣贼子,那继承大行皇帝皇位的皇上又是什么?!”说着他再次提高声调,甚至动用了内力,震得朱高炽等人两耳生疼道:“皇上啊,圣人云‘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您这都做了些什么啊?!”

    “你,你……”朱高炽怒视着张辅,居然无言以对。

    虽然他已经是皇帝,但在朱棣的棺椁前,面对着高举着纲常大义的公卿勋贵,朱高炽还是感到那样的无助……

    朱高炽看了看身边的杨士奇等人,见他们仍在奋力慷慨陈词,勋贵们却直接置若罔闻。到了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说话是要凭实力的,没有实力做背书的嘴炮,说的再天花乱坠,也会被当成空气……

    “皇上,请在先帝面前承认错误,杀掉乱国之贼,保证无改父道,以慰先帝之心!”张辅的话正好相反,不管多么蛮横无理,谁也不敢漏掉一个字,不敢不仔细寻思每一个字,不敢不慎重做出回应,因为他代表的是勋贵、是军方,是可以撼动皇位的力量!

    张辅说完,长陵中一片死寂,所有人屏息凝神,甚至忘了呼吸,心中只剩下触目惊心的两个字——逼宫!

    勋贵们要让皇帝在永乐皇帝的棺椁前承认错误,杀掉‘祸国乱政’的大学士,回到永乐朝的老路!

    刹那间,人们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先帝和建文帝对峙的年代,虽然眼下并没有战争,但是一切的一切何其相似?建文和他的文官们推行改革,触犯了藩王和勋贵们的利益,引得朱棣起兵靖难,推翻了建文帝的文官政权。

    如今,洪熙皇帝再次倚重文官,大刀阔斧的厉行改革,再次严重的触犯了权贵们的利益,引发了权贵们激烈的反弹,先是薛禄死谏,然后张辅闹宴,最终升级到了今天的哭陵事件,君臣剑拔弩张,如果再没有一方做出让步,好容易度过乱局的大明朝,必将再度陷入混乱和纷争!

    不知不觉天色阴暗,滚滚乌云将长陵笼罩其中,山雨欲来。

    广场上,君臣的对峙仍在继续,张辅等人已经图穷匕见,自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而朱高炽这边,自然也绝对不会让步。且不说勋贵们的要求太过无理蛮狠,单说今日这出哭陵逼宫的戏码演出来,洪熙皇帝就绝对不能退让,否则这大明朝就要换人当家了!

    然而朱高炽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朱棣的梓宫发生了异常,已经严重动摇了他这个皇帝的威信,这从周边锦衣卫将士那犹疑的神情就能看出端倪。而且守卫长陵的军队归属于勋贵领导。谁也不知道一旦动武,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所以双方只能这样,痛苦的僵持着、对峙着,就看谁先顶不住,做出让步。

    这时,老天爷好像看不下去了。北风呼啸而起,山谷中气温骤降,天空开始飘起了冰冷刺骨的雨夹雪。

    “皇上啊!您看到了吧!”天象的变化让苦撑的勋贵们倍感鼓舞,纷纷叫嚣起来:“这是上天震怒,先帝显灵啦,不要再执迷不悟啦!”

    “先帝啊,您放心,臣等豁上一切,也要为您讨回这个公道!”更有勋贵跪地举臂,癫狂的大呼大叫,气势上完全压倒了皇帝和文官一方。

    此情此景,朱高炽和他的文官们只能沉默硬撑。但这是风雪交加的数九寒冬,硬撑又能撑多久?

    皇帝和文官们穿着单薄的祭服,很快便冻得瑟瑟发抖,起先还兀自强撑,但风越吹越猛,刀子一般割在人的身上和脸上,雨雪也越下越大,君臣浑身湿透,衣裳又在寒风中结冰,全都成了冰棍。

    那些勋贵虽然穿的也很单薄,但他们有功夫在身,滴水成冰的日子也从来只穿单衣,而且此刻一个个热血沸腾,哪里在乎这点寒冷?

    只见孱弱的文官们一个个脸色青紫,牙齿打颤,蹇义这样的年老体弱者更是支撑不住,噗通噗通相继昏倒在地……

    “赶紧把他们扶到屋里暖和暖和!”一直沉默不语的柳升,终于开口发话了。

    锦衣卫赶紧将昏倒的老臣搀扶起来,抬出广场。柳升又转向朱高炽道:“皇上,天马上就黑了,风雪也越来越大,今日不宜安厝先帝,还是等来日天晴了再说吧。”

    朱高炽内力深厚,并不畏惧这点风寒,但他的嘴唇一片青紫,脸色却煞白煞白,似乎有旧疾发作的迹象。事实上,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强撑着站在那里而已。

    听到柳升的话,皇帝关切的看一眼杨士奇等人,柳升沉声道:“皇上放心,微臣尽力保护他们就是。”朱高炽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一旁的太监赶忙扶住他,将皇帝送入黑布轿,抬回了感恩殿。

    见到皇帝离开,杨士奇等人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也想脚底抹油,但勋贵们哪肯放他们离去?

    “别让他们跑了!”有人招呼一声,众勋贵便呼啦一下,蜂拥而上,拦住一众文官,就要大打出手!

    锦衣卫赶紧挡在文官们身前,想要分开两方人,可勋贵们都是有功夫的,此刻又有怒气加成,一个个力大如牛。地上的雨雪又结了冰,锦衣卫将士被推得东倒西歪,扑通扑通滑倒在地,还连累着不少文官被纷纷带到在地。

    勋贵们见状大喜,饿虎扑食一般冲上去,逮住一个文官就往死里打!文官们那小身子骨哪经得起他们的三拳两脚,转眼间,不少人脑袋开花、筋折骨断……这还是锦衣卫死命的抱住勋贵们,不知替文官们挨了多少拳脚的结果。

    朱勇等人没有加入混战,倒不是他们自持身份,不肯在泥泞的地上厮打,而是他们的目标不是那些普通文官。

    朱勇等人要找的是杨士奇几个,不把这几个罪魁祸首弄死在这长陵中,简直对不起这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场!

    然而让朱勇等人意想不到的是,杨士奇几个竟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在混乱的人群中钻来钻去,一不留神就失去他们的身影。等朱勇好容易发现他们,带人拼命挤过去,杨士奇几个却又跐溜一下,消失在乱成一团的人群中。

    这全靠杨士奇亡命天涯十多年的江湖经验,虽然杨荣金幼孜时常取笑他这段经历,但这种危急时候,杨士奇这方面的本事就体现出来了,他总能带着两人找到人群中的缝隙,时刻保持移动状态,而且总可以利用人群,消失在敌人的视线中,让朱勇等人很难锁定。

    有几次,朱勇等人已经扑到三人近前,只见杨士奇拉过几个文官,猛地朝朱勇等人推过去,等朱勇将挡道的文官打飞,杨士奇几个已经再度钻入人群,逃之夭夭了……

    当然,逃跑过程中免不了被误伤,杨士奇三人早就鼻青脸肿,不过只要能逃出生天,三人就谢天谢地了……

    杨士奇并不是漫无目的逃窜,他兜兜转转,一直朝冷眼旁观的柳升逼近。

    柳升答应皇帝保护文官们的安全,而且他也派了锦衣卫尽力保护文官们,只是他不许锦衣卫使用武器,也不肯投入更多的兵力,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保护文官们的诚心到底有几分?

    不过无论如何,他仍然是场中唯一的救星,只有到他身边去,才能保证安全。柳升就是再敷衍,也不可能任由勋贵们在他跟前行凶吧?

    但杨士奇也很清楚,一旦被勋贵们察觉出他的意图,提前掐断他的去路,也绝对不用指望柳升会派人抢救。

    所以杨士奇才拼命地迂回,既要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又要渐渐接近柳升。终于,在经过艰苦的周折后,他看到了一条通向柳升的道路,双方距离十来丈远,中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阻拦!

    “不绕啦!冲过去!”杨士奇气喘吁吁的嘶吼一声,头也不回的朝柳升奔去。

    杨荣和金幼孜闻命,也鼓起最后的力气,跟着杨士奇拼命往前跑。

    朱勇等人终于察觉到他们的意图,大骂三人狡猾,气急败坏的追上去。但是他们中间还隔着不少人,这种追逐多半是徒劳的……

    朱勇等人沮丧的目光中,杨士奇三人顺利的冲出人群,进入了开阔地带。此刻,三人和柳升之间再无半点阻拦,只要拼命跑过去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杨士奇三人突然脚下打滑,狼狈的摔倒在地!

    三人挣扎着爬起来,想再往前跑,却又趔趄着险些再次摔倒。

    原来,他们和柳升之间这片开阔地,因为无人践踏,雨雪迅速凝结,已经结出了完整的一层冰。

第1161章 死道友

    看到杨士奇三人在冰上趔趄前行的狼狈样子,朱勇等人狂喜不已,忙奋力排众而出,也追到了开阔处。

    朱勇他们都是练过梅花桩的,平衡能力自然远胜杨士奇等人,上了冰层之后,虽不说如履平地,但前进的速度明显快过三人不少。

    杨士奇三人手脚并用,拼命向前,但仍然转眼就被追上了一大截。杨士奇看看前方,距离柳升还有三丈距离,再回头看看,登时魂飞魄散,只见冲在最前头的敌人已经距离不到一丈了!

    这样下去,三人一定会在接近柳升之前,被朱勇等人捉住!

    必须要做出决断了,杨士奇用余光看看,踉踉跄跄跟在自己左右的杨荣和金幼孜,把心一横,摆出个要摔倒的姿势,一条左腿在冰面上一滑,从金幼孜身后十分隐蔽的勾了他的脚后跟一下。金幼孜毫无提防,被狠狠绊了一跤,仰面摔倒在冰面上!

    金幼孜这下摔得极狠,打着横朝后方滚去,正好挡在朱勇等人的去路上。朱勇等人正全力奔跑,猝不及防之下,被绊倒了两三个,其余人勉强跳起躲避,落地时却也失去了平衡,待他们奋力摆正方向,再想追赶时,却见杨荣和杨士奇已经冲出了结冰区域。

    一冲出结冰区,杨荣和杨士奇只觉脚下重新有根,步伐也恢复了稳定。两人大喜过望,使出吃奶的力气,冲刺到了柳升跟前,进入了安全地带。

    一进入安全地带,两人立马瘫倒在地,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脸上却全是死里逃生的庆幸。杨荣感激的看看杨士奇,再转头想看看金幼孜,这才悚然发现身边没有后者的影子!

    杨荣猛地坐起来,向来处望去,登时目眦欲裂——只见金幼孜不知何故,依然留在冰层上,已经落入了朱勇等人的魔掌!

    朱勇他们将全部的火气都撒在了金幼孜身上,围着他拳打脚踢,每一下都用尽全力!

    可怜身子骨孱弱的金学士,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就被殴打的昏死过去……

    杨荣下意识起身,想要回去拯救金幼孜,却被杨士奇一把拉住。杨荣怒道:“放开我!”

    “凭你我折回去,只不过枉送两条性命……”杨士奇冷冷说道,杨荣却没他那么冷静,依然挣扎着要回去救人。

    “侯爷,请立即把金学士救回来!”杨士奇一面死死拉住杨荣,一面转向柳升,无比恳切道:“内阁将对侯爷感恩不尽!”杨荣也一下子僵住了,求助的看着柳升,他也知道指望柳升才是正道。

    柳升一直冷漠的看着场中的斗殴,包括金幼孜的状况,自然也一直在他眼中。听了杨士奇的话,柳升好一会才低下头,神情怪异的看着杨士奇,冷冷道:“本侯没有替别人擦屁股的习惯。”

    杨士奇刚要再说话,却听柳升大有深意的说道:“你们这些文官最恶心的地方,就是当了****还想着立牌坊。”

    杨士奇嘴角抽动一下,什么话也不说了。他岂能还不明白,柳升已经看到他陷害金幼孜的小动作了?

    杨荣不明所以,还在苦苦哀求柳升:“侯爷,您不是跟皇上保证过,要保护我们的安全吗?快救救金学士他们吧。”

    柳升不为所动,看一眼场中渐渐平息的斗殴,淡淡道:“若无本侯尽力相救,你们这些人恐怕一个也跑不了……”

    柳升说的是实话,锦衣卫组成一个圆形的阵型,将救下来的文官护在圆心处。此时,已经有一百多名文官获救,勋贵们找不到目标,也就只能消停下来了。

    “快救救金学士吧,他已经不行了!”杨荣此刻眼里却只有金幼孜。

    “总要给勋贵们出出气吧,”柳升却轻声说道:“何况金学士发过誓,这辈子不再和镇国公沾上半点关系。”说着他轻蔑的一笑道:“恐怕金学士也不愿让我们这些镇国公的走狗搭救。”

    杨荣还要再央求,一旁的杨士奇却声音低沉道:“算了勉仁,来不及了。”

    杨荣回头一看,只见朱勇等人已经丢下金幼孜,得意洋洋的离开。

    金幼孜的肢体呈怪异的形态,倒在冰面上一动不动,冰面已经被他的血染红了……

    “幼孜……”杨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

    深夜,感恩殿,朱高炽病倒了,他本来身子就不好,今日彻底勾起了宿疾,躺在冰冷的大殿中,全身却烫的像炭块一样,整个人神志不清。

    朱瞻基和朱瞻埈兄弟俩在皇帝床前伺候,看到父皇病成这样,朱瞻埈心里焦急,怒气冲冲朝太监骂道:“你们是怎么搞的?弄得这里头和冰窟窿似的!”

    太监也是满腹委屈,原本按计划,安厝先帝之后,洪熙皇帝便会离开万寿山,不在皇陵过夜。谁想到,安厝居然出了变故,先帝的灵柩抬不起来,勋贵们趁机哭陵闹事,逼迫皇帝认错,结果皇帝又气又急,居然一下子病倒了,只能在感恩殿住下。

    这感恩殿只是皇帝们来祭陵时的歇脚之地,并没有安设地龙,而皇帝这病最怕烟气,又不能用炭盆取暖,简直要为难死这些太监。

    但不管有多大的委屈,做奴才的不能跟主子顶嘴,不然又是更大的罪过,太监们只能任由朱瞻埈詈骂,默默的承受。

    还是朱瞻基说了句公道话:“行了,老二。事出突然,谁都没想到,就别难为他们了,给父皇多盖几床被子就是了。”

    “哼……”朱瞻埈如今已是二十多岁,再不是当年跟在太孙屁股后面的小屁孩啦。父皇和兄长的隔阂,他都看在眼里,大哥至今没有被封为太子,让他生出一线前所未有的念头,对朱瞻基的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朱瞻埈刚想问问,大哥是不是盼着父皇病情恶化下去。朱高炽突然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兄弟俩赶忙把目光转回父皇身上,朱瞻埈更是扑到朱高炽的床前,眼含泪水道:“父皇,您终于醒了!可把儿臣担心死了!”

    对朱瞻埈拙略的表演,朱瞻基只能嗤之以鼻,昔日的骄傲不容许他俯下身子,和自己的弟弟争宠吃醋。这种念头只要涌出来,就恶心的他想要呕吐。

    “放心,朕死不了……”朱高炽头痛欲裂,但挂念着长陵之事,坚持问道:“朕昏过去之后,那些勋贵没有闹事吧?”

    “这……”朱瞻埈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他有心如实作答,又怕害父皇病情恶化,还怕会得罪了勋贵,只能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朱瞻基投去轻蔑的一瞥,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就连这种刚断奶的货色,居然都敢跳出来跟自己争。

    “回父皇,”朱瞻基神态自若的回话道:“您离开之后,勋贵们和文官们起了一些冲突,双方发生了身体接触,后来事态不可控制,死了几个人,还伤了一些……”

    “什么?!”朱高炽震惊得坐了起来,高声叫道:“传大学士!”

    朱瞻基微不可查的耸耸肩,便低眉顺目立在一旁,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杨荣杨士奇还有杨溥黄淮四个从外头进来。杨溥黄淮与王贤相善,自然在一开始就被锦衣卫保护起来,毛都没伤到一根。

    杨荣杨士奇一个头上缠着纱布,一个吊着胳膊,鼻青脸肿那就更不用说了。

    一看到两人这幅凄惨模样,朱高炽就怒火中烧,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荣杨士奇扑通跪在皇上面前,放声大哭起来:“皇上啊,您可得替臣等做主啊!金幼孜被他们活活打死了,臣等也险些就没逃出那些勋贵的魔掌!”

    “啊!”朱高炽这才发现,金幼孜没有出现在金殿中,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黑,险些又要晕厥过去。

    太医赶忙上前,又是针灸,又是推拿,才唤回了皇帝的阳神。朱高炽无力地靠在床头上,声音微弱道:“把经过说清楚……”

    杨荣和杨士奇赶忙你一言我一语的为皇帝还原暴行现场,两人口才极佳,讲述起来栩栩如生,让听者就像亲生经历了整个经过……

    那场施暴前后持续了一顿饭功夫,以勋贵们被锦衣卫控制住告终。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场面十分血腥,十余名官员被殴打致死,重伤的六七十人,其余的也个个挂彩,像杨荣杨士奇这样只是受了点皮外伤的幸运儿,实属凤毛麟角。

    听了死伤官员的人数,朱高炽反而没那么激动了,整个人就像坠入了冰窟窿里,从头到脚,寒意透体!

    见朱高炽面色苍白,似乎是被吓住了一样,杨士奇赶忙高声道:“皇上,这次的行凶事件、哭陵事件,以及之前英国公大闹宴会,是一串完整的阴谋行动,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颠覆皇上的政权!如果不严惩不贷,彻底捣毁勋贵团伙,他们必然会变本加厉,直接发动军事政变!”顿一顿,杨士奇厉声道:“陛下,社稷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退则万劫不复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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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九年,盛世天下,国大民骄,四海来朝!
值此时,问一声,谁不想当大官人!大官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官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官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