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2章 守灵
“陛下!这次绝对不能再忍让啦,退则万劫不复啊!”杨士奇厉声喝道,配上他到处是伤的狰狞面容,十分有震撼效果!
“不错,陛下,如果这次还纵容那些勋贵,朝廷将纲纪废弛,皇上的威信也将荡然无存!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杨荣也一改往日儒雅从容的做派,声嘶力竭的咆哮起来。显然金幼孜的死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刺激。
朱高炽又看向杨溥和黄淮二人,嘶声问道:“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回禀皇上,”杨溥和黄淮对视一眼,前者沉声说道:“勋贵们目无君上,行凶杀害朝廷命官,当然要严惩不贷!”顿一顿,杨溥话锋一转道:“然则,眼下并不是动手的时机!”
“不错,臣也是这样看。”黄淮附和道:“万寿山远离京城,守陵军队又多是勋贵的部下,而且还不知有多少军队在昌平境内潜伏,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都等回京再从长计议!”
朱高炽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如果不是忌惮勋贵们手中的兵权,今日早些时候,勋贵们哭陵逼宫的时候,他就下令拿人了!哪还会有后来的惨剧发生?
现在,勋贵们敢肆无忌惮的打杀文官,不是彻底疯了,就是有恃无恐。而前者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一个还没有站稳脚跟的皇帝,是不敢和有恃无恐的勋贵们硬碰硬的,因为天底下最输不起的人,就是皇帝。
杨士奇不像杨荣,他没有被金幼孜的死扰乱心神,他依然保持着可贵的冷静。见朱高炽心有忌惮,不可能马上对勋贵们下手,杨士奇便改口道:“现在动手确实不保险。但皇上必须下定决心,彻底打倒那些勋贵!”
听杨士奇口气松动,朱高炽暗暗松了口气,点点头正色道:“他们已经严重越过了朕的底线,朕绝对不能饶恕他们。只是勋贵们手中有兵权,必须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啊……”
“皇上英明。”杨士奇三人躬身称是,杨荣虽然不情愿,但也没有再废话。
既然大学士们都同意徐徐图之,议题自然转到如何善后上。别的事情还好说,大行皇帝的灵柩,还在长陵的神道上纹丝未动呢!一天不把那棺材抬起来,送到地宫里埋上,朱高炽就一天离不开这鬼地方!
一想起两百多锦衣卫使出牛劲,绷断了绳子也抬不起那棺材,洪熙皇帝的脑袋就像要裂开了一样。不得不承认,那诡异无比的一幕给皇帝造成了莫大的心里压力,使他那颗磨砺多年、八风不动的圣心,居然滋生出了犹疑、恐惧,种种怯懦的情绪……
“你们说,大行皇帝的棺椁,到底是怎么回事?”一阵冷风吹过,朱高炽感觉背后寒意飕飕。“为什么就怎么也抬不起来呢?”
“皇上!子不语怪力乱神!”杨士奇满脸浩然之气,沉声回禀道:“大行皇帝的梓宫纹丝不动绝对不是什么先帝显灵,怨气太重之类!而是勋贵们在捣鬼!目的是给皇上制造压力,为哭陵制造借口!”这观点在长陵中便提出过,只是没人理会,转眼便湮没在嘈杂声中。
“哦,他们是如何捣鬼的?”朱高炽的脸色稍稍好看一些,紧紧盯着杨士奇问道。
“虽然大行皇帝的梓宫一直由锦衣卫护送,但搁置梓宫的神台,却是由守陵军队建造的,他们完全可以从中动一些手脚,让大行皇帝的梓宫一放上就拿不下。”杨士奇十分笃定道:“微臣流落江湖时,在乡间见过类似的把戏,乃泼皮无赖讹诈死者家属之举。今日之事,其实也是一样本质。”
“这倒有可能,”杨荣也附和道:“在京城时,大行皇帝的灵柩停于西苑,西苑也是勋贵们的军队在把守,他们完全可以在梓宫底部进行改造。有大行皇帝的仙体在灵柩中,谁也不会检查棺材的底部。这样,等灵柩被抬到长陵,放在神台上,上下机关一咬合,自然就是铁板一块。”
虽然杨荣杨士奇都只是猜测之言,还是让朱高炽宽心不少。皇帝想一想,缓缓道:“设法检查一下大行皇帝的梓宫,是否妥当?”
朱瞻基安静的侍立在一旁,听到皇帝这句话,嘴角浮现一丝轻蔑的笑。
“恐怕不行。”黄淮摇头道:“勋贵们围在先帝的灵柩周围,说是要给先帝守灵,实则是防止有人接近大行皇帝的梓宫!”
“哼!做贼心虚!”朱瞻埈冷笑一声,可惜无人理会,他只好无趣的闭上嘴。
“看来,他们是不会让人有检查的机会了。”朱高炽忧愁的揉着太阳穴,低声呻吟道:“又不能用强……”
大学士们也一筹莫展,别看杨荣杨士奇在皇帝面前叫得凶,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再跑去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勋贵们。
“父皇,”这时,朱瞻基开口说话了,“儿臣去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有点效果,如何?”
“你……”朱高炽将目光投向朱瞻基,这个儿子曾经光芒万丈到,连自己这个当父亲的都被掩盖其中。如今父子君臣,名分已定,自己似乎对他过于小心了。
这样一想,朱高炽的目光柔和了一些,点了点头道:“也好,你素来与他们相善,说不定他们能卖你几分面子。”
“臣遵旨。”朱瞻基恭声领命,迈步出去。
“父皇,儿臣与大哥同去。”朱瞻基身后,响起朱瞻埈的声音。
朱瞻基眉头微蹙,就听朱高炽沉声训斥道:“别添乱……”
朱瞻基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挂起一丝轻蔑的笑。
长陵广场上,搭起了一个硕大的雨棚,为大行皇帝的灵柩和守灵的勋贵们挡风遮雪。
雨棚下,摆着一个个黄铜炭盆,炭盆中上好的银丝贡炭熊熊燃烧。炭盆上支着铁架,铁架上是一根根用铁钎穿着的羊腿,被炭火烤的滋滋冒油,油珠落在炭火上,又溅起蓝色的火苗。
勋贵们披着名贵的毛皮大氅,围在炭盆边,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哪里有一点给先帝守灵的样子,说是土匪聚会还差不多。
白日里的逼宫、行凶,让他们积郁多时的怨气发泄一空,这时候人人情绪亢奋,又对未来忐忑不安,不让他们高谈阔论、喝酒吃肉是万万不行的。
所以张辅虽然看不惯,却也没有阻拦。他只是独善其身,端一碗稀饭,静静地坐在朱棣的棺木旁,谁都不理,一言不发。
旁人见他心情不好,也不敢上前触他的霉头,不过时不时,大伙都要回头看看他,所有人都很清楚,英国公才是他们的主心骨。
“大哥,喝点暖暖身子吧。”张輗将酒壶塞到张辅手中。
张辅不接,低声道:“别人我管不了,但我自己不能坏了规矩。”
“大哥,咱们今天已经坏了全天下最大的规矩,还管那么多干嘛?”张輗撇撇嘴,一脸破罐子破摔道。这也是勋贵们普遍的心理,这时候,别说杀人放火,就是扯旗造反,他们也干的出来。
“我不这么看,为兄认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维护规矩。”张辅坚决的摇摇头,沉声道:“先帝对我张家恩重如山,我不能看着皇上把他的一切都毁了……”
“说得好!”一把清越的声音响起,朱瞻基出现在张辅眼前,竖起大拇指道:“公爷这话,太讲良心了,当浮一大白!”
“殿下!”勋贵们喝的太过忘形,居然没发现朱瞻基出现在他们中间,见英国公起身相迎,赶忙纷纷支撑着起身,一个个醉态可掬。
“不要起来,继续喝你们的。”朱瞻基满脸和蔼的笑容,将身旁的王通按回原位,朗声笑道:“我不代表任何人,只代表我自己来看看大伙,谢谢你们为我皇爷爷出了口恶气!”
“哈哈哈哈!”勋贵们本以为,朱瞻基会跟他们讲一番大道理,说他们如何如何无君无父,谁曾想,他居然会说出这种大快人心的话来!勋贵们顿时觉得这位太孙殿下实在太妙,比他的父皇要好上一百倍!
“这么说,殿下觉得我们打的好、哭得妙了?”王通醉醺醺的问道。
“当然打得好!当然哭得妙!”朱瞻基毫不犹豫道:“那些家伙实在太可恶,仗着有我父皇撑腰,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居然妄想摸黑我皇爷爷,为建文帝招魂,实在罪不容诛!”说着他大手一挥,沉声道:“父皇那里我来力争,你们再接再厉,一定要维护大行皇帝的尊严和名誉!”
“遵命!遵命!”勋贵们像被打了鸡血一样,扯着嗓子嚎起来,纷纷举起酒碗,高声道:“敬殿下!”
朱瞻基也拿起一碗酒,与他们一起痛饮。
唯一没喝酒的还是英国公,看着朱瞻基举碗痛饮的样子,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过当朱瞻基向他走来的时候,张辅的眉头自然而然的舒展开来,微微欠身道:“殿下。”
“公爷。”朱瞻基也微微欠身。
第1163章 谋划
张辅和朱瞻基默契的一同往无人处行去,勋贵们知道他俩有话要说,都识趣的远远待在一边。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背风处,张辅站定脚步,回头看着朱瞻基,幽幽道:“我们已经赌上一切了,殿下要是临阵退缩,可就坑惨我们了。”
“公爷放心,”朱瞻基迎着张辅的目光重重点头,斩钉截铁道:“为了皇爷爷的江山和圣名,我愿意粉身碎骨!”
“殿下……”张辅却没有收回目光,打破砂锅问到底:“您手中的遗诏,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孤已经说过,是受纲常忠孝所累……”朱瞻基解释一句,见张辅依然面无表情,显然不满意自己的回答。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确实还有不得已的苦衷,等到诏书大白天下之日,公爷自会明白。”
“我今日就要弄个明白,”张辅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黑夜中,他的两眼好似闪着寒光,看的朱瞻基心底发毛,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这……”朱瞻基有些慌乱的想要搪塞过去,却听张辅如晴天霹雳一般喝道:
“是不是和王贤有关?!”
“啊!”朱瞻基失声叫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正常,但足以让张辅验证自己的猜测了!
这些日子,张辅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着,他思来想去,最终断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太孙殿下在投鼠忌器!
而能让朱瞻基忌惮到,连皇位都不敢要的地步,放眼大明朝,也只有一个王贤能做到!
一旦将两者联系起来,张辅越想越觉着这就是真相了!以大行皇帝对王贤的忌惮和憎恨,以大行皇帝睚眦必报的性格,如果能够在弥留之际醒来,有精力留下指定继承人的遗诏,那么也一定不会放过王贤!
但以当时皇帝极度虚弱的状态,很可能不会直接下旨干掉王贤,而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他指定的继承人,作为接受皇位的代价。
这样想来,大行皇帝很可能在传位遗诏中,加上了条件——必须杀掉王贤才能继承皇位!
而回溯朱棣驾崩当夜,谜团百出、扑朔迷离,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从赵王弑君,到太孙脱险,乃至后来的禁军勤王,所有事件的背后,都有王贤若隐若现的身影。
等到朱棣驾崩次日,王贤的人马已经完全掌控了皇城,如果还把王贤当成太孙的死党,就会对太孙手握遗诏引而不发,百思不得其解。可要是假设王贤和太孙已经互相提防,王贤的军队已经对太孙的生命造成严重威胁,就一点都不奇怪太孙为何不敢公布遗诏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死而已……
和张辅对视片刻,朱瞻基心念电转。他知道,张辅已经猜到真相,并且坚信自己的判断。这时候如果自己还嘴硬的话,只会让张辅鄙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张辅已经没有回头路,就算自己告诉他真相,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转眼间,朱瞻基拿定主意,挂起一抹苦涩的笑道:“当初我只给张輗看了遗诏的一半,还有后半段内容他没有看到。公爷所料不错,皇爷爷给我皇位的条件,就是要先杀掉王贤。”说着叹了口气,两手一摊道:“谁都知道没有王贤拯救,我不知死了几次。要杀他登基,我狠不下那个心。”顿一顿,他压低声音道:“何况还不知谁杀谁?”
猜测得到印证,张辅没有愤怒,反而释然道:“果然如此……”
“那么,知道真相后,公爷何去何从?”朱瞻基看着张辅,虽然笃定张辅别无选择,他还是感到一丝紧张。
“殿下不要明知故问了。”张辅看看被染成白色的万寿山,淡淡说道:“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吧?”
“自然全听公爷的吩咐!”朱瞻基并不在意张辅语气中的疏离,大喜过望道。
“首先,今日之事要妥善收尾。”张辅叹了口气道:“哭陵之后发生的事情,脱离了微臣原本的计划,勋贵们打死了文官,把好容易争来的正当性,彻底毁掉了。”
“勋贵们也是憋屈太久,情绪难以控制……”朱瞻基轻声说道。
“最先挑头的,好像是薛桓他们几个,打起来之后,事态才无法控制……”张辅看着朱瞻基幽幽说道:“殿下有遗诏在身,好像也是薛桓告诉我家老二的吧?”
“公爷是什么意思?”朱瞻基目光闪烁道:“莫非怀疑是我在背后捣鬼?”
“不敢。”张辅不咸不淡的摇摇头,自顾自道:“只是让他们这一捣乱,微臣的计划已经破产,想要用最小的代价达到我们的目的是不可能了。”说着他看看朱瞻基,目光中大有深意道:“殿下,您做好承担社稷的准备了吗?”
虽然张辅的语气无比平淡,朱瞻基却听得血脉贲张,重重点头道:“孤已经准备好了!”
不错,今日的勋贵行凶事件,是在朱瞻基的授意下挑起的。原因是他不满意张辅的计划,按张辅的意思,只要逼迫皇帝低头,干掉大学士,恢复永乐制度就可以了。并没有要让朱高炽下台的意思。
朱瞻基当然不能认同,他折腾来折腾去,不就是为了当皇帝?所以暗中捣鬼,破坏了张辅的计划……
眼下,十几名朝廷命官遇害,几十上百名官员受伤,皇帝就是再软弱,也必须要严惩武将,更不可能对他们让步,否则天下还有谁会把皇帝放在眼里?
朱瞻基这是将计就计,逼着勋贵们跟自己走上一条道……
“孤已经准备好了!”朱瞻基又重复一遍。
“但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张辅叹了口气道:“我们最大的倚仗,就是殿下手中的遗诏。可遗诏一旦公布,皇上和镇国公势必会拼死一搏。”说着他看看朱瞻基道:“殿下以为我们能否战胜他们?”
“他们两人联手,我们赢不了。但分而击之,我们胜算不小。”朱瞻基沉吟道:“如今王贤自我放逐,远在山东,正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机会!”
“那依殿下之见,应该先动哪头?”张辅又问道。
“按常理说,应当先剪除羽翼爪牙,但现在这种时候,我父皇还有那些文官都指着王贤救命呢,就算爆出他弑君的铁证,他们也会视若无睹。”朱瞻基苦涩道:“我父皇和那些大学士可不是蠢货……”
“这么说,王贤是动不了的。”张辅缓缓问道:“只能先动皇上了?”
“不错,我父皇退位之后,我们将先帝遗诏大白天下,再抖出王贤杀害皇子皇孙,谋害大行皇帝的罪状,他就死路一条了。”朱瞻基点点头,杀气腾腾道。哪里还有一丝一毫昔日的情分。
“有道理,但必须确保两件事,第一,政变时,我们的军队能控制京城,至少皇城要在我们手中。”张辅点头道:“第二,政变时,王贤必须是远离京城,毫无察觉的状态,绝不能给他提前布置的机会。”显然,王贤谋篇布局、后发制人的能力让英国公极为忌惮。
过往,不知多少大人物自以为胜券在握,却在最后时刻被王贤一举翻盘,连底裤都输了进去。英国公不想重蹈他们的覆辙,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王贤不在京城,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快刀斩乱麻!不给他谋划的时机!
“公爷所言极是。”朱瞻基十分认同,沉声说道:“不过眼下京中局势紧张,王贤想必时时刻刻都在盯着这边,长陵这一出很快就会传到他耳边,他立即回京也有可能!”
“绝对不能让他回京!”一直稳重如山的英国公,一下子变了脸色,厉声说道:“王贤回京,万事休矣!”可见那位昔日的晚辈后生,给了堂堂大明第一国公多大的压力?
“上次金幼孜请他回京,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朱瞻基轻声道:“看起来,他一点也不想给父皇和文官们当枪使、背黑锅,彻底和公爷你们撕破脸。”
“不错,镇国公是聪明人,而且十分讲义气,如有可能,微臣不希望和他成为敌人。”英国公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不过发生了长陵这些事,他还能在济南待的住吗?”
“那就给他待下去的理由。”朱瞻基当机立断的能力,要比他的父皇出色不少。“同时减少父皇他们对他的渴求!”
“没听错的话,殿下是想让我们示弱退让?”英国公微微变了脸色。
“这只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让父皇他们减少危机感,不会向王贤开出天价,换他回归!”朱瞻基沉声说道:“而且恕我直言,勋贵们眼下的认识仍不统一,很多人只是想出出气,发泄一下而已。只有把他们逼上绝路,才会铁了心跟咱们干到底!”
“……”张辅定定的看着朱瞻基,好一会才点点头,轻声道:“殿下英明……”
“好!”得到张辅认可,朱瞻基兴奋地摩拳擦掌道:“就这么办吧!”
“时候不早了,殿下快回去吧。”张辅看看远处渐渐安静下来的众勋贵,低声道:“至于遗诏的真相,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好!那我就放心了!”朱瞻基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第1164章 对策
感恩殿,朱高炽只留下杨溥和自己说话。对这位在最恶劣的年代竭力保护自己的杨师傅,朱高炽还是很相信的,至少相信他的私心会少一点。
“杨师傅,”朱高炽倚靠在枕头上,神情落寞的回忆道:“当初在潜邸时,父皇、我那些兄弟还有勋贵们,全都不怀好意,朕的日子很不好过,记得当时你安慰我说,忍辱负重,熬到当上皇帝,就没有人敢针对我了……”说着看看杨溥道:“现在,朕终于是皇帝了,但处境好像依然没有改变……”
“这个……”杨溥想了一下,缓缓摇头道:“其实是有很大的好转,至少先帝和汉王、赵王已经不在了。”说着他轻声安慰皇帝道:“眼下,只不过是那些勋贵不甘心失败,最后的挣扎罢了。皇帝千万不要被这黎明前的黑夜给唬住。”
“呵呵……杨师傅还是那么会安慰人……”朱高炽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微臣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杨溥笑笑道。
“不过这黎明前的黑夜,十分的难熬啊……”朱高炽也笑了笑,苦涩道:“勋贵、旧制、恶法,其实是三面一体,除旧制、废恶法,就一定会摧毁勋贵们的利益,也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拼死反击,除非朕放弃改革,不管社稷存亡和百姓死活,否则,和他们必有一战。”
“臣等愿为皇上马前卒,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看到皇帝愁肠百结,杨溥热泪盈眶,满脸惭愧道:“只可惜生死相搏之时,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百无一用!”说着他提高声调,如杜鹃啼血道:“皇上,还是得把王贤给请回来啊!”
“不要这样说,这不是你们的错……”朱高炽也流着热泪,拉住杨溥的手道:“你们是治世的能臣,不是用在乱局上的材料。”说完,他却无限惆怅的叹了口气,目光不自觉的投向南方,那里是王贤所在的方向。
面对着勋贵们的逼宫,朱高炽倍感无助,倍感想念远在济南的王贤……
“皇上,这种时候不要再顾忌臣等的感受了,还要以大局为重啊!速速召王贤回京护驾吧!”比起杨荣杨士奇等人,杨溥确实要更为皇帝考虑一些。
“朕年前不是刚派金幼孜去过吗?”朱高炽无奈道:“结果王贤直接把他轰了回来。”
“按说死者为大,老臣不该说金学士的不是,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杨溥沉声道:“金学士等人素来对王贤戒心深沉,把他当成头号大敌,对他的提防甚至超过勋贵。这次金学士去山东请人,空口白牙,什么条件也不给,可谓毫无诚意!换了老臣也一样不会回来!恕老臣直言,恐怕当时金学士就没安什么好心,是想通过这种策略来离间皇上和镇国公的关系。”
“金学士用心不会那么险恶的……”朱高炽摇摇头,叹口气道:“不过,上次确实是朕想简单了,王贤回来,是要替朕跟勋贵们斗到底的,不给他足够的保证,他岂敢拿身家性命开玩笑?”
“皇上所言甚是。”杨溥躬身请命道:“老臣愿意再赴济南,只要皇上拿出最大的诚意,老臣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把王贤请回京城。”
“那就有劳杨师傅了,”朱高炽点点头,问道:“以杨师傅之见,何谓最大的诚意?”
“王贤最大的顾虑,无非是勋贵们在军中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会让人防不胜防!”杨溥沉声道:“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唯有废除互不统属的五府兵制,恢复洪武初年的大都督府,节制天下军队!天下军队皆由大都督统帅,军中谁敢抗衡?要是当上这个大都督,王贤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唔……”朱高炽没想到杨溥居然抛出这么个大炸弹,一时甚至感觉不到头疼,整个人陷入沉思道:“这可是件大事,天大的事……”
“皇上,微臣已经在心中计较多日,此事绝对可以让镇国公满意。而且从根本上有利于皇上!”杨溥沉声说道:“在王贤将五军都督府拆散重建的过程中,自然会完成对勋贵将门的清洗。虽然这样会让镇国公的势力十分膨胀,但一来,他夺走了勋贵将门的利益,必然会遭到他们的记恨,使他很难得到人心,也就生不出野心。”
顿一顿,杨溥接着道:“二来跟一个人斗,总好于跟一个集团斗。等到将来陛下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王贤孤家寡人,还不是皇上想怎么安置都可以?”
“……”朱高炽目光闪烁,显然被杨溥说动了不少。但兹事体大,他很清楚一旦自己同意,将引起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且很难说,这种变化对自己和皇家,最终会有利还是不利……
杨溥该说的都说了,便静静侍立在一旁,等待皇帝拿定主意。
这个主意实在不好拿,朱高炽寻思了小半个时辰,依然举棋不定。直到太监进来通禀:“皇上,大殿下回来了。”朱瞻基如今依然是太孙身份,不仅他自己觉得尴尬,旁人也觉得别扭,遂不约而同改称他为大殿下。只是他们不知道,这称呼更让朱瞻基恼火。
“杨师傅先回去歇息,你说的事情让朕好好想想。”朱高炽看看杨溥,轻声道:“朕百无是处,唯有一样尚可自傲,就是看人的眼光。”他像是在对自己强调,又像是对杨溥说明道:“朕绝不相信王贤会做篡国贼子,所以朕如果用他,就绝不会想着坑他。”说着,洪熙皇帝面露苦涩笑容道:“我皇家坑了他太多次,只要朕坑他一次,就再也别想得到他的忠诚了……”
“皇上用人不疑、仁者无敌。”杨溥深深一揖,躬身退下。
杨溥退下后,朱瞻基出现在感恩殿中。和杨溥的谈话耗尽了皇帝的精力,朱高炽昏昏沉沉躺在龙床上,眼看着殿顶的藻井,幽幽问道:“他们怎么说?”
“回禀父皇,勋贵们一时冲动,惹出这样的泼天大祸,已然是怕了,只希望皇上能宽恕他们的罪过……”朱瞻基看看朱高炽,并未发现皇帝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便继续道:“另外他们守着先帝的梓宫,是怕有人破坏,并非阻拦什么。父皇可以随时派人去检查……”
“哼!”朱高炽这才冷哼一声道:“恐怕,现在什么也查不出来了吧……”
“父皇要是这样认为,儿臣也没有办法。”朱瞻基别过头去,闷声道:“总之明日安厝,应该出不了岔子,儿臣幸不辱使命,父皇保重龙体,早些安寝吧。”
“你也早点歇息吧……”朱高炽微微点头,垂下眼皮。
朱瞻基看着闭上眼的父皇,双眼一眨不眨,好一会才无声的退下。
朱瞻基一走,朱高炽就睁开眼睛,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儿子目光中的寒意,心中五味杂陈,彻夜难眠。
第二天,风停雪霁,万寿山彻骨严寒。
尽管昨日刚刚发生了哭陵闹剧和行凶惨剧,但大行皇帝的安厝礼还是得继续进行。毕竟不把老皇帝埋到土里,所有人都没法回家……
长陵中的气氛,要比昨日更像葬礼,鼻青脸肿的文官们,不用酝酿情绪就可以哭得撕心裂肺,甚至不少人直接哭晕过去。勋贵们也不遑多让,中气十足的哭声在山谷中回响不绝,震得树枝上的落雪,扑扑簌簌掉个不停。
朱高炽却感觉十分腻味,因为这帮家伙是借着先帝的葬礼哭他们自个儿。但皇帝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发泄一下的好机会,想想自己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当上了皇帝,本想着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结果却搞得天怒人怨,里外都不是人。洪熙皇帝就痛不欲生,也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比昨天响亮十倍的哭声,让大行皇帝终于消了怨气,总之当一百二十八名锦衣卫重新将绳索穿过大杠,然后在军官的号令下一齐向上发力时,那昨日里怎么也抬不动的金丝楠木大棺,被毫无阻碍的抬了起来!
洪熙皇帝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礼部尚书唯恐再生变故,直接跳过几个无关紧要的仪式,命人赶紧将大行皇帝的棺椁入土为安。
棺椁被锦衣卫抬入地宫,又有官兵抬入一百余口柏木棺材,里头是为永乐皇帝殉葬的太监宫嫔……本来朝野中有声音,要让徐妙锦也给先帝殉葬,但在这件事上,各方大佬十分罕见的态度一致,提议之人遭到严惩,再也没人敢提这件事……
当随葬的器物也送入地宫,工匠便放下地宫巨大的石门,然后破坏机关,开始填上封土……
叱咤风云三十年,横压世间二十载的永乐大帝,终于彻底告别了人间……
然后,洪熙皇帝和他的大臣们片刻不留,离开了长陵,离开了万寿山,归心似箭的返回京城。
所有人都清楚,长陵的纷争只是预演,真正的大战回到京城才会打响!
第1165章 檄文
返京路上,朱高炽将杨溥叫到銮舆上,对他一番面授机宜。然后杨溥便在一队锦衣卫的护送下脱离了队伍,星夜南下。
杨溥的行踪没有逃过朱瞻基和张辅的眼睛,两人立即判断出,他是被皇帝派去请王贤出山的。
“殿下觉着,杨学士此去可否成功?”张辅和朱瞻基并骑前行,在这段行军路上并不扎眼。
“刘备三顾茅庐才请出诸葛亮。”朱瞻基冷笑道:“这才第二回吧?恐怕还得无功而返。”
“哦,殿下这见解另辟蹊径,倒是很有道理。”张辅看起来心情不错,呵呵笑起来。
“我都是瞎掰的……”朱瞻基也笑起来。
说是说,做是做,俩人的手下很快脱离队伍,紧随杨溥而去……朱瞻基和张辅给他们的任务,是密切关注王贤的动向,必要时可动用所有力量,延阻王贤回京。
次日,送葬的队伍回京,更大的葬礼开始了……
一回到京城,文官们便折腾起来,为金幼孜等十余名被勋贵殴打致死的官员,举行声势浩大的丧葬仪式。杨士奇、杨荣等人费尽口舌,说服了蹇义、夏元吉等老臣,以内阁、六部、都察院的名义,来操办这场葬礼。
一般来讲,哪个衙门的官员死在任上,通常会以本衙的名义,为死去的官员举行一场公祭仪式,这也算是旧例,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还从未有过朝廷各主要衙门一同举行公祭的先例!
但文官们前所未有的同仇敌忾,坚持说所有的文官都是受害者,所有的文官衙门都要举行公祭。而且不止京城,地方的衙门也一样要加入进来,举国皆哀,才能告慰死难的官员,震慑行凶的歹徒!
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也是文官们制定的全国公祭日。这天人在京城的文官,无论官职大小、在职还是闲散,通通来到位于棋盘天街的公祭地点。这条大明朝最繁华的街市,已经被挽幛挽联、纸人纸马填满,素纸素花把整条棋盘天街堆砌的一片缟白。参加公祭的官员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在会台前摩肩接踵,把个棋盘天街挤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百姓都没地方插脚,只能爬上天街两旁的房顶,家雀一般排成一排,兴致勃勃的看着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官老爷,摇身变成了悲情无比的受害者……
“这可是百年一见的稀罕景。”老百姓兴高采烈、七嘴八舌。
“可不,年前公侯老爷们刚为阳武侯公祭了一场,这转过年来,文官老爷们就回敬一场规模大上十倍的!有魄力!有意思!”
“阳武侯那场谁都没捞着看,只是道听途说,还是文官们敞亮,放在棋盘街上,让咱们看个过瘾!”
“你丫就光知道看热闹,大明朝的文武之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是文官们在造势!造势懂吗?”京城里,从来不缺身在市井、心怀天下的明白人。
“俺就知道造屎,造不出势来。”那被他指责的汉子摸着脑袋,瓮声瓮气道。
引得一众百姓捧腹大笑,不少人险些从屋上笑跌下来……
老百姓完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让祭台上的高官们颇为不快。若非想要扩大公祭的影响,早就让顺天府的官差把那些****赶走了。
这次公祭的发起者杨士奇却不以为意,对这次公祭能造出这么大声势来,他已经十分满意。这次借着祭奠金幼孜等遇难官员,一盘散沙的文官们终于团结起来,众口一词的讨伐勋贵武将的暴行。而且更重要的是,文官们是团结在内阁旗下,而不是六部……杨士奇就是要把这次公祭大会,变成讨伐大会、誓师大会、会盟大会。至于盟主,自然是内阁,是他杨士奇大学士。
除此之外,杨士奇还有一点点私心,他看一眼位于祭台正中央金幼孜的牌位,心道:‘幼孜老弟,我是对不起你,不过让你享受这古往今来头一份的哀荣,咱们也算扯平了,就不要再怀恨了,早点去投胎吧……’
杨士奇这些日子,一直被噩梦纠缠,只要一合眼就会出现全身是血的金幼孜,哀嚎着向他索命……
正在胡思乱想,杨士奇听到一声云板脆响,知道公祭正式开始,赶忙收摄心神,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公祭上。
棋盘天街上,水泄不通的挤满了两三千名大小文官,外围是好几万来看热闹的百姓,那声云板响过,嘈杂的人声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高台上那十余口黑木棺材。
哀乐响起,数千官员一起致祭默哀,场面十分震撼。待官员们起身,司仪宣布由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杨士奇,代表所有官员致悼辞。
杨士奇向前一步,看着台下黑压压的文官,所有文官无论官阶大小,都齐刷刷抬头仰望着他。杨士奇心中竟涌起豪情万丈,这就是他想要的人生!
收拾起不合时宜的豪情,恢复了满脸的哀容,杨士奇清了清嗓子,开始大声吟诵起他精心炮制的祭文。
“洪熙元年二月初二,故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金公、故兵部右侍郎翟公、故礼部员外郎陈公……故都察院监察御史谢公等十二位同僚好友之丧,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杨士奇为文以祭曰:金公幼孜,名善,以字行,号退庵。江西峡江人。建文二年进士,授户科给事中……”
介绍完十二名官员的生平,杨士奇话锋一转,慷慨激昂起来道:
“此十二公于同日而亡,盖当日长陵之内,勋贵行凶,杀害诸公于先帝灵前者也!呜呼呜呼,金公诸位本乃社稷之臣,遭逢明主,但思报效、不惜己身,只求有功于社稷,造福于万民!不期触怒权贵,横遭毒手,顿做枉死之鬼!呜呼呜呼,满腔才华付诸东流,忠臣之血浸染皇陵!其状之惨、其情之悲,三代以降,盖所未闻!”
“予犹记诸公被害时,簪缨勋贵之人化身禽兽,围杀我等文臣毫无人性,堂堂皇陵化作修罗之场,天子眼前变为人间地狱……”
然后杨士奇描述起当日的情形,听的那些当日不在现场的官员悲痛不已。那些当日在场,惨遭毒打的官员,更是痛哭流涕、痛不欲生,引得场中哭声连成一片。
场外,百姓也听的震惊不已,难以想象那些养尊处优的公侯伯爷,怎么会化身为吃人的猛兽?但事实摆在眼前,金幼孜这十二人就是被他们打死的!
“嗟乎!勋贵凶残野蛮、无法无天,凌迫君上于前,残杀大臣于后,翻遍史书,前所未见!”杨士奇念到这里,已经变成声嘶力竭的呼喊,只见他神情狰狞扭曲,双目血红,几近疯狂之态!
“严惩凶手!为同僚报仇!”杨士奇的表演,彻底调动起台下人的情绪,有官员声嘶力竭呐喊起来,马上引来千百人一同呼喊:“严惩凶手!报仇报仇!”
“不错!我辈乃朝廷命官,代天子守牧天下,岂能沦为砧上之肉,任人宰割?!”杨士奇激动的丢掉手中祭文,高举着手臂呼号道。
“不能!不能!”官员们的情绪已经完全被杨士奇所控制,就像被点燃的火药筒,再不复往日的斯文优雅,一个个双目充血,捶胸顿足,愤怒的情绪能把天空点燃!、
“这一次我们不能再退让,因为我们已经退无可退!再退一步,天下之大,也没有我等立锥之地了!”杨士奇咆哮道:“我们要从今日起开始罢朝!什么时候凶手伏法,什么时候再回衙门!”
“罢朝!罢朝!凶手不死,绝不还朝!”官员们齐声高喊着,没有任何人表示异议。
这样说也不正确,至少蹇义夏元吉等老臣就大惊失色,因为罢朝之事,在此之前从未听杨士奇提起。他们其实是不大赞同这种大公祭的,但杨士奇说不这样,文官就要永远被踩在脚底,几位老臣才勉为其难答应来给杨士奇站台。
但他们怕杨士奇乱来,提前都看过他的祭文,按照他们的意见进行修改后,才允许杨士奇念出来。谁曾想杨士奇居然不按规矩出牌,扔掉稿子,信口开河起来!
几位老臣一生小心谨慎,想不到在杨士奇这里晚节不保,听着杨士奇高喊罢朝,几位老臣简直要晕过去了。他们可是站在杨士奇背后啊,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他们达成的共识!
然而,此时群情汹汹,谁要是敢挑出来唱反调,弄不好就要被台下的文官们生吞活剥了!
所以蹇义等人只好忍着不吭声,等公祭结束,众人转到台后,才一起爆发出来怒气冲冲的围住杨士奇,质问道:“罢朝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们提前商量?!”
“有那个必要吗?”杨士奇冷冷的看着这些白发苍苍的老家伙,轻蔑道:“过去的三十多年,已经证明你们无法领导文官对抗勋贵武将,那就请识趣的让到一边,不要碍晚辈们的事。”
第1166章 定计
“你!你!你!”夏元吉等人被气得浑身发抖,蹇义一口痰卡在嗓子眼,老脸憋的一片青紫,一下就背过气去。要不是旁边人抢救及时,非得一命呜呼在当场。
杨士奇自然不会留在这里,他的轿子一过来,便弯腰上轿,让轿夫赶紧抬着自己离开。
“一群老废物!”在轿子中坐定,杨士奇冷哼一声。便远离了那群白发苍苍的老大人。
杨士奇的轿子径直进了皇宫,在乾清门才落下。杨荣也正好回来,等他下了轿子,两人一起往乾清宫行去。
“你今天怎么不打招呼,就提出罢朝?”杨荣也有同样的疑问,显然作为最亲密的战友,他也被蒙在了鼓里。
“我不是有意相瞒,”杨士奇看着杨荣,叹了口气道:“只是不想让你也牵连进来。”说着压低声音道:“罢朝这种事,极可能毁掉一个人的仕途,幼孜已经去了,我要是也被罢黜,总得留着你在阁中辅佐皇上吧?”
“唉……”听了杨士奇的解释,杨荣心中些许不快便烟消云散,他一脸担忧的看着杨士奇道:“士奇兄,你这又是何苦?忠君之事,但求问心无愧,犯得着这么拼命吗?”
“当初我们一起发誓,要为万世开太平!为了这个誓言,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幼孜还把命搭了进去……”杨士奇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神情无比坚决凝重道:“所以这一仗,就算身败名裂,我们也必须要赢!”
“士奇兄……”杨荣叹息一声,满脸惭愧道:“我不如你多矣。”
说话间,两人进了乾清宫。从长陵回来,洪熙皇帝就一直在养病,将近半个月时间没有视朝,只是每日晨昏接见大学士,处理一些紧急的军国要务。
虽然在病中,皇帝还是被棋盘天街的那场大公祭惊动了,看着杨士奇进来,朱高炽有些压不住怒火道:“听说你在公祭现场倡言罢朝,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皇上容禀,微臣不是要挟皇上,微臣是在给皇上提供武器!”杨士奇不慌不忙回禀道。
“哦?”朱高炽愣了一下,问道:“此话怎讲?”
“之前英国公咆哮金殿,众勋贵哭陵闹事,甚至打杀文官,皇上之所以迟迟无法予以严惩,无非是他们用祖宗纲常这顶大帽子,死死扣在皇上头顶,让皇上十分被动!”杨士奇沉声道:“归根结底,圣天子垂拱而治,应该是不沾因果的仲裁者,而不是亲自下场,和勋贵拼个你死我活!”
“哦?!”朱高炽明显两眼一亮,这话真如醍醐灌顶,让他一下子就解开了长久的疑惑——朱高炽想不明白,为何明明太祖、太宗皇帝折腾的动静比自己大十倍,却依然可以游刃有余,没有任何一个臣子敢对他们不敬,更别说咆哮君前!为什么自己就这么失败,谁都敢跟自己叫板,甚至敢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娘,让自己威信扫地,这皇帝当的无比窝囊。
原本朱高炽只归咎于自己手里没有兵权,此刻听了杨士奇的话,他才茅塞顿开,原来是自己太心急了,把臣子的差事都干了,自然要担臣子的是非!这时候自己最应该做的,其实是退到局外,做一个仲裁者。让文官武将们去斗,把自己的意志藏在裁决中,让朝廷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其实是最基本的帝王心术,他十几岁时就了然于胸,只是多年煎熬一朝登基之后,他被太多的情绪冲昏了头脑,居然犯了君王之大忌,而浑不自知。
现在一经杨士奇点醒,朱高炽顿觉神思清明、喜不自胜,竟起身向杨士奇抱拳道:“学士,受教了!”
“您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以皇上的圣明,不用微臣多嘴,也很快会醒悟过来。”杨士奇自然满口谦让,话锋一转,回到正题道:“微臣号召文官罢朝,就是给皇上一个惩罚武将的机会。”顿一顿,他沉声道:“从中央到地方,大明政权的运转全靠文官。文官们一罢朝,整个大明都要窒息,皇上当然必须,立即恢复朝廷的正常运转,那就必须给文官们一个交代!让勋贵们交出凶手,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说的不错,可是那日,几乎全体勋贵都参与了行凶,朕不可能把他们一网打尽,最后也只能杀几只替罪羊,于事无补。”朱高炽先是兴奋,旋即冷静下来。
“皇上所虑甚是,决不能让他们找几只替罪羊就把这关过去。”杨士奇目光深邃道:“您应该借机剥夺他们的议政之权!”
“哦?!”朱高炽惊异的看着杨士奇,才知道原来他打的是这个算盘!大明立国以后,虽然官分文武,泾渭分明,然则武将一旦到了公侯伯爵层面,就有参政议政之权。上朝时站在朝班最前列,对什么事情都可以指手画脚,皇帝还得认真听着,不敢把他们的意见当左耳旁风。
大明祖制,非军功不可封爵,所以文官们始终得不到对武事指手画脚的机会,几十年来一直被武将稳稳压在头顶不得翻身。
如果剥夺掉勋贵们参政议政之权,局面将立时天翻地覆,非但勋贵们再也无法插手政务,文官们还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军务抓在手里。因为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打不打,怎么打是军事问题,同时也是政治问题……
“怎么做到?!”朱高炽紧紧盯着杨士奇,喘气声都粗重起来。
“很简单,皇上只要下旨,那日在长陵的勋贵,通通停职,闭门思过,等候调查。”杨士奇淡淡道:“这是安抚文官们的应有之意,又没说要定谁的罪,勋贵们应该不会反对。”
“然后呢?”朱高炽点点头,追问道。按规矩,被弹劾的官员应当立即停职,等候调查,更别说涉嫌杀害朝廷命官了……
“然后,调查这样的案子,肯定会有各种阻碍,查个一年半载十分正常!”杨士奇沉声道:“这么长的时间,足够皇上将政权从外朝移归内廷了!”
“从外朝移归内廷?!”朱高炽的心脏,被这几个字刺激的砰砰直跳。因为登基半年以来,他已经切身感受到外朝议政的弊端了!什么事情都要拿到朝会上商量,非但效率低下,而且那些王公大臣倚老卖老唱起反调来,有时候他这个皇帝也不得不收回成命。这让朱高炽十分难受。
要是能将军国大事的决策权,从朝会转移到内廷,仅限于皇帝和几位大学士商议,效率自然可以大大提高,国家大权也将更严密的控制在皇帝手中!
“士奇兄,你真是朕的孔明、子房!”朱高炽伸手拉住杨士奇的胳膊,重重拍了他几下,激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朕谢谢你!”
“都是微臣应该做的。”杨士奇神情平淡,仿佛只是干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快,我们商量一下细节!”朱高炽居然一反常态的立即拍板!
换作往常,皇帝陛下一定会对这种事关政权结构的、未来朝局的举动慎之又慎,但此刻,他被勋贵们伤得太深、气的太狠、欺负的太惨,心中除了如何削弱勋贵、大权独揽,根本容不下别的念头!
至于什么平衡问题,那也得等到文官们和勋贵能平起平坐再说。至于大学士会不会权力太大,那也不是皇帝现在考虑的问题,他现在唯恐大学士们权力太小,不足以帮自己制衡勋贵!
皇帝和杨士奇热火朝天的商量着接下来的步骤,杨荣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偶尔拾遗补缺。对杨士奇今日的表现,他实在是太震惊了!原本自己与他并称二杨,感觉彼此不分轩轾,但今日看杨士奇的连番举动,其实自己望尘莫及!
从长陵回来的路上,所有文官都陷入了绝望,因为那时候就连皇帝陛下,也不得不对嚣张的勋贵们妥协退让,这怎能不让人感觉前途无光,感觉文官们再也不可能翻身。
然而杨士奇没有绝望,他从大危机中看到了大机遇,回京之后便马不停蹄张罗各衙门联合举行公祭,为死去的官员们讨还公道,大义面前,各衙门的长官无法说不,甚至没法缺席公祭,结果全都被杨士奇利用,成了他登上文官领袖位置的踏脚石!
杨士奇利用公祭大会调动官员同仇敌忾的情绪,将一盘散沙的各衙门拧成了一股绳,然后悍然宣布罢朝!本来杨荣以为他会遭到皇帝的责难,谁知杨士奇翻手为云覆手雨,居然为皇帝设计了一条借机剥夺勋贵议政之权,将政权从外朝转移到内廷的金光大道!
杨荣十分清楚朱高炽绝对不会拒绝这份大礼,事实上只要是神志正常的皇帝都不会拒绝这种大权独揽的机会!
杨荣也十分清楚,杨士奇这番大手笔谋划固然是在为皇帝打算,但也夹了严重的私货——内廷是什么?内阁和太监衙门者也。而大明祖制摆在那里,太监不得干政,自然就剩下内阁和皇帝共商国是了!
第1167章 奇迹创造者
这世上从来不缺理想家,缺的是脚踏实地的实干家,更缺的是专门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奇迹制造者。
杨荣无疑是实干家,而杨士奇则是奇迹制造者,他敢于在文官卑贱的年代,梦想一个文官的统治的世界;敢于在内阁大学士仅是皇帝秘书的年代,梦想将大学士变成统领文武百官的宰辅!
这在当时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可杨士奇从未动摇过自己的信念,并通过自己的行动,一步步将其变为现实。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不管他会是什么下场,杨士奇这个名字,都已经在大明朝的历史上留下最深刻的一笔。
洪熙皇帝完全采纳了杨士奇的计划,一场精彩的釜底抽薪行动开始了……
第二天,京城的文官们,果然积极响应杨士奇的号召,全都闭门不出,内阁、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所有的衙门全都空无一人,大明朝的中央机关,一下子就陷入了瘫痪!
这股风潮很快从北京传到了地方,山东、山西、河南、浙江各地官府纷纷响应,从布政司、按察司到府衙县衙,全都一起罢工,大明朝的地方政权也陷入了休克状态……
平日里京城的王公大臣尚且觉不出这些衙门有多重要,可一旦文官们集体罢工,大明朝的政权立马停转!朝廷和地方失去联系,各省的物资停止运送,军队立刻就断了粮,京城也没了漕运的船只靠岸。整个大明朝一片死气沉沉,就像随时会窒息一样……
皇帝陛下‘惶恐’了,好说歹说,才将几位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御史、大理寺卿这些文官首领请到宫里,询问他们如何才能复工?这本就是商量好的一出戏,答案自然毫不意外,文官首领们一致要求严惩长陵行凶的凶手,不管爵位多高,都要绳之于法,以慰死难同僚的在天之灵。
朱高炽表示,自己会尽力为他们主持公道,让文官们先回去,又把一众勋贵头领找来。
张辅、朱勇、徐景昌、王通等人出现在皇帝面前,毕竟都是心机深沉之辈,表面上恭恭敬敬,看不到丝毫敌意和隔阂。但谁都清楚,经过了之前的那些事,双方已经形同陌路,再也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长陵中发生的事情,震古烁今,耸人听闻。”朱高炽面无表情的看着几人,沉声道:“朕都不忍心回忆当时的场景,但凡还有一丝人性,怎能做出那种兽行呢?”
皇帝的指责,在几位勋贵的意料之中,这种时候,他们肯定不会服软,朱勇挺着脖子道:“若非皇上听信谗言,对先帝太过不敬,又怎会发生先帝显灵之事?勋贵们又怎会情难自已、含恨出手?”
“好一个情难自已、含恨出手!”洪熙皇帝冷哼一声,摆手阻止勋贵们继续辩解道:“朕今日找你们来不是说长陵之事,而是问问你们,眼下怎么办?”皇帝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疲倦之意道:“文官们集体罢朝,大明已经变成一团乱麻,再几天下去,非要亡国不可!”
“这……”没了先帝那面大旗,勋贵们这下硬不起来了。他们这伙人,打仗是行家,阴谋诡计也能玩得转,可要让他们操持国政,事无巨细,还不如杀了他们来的痛快。
所以没人敢说‘没了张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之类的混账话。
“皇上,不能纵容他们!”徐景昌蒙声说道:“要我说,就得像太祖皇帝那样,把他们抓到大堂上,让他们带着镣铐处理政务,看他们还敢不敢耍横!”
‘啪!’朱高炽实在听不下去,重重一拍桌案,指着徐景昌骂道:“一派胡言!太祖时那是官员们有罪,才让他们戴枷理政,如今官员们犯了什么罪,要给他们也带上枷锁?”
“他们敢用罢朝来要挟朝廷,这还不是罪吗?”徐景昌挺着脖子犟道。
“那是因为他们十几名同僚被活活打死,几十上百名同僚重伤卧床!”朱高炽厉声喝道:“要是换了你们的人遭到这一切,你们会无动于衷吗?!”只有不涉及到先帝,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训臣,臣只能乖乖听着。
“陛下……”可能是觉得局面有些被动,张辅又想往朱棣身上扯:“勋贵们是看到先帝显灵才控制不住的……若没有那一场,说不定到现在先帝的梓宫还抬不起来呢。”
“少给朕东拉西扯!”朱高炽尝到了置身事外当裁决者的好处,怎么可能再让张辅牵着鼻子走?又拍了一下桌案,沉声道:“现在朕就问你们怎么办?!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是不是大明朝的王法了?”
“是……”张辅硬着头皮道:“可是当日情况十分特殊,场面混乱无比,也分不清谁出手,谁没出手……”
“只要用心查,总能查清楚的!”朱高炽打断张辅的话头,沉声说道:“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半年不行就一年!朕就不信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勋贵们不说话了,只是相视冷笑,皇上实在太天真!以他们在行伍中,丰富的打群架经验来看,这种事情永远别想查出真相,最后顶多杀几只替罪羊,整件事就算揭过去。
“皇上要查当然可以,只是不知,派哪些人查?”还是张辅最冷静,没忘了问问主审官是谁。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还有锦衣卫,够不够?”朱高炽冷声问道。如今东厂已被撤销,锦衣卫也丧失司法权力,这本是洪熙皇帝废除前朝暴政的标志,但面对着尾大不掉的勋贵们,朱高炽确实有些后悔自己操之过急了。这次让锦衣卫加入三法司,其实就是一次象征性的纠错。
“臣以为,仅有锦衣卫不足以保证,文官们不会对勋贵打击报复,甚至屈打成招。”张辅坚持道:“臣请皇上恩准,让五军都督府共审此案,以保证勋贵们的安全……”
“是啊,皇上,公爷说的有道理,臣等附议!”朱勇等人也纷纷附和:“否则臣等万万不敢奉诏!”
“你们……”朱高炽胸口起伏,似乎被咄咄逼人的勋贵们气的不轻。
勋贵们早就不怕皇帝的怒火,依然挺着脖子坚持着,最终还是皇帝让步了,气的面膛发紫道:“五个都督每次只能去一位,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
“臣等遵旨……”勋贵们大喜,只要有一个都督参与过堂,就保准搅和的他们什么也查不出来。
勋贵们神清气爽的出了乾清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奶奶的,白提心吊胆了这些天,”朱勇放声笑道:“要是早知道这个结果,都没必要让小四他们出去躲风头了!”
“谁想到,文官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结果就换了个屁呢?”王通笑道:“当时还以为会出多大的事,才让他们出去躲一躲,咱们还真是白担心了。”
“小心无大错。”徐景昌笑道:“让他们赶紧回来吧,咱们另找人顶罪就是。”这时候逃走,岂不坐实了,就是他们打死的人?见识了皇帝的软弱,勋贵们已经不满足让凶手保住命,要连他们的名也保住。
“公爷,您怎么看?”王通问了英国公一句,众人这才意识到,张辅出来一直没说话。
见众人都在看自己,张辅这才开口道:“先不要轻举妄动,这件事,我感觉有些蹊跷。”
“哦?”朱勇等人忙问道:“哪里不对劲?”
“太虎头蛇尾了……”张辅缓缓道:“皇上是先见了文官,才又见的咱们,也就是说皇上已经清楚文官们的态度,那么跟我们提的方案,文官们应该可以接受。”
“是这个理儿。”众人纷纷点头。
“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文官们全国串联,闹出这么大动静,仅仅一个‘彻查’就能让他们满意?这说不通嘛!”张辅眉头紧皱,看向众人。
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禁都陷入迷惑。徐景昌试探问道:“莫非他们有什么杀手锏,可以把凶手都揪出来?”
“怎么可能!”朱勇却不信道:“军中一年打多少回群架,你见哪一次能查出个丁卯来着?”
“那就奇了怪了……”
“算了,想不通就别想了,静观其变吧。”朱勇大大咧咧道:“横竖五军都督府也是主审,还怕他们出幺蛾子不成?”
“也是……”众人觉着是这个理儿,便把心放回肚子里,不再胡思乱想。
张辅虽然没有释怀,但也不再烦言,和众人走出皇宫,坐上轿子,回府去了。
轿子里,张辅愁眉不展,按照他和朱瞻基的定计,这时候应该给勋贵们极大的压力,才能让他们下定决心,换个天地。现在皇帝如此软弱可欺,却是对他的战前动员十分不利。毕竟,谁都愿意在个弱主手下混饭吃,好容易把这个皇上调理顺了,万一换上去个强主就太不划算了。
亏本的买卖,可没人愿意做。
不过很快,英国公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多虑了……
第1168章 狗急跳墙
武将们离开后,皇帝又连夜将文官首领们找到宫中,对他们‘晓以大义’、‘动之以情’,终于勉强说服他们结束罢朝,回来上班。
其实文官首领中,也有不少人十分困惑,为什么折腾这么大动静,就换了这么个既不响也不臭的蔫儿屁回来?这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吗?但他们现在,已经唯杨士奇马首是瞻,见杨士奇接受,也就没人反对。
等文官们都退出去,皇帝单独留下杨士奇,将之前召见勋贵们的经过讲了一遍,杨士奇听了皱眉道:“皇上应该一上来先提个苛刻的要求,跟他们争执不下后再做让步才妥当。”他看看朱高炽道:“一上来就这么说,很可能会引起张辅他们的警觉。”
“确实,是朕的不是……”朱高炽懊丧的拍着额头道:“会不会坏了咱们的大事?”
“这倒无妨,咱们这是阳谋,只要皇上能顶住压力,张辅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杨士奇沉声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朱高炽松了口气。
第二天,京城各家勋贵府上,都收到了一份传票,内容大体是‘你涉嫌参与长陵行凶事件,三法司和锦衣卫、五军都督府将共同会审此案,在被传唤之前,不得离开京城,不得到军中当差,不得上朝参政,一切等证明清白后才能照旧。’
但凡那日在长陵现场的勋贵,除了柳升之外,全都收到了传票。不过谁也没当回事儿,勋贵们大都是惹是生非的主,官府的传票不知收到过多少,这种连个具体日期、具体对象都没有的玩意儿,谁会放在眼里?
张辅却怒不可遏,他和朱勇等人也都收到了传票,五军都督中的四位都成了嫌疑人,自然不可能再参与问案。只剩下一个柳升,自然就成了唯一的代表,却还不是自己人。
张辅等人以为这就是皇帝和文官们的杀手锏,一番商议后决定用拒绝过堂来抗议,莫非官府的官差还敢冲进公侯伯府里拿人不成?
这其实是杨士奇亡羊补牢的小手段,略施小计就把勋贵们骗的闭门不出,结果两天后的早朝,清一色只有文官参加,勋贵们通通缺席。在张辅等人看来,这也是他们对皇帝的一种示威了……
真要玩起阴谋诡计,张辅这些二把刀,哪里是杨士奇的对手?都到这时候,他们还被蒙的死死的,不知道对手真正的图谋是什么!
要是知道的话,打死他们也不会缺席今日的朝会。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他们今天来了,也会被守门的官兵拦下,按照惯例,没有证明清白之前,是不能上朝的……
结果,朝会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通过了一系列简化朝议流程、减少朝议次数、强化内阁地位的决议,并当朝明旨颁布,完成了政权从外朝转向内廷的基本程序。
换言之,这次朝会之后,中央地方的军政大事,都要先向内阁报告,内阁草拟意见后再秉呈皇帝,如有必要,皇帝会召集内阁,会同相关大臣讨论,最后做出决策。然后便交付各部各地各衙,遵照执行,不得有误。
这样一来,朝会的议政作用就消失了,只剩下象征性的礼仪作用,也就没有必要那么勤了,每月朔望,各举行一次,有那么个意思就成。
这可以说是本朝开国以来,太祖皇帝废宰相、罢中书之后,动作最大、意义最深的一次制度改革,直接将六部、各省置于内阁领导之下,从此以后,六部尚书、都御史都是内阁大学士的下级,而内阁大学士也将成为真正的百官之师、文官领袖!
而且,政权从外朝移到内廷,大大减少了参政议政的人数,不仅提高了效率,更重要的是将勋贵们排除在政权之外。从此以后,大事小情,皇帝都不用跟他们商量,甚至连知会他们都没有必要。只有特别大的事情,才需要在每月两次的朝会上提一下,但也只是通报一下,处理结果而已。勋贵们再怎么说,也不会改变什么。
对于这个改革方案,六部尚书、都御史们其实挺不是滋味儿的,毕竟他们原先才是文官的首领,眼下却要拱手相让。但杨士奇已经把他们全都镇住,让他们意识到自己领袖文官的时候,文官集团内部山头林立、群龙无首,在抱成一团的勋贵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眼下,朝廷和文官集团都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必须要做出改变了。再加上杨士奇有皇帝不遗余力的支持,蹇义等人终究是同意了这个方案……
下朝后,消息很快传到张辅等人耳中,稍有政治头脑的人都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一场彻头彻尾针对勋贵的夺权行动!
英国公暴跳如雷,再也顾不上掩饰,马上将朱瞻基、朱勇、徐景昌、王通等人请到自己府上,与太孙同来的还有个他意想不到之人——兵部尚书胡灐。
胡灐是朱棣最信任的臣子,被先帝选定为太孙殿下的保护人,但朱瞻基如今尚且被打压,他也只能乖乖靠边站。新君登基后,念其旧日功劳,给了他个兵部尚书的虚衔,胡灐也很识趣,一直深居简出,从不搅风搅雨,惹人厌烦。此刻居然也冒险来到英国公府。
张辅请朱瞻基上座,又请胡灐坐在太孙身边,胡灐却摇头拒绝,坚持立在朱瞻基的身后。张辅也只能由他去了。
待众人坐定,张辅凝重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沉声说道:“诸位,今日把你们叫来,都知道是为什么吧?”
“嗯……”中勋贵纷纷点头,朱勇愤懑道:“妈了个巴子的,我说他们怎么雷声大雨点小,原来藏着这一手!”
“皇上这是要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啊。”徐景昌向来对自己的表兄还算尊敬,此刻也忍无可忍道:“这不声不响就想把咱们这些公爵侯爵排除在国政之外,莫非真以为咱们是泥捏的不成?!”说到后头,定国公的声音控制不住的高了八度。
“就是!”王通也气哼哼道:“皇帝是想把咱们彻底废掉!先是参政之权,然后是兵权,到最后咱们就成了任人家捏的软柿子!”
“到那时那些文官还不死命的报复咱们?”勋贵们以己度人,陷入了无边的惶恐中:“那还不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就是想当条狗也当不成……”
“不行!绝对不能答应!”朱勇越想越害怕,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嚷嚷道:“我们找皇上说理去!”
“木已成舟,你说有什么用?”冷眼旁观的胡灐,这才幽幽道:“而且皇上已经下定决心要收拾你们,成国公真要往枪口上撞吗?”
“撞又咋的,他还能怎么着本公不成?”朱勇吹胡子瞪眼,满心的不爽。
“公爷还当这是在长陵?有先帝的大义镇压?”胡灐冷冷看着朱勇道:“醒醒吧,先帝已经入土为安了,皇上再无顾忌,废你个公爵又怎样?!”
“你!”朱勇瞪大了牛眼,人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瘫坐下来。
“唉!”王通等人也知道胡灐说的是实情,今时非同往日,没了先帝这面大旗,想要拿住皇帝是不可能了。他们不禁有些埋怨的看着张辅,闷声道:“当初在长陵,就不该那么简单放过他!”
“是我的错……”张辅态度诚恳的认错道:“当时看到死了那么多人,本公觉着闹得有些过了,加之皇上也让了步……唉,本公还是太天真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张輗为兄长解围道:“还是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吧,是让人家把绳子套在脖子上,一点点儿勒死,还是他娘的杀出一条生路来?!”
张輗匪气十足的话语,激起了勋贵们的血性,纷纷嚷嚷道:“当然是拼他娘的!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老二说的有道理,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反他娘的吧!”朱勇中重重一拍桌案道。
听了朱勇的话,英国公目光扫过屋中众人,见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没有任何要退缩的意思,张辅满意的点了点头。火候已到,军心可用!
见大哥点头,张輗便怪笑一声道:“老朱说得也好,不过有一点说错了。”
“哪儿?”朱勇闷声道。
“咱们这些先帝封的公侯是国之柱石,什么时候也不能造反呐!”张輗笑嘻嘻道。
“话虽如此,但昏君无道,国将不国,我等只能拨乱反正,另立新君!”朱勇看着朱瞻基,脸涨得通红道:“我们让殿下当皇帝,怎么能算造反呢?应该说是二次靖难才对!”
“哈哈哈!好一个二次靖难……”张輗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半途戛然而止,张輗正色道:“实话实说吧,咱们既不用造反,也不用靖难,因为殿下本就是先帝指定的继承人!”
“什么?”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勋贵们或多或少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但此刻听张輗当着朱瞻基的面提起,所有人还是张大了嘴,瞪大了眼,震惊的无以复加!朱勇失声问道:“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有先帝遗诏为证!”张輗沉声说道。
第1169章 遗诏
“有先帝遗诏为证!”张輗石破天惊的一句,让厅堂中陷入了一片死寂,过了好一阵子,勋贵们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齐刷刷汇聚在朱瞻基身上,七嘴八舌问道:“殿下,这是真的吗?”“真的有传位遗诏存在吗?”
“……”朱瞻基喉头抖了两下,终是重重点头。
“太好了!”勋贵们登时爆发出猛烈的欢呼声:“谢天谢地,这真是祖宗有灵、天佑大明啊!”方才朱勇说造反,勋贵们虽然一时激愤,纷纷响应,管保回家之后,冷静下来,保准有人会当缩头乌龟。
造反哪有那么容易,一旦不成,是要杀头的!这些家大业大的公侯伯爷,注定了不是彻底的革命者,只能是骑墙的投机派……
所以,当朱瞻基宣布自己有传位遗诏,是先帝指定的皇位继承人时,勋贵们的兴奋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谁都知道,同样是逼皇帝退位,没有先帝遗诏,就是逼宫篡位,与造反无异!很难争取军心、民心,成功的概率很低,一旦失败将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有了先帝的传位遗诏,一切将大不一样,他们将成为先帝遗愿的执行者,理直气壮将窃据皇位的伪帝赶下台去,占有大义、师出有名!而皇帝在这样一份遗诏前,得位的合法性将荡然无存,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退一万步讲,就是没有成功,皇帝也不能把他们怎们样,因为他们执行的是先帝遗诏,天经地义!
对投机分子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
当然前提是,那遗诏要确切存在,真实无误。
所以勋贵们围着朱瞻基问来问去,最后毫无悬念的集中到一个问题上——能给我们看看遗诏吗?
“可以!”朱瞻基点点头,站起身来。张辅走到门口,关上房门,亲自为太孙殿下把风。胡灐也随着朱瞻基站起来,防止有人抢夺损毁遗诏。
一番动作之后,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下来,气氛却无比的凝重。所有人瞪大眼,大气不敢喘的盯着太孙殿下,看着他净了手,然后从怀中掏出个狭长的金匣来。
朱瞻基双手捧着金匣,满脸虔诚肃穆,先朝长陵方向恭恭敬敬拜了三拜,然后才打开金匣,一卷黄绫便出现在众勋贵眼前。
朱瞻基站在阴影里,拿起黄绫在众人面前展示,勋贵们瞪大了眼,只见上面的朱字略显潦草,但一看就是先帝晚年亲笔所书无疑,只见黄绫上写道——‘朕不豫,一应丧礼遵太祖皇帝制度。皇太孙朱瞻基仁孝无双、文武皆备,于诸儿孙中最肖朕躬,朕自幼抚养宫中,悉心教导,知其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钦此。’
上头通红的印玺光彩夺目,也确实是大行皇帝的印玺无疑。
勋贵们看过之后,朱瞻基便立即将黄绫收起,目光灼灼的看着众人。
众勋贵再不迟疑,齐刷刷跪倒在朱瞻基面前,高声道:“臣等谨遵大行皇帝遗命,愿奉殿下为主,粉身碎骨,也要为殿下夺回皇位!”
“好好!孤将来必不相负!”朱瞻基暗暗松了口气,将众人扶起。
张辅也松了口气,笑着打开屋门,外头张輗亲自提着酒坛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只大公鸡。
于是,朱瞻基和众勋贵歃血为盟,约定半月后的朝会起事!
“虽说殿下手中有遗诏,咱们已经立在不败之地!”张辅凌厉的目光扫过众勋贵,沉声说道:“但要想万无一失,赢得干脆,还必须用军队说话!”
“那是当然!”勋贵们这回踌躇满志,满脑子都是拥立之功,纷纷嚷嚷道:“咱们手里别的没有,就是有军队!太孙殿下一声令下,孩儿们立马进京,谁敢不服,杀他个鸡犬不留!”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大开杀戒。”朱瞻基皱皱眉,不放心的嘱咐道:“这是皇爷爷兴建的都城,我们只是拿回自己应得的,能不留血是最好的。”
“殿下仁慈,我等晓得……”勋贵们纷纷满口答应。
“现在的问题是,皇帝对我们的提防不是一天两天。从去年起,借着将领调整,就把诸位从原先的军队调开,换上王贤的人。”张辅神情忧虑道:“诸位还能不能调动你们的老部队?这是个大问题。”
“公爷放心吧!”这种在主子面前表现的时候,众勋贵岂能认怂,纷纷大吹牛皮道:“咱们在军中经营多少年了,小崽子都是咱们一手提拔起来的。王贤那帮子手下才来几天?谁会听他们的?”
“大话不要说得太早,”张辅皱皱眉道:“回去找找你们的老部下,跟他们交交心,好好摸摸他们的底再说!”
“是,知道了……”众勋贵这才怏怏应下。
“都去吧,半月时间十分紧张,摸底之后,速速报来!”张辅说完,挥了挥手。
众勋贵向朱瞻基行礼之后,鱼贯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朱瞻基、张辅、胡灐三人,三人脸上都是一脸如释重负,终于算是蒙混过关了。
那遗诏是真的无疑,但经过大内工匠巧夺天工的处理,折去了中间的一行字,如果在明亮的光线下仔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到那条长长的折痕,所以张辅和胡灐方才那番做作根本不是为了保密,而是故意让屋里的光线变暗,让众勋贵感到紧张。
朱瞻基又故意站在暗处,将遗诏亮了一下就收起来,众勋贵果然没有发现异样,彻底打消了疑虑。
“不过,半个月以后,可耍不了这小把戏了。”朱瞻基拿出遗诏,轻轻一扯,那被折起来的一行字‘然朕虑****王贤甚重,若皇太孙能执而斩之,则’便又出现在黄绫上。
“无妨,他们一旦跳出来,就缩不回去了。”胡灐冷冷说道。要想顺利登上皇位,遗诏必须毫无瑕疵,所以关于王贤的那句话终究是藏不住的。
不过他们也没打算瞒多久,只是不想在发动之前,让下面人知道罢了。毕竟王贤这个名字分量太重,吓趴了那些投机分子,就不好办了。
等到生米煮成熟饭,那帮家伙知道了真相也没用了。何况,朱瞻基一旦登上皇位,还怕他姓王的不成?!
“不错,此事无需担心,现在要操心的是两件事,一是到时候咱们的军队,至少要控制皇城,要是能控制宫城,就万事大吉了。”张辅沉声说道。
“不容易啊。”胡灐叹了口气,他这个兵部尚书虽然只是摆设,却也十分清楚,洪熙皇帝登基后,吸取先帝末年赵王作乱的教训,将相当一大部分军队调出了京城,皇城中只留三大营和锦衣卫,合称四卫营驻守皇宫四角,保卫大内安全。
其余军队按照计划,会通通撤出京城,到城外驻防,以防武将作乱。但是因为营房建设不足,至今仍有大半军队尚未迁出,这也是张辅等人的倚仗所在。不过正如方才所言,这些军队尚未离京,但长官已经换成了王贤的人。
勋贵们则大都已经被发配到城外去带兵了。想把城外的军队调进京城,手续十分复杂。按规定,没有兵符,守城的军队是绝对不会放行的。当然,守城的官兵要是也投靠过来,就另当别论了。
“事在人为,咬咬牙,还是可以办到的。”张辅给两人吃了个定心丸,话锋一转道:“不过,前提是建立在王贤不会回京的基础上。”
两人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王贤在永乐朝时就已经是个庞然大物,洪熙皇帝进京时,依靠的主力部队就是他在山东的人马。登基之后,一部分人马退回山东,另一部分人马则在莫问和柳升的率领下加入了三大营和锦衣卫。而且洪熙皇帝还嫌不够,又大肆任用王贤一系的军官,可以说,只要他一回京城,转眼就能控制住整个京城的防务,让别人还怎么玩?
“说起来,杨溥应该到济南了吧……”朱瞻基看看张辅。
“前几日就到了,差不多该有消息传回来了……”张辅缓缓道:“要是王贤回京,我建议不惜一切代价,在路上把他击杀。”
“唉,只能如此了……”朱瞻基也知道,这节骨眼上,绝对不能让王贤回来!他看一眼胡灐道:“如有必要,还请胡师傅出手。”
“那是自然!”胡灐点点头,毫不犹豫接下这份差事。
乾清宫,随着天气转暖,朱高炽龙体康复不少,和杨士奇在御花园中散步。
“士奇,这湖上的冰终于化了,柳条也黄了,春天真的来了。”剥夺勋贵们参政之权的行动异常顺利,让皇帝陛下难得的心情明媚。
“陛下,当心还有早春寒。”杨士奇也学着皇帝,语带双关道。
“是啊,他们居然平静的接受,让人着实不安。”朱高炽叹了口气,目光投向南方:“不过只要燕子北归,春天的脚步谁也挡不住。”
“那倒是,希望弘济兄能马到成功。”杨士奇低下头,轻声说道。很好的掩盖住他眼中的嫉恨。
第1170章 周详
话分两头,却说杨溥离了京城,星夜南下山东,短短五天时间,就到了济南,谁知却扑了个空。
“杨学士,我家公爷确实不在济南,有什么事您跟下官说吧。”接待他的仍然是储延,还是一模一样的说辞。然而储延可以发誓,这次真心不是敷衍。
“什么?”杨溥一听急了,吹胡子瞪眼道:“他去哪儿了?赶紧把他叫回来!”
“这……”储延支支吾吾,不肯作答,在杨溥的追问之下才说了实话:“学士也不是外人,跟您说吧,我家公爷去湖广了……”
“什么什么?”杨溥却坚决不信:“他一个山东总督,跑到湖广去干什么?”
“是私事儿……”储延有些尴尬道:“湖广不是有个武当山吗?我家公爷去拜孙真人去了……”
“拜孙真人干什么?”杨溥越听越糊涂:“没听说他信了道教啊?”
“公爷他没信教,可准备娶孙真人的孙女,能不去跟老爷子见一面吗?”储延终于说全了真相。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杨溥气的七窍生烟,当着储延的面就骂开了:“你说这个王仲德怎们真么胡来?身为封疆大吏,却偷偷跑到别的省里去,京城已经火烧眉毛了,他还有闲心去提亲!”
储延任由杨溥埋怨,唾沫星子溅到脸上都不擦,始终陪着笑道:“是是是,您说得都对,可咱们是下人,人家是大人,下人管不着大人啊!”
“胡闹!真胡闹!”杨溥发作一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面让人赶紧回报皇上,一面让人快马加鞭去湖广,把王贤找回来。自个儿却在济南住下,天天到城头巴望着王贤的身影。
王贤跑去湖广的消息,很快传到北京,让英国公闻之虎躯一震,眉头紧锁道:“不会是有诈吧?!”
朱瞻基却摇摇头,低声道:“因为历史原因,我在王贤身边有人,传回来的消息确实是这样。”顿一顿道:“十天前,王贤带灵霄南下湖广,去向孙真人提亲。”
“他真的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找孙碧云提亲吗?”张辅仍觉不可思议道。
素来冷言寡语的胡灐,却突然开口道:“他姓王的和我那侄女不清不楚这么多年,也该给我师伯一个交代了。”
“嘿嘿,这家伙,果然是个情种!”张輗兴奋的笑两声,看到众人阴沉的表情,他赶紧没趣的闭上嘴。一直以来,张二爷逢赌必赢的秘诀,就是紧紧跟着王贤下注。只要跟着王贤,不管局面多么糟糕,最后都能翻盘成功,大赢特赢。
这次却在形势的裹挟下,成了王贤的对家,让张二爷感觉十分不妙,实在担心这次会把之前赢得全都吐出去,还把裤子也输掉了……不过在这个房间里,数他最没地位,根本没有反对的权力。
“最好是派人去一趟湖广,亲眼看看他到底在不在武当山!”张辅仍然不太放心道。
“来不及了,五天后就是摊牌的日子了。”朱瞻基道。
“我宁肯推迟到下次早朝,也要确保万无一失。”张辅却断然道:“万一王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咱们就麻烦了。”
“再等下一次,那就是二十天,王贤一准儿得到消息回京了。”张輗忍不住嘟囔一句:“那麻烦才叫大了呢。”
张辅狠狠瞪一眼张輗,却无法反驳他的话。
“我有办法。”胡灐冷不丁又插一句,让张辅等人如闻仙音:“为了方便和师门通信,我家中养了信鸽,现在立刻放飞的话,五天之内应该可以带信回来。”
“太好了!”朱瞻基神情大振道:“那就拜托胡师傅了,快快去放鸽子吧!”
“是。”胡灐应一声,便赶紧离开了。
“公爷,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准备吧!”朱瞻基看向张辅,唯恐他撂挑子。
“遵命。”张辅倒是没再多说什么。
胡灐的鸽子放飞出去,京城中的几人便开始度日如年的等待,一天、两天、三天……到了第五天傍晚时分,朱瞻基等人都有些绝望时,胡灐从外头进来,向来古井不波的脸上,居然浮现着淡淡的激动之色。
“殿下,信鸽回来了!”胡灐将一个毛笔粗、一寸短的小竹筒送到朱瞻基手中。
朱瞻基一把夺过那小竹筒,将里头的纸卷倒出来,摊开一看,登时大喜过望,嚷嚷起来:“王贤果然到了武当山!”说着他将那信纸递给张辅,大笑道:“这下公爷该放心了吧!”
张辅镇定着接过信纸细看,只见上头写着几个蝇头小楷‘王贤携小师妹恰于今日抵山门,掌教不许上山,不知后事如何。’后面是落款和时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太极印签。
“哈哈,还真是……”张輗凑在一旁,看了信上的内容,苦笑着不知如何评价。
“看来真是天佑殿下。”张辅终于没话说了,神情明显如释重负道:“这下,我们的胜算可以超过八成!”
“那还有两成呢?”张輗顺口问道。
“剩下的两成是天意。”张辅有些不快的看着弟弟,这次从头到尾,张輗都有失水准,让素来要求严格的张辅颇为失望。
“有六七成就可以动手了,八成希望很不错啦。”朱瞻基笑着给张輗打圆场,确定了王贤真的不在京城,压在他心头的大石终于消失不见了。
“殿下,咱们再把明日的方略过一下。”张辅却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不到朱瞻基做到皇位的一刻,他都不会放松警惕。
“理应如此。”朱瞻基点点头,张輗便将众人请到了隔壁。
隔壁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密室,里头点着十几盏明亮的琉璃灯,照的屋内亮如白地。正中的大长桌上,竟是一座按比例缩小的京城立体地图。
地图上,京城有三层,最内层便是宫城紫禁城,往外一层是皇城,包含着宫城、西苑、六部衙门、王公府邸。再往外一层是外城,京城的官员富商、平民百姓住在这一层,也是军队驻地所在。
一座座京城内的军营用三种颜色标注,三大营和锦衣卫的位置,用的是黄色,代表忠于皇帝的力量,那些红色的军营,则是代表勋贵们已经掌控的力量,至于零星绿色,则是尚未掌控、不可信任的意思。
俯瞰之下,红色占了绝大多数,像燎原之火一样包围了皇城中那四点可怜的黄色。至于绿色,数量不多,位置也不重要,可以忽略不计。
张辅用一根竹鞭在地图上一边指点,一边沉声道:“半个月来,进展超乎预期,勋贵们的老部下全都明确表态,支持太孙殿下,并写了效忠书,看来皇上那套重文轻武,非但在勋贵中不得人心,也让中下层官兵十分反感。”说着他看看朱瞻基道:“军心在殿下这边,这是咱们最大的胜算。”
朱瞻基矜持的一笑,张輗在一旁嘟囔道:“就这还说只有八成胜算……”自然又换来张辅狠狠的一瞪。
“困难还是很大的!”张辅指一指内城中的四个黄色军营道:“我们在皇城没有任何兵力,届时只能从外城派兵进去,很可能要和四卫营发生交战。”
“最好他们能识相,不然也只能把他们消灭了!”朱瞻基盯着那四处军营,浑然忘了半月前,自己曾说过‘希望不要流血’之类的屁话。“幸好,早朝时,皇城四门都已开启。”
“我们已经拿下了北安门和东安门的守将,”张辅语气平淡道:“为求万无一失,还暂扣了他们的家眷。”
“那太好了!”朱瞻基大喜道:“这可确保我们的大军杀入皇城,以泰山压顶之势干掉四卫营!”
“不求全歼,”张辅有些不给朱瞻基面子,沉声道:“我们的目标是午门!军队进入皇城后,全力围攻驻守在午门的勇士营!那些鞑官虽然勇猛,但也好收买。”说着看了一眼张輗。
张輗嘿嘿一笑道:“这阵子,我没少请那些臊鞑子喝花酒,这帮孙子有奶就是娘,好些已经收了咱们的钱。到时候会见机里应外合的。”
“那敢情好!”这种时候,朱瞻基也不会计较被冒犯,兴冲冲的对胡灐笑道:“有英国公神机妙算,明日定可手到擒来!”
“不错。”胡灐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
“明日最危险的就是发起进攻,到军队掌控局势这段时间。”张辅面无表情的指着紫禁城道:“为了减轻危险,我们上朝后先不要轻举妄动,待军队控制住局面后再说。”顿一顿道:“届时会有一声号响,听到号角声就说明我们的军队已经成功,咱们就可以行动了。”
“公爷安排的十分妥当。”朱瞻基满意的连连点头。
“最后就是宫里,虽然不大可能,但也必须提防,亮出遗诏之后,皇……朱高炽会狗急跳墙,让侍卫捉拿殿下。”张辅继续说道。
“这边你们放心,宫里的侍卫都是东宫的老人,不少人都是孤的死党,其余的和我交情也不错。”朱瞻基笑道:“只要咱们亮出遗诏,占据大义,就算他们不倒戈相助,也不至于再助纣为虐了。”
第1171章 大朝
觉着自己把话说得太满,朱瞻基又笑着对张辅和胡灐道:“再说至不济不是还有二位大高手吗?”
“微臣和胡尚书联手,可保殿下无忧。”张辅看看胡灐,自信的说道。
“不错,可能到时都不需要公爷出手。”胡灐也点点头。如今天下绝顶高手纷纷调零,这幸存的两位联手,确实可以应付任何情况。
几人又梳理了一下细节,确定没什么遗漏了,朱瞻基和胡灐才告辞离去。
这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张辅和张輗将太孙殿下送走,看着马车消失在街口,张輗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张辅看一眼张輗。
“没什么,就是有些不好的感觉。”张輗苦笑道:“真怕王贤明天会从天而降。”
“他插上翅膀也飞不回来!”张辅冷声说道:“何况我本来就是按最坏的情况布置的,他就是真飞回来也没用。”
“但愿如此吧。”张輗还是一副没什么信心的样子,惹得张辅一阵不快,哼一声,拂袖进去。
马车上,朱瞻基对胡灐道:“胡师傅,你觉得英国公的计划,有没有什么问题?”
“微臣拙见,英国公安排十分周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胡灐轻声说道:“但也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
“不错,孤也没有那么天真……”朱瞻基压低声音道:“我也是有底牌的!”
“哦,殿下是如何安排的?”胡灐有些吃惊的看着朱瞻基。
“呵呵,胡师傅到时候就知道了。”朱瞻基却不肯如实相告。
“殿下有自己的后手就好……”胡灐识趣的打住话头。
“先生,孤不是有意相瞒,实在是多说无益。”朱瞻基淡淡的解释了一句。
“殿下无需对微臣解释什么。”胡灐摇头笑笑道:“微臣到家了,明日一早再到殿下府上侍卫。”
“哎,先生今晚就到孤那里住下,”朱瞻基却拉住他,盛情挽留道:“今晚孤是睡不着了,胡师傅陪我喝酒聊天,消磨这漫漫长夜吧。”
“微臣还有些事情需要吩咐下去。”胡灐淡淡道:“殿下先行一步,微臣随后就到。”
“也好。”朱瞻基点了点头,没有再强留。
胡灐下车后,一条黑影无声无息跟了上去。这倒不是朱瞻基怀疑他什么,而是大战之前,一切小心为上。
京城的这个夜晚,注定躁动不安、潜流暗涌,不知多少人彻夜无眠……
然而长夜终究过去,黎明渐渐来临。
这天是大明洪熙元年三月初一,早晚依然春寒料峭,昨夜更是出奇的肃杀,地上居然结了一层银霜,把巡夜的顺天府官差冻得直打哆嗦。幸好长官开恩,免了他们下半夜的差事,巡夜的官差们千恩万谢,狗撵兔子似的跑回家,转眼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是以子夜之后,到黎明之前,京城街道上并没有官差巡逻,然而住在临街的百姓,朦朦胧胧中,分明听到大街上有大军开过的隆隆声。一直到四更天才渐渐没了动静。
五更鼓后,刚刚安静下来的京城,忽然喧哗再起,这是大明朝的官员们准备上朝的动静。自打上月,皇帝将常朝取消,改为只在每月朔望举行两次大朝,这还是官员们第一次上朝,想想还真有些小激动呢!就连尚书侍郎这样的大员都特意早起片刻,早早出门,赶往午门外候朝。
承天门、东安门、西安门、北安门,这皇城四门,也在五更时分缓缓开启,把住在京城各处的官员们放入皇城。各色大轿、小轿、马车、驴车从四门鱼贯入城,汇聚在承天门处,然后官员们下车下轿,神采奕奕的唱喏寒暄,互相问安,然后说笑着往午门行去。
显而易见,文官们的心情十分愉悦。他们怎能不愉悦?皇帝不动声色的便剥夺了勋贵们的参政议政之权,从此以后,大明朝的军国大事再也容得不得那些老粗指手画脚了!可想而知,未来的日子里,文官的地位会越来越高,很快就会超过勋贵,把他们死死踩在脚下!
“早就应该这么干,皇上这一手真是大快人心啊!”
“金学士他们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十分满意的!”
“听说这都是内阁大杨学士的出谋划策!”如今内阁有三个杨学士,为了区别开来,人们或以年齿排序,将最年长的杨士奇称为‘大杨学士’,最年轻的杨溥称为‘小杨学士’,至于杨荣,则直接以‘杨学士’相称。
又或以他们的籍贯方位来区别,杨士奇为‘西杨’,杨荣为‘东杨’,杨溥为‘南杨’。朝野公认西杨有相才,东杨有相业,南杨有相度,其中又以西杨为首,官员们对杨士奇已经不称‘学士’,而称‘首揆’了。
“是啊!首揆大人真乃神人也!”如今杨士奇的威望远远盖过六部尚书,也盖过内阁中其他大学士,是官员们心中当之无愧的文官领袖了。官员们提起他来,无不满是崇敬,大明朝立国以来,他是最为文官们提气的一位!
“不过,那些勋贵们能甘心吗?不会出幺蛾子吧?”也有人忧心忡忡问道。
“谁知道呢?不过木已成舟,他们还能咬人不成?”不过大部分人都已经被冲昏头脑,在那里盲目乐观。“要我说,首揆大人应该再接再厉,把那帮勋贵的兵权也夺了去,他们才会彻底老实!”
“你当首揆大人不想啊?可路得一步一步走,步子迈大了会扯到蛋的。”
“是啊!听说皇上和首揆商量着,最终是要把都城迁回南京的,但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恐怕两三年都没办法成行。”
突然,文官们高谈阔论的声音小了很多,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不少。文官们神情各异的望着承天门方向,原来是勋贵们到了。
与文官们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勋贵们一个个苦大仇深,神情阴沉的走在一起,从承天门到午门这段距离,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这份同仇敌忾的肃杀,给了文官们莫大的压力。甭管文官嘴上如何不屑,勋贵们出现后,再没人敢高谈阔论,都乖乖闭上嘴,在午门外,乖乖列班候朝。
片刻之后,朱瞻基和胡灐联袂而至,胡灐走向文官的序列,朱瞻基则到了勋贵的排头,紧挨着张辅站定。
“殿下,子时之后,顺天府撤走了巡夜的官兵,”张辅目不斜视,轻声禀报道:“咱们的军队已经在皇城四门外就位,咱们一进宫就开始发动。”
“皇城四门没有异动吧?”朱瞻基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平复一下心中的紧张。
“一切照常,殿下放心,至少我们掌握的两处城门不会出问题。”张辅轻声道:“锦衣卫、神机营和三千营的军队并未出营,我们只要动作快,就可以把他们堵在营房里。然后集中大部分兵力围攻承天门,十倍的兵力,加上内应的配合,战斗应该不会超过两刻。这两刻钟也是我们最危险的时候,殿下一定要当心。”
“我晓得了。”朱瞻基点了点头,两人便不再说话,静等上朝。
熹光初露,威严的钟鼓声在午门城楼上敲起,跌宕回响在紫禁城的朱墙黄瓦间。
午门城楼下,左右两掖门缓缓敞开,禁军士兵在两掖门内外威武列队,一直排到金水桥。
文武官员们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分别从左右掖门进紫禁城。勋贵们在英国公、成国公、定国公的带领下,从左掖门入内,却在门口被御史拦了下来。
“抱歉,公爷,身上的传票还没销掉者,不能上朝。”果然是时代不同了,放在以前,这些区区七品监察御史,可没胆子这么干。
“你说什么?!”朱勇牛眼一瞪,一巴掌把一个御史抽成了陀螺。
“你们敢殴打当值御史?!”御史们又惊又怒,大声指责道。
“就打了怎么着,打不死你们这些小崽子!”谁知勋贵们变本加厉,一拥而上,就把几个监察御史打倒在地。幸亏今天还有正事,勋贵们没下死手,只把他们揍得鼻青脸肿而已。
“呸!”勋贵们啐一口浓痰,大摇大摆进了皇宫,一旁的侍卫视若无睹,根本没有阻拦的意思。
几个御史狼狈不堪的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勋贵们扬长而去的身影,这才想起这帮凶人,一个月前刚干过什么。
小插曲几乎没有什么波澜,朝会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文武官员们沿着青云道,过了金水桥,往奉天门前行去。
“今儿的排场不小啊……”看着奉天门广场上,旌旗林立、侍卫如云,朱勇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么多侍卫站岗。”
“大朝嘛,”徐景昌老道的为他解惑道:“就是要比常朝隆重一点。”
“那帮文官就知道搞这套,看他们今天之后还搞什么!”朱勇冷哼一声,却换来张辅冷冷的一瞪,他赶忙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胡说八道。
“公爷不必紧张,”朱瞻基见张辅神情阴沉,似有忧色,便轻声说道:“这里面藏着自己人……”
第1172章 殿下,不要冲动
“哦?”张辅吃惊的看一眼朱瞻基,旋即神态如常,点了点头。
奉天门前,丹墀之上,金台帷幄早已设好,太监侍卫捧着如意、净瓶、罗伞、金瓜……在龙椅两侧肃然而立。
而身后的午门也缓缓关闭,直到朝会结束,两掖门才会再次打开。
文武百官分左右在丹墀前立好。这时,一名身穿大红蟒衣的太监,抡圆了丈许长的鞭子,抽出一声爆仗似的脆响!
三声响鞭之后,文武官员齐刷刷跪地,恭迎皇帝陛下驾临!
跪在地上,朱瞻基看一眼身旁的英国公,张辅微微点头,这时候应该是大军发起进攻的时候了。朱瞻基微微侧头倾听,却听不到什么特别的动静,张辅示意他稍安勿躁,这高高的宫墙,足以把任何声音都隔绝在外。
朱瞻基点点头,突然发现身边的文武官员躁动起来,忙收摄心神,和张辅一同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两人登时呆若木鸡……
文武官员所望的,是皇帝所来的方向。响鞭之后,天子升座,这本是正常的程序,张辅和朱瞻基却像见了鬼一样——盖因那扶着朱高炽的缓缓而来的,是个身材瘦削,面容清绝,唇边短须如墨,鬓梢却淡淡染霜的男子!
那男子腰杆笔挺如枪,浓眉如剑,双目幽深似潭,让人不敢与他对视,身上穿着公爵服色,正是钦命大明山东总督、锦衣卫都督、镇国公王贤!
看到王贤扶着皇帝一步步由远而近,朱瞻基就像见了鬼一样。狠狠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那钻心的刺痛告诉他,这不是一场噩梦,而是事实!
何止是朱瞻基,勋贵们全都傻了眼!那本该在武当山跟孙碧云提亲的王贤,居然、竟然出现在两千里外的北京城!就活生生的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这是什么情况?!’朱瞻基要疯掉了,猛然转头看向胡灐,无声的狂吼起来!从来不出错的胡师傅,怎么会冒出这么个致命的大乌龙?!
胡灐也是满脸错愕,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模样。
这时候,群臣开始山呼万岁,朱瞻基却已经顾不上那么多,在群臣‘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声中,他朝张辅低吼道:“怎么办?!”
其实从王贤出现的那一刻,张辅也已经慌了神,但他深知,太孙殿下和勋贵们全都看着自己,自己要是表现的慌了神,他们全都要崩溃!
“镇定。”张辅沉声说道,他这一声运用了内力,震得朱瞻基和众勋贵心头一颤:“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个王贤改不了了大局!”
虽然他后半句纯属屁话,要是王贤改变不了大局,英国公又为何如此忌惮?
但前半句却很有作用,太孙和众勋贵一下子猛醒——是啊,外面的军队已经开战,这时候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放手一搏了!
待文武官员起身站定时,朱瞻基和勋贵们已经基本镇定下来,外头的胜负还未可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尤其是勋贵们一想到朱瞻基身怀传位遗诏,对王贤的恐惧就烟消云散,那可是大行皇帝的遗命,谁敢不从?
王贤扶着朱高炽在龙椅上坐定,向皇帝深施一礼,便退下金台帷幄,到太孙身边站定。
早朝开始,还蒙在鼓里的文官们,尽情卖弄他们的辞藻,把皇帝和杨士奇吹的天上有,地下没,好比那文王遇子牙,桓公遇管仲……却没发现皇帝和杨士奇全都面色铁青,尤其后者,双手控制不住的微微发抖……
王贤神情淡定的立在朱瞻基身边,后者却死死盯着他的脸。
“殿下……”王贤无奈的小声问道:“莫非微臣脸上有花不成?”
“你不是在武当山吗?”朱瞻基快要被这个问题憋爆了,明知道问出来无异于自讨苦吃,他还是非问不可。
“微臣确实是在武当山,但孙真人算到京城有变,昨夜施法将我送到了京城。”王贤一本正经道。“这才知道《水浒》上,神行太保的法术都是真的,孙真人在我两腿各贴一张符纸,我就腾云驾雾而起,在天上飞呀飞呀,一直飞到了北京城。”
朱瞻基张大了嘴巴,满脸不信。王贤讪讪笑道:“殿下,我说的都是真的。”
“鬼才信!”朱瞻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
这一声又尖又响,把正在夸夸其谈的文官吓了一跳,官员们纷纷循声望来。
朱瞻基却顾不上那么多,死死盯着王贤,咬牙切齿道:“你是在猫戏老鼠,你是在戏弄孤吗?!”
“殿下言重了,”王贤轻叹一声道:“虽然性质差不多,但在微臣眼中,殿下绝不是老鼠。”
“那是什么?咸鱼吗?!”朱瞻基跟王贤多少年的交情,对他那套皮里阳秋熟的不能再熟。
“微臣可没说。”王贤笑笑,正色道:“殿下身为百官表率,上朝时还是不要交头接耳的好。”
“哼!”朱瞻基被噎得险些翻了白眼,他深吸一口气,忍住杀人的冲动,嘶声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什么回京的,都干了什么?”
“殿下,这是两个问题。”王贤目不斜视,正色道。
“回答我!”朱瞻基几欲抓狂。
‘呜呜……’王贤刚要开口,就听宫外响起一阵低沉的号角声。
“什么声音?好像谁在放屁……”王贤一脸茫然的看着朱瞻基。
“放屁?你才放屁!这是号角声!”听到那号角声,朱瞻基脸上的恐惧、震惊、愤怒,种种负面情绪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狂喜、得意、猫戏耗子的张狂,他冷笑看着王贤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看着就成。”
“殿下,千万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啊,说不定那真是放屁呢……”王贤苦口婆心的劝道。
朱瞻基却再不理会,因为号角已经吹响,朝会上的战斗也该打响了!
勋贵们本来惶惶然惊恐莫名,但听到那号角声,一下子像打了鸡血一样,全都振奋起来!
因为按照约定,外面的军队控制了局面,才会吹响这胜利的号角,通知里面人可以行动了。
紫禁城已经被我们的军队包围了,姓王的出现在这里顶个屁用,不过是给皇帝陪葬而已。
众勋贵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张辅,张辅也如释重负的点点头,示意定国公可以行动了。
徐景昌深吸一口气,迈步出班,在满脸茫然的文官注视下,对皇帝深施一礼,高举护板道:“陛下,臣有本奏!”
“按照改革后的规制,定国公应该先把奏章通过通政司递上来,交由内阁初阅之后再报给朕。”朱高炽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清晨的阳光照得他通体泛金,像一尊佛像金身,却又看不清他的面容。“不过念在法令刚刚颁布,定国公还不熟悉,这次就破个例吧。你有什么要说的?”
“多谢皇上!”徐景昌冷冷一笑,高声说道:“臣近日听到一桩传闻,事涉先帝、皇上和太孙殿下!”
“既然是街头传闻,定国公为何要拿到大朝上来说,莫非想让大伙陪你唠嗑儿不成?”朱高炽面露不悦道。
“皇上息怒,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事涉江山社稷,还是必须要查清楚的!”徐景昌冷声说道。
“那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传闻,让定国公如此忧虑?”朱高炽黑着脸道。
“传闻说,昔日大行皇帝驾崩前,将太孙殿下召回宫中,曾有遗诏相授!”徐景昌语不惊人死不休道。
此言一出,果然引得朝堂上一片哗然,文官们满脸错愕,不知皇帝这位表弟发的什么疯,居然在皇帝已经登基半年后,又扯什么遗诏!
要知道,皇帝继位时,已经昭告天下,先帝驾崩突然,并未留下遗诏!他这个二十年的太子继承皇位固然理所应当、无可置疑,但没有传位遗诏,总是在合法性上有那么一丝缺憾……眼看着皇上坐稳了江山,年号也改成洪熙,定国公却突然跳出来说,其实是有遗诏存在,这不是在否定皇上继位的合法性吗?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朱高炽的脸阴的能滴下水来,他看着徐景昌,目光冷冽的可怕。
“一派胡言!定国公,你吃错药了吗?怎么可能有遗诏存在?!”所谓主忧臣辱,文官们见状马上纷纷蹦起来,劈头盖脸朝徐景昌喷过去。“大胆!不要仗着你是皇亲国戚,就可以肆意妄为!大逆不道!”
徐景昌冷笑不已,任由那些文官喝骂。待他们骂够了,才一字一顿的说道:“废话那么多干什么?问问太孙殿下不就知道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太孙殿下。确实,既然先帝有遗诏给到太孙,那么拿出来就是了!
洪熙皇帝的目光也死死盯着朱瞻基,眼神中的警告和不满之色已经到了极点。
朱瞻基不理会皇帝的目光,在勋贵们狂热的神情中,深吸一口气,就要迈步出班。
“殿下,不要冲动。”这时,王贤突然幽幽说道。
第1173章 逆转
“殿下,不要冲动。”朱瞻基正要迈步出班,王贤突然幽幽说道。
“……”朱瞻基闻言站定脚步,目不斜视的冷声道:“我最后悔的就是当时没有冲动。现在好容易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现在必须要放手一搏!”
王贤却叹了口气,道:“就怕放手一搏也没有用……”说着他向朱瞻基摊开了掌心。
朱瞻基定睛一看,登时魂飞魄散,只见王贤的掌心中,是一枚精致的金色令牌,那正是他交给薛桓,让他联络号令宫中侍卫的!这令牌却落到王贤手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殿下没发现,今日早朝上的侍卫都是生面孔吗?”王贤轻声说道。
朱瞻基上朝时一直心思纷乱,并未在意这点,一经王贤提起,才猛然警醒,赶紧放眼四望,果然发现奉天门前,早朝之上矗立的那些侍卫,全都是从未见过的面孔!正常来讲,这是绝不可能的,因为御前侍卫大都出自东宫,朱瞻基虽不说全都能叫上名来,但至少可以认得七七八八,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张面孔都认不出来。
联系到王贤突然出现在宫中,和皇帝一起上朝,真相就昭然若揭了——自己安排的后手被王贤识破并提前破坏,这朝会上所有的侍卫,全都换成了王贤的人!
再一想,王贤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完成对侍卫的清洗,显然绝不可能是刚刚回京!他一定已经回来有一段时间,像幽灵一样藏在暗处,窥探着他们的布局,蚕食着他们的胜利!
这样阴险的家伙,怎么能可能只在宫中展开反制,对皇城中的一切视若无睹呢?
想到这儿,朱瞻基面色苍白的看着王贤,情不自禁的颤声问道:“你知道宫门外发生了什么?”
“你猜呢?”王贤却万分可恶的笑眯眯道:“反正我猜是什么都没发生!”
朱瞻基的额头,现出豆大的汗水……
见太孙殿下迟迟不肯出列,勋贵们的情绪开始从亢奋转向焦躁,嗡嗡之声四起。惹得当值御史不得不出声阻止道:“肃静!”
“殿下,还犹豫什么?”另一侧的英国公,忍不住低声喝道。
“殿下,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王贤那魔性的声音,也如跗骨之蛆般紧紧相随。“有句话怎们说的来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朱瞻基本来被英国公鼓动要迈出去的脚步,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了。此时此刻,他心中矛盾无比,两个念头在拼死搏斗,一时如何分得出胜负?
一个念头是,亮出遗诏,拼他个你死我活!另一个念头是,不要冲动,至少面前局面还可收拾。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亮出遗诏,至少能占据大义的名分,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但现在,皇帝和王贤极有可能已经挫败了英国公的军事安排,真把他们逼急了,先倒霉的一定是自己和众勋贵。毕竟,一切较量到最后都要看军事层面的胜负!
尽管皇帝不大可能赐死自己,但废为庶人,圈禁终身是跑不了的。
一旦落到身陷囹圄的地步,非但皇位不用再指望,连生死都要捏在别人手中,这下场是太孙殿下不敢承受的。
就算遗诏大白天下,皇帝迫于压力将王贤赐死,跟他这个阶下囚又有什么关系呢?无非是为朱瞻埈那个蠢货做了嫁衣罢了。
可要是真这么缩回头去,固然能保得自己一时苟安,勋贵们却一定会被秋后算账,等到勋贵们手中的兵权被尽数剥夺,恐怕就是父皇立朱瞻埈为太子的日子,至于自己这个前任的太孙殿下,恐怕早就被世人遗忘了……
痛快速死与窝囊缓死,你让太孙殿下作何选择?!
文武群臣大气不喘的盯着朱瞻基,却迟迟不见他动作,险些把大臣们给憋死。
就连一直沉默的洪熙皇帝,似乎也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朱瞻基,到底有没有遗诏?!”
大臣们再次齐刷刷将目光从皇帝转到朱瞻基身上,这下他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吧?!
“殿下,不要退缩,大声回答皇上,把遗诏拿出来!”张辅试图打消朱瞻基的怯懦。英国公押上了自己和众勋贵的一切,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别听他的,你现在还是清白之身,迈出这一步,可就罪孽深重了。”王贤淡淡说道:“殿下,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都闭嘴!”朱瞻基被这一左一右两个家伙聒噪的头晕脑胀,忍不住低声咆哮起来。
“你说什么?!”朱高炽勃然变色,怒斥道:“你敢让朕闭嘴?!”
“父皇误会了,儿臣岂敢对父皇口出不敬之言?儿臣说的是身边的人……”朱瞻基赶忙解释起来。
“哼!”朱高炽这才面色稍霁,冷声问道:“你还没回答朕,到底有没有遗诏?”
“回禀父皇……”所有人注视之下,朱瞻基喉结抖动,面色灰败到了极点,仿佛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只听他缓缓的颤声道:“儿臣,从未听说有遗诏的存在……”
“什么?!”勋贵们闻言,一下子炸开了锅,满脸的震惊和愤怒,就像遭到了最无耻的背叛,忍不住纷纷嚷嚷起来:“殿下!你胡说什么?!不能当缩头乌龟啊!”
“肃静!肃静!”当值御史忙高声呼喝起来,这时候,张辅也冷静下来,知道木已成舟,赶忙示意众勋贵不要聒噪,朝堂上才安静下来。
朱瞻基始终紧紧闭着眼,抿着嘴,看上去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那为什么会有传言说先帝曾有遗诏给你?”皇帝这才继续质问道。
“根本没有遗诏,”朱瞻基缓缓摇头道。
“这么说,就是定国公他们在传谣了?”朱高炽逼问道。
“……”朱瞻基艰难的,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说话!你哑巴了吗?!”朱高炽拍案怒喝道。
“是,是谣传……”朱瞻基轻声道。
“朕问是不是传谣?!”朱高炽逼视着朱瞻基,这样凶恶的形象,在朱瞻基的印象里十分陌生,竟让他有些怕了。
“是传谣……”朱瞻基有气无力的回答。
“他们为什么传谣?是对朕心怀不满,还是被人暗中操纵?!”洪熙皇帝字字诛心的问道。
“陛下!”徐景昌也吓坏了,赶忙大声分辩道:“微臣只是听到谣传,想请太孙殿下澄清!以正视听,以安社稷而已!绝不是对皇上不满!”
“放屁!”朱高炽面色铁青的咆哮道:“你多大人了,做事不过脑子吗?就算听到谣言,心有疑惑,难道不该先私下奏明朕吗?置朕父子于如此尴尬境地,你真是罪该万死!”
“罪臣有错,请皇上责罚!”徐景昌肠子都悔青了,他跳出来给朱瞻基当马前卒,太孙殿下却当起了缩头乌龟,把他坑的怎一个惨字了得?听到皇帝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徐景昌赶忙磕头认错,实指望还能全身而退。
“朕当然要重重罚你!你这个挑拨朕父子和睦的狗东西,包藏祸心,企图颠覆朕的社稷!欺君罔上!大逆不道!”朱高炽一番疾言厉色,骂得徐景昌魂飞魄散,皇帝这是要把他满门抄斩的节奏呀!
众勋贵也吓坏了,赶紧硬着头皮出班相救,苦劝皇帝‘念在定国公一片忠心,就饶他一次吧!’‘定国公的父亲可是死社稷的大功臣啊!又是皇上的亲舅,不看僧面看佛面,皇上就饶他这一次吧!’
朱高炽见都到了这种地步,这帮勋贵竟还跟没事人一样,有心情替别人说好话,洪熙皇帝就气炸了肺!这帮勋贵无法无天到什么程度?真以为大明朝的律法治不了他们?朕的狗头铡杀不得他们?!
“朕还没跟你们算账呢!”洪熙皇帝重重拍案,咆哮起来道:“你们干的好事,足够朕杀你们八遍的!还有心情替别人操心?担心你们自己吧!”
奉天门门洞本来就有扩音的作用,皇帝愤怒之下,又不自觉用了内力,声音竟如滚雷一般,震得文武官员们耳膜嗡嗡作响!
大内侍卫也齐刷刷往地上重重一杵手中的金瓜、长戟,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轰轰声。
众勋贵气焰登时为之一窒,一时没人再敢往枪口上撞。
“来人呐!”朱高炽一指徐景昌,厉声道:“把这厮给朕捉起来,仔细查问,看看他到底有什么阴谋!有没有同党!”
“是!”大汉将军高声应和,上前架住徐景昌,倒着拖了出去!
“皇上饶命啊!臣冤枉啊!”徐景昌这才知道怕,撕心裂肺的求饶起来。
“退朝!”朱高炽却不愿再听一个字,决绝的起身,拂袖而去!
王贤则快步上前,扶住了皇帝。临走前,他丢给朱瞻基一句话:“殿下将来,一定会庆幸,这是您此生最正确的决定了。”
朱瞻基想反唇相讥,却满嘴苦涩,喉中仿佛被塞满了柴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离开后,臣子们从地上起身,勋贵们怒气冲冲的盯着朱瞻基,质问道:“殿下,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1174章 结果
“殿下,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面对着勋贵们怒气冲冲的指责,朱瞻基十分平静,目光投向远处的午门。
这时,杨士奇率领着文官出宫而去,正走到午门口。
守卫宫门的侍卫,抽出一道道沉重的门闩,然后一齐扣住门上的把手,缓缓的敞开宫门。
沉重的左右两掖门,便无声的敞开了两道缝隙,那缝隙越敞越大,宫外的世界便出现下众人面前。
此时,旭日东升,春光明媚,宫外空旷的广场上,有一群白鸽在悠闲地觅食。
如此安详平和的一幕,却让勋贵们如五雷轰顶一般,料想中的大军没有出现,更没有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场面,只有他娘的几只鸽子!这是什么情况?!
文官们从容的走出午门,穿过午门外的广场。鸽群见惯了生人,并不惊慌飞散,只是慵懒的踱步让出了去路,然后咕咕叫着歪头打量这些官员胸前补子上的飞禽,似乎对上头没有鸽子很是不满。
朱瞻基这才回过头,苦笑的看着勋贵们,这时候,什么话都不需要说了,因为勋贵们已经陷入了万分恐慌之中。
“怎么会这样?!”不少勋贵两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很显然,他们的军事行动遭遇了完败,只要一想到政变之后,失败一方将遭受的血腥清洗,他们就恐惧的浑身战栗,不少人甚至想死的心都有了……
“怎们办?”吓坏了的勋贵们纷纷望向他们的主心骨,英国公张辅。
“不要慌。”张辅已经镇定下来,目光缓缓扫过众勋贵道:“都是尸山血海走过来的人,别把爷们的架子丢了!”
“公爷说的是!”勋贵们闻言嚷嚷起来:“人死鸟朝天,咱们不能让那帮杂碎看了笑话!”
说完,勋贵们便跟在张辅身后,大步往午门外走去,一个个满脸悲壮,真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只是有些人脚步虚浮,走在平地上还能拌蒜。很显然,内心汹涌的恐惧不是几句狠话就能消除的……
勋贵们钟鸣鼎食,家大业大,哪里还是当年烂命一条的亡命之徒?他们一边走,一边想着可怕的后果,朱门酒肉的生活化为泡影,娇妻美妾沦为教坊妓女,子孙亲族惨遭杀头充军,这简直比死亡还要难过一万倍!
勋贵们行尸走肉一般穿过空旷的广场,到了承天门前,却发现宫门紧闭,守备将士森严戒备,神情十分紧张。
先到一步的文官们,已经在与守卫宫门的交涉开了。
“怎么回事?承天门不是向来不关的吗?”按照规制,皇城四门开启后,一直到天黑才会落锁,不会因为宫内举行早朝或别的原因关闭。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守将板着脸道:“承天门外军队正在调防,为免引起混乱,宫门暂时关闭,很快就会开启的。”
虽然用脚趾头也能听出来,守将没有说实话,但大明朝素来文官不问武事,哪怕文官们近来气焰嚣张,一时也不敢挑战这条铁律,只能乖乖等在一边。
勋贵们却不管这套,听说承天门外有事情,一个个双目放光,登时重新恢复了生机。
“看来,说不定还有戏!”勋贵们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便涌向承天门两侧的台阶,想要登上城楼看个究竟。
谁知,却被守军挡了下来!
勋贵们满腹邪火一下子就发泄在,那些阻止自己上楼的禁军将士身上,新河伯一个巴掌抽在一名将士脸上,破口大骂道:“奶奶的!敢当老子的路,赶紧让开!”
“就是,不长眼嘛?!”勋贵们纷纷詈骂,拳打脚踢。他们长久的积威之下,禁军将士不敢反抗,却更不敢让开去路。
“诸位爵爷抱歉,上头有命令,皇城四门戒严,任何人不得靠近!”承天门守将,站在军阵后大声说道:“请速速退后,以免伤了和气!”
“郑三省你个狗犊子,敢跟老子这么说话!你爹也得乖乖听老子的!”成山侯王通朝着守将咆哮起来:“还不快给我滚开!”这郑三省的父亲郑大彪,当年乃是王通的副将,郑三省能年纪轻轻当上承天门守将,离不开这层关系。
可惜今天,郑三省似乎铁了心不给老恩主面子,像王通欠了欠身,笑道:“侯爷请了,晚辈军务在身,不能全礼。今天上头下了死命令,军令如山,就是我爹在这儿,咱也不能让开!”
“好好,好小子……”王通被结结实实打了脸,气的胡子直翘,咆哮道:“哪个上头的命令,比老子的话还好使?!”
“是镇国公亲自下的命令。”郑三省苦笑道:“这也是为您老人家好,我要是放您上去,锦衣卫就在城头上驻扎着,那些人可不跟您讲情面……”
众勋贵闻言一惊,抬头往城头望去,果然见楼梯尽头,不知何时多了一队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正冷冷的俯看着他们。
勋贵们的气焰为之一窒,他们固然在军中横行无忌,却唯独不敢在锦衣卫面前撒野,那纯粹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
“算了,”张辅拉一把仍拉不下面子的王通:“我们去别处看看。”
“你小子给我等着!”王通狠狠威胁一句守将,便痛快跟着张辅离开,不禁让人怀疑他的威胁有多少分量。
勋贵们唯张辅的马首是瞻,自然也不再闹腾,跟着英国公离开承天门,往东安门赶去。两处城门离的不近,勋贵们快步前进,还是足足用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到了东安门近前。
只见这里一样的城门紧闭、戒备森严!
这次勋贵们不闯了,都看向了张辅。
“请你们的指挥使刘贵来见本公。”张辅站在那里不动如松,声如洪钟,声音传遍东安门上下。
不一会,东安门守将刘贵,在两名锦衣卫军官的陪同下,出现在城门楼上。刘贵一手扶着箭垛,朝城下的英国公沉声道:“公爷唤小的有何吩咐?”
“你明知故问!”张辅阴下脸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怒气。这刘贵和北安门守将王禅,已经立誓效忠于他,为了防止两人临证退缩,英国公还派人软禁了他们的家眷。千防万防,想不到还是出了岔子。
“公爷这话,末将就不明所以了。咱们奉镇国公之命紧闭城门,严防死守,其他的一概不知。”刘贵冷笑一声,突然一拍脑壳,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对英国公笑道:“对了,告诉公爷个好消息,今天早晨,我那被歹人掳去的家人,已经被锦衣卫营救出来了!”
顿一顿,刘贵又皮笑肉不笑道:“听说王禅的家人也被救出来了,跟公爷禀报一声,不用再劳烦公爷帮忙操心了。”
张辅城府再深,听了这话也忍不住脸皮发烫,其实两位守将的家眷是张辅派人扣起来的。当然,以英国公素来当了****还要立牌坊的尿性,自然会让人假扮成匪徒绑人,然后才会粉墨登场,急公好义的帮二位守将营救家眷。当然,在营救过程中,英国公一定会让他们明白,只要今日保持城门畅通,他们的家人就会平安归来。
所以,刘贵才会有此一说。
看到刘贵身后的锦衣卫,张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贤早就暗中潜回京城,偷偷破坏自己的安排,刘贵也好,王禅也罢,在王贤这个大特务头子面前,自己那点小动作全都无所遁形!
换成自己是王贤,也一定会把皇城四门的防务,放在重中之重的位置。只要及时关闭四门,自己在皇城外安排的那些军队,就全都被堵在外头!
不过自己也做好了皇城四门关闭时的预案,让外面的军队准备了攻城车和焚烧城门用的火油,那些军队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怎么可能被区区一道城门挡住,就裹足不前了呢?
‘看来,那些军队也出岔子了!’张辅暗暗惨叫一声,知道这场斗法自己输的彻彻底底,完全被对手碾压了!
勋贵们正交头接耳,想说是不是去北安门再看看,却听城外一声炮响,刘贵和锦衣卫军官面色严肃的转到城墙另一侧,不一会,刘贵转回,满脸如释重负的笑容道:“诸位爵爷不用去别处了,城门可以打开了。”说完,他大声下令道:“开门!”
勋贵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东安门缓缓敞开。城门外,宽敞的东安街上鸦雀无声,定睛一看,却有千军万马在道路两侧森严列队!
士卒们全副武装,目不斜视,一行行,一排排从东安门一直排到道路尽头,一眼望不到边,头盔上的红缨连成一片火红的匹练,如林的刀枪在春日照耀下,反射出耀目的寒光,刺得勋贵们两眼生痛。
在士卒队列之前,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军官,那些军官虽然衣甲鲜明,但不少人脸上身上明显有伤,神情颇为委顿,双目却都寒光闪闪,仇恨的盯着走出皇城的勋贵们。
第1175章 真相
至此,张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个自以为稳坐钓鱼台的渔翁,根本就是任人戏耍的猴子!论起阴谋诡计来,他这个战场上的不败英雄,远远无法跟王贤相比。
那可是曾经姚广孝的高徒,连朱棣都不是对手的神人……
其实,真相比张辅想的还要打击人,王贤回到京城确实有一段时间。但他为了不暴露,基本上没有露面,甚至不需要他谋篇布局,在京城的吴为、莫问、柳升等人,已经操持好了一切。
而太孙和勋贵之所以会一败涂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行动太过迟缓,留给对手太多准备时间。要知道,在洪熙皇帝登基之前,王贤一伙就已经断定,勋贵们必定和皇帝爆发激烈的冲突,所以王贤才会坚持离开京城,以免陷入这个漩涡中不可自拔。
只是王贤人虽然离开,他的注意力却始终没有离开。在他的授意下,吴为等人开始全力针对可能发生的冲突提前布局。锦衣卫这半年多时间,表面上按照皇帝的意志偃旗息鼓,暗地里却全力侦查朱瞻基和勋贵们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
如果太孙和勋贵们在皇帝继位之初就发难,王贤一方还有可能会措手不及,但经过半年多将近一年的准备,他们已经胜券在握,甚至可以故意任由对方表演,然后在最有利的时机发出致命一击,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回溯到先帝安厝、长陵冲突的日子,仅仅隔了一天,吴为便已经将事情的始末送到王贤的案头。只要了解到冲突已经到了何等程度,王贤怎会判断不出,勋贵们和皇帝摊牌的日子已经到了眼前?
加上锦衣卫侦查到朱瞻基和勋贵频频接触,王贤又怎会判断不出,太孙殿下也将在冲突中扮演重要角色?这实在是异乎寻常,因为勋贵们若是赢得了这场较量,皇帝的权威将坠入谷底,做为皇子,实际上的皇位继承人……虽然朱高炽迟迟不肯给朱瞻基正名,但稍有政治智慧的人都很清楚,这只是一时的打压而已,并不会真的改变什么。
别忘了,朱高炽能在先帝的敌视下,风风雨雨二十年不倒,最终顺利接掌皇位,靠的就是他的嫡长身份!他是太祖皇帝亲封的燕王世子,朱棣要想江山长久,就必须维系纲常不乱,就只能克制住废嫡立幼的冲动,让朱高炽接掌皇位牢牢坐在皇太子的位置上。
虽然传说最后时刻,朱棣要让朱瞻基越过太子登基,但那是他老年昏聩,而且把自己当成头号仇人,才会出现变化,不能以常理度之。
同样道理,不到万不得已,朱高炽是不会把太子之位传给朱瞻基之外的皇子。那可是二十多年的皇太孙,货真价实的嫡长子!
这个道理,非但王贤懂,朱瞻基也不会不清楚,照常理讲,哪怕在小事上他会和父皇闹别扭,这种关系到皇权存亡的大事上,他一定会站在自己的父皇一边。除非,他能在这场政变中得到的更多——那就只可能是皇位了!
想通了这一点,所有的疑问都迎刃而解。因为朱瞻基绝对不可能和一群勋贵直接兵谏篡位,所以他手中一定有传闻中的先帝遗诏,而且遗诏中一定有什么让他无法办到的条件,所以朱瞻基没有在第一时间拿出来!
至于是什么条件,王贤可以很不谦虚的说一句,只有跟自己有关,太孙殿下才会如此难做。只要再想想永乐皇帝对自己仇恨,那个条件的内容也就明明白白了——一定是杀掉自己才能登基!
这些连张辅都能想明白的道理,王贤没道理想不通,一旦想明白这些,对手的行动,也就毫无秘密可言了!锦衣卫甚至替勋贵们设计了好几套方案,针对每套方案都做了预防措施。虽然,在锦衣卫密探源源不断的情报支撑下,他们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英国公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但锦衣卫的实力实在太雄厚,那可是曾经战胜过皇帝和东厂的超级情报机构,根本无需理会什么‘好钢用在刀刃上’,把所有的可能通通抹杀掉也毫不吃力!
杀鸡用牛刀,往往就会出现这种局面。
当然,这样的胜利也必然是碾压式的,毫无悬念可言。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实力悬殊的不公平较量,有皇帝的全然信赖和支持,王贤就是天下无敌的存在。这一点,张辅和朱瞻基心知肚明,王贤也不会幼稚到时至今日,还以为别人会低估他的地步。
所以所有人都很清楚,只要王贤回到京城,一切风波都会平息,武将们有再大的不满,也不敢太过造次,更别说跟皇帝叫板,甚至想要逼宫夺权。
但王贤绝对不会提前回京,那样只会给杨士奇等人做了嫁衣,损失的是自己一方的利益。时至今日,就连皇帝也不能再要求王贤一味的不计得失、忠君爱国了。因为实质上两人已不单单是君臣,而是共荣互保的合作者了。
但王贤也绝对不会等到事态失控再回京,毕竟洪熙皇帝同样是他的保护神。真要是让那帮勋贵把皇帝撵下台,王贤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所以他必须在一个最恰当的时间点回京,要让勋贵们已经图穷匕见,要让皇帝和文官们恐惧到极点,他才会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力挽狂澜于即倒!
这个时间点就是皇帝和勋贵们回京之后,但问题是,勋贵们也很清楚,他会在此时回京!如果勋贵们知道他会回来,很可能会选择当缩头乌龟,这不符合王贤的利益和接下来的计划。
所以必须要制造一个南下武当山的假象,让所有人相信他不会回京,勋贵们才敢放手一搏。但想让对手相信这种明显不合常理的举动,实在是千难万难。甚至可以说,这是整个计划中,最艰难的一个环节。
王贤设身处地想了想,估计自己要是张辅,打死都不会相信姓王的这时候不回京城,反而跑去武当山提亲。但同时又一定渴望这是荒谬的事实,因为历史上确实有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逆转了成败兴衰。所以张辅一定会有一种打死不敢相信,却又会拼命想证实的矛盾心理。
一旦有这种投机侥幸心理,只要有一个确凿的证据出现,又没有任何反证,张辅心中的天平会顷刻倒塌,选择相信王贤确实去了武当山!
所以王贤只能去武当山提亲,而不能是回南京看爹娘。回南京的话,固然同样因为路途和时间的原因,张辅无法派人到现场查证,但南京几年前还是大明的都城,重要性不亚于北京,不知多少势力的老巢还在那里,很难讲张辅会不会通过飞鸽传书的方式多方查证,来确定他是不是真在南京。
王贤的锦衣卫再厉害,也不可能把张辅所有的信息渠道都堵死,所以南京是绝对不行的。
武当山的情况就好太多,湖广在这个年代还算是偏远地区,武当山又在深山老林里。张辅不大可能专门训练和湖广联系的信鸽,就算万一真有,也一定是飞往省城武昌的,而从武昌到武当山,来回就得十多天,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王贤可以确定,选在武当山的话,张辅没有任何渠道可以证实他的行踪。这样,张辅不会有任何反证。距离让他相信,只差一个确凿的证据了。
而武当山恰恰可以提供这样一个可以让张辅确信的证据——自从去岁赵王谋反之夜,太孙瀛台遇险,胡灐浮出水面。王贤就对这位与自己颇有渊源,表面上忠心皇室,实则野心勃勃的大高手,保持了高度的关注。
一旦被锦衣卫盯上,就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这条在大明朝验证过无数次的真理,放在神神秘秘的胡灐身上也同样有效。
通过调查,王贤发现这位秘密追查建文帝近二十年的武当高手,曾一度为朱棣建立起了一个地下特务组织,而且搞得有模有样、风生水起。可惜,最终捉到建文帝的是赵赢,加之有了纪纲的先例,朱棣对外臣已经不太信任,所以最终组建东厂的是赵赢,胡灐只能无奈的交出十几年的心血。
回武当山消沉数载后,胡灐又被朱棣召回京城,这次他的任务是保护太孙殿下。这是一份很有前途的事业,一旦太孙登基,他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托孤大臣。只是没想到事态急转直下,最终登上皇位的居然还是太子殿下,他的‘托孤大臣’之梦,也只能无限延期了……
不过比起那个夺走他心血的赵赢,胡灐又幸运多了。如今那位立志要流芳百世的东厂督公,已是身败名裂,不知所踪,一手建立的东厂也被消灭在历史长河中。东厂解散之后,胡灐趁机暗中召回了不少老部下,还吸收了不少原先的东厂高手。对此,一直苦于没有特务力量的太孙殿下自然双手欢迎,省吃俭用供养这支秘密力量。
理所当然的是,胡灐在帮太孙办事的同时,还会顺便干点私活,比如说,建立和武当山的信鸽联系……
第一一七七章 做局
胡灐的私活,就是帮助自己在武当山的弟弟胡涌,争夺继任掌教之位。武当自张三丰开派以来兴盛无比,六大弟子皆有建树,枝繁叶茂,根深蒂固,尤其在张三丰的小弟子孙碧云接任掌教之位后,更是以‘永乐皇帝乃真武转世’的说法,赢得了朱棣的青睐,从源远流长的龙虎山天师道手中,夺走了天下道教领袖之位。
别看这道教领袖好似虚无缥缈,其实含金量十分之高,不说总管着天下道教一切事务,单说本朝崇道抑佛,绝大多数王公贵族、士绅官员都信仰道教,自然对道教领袖奉若神明。不夸张的说,在虔诚的信徒眼中,孙真人一句话要比圣旨还好使!
如果能登上武当山掌教的宝座,将立即在大明朝获得超然的地位,无穷的人脉,和取之不尽的财源,做什么事都会无往不利!所以随着孙真人宣布,将在九十大寿后,交出掌教之位,不再过问教中俗务。孙真人的独子二十年前便已去世,孙子闲云虽然优秀绝伦,但毕竟辈分的劣势在那里。那些自以为有机会的师叔师伯,对掌教宝座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胡灐虽然已经还俗,他的弟弟胡涌却仍在门中,只是不太成器。胡灐下定决心,要把弟弟送上掌教之位,把武当山变成自己的私产,为此,他派出大量人手,帮助胡涌拉帮结派、打击陷害,甚至直接刺杀竞争对手。为了便于遥控指挥,胡灐命人训练了信鸽,保持和弟弟的快速联系。
这些情况,在锦衣卫无孔不入的调查下,早就全都浮出了水面。当王贤决定要完成这次战略欺骗时,一下就想到了胡灐和胡涌之间的信鸽来往!
他相信,张辅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确定自己的行踪。在没有确切消息之前,张辅是不可能下定决心的,而太孙又会担心迟则生变,所以到最后,胡灐一定会说出这条通信渠道的存在!
于是王贤便和灵霄在戴华等人的护送下离开济南,上路后不久,他悄悄离开队伍北上,灵霄则和闲云带着胡涌谋杀、陷害同门的证据赶往武当山。秘密上山见到了孙真人,老爷子自然怒不可遏,连夜就让人抄了胡涌的家。有锦衣卫从旁协助,没有走漏一个人,更没有飞走一只信鸽,胡涌一伙人就全都束手就擒。
对胡涌的审讯更是顺利异常,这个只知道仗着兄长狐假虎威的废柴,是个不折不扣的软骨头。还没用刑就对罪行供认不讳,还把他哥哥胡灐卖了个干干净净。
这下,只等胡灐的信鸽飞来了。这个过程自然十分煎熬,闲云等人整天仰望天空,看到各种鸟儿飞过,就是不见那等待中的信鸽。
“再晚就来不及了!”戴华耐心耗尽,建议道:“不如咱们直接让胡涌写信给他哥,说看到大人到武当山了吧?”
“不行!”闲云却断然道:“那样会被识破的!按照王贤的意思,不见兔子不撒鹰。”
“那要今天还不来,咱们就是放出鸽子也来不及了。”戴华苦着脸道:“咱们岂不白折腾一场?”
“不会影响大局的,”闲云看戴华一眼,继续打坐道:“只是赢多赢少而已……”
“闲云少爷,您越来越像得道高人了。”戴华看着愈发不带烟火气的闲云,不禁感叹道。不过他也承认,闲云说的对,只要王贤在京城,这就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胜局,只是胜果大小而已。
众人又耐下性子等了一天,那该死的信鸽终于飞到了,赶紧让胡涌给胡灐回了信,放飞了返程的信鸽。但时间已经耽误了半天,能不能及时把信送到,谁也说不准。这个年代的人当然不会明白,鸟类飞行受气流和风向影响很大,在这个候鸟回归的季节,各方面的因素都是最有利于鸟类向北飞行的,结果信鸽非但没有迟到,反而早到了半日!
当收到武当山的回信,张辅终于下定决心,命人发动政变。结果一脚坠入了王贤挖好的陷阱。
他软禁了北安门和东安门守将的家眷,却被锦衣卫在清晨时分救出。为防万一,吴为亲自指挥了这次营救,动用了最精锐的力量,布置了最周密的方案。结果自然不出意外,张辅的人连个报信的都没跑出去,就被全歼了。
当正凑在一起长吁短叹的刘贵和王禅,见到锦衣卫出现时,马上意识到东窗事发,正犹豫着要不要拼命,却见吴为一手领着一个小孩,出现在他们面前。
刘贵和王禅一下就呆住了,马上放弃抵抗,因为那是他俩的儿子!本应该在张辅手中!
吴为松开手,两个吓坏了的孩子扑到父亲怀里哇哇大哭,待他们安定下来,两人问明了情况,马上跪地表示效忠皇上,服从镇国公。他们也不敢不服从,因为说好听点是锦衣卫营救了他们的家人,说难听点,是他们的家人落到了锦衣卫手中。既然镇国公能要挟住他们,臭名昭著的锦衣卫,自然更是毫无压力。
至于另外两处城门的守将,本就是王贤这边的人,由锦衣卫的保护或者说监视,自然出不了岔子。
皇城四门掌握在手中,局面就非常主动了。官员上朝之前,午门开启的同时,皇城四门便及时紧闭,皇城外的军队根本来不及冲过来,就被堵在皇城门外,进入皇城的难度一下子就成倍增长!这对士卒的心理是无比沉重的打击!
别忘了,禁军将士都是祖辈当兵,从下就被教导忠君爱国,现在却让他们进攻皇宫,势必会激起强烈的抵触!如果能毫无阻碍、势如破竹的攻进去还好说,一旦遇到障碍,将士们心中的罪恶感和恐惧感就会爆发出来,淹没一切!
果然,当看到皇城城门关闭,城门楼上的守军射箭警告,不许他们靠近时,禁军将士明显迟疑起来,远远就站住脚步,在那里面面相觑。将领们声嘶力竭的下令攻城,中下层的官兵却只想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都他妈聋了吗?!”参与了政变的军官们心急如焚,这要是不能按时攻进皇城去,很可能会导致满盘皆输,赔上的可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情急之下,军官们拔剑杀了几名裹足不前的士兵,提着滴血的宝剑,纷纷朝部下咆哮道:“立即攻城,这是军令!违命者斩!”
多年养成的对军令的服从,终于主导了禁军将士的身心,他们压住内心的恐惧和不解,开始推着攻城器械上前,准备攻城。
“这就对了!一处城门不过两百守军,咱们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们!”军官们声嘶力竭的鼓舞着士气。
谁知这时,京城四门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了数不清的精锐将士!那是神机营、勇士营、三千营,还有锦衣卫的将士!
之前,张輗收买的鞑官,已经被柳升根据锦衣卫的情报全都拿下砍了头,以雷霆之势完成了内部清洗!然后四卫营两万将士,分赴承天门、东安门、西安门、北安门,协助守军进行防御。
原先,将领们威逼之下,禁军将士还能勉强欺负一下人数了了的守门官兵。这下,每一道城门都有六千守军,而且是大明朝最精锐的军队,为守护他们的皇帝陛下而战,爆发出最强的战斗力。仅凭那点儿简单地攻城器械,禁军将士不付出几倍的代价,是不可能攻破皇城大门的!
禁军将士们彻底乱了套子,再也不顾什么军令如山,纷纷大声质问起来:“大人!这是要干什么?!”
将领们见局面已经脱离想象,根本不可能速战速决,甚至连部下都有失控的危险,一时间也有一些慌神,刚要再杀几个敢于提出质疑的混蛋,然后不顾一切下令攻城!却发现自己的队伍骚动起来……
将领们赶忙循声望过去,便见有大量军队从街口赶来!
“是公爷安排的援军吗?”将领们起先还抱着幻想。
但当他们看清,那领兵将领居然是莫问、许怀庆等人时,一个个全都懵了!竟然是王贤的军队!
“站住!你们要干什么?!”勋贵军的后阵,已经和王贤军的前阵碰上了,没有仇人见面的火花四溅,血流成河,双方都保持了高度的克制。
实际上,当王贤的大军出现,这些禁军已经陷入了被夹攻的险地,根本没有胜算,连想脱身都不可能。
“我军奉旨平乱!”王贤军将士有皇帝的旨意在身,自然声粗气壮,朝勋贵军吹胡子瞪眼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就是叛军不成?”
“你们才是叛军呢!你们全家都是叛军!老子的爷爷跟着太祖打江山,父亲跟着太宗靖难起兵,你说老子会不会当叛军?!”禁军将士对叛军的字眼非常反感,蹦着脚跳起来。
“那为何会包围皇城?!还带了这么多攻城器械!”王贤军的将士箭在弦、枪上膛,一言不合就要开打。
禁军将士的气焰却一下子小了很多,让对方这么一说,连他们也觉得自己好像是叛军一样……于是纷纷望向把他们带到这里的将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