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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猛子     大隋帝国风云txt下载     大隋帝国风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六章 鸣镝报警

    美丽的圆月徜徉在璀璨星河中,散发出圣洁而祥和光芒。一望无垠的平原沐浴在朦胧月‘色’下,仿若披上了一件银‘色’画帛,‘露’出它宁静、淡雅而慵懒的‘迷’人面容,若有若无的淡淡雾霭在凉爽而清新的夜风吹拂下袅袅婷婷,给人一种梦幻般的‘迷’醉,不知不觉便沉浸在空灵和静谧之中,留恋于无限遐思。

    刘霸道踩着松软土地,漫步在幽静月‘色’中。白‘色’长袍抚过杂草野‘花’,厚重大氅在地上留下一道拖曳痕迹。杂草在他的背后摇晃着,顽强地‘挺’直身躯,野‘花’残碎掉落,只能无语凝噎。

    一个灰袍人紧随其后,宽大的黑氅掩盖了其身形,连接在黑氅上的风帽更是将其须发脸庞统统包裹,只有一缕长须在风中飘拂,尤添了几分神秘。一队黑衣‘侍’卫四下散开,尾随于后,悄无声息,就如黑暗中的幽灵。

    刘霸道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身后。远处黑暗中灯火闪烁,风中隐约传来人喊马嘶的杂‘乱’之音。那是他的军队,从大柳集匆忙赶来,正在扎营。

    听到断续传来的嘈杂声,刘霸道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再掀‘波’澜,怒火难以遏制地喷涌而出。前段时间为了吃下禁军龙卫统这块“‘肥’‘肉’”,自己可谓殚‘精’竭虑,想尽了办法,不但把豆子岗一带的各路义军全部拉到了一起,还数次派人北上与高‘鸡’泊义军进行协商,甚至做好了更进一步的准备。“吃下”龙卫统,有了几百匹战马,阿舅军就可以做大做强,自己也可以据地称王了。

    冒着生死族灭的危险揭竿而起,目的是什么?当真是为了求公平,均贫富?自己有田有地,有权有势,通吃黑白两道,就算河北爆发了天灾**,难道还饿死了不成?不过是借势而起,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像汉高祖刘邦,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位至中土人皇。退一步说,就算做不了人皇,也要做个权倾天下的宰执,就像当年神武皇帝高欢一样,主宰天下命运。到那时,权力和财富尽在掌控之中,自己还会低声下气地攀附大世家大权贵?还会任由关陇人吃山东人的‘肉’喝山东人的血极尽压榨之能事?

    西北人,龙卫统,六七百匹战马,**的实力,令人垂涎三尺价的猎物,只要吞到嘴里,自己的未来就会发生天翻覆地的变化,所以不容有失,为此自己向各方做出了妥协,为此自己设下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谁知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怎不让人捶‘胸’顿足怒火中烧?

    郝孝德,刘黑闼。一想到这两个人,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平原刘氏是河北冀城刘氏的分支,两家血脉相亲,虽然自家兴旺,刘黑闼却是家道中落,不相往来,在黑道生意上更是屡起冲突,但不管怎样大家都是刘氏子弟,值此关键时刻应该信守诺言齐心协力,谁料刘黑闼竟然背信弃义,背后下黑手。

    西北人为何突然掉头杀奔将陵城?为何对义军部署如何清楚?都是因为刘黑闼献了一个反间计,高泰再奔禁军,向西北人出卖了义军。刘黑闼为什么要这么做?原因很简单,虽然猎物大家一起打,但最大一块‘肥’‘肉’肯定会落在实力最强的阿舅军手上。阿舅军吃下了“‘肥’‘肉’”,实力更强,其他各路义军只有归附,这一归附,军权就要上‘交’,如此一来各路义军首领不但失去了军队,更有可能失去生命。

    这是最直接的利益之争,还有更深层次的就是豆子岗和高‘鸡’泊两大义军之争。平原郡处在高‘鸡’泊和豆子岗之间,郝孝德和刘黑闼,还有杜彦冰和王瑞,这两支义军有一定的独立‘性’,向北可以投奔高‘鸡’泊,向南可以依附豆子岗。高‘鸡’泊义军首领以清河人为主,豆子岗义军首领则以渤海人为主。刘霸道起自豆子岗,却是平原人,因为这一点,影响到了刘霸道对阿舅军的控制,所以刘霸道理所当然结盟平原郡的义军首领。平原郡义军两不得罪,与两地义军都结盟,左右逢源。既然左右逢源,其首要目的当然是增强自身力量,假如自身实力不济,谁与你结盟?早把你一口吞了。

    现在郝孝德、刘黑闼、杜彦冰和王瑞正在帮助豆子岗围杀官军,一旦刘霸道打赢了,就此称雄河北,他们怎么办?只有改做小弟。改做小弟是没有人身和利益保障的,更重要的是,豆子岗和高‘鸡’泊之间必然爆发冲突。河北只有一个老大,河北义军也只有一个最高统帅。这一打,自相残杀,便宜了谁?改天换地的大业尚未成功,内部就自相残杀了,岂不是自寻死路?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维持鼎立的局面,这样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各部义军才会结盟,联手抗敌。一旦陷入内‘乱’,不要官军讨伐,自己就把自己打败了。

    从这个角度考虑,就不难理解郝孝德和刘黑闼为什么要“‘逼’”走高泰,为什么要兄弟反目了?这可不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而是为了大局,为了避免河北义军的内讧,为了在未来一段时间大家能够齐心协力共抗官军,把改天换地的大业进行到底。

    刘霸道要称王称霸,要统一河北各路义军,唯有把河北义军的力量集中到一起,才能在军事力量上实现突破,继而才能进一步推动大业的发展;郝孝德和刘黑闼却要做“诸侯”,满足做一方老大,没有信心和勇气挑战和对抗帝国,更不想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成为帝国首要打击的对象。一个志向高远,气魄雄浑,一个‘胸’无大志,谨小慎微,其想法和目标当然悬殊巨大。

    “你已经看到了。”刘霸道强忍怒火,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痛心疾首地说道,“最好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白白错失了。”

    藏在黑氅里的人无奈叹息,“时间越来越紧了。到了月底,皇帝就会渡过辽水,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后大军将抵达平壤城下,留给我们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多月了。”

    刘霸道沉‘吟’半晌,问道,“能否先给某一些粮食和武器?”

    “安德公,粮食和武器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人,是军队。”黑氅里的人声音低沉而缓慢,透出一股倨傲之气,“你必须利用眼前这个机会,先行控制更多的军队。”

    “没有粮食,如何供养军队?没有武器,又如何去攻城拔寨?”

    “再等一等。时机一到,永济渠就是你们的。黎阳有粮食,有武器,东都的粮食和武器就更多了,但如果没有军队,一切皆无。”

    藏在黑氅里的人满嘴虚应之辞,刘霸道大为不满,手指将陵城方向,冷声质问道,“等?请问先生,这要等到何时?”

    “不能让游元和崔逊去黎阳,退一步说,就算出了意外,挡不住他们,那最起码也要困上一个月,给黎阳争取更多的时间。”停了片刻,倨傲之声再起,“总不至于,连困上一个月也做不到?”

    “你知道郝孝德和刘黑闼想甚?老先生在他们的帐中,闻讯而来的‘门’生弟子众多,这些人与游氏、崔氏关系复杂,一旦游氏、崔氏许之以利,或许他们还会下黑手。还有,平原张氏、杜氏、王氏、管氏与清河崔氏关系密切,一旦清河崔氏暗中施压,再利用高士达和张金称的军队,从白沟南北两个方向同时‘逼’进,局势必定于某不利。”

    “安德公过虑了。格谦、高开道、孙宣雅和石祗阑,还有从齐郡渡河而来的王薄、左孝友、左君行都是冲着永济渠来的,就算崔氏施压,高士达和张金称南北对进,但在他们没有得到所需钱粮武器之前,绝不会撤离。这是生存底线,你既然能籍此理由把他们拉到一起,就能以此理由逐渐控制他们,这样时机一到,便可呼应黎阳,直杀东都。”

    “平原局势大‘乱’,永济渠岌岌可危,东都难道还会置若罔闻,置之不理?”

    “东都怎会知道平原局势?”黑氅里的人突然问道。

    东都怎会不知道平原局势?帝国驿站系统高度发达,为确保皇帝和东都之间始终保持联系,国内消息能以最快速度送达远征战场,河北水陆两道驿站都配备了最好的驿马。河北受益于这条驿站系统,各郡县消息都能在第一时间送抵东都,所以河北只有稍有风吹草动,马上就会传到东都。

    如果东都不知道平原局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白沟沿河郡县的军政官长都与黎阳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但这又怎么可能?就算有这个可能,各郡县官长又如何确保那些河北籍的属从掾史不会泄‘露’消息?除非这些河北人因为某种原因,都把自己的嘴巴紧紧闭上了。

    “先生确定?”刘霸道诧异地问道。

    “东都大军一旦东进戡‘乱’,河北局势骤变,对所有人都不利,所以,某说东都不知道,那东都就是不知道。”

    “如此肯定?”刘霸道将信将疑。

    “退一步说,就算有人偷偷把消息送到了东都,也休想传进越王和樊留守的耳中。”

    刘霸道想了一下,姑且信之,但当务之急还是粮食,武器,没有这些东西,各路义军根本没办法在将陵城外坚持一个月,而他本人也根本没办法说服和约束各路义军遵从他的命令。

    “你必须给某一些粮食武器,否则某只能去劫掠永济渠。”

    “现在你不能劫掠永济渠,这会‘激’化你与高‘鸡’泊之间的矛盾,因小失大,继而影响到大局,功败垂成。”

    “没有足够的粮食和武器,义军如何坚持下去?”刘霸道愤怒地说道,“请先生马上复命黎阳,以最快速度给某答复,否则,某马上劫掠永济渠。”

    “毋须着急。只待举旗,粮食武器应有尽有,但现在调运,只会惹祸上身,暴‘露’一切。”

    气氛顿时僵硬,双方各不相让。刘霸道绝不会让步。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当某是痴儿啊?

    “平原郡的郡望豪强或据城而守,或依堡而立,都有粮食。你是平原人,又出自刘氏,完全可以想想办法嘛。”

    刘霸道冷笑,“老先生就在刘黑闼的帐中,先生可以去问问他,以他的声望,为何还饥寒‘交’迫,差点横死荒野?”

    藏在黑氅里的人大为恼怒,只是刘霸道对黎阳来说太重要了,此人一旦举兵响应,登高一呼,至少有大半河北义军会追随而去,黎阳很快便能建立一支十万人以上的大军。有了军队,何愁大业不成?眼下只能设法稳住他,暂作拖延。

    那人思索着,权衡着,良久,正想开口,突闻风中传来隐隐雷声。他疑‘惑’地望向远处,又抬头看看天上的圆月明星,眉头不由紧皱,心里更是没来由地惶恐起来。

    刘霸道感觉到对方的不安,正‘欲’嘲讽两句,蓦然耳畔传来一丝低沉的雷声。

    刘霸道霍然转头,眼里掠过惊疑之‘色’,跟着又转头望向扎营之处,那里灯火闪烁,如灿烂星海,将士们显然还在忙碌中。

    刘霸道和黑氅里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安,因为那雷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低沉,如千斤巨锤猛烈撞击着他们的心灵。

    “禁军龙卫?”黑氅里的人迟疑着,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西北人?”刘霸道陡感窒息,矫健身躯猛地转了个方向,两眼努力睁大望向黑暗深处。

    “西北军,是西北军。”黑氅里的人突然尖叫起来,“夜袭,这是夜袭……”接着他飞速转身,向着火红的星海方向发力狂奔,“快快快,走,走,西北人杀来了,夜袭,报警,鸣镝报警……”

    散布四周的‘侍’卫们立时一分为二,一部紧紧簇拥着黑氅人,向着黑暗深处急速飞奔,一部则冲向了刘霸道,将其团团护住。

    刘霸道没有动,还是站在那里,用心聆听着雷鸣之音,他无法相信奔走了一天的西北人竟然还有力气发动夜袭,无法相信突然改道将陵,试图据城坚守、固守待援的西北人竟然主动出击,他想亲眼看看,那雷鸣之音是不是西北人奔袭而来的马军所发。

    “安德公……”‘侍’卫焦急催促。

    “安德公,是不是鸣镝报警?”

    刘霸道仿佛失去了神智,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因为睁得过大,因为太过震惊,因为根本没有应对之策而显得异常狞狰。

    “轰轰轰……”雷声轰鸣,由远及近,轰然而至,就像一头从地狱里冲出来的洪荒猛兽,撕裂了黑暗,发出血腥而恐怖的嘶吼。

    那是马蹄声,密集的马蹄声。此时此刻,在将陵城方圆几十里的地方,除了禁军龙卫,除了西北人,再无一支骑军。

    “安德公……”‘侍’卫队长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那是西北人,西北人来了,鸣镝报警,报警”

    刘霸道仿若从神游中归来,突然惊醒,张嘴发出一声绝望而愤怒的吼叫,“郝孝德,刘黑闼,俺们从此恩绝义断,誓不两立。”

    “走”刘霸道转身飞奔,“鸣镝,鸣镝报警,撤,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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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丽的星空下,将陵城外的原野沐浴在银‘色’月光下,美轮美奂。

    将陵城内一片漆黑,城墙上却是火把林立,犹如一条盘旋火龙,一路嘶鸣着冲到了瓮城外的车阵里,抬起巍然身躯,傲视四方,气势凛冽。

    城外原野上,义军四面扑来,一团团红‘色’星云环绕将陵城四周,如同一群围杀猎物的咆哮野狼,浑身上下散发出火红的暴戾血腥的煞气。

    在城池和义军营寨之间,一支全副武装的骑军团在银‘色’月光下高速飞驰,仿若冲出冥界的嗜血幽灵,又如逃离地狱的凶残猛兽。蹄声震耳‘欲’聋,践踏之间泥土飞扬,无数断草残‘花’冲天而起,留下满目疮痍。旗幡飞舞,马鸣萧萧,甲铠、长刀和锋利的槊刃在圆月映‘射’下发出点点耀眼光芒,如同流星一般一闪而逝,留下惊鸿一瞥间的刹那芳华。

    距离火星云越来越近,可以看到星云在剧烈摇晃,密密麻麻的红‘色’星点就像飘拂在‘激’流上的秋叶,随‘波’起伏,倏东倏西,忽尔又撞击到一起,四分五裂。报警的鸣镝在漆黑的夜空凄厉啸叫,一声比一声急切,好似正遭到恶魔的疯狂吞噬。

    叛军‘乱’了,恐惧了,束手无策了。

    “换马……”伽蓝长刀横空,凌空一击。

    紧随其后的第一旅左队号角手当即高举大角,在飞奔的战马上用尽全身力气“呜呜”吹响。

    西北儿郎各显身手,捷如灵猿,瞬间换乘副马。

    伽蓝稳坐烈火之上,长刀再起,连斩三刀。

    “加速,加速,加速……”

    “呜呜呜……”大角狂鸣,“咚咚咚……”战鼓雷动。

    禁军龙卫如咆哮飓风,掀起惊天风雷,在洒满银‘色’月光的原野上咆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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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月光朦胧

    刘霸道和‘侍’卫们发足狂奔,在他们前方几十步外,黑氅人和他的亲卫们跑得更快。

    阿舅军刚刚抵达这里,刚刚埋锅造饭,正在安营扎寨,哪料饭还没有进嘴,营帐还没有竖起来,报警的鸣镝就在夜空厉啸而起,惊心动魄,让人无暇多想,掉头就跑。

    这是习惯了,义军每每碰到官军的清剿部队,都是闻风而逃,绝不会不自量力与其正面对决。虽然这一次与往日大不相同,豆子岗一带的各路义军全部聚集到了一起,但自信和勇气需要在一场场的胜利中培养,而义军缺乏的就是胜仗。本来这一次上上下下做足了准备,谁知最后时刻,还是功亏一篑。

    为什么离开‘精’心准备的大柳集战场,匆匆忙忙赶到将陵城外,将士们当然是一肚子疑问,不过相比饥肠辘辘的肚子,大家更关心晚上的食物。义军粮食严重不足,不打仗的时候一天一餐,打仗的时候一天两餐。今天要打仗,上午吃了一顿,晚上还有一顿,但经过几十里急行军的消耗,所有人都饿得两眼发黑,所以到了将陵城外,大家往地上一坐,就等着吃饭了,所谓扎营不过是虚应故事。不吃饱哪来的力气?没有力气如何扎营?各级军官心知肚明,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近人情地‘逼’着士卒们干活。

    然而,阿舅军的灾难突然降临,不期而至。

    鸣镝一响,报警一起,首先逃亡的就是老弱‘妇’孺。老弱‘妇’孺跟着义军大部队维持生存,义军到哪,他们到哪,至死都要与亲人在一起。遇到危险情况,老弱‘妇’孺率先逃亡,这是求生的唯一途径,生死存亡时刻,全靠两条‘腿’了。

    偏偏今日报警之刻正是阿舅军饥肠辘辘、‘精’疲力竭甚至连营寨都没有扎下之时,将士们既没有力气打仗,也没有栅栏壕沟和鹿砦做为防御,那还打什么打?一如既往,跑吧,乘着还有些力气,能跑多远算多远。

    这一跑,顿时炸了锅,阿舅军突然崩溃了,成千上万的人疯狂叫喊着,狼奔豕突而走。

    黑氅人和他的亲卫们刚刚跑到营地,就被逃亡的人‘潮’淹没了,瞬间失去了方向,只能随‘波’逐流,跑到哪算到哪了。

    刘霸道和‘侍’卫们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已经难以支撑了,但背后战马奔腾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战马的嘶鸣声清晰可闻,连天而响的大角之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人未到,马未近,但血腥的杀气已经汹涌而至,‘逼’得刘霸道和‘侍’卫们爆发出了所有的潜能,亡命狂奔。

    就在这时,他的长史和几个属下骑着马,带着‘侍’卫,匆忙寻来。刘霸道上了马,一颗心稍稍落地,但看到崩溃的阿舅军,看到庞大的火星云在自己眼前突然碎裂,轰然炸开,如狂风中的落叶一般四散而去,他痛苦,悲愤,无助,绝望到了极致,雄心壮志更是在这一刻被无情击碎。

    号称十万的阿舅军,整整有五千‘精’壮之士的阿舅军,于永济渠和大河之间的阿舅军,为了这一仗‘精’心准备了十天‘花’费了无数心血的阿舅军,竟然一箭未发就轰然崩溃了,被至今还没有看到身影的禁军龙卫,被一群骑着战马的西北人,被轰隆隆的如惊雷般的战马奔腾声吓跑了,崩溃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事?刘霸道抬头向天,望着那一轮皎洁的圆月,忍不住仰天怒嚎,为什么?上苍,你的眼睛瞎了吗?你还有公正和良知吗?你的正义在哪?你帮助残暴者屠杀无辜,你助纣为虐啊

    “西北人……”那名白衣长史突然手指远处,骇然惊呼。

    刘霸道猛然回头。黑暗中,一道闪电破空而出,一匹紫骅骝如燃烧烈焰冲出了黑暗,一个银甲骑士倒提长刀高踞马上,气势汹汹地杀了出来,最为醒目的就是他脸上的金狼头护具,在银‘色’月光的沐浴下,金灿灿,发出一股凛冽的王者霸气。

    “轰……”一队骑士紧随其后,从黑暗里冲出,居中者黑甲黑铠,一张黑‘色’狼头护具在月光下‘阴’森夺目,杀气腾腾。

    西北狼,金狼头,伽蓝,他是伽蓝,他就是禁军龙卫的统帅伽蓝。

    “走走走……”长史一拳砸到马背上,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快走,快……”

    刘霸道一鞭‘抽’下,战马吃痛,四蹄腾空而起,如电‘射’出,“散开,散开,快散开,分开走。”

    一群人四散而逃,或打马疾驰,或放‘腿’狂奔,很快没入黑暗,‘混’入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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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舅军崩溃了,就像大漠上遇袭的虏族部落,在突如其来的攻击面前,因为措手不及,因为毫无准备,因为弱者求生的本能,瞬间就崩溃了。

    河北义军终究是乌合之众,终究是一盘散沙,终究是一支没有经过残酷的战斗锤炼的农夫,尤其在现阶段,它终究还是山东世家权贵用来进行政治博弈的工具,它的实力非常有限,它的武力更是不堪一击,所以西北人利用自己丰富的战斗经验,寻到一个合适时机发动了一次突然袭击,尚未‘交’手便把他们摧毁了。

    是不是追上去血腥屠杀?

    伽蓝没有丝毫犹豫,手中长刀再举,追上去,杀,肆意攻击,血腥屠杀,彻底摧毁敌人,从心理上彻底摧毁他们。

    月光帮助了西北人。月‘色’虽然朦胧,但眼神犀利的西北人还是能分辨出哪些人是阿舅军主力,哪些是随军的老弱‘妇’孺。一般来说,老弱‘妇’孺的奔跑能力非常有限,而且因为宗族亲人的关系还喜欢成群结队互相帮扶地跑,结果很快就跑不动了,攻击方第一个追上的对象肯定是他们,而他们会自觉地聚集到一起,无助地等待死神的降临。而青壮气力悠长,可以跑出很远的路,且是四散而逃,以便尽快摆脱敌人的追击,最大程度地获得生存的机会。

    西北人追上了老弱‘妇’孺,不做任何停顿的飞越而过,接着就对阿舅军的逃亡主力展开了疯狂追杀。

    西北人的三个旅各自密集结阵,以第一旅为锋矢,第二旅和第三旅为两翼,雁行攻击,所过之处,尸横遍野,人头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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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人突然发动袭击,阿舅军猝不及防之下轰然崩溃,这一突发战况迅速传递到其他义军。

    距离阿舅军最近的郝孝德和刘黑闼的平原军,还有格谦的燕军。这两军几乎与阿舅军同时抵达将陵城外,将士们也在埋锅造饭扎营立帐,哪料到战事突起,阿舅军尚未‘交’战便崩溃了,局势骤然逆转,且根本没有挽救之可能。

    郝孝德和刘黑闼没有丝毫犹豫,各自带着人马急速撤离。平原军跑得快,燕军跑得更快,格谦的扎营地点本来距离将陵城就远,所以他接到消息就跑,而且是直接向豆子岗方向跑。这仗已经打输了,损失有多大难以估量,虽然河北义军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但各军各怀心思,各自为战,在突遭袭击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自保,都会急速撤离,而不会去救援阿舅军,这样一来局势就更加恶劣了。

    果然,伽蓝敏锐地估计到了这一点,在重创阿舅军主力之后,果断改变方向,向其他义军发起了攻击。你既然撤,士气已丧,军心已失,哪里还有反击之力?你虽然逃得快,但两条‘腿’的人岂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更何况我还有副马,可以长时间保持体力,保持速度,所以,你的人头就留下吧。

    西北人在没有任何阻力的情况下,展开了马军的速度优势,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挡者披靡。

    一个逃,一个追,一个四散而逃,一个四面追杀,不知不觉就奔跑了三十余里,逐渐接近了安德城。

    安德城外,李德逸、高开道、石祗阑等义军首领正在商议明天兵分两路的事情,打算明天一路去支援将陵城,一路继续包围安德城,哪料斥候突然飞奔而至,传来惊人消息,义军在将陵城外遭到了袭击,各路义军全线溃败,很多义军逃兵正在向安德城狂奔而来,而西北人尾随追杀,距离安德城近在咫尺了。

    李德逸等人根本不相信。刘霸道所率的义军联军人数最多,‘精’壮主力多达一万余人,一支三百骑的西北马军就算武力超凡,也不可能击溃他们,这其中肯定有原因,或许是游元和崔逊召来了更多的援军,或许高‘鸡’泊的高士达和窦建德渡河南下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个狡诈的张金称突然出现了,在黑暗中给了毫无防备的豆子岗义军以致命一击。

    这时候猜测义军战败将陵的原因没有意义,要马上出兵反击,先把追来的西北人击退了,然后收拢逃亡士卒,重振各军。

    李德逸匆忙集结军队,正要出战,却接到高开道、石祗阑仓惶撤离的消息,紧接着王瑞也撤走了,最后左君行和左孝友也撤离了,就剩下李德逸这支阿舅军了。李德逸气得破口大骂,无奈之下,只好掉转方向,向豆子岗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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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乔二和方小儿

    乔二白幞白袍,在点缀着绚丽‘花’朵的原野上纵马狂奔,黑‘色’大氅随风狂舞,不时‘露’出紧系背后的两把横刀。

    在他的身后,方小儿一袭黑袍,长发披散,削瘦身躯随着奔腾健马上下起伏,嘴里不时发出厉叱之声,手中马鞭更是在空中“啪啪”作响,一张犹带几分稚气的脸庞上写满了焦虑和不安。

    当日如愿以偿回到河北,回到高‘鸡’泊这个“家”之后,就如想像中的一样,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但很快,高士达和窦建德等义军首领对他们的态度就转变了,高士达把谢庆和几个随其一起回来的兄弟囚禁了起来,窦建德还算是顾念几分兄弟之情,把乔二和方小儿等几个人禁足于老营,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高士达对窦建德的“袒护”大为不满,甚至为此与窦建德发生了‘激’烈口角。

    谢庆也罢,乔二也罢,对其中的缘由心知肚明,即便是少不更事的方小儿也隐约猜到了原因,只是无法宣之于口罢了。

    谁也不怨,只能怨自己的命不好。想像一下,河北叛逆被抓了,被流放到西陲戍边,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算在边疆杀虏立功了,活下来了,回家的可能‘性’又有多大?现在他们不但顺利回家了,而且之前还曾一跃飞天做了帝国的禁兵,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仕途,人生的命运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但匪夷所思的是,他们竟然放弃了过去连做梦都不敢想的而且是已经到手的利益,请问谁相信?既然大家都不相信,那么就要思量他们回来的原因了。如果以恶意去揣测他们的动机,那也很简单,他们背叛了义军,卖身求荣,这次回来的目的是做“内间”,要欺骗和出卖义军,配合西北人剿杀义军。

    没有证据没关系,只要掌权者产生了怀疑,不再信任他们,那么他们的厄运也就来临了。

    在今日帝国复杂局势下,事情就是这样的顺理成章而又不可思议,这由不得那些日夜思念家乡的河北人,也由不得河北义军的首领们。人都要生存,一旦生存面临威胁,那么忠诚和信任也就成了奢侈,兄弟手足拔刀相见、反目成仇也就不以为奇。

    乔二和方小儿几人被困老营期间,也曾动摇过自己的信念,但对家园的热爱超过了一切,即便死,也要死在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上。

    义军首领不信任他们,那是因为利益至上,而义军里那些曾与他们生死与共的兄弟却一如既往的信任他们,利用一切机会给他们传递讯息,正因为如此,他们知道龙卫统到了白沟,到了平原郡,并迫于形势向豆子岗义军联军发起了攻击。

    在河北人的眼里,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但乔二和方小儿曾在天马戍亲眼目睹伽蓝的神勇,曾在紫云天目睹西北人的彪悍,曾在菩提寺亲身经历了一场血腥厮杀,他们知道龙卫统的实力,更知道义军的武力。如果正面对决,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但问题是,河北任何一路义军都不会把自己有限的实力拿来与西北人誓死相搏,更不会抱着以命搏命的决心与西北人进行一场同归于尽的厮杀,而西北人却没有退路,非死即生,唯有舍生忘死一往无前方能杀出一条血路,所以,‘激’战的结果,极有可能是西北人创造奇迹。

    乔二和方小儿等人盼望着奇迹的出现。当初在西土那等艰苦的生存环境里,伽蓝曾带着他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今天,在河北,他们相信伽蓝和西北人同样能创造奇迹。唯有伽蓝创造了奇迹,扭转了河北局势,他们的命运才能再一次发生改变。

    他们期待着,甚至祈祷着,突然间,他们接到了窦建德的书信。窦建德叫他们快马加鞭,以最快速度赶赴驻扎在白沟岸边的义军大营。

    乔二始终保持沉默,尤其“禁足”之后,尤其知道谢庆等人被高士达囚禁之后,尤其方小儿在他耳边念叨着高泰、西‘门’辰等人在豆子岗不知近况如何的时候,他就愈发的忧伤,再一次恢复到当初那副病恹恹的“虚弱”之态。

    方小儿短短的人生可谓‘精’彩纷呈,不断的遭遇剧变,而这种“剧变”让他飞快成长,让他的心智不断成熟,早已超越了他的生理年龄。这一路上,他数次想与乔二‘交’谈,想把他的猜想说出来,但最终他都忍住了。乔二的沉默告诉他一件事,不管即将来临的变化是否对他们有利,他们在义军里的生存都将步履维艰,一个得不到首领信任的义军战士,是绝无可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必须做出改变,不管是自己还是乔二,还有那些从西北回来的兄弟,都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是为信念活着,还是为理想活着,是为被无情现实打碎的鲜血淋漓的忠诚活着,还是为利益活着,为自己的利益活着。

    方小儿在马背上起伏着,长发在风中吹拂着,汗水不停地流淌着,心‘潮’剧烈地‘波’动,思绪就如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在汹涌的‘波’涛中挣扎着,渐渐的,他在黑暗和‘迷’雾中看到一点亮光,那点亮光指引着他的方向,但朦朦胧胧,难觅其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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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河窦氏是河北的三流世家。

    窦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汉早期的窦太后。窦太后是汉文帝的皇后,汉景帝的母亲,汉武帝的祖母。文景之治和汉武大帝的崛起,造就了窦太后的显赫声名。窦太后是河北衡水东面的观津人,而自她之后的窦氏,在东西两汉都是荣宠至极的皇亲国戚,窦氏也就此形成了河北、河南和关中三大郡望。自汉之后,窦氏衰落,不过它与大汉国姓刘氏一样,凭借经学和财富,代代传承,虽然在南北朝的历史上没有出现什么名扬史册的人物,但依旧是中土的古老世家之一。

    关陇虏姓贵族中也有窦氏,但这个窦氏源自鲜卑大姓纥豆陵,鲜卑汉化时纥豆陵氏改为窦氏,虏姓窦氏与汉姓窦氏是没有半分关系。

    窦建德出自清河窦氏。他与刘霸道的人生经历很相似,都是河北地方豪望,因为在仕途上没有出头之日,于是转而寻求财富,广‘交’天下豪杰,巩固地方势力。一旦时机来临,便毅然举旗,行争霸天下之大业。窦建德以“然诺仗义、乐善好施”著称,人称“长乐公”,故他的军队就叫长乐军。

    长乐军的大营现驻于白沟岸边,隔运河相望之地,就是平原郡的长河县。帝国巡察使团的船队则位于下游几里外。窦建德把军队驻扎于此,虎视眈眈,不但是对巡察使团的公然蔑视和挑衅,更是对平原战场形成了威慑,有力策应了平原战场上的豆子岗义军联军。

    乔二和方小儿飞马赶到辕‘门’外。窦建德派人来接。两人大步流星,急匆匆进入军中大帐。

    迎出帐外的是位三十多岁的魁梧大汉,白袍长须,稳健中透出一股刚毅之气。他就是长乐军的副统帅王伏宝,出自清河王氏。清河王氏在河北属于末流世家,而王伏宝又是庶出旁支,因此也就是一地方豪强。此人与窦建德自小相识,义结金兰,是窦建德最为信任的兄弟之一。

    乔二与其年岁相仿,当年之所以能与窦建德、王伏宝、孙安祖等人结‘交’,是因为他是久走河北水路的‘私’盐大盗,手下有一帮兄弟,双方联手,可以获取更大利益。窦建德举旗后,乔二依旧奔走水路为义军筹措军资。当时清河郡有两股最大的义军,一个是高士达和窦建德,他们盘驻于白沟以北的高‘鸡’泊,一个是张金称张金树兄弟,在白沟以南活动。双方在利益上产生冲突,乔二首当其冲遭到“攻击”,而把他卖给官军的正是张金称。也正因为这些缘由,窦建德和王伏宝对乔二产生怀疑后,并没有立即下手,而是犹豫观望了几天,结果河北局势突然风起云涌,骤然失控。

    “刘霸道死了。”

    王伏宝语出惊人。乔二和方小儿呆住了,不敢置信地望着王伏宝。刘霸道死了?河北第一个揭竿而起,豆子岗实力最强的阿舅义军的统帅,死了?

    “阿舅军在将陵城外突遭袭击,损失惨重。”

    停了片刻,王伏宝再爆惊人消息。

    “杜彦冰和王瑞也死了。德军在撤往豆子岗的途中行动迟缓,结果被西北人追上,遭到猛烈攻杀,几乎全军覆没,其残兵被郝孝德和刘黑闼所收。”

    “其他各路义军呢?”

    乔二脸‘色’难看,语气郁愤,情绪十分复杂,说不出的百般滋味齐涌心头。伽蓝神勇,西北人彪悍,冥冥中还有天神的庇佑,河北人这下遭殃了。

    “各路义军一夜间全部撤回了豆子岗。阿舅军因为溃不成军,难以支撑,李德逸迫不得已,只好率残余阿舅军归附了燕军,附翼攀鳞于格谦和高开道。”王伏宝黯然摇头,“阿舅军完了,再无东山再起之可能。如今的豆子岗,是格谦和高开道的豆子岗,刘霸道已经成为过去。”

    三人无语相对。方小儿心中的怨愤突然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悲哀和无奈,还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豆子岗的义军规模远大于高‘鸡’泊,而且这次刘霸道还得到了齐郡王薄的支援,得到了郝孝德、刘黑闼、杜彦冰和王瑞四位平原义军首领的鼎力相助,谁知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败得如此之惨。这个消息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以伽蓝和西北人的实力,就算奇袭成功,就算打赢了,也不会获得如此惊人的战果。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义军因为各怀鬼胎各自为战,自‘乱’阵脚了,而在败退豆子岗的途中,又开始了自相残杀,实力得以保存者更是乘机吞并伤残弱小,借机壮大自己。

    刘霸道到底死在谁的手上?杜彦冰和王瑞又是死在谁的手上?到底是哪些人成就了伽蓝的奇迹和西北人的神话,导致河北局势瞬间逆转?

    豆子岗现在是格谦和高开道的了,而平原郡的两路义军现在只剩下郝孝德和刘黑闼的平原军,谁是受益者,谁就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然而,怀疑有什么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高‘鸡’泊的各路义军,如何阻挡西北人的强悍攻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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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俺是河北人

    窦建德年近四十,中等身材,肤‘色’稍黑,长相敦厚而端正,眼神刚毅而自信,鬓角上的白发、发须里的白丝与额头上的皱纹相得益彰,让他看上去远远超过了实际年龄,脸上写满了沧桑、憔悴和疲惫。

    看到乔二和方小儿跟在王伏宝后面走了进来,窦建德从案几后面慢慢起身,面带微笑,亲热招呼。

    有两位中年儒士坐在窦建德的对面,这时也随其一起站起,转身微笑颔首。乔二认识他们,黑幞白袍者叫曹旦,是窦建德的妻舅,来自河南巨野曹氏;竹冠黄衫者叫齐善行,出自河北高阳齐氏,是窦建德的母舅表亲。

    曹氏、齐氏与窦氏一样,都是山东三四流世家。曹氏主要集中在大河以南,以淮北谯郡、齐鲁高平和河南巨野三地郡望为盛。齐氏则主要集中在大河以北,以河北高阳和中山两地郡望最强。世家联姻,讲究‘门’当户对,处在同一级别的世家豪望,彼此间的联姻最为普遍。

    乔二比较随意,抱拳为礼。方小儿紧随其后,神情拘谨,一一致礼拜见。

    王伏宝请乔二坐到了自己身边。方小儿犹豫着是不是告退出帐,他的资历太浅,尚没有资格与这些声名显赫之辈坐在一起,没想到窦建德却是冲他一笑,和蔼地指指乔二,示意他坐到乔二的身后。

    方小儿刚刚坐下,就听到相貌俊雅的曹旦略带焦急之‘色’问道,“二郎是否已经知悉平原战事?”

    乔二脸‘色’沉重,眼神晦郁,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他向来沉默寡言,尤其目下这种场合,因为揣测不到窦建德等人的意图,他就更加惜字如金了。

    “接下来有两种可能。”齐善行的年龄与窦建德相仿,体形削瘦,相貌不凡,神态矜持,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孤傲之感,“一是西北人乘胜追击,杀进豆子岗,攻打义军老营,二是急速撤离平原郡,沿白沟而下,赶赴黎阳。”

    乔二神‘色’渐渐凝重,用心聆听。

    “你们熟悉西北人,以你们的判断,西北人会作何选择?是否会乘势追杀?”窦建德问道。

    乔二摇头。现今的河北局势太复杂了,牵扯到了各方面的利益,他对这里面的利益纠葛不甚了了,根本不敢妄加猜测,更不敢在窦建德等人面前暴‘露’出自己与西北人之间更多的隐秘。

    眼前的事实是,伽蓝带着西北人击败了豆子岗义军联军,杀了刘霸道、杜彦冰和王瑞三位义军统帅,杀了成千上万的义军将士。此事不管真相如何,也不管西北人到底砍下了多少颗人头,总而言之,消息正在传开,西北人即将成为河北义军的“公敌”,甚至是山东义军的“共敌”。

    与河北人的“公敌”扯上关系,其结果可想而知。乔二从小‘混’迹江湖,在尔虞我诈中长大,自然清楚这一后果的恶劣。今日窦建德急召,未必有生命危险,但假如不能顺从他的意愿,兄弟之情恐怕也就‘荡’然无存了。

    “河北对于西北人来说非常陌生,不到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西北人绝不会与河北人发生冲突甚至成为死敌。”齐善行继续说道,“平原一战,幕后推手是治书‘侍’御史游元。他奉旨南下巡察,只要大家给面子,各守本份,河北局势就不会发生变化,但谁也没有想到,齐郡王薄北渡而来,打破了这一局面。王薄要杀回齐郡,为此他急需河北义军的支援,而钱粮武器尤其紧缺,于是永济渠就成为目标,于是必然与游元产生了‘激’烈冲突。”

    “豆子岗与长白山不过一河之隔,刘霸道若想称霸河北,就必须赢得齐鲁义军的支持,从高‘鸡’泊、长白山对豆子岗形成的南北夹击的困局中摆脱出来,所以刘霸道毅然决定劫掠永济渠,而要劫掠永济渠,就必须胁迫游元做出妥协。刘霸道如果缺少了河北大世家的支持,他称霸河北不过是痴心妄想,因此他只能以武力胁迫游元,迫使游元坐下来谈判。”

    “游元不想妥协,这关系到大世家的利益,而渤海人格谦、孙宣雅和平原人郝孝德、刘黑闼也不想看到刘霸道一家独大,继而吞并了他们,所以,某可以肯定,游元之所以敢于利用西北人去攻打刘霸道,就是因为他得到了义军某些统帅的承诺。大世家的势力之大,岂是刘霸道这等二流世家的旁支末叶所能比拟?”

    方小儿脸‘色’连变,心神不守。齐善行的一番话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冲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义军内部竟然如此“黑暗”,河北局势的背后竟然如此“复杂”。

    乔二却是不无恶意的揣测,或许你窦建德、高士达、张金称就是豆子岗义军大败,就是造就西北人“奇迹”的幕后黑手之一。你们和格谦、郝孝德等人一样,根本不想看到刘霸道称霸河北。刘霸道做了老大,你们怎么办?就如当年张金称与孙安祖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一样,都是为了争夺老大的位置。孙安祖死了,死在张金称手上,但孙安祖却是你窦建德的结义兄弟,如今你和张金称称兄道弟,何曾有半分报仇的意思?

    此次平原大战,你窦建德和张金称在白沟南北两岸同时出兵,兵锋直指平原战场,其威胁之意不言自明。刘霸道内忧外困,“腾挪”余地非常小,或许这就是他在大柳集围杀失败之后,不得不仓促变计,追到将陵城外的原因,结果给西北人抓住了机会,一击致命。

    谁想做老大,谁就是众矢之的。刘霸道实力不足,却想做老大,为此一心去算计别人,哪料一大群人也在算计他,结果刘霸道把自己一条‘性’命“算计”没了,壮志未酬身先死,何等悲哀。

    “西北人不想成为河北人的死敌,但为形势所迫,终究还是成了河北人的死敌。”曹旦手捻长须,望着乔二,微笑说道,“西北人杀了人,立了功,做了游元掌控河北大局的‘刀’,你说,现在那位伽蓝将军是怎样的心思?他是为了建功而高兴,还是为自己被游元利用而愤怒?”

    乔二闭紧了嘴巴,就是不说话。

    “伽蓝将军以三百骑大败号称十几万人的河北义军,且杀人盈野,血流成河。游元此计好生‘阴’狠,一石二鸟啊”窦建德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方小儿心惊‘肉’跳,实在是忍不住,情不自禁地脱口问道,“游元也敢杀伽蓝将军?”

    “战功夸得越大,人头砍得越多,奇迹越是匪夷所思,也就越能证明河北义军根本不成气候,根本不堪一击,甚至不过就是一群逃荒的饥民而已。既然是一群逃荒的饥民,是一群围追官员和城池,讨要粮食的饥民,西北人却谎称他们是叛逆,是叛军,肆无忌惮地屠杀了他们,试问,游元做为御史台的副官长,假如上奏弹劾,诬蔑西北人目无王法,凶狠残暴,屠杀无辜,搞得天怒人怨,恶化了河北局势,‘激’起了河北民愤,继而导致饥民哄抢劫掠永济渠,切断了远征军的粮道,请问,皇帝还会让西北人活下去吗?西北人本是一群蛮夷戍卒,因为伽蓝是裴世矩和薛世雄的亲信,手眼通天,所以才带着一群蛮夷戍卒‘混’进了禁军骁果。皇帝龙颜震怒,必定怨及裴世矩和薛世雄。假如皇帝的远征因此而失败,裴世矩和薛世雄因此而倒塌,那么受益最大的是谁?当然是游元,是河北人,是山东世家权贵。”

    乔二脸‘色’‘阴’冷,心里更是寒意阵阵。

    方小儿却是骇然心惊,目瞪口呆。窦建德的一番话完全颠覆了他所知道的事实,颠覆了他对这个世道的认知,他无法想像,这个世上竟然还有远远超过西北人击败河北义军的“奇迹”的“奇迹”。

    “我们举旗为甚?就是为了拯救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齐善行大义凛然地说道,“没有人关心西北人的死活,就如没有人关系黎民百姓的死活一样。皇帝和大世家大权贵为争权夺利而血腥厮杀,但死去的却是西北人和河北人,天理何在?二郎曾说过,伽蓝将军在你们离开之前有所暗示,他说河北就是一副棋秤,他是白棋,我们是黑棋,当对弈结束,双方都是弃子。他要生存,我们也要生存,所以,若想活下去,就必须主宰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出手。”

    “现在,我们必须出手。”窦建德神情肃穆,义正严词,“如果局势依照我们的预测而发展,西北人会死,但关陇人肯定会疯狂反扑,我们也会死,所有揭竿而起的河北义士都会死,还有那些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也会死。”

    方小儿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突然叫了一声,“豆子岗义军已经败了,俺们也不是西北人的对手,还有谁会劫掠永济渠?既然没有人劫掠永济渠,皇帝怎会杀俺们?”

    “我们不劫掠永济渠,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劫掠永济渠。”曹旦苦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永济渠肯定会遭到劫掠,远征军粮道肯定会被切断,因为这关系到了最高层的权争,关系到了关陇人和山东人的存亡,而我们……”曹旦指指围在案几四周的几个人,“不过是棋子,而且还是弃子,因为劫掠永济渠的罪责最终要由我们来承担。”

    “俺们没有劫掠永济渠。”方小儿失声叫道。

    “但我们是揭竿而起的义军,是皇帝和朝廷的敌人。”曹旦质问道,“谁会劫掠永济渠?谁会切断远征军粮道?当然是我们这些敌人。”

    方小儿总算听懂了,忍不住恶声骂道,“直娘贼,左右都是死,倒不如劫了永济渠,死了也图个痛快。”

    “为甚要死?”窦建德抚须笑道,“为甚就是我们死?只要寻到对策,我们不但可以劫掠永济渠壮大自己,还能好好地活下去,并且把那些试图置我们于死地的人掀翻在地,砍下他们的头颅。”

    方小儿蓦然醒悟,这才意识到窦建德把他和乔二召来的目的,原来窦建德预见到了扑面而至的危机,要与西北人联手了。

    乔二终于说话了,“何时走?”

    “即刻。”窦建德说道,“即刻渡河赶赴安德城。”

    乔二没有说话,等待窦建德的安排。他现在已经无法赢得窦建德的信任,没有资格获悉义军的机密,也没有资格充当窦建德的信使,他只能做为“中间人”给双方“牵线搭桥”,但如今形势危急,时间紧张,这一趟必须与西北人谈出结果来,所以窦建德肯定要派一个亲信过去。

    果然,窦建德手指曹旦,“某把他完整无缺地‘交’给你,而你要保证他的安全,把他完整无缺地带回来。”

    乔二面无表情,抱拳应诺。几个兄弟还在老营,实际上就是窦建德的“人质”,某种意义上,窦建德用这句话告诉乔二,此事过后,大家各奔东西,分道扬镳,兄弟不做了,不过还可以朋友。

    乔二苦笑摇头,目‘露’感‘激’之‘色’,深深一躬。这就是命,没办法。他是西北人救回来的,而西北人在河北大开杀戒,从此恶名远扬,大凡与西北人沾亲带故的,都将遭到河北人的唾弃,在河北难以立足。窦建德先是“抗”住了高士达的威‘逼’“保护”了他,现在又借他的人情“救”他一次,算是仁至义尽了。

    事已至此,乔二不得不提出条件,“谢庆和几个兄弟还在东海公手里。”

    “形势发展到这一步,游元和伽蓝将军的矛盾马上就会‘激’化,而赢家如果是游元,我们和西北人都会死,因此能否击败游元,关键就在于伽蓝将军是否愿意与我们联手,是否愿意借助裴世矩和薛世雄之力,与河北大世家做殊死一搏。”窦建德不以为然地挥挥手,“你放心,东海公明达事理,你的那帮兄弟们不会有事,他们很快就会重返龙卫统。”

    乔二躬身再谢。

    “二郎,你记住。”窦建德语含双关地说道,“你是河北人,即便你在禁军龙卫统,与西北人在一起,也要时时刻刻想着河北人,更不要忘了当初举旗时所立下的誓言。”

    “俺是河北人。”乔二郑重发誓,“无论俺在哪里,俺都是河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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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各取其利

    安德城外,禁军龙卫统军营戒备森严。

    苏氏父子的捧日团和元务本的东光乡团分别扎营于左右,追随游元而来的其他各地乡团自成一营,紧邻龙卫统而驻。

    城外,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人群。你说他们是叛贼估计没人相信,但你说他们是难民,那绝对正确,而且还是频临死亡急待赈济的饥饿之民。

    仗是打赢了,西北人创造了奇迹,但没人高兴,更没人为此欢呼雀跃,因为战斗结束后,除了少得可怜的战利品和两千多颗人头外,就是漫山遍野的“俘虏”。没有人去计算“俘虏”的数量,获胜者现在苦不堪言,面对这些处在死亡线上的“俘虏”,他们必须做出选择,是开仓放粮救济他们,还是任由他们饿死在荒野上。

    若要开仓放粮,必须开官仓,因为要救济的人太多了,数不胜数,估计最少在十万人以上,赈济量太过庞大,必须奏报朝廷,由皇帝下旨开仓放粮,否则地方官员承担的罪责太大。如今皇帝在辽东战场,时间上来不及,如果地方官员拒绝开仓放粮,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俘虏”饿死。

    “俘虏”在官方的奏章上可以是难民,也可以是叛贼,这给了地方官员回旋余地,但问题是,你说他们是难民,你的治下出现了十几万难民,你这个官是怎么做的?同样,你说有十几万俘虏,那就意味着有十几万叛贼,那你这个官做的就更失败了,所以回旋余地是有了,但对地方官员却统统不利。如此一来,地方官员只有置之不理,任由他们饿死,继而‘逼’迫这些人不得不马上逃回豆子岗求生。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把这些人驱赶出自己的视线,那就万事大吉。

    然而,豆子岗义军战败了,仅有的一点粮食又给官军缴获了,那么这些人即便逃回去也没有食物,义军总不至于把自己仅存的那点口粮拿出来救济老弱‘妇’孺吧?那大家岂不一起死了?

    既然逃回豆子岗也是死,倒不如留在平原郡首府安德城外,留在平原郡最大的官仓之外,好歹还有一丝生存的希望,或许就能坚持到皇帝下旨放粮,或许就能看到平原太守大发善心冒死开仓了。

    平原太守是关陇人,这次给“内间”出卖了,被叛贼包围在大柳集,差点掉了脑袋身首异处,对河北人切齿痛恨,不管是郡县掾史还是叛贼,只有是河北人,都被他恨上了。开仓放粮?做梦去吧。他的理由很充足,我开仓放粮了,到底救活了谁?那些人本是贼,吃饱了,更有力气造反,难不成还会对我感‘激’涕零,然后改恶向善,回家种地去?治书‘侍’御史游元和监察御史崔逊都是河北人,假如我擅自开仓放粮,他们马上就会弹劾我,置我于死地。就算他们愿意与我一起承担责任,我也不会答应。他们的承诺能相信?我宁愿相信叛贼,也不愿相信他们。

    但拒绝开仓放粮,无数人死在城外,两位御史又岂会放过他?

    所以,矛盾‘激’化了。游元和崔逊勃然大怒,强‘逼’平原太守必须开仓放粮,必须承担责任。我们救了你的命,救了你的平原郡,救了你的仕途,于情于理,你都要卖几分面子给我们,否则大家撕破脸,对谁都没有好处。

    平原太守却是坚决,就是不答应,以等待皇帝圣旨为理由,极力拖延。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根本就不会等到开仓放粮的圣旨?游元和崔逊心知肚明,他们不敢在奏章中禀奏实情,地方官员就更不敢了。虽然大家都在报捷,都在请功,但都在竭力掩盖事实真相,由此给皇帝和中枢的印象就是,河北的确有叛贼,不过不成气候,河北还是很稳定,完全可以保证永济渠的畅通。这种情况下,皇帝怎会下旨开仓放粮?不下旨加大征发粮食和力役就算格外“开恩”了。

    人肯定是要救的,关陇权贵可以不顾河北人的死活,但河北权贵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为此,在游元和崔逊向地方官员施压的同时,苏氏父子和一帮地方豪强也向伽蓝施压。

    伽蓝完全没有预料这一状况,当他和禁军龙卫被安德城拒之‘门’外,当他看到漫山遍野的难民频临死亡,当他得知地方官员坚决拒绝开仓放粮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更大的陷阱。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恶意地去揣测游元和崔逊为了实现他们的目的,蓄意欺骗和利用了龙卫统,一‘门’心思要置西北人于死地。

    攻击河北义军是陷阱吗?不是,目前看来,攻击河北义军不过是yin*自己掉进陷阱的‘诱’饵而已。

    这一局,自己终究还是输了,不论如何挣扎,甚至自以为抢到了主动权,但到了这一刻,终于看到了结果,自己就是游元和崔逊手上的一把刀,而主动权也始终被他们所控制。自己打赢了这一仗,却输掉了全部。

    伽蓝封锁了营寨,封锁了消息,让西北人暂时“龟缩”于陷阱之中,独自一人品尝着“失败”的痛苦,寻找“突围”之策。

    西北人并没有沉浸在胜利之中。做为蛮荒之地的人,对饥饿和死亡的理解非常深刻,当他们看到漫山遍野的难民,也就知道自己所取得的胜利没有任何意义。现在,这么多难民失去了庇护之所,失去了维持生存的口粮,如果他们都死了,就死在安德城外,就死在龙卫统的军营之外,那么,愤怒的河北人会群起而攻之,会把他们活活撕成碎片。

    西北人突然之间成了众矢之的,成了河北人的公敌。

    西北人不能死在这里,乘着形势还没有恶化,乘着暴风雨还没有来临,赶快离开,挟持着巡察使团急速赶赴黎阳,彻底摆脱危局。

    西行、江成之、布衣、卢龙等人纷纷进言,催‘逼’伽蓝赶快离开平原。

    傅端毅、薛德音摇摆不定,面对扑面而至的危机,当然以“逃离”为上策,但“逃离”了此地,并没有“逃离”危机。危机是十几万难民的死活,一旦他们死了,饿死了,河北地方官员肯定会把责任推给西北人,西北人除非逃离中土,逃离帝国,否则必死无疑。

    河北乡团似乎料到西北人可能要“逃”之夭夭,于是在禁军四周扎营,把龙卫统围在了中间。苏邕、苏定方父子一次次找到伽蓝,一次次催‘逼’伽蓝,以武力胁迫地方官员开仓放粮。这实际上就是‘逼’迫西北人去开仓放粮。

    伽蓝怒火中烧,但他没办法,他被河北人算计了,掉进了陷阱,不但逃不出来,还成了河北人的“盘中餐”。

    河北义军为什么要打平原郡?要劫掠永济渠?归根结底一句话,要粮食。

    义军壮勇不多,多的是老弱‘妇’孺,这么多人光吃饭,不耕种,其结果可想而知。为什么不去耕种?根本没有条件,一是各路义军之间不但互相抢粮食,还抢人口,掳掠的人口越多,壮勇就越多,实力就越强;其次官府和地方上的世家豪望为了防止义军实力强大后危害到他们的生存,也是竭尽所能地遏制他们壮大,所以局势非常‘混’‘乱’,生存成为一种奢望。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对于贫贱者来说,死路一条。

    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只要官府开仓放粮,救活了难民,实际上也就救活了义军。这些难民吃饱了,度过了难关,就算回家种地,很快也会被义军席卷而走,但如此一来,义军暂时就不会劫掠永济渠,而游元和崔逊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永济渠肯定要被切断,但关键是时机。现在游元和崔逊成功地争取到了时间,当然,前提是西北人必须帮助他们开仓放粮。

    西北人是关陇势力,伽蓝的背后也是关陇权贵,而控制平原郡的主要地方官员也是关陇人,让关陇人自相残杀,河北人则从中渔翁得利,多么完美的一件事。

    伽蓝如何选择?

    游元和崔逊在看,地方官员在看,河北世家豪望在看,河北义军在看,河北难民更是“翘首以待”。

    伽蓝别无选择,只有用武力手段强行开仓放粮,由自己来承担所有罪责,而其背后的裴世矩和薛世雄是否会因为“用人不察”而受到连累,已经不在他的考虑之列,他也顾及不到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河北难民饿死,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西北兄弟和自己一起死在异土他乡。再说,特殊情况下以武力强行开仓放粮是有先例的,那就是齐郡的张须陀。去年底张须陀曾不顾太守的反对,强行开仓放粮,而皇帝并没有惩罚他,反而予以褒奖。有这样的先例,伽蓝决心赌一把。

    伽蓝的决定赢得了西北人的一致支持。苏邕、苏定方父子也是敬佩不已。但傅端毅和薛德音适时提醒了伽蓝一句,开仓放粮是可以,但一旦河北义军在未来某个时间切断了永济渠,那今日的开仓放粮之举,必把伽蓝推上绝路。

    “你可以开仓放粮,但之后你必须保证永济渠的畅通,而永济渠能否畅通,关键是谁在河北人的利益之争中最后胜出。”议事结束后,薛德音把伽蓝拉到一边,喟然叹道,“伽蓝,你是否有这样的把握?”

    伽蓝听出了薛德音的意思,躬身拜谢。

    高泰来了,神情憔悴,两眼赤红,跪求伽蓝拯救河北难民。

    “人是肯定要救的。”伽蓝把高泰拉了起来,手指帐外,“但我不能置兄弟们的‘性’命于不顾。如果我开仓放粮了,救了他们,但他们却转而去劫掠永济渠,切断远征军的粮道,那么皇帝不但会杀了我和兄弟们,也会杀了他们,河北各路义军更是难逃败亡之厄运。”

    高泰心领神会,躬身说道,“若将军信任俺,俺即刻赶赴豆子岗。”

    “你不怕他们杀了你?”

    “想杀我的人已经死了。”高泰苦笑,落寞说道,“不想杀我的人,可能正在等待俺的归去。”

    伽蓝沉‘吟’少许,微微颔首,“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与郝孝德、刘黑闼见一面。”

    高泰断然应诺,“给俺一把刀,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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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蓝夙夜难眠,焦急等待。

    高泰第二天上午就回来了,其速度之快大大超出了伽蓝的预料。

    郝孝德和刘黑闼并没有撤进豆子岗,一则格谦、高开道等渤海人正在重新划分豆子岗势力,担心平原人乘机生事,有心阻止他们撤进豆子岗,二则郝孝德和刘黑闼也在收编杜彦冰和王瑞的残余军队,他们同样担心被渤海人所乘,收编不成反遭渤海人的暗算,那就得不偿失了,于是平原人就滞留在豆子岗和安德城之间的般县一带。因为距离安德城太近,郝孝德和刘黑闼惶恐不安,时刻提防着西北人乘势杀来。就在这时,高泰出现了,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刘黑闼飞马赶到安德城外,与随从‘侍’卫装扮成难民,‘混’进了人海之中,这样即便遭遇意外,也能从容撤离。

    伽蓝与‘毛’宇轩、楚岳、阳虎、魏飞等人也装扮成难民,跟在高泰之后‘混’进了人‘潮’。

    双方相见,伽蓝仔细打量着刘黑闼,对其敢于冒死来见的胆识颇为赞赏,不愧是日后河北,敢于与李唐争霸天下的一代枭雄。

    在刘黑闼的眼里,西北人就是一群凶残的野蛮人,长得都差不多,神态也相似,一个个像狼一样眼冒凶光,那嘴角之上仿佛还流淌着河北人的血液,所以也没什么好脸‘色’,开口就直奔主题。

    刘黑闼的意思很直白,平原一战,名义上是你打赢了,但其实‘操’纵战局的是河北的世家豪望。刘霸道不自量力,要做河北老大,以武力威胁世家豪望,结果被世家豪望毫不犹豫地抹杀了。接下来的局面你也看到了,无论你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世家豪望的算计,而我和刘霸道一样,也迟早会被他们杀了。正如你借高泰之口传递的讯息,你我都是棋子,棋局结束了,你我也就完了,所以,你我若想生存,必须联手。

    “你开仓放粮,救活这些人,某就保证,在冬天来临之前,绝不劫掠永济渠。”刘黑闼最后说道,“某在平原郡,向北可以结盟高‘鸡’泊,向南可以联手豆子岗,只要某决心不打永济渠,那么白沟平原这段渠道就会始终保持畅通。”

    刘黑闼的坦诚让伽蓝非常高兴,此人不但有胆略,也极具智慧,只是让伽蓝不安的是,刘黑闼太过坦诚了,似乎“吃定”了自己。他哪来的胆气?是因为齐郡王薄,还是因为高‘鸡’泊?

    “某需要整个白沟渠道的畅通。”伽蓝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刘黑闼摇手,“某实力不济,做不到。”

    “王薄?抑或是高士达、窦建德和张金称?”

    刘黑闼点头,“刘霸道死了,豆子岗遭到重创,此刻格谦和高开道若想把李德逸、孙宣雅、石祗阑等人拉到一起,重振豆子岗,不仅需要粮食,更需要一场胜仗以鼓舞士气。劫掠永济渠的难度太大,相反,假如帮助王薄南下攻打齐郡,劫掠济水一线,倒是大有可为。”

    刘黑闼的这个说法让伽蓝眼前一亮,如果有办法让豆子岗的各路义军渡河南下去帮助王薄打齐郡,与张须陀在济水一线厮杀,倒是可以大大缓解永济渠危机。当然,刘黑闼此计不是为了保障永济渠的畅通,而是乘机消耗豆子岗义军的实力,并赢得足够时间来整合平原郡的大小义军,迅速壮大自己。

    “如何才能让他们渡河南下?”

    “粟帛。”刘黑闼言简意赅。只要你给粮食给绢帛,甚至再给一些武器,然后由我从中周旋,此计必能成功。

    伽蓝略加思索,又问道,“高‘鸡’泊那边呢?”

    “高‘鸡’泊位于清河和信都两郡‘交’界之处,周边都是大世家,豪‘门’高第众多。”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高士达、窦建德能够在高‘鸡’泊逍遥自在的活着,完全是因为背后有大世家大豪‘门’做庇护,如果他们像刘霸道一样不自量力,危害到大世家的利益,估计脑袋早搬家了。言下之意,高‘鸡’泊义军是否劫掠永济渠,完全由大世家在背后‘操’控,即便是高士达和窦建德也做不了主。

    “高‘鸡’泊在白沟以北,高士达和窦建德盘驻于此,而张金称则在白沟以南活动,双方矛盾很深,仇怨很大。”刘黑闼停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河北大世家有南北之分,分界线就是白沟。北方以赵郡李氏、冀城刘氏、任县游氏和巨鹿魏氏为主,南方则以清河崔氏、房氏和张氏为主。”

    刘黑闼摊开双手,无奈苦笑。对方实力太强,他实在是爱莫能助,不过他还是给伽蓝提供了两个至关重要的讯息,一是河北世家有南北之分,二是高‘鸡’泊义军与活动在白沟以南的张金称有仇怨,换句话说,只要伽蓝能与其中一方拉上关系,那么就能压制另一方,如此则可保障白沟清河段渠道的安全。

    伽蓝与刘黑闼深入‘交’流了一番。刘黑闼颇为爽快,对伽蓝的诸多问题尽数做了答复,倒不是他对伽蓝的态度改变了,而是他认定伽蓝和这些西北人不过是一群过客,只要把眼前的危机度过了,这些西北人也就离开了,再回河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既然双方都有这样的共识,何不合作一番,各取其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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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窦建德的使者

    中午,伽蓝带着两百骑士突然冲进了安德城,强行打开了官仓,放粮赈济。

    那位被西北人所救却至今未向西北人表示感‘激’的平原太守毫不犹豫,上奏弹劾。其实他不但不感‘激’西北人,反而怨恨西北人见死不救,因为正是西北人在距离大柳集还有十几里的时候突然调头南下将陵,置他于死地而不顾,如果不是他命大,或者说如果不是河北义军无意杀他,他早死了。

    游元和崔逊做为御史,通达治体,不能罔顾事实,理所当然也要上奏弹劾。两人达到了目的,心里非常高兴,不过不能摆在脸上,十分严肃地警告伽蓝,你这样做是骄恣枉法,会受到严厉惩罚。伽蓝置若罔闻,不予理睬,任由两人上奏弹劾。

    伽蓝也写了一份奏章,呈送备身府,又写了一份密信给裴世矩,详细禀报了河北局势和平原一战的经过。如果裴世矩极力袒护,自会奏禀皇帝,而以皇帝对东征的高度重视,当然会关注永济渠的安全,为此也就不会偏听偏信,最起码短期内不会罪罚龙卫统。

    平原郡守当然不会任由西北人毫无节制地开仓放粮,那会直接影响到他的切身利益和平原郡的局势发展。游元和崔逊的想法也是一样,开仓放粮不但拯救了难民,也帮助了河北义军,最终会影响到世家豪望对义军的遏制,所以在他们看来,只要适当放粮,度过眼前的难关,然后把难民驱赶到豆子岗,这事就算圆满解决了。

    所以,平原郡守开始“反击”巡察使团,上奏弹劾游元和崔逊公然干涉地方政务,纵容难民围城,唆使禁军龙卫开仓放粮,试图以此来‘逼’迫巡察使团尽快离去。

    游元和崔逊则一次次派人警告伽蓝,凡事都要适可而止,更要考虑后果。放粮赈济是救急不救穷的事,假如过度放粮,只会让难民依赖官府,而不会去设法自救。十几万难民,如果一直吃救济,安德城的官仓储粮能维持多久?一旦官仓储量放尽,接下来又怎么办?这是地方事务,还是让地方官府去解决吧。其意思也是催促伽蓝马上离开平原。

    伽蓝强自支撑,一方面在苏氏父子和一群地方豪强的帮助下赈济难民,一方面暗中联手刘黑闼,给义军输送了大量粮食和绢帛,甚至还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打开了武库,让刘黑闼带人劫掠了一批武器。

    伽蓝不但信守诺言,还仗义相助,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刘黑闼对他的看法,觉得这个西北传奇人物果非常人,值得结‘交’,转而积极联系王薄和格谦,共同谋划渡河南下攻打齐郡一事。

    郝孝德和刘黑闼有了伽蓝暗中输送的粟帛和武器,再加上伽蓝慷慨相赠的一部分战利品,包括二十匹战马,平原军的实力骤然有了一个飞跃。有实力就有话语权。格谦和王薄等人误以为郝孝德和刘黑闼得到了平原世家豪望的有力支持,迫不得已之下,为了避免再一次遭到官军的打击,为了尽快重振义军士气,不得不寻求妥协,而妥协的办法就是渡河南下,攻打齐郡,攻打张须陀。

    时间一天天过去,开仓放粮一天天继续,难民也一天比一天多,地方官员怒火中烧,巡察使团焦虑不安,而伽蓝更是忧心如焚。他承受的压力太大,假如刘黑闼还不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那么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他只有率军攻击豆子岗,凭借武力把各路义军赶出河北。

    这不仅仅是为了永济渠的安全,更是为了斩断杨玄感的臂膀,让杨玄感造反之后无法联合河北义军的力量去攻打东都。

    就在这时,乔二和方小儿赶到了安德城,与其同来的还有窦建德的妻舅曹旦。

    伽蓝接到消息,拍手称庆。当初的计策终于还是起到了作用,不管是高泰还是乔二,都在关键时刻给了自己最大助力。

    方小儿再见伽蓝,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控制不住情绪,更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委屈而愤懑,还是因为信念的坍塌而疼痛难忍,总之他知道自己回“家”了,虽然这个“家”距离他的心灵很遥远,但生他养他的“家”抛弃了他,让他走投无路。幸运的是,命运打击了他,也拯救了他,给了他一个立锥之地。

    布衣把情绪失控的方小儿拉出了军帐,伽蓝和西行等人则围着乔二询问近况,一问之下不禁勃然大怒,岂有此理,西北人不过砍了几颗河北叛贼的脑袋,竟然就成了河北人的公敌,竟然还连累到了回家的袍泽兄弟。

    伽蓝马上叫来了高泰。乔二和高泰相视无语,神情都很黯然,谁能料到分手之后,竟在龙卫统再次相遇,而这次相遇意味着彼此在义军里的遭遇完全一样,都被昔日的兄弟所怀疑,所抛弃,如今只有重返龙卫统,重返西北了,河北再无他们的立足之地。

    “马上寻到郝孝德和刘黑闼,请他们帮我一个忙。”伽蓝对高泰说道,“召回我所有的兄弟,所有回豆子岗的兄弟,若缺了一个,少了一条胳膊,我就扫平豆子岗。”

    高泰心里升起一股暖意,热血骤然喷涌,轰然应诺,转身飞一般冲出了军帐。

    “你去歇息。”伽蓝伸手拍拍乔二的肩膀,“你放心,谢庆和所有回高‘鸡’泊的兄弟,我都会召回来,一个也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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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旦知道伽蓝很年轻,出身低贱官奴婢,功勋累累,官至从五品,敬佩之余更是感叹伽蓝的运气,假如没有裴世矩的青睐,哪有伽蓝的出头之日?今亲眼见到这位西北传奇人物,他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嫉恨之心。关陇人欺人太甚,一个蛮荒之地的官奴婢年纪轻轻都能官拜从五品,反观山东人,即便像刘焯刘炫那样的大儒,在官场上也是步履维艰,屡遭陷害,饱受**,最终一个郁愤而死,一个穷困潦倒。关陇人为了打击山东人,可谓极尽遏制之能事,手段卑劣,无耻之尤,假若不把他们推翻,山东人将永无出头之日。

    先前接待曹旦的是傅端毅。邺城傅氏虽然没落,但传承久远,依旧名列河北三流世家。这样一个世家子弟竟然追随于来自蛮荒出身低贱的西北人身边,这令曹旦忽然意识到西北人背后的故事很‘精’彩,超出了原先的预测,不由更为慎重,言辞之间更为谨慎。

    这是个比拼郡望堂号的时代,傅端毅知道若想在心理上压倒曹旦,继而在与窦建德的谈判中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必须拿出一些实力,仅靠西北人的武力远远不足,于是他试探了曹旦一番后,当即请来了薛德音。薛氏是关陇汉姓杨、韦、裴、柳、薛、杜六大世家之一,是当今权势倾天的大世家大权贵,而薛德音不但是文翰泰斗、昔日山东高齐旧臣薛道衡之子,更是文苑名士河东三凤之一,如此一个显赫人物,竟然也追随在西北人身边,那么西北人的身份地位实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曹旦出自河南曹氏,河南曹氏在山东世家的座次还要高于河北傅氏,所以在与傅端毅的‘交’谈中,曹旦虽然显得很谨慎,但心理上还是有一定的优势。突然见到薛德音,曹旦难以置信,霎那间竟有些失神。

    他不但认识薛德音,而且还有故旧之情。今上继位之初以明经科取进士,山东、江左儒士纷赴长安,曹旦也是数千儒士中的一个。那时候山东儒士都去拜访裴世矩和薛道衡,江左儒士则去拜访虞世基和陆德明。高‘门’大府并不是每一个儒士都能进去,曹旦因为祖上与薛道衡有旧,故得以进‘门’,招待他的就是薛德音,并在经学上给其以指点。曹旦没有考取进士,不过薛道衡还是给他在巨野县府谋了一份差事。后来薛道衡失势,曹旦受到连累,被逐回家。窦建德举旗造反,把曹氏‘逼’上了绝路,不得以,曹旦举家渡河北上,与窦建德一起造反了。

    薛德音为什么和西北人在一起?联想到薛德音流放西北,伽蓝是裴世矩安置在西北的亲信,这两个人的确有可能走到一起,但这里面的事显然牵扯到大世家之间的利益‘交’换,非自己一个河南没落世家子弟可以揣测。薛德音既然回来了,那说明他已经被皇帝赦免,并再次被皇帝起用。如果西北人是‘露’在明处的“刀”,那藏在暗处握“刀”的手是不是就是薛德音?假如薛德音正在全力与游元、崔逊周旋,河北局势的急骤变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西北人到了河北,竟然挡者披靡无往不利,这本身就很不正常,很诡异。现在,看到薛德音,曹旦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先生回来了?”曹旦躬身便拜,神情非常‘激’动。

    薛德音倒是不以为然,他父子名震文翰,‘门’生子弟、故旧亲朋满天下,像曹旦这样的没落子弟见得多了。志得意满的时候给予照拂,不过是顺水人情而已,何曾记在心上?只是他无所谓的事情,对曹旦来说却是感‘激’涕零铭记于心。

    寒暄了几句,再坐下相谈,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当今帝国,关陇人在与山东人的争锋中占据了绝对优势,虽说现在山东人竭尽全力予以反击,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肯定是一个两败俱伤甚至‘玉’石俱焚之局。对于曹旦这样的没落世家子弟来说,附翼攀鳞于游氏、刘氏这样的山东二流世家,危险‘性’太大,随时会被他们利用后当作弃子扔掉,比如现今遇到的危机就是一个例证。反之,假如曹旦能攀附上薛氏这样的关陇一流世家,那局势就颠覆了,或许摇身一变,他就能从叛国逆贼变为卫国功臣。

    像高士达、窦建德、张金称、刘黑闼等山东豪望举旗之前必然要考虑后果,最好的结局是雄霸天下,但难于登天;其次就是割据一方,逐鹿中原;再其次就是归附了,不论是招安朝廷还是投奔强者,都比身死族灭好;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身死族灭,这是大部分叛‘乱’者的必然结局。

    谁想身死族灭?谁都不想,所以凡叛‘乱’者必然竭尽全力争取生存。没办法,敌人拿着刀在背后拼命地追,稍一懈怠脑袋就掉了,不努力不行,所以刘黑闼宁愿结盟西北人,也不愿给刘霸道陪葬,而窦建德更是审时度势,杀伐决断,毅然与西北人联手以争取生存。很多时候,风光无限的背后都掩藏着无人可知的辛酸和悲哀。

    西北人就是一把好“刀”,山东大世家握在手上既可以威胁河北义军,又可以砍杀关陇权贵,而河北义军更想握住这把“刀”,如此既可结‘交’关陇贵族,又可对抗山东大世家,还能壮大自身实力,为自己的生存获取更大筹码。

    在薛德音面前,曹旦的姿态放得很低,也不待薛德音相讯,便把河北未来局势的发展、高‘鸡’泊义军的艰难处境以及窦建德寻求与西北人妥协的意图一一述说。

    薛德音和傅端毅面带微笑,用心聆听,对窦建德的用意已经一目了然。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一句话,担心重蹈刘霸道之覆辙。高‘鸡’泊义军也想劫掠永济渠,也想从山东大世家手中夺取更多利益,然而,刘霸道就是个例子,大世家杀他就如屠狗一般轻松,而且还是一箭多雕,把他们和西北人一起算计了进去,只待时日一到,便要借皇帝之手一一诛杀。

    这里就有个疑问,不论是刘霸道还是窦建德,为何知道山东大世家在这一轮博弈中有相当的胜算?正是因为他们察觉到了危机,所以才谋求壮大自身实力,不约而同地威胁永济渠,由此与大世家产生了‘激’烈的利益冲突。大世家则非常果断,借西北人之手,一刀剁下了刘霸道的头颅。西北人突然间威震河北,对各路义军形成了巨大威胁。

    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刘霸道、窦建德与杨玄感有了秘密联系,知道杨玄感有意举兵造反,局势要变了。假如他们帮助杨玄感造反成功,他们就是功臣,反之,假如杨玄感失败了,他们必然受到打击,势必连累河北大世家。这就要赌了,赌赢了,对他们有利,赌输了,则把河北大世家一起拉下了水,总而言之,他们与河北大世家的利益冲突骤然‘激’烈。河北大世家岂肯让河北义军控制住了他们的命运?翻手之间,就把河北义军打得鲜血淋漓,满地找牙。

    这就是不听话的代价。我要你们生,你们就生,我要你们死,你们就休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当然,河北大世家“杀‘鸡’儆猴”的手段已经起到了作用,未必会再借西北人的手去杀高‘鸡’泊的义军,但对于高‘鸡’泊义军来说,必须防患于未然,必须做好应对准备,于是乔二就发挥了作用,曹旦就秘密赶到了安德城下。

    “某拿什么相信你?”薛德音直言不讳地问道。

    空口无凭,你得拿出诚意来,不要哄骗西北人。

    曹旦显然已经设计好了底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道,“先生可知衡水孔颖达今在何处?”

    薛德音已从苏定方那里得知,但他此刻却是摇了摇头。

    “在黎阳。”曹旦自己回答了,然后又问道,“先生可知冀城刘炫老先生在哪?”

    薛德音还是摇头。

    “老先生就在豆子岗。”曹旦再次回答,再次问道,“先生可知衡水盖文达在哪?”

    薛德音继续摇头。盖文达与孔颖达同是刘焯的弟子,同为衡水人,同为山东知名大儒。

    “盖先生就在高‘鸡’泊。”曹旦再问,“先生可知安定胡师耽在哪?”

    胡师耽?薛德音和傅端毅听到这个名字,齐齐动容。

    胡师耽,出自安定胡氏。安定位于关中北部,安定胡氏曾是关陇一带的世家豪族。胡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曹魏大将胡遵。此人有六子,最著名者为胡奋,在晋武帝时屡立战功,官至尚书仆‘射’、镇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女’儿胡芳是晋武帝司马炎的贵嫔,从此成为外戚,权势更为显赫。南北朝时,胡奋后裔胡国珍之‘女’胡充华成为北魏皇太后,胡氏就此步入了历史上最辉煌时期。从胡遵以后的二百多年中,安定临泾胡氏家族中,位至三公九卿及将军、太守者多达十余人,还出了两位皇太后、皇后,可谓盛极一时。

    盛极而衰。胡充华做为北魏皇太后垂帘听政十三年,朝政污浊,最终引发了六镇大起义,引来了一代枭雄尔朱荣,爆发了河‘阴’之变,拓跋氏王朝就此轰然坍塌。安定胡氏做为拓跋氏亡国的罪魁祸首,理所当然遭到了世家权贵们的一致唾弃,迅速衰败。

    但胡氏终究是关陇簪缨大世家,有权有钱更有经学,即便在官场上暂时失意,依旧傲立于望族之林。在这一代人中,最为著名者就是胡师耽。胡师耽是高齐旧臣,曾以经学闻名于山东,又以诗赋扬名于大河南北,与薛道衡、刘焯、刘炫都是至‘交’好友。得益于安定本堂胡氏在关陇的庞大势力,胡师耽在高齐灭亡后,继续奔走于仕途,并成为东宫左庶子之一,前太子杨勇的心腹亲信,最为坚定的太子党臣。杨勇倒塌,胡师耽受到连累,一度配发西北。西北是胡氏的根基之地,岂能伤得了胡师耽?今上继位,胡师耽继续受到压制,在洛阳设‘私’学授徒度日,但做为太子余党的领袖级人物,他在西京和东都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

    “胡先生在黎阳。”曹旦说道,“今为礼部尚书杨玄感的主薄。”

    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切都清楚了。杨玄感得到了太子余党的鼎力相助,胡师耽更是为其“冲锋陷阵”,通过山东儒生的帮助秘密联系河北义军,杨玄感打算干什么,已经呼之‘欲’出了。假如窦建德还没有从中看出玄机,也就不配是河北一代枭雄了。他既然看出了玄机,就能推测出河北大世家如何从中谋利,就能估猜到河北义军必将成为他们与关陇人‘激’烈厮杀之后的“弃子”。对于大世家来说,利益肯定要拿到手,而损失,当然由别人去承担。

    “先生从西北回来,却在河北现身,接下来,是不是要赶赴黎阳?”

    曹旦目‘露’疑问之‘色’,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薛德音、孔颖达、胡师耽,三位当代名儒,云集黎阳,不能不让人产生无限联想。

    薛德音不动声‘色’,抚须沉‘吟’良久,忽然问道,“你们需要甚?”

    曹旦神情微凛,踌躇了片刻,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们需要一条出路。”

    由豪强到叛贼,这是个颠覆‘性’的转变,而叛贼的出路唯有一条。自古华山一条路,若想成功,难于登天。

    薛德音笑了起来,“你以为伽蓝将军能给你们指引一条明路?”

    “伽蓝将军是不行,但先生行。”曹旦直言不讳地说道,“更何况,上面还有裴阁老。”

    薛德音摇头叹息,“与大世家逐利,等同与虎谋皮。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路是不能走的,但既然已经走上去了,就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曹旦神‘色’一黯,半晌无语。

    傅端毅却是急忙冲着薛德音使了个眼‘色’。白沟绵延数百里,这才解决了平原段渠道的安全,而若想解决清河段渠道的危机,就必须与窦建德联手。现在窦建德主动结盟,即便不能满足他的条件,但也不能拒之‘门’外。

    薛德音不想欺骗曹旦。河北义军从举旗之日起,就是山东大世家的“棋子”,一旦山东大世家击败了关陇贵族,达到了入主朝堂的目的,那么肯定要戡‘乱’,要剿杀叛贼。河北义军不死,谁死?伽蓝和西北人也是一样,皇帝、裴世矩和薛世雄把他们从西北调到河北,本意就是当“刀”使,人杀完了,刀自然要归鞘。

    帐帘掀起,伽蓝走了进来,在曹旦惊诧的目光中,说了一句话,“请转告长乐公,某将与其相会于白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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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反手一击

    平原郡的地方官员忍无可忍了,郡守、郡丞、郡尉联手向巡察使团施压。事关切身利益,任何矛盾争议都不得不暂时搁置,一致对外。

    游元和崔逊察觉到伽蓝正在与河北义军秘密接触,估猜到大世家的策略正在受到威胁,为此也是焦虑不安,对伽蓝的警告也是越来越严厉。

    在他们的谋划中,杨玄感在黎阳举兵谋反,河北义军默契配合切断永济渠,继而迫使皇帝和远征军急速回军平叛,这样一来关陇贵族遭到重创,河北义军也给一扫而光,而山东大世家却因为竭尽全力戍卫东都,积极戡‘乱’平叛而赢得皇帝的信任,就此逆转颓势,大量进入朝堂中枢,与关陇人形成势均力敌之局。

    在这一策略中,杨玄感及其同党、河北义军和西北人都是权争牺牲品,但这世上并不只有大世家站得高看得远,河北义军和西北人也不会因为自己实力不济就听天由命任人宰割。事关生死,即便仇深似海,到了这一刻,河北义军和西北人也要携手御敌,拼死挣扎了。

    就在伽蓝咬牙支撑的时候,高泰、西‘门’辰带着十几个兄弟,还有他们的家人,老弱‘妇’孺近百人,出现在安德城下。

    高泰带来了郝孝德和刘黑闼的口信,他们联合王薄已经成功说服了格谦、高开道、孙宣雅和石祗阑等豆子岗义军首领,决定再次联手,在近期内渡河南下杀进齐郡,与张须陀决一死战。考虑到强渡大河的危险‘性’,王薄已经派人急赴齐郡寻找孟让,去北海寻找郭方预,请两路义军统帅向张须陀发起佯攻以为牵制,从而帮助河北义军顺利渡河南下。

    伽蓝闻此口讯,高悬的心总算放下,长长吁了一口气。

    郝孝德和刘黑闼是会否蓄意欺骗?在曹旦没有到来之前,伽蓝的确有这样的忧虑,虽然王薄肯定要杀回齐郡老家,豆子岗义军也将在短期内陷入吞并纷争而无暇他顾,但一旦官仓不再放粮,几十万难民就只有逃进豆子岗求生,那么义军就不得不再一次把目光对准永济渠。

    然而曹旦带来的讯息告诉伽蓝,现在窦建德等高‘鸡’泊义军首领已经估猜到杨玄感可能要举兵造反了,那么豆子岗这边的义军首领肯定也会有所察觉。巡察使团到了平原郡,刘霸道就联合各路义军攻打平原,以武力胁迫山东大世家以谋取更大利益,试问,刘霸道和那些义军首领哪来的勇气和胆量?如果刘霸道和郝孝德等义军首领已经与杨玄感建立了秘密联系,此事倒是可以得到合理解释。

    如今刘霸道死了,窦建德察觉到了危机,马上派人来结盟西北人,可以想像,此刻郝孝德、刘黑闼、格谦等人又在想什么?当然是想着如何逃脱这场即将呼啸而来的风暴。他们的实力受到了打击,士气遭到了重创,伤痕累累,根本经受不住任何风暴的侵袭。

    刘黑闼主动提出渡河南下杀进齐郡的建议,恐怕早就存于心中,此刻提出来,正合时机,不但卖了伽蓝一个天大的人情,从伽蓝手上拿到了粮食和武器,还加深了豆子岗义军和长白山义军之间的联盟。这次豆子岗帮了长白山,那么下次长白山理所当然帮助豆子岗,彼此皆大欢喜。尤其重要的是,豆子岗义军南下作战,成功逃离了可能掀起的那场风暴,无论是关陇人还是山东大世家,都休想再利用他们,算计他们。

    几乎在同一时间,游元和崔逊都接到了豆子岗义军即将渡河南下进入齐郡作战的消息。这一消息让他们神‘色’沉郁,心里的怒火更是难以遏制。西北人不但有武力,还有智慧。伽蓝以开仓放粮来‘逼’迫豆子岗义军妥协。没办法,义军要粮食,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追随他们的老弱‘妇’孺活活饿死,他们只有妥协,而暂时的妥协对他们来说利大于弊。如此一来,豆子岗义军算是绝处逢生,但山东大世家则感觉棘手了,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接下来他们必须牢牢抓住高‘鸡’泊义军。

    “倒是小觑了此子。”游元冷笑道,“如此困境之下,他竟然还能反手一击,斩去我们的一条臂膀。”

    崔逊云淡风轻,不以为然,“他终究是一把刀,而且还在我们的手上。至于高‘鸡’泊和豆子岗,不过是系在我们背后的两把刀,就算少了一把又如何?再说,谁敢保证,他们过了河就能站住脚?以某所知,当年张须陀可是楚公帐下的一员悍将,骁勇善战,不要说王薄不是对手,就算豆子岗义军全部渡河而去,恐怕也会被其杀得落‘花’流水,到时仓惶逃归,必定后悔莫及。”

    游元一脸鄙夷,不屑挥手,“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某倒想看看,他们还能猖狂几时?”

    就在游元和崔逊正在商讨马上离开平原,赶赴清河郡的时候,元务本也接到了同样的消息,而带来这个消息的正是当日跟在刘霸道身后的那位神秘黑氅人。

    黑氅人卓荦不凡,气质儒雅,神态沉稳,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大家风范。元务本对其颇为恭敬,一口一个先生,态度非常谦逊。待其听完黑氅人的讲述,不禁大为失望,心里更是愤懑难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到底怪谁呢?思前想后,他终于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王薄那个逆贼,死有余辜。”

    正是因为王薄的出现才打‘乱’了豆子岗局势,改变了平原形势的发展,假如不是王薄一‘门’心思想着杀回齐郡报仇雪恨,想着劫掠永济渠壮大自身实力,想来刘霸道也不会一时冲动,竟然不自量力,与游元、崔逊反目成仇,要一决高下。

    “先生当时就在刘霸道的帐下,为何不极力劝阻?”元务本本想埋怨几句,但对面坐着的是自己的老师,是当今大儒胡师耽,自己即便有一肚子怨气,也不敢表‘露’在脸上。

    胡师耽神情沉重,缓缓摇手,‘欲’言又止。他如何劝阻?对他来说,首要之务是把自己藏匿在黑暗里,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证机密。计策失败了没有关系,可以重头再来,但机密一旦泄‘露’,那就全完了。

    “格谦不听你的,高开道也不听你的?”元务本强自控制情绪,问道,“还有郝孝德和刘黑闼呢?他们不听你的,但总会听刘炫的话吧?先生,他们一旦渡河南下,西北人马上就会离开,游元和崔逊更会快马加鞭赶赴黎阳。很快就要到月底了,从日程上来推算,皇帝和远征军即将渡过辽水展开攻击,距离举旗之日越来越近了,此刻必须想方设法拖住他们,给黎阳争取更多的时间。”

    胡师耽微微颔首。豆子岗叛军渡河南下倒不是什么大事,黎阳举旗之后,大河南北都会群起而响应,在大势推动下,各地叛军最终都会聚集到这杆大旗之下。他们是叛贼,没有未来,死路一条,这时候必须博一把,必须与志同道合者齐心协力,胜利了就功成名就,失败了还是做叛贼,还是死路一条,没有选择余地。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豆子岗叛军一旦南下,巡察使团就要去黎阳,而黎阳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举旗的准备工作,不容有失,这时候巡察使团去了黎阳,对举旗大计的影响之大可想而知。必须阻止或拖延他们去黎阳。

    “安德城外有十几万饥民。”胡师耽慢条斯理地说道,“明天巡察使团一走,城‘门’关闭,官仓不再放粮,饥民们怎么办?”

    元务本看了胡师耽一眼,心想还能怎么办?官府不发粮了,饥民还等着饿死?当然去豆子岗,然后随叛军一起渡河南下了。旋即眼前一亮,蓦然明白了胡师耽的意思,当即喜形于‘色’,笑了起来,“先生好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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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府放粮多日,对于饥民来说,理所当然认为这是平原郡太守大发善心,而不会联想到更多,更不会想到此举是彪悍而凶残的禁兵所为。

    游元和崔逊却想到了更多。假如黎阳正在‘阴’谋造反,那必然会想方设法阻扰巡察使团的行程。豆子岗义军突然攻打平原郡,刘霸道不自量力要与大世家对决,其幕后推手十有**就是黎阳,就是那些正在帮助杨玄感造反的山东人。现在刘霸道死了,豆子岗义军打算渡河南下去齐郡,没有人可以阻扰巡察使团赶赴黎阳了。难道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显然不可能,所以游元和崔逊一再催‘逼’伽蓝离开平原,就是担心给对方赢得了重新布局的时间。

    天一亮,放眼一看,游元和崔逊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巡察使团走不了了,被饥民团团围住了。

    昨夜有个消息遍传饥民之耳,打开官仓的是巡察官员,给他们放粮的正是那些击败义军的禁兵龙卫,如今他们要走了,官府也不会再放粮了,他们又要忍饥挨饿朝夕不保了。唯一救命的办法就是跟在巡察使团的后面,跟在那杆黑幡白龙旗的后面,只要紧跟着他们,就有粮食,就能活命。

    游元愤怒了,冲着‘侍’卫大叫,“告诉龙卫统,立即驱散人群,火速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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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就食黎阳仓

    游元出离愤怒了。

    击败叛贼是有功劳,即便违规开仓放粮都有几分底气,但放粮之后,反而引起了饥民的暴*,那就是大罪了,而地方官府肯定会把罪责全部退给巡察使团,后果不堪设想。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饥民已经被对手利用了,游元怒不可遏也是无济于事。

    龙卫统可以对叛军痛下杀手,但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对哀求他们留下来的饥民,对挡住他们去路的无辜生灵,他们下不了手。

    苏氏父子的捧日团,元务本的东光乡勇,还有扈从在巡察使团左右的豪强宗团,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心存怜悯,不但没有帮助龙卫统劝阻饥民散开,反而推‘波’助澜,假借劝说之便,向群情‘激’奋的饥民说出了更多的秘密。

    平原郡府见死不救,巡察大使为民请命毅然开仓,禁军龙卫更是以武力强行放粮,但巡察使团肩负重任,不可能长留平原,这一走,一切恢复原样,只有无助等死。

    饥民的愿望就是活下去,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命,如果你连这条命都要夺了去,那就只有以死相拼了。

    日上正午,巡察使团在饥民的包围中没有给出一个解释,一个承诺,而平原郡府已经预料到了危险,断然下令关闭城‘门’,其意思就是警告,马上走,要出事了,我顾不上你们了。城‘门’一关,再无放粮之可能,更严重的是,它骤然间挑起了饥民郁积于心的愤怒,十几万人的怒火一起爆发,天地变‘色’。

    游元预感到了危机,命令伽蓝不要再犹豫了,更不要心慈手软,马上以武力开道,保护巡察使团迅速离开安德城,否则必将迎来一场饥民的暴*,一场可怕的屠杀,更严重的是,它将逆转河北局势,愤怒的河北义军会失去理智,会展开疯狂报复,永济渠必将陷入河北义军的疯狂劫掠之中。

    崔逊亲自赶到了龙卫统,向伽蓝分析目下局势的严重‘性’,请他当机立断。

    阳光下,纛旗狂舞,猎猎作响,仿若咆哮而来的洪流,猛烈撞击着心灵。

    伽蓝全身重铠,端坐于烈火背上,纹丝不动,两眼凛冽,寒气森森。金狼头护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既有王者的威严,又有一股挡者披靡无坚不摧的冲天霸气。

    龙卫统三个旅三百‘精’骑三个战阵雁行展开,威风凛凛,蓄势待发。

    崔逊、苏邕、苏定方、元务本等世家豪强……高泰、乔二、西‘门’辰、方小儿等河北子弟……还有藏在杂役中的薛德音和曹旦两个儒士,所有人都看着伽蓝,等待他的决定,一个个屏声息气,几‘欲’窒息。

    伽蓝还有选择吗?没有,伽蓝已经没有选择了,不论是游元、崔逊还是薛德音、曹旦,都认为伽蓝没有选择了,他从带着西北人进入中土、进入河北开始,他和西北人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他们必将葬身于‘波’涛起伏的河北动‘乱’大‘潮’中。本来他们还能挣扎一段时间,但在游元和崔逊这些山东大世家的谋算下,在河北义军的四面围杀下,他们终于还是被河北饥民这股咆哮的洪流迅速淹没了,吞噬了。

    西北人却是神情笃定,镇定自若,尤其那些伽蓝的生死兄弟,那些曾追随伽蓝征战西土的骁勇将士,那些曾与伽蓝并肩鏖战大漠的虏族勇士,他们知道伽蓝的传奇,了解他的‘性’情,更知道他为之奋斗的信念和理想。

    伽蓝,这是他的法号,是一个传奇,更代表着一个宗教,一个信仰,一个至高无上的高尚理念:普渡众生,慈悲爱施。

    伽蓝绝不会屠杀无辜,所以,山东大世家也罢,河北豪强也罢,关陇贵族也罢,妄图借此机会把伽蓝和西北人推进万劫不复之地,那是痴心妄想。

    伽蓝缓缓举手。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那只手上,等待着凌空一斩。

    然而,这只手并没有斩下,而是悬于空中,轻轻招了几下。

    傅端毅、西行、江成之、布衣、卢龙催马上前。

    “传令,遍告饥民,紧随纛旗,赶赴黎阳仓就食。”伽蓝的声音嘶哑而低沉,透出一股舍生取义的坚毅和决断。

    “再传,若有敢于滥杀无辜者,斩”

    傅端毅大吃一惊,心脏骤然紧缩,一时间头晕目眩,忍不住张大嘴巴深深吸了一口气。伽蓝想干什么?向河北世家豪望发出挑战,要与他们正面对决?

    西行等人却是轰然应诺。

    崔逊吃惊地望着伽蓝。元务本难以置信。黎阳仓就食?你莫非疯了?黎阳仓粮食要供给远征军,要居中调度北方各地的边陲镇戍,没有皇帝和中枢的命令,黎阳仓绝不会放出一粒粮食。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禁军校尉,就算你上达天命,又怎可能讨到开仓放粮的圣旨?山东世家豪望和大河南北的地方官员又岂肯让你禀奏实情,置他们于被动?中枢官员与地方势力紧密相联,他们又怎可能让你得逞?更重要的是,当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弹劾你,诬蔑你,皇帝还会相信你的话?你这是与整个山东贵族集团正面对决,你这不叫不自量力,你这根本就是疯狂,彻彻底底的疯狂之举。

    苏邕苏定方父子目瞪口呆。见过疯狂之人,没见过如此疯狂之徒?西北人到底是悍不畏死还是野蛮愚钝?

    高泰、乔二则是喜不自胜,望着伽蓝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尊崇。唯有如此人物,方能成为天下传奇。

    “传”伽蓝一手斩下,纵声狂吼。

    “诺”西行等人轰然再应,拨马便走。

    傅端毅更不说话,拨转马头,直奔三旅阵前。

    苏邕苏定方父子冲着伽蓝深深一躬,这一刻,他们只有尊崇,不论伽蓝是不是疯狂,也不论他是否兑现诺言,此时此刻,他能做出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元务本打马狂奔而走,他的心轰然大‘乱’,他又一个预感,非常不好的预感。伽蓝带到黎阳的肯定不仅仅是这十几万难民,还有更多无法预料到的人和事,而所有这一切,都对黎阳不利,都对正在筹划中的举旗大计不利。

    崔逊的脸‘色’极度难看,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想劝阻,想叱责,想怒吼,但颤抖着嘴‘唇’,嗫嚅着,终究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面对一个完全疯狂的,失去理智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你和他说甚?

    “伽蓝……”

    突然,一声声嘶力竭的吼声在战阵中响起,在紧张的气氛中,在旗幡的猎猎作响中,在急骤的马蹄声中,气势十足,振聋发聩。

    崔逊霍然转头,映入眼帘的是西北人高举的武器,是他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伽蓝,伽蓝……”

    西北人不想屠杀无辜,不想陷入河北人的汪洋大海,更不想葬身于‘波’涛汹涌的杀戮大‘潮’。伽蓝的命令符合他们的意愿,伽蓝信守自己的诺言,他要带他们回家,而在这里屠杀无辜,只会加速他们的死亡,让他们距离家园越来越远。

    “伽蓝,伽蓝……”高泰、乔二等河北人直到这一刻才发自内心的喊出了“伽蓝”,喊出了内心深处对神的尊崇和对生存的信仰。为了活下去,弱者要付出远比死去更为痛苦的痛苦,唯有神才能拯救他们,才能赐予他们幸福和欢笑。

    河北人一边呼喊着,一边奔向难民,告诉他们求生的方向。

    地方豪望的乡勇们也是‘精’神振奋,以最大的喜悦和热情奔走相告。谁也不想屠杀无辜,谁也不想成为吃人的恶魔,西北人拯救了他们,把他们从噩梦中拉了出来。

    “黎阳仓,黎阳仓……”

    短短时间内,“黎阳仓”传遍四方,饥民们突然间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求生的方向,他们喜极而泣,他们‘激’动兴奋,他们振臂欢呼,“伽蓝,伽蓝……”他们听到了禁兵的欢呼,他们甚至知道伽蓝就是寺庙的保护神,山东崇佛的历史由来已久,信徒遍布大河南北,这一刻,他们和西北人一样,都把未来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伽蓝神的身上。

    “伽蓝,伽蓝……”

    欢呼的人越来越多,呼唤声越来越大,渐渐如‘春’雷炸响,如惊雷滚滚,震动四野,撼动天地,风云‘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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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元几‘欲’疯狂,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他百般算计,利用伽蓝的骄恣枉法几乎已经把西北人送上断头台的时候,却被其反手一击,给了自己致命一刀。

    把十几万甚至更多渤海和平原两地的难民带到黎阳,并承诺开黎阳仓就食,这个决策谁能定?只有皇帝和中枢,舍此以外,任何人都无权做此决策。伽蓝把“天”捅破了。虽然这话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饥民也是受他的怂恿、唆使和欺骗,但巡察使团是个整体,伽蓝和他的禁军龙卫都属于这个整体中的一份子,最终是整个巡察使团来承担把“天”捅破的责任,而巡察使团的官长更是首当其冲,罪在不赦。

    正常情况下,没有皇帝和中枢的命令,大量人口的大范围移动是绝对禁止的,因为这关系到帝国和地区的稳定和安全,假如没有全盘统筹,必定会引发‘混’‘乱’甚至暴*,所以伽蓝要带着十几万难民去黎阳,是一件严重违律的大罪,等同于谋反。

    皇帝会相信伽蓝谋反吗?当然不会,一群西北人到了河北,为皇帝冲锋陷阵,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谋什么反?那谋反的是谁?当然是河北人,是河北世家豪望。十几万难民,如何出现的?河北叛军的规模到底有多大?河北世家豪望和地方官府为何蓄意隐瞒?欺君罔上的目的又是什么?正好杨玄感要举旗造反,一旦杨玄感造反了,河北世家豪望欺君罔上的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他们是在配合杨玄感造反,要推翻杨氏的江山,要摧毁大隋帝国。

    如此一来,游元和崔逊固然罪在不赦,山东世家豪望也将受到沉重打击,至于河北义军,更要给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贵族陪葬。这是一个‘玉’石俱焚之局。

    伽蓝和西北人也是罪在不赦,但伽蓝和西北人利用这十几万难民,震惊了皇帝和中枢,把‘蒙’在山东局势上的黑幕给掀开了,把居心叵测的山东人和‘阴’谋造反的关陇人全部暴‘露’在阳光之下,他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即便皇帝和中枢对他的做法极度不满,最多也就不过是把西北人赶回边陲而已。

    西北人本来的目的就是活着回家,这正好遂了心愿,但这是未来的危机,而当前的危机是河北人要置他们于死地,于是伽蓝想出了一个非常‘阴’狠的对策,那就是把西北人和十几万河北难民捆到一起。你要杀我,你要置我于死地,那好,十几万难民给我陪葬,而十几万难民的背后是整个豆子岗义军,义军将士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于是西北人又把豆子岗义军捆到了一起。

    好‘阴’狠的西北人,血腥而残忍,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游元和崔逊不得不恶意地揣测,早在伽蓝率军强行冲进安德城,开仓放粮之前,恐怕就已经想到了今日之计,所以才敢开仓放粮,才主动与义军暗通款曲。

    本以为西北人和豆子岗义军都是自己手里的刀,现在才蓦然发觉,不是自己握住了刀,而是刀控制了自己。如今局势逆转,河北世家豪望陷入被动,只有给西北人牵着鼻子走了,而豆子岗义军和黎阳方面恐怕都是措手不及,接下来只能被动应付,任由西北人掌控局势发展。

    崔逊坐在马上,望着碧蓝的天空,听着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声,心里像明镜一般透亮,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笑意。

    伽蓝越是强大,实力越是雄厚,文武干略越是出众,对崔氏来说就越是好事。现在他很得意自己当初的决断,与伽蓝这样的传奇人物联手,藉此机会与裴氏、薛氏进行利益上的‘交’换,对崔氏在未来的皇统之争中肯定有莫大的助力。

    “伽蓝,伽蓝……”欢呼声经久不绝,给人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灵冲击。忽然,崔逊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纪录下这一切,想立即给东都的崔赜、崔宝德写信,告诉他们,不要犹豫了,有些机会不能错过,有些风险也是必须要冒的,否则,崔氏会在未来的危机中风雨飘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游元的血在燃烧,但心却冰冷彻骨。他隐约产生了一丝悔意,因为自己过于轻视西北人,导致对局势的判断连连失误。或许,伽蓝的所作所为都是来自上面的授意,西北人不过是照章办事而已。上面的人有心要打击关陇贵族,但同样也反对山东世家从中渔翁得利。自己的策略是不是要改一改?是不是应该顺势调换一下位置,就此让伽蓝冲在最前面,以便自己看准他的步调,从而减少判断上的失误,拿出正确的对策,不至于像今天这样陷入完全被动。

    “伽蓝将军的传奇将在河北延续。”

    游元这句话惊醒了正在沉思的崔逊,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目光中悄然掠过一丝疑‘惑’。

    游元指指天空,做出侧耳聆听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绵延不绝,声震四野,天地间流动着喜悦的空气,壅塞着“伽蓝”的呐喊声。“这就是传奇的开始。”游元冷笑道,“一段传奇的诞生需要‘精’彩故事的演绎,某拭目以待。”

    崔逊若有所思,缓缓点头,“十万火急禀奏陛下。”

    皇帝和中枢对此事的回应,等于直接表明了他们的立场,而这可以让山东人即刻在策略上做出调整。

    游元却说到了另外一件事,“应该是十万火急赶赴清河。现在这里有十几万人,明天会更多,而且一天比一天多。各地官府如果拒绝开仓放粮,首当其冲的就是永济渠,而西北人会以此为借口痛下杀手。清河方面肯定会估计不足,而严重低估西北人的后果不堪设想。”

    崔逊略略想了片刻,说道,“谨遵明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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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巡察使团起程了,前后左右是黑压压的十几万饥民。

    游元拒绝了伽蓝的求见。崔逊在亲卫的扈从下,先行赶赴清河,并向沿路诸县报警,希望他们开仓放粮,以免让西北人寻到借口大开杀戒。现在西北人被十几万饥民的吃饭问题压迫得失去了理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当天深夜,刘黑闼飞马追来。

    伽蓝纵马而出。在空旷的原野上,两人迎头相遇,各自飞身下马,怒气冲天地指着对方破口大骂。

    伽蓝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因为这件事,西北人可以被皇帝和中枢像碾死蚂蚁一样踩碎,也可以被山东世家豪望和各地官府的关陇藉官长们联手围杀,更严重的是,这十几万无辜饥民会成为陪葬品,生灵涂炭。

    游元和崔逊以己之心度伽蓝之腹,高估了伽蓝的智慧,错误地判断了西北人的实力,实际上,伽蓝是被对手彻底‘逼’上了绝路,实在是没办法了,只有死里求生了。

    伽蓝直觉认为,河北义军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他被刘黑闼欺骗了。

    “直娘贼,你以此卑劣手段置我于死地,其心可诛。”伽蓝愤怒地吼道,“你若想报仇,可以正大光明的来,你我两军阵前一决生死,为何要连累十几万无辜?他们是你的亲人,是你的血脉亲人,你丧尽天良,竟敢下此毒手。”

    “无耻的西北虏背信弃义的西北蛮子”刘黑闼就像一头疯狂的猛虎,咆哮着冲了过来,“你要杀我们,尽管放马过来,为何恃强凌弱,挟持老弱‘妇’孺?你以他们的生死来要挟义军,不就是想杀我们吗?好,我们来了,来与你们决一生死。”

    “无耻逆贼”伽蓝怒而拔刀,“我要杀了你”

    刘黑闼横刀出鞘,“西北虏,拿命来”

    “当……”两刀相击,火星四‘射’。

    周围人等一拥而上。高泰冲上去,不顾死活地抱住了刘黑闼,“大哥,不要冲动,听俺一言,先听俺说几句……”

    傅端毅一个纵身抱住了伽蓝,冲着他厉声吼道,“伽蓝,你冷静一点,你杀错人了。十几万老弱‘妇’孺跟你走了,去黎阳了,豆子岗的义军马上就要有分崩离析的危险,义军将士哪里还有心思渡河南下?他们揭竿而起都是为了家人能够活下去,现在他们的家人跟你走了,生死未卜,你让他们怎么想?他们当然要追上来,要从你的手中救走他们的亲人。”

    “直娘贼,你把他们带走,统统带走。”伽蓝瞪大眼睛,冲着刘黑闼叫道,“去啊,去把他们带回豆子岗。”

    刘黑闼意识到这里有问题,可能误会西北人了,虽然依旧是怒气冲天,剑拔弩张,不过没有再冲动了,而是用心聆听高泰的讲述。

    “这是关陇人的‘阴’谋。”

    一个高冠白袍的老者突然出现在刘黑闼身边,冲着伽蓝抱拳为礼,“将军顾念苍生,仗义相助之情,河北人铭记于心。”

    老者一出现,刘黑闼的气焰顿时散去了大半,高泰更是恭敬施礼。

    傅端毅却是惊呼出声,“先生……”旋即深施一礼,并向伽蓝介绍,此人便是声名显赫的山东鸿儒刘炫。

    伽蓝吼了几嗓子,砍了一刀,郁积心中的怒火去了几分,这时再见一代鸿儒刘炫突然显身,当即意识到这件事对河北义军造成了巨大冲击,不但刘黑闼飞马急追,就连刘炫都不管年老体衰亲自赶来,可见义军已经做好了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由刘炫出面与游元、崔逊谈判,向大世家做出最大妥协的准备。

    义军会不会分崩离析?当然不会。当初是因为一部分人活不下去了才造反,造了两年反之后,情况更恶劣了,越来越多的人活不下去了,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老弱‘妇’孺跟着巡察使团去黎阳,或许能寻到一条活路,而义军甩掉了沉重的包袱,四处征伐,实力会越来越强。对义军首领来说,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对于义军普通士卒来说,先是家破人亡,现在又妻离子散,士气会更加低落,甚至会有人逃离义军追寻亲人。

    如何稳定军心?当然是确保十几万难民抵达黎阳,得到赈济,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与游元、崔逊达成妥协,再次就是要与关陇人尤其是坐镇黎阳的杨玄感达成利益上的‘交’换。

    伽蓝心念电转,瞬间想到了许多,望着刘炫的眼神慢慢变得深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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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痴儿,痴儿……

    刘炫身材削瘦,发须皆白,一张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孔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与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鸿儒形象差距很大,如果不是一双充满了睿智的眼睛和与生俱来的贵胄气质,倒是像极了一位贫困潦倒,苟延残喘、了度残生的山野老叟。

    老者也在打量着伽蓝。伽蓝年轻有为,而且出身官奴婢,而每一个官奴婢的背后实际上都代表着一个曾经辉煌过的势力,一个曾经显赫或者现在依旧显赫的家族,这正是伽蓝的神秘之处。

    几百年来,‘门’阀士族控制着历朝历代的朝政,一个显赫大姓就是一棵参天大树,一个烜赫郡望之下则是遍布各地的堂号,而家族中不论是权宦还是大儒,依附其下的亲朋故旧、‘门’生弟子、从属家将不胜其数,而他们延续传承的不宣于口的生存定律就是,从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即便是父子兄弟,都有可能是朝堂政敌。正因为如此,世家望族在经历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风风雨雨之后,依旧兴盛不衰。

    枝桠断了,没有关系,还有分枝,分枝断了也没有关系,还有主干,即便主干断了也没有关系,还有根系,还有代代传承的文化和错综蔓延的人脉可以支撑根系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破土而出,再一次茁壮成长,东山再起。

    伽蓝的背后肯定是一个显赫大姓,一个曾经辉煌的大世家大权贵,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至今还蓄意隐瞒,说明这个大姓和当今皇族或者某个权势倾天的贵族集团之间有着很深的恩怨,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大姓与当今权臣裴世矩,与当今军中宿将薛世雄,也就是与河东裴氏和薛氏之间有着非常深厚的关系。

    与河东世家关系深厚的大姓,要么就是生活在同一个地域,要么就是在地缘上有着直接利益关系。

    从地域上来说,河东世家大部分力量归属于关陇贵族集团,是北周宇文氏和大隋杨氏极力拉拢的对象,历次政治风暴中牵连甚少。

    从地缘上来说,河东世家和河洛世家的利益最为密切。过去几十年的历史中,周、齐、陈三国鼎立争霸,战火最为集中之地就是河东和河洛,所以两地世家的关系自然密切。

    河洛世家众多,但最为显赫者莫过于三大皇族,一是两晋朝的河内司马氏,一是北魏朝的拓跋氏,也就是汉化后的洛阳元氏,还有一个就是现在的皇族,弘农杨氏。北周朝,宇文皇族为了在争霸中胜出,对司马氏和元氏都是极尽安抚和拉拢之能事。到了本朝,杨氏因受禅而立国,开国的代价相对较小,但反对者众,其中就有河内司马氏,而元氏则因为始终如一地坚决支持杨氏,至今还是兴盛不衰。

    能够被河东裴家和薛家同时照顾的世家子弟,肯定是与他们关系非常密切的一等大世家,而所谓关系密切莫过于有姻亲关系或者有直接利益关系,但以裴世矩和薛世雄今日的权势,只有别人攀附他们以获取利益,不存在他们去攀附其他世家。那么与裴氏和薛氏有姻亲关系,且存在地域和地缘利益,放眼看看今日的河东和河洛世家,已经或者正在没落的一等大世家,只有两个,一个是河东柳氏,一个是河内司马氏。

    河内司马氏已经没落,没落的原因是反对杨氏夺取北周宇文氏的国祚,这属于上一代的恩怨,是先帝和司马消难之间的仇怨;河东柳氏正在没落,没落的原因是他们反对今上继承皇统,直接得罪了今上。

    伽蓝的背后是哪一个显赫大姓,已经呼之‘欲’出。

    以刘炫惊人的天赋和渊博的学识,以他亲身经历的六十多年的历史,以他丰富的人生阅历,还有对中土世家望族和残酷权争的透彻了解,他在具体打探到伽蓝的事情后,几乎在数息之间便窥探到了隐藏在伽蓝神秘光环背后的朦胧真相。但伽蓝和他属于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可能走到一块,也没有机会走到一块,所以刘炫做了一番推衍之后,便一笑置之。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的神奇,本来与他绝无可能产生‘交’集的伽蓝,还是与他不期而遇了。

    今天他被刘黑闼请到了马车上,打算在迫不得已的时候,由他出面与游元、崔逊谈判,实际上义军里,也只有他才有资格与游元和崔逊坐在一起。一路狂奔近百里,月黑风高夜,刘黑闼寻到了伽蓝,双方‘激’烈碰撞。

    刘炫下了马车,走到了刘黑闼身边,在朦胧月光和燃烧火把的照耀下,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让他终生铭记的英俊面庞。

    久已尘封的记忆突然打开,昔年往事如一股汹涌‘波’涛,猛烈冲击着刘炫的心灵,让他颤栗,让他‘激’动,让他情难自禁。

    “先生安好。”

    伽蓝恭敬施礼。

    刘炫缓缓举步,慢慢抬手伸向伽蓝,似乎想虚扶,又似想亲抚其肩,但忽然间又停止了,就那么悬在空中,距离伽蓝近在咫尺,仿佛两人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刘炫失态了,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两眼紧紧盯着伽蓝,但眼神却非常‘迷’惘,甚至有些空‘洞’,似乎沉浸在久远的记忆里,神智游离于现实和虚幻之间,失去了自我。

    突然间,原野上一片寂静,就连暴雪都收敛了凶芒,悄悄退到了伽蓝身后的黑暗里。

    时间仿佛停顿。

    刘炫忽然笑了起来,笑容很和蔼,很慈祥,他的眼神突然明亮,爆发出异样的光彩,“好,好,好……”刘炫的手似乎冲破了时空的禁锢,放在了伽蓝的肩膀上,“好……”

    伽蓝察觉到了刘炫的异常,出于对当代鸿儒的尊崇,他不敢有失礼之处,更不会因为刘炫的几声“好”就以为自己得到了这位鸿儒的好感。仇怨已经结下,现今更添怨隙,刘炫以老迈之躯急行而来,心中对他的恼恨不言而喻。

    不过刘炫已经做出了和解的姿态,这从他一出面就直言双方都中了关陇人的诡计就可以揣测一二。不过伽蓝对他的这种和解态度非常不满,刘炫为了这十几万苍生,为了豆子岗义军的未来,虽然打算向伽蓝透漏一些机密,但实际目的是祸水东引,蓄意挑起关陇人之间的自相残杀。此刻刘炫所表现出来的亲和姿态,在伽蓝看来纯粹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包藏祸心。

    “请先生解‘惑’。”伽蓝看似恭敬却是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何谓关陇人的‘阴’谋?谁又是关陇人?”

    刘炫笑容满面地望着伽蓝,脸上流‘露’出喜悦和欣慰之‘色’,那眼神就像是望着自己血脉至亲的子孙,充满了慈爱和亲昵。刘炫把自己的情感毫无遮掩地坦诚表‘露’,不但令刘黑闼、高泰人十分疑‘惑’,就连傅端毅、西行等人也是心生不安,提高了警觉,唯恐坠入这位当今鸿儒的觳中。

    伽蓝的感觉最为清晰,面对这样一位对他发出善意的老人,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愧疚,但瞬间他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目下局势关系到十几万人的生死,他不能不全力以赴,即便对方是文翰泰斗,他也要顶住重压。

    刘炫摇摇手,看看身边众人,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声音缓慢、低沉,充满了一股震撼人心的神奇魅力,这股魅力来自于他当今鸿儒的绚丽光环,也来自他六十余年显赫而坎坷的人生,一群年轻人在他温暖亲和目光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被其所折服。

    刘炫手指星空,再指脚下,“天知,地知。”又指伽蓝,“你知……”再指傅端毅,“你知……”又指刘黑闼,“你也知……”再指指自己,“某亦知。”

    伽蓝略略皱眉,刚想追问,刘炫再次摇手,阻止了伽蓝的冲动。

    “黑闼,心静否?”

    刘黑闼恭敬点头。先前他是急怒攻心,失去了理智,现在与伽蓝相见,再看到伽蓝一副要吃了他的凶恶之态,当即醒悟,上当中计了,而施计者不可能是游元和崔逊,只能是关陇人。鼓动十几万难民紧紧追随巡察使团远去黎阳就食,首先就动摇了豆子岗义军军心,军心一‘乱’,渡河南下作战也就绝无可能,如此就拖住了义军,只待黎阳举旗,关陇人挟十几万难民号令豆子岗义军,义军岂敢不从?好狠的毒计。

    如今怎么办?游元和崔逊被人活活‘逼’上了虎背,架在了火上烤,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目前只能被动应付,寻他们相助只会‘激’化彼此间的矛盾。

    刘黑闼冲着伽蓝深施一礼以致歉,“将军,事态失控,义军恐怕不是要南下,而是要尾随西行了。”

    伽蓝的心骤然收缩,瞬间竟有窒息之感。如果豆子岗义军尾随巡察使团西行,那岂不遂了黎阳之愿?到了黎阳,杨玄感凭借黎阳仓,就能号令义军,自己岂不成了同谋?即便不是同谋,也间接推动了叛‘乱’,而更重要的是,一旦关陇人和河北人异口同声污蔑自己,百口莫辩。

    怪不得游元做了“缩头乌龟”,而崔逊干脆寻个借口先行离开了巡察使团,原来都是预见到了未来局势的不开控,对自己恣意妄为、不顾后果地把他们拖进危险之境,可谓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他们也在想办法,但切齿痛恨之下,他们想出来的办法岂会对自己有利?

    “如果你想把十几万人送进坟墓,那就跟上来吧。”伽蓝愤怒之下,冲着刘黑闼厉声叫道,“最多不过‘玉’石俱焚。”

    豆子岗义军跟上来,那‘性’质就变了,十几万人就不是难民,而是叛贼了,首先沿途官府就不会开仓放粮,甚至连城‘门’都不会打开,最终矛盾‘激’化,大家死路一条。刘黑闼和义军首领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但问题是,假若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巡察使团把十几万难民带去黎阳,不要说义军将士们军心大‘乱’,未来也必将被黎阳的关陇人所控,后果同样很严重。

    刘黑闼看到伽蓝大吼大叫,怒火“腾”地爆燃而起,也是纵声雷吼,“那你把人还给俺,统统还给俺。各路义军正在急速赶来,明天就能包围你们,今天如果你不把人还给俺,明天你我决战,‘玉’石俱焚。”

    两人怒气冲天,睚眦‘欲’裂,就像两头疯狂的猛虎,随时都要扑上去撕咬。

    高泰紧紧拉住刘黑闼,西行也拽住了伽蓝。刘炫站在两人中间,勉强起到了一些缓冲作用,否则两人又要打起来了。现在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事态彻底失控,两个人除了愤怒还是愤怒,恨不得活活撕了对方以泄心头之怒。

    “先生在此,你二人如此粗鄙,成何体统”傅端毅愤而怒叱,“对策要对策,拿出对策来,这样才能摆脱困局。”

    伽蓝想不出来对策,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阻止豆子岗义军的“冲动”,而刘黑闼也想不出来对策,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逼’着伽蓝马上“逃离”平原郡,抛下这十几万难民,否则无辜生灵难逃涂炭之惨局。

    刘炫再度摇手,神态平静地望着伽蓝,笑着问道,“老朽穷困潦倒,孤苦无依,天地虽大,却无立锥之地。不知将军帐下可有老朽的容身之地。”

    伽蓝愣然,旋即两眼遽然瞪大,不可思议地望着刘炫。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刘炫,当代鸿儒,山东硕儒,竟然向自己开口,要在自己帐下寻一处容身之处?这怎么可能?

    傅端毅极度吃惊,目‘露’匪夷所思之‘色’。以刘炫之尊,向一个来自西北蛮荒的禁军军官,寻求庇护,这怎么可能?

    西行却是高度紧张,全神戒备,眼里甚至罕见地‘露’出一丝慌‘乱’之‘色’。中土泰斗级的大儒竟然向一个卑微的西北戍卒开口,寻求一块立身安命之所,这太荒谬了。刘炫意图何为?他想干什么?

    刘黑闼和高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当真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老先生是不是气疯了?失心疯了?竟然做出如此荒谬之举?此事一旦成真,老先生一世英名,尽数付诸流水,更严重的是,山东儒士颜面无存,河北人更是羞愧难当,为天下人所唾骂。

    “先生……”刘黑闼终于忍不住了,他感觉自己要爆炸了,他几乎是震天雷吼,“先生,你要俺死吗?你要俺的头,俺给你”

    刘黑闼一把挣开高泰,拔刀出鞘,把横刀狠狠‘插’到地上,撩衣跪下,“鹿角,砍下俺的头,砍下……”

    “大哥……”高泰扑到横刀前,双手紧紧握住刀把,唯恐刘黑闼愤怒之下拔刀自戕,“先生,为甚?为甚?”

    “黑闼……”刘炫目‘露’感动之‘色’,缓行两步,俯身要去扶起刘黑闼,刘黑闼却是一把挣开,疯狂吼叫,“黑闼未能‘侍’奉好先生,无颜存留于世,愿以死相赎。”

    刘炫叹息,伸手轻抚其肩,“黑闼,心静,心静”

    “先生,黑闼不孝,未能遵从先生之教诲,又不忠于国,揭竿而起,更强行劫掠先生于义军,污了先生英名。”刘黑闼的泪水突然滚了下来,“黑闼不孝,请先生饶恕”

    “痴儿,痴儿……”刘炫拍着刘黑闼的头,亲昵呼道,“痴儿,某命运乖蹇,老无所依,行将就木之时,能得你相扶,苟延残喘至今,何曾在意浮华虚名?即便老为国贼,某也坦然以待,更不会怨你分毫,只是,今日生灵有难,老朽岂能坐视不理?老朽所有的,唯有这一具皮囊,一世浮名,若有助生灵,死而无憾。”

    刘黑闼拜倒于地,泪如雨下。

    刘炫有显赫声名,不论在难民中,还是在义军里,他都倍受尊崇,如今他自愿带领难民去黎阳,那么义军将士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如果刘炫都不能逃脱厄运,孱弱生灵又岂能苟延?而尤其重要的是,刘炫由万人景仰的鸿儒变‘成’人人唾弃的叛贼,不是刘黑闼所愿,而是为形势所迫,不论是刘黑闼还是刘炫,在生存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那一刻,大儒和叛贼都是平等的存在于生命之下。但这是义军将士心中永远的痛,他们爱戴刘炫,他们祈盼刘炫英名永传。如今刘炫自愿带着十几万难民去寻找一条生存之路,为自己正名,为身后留下一段传世佳话,这是众望所归的事,义军将士又岂能不予成全?

    只是,令人心碎的是,让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张开他瘦弱的臂膀,庇护无辜生灵,庇护受伤义军,让人情何以堪?

    刘炫‘挺’直身躯,缓缓转身,望向伽蓝。

    伽蓝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他和傅端毅、西行都明白了刘炫的用意。此老的计策可谓高明,既解救了豆子岗义军崩裂之危,又稳定了难民恐慌之心,更重要的是,一路西去,沿途郡县的河北世家豪望,包括高‘鸡’泊义军和散布各地的其他小股义军,甚至包括郡县官府的关陇籍官长,或多或少都要给刘炫几分薄面,最起码会给难民维持生存的口粮,不至于把人‘逼’上绝路。

    伽蓝和西北人感谢他,义军感谢他,难民也会感谢他,而最最关键的是,他把这两股本来针锋相对互相敌视的力量巧妙地整合到了一起,这对未来局势的发展,尤其是到了黎阳之后的形势发展,增加了一个令人极度不安的新变数。

    这个变数对豆子岗义军和十几万难民是否有利,与伽蓝和西北人的意愿紧密相连,为此双方不得不暂时放下仇恨,不得不暂时搁置矛盾。当务之急是生存,生存问题解决了,再去争权夺利。

    伽蓝深施一礼,“小子无能,却得先生厚爱,危急之刻,更得先生仗义相助。先生之恩德,此生难报。”

    伽蓝蓦然撩衣,双‘腿’跪倒,“小子愚钝,顽冥不化,今‘欲’拜在先生‘门’下,‘侍’奉先生左右,聆听先生教诲。”

    刘炫笑了起来,没有丝毫犹豫,虚手相扶,颔首相应。

    “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之礼。”

    伽蓝高声唱诵,大礼跪拜,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中,行拜师之礼。

    所有人都知道伽蓝的用意,拜师是假,把西北人把河北人的利益捆到一起是真。从此后,天下人皆知刘炫收了一个西北戍卒为学生,伽蓝是刘炫的弟子,而背后却是世家豪望的结盟,河东裴氏、薛氏和河北刘氏因为伽蓝而不可避免地走了一起。

    刘炫行将就木之人,行此计策当然不会为了自己那点浮华虚名,实际上他是为了冀城刘氏的未来,为了豆子岗义军的出路。叛贼需要出路,与叛贼有密切关系的刘氏更需要一个好的未来,至于能否借助伽蓝实现这一目的,谁也不知道,刘炫只能寄希望于上天的恩赐,让自己多活几年,让自己能够借助伽蓝这个“支点”为刘氏和豆子岗义军的未来做好布局。

    接下来就是双方忙碌的开始。

    刘黑闼与亲卫‘门’扈从于马车左右,保护着刘炫疾驰而回。刘炫的离去要隆重,要让义军将士都知道刘炫离去的目的,以此来稳定义军军心,让义军继续按照原定之策渡河南下作战。

    伽蓝与西北人也是飞马而回。刘炫的到来要隆重,要让此事迅速传遍整个河北,传到远在辽东的行宫,传到东都洛阳,就此逆转西北人的不利处境,就此让西北人迅速转到河北人的羽翼之后,并借助河北人的力量与黎阳的关陇人进行一场殊死搏杀。

    巡察使团抵达白沟,与留守船队汇合。

    就在这天黄昏,刘炫坐在马车上,带着数十名‘门’生弟子,在近千名义军将士的扈从下,在十几万难民‘激’动的呼唤声中,在伽蓝和西北人的迎接下,踏进了禁军军营。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各方势力都被眼‘花’缭‘乱’的局势变化所震惊,都在推衍和猜测这一新变化对局势发展所产生的影响,都在以最快速度把这一消息传递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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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这里是河北

    刘炫所带的千名义军将士名义上是保护他,追随他,但实际上是各路义军派遣而来,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老弱‘妇’孺。这也是各路义军首领继刘炫主动承担护卫之责后,为稳定和安抚义军军心而做出的一个重大决策。

    这支军队的统帅是刘黑闼,各团旅官长和强壮之士均来自豆子岗各路义军。因为声势造得很大,有天下鸿儒刘炫的主动请命,有义军首领刘黑闼的临危受命,还有从各路义军里‘精’挑细选而出来承载着义军全部期望的骁勇悍卒,所以很大程度上稳定了义军军心。

    形势变化太快,突然间,刘炫就成了伽蓝的老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禁军龙卫统的军营,而追随他的‘门’生弟子和任侠义士们则自成一营,附翼攀鳞于禁军,这导致伽蓝的实力瞬间膨胀。

    刘黑闼摇身一变,再次恢复了河北豪强任侠的身份,而义军将士的身份就更容易置换了,说他们是刘炫的追随者也行,说他们是饥民也行,总而言之,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改头换面,转眼就成了听命于禁军的河北乡团。

    但这样还不够,实力还是不足,还是无法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无法有力保障十几万饥民的安全,为此,伽蓝直言不讳地告诉刘炫和刘黑闼,他需要军队,需要更多的人马。

    刘炫和刘黑闼当然不会对伽蓝言听计从,不过双方现在开始合作了,可以深入‘交’流,可以进行更大范围内的利益‘交’换。

    薛德音出现在刘炫和刘黑闼的视线内。

    伽蓝的身边有河北傅氏子弟,傅端毅又是裴世矩的弟子,这两人携手合作很正常,但薛德音的出现就极不正常了,而以河东薛氏一等大世家的地位和薛德音的显赫声名,竟然也与伽蓝合作,这其中就充满了无限神秘,让人浮想联翩了。

    刘炫和薛道衡是老朋友,薛德音在刘炫面前也是执弟子之礼。此刻相见,两人既有同病相怜之苦,更有不胜唏嘘之叹,而归根结底,却是山东人和关陇人之间的仇怨导致两人沦落到了今天这种穷困潦倒的地步。

    心意相通,感情相融,双方的关系直线上涨。刘炫暗自得意自己对伽蓝身份的猜测和当机立断的决策。薛德音的出现基本上证实了他的猜测,伽蓝的姓氏非常显赫,自己这一步走对了,不仅对自己有好处,对河北人的未来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伽蓝的先人曾对自己有过大恩,一直无以为报,深以为憾,不知是天命还是其他原因,伽蓝与自己不期而遇,于情于理,自己都应给予他力所能及的帮助。

    刘黑闼不认识薛道衡、薛德音父子,但对其父子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今日突然在伽蓝的帐中看到薛德音,非常震惊,再联想到刘炫对伽蓝非同寻常的亲热举动,不能不让他重新审视伽蓝的实力,对他的真实身份更是充满了好奇。

    正当他费尽心神猜测伽蓝出身的时候,就听到伽蓝在刘炫的追问下,对其为何需要更多军队一事,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解释,“杨玄感正在‘阴’谋叛‘乱’。”

    刘炫再难保持平和心境,心神俱震,如‘波’涛汹涌,眼里掠过一抹深深的恐惧。

    他知道杨玄感要叛‘乱’,早在去年底胡师耽、孔颖达就先后赶赴豆子岗找到他,并在他的引介下与刘霸道、格谦、郝孝德等义军首领建立了联系。近期胡师耽再赴豆子岗,并与义军各路首领聚在刘霸道的帐中秘密商谈,其主要内容就是如何借助永济渠之便来拓展实力。虽然至今谁也没有说出杨玄感要叛‘乱’的话,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算,黎阳有心借河北义军之手劫掠永济渠,默许和纵容他们拓展实力,其目的不言而喻。关陇人为什么要把河北义军拉上一条船?双方联手要对付谁?一目了然嘛。

    这是高度机密的事,不论是谁,不到最后一刻,不到形势没有明朗利弊没有显现之前,谁也不会说,以免惹祸上身自取死路。

    哪料到今天刚刚走进禁军军营,伽蓝就给了他一个根本承受不起的消息,伽蓝竟然知道杨玄感要叛‘乱’。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裴世矩和薛世雄知道,甚至可能连皇帝都知道,而所谓的二次东征,杨玄感坐镇黎阳督运粮草,皇孙留守两京,巡察大使南下黎阳督粮等等,一切都有可能是陷阱,都是为了把猎物‘诱’进陷阱,然后一网打尽。这个猎物既包括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人,也包括山东人,尤其大河南北的义军更是首当其冲。

    伽蓝为什么要说出这个消息?自己主动示好伽蓝,主动要去黎阳,而伽蓝假如把自己与义军的亲密关系,以及与胡师耽、孔颖达的关系摊开了看,不难发现自己此去黎阳,很大程度上是要借助伽蓝等西北人之力,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为河北人谋取利益。按道理伽蓝应该将计就计,应该是反过来借助自己与河北人之力,在即将到来的那场风暴中,更好更快更方便地摧毁叛敌。

    伽蓝为什么要说出来?伽蓝的目的是什么?

    刘黑闼更是惊骇‘欲’绝,伽蓝的话犹如一把利剑刺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窒息,让他冷汗四溢。

    为什么自己带着一支军队来了?就是为了去黎阳谋利。未来不确定,假如杨玄感攻占了东都,占据了上风呢?甚至,假如杨玄感推翻了当今皇帝,另立新皇或者干脆自己做了皇帝,而河北人却未能乘机谋利,岂不白白丧失了一次崛起的机会,丧失了由逆贼摇身一变而为功臣的机遇?有付出才有回报,富贵险中求,虽然义军渡河南下了,只要杨玄感举旗而起,还是有足够时间举兵响应,但远没有亲身投入到杨玄感麾下冲锋陷阵所获得的利益大,当然,此举风险也就更大,为此,义军首领们犹豫不决,唯有自己‘挺’身而出,愿意拿身家‘性’命做一次豪赌。

    然而,谁能料到,伽蓝竟然知道杨玄感要叛‘乱’,这太可怕了,这说明黎阳是个天大的陷阱,所有掉进陷阱的人都将尸骨无存。

    伽蓝为什么要说出来?显然,他们的想法都被伽蓝看穿了,更严重的是,他们的人,他们的军队都在西北人的军营里,他们的生死已经被伽蓝所控制,伽蓝给他们一个选择,一个生或者是死的选择。

    帐内一片死寂。

    伽蓝、傅端毅、西行和薛德音四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刘炫和刘黑闼,就像四头待人而噬的猛兽。

    刘炫和刘黑闼陷入恐惧之中,就像任人宰割的猎物,毫无还手之力。

    矢口否认?否认有意义吗?伽蓝既然说出来了,既然给了河北人选择的机会,如果错过了,那就错过了一切。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追随伽蓝,追随伽蓝背后的权贵集团,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大口吞噬猎物,在一场必胜的战斗中建立功勋,然后华丽转身……问题就在这里,伽蓝所属的权贵集团是不是连山东人都要吞噬?假如山东人也是他们的目标,那么他们还没有华丽转身的机会?

    刘黑闼感觉冷汗湿透了背心,自己已经难以坚持,目光悄然转向刘炫。

    刘炫却是冷静下来。他毕竟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毕竟享有过世间的浮华虚名,毕竟拥有过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生,到了今天,他已看透一切,他已没有什么‘私’利**,他更多的是一颗公心,是一腔仁爱,他最想做的就是在死去之前,拯救更多的河北人,为河北人谋取更多利益。

    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必定无畏无惧,必定淡漠地看待世间万物,哪怕伽蓝的话给了他猛烈冲击,但冲击过后,他还是他,就如怒涛中的磐石。

    “这里是河北。”刘炫终于说话了,他明确质疑,不论伽蓝背后的权贵集团有多大,都无法撼动河北人的利益。河北的事,还是河北人说了算,还是河北世家权贵说了算。平原一战,表面上看河北的世家权贵集团陷入了分裂危机,但事实上刘霸道之所以死去,分裂的‘诱’因之所以迅速消散,正是河北世家权贵集团联手合作的结果。

    如今十几万河北饥民不幸成为关陇人和山东人‘激’烈博弈的工具,但工具就是工具,假如未来的风暴直接危害了河北权贵集团的整体利益,那么工具必然被抛弃,十几万饥民必然成为牺牲品。刘炫有这个心理准备,刘黑闼也有,不论他们的个人愿望如何,都无力去阻止庞大的权贵集团对利益的贪婪攫取,而在他们看来,伽蓝同样不会在意这十几万河北饥民的死活。

    伽蓝皱皱眉,摇摇头,以目示意傅端毅。

    傅端毅站起来出了大帐,很快把曹旦请了进来。大家都是熟人,曹旦是刘炫的‘门’生,是刘黑闼的好友,也是频繁来往于高‘鸡’泊和豆子岗两地的义军使者。曹旦的出现,等于告诉刘炫和刘黑闼,高‘鸡’泊义军首领窦建德在意识到危机正扑面而至后,毅然向伽蓝背后的权贵集团“示好”,以期逃出这场即将到来的大风暴。

    河北大世家大权贵实力庞大,河北义军根本没有阻御之力,必然会成为他们和关陇贵族集团‘激’烈博弈的牺牲品,所以豆子岗义军明智地选择了渡河南下杀进齐鲁大地,而高‘鸡’泊位于河北中心,没有地利之便,无处可逃,所以干脆倒向伽蓝背后的权贵集团以谋求自保。

    刘炫沉‘吟’良久,忽然问道,“何时去见窦建德?”

    “今夜。”伽蓝笑道,“先生可否同行?”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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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刘炫的玄机

    黑夜里,永济渠就像一串璀璨明珠,绵延两千余里,散发出耀眼光芒。水面上,船队如织,千帆竞发;两岸河堤上,株株绿柳就如威风凛凛的战士,一座座间隔而立的关津戍垒和驿站,就像傲然而立的将军,用自己的忠诚和血‘肉’戍卫着这条中土的生命线。

    一艘不起眼的货船逆流而上,缓缓而行。窦建德站在大帆的‘阴’影里,望着河面上一艘艘顺流而下满载着各类物资的船只,心情异常沉重。

    涿郡是远征战场的大后方,有充足的物资,一旦远征军归来,凭借囤积于涿郡的物资,足以横扫大河南北。山东义军尚没有成长壮大,根本不是帝**队的对手,他很难想像,刘霸道为何狂妄到失去理智,竟然不自量力要称霸河北。是人都有**,但**必须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否则就是痴心妄想。

    平原一战,刘霸道败亡,阿舅军崩溃,豆子岗义军遭到重创,这给了河北人沉重一击,也给了那些‘私’‘欲’膨胀骄横自大之辈以迎头一‘棒’,把他们打“醒”了,打怕了,但同时,他们在看到自己的不堪一击后,也沮丧了,信心倍感挫折,大部分选择了逃避,就连一向骄狂的张金称都“缩”回了老巢,不敢过于招摇而遭到西北人的攻击。

    未来是什么?窦建德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深深叹息。

    他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但为了生存,为了自己、家人、兄弟和千千万万义军将士的‘性’命,他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全力搏杀。

    曹旦送回来的消息让他吃惊,不论是十几万饥民包围巡察使团,还是西北人伽蓝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宣称带领饥民就食黎阳仓,从而导致巡察使团内部矛盾完全公开化,也勿论豆子岗义军为形势所迫不得不让刘炫和刘黑闼以护卫饥民为借口,公然与西北人联手,凡此种种,无一不惊心动魄,而其中变化之快,之错综复杂,即便是窦建德这个旁观者也有一种雾里看‘花’的不真实和挫败无力感。

    一艘小船顺流而下,迅速靠近货船。几个水手接过小船仍过来的缆绳,放下悬梯。跟着曹旦出现在窦建德的视线里,然后是刘黑闼,接着是刘炫。

    老先生竟然亲自赶来了。窦建德既意外,又感动,匆忙迎了上去,深深一躬。齐善行紧随其后。老先生连日奔走,神情疲惫,更显苍老。窦建德和齐善行一左一右,扶着老先生进了船舱,奉上酒菜。

    窦建德与刘黑闼是自小相识的朋友。窦建德家道殷实,富甲一方,刘黑闼家道中落,生活窘迫,不得不做些违法的营生以维持生计,而始终周济和帮助刘黑闼的就是窦建德。见面之后,刘黑闼不待窦建德询问,便把平原一战的前后经过详细告之。

    按照刘黑闼的说法,刘霸道、杜彦冰和王瑞都是死在‘混’战之中,至于是死在西北人刀下,还是自相践踏而死,那就不得而知了,只能归咎为运气太差,最终白白便宜了他人,所属残军都被格谦的燕军和郝孝德的平原军接收了。

    现在谁也没有心思去探究刘霸道死于何人之手,大家最关心的是未来,所以等到刘黑闼把刘炫和自己向西北人妥协一事说完之后,窦建德有些急迫了,问道,“西北人呢?为何你们来了,西北人却没有来?”

    “这是先生的要求。”刘黑闼解释道,“先生对西北人说,他先来,先与大哥具体谈谈,这更有利于双方的合作。”

    窦建德疑‘惑’地望向刘炫,“西北人同意了?”西北人难道一点都不担心豆子岗义军和高‘鸡’泊义军会联手欺骗他们?西北人竟有如此自信,认为河北局势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刘炫没有回答窦建德。这个问题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回答,因为形势的发展已经决定了双方必须合作,必须建立一种信任。

    “北边那几家可有消息?”刘炫抿下一口酒,慢条斯理地问道。

    “黄昏前,某刚刚送走游御史的录事。”窦建德微微颔首,“李氏的人就在某的帐中,在没有得到某肯定答复之前,暂时还不会走。”

    “楚客派人来了?”刘炫笑了起来,嘲讽道,“楚客一向自大,目中无人,这次碰到一个蛮不讲理的西北人,不按常理出招,导致其屡屡受挫,如今更是陷入被动,‘乱’了方寸,竟然派人来找你?‘乱’了方寸了,连遮羞布都不要了,失策,失策啊。”

    窦建德、刘黑闼、曹旦和齐善行互相看看,听出了刘炫的弦外之音。

    大世家的目的是想借助山东义军之力推动杨玄感叛‘乱’,并切断永济渠,造成二次东征的失败。皇帝和中枢的威信因此再受重创,而随之而来的平叛戡‘乱’,要杀的不仅仅是叛‘乱’的关陇人,还有帮助关陇人造反的山东义军。这是一箭双雕之计,关陇人在与山东人的‘激’烈博弈中失败了,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山东人却让山东义军承担了全部损失。

    山东义军代表的是山东三四流世家和不入流豪强的利益,也就是目前坐在船舱里的这些人,而这些人心里都清楚,形势的发展对他们越来越不利。这个结局早在他们当初举旗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他们是山东大世家与关陇人博弈的工具,如果获利了就带他们分一些,但失败了,承担损失的只有他们。

    目前山东大世家正在全力推动局势向这一方向发展,尤其伽蓝向游元和崔逊透漏了杨玄感要造反的消息,大大增加了山东人在博弈中的胜算后,这一进程大大加快。然后,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贵族也在拉拢和利用山东义军,山东义军统帅们同样预测了未来局势的发展,所以毅然与山东大世家展开“对抗”,试图迫使山东大世家在未来利益上向他们做出更大的让步和妥协。

    如何才能在未来局势中掌控主动,并迫使大世家在利益上向他们做出更大的让步和妥协?实际上也就是在皇帝和远征军开始平叛戡‘乱’之后,山东义军如何生存的问题,但大世家根本不关心他们的生存,大世家只关系自己的利益。

    刘炫和刘黑闼主动帮助西北人,豆子岗义军渡河南下攻打齐郡,窦建德主动向西北人示好,都是基于这一残酷现状。刘霸道在与大世家的抗衡中失败了,也让山东义军统帅们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转而都积极寻求与西北人的结盟,试图借助西北人及其背后权贵集团的力量,在即将到来的大风暴中寻到一条生路。

    刘炫嘲讽游元目中无人,嘲讽游元“失策”,其实就是暗指大世家在整体策略上的自‘私’自利。

    “先生认为,此事有把握?”窦建德试探着问道。

    刘炫依旧没有回答,而是慢悠悠地问了一句,“你们可知伽蓝的姓氏?”

    伽蓝很神秘,有种种离奇之处,这当然让窦建德等人百般猜测,不过他们所知有限,猜不出个究竟来。此刻听到刘炫这么一问,再联想到以刘炫的身份竟然自愿投身于一个西北蛮子的帐下,当然不会仅仅因为大义和仁爱,其中定有玄机。果然,刘炫要道出玄机了。

    “请先生解‘惑’。”窦建德突然兴奋起来。不言而喻,刘炫主动要求先来与自己见面,就是为了这件事,而伽蓝之所以同意,估计也是想通过刘炫来揭开他的神秘身份。今日形势下,也只有刘炫说出来的话,河北人才会相信。

    “薛道衡之子,河东三凤之一的鸑鷟薛德音就在其帐下。”刘炫看了众人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能够让薛德音心甘情愿追随的人,其身份之尊贵,可想而知。”

    窦建德等人面面相觑。这似乎有些武断了吧?薛道衡被缢杀,薛德音流放边陲,薛氏这一支败落了,以薛德音今日的身份地位,暂时效力于一个禁军校尉的帐下以度过最为艰苦之期,也是大有可能的。

    “裴世矩、薛世雄,河东裴氏,河东薛氏,如此尽心尽力培植一个西北人,你们说,这个西北人简单吗?”刘炫叹了口气,“好好想想,想想当今天下,哪一家的后人才会得到河东裴氏和薛氏的联手扶植。”

    刘炫越是不说谜底,窦建德等人越是好奇,越是急迫,很明显,这个姓氏与山东义军的未来可能存在着直接关系。

    “先生,能否给一些提示?”窦建德躬身致礼,恭敬恳求。

    刘炫抚须而笑,“他是官奴婢,从小在西北长大,仅以此为据,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凡官奴婢者必有官宦背景,而二十多年前中土有哪个大世家遭到沉重打击?并且这个大世家与河东裴氏和薛氏有着亲密关系?

    刘炫年近七十,年轻时就已是名儒,多次游学天下,中土近代历史在他而言耳熟能详,而窦建德等人都在四十岁左右,不是一方豪强就是地方名士,不要说游走天下了,就连河北都没有走遍,对过去几十年的历史更是知者甚少。像推衍伽蓝出身这种事对刘炫来说很简单,但对窦建德等人来说,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

    “某想起来了。”齐善行突然叫道,“河内世泽,太史家声。”

    舱内霎时静寂,窦建德等人齐齐望向刘炫,神情既‘激’动又忐忑。

    假如齐善行说对了,那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薛德音的追随,河东裴氏和薛氏的尽心培植,还有这次伽蓝肩负使命赶赴黎阳,都可以得到解释,更重要的是,伽蓝的姓氏一旦得到确定,那河北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伽蓝是河北人,是真正的河北人,是急需重振家声的河北一等大世家的子弟,义军以他为大旗,以当今中土三大世家的力量为后盾,必将迎来一个光明前景。

    “先生,某的猜测对不对?”齐善行问道。

    刘炫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现在,你们有何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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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初见窦建德

    刘炫没有给予肯定的答案,但他这两天的所作所为却等于做了正面回应。当然,真相未必就一定是真相,有时候为了某种需要,真相会被谎言所掩盖,谎言就是真相,所以刘炫也不敢信誓旦旦地说,他的推衍就是对的。

    这种事既然河东裴氏和薛氏都讳莫如深,薛德音更是只字不‘露’,那一定有原因。既然有原因,既然现在连知情者都蓄意隐瞒真相,那么真相背后肯定隐藏着祸患,为此刘炫也是仿效之,也是讳莫如深。

    答案到底是什么,自己掂量着看吧,把眼睛睁大了看,把前进的方向选择对了,是福是祸就全靠天命了。

    刘炫避而不说答案,窦建德等人也不是痴儿,当然知道此事另有玄机,不宜刨根究底,各人心里有算就行了,各自找准前进的方向,至于将来的祸福,那要看形势的发展,看各人的智慧,看各人的运气命数了。

    帐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气氛很凝滞,众人都在思考,只不过此刻拟制对策的基础已经发生了变化,某种程度和上因为伽蓝身份的复杂,因为其所代表利益的复杂,导致对策很难拟制。

    “先生,有几分把握?”

    窦建德委决不下,不得不出言相询,毕竟事关重大,他不能仅靠推断就做出轻率举措。

    “他和某的一位故人非常想像。”刘炫想了片刻,叹息道,“很像,很像……初见此子,仿若又回到了当年……”

    窦建德再不犹豫,断然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听听他的条件。”

    齐善行点头赞同,“现今我们很被动,两面受敌,为人所制,回旋余地太小,不若以不变应万变。”

    窦建德望向刘黑闼。刘黑闼用力一挥手,“唯大哥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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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蓝走进了船舱,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打量着窦建德。

    窦建德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豪迈、爽直和坚毅,但憔悴的面孔和疲惫的神态却给人一种心力‘交’瘁之感。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窦建德如此,刘黑闼也如此,如今这两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们试图改变命运,而自己何尝不想改变未来?

    伽蓝摆出一副谦逊之态,主动上前见礼,并向窦建德介绍了傅端毅、薛德音和西行。

    伽蓝的低姿态让窦建德本来就很戒备的心理更为防范。果然,双方刚刚坐定,伽蓝就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未来几个月,高‘鸡’泊不能劫掠永济渠,更不能切断远征军的粮道。”这是底线,没有商量的余地,更不能讨价还价。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豆子岗义军迫不得已之下,转而渡河南下,以帮助长白山义军为借口,劫掠大河,杀掠齐郡,而高‘鸡’泊义军深处河北中心,根本没有回旋之地,只有顺应山东大世家的利益需要,义军才能存活下去,否则,义军要么整体败亡,要么就是高士达、窦建德这些义军首领重蹈刘霸道败死之覆辙。

    高‘鸡’泊一带的义军首领有三个,高士达、窦建德和张金称,目前只有窦建德积极结盟西北人,与帝国禁军暗通款曲,这足以说明高‘鸡’泊的三位义军首领不是一条心,高士达屈从于白沟北方世家,张金称听命于白沟南方世家。渤海高氏、清河张氏都是河北二等世家,某种意义上他们代表了山东大世家的利益。然而,人都有‘私’‘欲’,都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同样出身于河北二流世家的刘霸道,他就不甘心做个“工具”,既反抗帝国皇帝,又对抗山东大世家,结果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刘霸道的死是山东大世家对河北人的一种警告,高士达和张金称从此事中得出了什么结论不得而知,但窦建德显然不甘心做个随时牺牲掉的“工具”,他和刘霸道一样要抗争。

    刘霸道选择了武力,窦建德选择了“投敌”。伽蓝和西北人是一把刀,这把刀杀死了刘霸道,同时高高举起,对准了窦建德。窦建德妄图从大世家手上夺取这把刀的控制权,却不知这把刀早已拥有了自己的意志,不但不会为别人所控制,而且还要控制更多的对手已增加自己的力量。

    窦建德做老大已经很长时间了,虽然名义上高‘鸡’泊义军的老大是高士达,但义军将士都知道,高士达是高士达,窦建德是窦建德,双方都因实力不足,暂时不得不联手结盟。老大时间做长了,难免有些傲气,面对一个西北蛮子咄咄‘逼’人的气势,窦建德顿时无名火起,张嘴就想来句“下马威”。

    “将军,高‘鸡’泊这块地方,一言九鼎的是东海公高士达。”齐善行恭敬地回了一句,口气谦恭,实际上却是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伽蓝哂笑,眼里掠过一丝恼怒。既然你是老2,说话不算数,你跑来和我谈什么谈?

    薛德音却是听出了齐善行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当即笑道,“高士达死了,一言九鼎的岂不是长乐公?”

    窦建德眉头微拧,与曹旦、齐善行‘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是伽蓝提出来的‘交’换条件。西北人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对河北义军痛下杀手,把河北义军对永济渠的威胁彻底铲除,把河北义军帮助杨玄感造反的可能彻底抹杀。西北人在平原一战中已经完成了对豆子岗义军的攻击,达到了目的,而且一战成名。刘炫和刘黑闼就是在战后迫于形势的需要不得不暂时“投奔”西北人,而窦建德也是在那一战之后果断向西北人伸出了“求和”之手。

    齐善行微微颔首,显然同意西北人提出的条件。

    为了让黎阳顺利举旗造反,不论是河北大世家,还是正在帮助杨玄感造反的河北儒士,还是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贵族集团,都在想方设法阻止巡察使团赶赴黎阳,为此高‘鸡’泊义军肯定要出手,与西北人肯定要打一仗,而活跃在漳南一带的窦建德首当其冲,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窦建德可不想败亡,所以他积极“求和”西北人,但这一仗肯定要打,不是他打就是高士达打,要么就是张金称打。西北人也知道,所以征询窦建德的意见,是不是乘机联手“做”了高士达,顺势让他全权掌控高‘鸡’泊义军。

    曹旦却是微微摇头,然后向窦建德和齐善行使了个眼‘色’。窦建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齐善行思索了片刻,再度颔首,同意了曹旦的建议。窦建德沉思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关键不在高‘鸡’泊。”齐善行说道,“高‘鸡’泊的位置偏重于北方,而北方不仅有水道之便,还有陆路之利,可以水陆兼顾,所以对白沟志在必得的不是高‘鸡’泊,而是白沟南边的人。”

    白沟横贯清河郡,境内有近四百里长的水道。其中西边两百多里长的上游水道在张金称义军控制的区域内,而东边一百多里长的下游水道包括延续到平原郡的部分,则在高‘鸡’泊义军和平原郡义军的控制区域内,所以很明显,白沟南边的张金称对白沟的威胁最大,也正因为如此,张金称始终卡住了高‘鸡’泊的咽喉,遏制着高‘鸡’泊义军的壮大。

    窦建德要借刀杀人了,而借刀杀人的目的不过是让高‘鸡’泊义军逃过即将到来的那场大风暴,从关陇和山东两大权贵集团‘激’烈博弈的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豆子岗义军也是同样的目的,但他们付出了刘霸道和阿舅军败亡的惨重代价,相比起来,窦建德的一石二鸟之计,所付出的代价就要小得多,尤其重要的是,这个代价由张金称承担,高‘鸡’泊却白白捡了个大便宜。

    伽蓝望向傅端毅和薛德音,又转目看向刘炫和刘黑闼,征询他们的意见。

    刘黑闼第一个点头。傅端毅和薛德音沉‘吟’不决,毕竟两人对高‘鸡’泊一带的义军也不了解。刘炫说话了,“对黎阳来说,重心在大河两岸,白沟以南和济水一线的义军都是他们争取的对象。相比较而言,高‘鸡’泊距离黎阳较远,而且直接面对来自涿郡的威胁,他们关键时刻必定难以取舍,继而有首鼠两端之害。”

    刘炫这句话直接说中了伽蓝的要害。对于伽蓝来说,阻止或者把黎阳叛‘乱’对帝国的危害降到最低才是当务之急,也就是说,斩杀或者重创张金称义军才符合他的利益。另外,刘炫也向伽蓝做出了暗示,一旦黎阳举旗,白沟南北两系世家豪望对黎阳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从地域利益上来说,白沟南部世家距离黎阳很近,受到的‘诱’‘惑’也最大,目前黎阳极力拉拢的就是这些人,暗中帮助黎阳叛‘乱’的也是这些人,不出意外的话,极力阻止巡察使团赶赴黎阳的也是这些人,假如接下来的一仗中,禁军龙卫统给予其沉重一击,必定有利于永济渠的安全,而不利于黎阳的举旗大计。

    伽蓝陷入沉思,权衡利弊。

    刘炫之所以献计,目的是为了十几万甚至更多的饥民,而若想救活他们,就必须去黎阳,而黎阳一旦举旗,必然影响到饥民的生存,所以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兼顾山东世家权贵集团的利益,只能更弦易辙,想方设法帮助伽蓝阻扰黎阳举旗,否则,不但河北义军会被卷入风暴,就连这些无辜饥民都要被卷进风暴,最终必将演变为一场可怕的灾难,山东会在血雨腥风中遭到致命打击。

    良久,伽蓝断然决策,向窦建德伸出了手。

    窦建德暗自心喜,举手相击,击掌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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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时三刻,禁军龙卫统击鼓升帐。

    东光乡团的元务本,捧日乡团的苏邕苏定方父子,还有一些地方宗团豪帅,被眼前的复杂形势搞得惶恐不安,本来就辗转难眠,突闻鼓声,无不骇然惊醒,蜂拥而至。

    伽蓝令,龙卫统连夜渡河,于黎明时分向北岸高‘鸡’泊叛军发动攻击。各乡团、宗团紧守南岸,戍卫巡察使团,确保饥民安全。若有抗令者,斩

    巡察使团要带着十几万饥民西去黎阳,而对岸高‘鸡’泊叛军虎视眈眈,稍有不慎,遭到叛军袭击,饥民大量死亡,巡察使团必定罪无可恕,所以巡察使团若想安全西进,必须先攻击高‘鸡’泊叛军,铲除这一隐患。

    苏定方主动请战,但被伽蓝婉言拒绝。这是与高‘鸡’泊叛军‘交’战,而高‘鸡’泊叛军与北方世家豪望有着紧密联系,伽蓝的拒绝也在情理之中。

    伽蓝根本就没有禀报治书‘侍’御史游元,把两人的矛盾彻底公开化,这令河北人无所适从,更让游元怒不可遏。

    西北人急速渡河,急速杀向叛军营寨,一时间鼓号震天,杀声如雷。

    卯时正,朝阳初起之时,禁军报捷,击败叛军,正尾随追杀。

    伽蓝传令,各乡团、宗团保护巡察使团和十几万饥民沿白沟西进,他则率军沿北岸推进,继续攻杀高‘鸡’泊叛军。

    时间一天天过去,因为饥民拖累,行进速度非常缓慢,而北岸龙卫统连日报捷,高‘鸡’泊叛军被他们杀得抱头鼠窜,亡命奔逃,尤其高士达部更是连战连败,尸横遍野,其老营都被禁军龙卫摧毁了,只好北渡漳水河逃亡信都郡。

    禁军龙卫挡者披靡,无坚不摧,先后大败豆子岗和高‘鸡’泊叛军,威震河北。

    四月底,龙卫统横扫高‘鸡’泊,抵达武城休整。

    当夜,曹旦出现在龙卫统军营,向伽蓝秘密禀报,张金称正在临清一带集结清河南部各路大小义军,准备乘着禁军龙卫正在与高‘鸡’泊义军‘激’战无暇南顾之际,袭击巡察使团,要置十几万饥民于死地。

    伽蓝即刻传令,“命令各旅,马上进入高‘鸡’泊,横渡漳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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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哀鸿遍野

    漳水河源自太行,由西而东横贯河北,自广平起便与白沟并肩而行,到沧州合流。两水间最窄处不过十几里,最宽处也不足百里。高‘鸡’泊位于两水最宽之处。渡过漳水河就是信都郡,然后沿着漳水河北岸疾驰两百余里就是清河郡的宗城。

    宗城与临清城相距不过六十余里,但中间隔了漳水和白沟两道屏障。禁军龙卫先是消失于高‘鸡’泊深处,昼伏夜行,接着突然出现在宗城城郊。

    此时已是盛夏,气温高,蚊虫多,河边杂草层生,荆棘密布,密密匝匝的芦苇更是广袤无边。

    龙卫统藏匿于苇丛中,一边轮流休息,一边赶制浑脱,准备渡河。

    窦建德帐下的一支高‘鸡’泊义军已经先期抵达宗城附近,曹旦找到他们后,传窦建德命令,佯攻宗城,劫掠城郊,以吸引宗城内外官民注意力,掩护龙卫统渡河。

    黄昏之后,龙卫统迅速渡河,并于子时前后抵达白沟北岸。对岸就是临清县,在距离临清城三十里外的凤凰岭上,火光闪烁,仿若漂浮在黑暗中的一片巨大火星云,正是集结于此的清河义军营寨。

    驻马柳林,遥望“星海”,伽蓝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让他痛苦,让他无助,让他失去了自信,感觉自己正在为之努力的一切毫无意义,一股锥心般的悲凉和落寞渐渐弥漫了身心,让他颓然伤悲。

    长发在夜风中飘拂,长衫汗透紧贴在壮硕的身躯上,脸上的汗珠如雨倾洒,坐下的宝马也在喘息中流下如血汗滴,而暴雪明显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神态萎靡,再也不复往日的骄横,望向夜空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家乡的深深思念。

    突然,一道闪电划空而过,撕裂了黑暗,照亮了禁军龙卫,把一张张疲惫而紧张的面孔暴‘露’在炙烈的白‘色’光芒之下。

    “轰……”雷声炸响,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闪电再起,耀眼光芒霎那间击碎了重重黑幕,把整个大地清晰显现。

    “轰轰轰……”雷声疯狂炸响,暴戾而狂躁,仿若一头仰天怒吼的洪荒猛兽一拳砸向黑暗。

    要下雨了。伽蓝抬头望天,心里愈发悲凉,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

    风起,云涌,战旗狂舞,幡旄猎猎,西北人敞开‘胸’襟,贪婪地呼吸着风中的凉意,等待着滂沱雷雨的降临。

    “将军……”高泰催马走近伽蓝,大声叫道,“下雨了,风大‘浪’急,不宜渡河。”

    伽蓝蓦然扭头,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神‘色’狞狰,语气异常‘阴’森,“何时渡河?你说何时渡河?要等到天亮吗?要等到贼人发现我们吗?”

    高泰愣然,不知道伽蓝为何突然情绪失控,勃然大怒,但肯定不是因为他的劝谏,“将军,突下暴雨,虽对突袭有利,但敌营一‘乱’,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老弱‘妇’孺,他们很难逃亡,互相践踏之下,必定尸横遍野。”

    说到这里他霍然惊醒,伽蓝是看到了对岸那片巨大的“火星云”,知道了夜袭造成的伤亡远远超过了先前的预料,夜袭要演变为一场血腥的屠杀了。平原一战之所以最大程度地减少了无辜者的伤亡,纯粹是侥幸,一则是因为当时老弱‘妇’孺刚刚抵达将陵城外,二则还有更多的人尚蹒跚于半道之上,但即将开始的这一战却截然不同,张金称的清河义军所裹挟的无辜百姓已经在这里集结多日,大家都以为要在白沟上劫掠粟帛维持生计,根本不知道一场灾难正从天而降。

    傅端毅、薛德音和西行等人默然无语。虽然之前大家已经想到张金称的义军里也有大量的老弱‘妇’孺,但谁也没有想到是眼前这副情景。从“火星云”的大小来看,绵延十几里的整个凤凰岭都被覆盖了,保守估计,老弱‘妇’孺的数量至少在十几万人以上。

    自王薄在齐鲁揭竿而起以来,各地豪帅频起,前前后后也有两年时间,但官府却是屡剿不平,原因何在?这从张须陀开仓放粮安抚百姓,然后把义军打得大败而逃就知道了。说到底官府面对成千上万的饥民下不了手,同时又不敢如实禀奏朝廷自毁前程,于是两眼一闭听之任之,任由饥民自生自灭。张须陀冒着杀头的危险开仓放粮,救活了饥民,获取了人心,接下来再打义军就易如反掌。

    高泰也沉默了。不论何时渡河攻击,结果都一样。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伽蓝当初的质问,你揭竿而起了,你造反了,但你救活了谁?相比造反之前,又有多少无辜百姓流离失所、暴尸荒野?你到底在为谁造反?你到底在为谁杀人?

    高泰心中剧痛,泪水难以遏制地流了出来。他趴了在马背上,把脸塞进马鬃里,无声痛哭。

    江成之、布衣、卢龙等各旅队军官飞马而来,乔二和西‘门’辰也在其中,众人并辔而列,等待伽蓝的命令。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雨从天而降。

    暴雪仰首嘶吼,再现霸气。

    “渡河……”伽蓝蓦然狂吼,“即刻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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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时初,禁军龙卫沿着白沟南岸河堤急行四十里,悄然赶到凤凰岭下。

    雨还在下,雨势中等,凤凰岭上绚丽的“火星云”已经在雨水中消散,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

    高泰和乔二等人依照往日义军扎营的经验,推断张金称的义军应该位于凤凰岭正中,老弱‘妇’孺则散落四周。从先前“火星云”的分布来看,火光最集中之地就在凤凰岭正中,与高泰、乔二等人的推测基本‘吻’合。

    凤凰岭实际上就是由挖掘白沟的泥土堆砌而成,地势稍高而已,还是一马平川。黎明前夕,禁军龙卫展开了攻击,三百骑风驰电掣,如离弦之箭‘射’上了凤凰岭,杀进了义军大营。义军完全没有防备,尚在酣睡之中,遭到了致命一击,死伤无数。

    义军大‘乱’,狼奔豕突,老弱‘妇’孺四散而逃,因为恐惧,因为黑暗,因为下雨,互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禁军龙卫瞬间摧毁了义军大营,接着也失去了目标,只能在黑暗中左冲右突,在凤凰岭上大开杀戒,好在黎明的曙光很快降临,它撕开了黑幕,照亮了尸横遍野的凤凰岭,在滂沱泪水中嚎啕大哭。

    西北人没有胜利的喜悦,悲伤随着雨水侵蚀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黯然魂伤。

    在平原战场上,他们所向披靡,在高‘鸡’泊战场上,他们挡者披靡,在凤凰岭战场上,他们无坚不摧,如今他们战功有了,财富也有了,但没有荣耀,他们感受不到荣耀,相反,他们的心越来越痛,与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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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伽蓝率军抵达临清城下。

    临清县令出城拜见,战战兢兢。西北人太凶残了,太狡猾了,从平原杀到高‘鸡’泊,又从高‘鸡’泊神奇般地杀到了临清,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其凶名之盛,将很快席卷整个山东。

    伽蓝非常愤怒,冲着临清令咆哮,境内叛贼横行,饥民无数,却瞒而不报,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打开官仓,放粮”

    临清令唯恐‘激’怒了这些西北蛮子,被他们一刀砍了,十分配合,马上开仓放粮,并派人沿着驿站火速传达,以最快速度招抚境内饥民。

    在死亡和饥饿面前,饥民们没有选择,即便他们知道在凤凰岭上大开杀戒的官军就在城外,即便怀疑开仓放粮是个陷阱,他们还是蜂拥而至。仅仅一天之后,临清城外的饥民就多达数万人之多,而县城的官仓储量非常有限,粮食根本不够。

    无奈之下,伽蓝向巡察使团的游元、崔逊求援,向清河郡守府求援,向邻近的宗城、清泉、清阳、清平诸县求援。尚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临清城外的饥民数量就冲破了十万之众,形势岌岌可危。

    与此同时,饥民们也带来一个消息,张金称带着义军正在向鄃县、高唐方向撤退。高唐毗邻大河,渡河之后就是齐郡,也就是说,假如再打张金称一下,就有可能‘逼’迫他不得不联手豆子岗义军和长白山义军,渡河南下,一起去打齐郡。

    伽蓝毫不犹豫,断然下令,急速赶赴鄃县和高唐一线。

    禁军龙卫一动,饥民顿时恐慌起来,因为早有人把禁兵强迫临清令开仓放粮的消息传了出去,饥民虽然痛恨禁军在凤凰岭的屠杀,但也把自己生存下去的希望暂时寄托在了他们身上,结果造成了让西北人捶‘胸’顿足的一幕,饥民把他们“包围”了,就像在安德城外一样,哀鸿遍野。

    临清令也极力劝说,官仓里已经没有粮食,只能去其他县城要粮,正好,将军就带着饥民去清泉、清平、鄃县和高唐就食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这意思很明显,你不能害我一个,要害就祸害一片,把整个清河郡的大小官员全部“拖”进去,要死大家一起死。

    “某愿与将军同行,舍命杀贼”

    “明府也要同去?”伽蓝倒是惊讶,虽知道此人不怀好意,但人家‘激’情四‘射’地要去杀贼,他也不好阻止。

    “同去”临清令斩钉截铁。他是不走不行了,此刻能否让饥民活下去,不仅关系到临清城的安危,关系到自己的前程,更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死活,唯有竭力一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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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事不宜迟

    清河城。

    禁军龙卫奇袭凤凰岭,把张金称等清河义军杀得尸横遍野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清河郡首府清河城。

    这个消息不是伽蓝送过去的,也不是临清县令送过去的,而是临清县的地方豪强在第一时间通过他们所控制的驿站送到了首府。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游元、崔逊正与清河崔氏、房氏、张氏等世家豪望商议局势,大家都感觉很棘手,原因就是西北人根本不予合作,骄恣跋扈,置河北大世家利益于不顾,为所‘欲’为,而河北末流世家和不入流的豪强则倚仗手中的武装,一方面与大世家暗中“对抗”,一方面却与西北人“暗通款曲”,结果造成了今日被动局面。

    如今豆子岗义军要渡河南下去齐鲁,高‘鸡’泊义军更是北渡漳水河,远逃永济渠,导致大世家在“排兵布阵”上捉襟见肘,只能寄希望于张金称的清河义军和活跃在邯郸一带的杨公卿、王德仁的太行义军,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临清传来惊人消息,西北人夜袭凤凰岭,把张金称等清河义军杀得血流成河,清河义军瞬间崩裂,溃不成军。

    众人骇然心惊。西北人果然是一群凶残的狼,太狡猾了,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们正在扫‘荡’高‘鸡’泊的时候,却像幽灵一般出现在三百里外的临清城,杀了清河义军一个措手不及。吃惊过后便是勃然大怒。西部蛮子,欺人太甚,当真以为河北人软弱好欺?

    局势严峻了。黎阳是不是要举兵造反,目前没有准确消息,事实上即便杨玄感当面告诉大家,我要造反了,那也是两可之间,因为计划赶不上变化,况且杨素遗留下来的势力太过庞大,杨玄感居中指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任何一个方面出现差池错都有可能导致整个计策的改变,所以,山东人必须帮助杨玄感造反,必须‘逼’迫杨玄感造反。现在帮助杨玄感造反的山东人太多了,大世家毋须为此‘操’心,勇于冲锋陷阵舍身赴死的山东儒士比比皆是,而‘逼’迫杨玄感造反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其完成了举旗准备,叛‘乱’已经既成事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刻,果断切断永济渠。这个时候他不造反也得造反了,他与皇帝之间再无妥协之可能。

    这个时机非常关键,直接决定了山东大世家的未来利益。时机选择得好,既能让皇帝的远征功亏一篑,又能让杨玄感陷入被动,而山东大世家却可乘势而起,在帮助皇帝剿灭叛逆的同时攫取最大利益。

    然而,西北人‘混’‘乱’了河北局势,破坏了山东大世家的策略,他们对河北义军血腥的杀戮和对河北饥民的蓄意欺骗不但让黎阳陷入被动,也让山东大世家陷入了被动。

    必须杀了西北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山东大世家不得不出手,而黎阳方面根本没有选择,一旦让西北人到了黎阳,举旗大计必遭破坏,只要出手杀人了。

    如此一来,就给了山东大世家借刀杀人的机会,山东大世家可以借杨玄感之手杀了西北人,一则可以‘逼’迫杨玄感造反,二则可以免遭河东裴氏和薛氏的报复。

    那么,谁去黎阳?谁去实施这一计策?

    崔逊义不容辞,唯有他一个人选。游元是帝国治书‘侍’御史,御史台的副官长,虽然在品秩上低了礼部尚书杨玄感四级,但尚书台和御史台没有隶属关系,游元有权监察百官,这对杨玄感的威胁太大,所以只有崔逊这个监察御史去最为合适。监察御史在御史台地位很高,不过官阶却只有令人“哭笑不得”的从七品,这与正三品的礼部尚书差了太多,而品秩上的差距自然引起了身份地位上的变化,由此束缚了御史的“手脚”,很多时候就不得不低调“监察”了。

    崔逊主动请缨,游元和世家权贵当然喜不自胜,不过脸上还是表现出关切之意,嘱咐他务必小心谨慎。

    崔逊却是不以为然。他主要的目的不是去黎阳,而是去东都。到目前为止,崔赜和崔宝德还是没有给他任何答复,虽然崔逊的书信不断,却如泥牛入海,似乎在崔氏家族中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或许崔氏还在犹豫、观望之中,但河北形势的变化越来越快,给崔氏定策布局的时间越来越少,一旦错失良机,崔氏的未来实在是过于黯淡。崔逊坐不住了,忧心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东都。

    不过在离开清河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再见伽蓝一面。

    =

    当游元、崔逊和清河崔氏、房氏等世家豪望商议对策的时候,元务本也接到了同样的消息,消息同样来源于临清城的地方豪强。

    元务本出离愤怒了。西北人就像一头贪婪而饥饿的狼,为了攫取战功,在河北大地上肆意杀戮,把河北局势搅了个天翻地覆,完全背离了当初的预期,对举旗大计更是极端不利。更可怕的是,如果不加阻止,不迅速扭转局面,黎阳的举旗大计可能严重受阻。

    “请先生急速赶赴黎阳禀报楚公。”元务本强忍怒气,对凝神沉思的胡师耽说道,“某将想尽一切办法拖延巡察大使的脚步。”

    胡师耽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说道,“在你看来,游元现在还想快马加鞭赶赴黎阳?”

    元务本冷笑,“西北人不费吹灰之力击败了豆子岗叛贼,接着又横扫高‘鸡’泊贼人,如今更是奇袭临清,在凤凰岭上血腥屠杀清河贼。先生,西北人第一次踏足河北,就犹入无人之境,如果没有游元和崔逊的鼎力支持,怎么可能会取得如此战绩?刘炫主动投奔西北人,根本无视声誉之损,这其中所蕴含的意思还不够清晰?”

    “少府以为,河北人已经握住了西北人这把无坚不摧的刀?”

    “河北人如果不是为了掌控西北人这把刀,何至于损坏自己手上的刀?刘霸道死了,高士达远遁信都,现今就连张金称都败走大河,河北人如果不是图谋大利,怎会损失如此之剧?”

    胡师耽摇摇手,“少府小觑了西北人的武略,也不要高看了河北人的智谋。某倒是认为,河北人现在与我们一样,都被这群横冲直撞、毫无章法的野蛮人打得措手不及,焦头烂额,十分被动。”

    元务本不同意,刚想反驳,却见胡师耽再次摇手,“少府可以假设一下,假若河北人估猜到黎阳方面将有剧变,从河北世家豪望的立场来说,他们将如何定计?西北人把河北叛贼杀得血流成河,溃不成军,又带着不计其数的饥民去黎阳仓就食,这将给河北带来何等冲击?又将给黎阳带来何等变数?很显然,西北人的做法完全不符合河北人的利益。”

    元务本当即反驳,“河北之地,对西北人来说完全陌生,而西北人竟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足以说明问题。再看将陵、漳南和临清三战,无一不是夜袭,而夜袭的最基本条件就是对地形的熟悉,西北人若没有河北人的鼎力相助,断无取胜之可能。”

    胡师耽说服不了元务本,也就无法指望元务本冷静下来,利用西北人和河北人之间的矛盾巧妙获利。

    “某去黎阳,而少府是打算继续跟随游元以作监控,还是寻个借口先行赶赴武阳郡?”

    元务本骄矜自傲,胡师耽不好直接献计,只能暗作提醒。武阳郡的郡丞叫元宝藏,是元务本的族兄。巡察使团出了清河郡就到了武阳郡,如果武阳郡拒绝开仓放粮,那么巡察使团也好,西北人也好,都将被饥民所拖累,不但无法赶赴黎阳,还将陷入深重危机。

    “某去武阳郡。”元务本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假思索地说道,“过了武阳就是汲郡,距离黎阳已经近在咫尺,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巡察使团阻挡在武阳境内。请先生回到黎阳后,务必告诫楚公,河北局势正在失控,事不宜迟,要当机立断,不可犹疑不决,贻误战机。”

    元务本担心举旗之后,山东人乘势而起,群起而攻之,黎阳陷入困境,为此必须对西北人痛下杀手。西北人全军覆没,山东世家豪望试图借助西北人这把刀阻扰黎阳举旗的谋划就失败了。

    胡师耽默然点头。元务本对形势的错误判断让他十分不安。本来黎阳要拉着山东人一起造反,为此通过山东儒士极力拉拢掌控河北义军的地方郡望和豪强,而今日河北义军连续受创,元务本却理解为山东大世家要借助西北人这把刀猛击河北义军,以此来破坏黎阳的谋划。

    元务本想错了。山东人始终是一个利益集团,尤其在山东人和关陇人的‘激’烈博弈中,河北义军肯定会站在山东大世家一边,双方即便有些冲突,但在关键时刻绝不会反目成仇兵戈相见,而此刻山东大世家更不会连续打击河北义军以自损臂膀,所以,目前推动河北局势发展的不是河北人,而是那些居心叵测的西北人,真正威胁到黎阳安危的是西北人。

    “西北人是关键所在。”胡师耽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少府千万不要大意了。”

    元务本当然不会大意,但他根本没把西北人放在眼里,一个禁军龙卫统,三百骠骑而已,一旦遇上强大的卫府军,必死无疑。

    =

    崔逊飞驰临清,但途中接到消息,禁军龙卫正赶往清泉、鄃县一带追杀叛贼。

    崔逊随即离开白沟大堤,向清泉方向追赶。很快,他和从属亲卫们便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饥民大军。崔逊立即意识到安德城外的一幕再次重演,伽蓝和西北人正在把自己推向一个无底深渊。

    伽蓝对崔逊很冷淡,而崔逊对他更是恼怒不已。

    平原饥民给巡察使团带来了**烦,协调各地郡县开仓放粮尚是小事,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善后。

    到黎阳仓就食显然是个谎言,就算西北人把饥民带到了黎阳,带到了黎阳仓外,但没有皇帝的圣旨,谁敢打开黎阳仓赈济饥民?而皇帝会不会下圣旨开仓放粮?到目前为止,上至游元、崔逊,下至平原郡府,上奏行宫的都是弹劾西北人的奏章,对叛逆和饥民一事却是一带而过。众口铄金,当所有官僚都说河北很稳定,百姓衣食无忧,叛贼灰飞烟灭,伽蓝一个人的奏章根本不足为凭。所以,不会有开仓放粮的圣旨,而更重要的是,河北世家豪望和河北官僚们根本不会让河北饥民赶去黎阳。试想一下,一旦十几万甚至更多饥民到了黎阳,一旦河北叛贼成灾惊动了东都,其结果是什么可想而知。

    河北人忍无可忍,要出手了,要在武阳郡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了,而解决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

    伽蓝和西北人却愈发骄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掉进了河北义军的“陷阱”,被河北的豪强们利用了。现在河北义军饱受“打击”,基本上丧失了威胁永济渠的可能,如此一来他们就从山东大世家和关陇贵族的厮杀中成功“逃脱”。将来黎阳掀起了风暴,只有他们自己看准方向,认准立场,就不会被风暴所席卷,可保生存无虞。

    山东大世家愤怒了,黎阳方面的关陇贵族也愤怒了,都把矛头对准了西北人,偏偏这时候,西北人还无知无畏,竟然再一次被饥民所“包围”,竟然再一次给饥民所“绑架”,不得不为饥民去对抗官府,强行开仓放粮。

    接下来的结果是什么?就是生灵涂炭,就是河北饥民的大量死亡,而造成这一灾难的就是西北人。

    “如果你出了意外,谁给他们开仓放粮?谁养活他们?谁代你去善后?”

    崔逊的表情云淡风轻,语气很慢很优雅,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却非常凌厉,一连串的质问等于直言不讳地告诉伽蓝,你犯了众怒,成了众矢之的,危机四伏。

    伽蓝笑了,笑得很自信,“目前在河北,在这块地方,没有人能杀死某。”伽蓝手指原野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就是某的守护神。”

    崔逊微微皱眉,无意在这件事上劝说伽蓝。伽蓝是痴儿吗?不是。既然不是痴儿,他的所作所为为什么如此痴狂?解释只有一个,他正在实施某个策略,而这个策略的制定者就是裴世矩,甚至是来自皇帝的授意。崔逊相信,凭借目前河北的局势,自己有十分把握说服崔赜和崔宝德,让崔氏迅速结盟于裴氏,以联手抵御即将到来的大风暴。

    “某要去黎阳。”崔逊说道。

    伽蓝看了他一眼,笑道,“山雨‘欲’来风满楼,现在黎阳风很大,不宜久留。”

    崔逊沉‘吟’不语,目光中‘露’出一丝期待之‘色’。

    “某的建议是……”伽蓝踌躇了片刻,说道,“速去东都。”

    “暴雨要来了?”

    “很快了。”伽蓝抬头看看天,语气陡然加重,“暴雨来临前,某到不了黎阳。”伽蓝转头望向崔逊,语含双关地说道,“所以,要准备好雨具。”

    崔逊的心骤然一紧,脱口问道,“你不去黎阳?”

    “某为什么要去黎阳?”伽蓝冷笑,“去送死吗?”

    崔逊霍然醒悟,愈发肯定自己的推断,一切都在皇帝和裴世矩的算计之中,这场暴风雨太大,崔氏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洪水冲走。

    事不宜迟,马上去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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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砍你一刀又如何?

    崔逊刚刚离开清河城,清河郡府就断然关上了城‘门’,拒绝开仓放粮。

    巡察使团乘船而行,飞赴临清。饥民跟在禁军赤金‘色’的大纛后面寸步不离,刘炫和刘黑闼命令部属们高举骁果军的血鹰战旗和龙卫统的白龙战旗,指引饥民沿河急行。

    禁军骠骑夜袭凤凰岭,重创张金称的消息已经在饥民中传开,所有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只要赶到临清城外,必定会得到食物。然而,刘炫和刘黑闼都知道西北人正在走上绝路,统率辎重旅的‘毛’宇轩和苗雨也意识到形势不妙,但事已至此,谁也没有办法变出粮食来。

    临清令先行赶到清泉。清泉令不敢不放粮,毕竟大家都知道西北人被河北饥民“绑架”了,现在骑虎难下,假如真的把这群西北野狼‘逼’急了,鱼死网破,挥军攻城,最后两败俱伤,吃亏的肯定是河北官员,但县里的仓储实在有限,而饥民漫山遍野又太多了,无力支撑。

    饥民是饥不择食,“有‘奶’便是娘”。先前他们跟着义军四下劫掠以维持生存,现在义军打败了,逃之夭夭,没人养活他们了,正愁着不知怎么办的时候,西北人强‘逼’官府开仓放粮,立时西北人便变成了饥民的“救世主”、活菩萨了。

    河北世家豪望、权贵官僚一致认为西北人在“自掘坟墓”,自寻死路,而且此举恶化了河北局势,影响了河北人的利益,必须予以阻止,而阻止的办法除了设计诛杀西北人外,就是断绝粮食的供应,继而把西北人‘逼’上绝路,一旦饥民饿殍遍野,河北人和西北人的矛盾‘激’化,西北人也就彻底玩完了。

    人死了,往土里一埋,一了百了。河北是人口密集之地,是中土富裕之地,随着和平时间越来越长,土地和人口的矛盾越来越‘激’烈,而帝国东征对山东地区的横征暴敛‘激’化了这种矛盾,结果‘逼’得山东人揭竿而起。叛‘乱’带来的灾害不仅仅是局势‘混’‘乱’,民力凋敝,更严重的是生灵的死亡,人口的锐减,而人口的锐减又必将缓解土地和人口的矛盾,会推动局势逐渐向好的方向发展。正因为如此,山东的世家豪望们根本不关心饥民的死活,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

    临清令、清泉令都是关陇世家子弟,在河北受到上上下下的掣肘,但大家目的一样,都要捞好处,因此在利益面前可以妥协,然而现在给西北人这么一折腾,不行了,先前一直被蓄意掩盖的真相暴‘露’了,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不得不开仓放粮,而目的就是祈祷西北人赶紧带着饥民滚蛋。要让人滚蛋,就不要让人吃饱。吃了半饱,然后告诉他,家里没粮了,赶紧去别的地方讨吧,这样就把人赶走了。

    临清令为了驱赶西北人和饥民,甚至不惜做出“舍生取义”之态,而清泉县令也一样,也急吼吼地跑到禁军营寨,向伽蓝哭诉,叛贼已经被你打败了,被你杀得落‘花’流水了,而饥民却越来越多,若想救活这些饥民,不是继续追杀叛贼,而应该马上赶赴黎阳,打开黎阳仓放粮。

    伽蓝满口答应,第二天却带着人马继续向东南‘挺’进,但就在踏足鄃县的时候,迎头遇上了鄃县令杨善会。

    杨善会出自弘农杨氏,与杨玄感一样,都算是皇族旁支。此人官职不高但身份显赫,此刻亲自赶到两县‘交’界之处,显然不是来迎接禁军,而是要阻止禁军的前进。杨善会三十多岁,长相俊朗,沉稳有度,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凌厉之感。果然,礼节‘性’的寒暄之后,杨善会便语出惊人。

    “听说将军曾皈依沙‘门’,至今以法号行世,尊奉慈悲爱施、普渡众生之念。”

    伽蓝听出了不善之意,略略皱眉。

    “将军曾遍告河北饥民,要带他们去黎阳仓就食,可谓大慈大悲之举,但某想质问将军一句,陛下是否下旨,同意将军带河北饥民去黎阳仓就食?”

    伽蓝沉默。

    “将军还要屠杀多少无辜生灵?”杨善会面如寒霜,厉声叱问,“将军可知此举已经违背律法,将军有谋大逆之罪,而追随将军之河北饥民,都是将军共犯,要给将军陪葬,将军可知?将军此举不是大慈大悲,不是慈悲爱施,而是杀人,杀人,将军在杀人,在屠杀”

    伽蓝冷眼盯着杨善会,目‘露’杀气。

    “忠言逆耳,将军一怒之下,或许拔刀相击,但某可曾说错?”杨善会手指黑压压的人群,“此去黎阳尚有七百余里,请问将军哪来的粮食养活他们?将军可知,以饥民生死为要挟,强迫官府开仓放粮,同样严重违律。将军或许无知无畏,但将军可知地方官仓的重要‘性’?将军可知在叛贼横行民不聊生的困境之下,一郡一县的维持完全依赖于官仓?将军可知官仓一旦空竭,官府必然瘫痪,城镇必然损毁,最终只能把所有的贫贱者推上绝路,置他们于万劫不复之地。”

    伽蓝剑眉紧拧,怒气在一点点凝聚,爆发。

    “将军出自沙‘门’,心怀慈悲,却倒行逆施,何其残忍?将军不是普渡众生,而是在杀戮众生。”

    杨善会纵声大吼,声‘色’俱厉,“将军,醒醒吧?看看你的身后,看看可怜众生,他们正在死亡,每时每刻都在死亡,而杀死他们的,正是将军。”

    “咄”江都候勃然大怒,横刀“呛啷”出鞘,“直娘贼,削了你那张利嘴,看你还如何猖狂。”

    “嗷……”暴雪怒目而视,低声嘶吼,蓄势待发。

    伽蓝断然举手,阻止江都候和一众愤怒的部属。

    杨善会却是夷然不惧,手指伽蓝,怒声再吼,“将军是阿修罗,是来自地狱的恶魔,若不悬崖勒马,将军必坠十八层阿鼻地狱。”

    伽蓝沉默良久,忽然翻身下马,大步走到了杨善会身边,躬身为礼。

    “请问明府,何为悬崖勒马?”

    杨善会闭嘴不答。他只求守住自己的县城,保住自己的官仓,其他的他不管,他也管不着。祸事是西北人惹出来的,如何悬崖勒马,那是西北人的事,与他何干?

    “你必须给某一个答复。”伽蓝笑道,“否则,你挡不住某的脚步。”

    “将军可知,你今日所为,与叛贼何异?”杨善会冷嘲道,“叛贼为了抢粮,要攻某的城,难道将军也要攻城?”

    “与叛贼何异?”伽蓝笑了起来,摇摇头,很苦涩。杨善会说得不错,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与河北叛贼一般无二了,而事实上龙卫统将士大部分都是西北贼,整日与贼为伍,岂能不为贼?

    “给某粮食。”伽蓝不想废话多多,西北人如今是河北世家权贵的众矢之的,又给河北饥民“绑架”了,可谓走投无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没有。”杨善会斩钉截铁。

    “某要去打张金称,要把清河贼赶过大河。”伽蓝手指禁兵龙卫,“某的军队要粮食。”

    “将军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永济渠的安全。”杨善会说道,“如今清河贼给将军杀得抱头鼠窜,溃不成军,已经无力威胁永济渠,所以……”杨善会也是躬身一礼,“将军现在要考虑的,应该是饥民的生死,而不是清河贼的存亡。”

    “你不给粮食,某进退失据,不得不留在鄃县。”伽蓝的口气渐渐森冷,“大河两岸盗贼横行,平原和清河更是贼势猖獗,明府做为一县之令,难道一无所知?面对这些饥民,这些清河的包括你鄃县的饥民,明府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

    “与将军的暴行比起来,某已经做得很好了,并无任何愧疚。”

    杨善会大言不惭,针锋相对,一步不让。

    伽蓝望着杨善会,目‘露’威胁之‘色’,右手更是缓缓举起。

    杨善会怒视伽蓝,毫无惧‘色’。

    伽蓝用力一挥手。“杀”江都候一声暴喝,黑骝如箭‘射’出。阿史那贺宝带着十几名紫云天悍卒紧随其后,蜂拥而上。杨善会的从属亲卫只能把杨善会紧紧护住,根本不敢抗衡。西北人杀人如屠狗,又披着禁兵甲胄,更是如狼似虎,‘激’怒了他们,‘乱’刀砍下,死了都是白死。

    “将军,你这是谋反,罪无可赦”

    杨善会勃然大怒,咆哮如雷。他向来骄横惯了,即便在郡守、郡丞面前也是不假辞‘色’,何曾见过像伽蓝这般野蛮无礼之徒?

    “开仓,放粮”

    伽蓝只有四个字。

    “绝无可能”杨善会咬牙切齿,睚眦‘欲’裂。

    伽蓝嗤之以鼻,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对江都候和阿史那贺宝挥了挥手,“剥光了,扔了”

    接着飞身上马,冲着江成之做了个手势,“急赴县城,开仓放粮。”

    江成之轰然应诺。鼓号齐鸣,龙卫第一旅打马如飞,风驰电挚而去。

    杨善会和从属、亲卫被禁兵剥光了,就剩下一条底‘裤’,然后毫不留情地扔进了饥民中间,遭到了饥民们疯狂围殴。

    临清令和清泉令目瞪口呆,骇然心惊,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西北人当真野蛮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侥幸的是当初他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否则肯定与杨善会一样悲惨。薛德音担心出事,劝谏伽蓝适可而止,侮辱了殴打了警告了,也就可以了,无论如何不能出人命,出了人命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伽蓝动了杀机,不以为然。死了就死了,然后把责任推给叛贼,谁知道?惹恼了我,就连临清令和清泉令一起杀了。

    傅端毅了解伽蓝的‘性’格,不待伽蓝说话就擅自下了命令,叫江都候把杨善会等人从饥民的围殴中“救”出来。杨善会既骄横又刚烈,无法合作,所以傅端毅就把鄃县的县丞“请”到了伽蓝的马前。

    “听说张金称是清河张氏的子弟。”

    伽蓝询问战战兢兢的县丞,语气非常‘阴’冷。

    县丞被饥民打得鼻青脸肿,早吓得魂不附体了,此刻连连点头,一个字也不敢说。

    “清河张氏又在哪?”伽蓝问。

    “就在本县。”

    “好一个官匪一家亲。”伽蓝冷笑道,“张金称、张金树都是清河贼,恶贯满盈,你鄃县阻止某去剿杀,是不是因为他们不吃‘窝边草’,与你等暗通款曲?是不是因为清河张氏贿赂了你们,买通了你们?”

    “不,不……”县丞魂飞天外,这个罪名一旦落下来,身死族灭啊。

    “既然不是如此,为何你们对清河张氏暗中资助叛贼一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清河贼之猖獗,都是因为你们这帮人的故意纵容和袒护。”伽蓝冷笑,“张氏在哪?今日某证据确凿,必定要把张氏翻个底朝天。”

    薛德音大吃一惊,刚想阻止,却见伽蓝冲着卢龙一挥手,“即刻包围张氏府第,查封张氏所有财产,彻查张氏。”

    卢龙轰然应诺,带上鄃县县丞,与第三旅的魔鬼城兄弟们打马飞奔,呼啸而去。

    =

    一天之内,伽蓝“重创”了鄃县官员,“痛击”了清河张氏,在河北局势最为复杂、最为‘混’‘乱’,而利益又最为攸关的清河郡内,狠狠地砍下了一刀,这一刀不但把关陇人砍痛了,也把河北人砍得鲜血淋漓。

    关陇贵族和山东世家权贵出离愤怒。杨善会以最快速度禀报黎阳,禀报清河郡守,甚至向巡察使团求助,而清河张氏更是“全面出动”,动用全部力量反击西北人。然而,不管是杨善会这个身份高贵的关陇人,还是清河张氏这个山东的二流世家,都不敢把这件事捅到东都,捅到皇帝和中枢那里去,因为西北人在河北折腾得动静太大了,先是连续击杀各路义军,接着又扬言要带着十几万饥民去黎阳仓就食,现在更是无法无天,与地方官员、地方豪望直接展开了‘激’烈冲突,这些事如果捅到了东都和行宫,不管是留守东都的越王杨侗,还是正在远征的皇帝,都不会听信一面之词,更不会相信一个禁军龙卫统就能把河北搞得天翻地覆,必定会派出亲信中枢大臣到河北调查,如此一来,山东人多年以来在河北苦心孤诣、竭力掩盖的真相就彻底暴‘露’了,而关陇人蓄意谋反的事情更是无从遮掩,结果可想而知。

    西北人果然像狼一般敏锐,像狼一般狡诈,像狼一般残暴,他们正是准确把握到了局势的发展,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大打出手、大开杀戒,完全就是一副野蛮人“入侵”中原的架势。你敢来吗?你有胆子就与我杀个血流成河,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各地官府害怕了,山东世家豪望也畏惧了,河北义军更是避之唯恐不及。碰到这样一群像失控野牛一般横冲直撞的野蛮人,打又打不过,杀又杀不得,只能顺着‘毛’‘摸’了。你要粮食,给你,但只求你一件事,你赶快带着饥民去黎阳,这样拖下去,把各地官仓的粮食耗尽了,会引来无法估量的严重后果。

    偏偏天公不作美,大雨滂沱,大河雨季珊珊而来。

    西北人根本不急,带着清河饥民四处寻粮度日。龙卫统“洗劫”了鄃县后随即直奔高唐。张金称不敢与之‘交’战,带着军队沿着大河北岸,向平原郡方向狂奔而去。

    龙卫统“洗劫”了高唐,转而南下博平,继而慢悠悠地进入武阳郡,“洗劫”了聊城,跟着折而向北,“洗劫”堂邑。

    直到五月中,龙卫统才带着清河饥民赶到了白沟重镇馆陶。此刻游元的巡察使团,‘毛’宇轩、刘炫和刘黑闼所领的龙卫统辎重旅和平原饥民已经提前赶到,但武阳郡和馆陶县都拒绝开仓放粮,阻绝了饥民大军的南下之路。

    伽蓝到了。清河和平原两地的饥民汇合,形成了一支人数高达二十多万的庞大的饥民大军。

    “告诉馆陶令。”伽蓝飞马赶到城下,命令江都候飞箭传书,“黄昏之前,打开城‘门’,否则某挥军攻城,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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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帝国风云介绍:
隋炀帝大业二年(公元606年),全国有户约890万,口约4600万。唐武德八年(公元626年),全国户数不足300万,其中黄河下游地区直到贞观中期户数(以河北、河南和山东三地郡县为准)还不到70万,约为隋大业初年此三地所统计户数470万的七分之一。自大业七年(公元611年)山东人王薄聚众起义高举反隋大旗开始,到武德末年李唐大军平息中土战乱为止,十五年间,中土大约有600万户3000万人死于战乱,而人口密集的黄河中下游地区更是尸横遍野、人烟断绝。隋末唐初,群雄并起,锋镝呼啸虎鹰扬,气势恢宏。当无数人吟唱这段热血沸腾的历史,歌颂声名烜赫的英雄们的时候,可曾听到中土三千万无辜生灵的哭号?可曾看到大河南北三千万森森白骨?生于这个时代就如同走进地狱。他就这样走进了地狱,从敦煌到洛阳,从戍卒到统帅,满怀着希望和梦想投入到汹涌澎湃的历史洪流当中,试图去拯救那三千万无辜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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