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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枕江山全文阅读

作者:月关     醉枕江山txt下载     醉枕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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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桃花源里人家

    岭南,韶州东北二十余里处,有一座无名山谷,山谷四面环山,就连唯一的出口,那条狭窄的谷道里面,也有一座矮山挡道,要翻过矮山,才会豁然开朗,发现其中别有天地。

    大唐咸亨三年,忽然有十一姓共计百余人,在当地官府的安排下来到这个隐蔽的山谷,铲草平院,伐木作屋,数日间便建成了一个小村庄,取名为桃源村。

    因山村地势隐蔽,故而桃源村与其它山民少有接触,但是因为常有樵夫和猎户从这里经过,渐渐的,对这个四面环山的小村便也略微有了一些了解。

    这里的村民同当地普通山民不太一样,这个村子的居民大多文质彬彬,知书达礼,虽然他们一样的耕田织布、桑下种瓜,但是常能听到村子里传出琅琅的读书声,甚至抚琴吹笙的音乐声。

    初时,山民皆以为奇,时有议论,不过天长时久,也就见怪不怪了。

    十一年后,大唐永淳二年的某一天。

    正值春末,谷中郁郁葱葱,一片苍翠,几亩山田,掩映在野草杂棘之间。山谷中错落着几十户人家,竹篱的小院、原木的屋檐,全都掩映在一片苍翠之中,偶露一角,如诗如画。

    一个背着竹篓的少女正带着一个十岁不到的顽童,向村外的矮山坡上走去。少女翠色短衫,藕色长裤,一身山里人的短打扮,脸颊黎黑,带着常在田间劳作形成的一抹酡红,可是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灵气儿,绝非普通的山野村姑可比。

    这姑娘正是十四五岁蓓蕾初开的年纪,身段儿颀长苗条,细细的腰杆儿挺拔柔韧,走动间犹如一管柔韧的青竹迎风摇曳。那明亮的双眸,又直又挺的鼻梁,红嘟嘟的小嘴儿,模样甚是俊俏。

    少女身边走着一个八九岁的小顽童,看起来应该是她的弟弟。因为这顽童虽与一般山里孩子一样肤色黝黑,却没有山里孩子那种虎头虎脑的墩实样儿,相形之下,他的身材显得单薄了许多,一张鹅蛋脸与那少女有六七分肖似,眉毛清秀,眼睛大大、下巴尖尖。

    女孩儿名叫月蓉,跟在她后面的那个男孩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乳名唤做阿丑。阿丑平素一向活泼好动,一个照看不到,他就野到山里去了,十几丈高的树他也像猿猴一般爬上爬下,被村中儿童誉为爬树第一高手。

    结果正应了那句老话,善水者溺、善骑者堕。三个月前,阿丑爬上一棵大树掏鸟蛋的时候摔了下来,从高达五六丈的一棵大树上摔下,虽然有枝杈挡了挡,地面土壤也极松软,还是跌破了头,又摔折了一条腿。

    这可把视之如掌上明珠的父母双亲吓得够呛,姐姐作为长女,因为没有照看好弟弟,挨了爹娘一顿打,阿丑则在家里养了三个多月,近来身子渐好,下地行走已然无碍,可是父母依旧禁足不许外出。

    今天他的阿姊上山采野菜,看阿弟摔伤腿后整天闷在家里,他的性子野惯了,以前每日读完书都可出去与小伙伴一起玩耍,如今除了由父亲教他读书,便只能撅着屁股趴在窗口羡慕地看着在山野间奔跑的小伙伴,实在可怜,便央求父母,要带他出来散心,父母双亲虽然答应了,条件却是不准阿丑离开她的左右。

    一座竹篱的小院儿内,一个比月蓉姑娘还要大上两岁的少女正在绣着花儿,看见月蓉姐弟过来,笑着打招呼道:“月蓉妹子、小阿丑,上山去啊。”

    “嗯,带小弟上山去采些山菇野菜什么的,秀秀姊这是在准备嫁妆么?”

    “哪有呀,人家这是绣着玩的。”

    秀秀红了脸,忙将手里绣的东西藏到身后,引来月蓉一阵开心的笑声。

    不远处榆树下正在下棋的一个老者循声往这里望了一眼,扬声笑道:“小阿丑,腿已经好了么,哈哈,以后可不要再调皮捣蛋的了!”

    月蓉礼貌地向他们打招呼:“裘伯伯、方伯伯。”

    另一个老头子大概是快要输棋了,一副气极败坏的样子,连声催促他赶紧下子儿,老头儿这才捋着胡须转过头去。

    素以爬树攀岩第一高手自诩的阿丑似乎是被老伯一说颜面颇为无光,愤愤地一脚踢出去,将一枚小石子踢飞起来,恰巧打在一只大白鹅身上。

    那只大鹅昂首挺胸,迈着绅士步,仿佛一位检阅三军的大将军,正在小径上威风凛凛地走着,忽然受此袭击,不由勃然大怒,立即伸长了脖子,张开翅膀,嘎嘎叫着向阿丑冲来。

    “阿丑,你又淘气!”

    月蓉说着,拉起阿丑的手就跑,那只大白鹅鼓着双翅,抻着脖子,不依不饶地在他们屁股后面追,草丛中一个放羊的小牧童见了这一幕情景不禁笑得打跌。

    “哎哟!阿姊,我的腿,还有点儿疼。”

    阿丑跑着跑着忍不住呼疼,月蓉没好气地道:“你这臭小子,刘婶家的那只鹅将军最凶不过,你偏要撩扯它。”说着,解下竹篓,蹲身道:“上来,姐背着你。”

    阿丑道:“不要,人家都长大了,很重的,姐姐哪背得动。”

    “得了吧,一个小毛孩子,还长大了,从小不就是姐姐背着你攀山越岭的么。”月蓉不由分说,将弟弟背上肩头,又拎起竹篓,往山上跑,大白鹅锲而不舍,嘎嘎叫着猛追。

    阿姐的背平坦、柔软,有些汗渍,可是味道很好闻,阿丑挣了两下,被姐姐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之后,便不再挣扎了。

    鹅将军追了一阵,终于凯旋而归,骄傲地走回村子里去,月蓉见那只大鹅不追了,这才气喘吁吁地放慢脚步,不过并没有把弟弟放下。

    “阿丑,一会到了山上,你可别到处乱跑了,免得爹娘又为你担心。阿姊去采些野菜山磨就带你回去,阿母正给你熬骨头汤呢,到时候趁热喝,腿才好得快些。你不是最爱吃野菜蘸酱么,姐一会采了野菜,回去给你做野菜蘸酱。”

    “那……酱要用油炸一下。”

    “好,听阿丑的,炸一下。”

    “里边还要放一个鸡子儿。”

    月蓉格格地笑起来:“成,再放一个鸡子儿,你这小馋痨。”

    姐弟俩爬上矮山,月蓉将阿丑放下,说道:“你在这儿好好坐着吧,姐姐去采……咦?”

    月蓉向谷外一瞟,吃惊地道:“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兵?”

    阿丑听了忙也站起来往山前看,他个子小,只能踮着脚尖儿,从一人多高的野草藤萝间向外瞧,山谷中正有一支队伍在那里集结,这是大唐的军队,士兵们都身着战袄,背负箭袋,斜挎战弓,手捉横刀,胯下骑着一匹战马。

    三百多人,三百多匹马,肃然而立,萧萧无声。

    队伍最前方有两匹马,军士穿袄,将校穿袍,其中一匹马上,正是一个穿袍的将领,身上穿着皮甲,罩袍上绘着狮虎的图案。

    另一匹马上是一个穿青袍的文官,他正勒马回头,对军士们说着什么,随着他的声音,军士们纷纷拔刀出鞘,阳光照在他们的的刀刃上,烁烁生寒。

    阿丑有些好奇,以前他跟父亲去韶州城时,也曾见过军士的模样,可是那只是城头的几个老军,哪有这般杀气腾腾的行伍气势,而且,衣着似乎也不尽相同。

    “阿姊,这是哪儿的兵,他们在干什么呀?”

    “不好!”

    月蓉虽然不清楚这些官兵的来意,却感觉到了危险,她赶紧把阿丑放下,嘱咐他道:“这些官兵怕是要对咱们不利,阿丑,你行动不便,就藏在这儿,姐姐回村去报信!你伏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许出来!知道么!”

    月蓉把阿丑摁到灌木丛中,背起竹篓就跑,刚刚跑出几步,又赶回来,随手扯些野草盖在阿丑身上,阿丑被埋在乱草下,一脸茫然地从缝隙间看着姐姐向山村中飞奔,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儿是大唐的江山,这儿住的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军队为什么要对这儿的百姓不利?村里的人又不是山贼土匪。百思不得其解的阿丑只好依着姐姐的嘱咐,蹲在那儿,一动不动。

    铁蹄踏得山间碎石乱响,两匹骏马率先登上了矮坡,从阿丑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骑在一匹黑马上的那位青袍文官,站在另一侧的那员武将,因为被青袍文官挡住了,只能看到他不时被山风扬起的猩红色的披风。

    月蓉挥舞着裹头的青帕,一边跑,一边向村中喊道:“阿爷(爹)!阿母!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杀!杀光!一个也不许放过!”

    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在阿丑耳边冷冷地响起,阿丑收回看向阿姊的目光,循声望去,发令者正是端坐马上的那个青袍文官,这人瘦瘦高高的身子,一张狭长的马脸,凹目鹰鼻,不怒自威。

    他向身后士卒发令的时候,下意识地扭过头来,整张脸便映入了阿丑的眼帘,阿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容貌,鹰钩鼻子两侧,有两道刀削一般的法令纹,法令纹深深地撇向左右,罩住了他薄薄的嘴唇,杀气腾腾的声音,正是从那张嘴里发出来的。

    伴在他身边的那位战袍上缓着狮虎图案的将军缓缓拔刀出鞘,刀擦着鞘,发出一阵渗人的磨擦声,阿丑听着,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将军扬刀,提马向前,发出短促的一喝:“杀!”便四蹄翻飞,俯冲下去。

    在他后面,手执横刀的军士们纷纷狂奔而下。

    阿丑眼看着阿姊在山径间拼命奔跑着,一跳一闪的身影仿佛山野间一匹奔跃的牝鹿,而那将军策马飞驰,就像一个衔尾极追的猎人,战马驰骋,片刻间就追上了阿姊,阿丑的一颗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上。

    “蓬!”

    刀起,寒光闪,血光现。

    “阿母,官兵来……”

    月蓉的声音戛然而止,刀过处,一颗螓首飞到半空,腔中喷出的热血溅成了一团血雾,将军挥舞着血刀,从她身边一掠而过。紧接着,无数的战靴踏着少女柔软的身体,杀进了小山村。

    “阿姊!”

    阿丑眼前一黑,登时昏厥过去。

    数百名官兵正从山道上急急前行,脚步声、碎石哗啦声,将他的一声呜咽遮盖住了。

    青袍官员伫马山坡,冷漠地注视着谷中的村庄,嘴角带着一丝冷酷的笑容,马鞭前指,重复着他的命令:“杀!杀光!一个也不许放过!”

    **********************

    翌日,韶州府张贴出一纸榜文,宣布桃源村发生大瘟疫,全村百姓死绝,为防瘟疫扩散,官府将整个村庄付之一炬,并告诫四野八乡的百姓,切勿闯入桃源村,以防沾染瘟疫。桃源村就像它离奇的出现一样,离奇地消失了。

    没有人敢再进入这个山谷。几年以后,已没有人能记起桃源村这个名字,人们只记得,在韶州东北二十余里处有一个瘟神谷,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

    注:部分当时与现代称呼太违和的,比如父亲称为“哥哥”,第二人称你,您称为汝,尔,第三人称他称为伊的,均按现时读者阅读习惯做了改动。

第二章 芭蕉巷里乞索儿

    永淳二年七月,广州府。

    长街上,无数的行人、商旅和货摊把本来很宽敞的街道挤塞的满满当当。

    宽袍大袖的士人,翻领窄袖的胡人,短褐布衫的平民,行走其间,热闹非凡。

    道路两旁,有那披着肩布,戴着耳环的天竺人用蹩脚的大唐话高声兜售着他的檀香,有那来自南洋的昆仑儿赤足走在街上,叫卖着用芦荟制成的止痛膏,有人则不停地夸耀着他的丁香片可以叫人口气如何的清新。

    还有那身穿小袖袍、头戴花皮帽的波斯人,贩卖着用来化妆的波斯枣和做香水用的番红花粉。当然,地摊上更是少不了那甚受唐人欢迎的调味品:黑胡椒和浓芥茉。

    就连叫卖开心果仁的商贩都推着小车,扯开大嗓门,一路把开心果仁可以让男人补肾壮阳、女人舒坦开心的功效吼得气壮山河,一时间吸引妇人无数:谁不想自己的男人是个昂藏伟丈夫呢,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床上。

    道路两旁货摊之后,各有一条清澈的小河。石制的、木制的小桥凌驾于小河之上,踏着小桥过了河,河岸上遍植芭蕉,芭蕉树后就是一家家酒肆,挥之不去的酒香从那里边飘出来,汇入到大街上这副繁华的画面中去。

    可是活生生的繁华世界,终究比不得书上画上的世界。书上画上,你可以抹去你不需要的一切,而现实的世界中就不可以,任何时候穷人还是有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此刻正光着脚丫,拼命地奔跑着,后面追着两个气势汹汹的壮年汉子。

    小乞儿逃进一条小巷,终于力竭,被两个壮汉追上,一顿拳打脚踢之下,小乞儿抱着头,好象一只小狗似的蜷缩着,被一脚一脚地踢飞起来,既不讨饶,也不呼痛,直到被人一脚踢飞到小巷边上的水沟里,才闷哼一声,昏厥过去。

    两个壮汉放下袖子走开了,嘴里骂骂咧咧地道:“臭乞索儿,竟敢偷东西吃,再让老子抓着,生生打杀了你!”

    路上行人如织,却没有人理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破旧裙衫的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从幽仄狭长的小巷中踽踽而来,小女孩看见了倒卧在溪边的乞儿,她站住脚步,和母亲之间似乎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执,小女孩获得了胜利,她提着破旧的小裙子,飞快地跑到小溪边。

    小女孩蹲下来看了看昏厥的男孩,然后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破瓦罐,小心地喂他吃粥,小乞儿明显是饿坏了,尽管在昏迷当中,可当那米粥喂到嘴边,还是下意识地、飞快地做起了吞咽的动作。

    小乞儿悠悠醒来。当他张开眼睛的时候,眼睛上顿时传来一阵胀痛的感觉,他的一只眼睛被打得发青,肿胀的已经只剩下一条缝隙,在一阵天晕地转之后,他微微张开的眼神定在眼前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看起来比他还小一些,瘦巴巴、脏兮兮的一张小脸,乱糟糟的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发黄,只有一双眉毛又黑又浓,这样一双眉毛若是长在男孩子身上,一定会显得英气勃勃,而长在女孩身上似乎就嫌太浓了一些。

    小女孩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短襦,肩头处已经开了线,隐隐地露出一抹肌肤,她的下身是一条及胸的竹叶裙,她此刻正蹲在小乞儿面前,于是,裙子的破洞里就露出两个光溜溜的膝盖来。

    小乞儿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他没有道谢,只是怔怔地看着小女孩,小女孩咧开嘴向他笑,大概是正在换牙的缘故,她嘴里的牙齿不全,看起来丑丑的样子。

    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馍,小心地掰成两半,比了比,放了大的一半在小乞儿怀里,又向他咧嘴一笑,便提着罐子站起来,妇人走过来牵起了她的小手,漠然地看了男孩一眼,母女俩便沿着幽深狭窄的小巷走开了。

    小乞儿艰难地爬起来,浑身的骨头一阵酸疼。他扯了扯如丝如缕的破衣衫,茫然地左右看看,便下意识地跟在那对母女后面走去。

    女孩牵着母亲的手,不时的回头看,辍在她们不远处的这个男孩看来比她们母女的处境更为困难,破烂的衣衫只能勉强蔽体,豁开的衣领处露出嶙峋的锁骨,他的脸颊瘦削枯黄,脸上淤青肿胀,新伤叠着旧伤。

    女孩又向他咧嘴一笑。

    渐渐的,道路越来越偏僻,一座围墙半倒的破庙出现在前面。

    妇人牵着小女孩走进破庙,小乞儿在破庙外站了一会儿,也跟了进去。

    破庙里不只一个乞丐,一个老乞丐坐在阳光下,脱了身上的破袄,露出一身皮包骨的身子,正在那儿抓着蚤子,另一个乞丐壮一些,躺在一堆柴草上,翘着二郎腿哼哼唧唧地唱着歌。

    妇人带着小女孩在漏顶的破庙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小女孩开始吃东西,妇人则抓过一捧柔韧的野草,开始编织什么东西。

    小乞儿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兽,有些戒备地打量着庙里的一切,但他依旧固执地向那对母女靠过去。他很少受到善意的对待,小女孩对他的善意让他感到非常亲切,无依无靠的他,本能地想要接近他感到亲切的东西。

    小女孩用缺了两颗大门牙的嘴巴费劲地啃着馍,啃了好半晌,直到口水濡湿了馍,这才吃力地咬下一口,她开心地咽下馍,看看男孩,细声细气地问道:“我叫妞妞,你叫什么呀。”

    小乞儿似乎有些茫然,半晌,一抹辛酸攸然闪过眸子,他轻轻答道:“我……叫阿丑。”

    “阿丑,你坐下!”

    妞妞拍拍身旁的稻草,阿丑看了看,在她身旁轻轻坐下。

    妞妞咬着馍,歪着头看他,小声问道:“你怎么被人打成这样儿呀?”

    阿丑答道:“因为我偷了他们东西吃。”

    “哦!这可不好,讨饭吃就行了呀,总会碰到善心人的。”

    阿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道:“乞讨,我做不来,我……伸不出手……”

    妞妞的两颗大门牙都掉了,那馍馍也不知放了几天,干硬得像石头一样,啃了半天,啃得湿漉漉的全是口水,还没啃下一块来。听到阿丑的话,她放弃继续啃馍的努力,惊诧地张大嘴巴,问道:“怎么会呢?难道偷东西就不丢人么?”

    阿丑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不知道,虽然偷也是伸出手,可是……感觉似乎就是不一样。偷,我只要做好挨揍的准备,而乞讨,我就是伸不出手,也说不出乞讨的话来……”

    妞妞眨着眼睛,迷惘地想了半天,摇头道:“我听不懂!”

    阿丑苦涩地笑笑,慢慢抬起头,看着从庙顶破洞投下的那束阳光,和阳光中飞舞的轻尘,幽幽地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懂……”

    妞妞格格地笑起来,道:“阿丑,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乞索儿。”

    阿丑倔强地强调:“我不是乞索儿!我从来就没有乞讨过!”

    妞妞很好脾气,让步道:“好吧好吧,你不是乞索儿,你是一个奇怪的小偷,这样行了吧?嘻嘻。”

    “嗯!”

    阿丑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认可了她的这个评价。

    妞妞扭过头,拉拉母亲的衣袖,央求道:“阿母,给阿丑织双鞋子好不好?”

    她又扭过头,眨眨眼,问道:“阿丑,你愿意留在这儿吗?”

    “……”

    “嗯?”

    “嗯!”

    妞妞又咧开牙齿不全的嘴巴笑起来,丑丑的样子。

    这时,一双草鞋正在妞妞娘的手中渐渐成形……

    ※※※※※※※※※※※※※※※※※※※※※※※※※

    阿丑真的是一个奇怪的孩子。

    他始终执拗的不肯去乞讨,宁可去偷。

    因为偷术不佳,阿丑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要不是妞妞娘的接济,或许他早就饿死了。

    破庙里一共寄住着十多个乞丐,他们一致觉得阿丑应该叫阿呆,他一定是傻的,唯有妞妞不这么想。

    阿丑吃饱的时候,从不像其他乞丐一样坐在阳光下,一边脱下衫袄抓着蚤子,一边开着黄腔说笑话,他总是坐在破庙后院那半盘石磨上,托着下巴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妞妞觉得阿丑一定是在思考什么。

    阿丑会思考呢,别人会么?

    还有一次,妞妞偷偷看见阿丑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着什么,当他走开后,妞妞走过去与那半截石碑比对了半天,认出阿丑写的就是那半截石碑上的字,想起他写字时像水一般流畅的动作,妞妞心中就非常羡慕。

    阿丑会写字呢,别人会么?

    阿丑还会上树掏鸟蛋,会用树枝扑蜻蜓,会下河捉小鱼,不管是鸟蛋、蜻蜓,还是小鱼,最后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香喷喷的食物,虽然它们都无一例外的被烤糊了,但是妞妞吃得很香。

    那段日子里,阿丑的脸总是淤青的,而妞妞的唇总是黑黑的。

    在妞妞乞讨为生,受尽白眼和饥寒交迫的童年时光里,与阿丑相伴的这段日子成为她最美好的回忆。

第三章 阿丑与妞妞

    这年冬天,妞妞的母亲患了病,也许普通的病她依旧能挺下来,可这一次不行,她病得很严重,妞妞娘日渐憔悴,渐渐的,她甚至不能挣扎着去乞讨了。

    有一天,瘦骨伶仃的妞妞娘躺在破庙里,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阳光依旧灿烂,脸色依旧灰白。

    妞妞趴在母亲身上无助地哭着,阿丑在另一边,泪花在他眼里打转,但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自从在环山村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哭得眼肿嗓哑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哭过,似乎他的眼泪从那时起就已经哭干了。

    妞妞娘一手握着妞妞瘦削的小手,一手拉着阿丑,眼神是那么悲伤,那种无奈、凄凉、惦念、眷恋和痛苦揉和在一起的目光,看得人心碎。

    “阿丑,妞妞……就拜托给你了……”

    妞妞娘知道阿丑还小,知道这个倔强的孩子一直不肯去乞讨,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可是她没有别人可以托付,庙里的乞丐们都躲得远远的,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垂死的她,她从那些麻木的目光中看不到一丝同情。

    “妞妞啊……”

    妞妞娘喟然一声长叹,瘦弱的手无力地放在妞妞的头顶,轻轻摩挲了几下,便溘然长逝,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一滴眼泪顺着眼角,轻轻地滑到了她的腮边。

    “阿母!阿母……”

    妞妞抱住母亲的身体,放声大哭。

    阿丑的眼睛红了,他红着眼,咬着牙,忍着泪,轻轻将妞妞娘的眼睛抚上,起身走出去。

    妞妞伏在母亲身体上,一直哭,当她哭到已没有力气再哭出声的时候,阿丑回来了。

    阿丑就像一只在泥地里打过滚的小狗,浑身脏兮兮的,他有气无力地走回破庙,一屁股坐在妞妞身边,喘息了许久,才拉起那半余破竹席子,把妞妞娘推上草席,抓紧草席向破庙外拽。

    小河边的草地上,被阿丑用棍子掘、用手刨,硬生生地挖出了一个坑。

    人死了,要入土为安。

    他的亲人,他的爹娘,他的阿姊都在熊熊大火中变成了一堆灰烬,那时候,他也像妞妞一样,只有惊恐、无措地哭泣,神志稍稍清醒后便逃离了山村。现在他至少有力量让妞妞娘入土为安,而不是变成阴沟里的一具弃尸。

    阿丑用他磨破了渗着血的双手把妞妞娘埋进土坑,坟前插了一块小小的木板充作墓碑,便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

    从那时起,阿丑和妞妞相依为命,情同兄妹。

    她不再叫他阿丑,而是叫他阿兄,他依然叫她妞妞。

    阿丑依然坚持去偷,依然常常挨打,所以两个人常常挨饿。

    妞妞从小由母亲照顾着,她不大懂得乞讨,常能讨到东西的地盘又被其他乞丐占据了,她讨不到多少吃的,有一次,她被一户人家养的恶犬咬伤了,几天都不能动弹,阿丑又偷不到东西,她快要饿死了。

    阿丑就像一条绝望的狼,蹲在奄奄一息的妞妞身边,幽幽的看着她,妞妞不知道阿兄在想什么,其实她一直就看不懂阿兄,她只知道阿兄对她好,自从母亲去世以后,阿兄已是她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亲人。

    阿丑就那么幽幽地看着她,看了许久,便用草绳扎紧了已饿瘪的肚皮,迈着有气无力的步子走出去。

    庙里的乞丐们立即义愤填膺起来,他们说妞妞娘养了一只白眼狼,阿丑丢下妞妞自生自灭,不再管她了,但是他们不舍得拿出一块乞讨来的食物。

    妞妞不相信他们的话,她不相信那个爬到高高的树上给她摸鸟蛋、那个用树枝给她扑蜻蜓、那个捉小鱼给她吃的阿兄会丢下她不管,她相信阿兄会回来,或许……阿兄是给她挖坟去了,就像当初埋葬她的母亲。

    她想着很快就要见到阿母,心中便一阵欢喜、一阵恬然。想着要从此和阿兄分开,又是一阵不舍、一阵惆怅。她不知道死亡的世界是怎样的,可对生本能的留恋、对死本能的恐惧又叫她心里充满了惧怕。

    她等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连想的力气都不再有,乞丐们义愤填膺的嗡嗡声停止了,妞妞看到阿兄回来了,他走得有气无力,可他的双手并没有磨破,也没有沾满泥土,他手里捧着那只破瓦罐,瓦罐里盛了半罐的热粥。

    阿丑一口一口,嘴对嘴儿地喂给妞妞吃。

    他们的命,贱得像田埂上的野草,哪怕再多人践踏,它依旧会顽强地活下去。

    妞妞活过来了。

    ※※※※※※※※※※※※※※※※※※※※※※※※※

    这个冬天,火堆最近处都被其他乞丐占了,两个孩子在最远处,他们头顶就是庙顶的破洞,雪花袅袅地飘落在他们身上,他们身上盖着稻草,紧紧地抱在一起,靠着彼此身上的温度来抵御严寒。

    春天来了,阿兄从一个结结巴巴、羞涩难当的笨乞讨,变成了一个很机灵、很能干的小乞丐。

    昔日那个倔强着,宁肯去偷、然后被打的男孩已习惯于做一个乞丐,或许在他心里依旧藏着一分倔强、一分骄傲、一份坚持,但是为了妞妞,他把这一切深深地藏在了心底。

    春天里,雨如丝如线,在天地间织起一片密密的网。

    阿丑和妞妞光着脚丫跑在雨地里,仿佛一双水中的鱼。

    他们的鞋已经朽烂不堪,妞妞娘已经化作一坯黄土,不能再给他们编草鞋了。

    阿丑和妞妞跑到一丛芭蕉树下,肥大的芭蕉叶子成了他们的伞,虽然雨水顺着叶子依旧流下来,可是却比直接浇在脸上舒服多了。

    阿丑从怀里宝贝似的掏出那个刚刚乞讨来的馍,可它已经被雨水泡烂,阿丑苦起了脸。乖巧的妞妞忙着安慰他:“阿兄,没事的,今天吃了好多桑椹,牙都倒了,馍太硬的话就咬不动了。”

    她说着,努力向阿兄露出一个微笑,露出一颗刚刚长出的俏皮的小虎牙。

    阿丑揉揉她的头,她的头就乱糟糟的像顶着一个鸟窝。

    两人一人捧着一半泡烂的馍,用嫩芭蕉叶卷了做杯,接了雨水,一口雨水一口馍,填着自己的肚皮。

    雨,依旧如丝如缕……

    ※※※※※※※※※※※※※※※※※※※※※※※※※※

    夏天里,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促使阿丑和妞妞离开了破庙,于是他们连唯一的寄身之所都没有了。

    那个夏夜,月亮很圆。

    阿丑是被一阵哭喊声惊醒的,他醒来后就发现同样住在这个破庙里那个绰号小狼的壮年乞丐正扑在妞妞身上,撒扯着她本来就很破烂的衣服,一张臭烘烘的嘴巴还在她身上乱亲。

    妞妞还小,她不知道小狼要对她做什么,可是一个女孩的直觉使她知道将在她身上发生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于是,她放声大哭起来。

    破庙里的乞丐都被惊醒了,他们用一种暖昧的、诡异的眼神看着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一切,没有一个人说话,看着看着,他们的眼神甚至变得跃跃欲试起来,那种眼神很陌生、也很可怕。

    阿丑被惊醒了,看着小狼欺负阿妹,阿丑突然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许那个人一直就被他关在心底的牢笼里,用仇恨和耻辱折磨着、滋养着,早就变成了一只凶猛的野兽,此刻牢门大开,那个野兽被释放出来了。

    阿丑的眼睛通红、额头的青筋一根根地绷起,他愤怒的嘶吼一声,一下子就扑到小狼的身上,抓着、挠着、撕咬着,用他整个身体做为武器。

    小狼绰号小狼,阿丑此刻却化身成了一匹真正的狼!

    他那单薄的身子,强壮的小狼只须一甩手,就能把他摔到墙上掷成肉饼,可这时候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他粘在小狼身上,拼死不退。疯狂地攻击着,他先是咬掉了小狼的半只耳朵,紧接着又从小狼肩上硬生生地撕下一块肉来。

    小狼痛呼着,一拳一拳地打在他身上,阿丑嘴里喷出的血溅了小狼一脸,可他还之的只有锋利的牙齿。小狼看到阿丑这一瞬间如同野狼一般残酷的眼神时,忽然意识到经常发呆的阿丑很可能已经疯了,他终于崩溃,嚎叫着逃走。

    阿丑满脸是血,眼睛淤肿,嘴里咬着一团模糊的血肉,一步一步爬回嘤嘤哭泣的妞妞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

    庙顶的破洞投下一束皎洁的月光,月光正照在阿丑的身上,阿丑满脸鲜血,凶狠的目光从所有乞丐脸上一一掠过,像一只受了伤的、捍卫自己主权的狼,一字字地说道:“谁想欺负她,就先打死我!”

    乞丐们纷纷翻身睡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破庙里只剩下妞妞哭泣的声音。阿丑抱着她,青蒙蒙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过了许久,阿丑突然默默地流下泪来,这还是妞妞头一回看见他哭。

    妞妞很是惶然,她以为阿兄很痛,于是她不哭了,她懂事地凑上去,小心地在阿丑肿起的眼睛上轻轻吹气,用她瘦瘦的小手轻轻地揉他淤青的脸颊,她只想要止住阿丑的眼泪,看见阿兄流泪,她的心里很疼,这疼已超过了她的恐惧。

    可是阿兄的眼泪却越流越多,于是,妞妞也跟着哭起来。

    阿丑抱紧她,哽咽着说:“妞妞,我好怕,我真的变成一个乞丐了!我怕……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像他们一样,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妞妞,阿兄真的变成一个乞丐了!”

    妞妞听不懂阿兄的话,阿兄经常说些奇怪的让她根本听不懂的话,但她知道阿兄是真的疼她,自从阿母死后,阿兄就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懂不懂阿兄的话都没有关系,她只要知道阿兄对她好,这就足够了。

    她仰起小脸,看着阿兄眼糊的泪眼,他的眼神是那么悲伤,那种眼神与阿母溘然长逝时的眼神似乎一模一样,无奈、凄凉、悲苦,看得人心碎。

    妞妞很怕失去他,就像失去她的母亲一样,她流着泪抱紧阿丑,对他说:“阿兄想做什么,那就做什么。不管阿兄做什么,妞妞都跟阿兄在一起,不管是做乞儿还是做偷儿,只要是跟阿兄在一起,就全都没关系!”

    阿丑和妞妞连夜离开了那座破庙,他们担心惊慌逃走的小狼再回来,仅凭勇气,他们并不能保护自己,他们依旧做乞丐,因为这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手段。但是阿丑已经决心找点事做,他要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

    因为他们的离开,一个属于他们的传奇开始了。

    传奇,向来由奇迹缔造。

    什么是奇迹?

    奇迹可以是非凡人行非凡事,也可以是诸多偶然交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奇妙的巧合。

    属于阿丑和妞妞的奇迹,既有巧合,也有非凡的人,和非凡的事!

    ※※※※※※※※※※※※※※※※※※※※※※※※

    注:唐宋时期,广州是下雪的。

第四章 蝴蝶钗

    碧波万顷,浩渺无边。

    广州港口,波斯国、婆罗门、狮子国、骨唐国、白蛮人、赤蛮人的船舶来来往往。

    洪舸巨舰,千舳万艘,交货往还,熙熙攘攘。

    外国船中,狮子国的船只最大,缘舷梯上下,高大数丈,不过最大的船还得是大唐的“俞大娘船”。

    时下有谚:“水不载万!”

    意思是船只载物,最重不能超过一万石,而俞大娘船却超过一万石,这种船坚固耐用,经得起巨风大浪,所以你在港口看见这种船只时,它未必就是属于唐人的,因为许多外国海商也在纷纷购买或租用这种大唐海船。

    码头上,堆积如山的是准备运走或者刚刚卸货的水果、菜蔬、小麦、大麦、甘蔗、绫罗、瓷器……

    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刚刚靠岸,一个大食商人便迎上去,跟那久别重逢的昆仑人服饰的船老大站在船头热情地攀谈:“哈哈,好久不见啊哈努比,你没想到大唐帝国在一年之内就已经换了三个皇帝吧?”

    肤色黝黑的昆仑船长与他交谈用的是当下流行的通用语:大唐语。昆仑船长道:“是啊,我早听说大唐天皇陛下身子不大好,天皇驾崩,太子登基,倒是理所当然,只是太子刚刚登基,怎么就又换了皇帝了?”

    大食人道:“说起来,这就是年初的事儿,天皇驾崩,太子登极为帝,改元嗣圣。新皇帝登基的第二天就把皇后的父亲韦玄贞从一个小小的参军提拔为豫州刺使了,这也使得,毕竟是国丈么,可谁知仅仅过了一天,皇帝便又要提拔他为侍中。

    嘿!想来是皇后不满意父亲官职小,枕头风吹得厉害啊!侍中是什么人?那可是当朝宰相!他韦玄贞原本只是一帮闲小吏,何德何能居此高位?这还不算,皇帝还打算把奶妈的儿子也提拔为五品官,这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中书令裴炎不肯答应,苦苦劝谏,就是不愿应旨。皇帝勃然大怒,就对裴中书说:‘我把天下送给韦玄贞又有何不可!何惜一侍中!’裴中书闻言大惊,慌忙禀报与天后,天后听了怒不可遏,就召集文武百官,废黜了皇帝,改封豫王为新天子了。”

    两人正说着,从船舱中走出一条八尺大汉,大汉三旬上下,两道泼墨似的浓眉,棱棱的颧骨,蜷曲的连鬓胡须,虬髯伟干,顾盼生威。他懒洋洋地抻一个腰,便似一条打盹的猛虎刚刚醒来。

    环顾着码头上的热闹景象,大汉浓眉一轩,豁然笑道:“祖父大人所言果然说错,大唐气象,实是不凡,富庶繁华,天下无双啊!待某入城一观!”

    大汉说罢,便纵身跳上岸去,船老大见了,慌忙撇下大食商人上前拦阻,那大汉听他说了几句,就不耐烦地道:“某虽初来,却精于大唐语言,什么人生地不熟的!你自去做你的生意,某家此来,本就是要四下逛逛,见识一番大唐的风土人物的!”

    他一拍腰间佩剑,朗声道:“某只一人一剑,来去方显自由,你休再聒噪!某家去也!”

    ※※※※※※※※※※※※※※※※※※※※※※

    广州都督府门前不远处,阿丑带着妞妞正在乞讨。在这个地方不大容易讨到东西,可是为了逃避小狼的复仇,他们必须避开小狼容易找到他们的地方。

    阿丑一面乞讨以求活命,一面在努力寻找营生,他不想再做乞丐,他想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可是即便这个卑微的理想也很难实现,谁会雇佣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呢,这小孩子还是个小乞丐,这小乞丐还带着一个更小的拖油瓶儿。

    忽然,广州都督府府门大开,一位宽袍大袖、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与一位面目清秀、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士缓步走了出来,在两人身侧还有许多侍从护卫,排场极大。

    有那路人便道:“快看,那位蓄着钩须的人就是咱广州都督路元睿,哟!承他亲自送出府邸的,定是一位大贵人了。”

    阿丑抬眼望去,只见那中年男子浓眉如剑,胡须如钩,举止雍容,偶尔睥睨之间,便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严气度攸然闪现,只是他转向那清秀文士时,却立刻满面春风,笑意盎然。

    广州都督执六纛,一纛一军,俨然是朝廷的一方诸侯,广州的土皇帝,能叫他满面春风亲自送出的客人,身份岂同小可。

    这位客人是一位三旬上下的文士,头戴幞头巾子,穿一袭圆领窄袖长袍,腰系皮带,皮带上悬一口尺余长的小剑。文士的袍裾袖口都印着点点梅花,看起来丰神俊朗。可是仔细一瞧,你就会发现,她是个易钗而弁的妇人。

    无需观察她有没有喉结,又或者诧异于她颌下为何没有蓄须,她的容貌五官,眉鬓修饰,甚至敷粉的脸颊,明明白白就是一个女人。大唐女人男装出行蔚为风尚,只是她们虽穿男装,容貌却仍做女子打扮,自然一看便知。

    这位夫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姑娘,约有六七岁模样。夫人腰间只悬着一口尺余长的小剑,这小姑娘却背着一口长剑,长剑斜背在身后,比她的身段还高,剑鞘堪堪及地,而剑柄却高出肩头好大一截,杏黄剑穗就垂在她的削肩上,映着她那张俊俏的嫩脸。

    这样奇怪的一个组合,不禁吸引了阿丑和妞妞的注意。

    “走吧,妞妞。”

    阿丑见随从出来的侍卫们开始驱赶周围的人群,知道自己这等身份更在驱赶之列,便想拉着妞妞走开。可妞妞牵着他的小手却忽然握紧了,妞妞紧紧地盯着那个背长剑的小姑娘,兴奋地道:“阿兄你瞧,你快瞧,你瞧她头上戴的那个钗子!”

    “钗子?”

    阿丑定晴看去,这才注意到,那个背剑的小姑娘发髻上插着一只钗子,一只蝴蝶形状的发钗,色彩斑斓,栩栩如生。

    阿丑看看妞妞那鸡窝般乱糟糟的一头枯黄干涩的头发,心中不由一酸,他习惯性地揉揉妞妞的头发,嘀咕了一句:“傻丫头!真是一个傻丫头……,乖,咱们走吧!”

    “哦!”

    妞妞答应着,依依不舍地随他离开,依旧三步一回头地看着那个几与她同龄的小女孩头上的蝴蝶钗,可她也知道,自己不配拥有这样一枚钗子,她只是想看看,想再多看一眼,可即便这愿望也是奢求,都督府的差官已开始轰赶闲人了。

    阿丑看着妞妞那发亮的目光,轻轻地咬了咬嘴唇,道:“妞妞,阿兄给你做个钗子,比那个小姑娘的钗子还漂亮的钗子!”

    妞妞两眼放光,惊喜地道:“真的么?”

    阿丑灿然一笑,道:“傻丫头,阿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在一处路旁长满芭蕉树的地方,阿丑嘱咐妞妞道:“妞妞,你就在这儿等着,不要乱跑,免得被小狼抓到。”

    “嗯,妞妞不乱跑,等阿兄回来。”

    妞妞乖乖在芭蕉树下蹲下来,破裙子上又露出两个光溜溜的膝盖。过了不长的时间,阿丑就回来了,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带着一抹神秘的笑意,妞妞立即雀跃起来:“阿兄,你做了钗子么?”

    阿丑得意地笑道:“那当然,阿兄答应你的事,哪有做不到的,你猜猜,阿兄送你的钗子是什么样的?”

    “猜不到,快给我看看。”

    妞妞扑上来,阿丑笑着躲,两个人嬉闹了一阵,妞妞终于抓住了阿丑的手。

    “哇!好……漂亮的一只蝴蝶!”

    妞妞张大嘴巴,赞叹地说。

    阿丑道:“阿兄逮的,给你做钗子。”

    妞妞奇怪地问他:“这只蝴蝶是活的呀,怎么做钗子?”

    阿丑神秘地一笑,道:“谁说活的蝴蝶就不可以做钗子?你来。”

    他牵起妞妞的手,跑到一边僻静处蹲下,从破衣衫上抽出一根线,小心地把一头系在蝴蝶的腿上,然后对妞妞道:“来,低头。”

    “哦!”

    妞妞低下头,阿丑从妞妞头上理出一缕头发,把线的另一头牢牢系在她的头发上,松开手,那只蝴蝶便在妞妞的头发上扑愣着飞起来。

    “阿兄,好看么?”

    妞妞期盼地望着阿丑。

    阿丑用力地点头:“好看!非常好看!妞妞戴的蝴蝶钗,比任何人的发钗都好看。”

    妞妞开心地笑了,她拉起阿丑的手,拖着他跑到路边的小溪旁,临水自照,乱蓬蓬的鸟窝式的乱发,里边突兀地竖起一撇头发,一根线牵着一只蝴蝶,在她的头上扑闪着。

    妞妞看着水中的自己,咧开嘴笑了,还是那个丑丫头,脏兮兮的一张小脸,嘴里几颗豁牙……

    阿丑看着水中的倒影,看着倒影中她一脸幸福的笑容,**溺地揉了揉她的头……

    “咕咕,咕咕……”

    开心之后,肚子依旧是饿的,妞妞一边宝贝似的护着自己的蝴蝶钗,一边对阿丑道:“阿兄,妞妞肚子饿了……”

    阿丑站起身,四下看看,道:“妞妞,你在路边等着,阿兄去弄点吃的来!”

    阿丑走过小桥,穿过芭蕉树的拱洞,便是一个相对于热闹的街市显得气氛幽雅娴静的院落。院子用两道篱笆墙与左右的酒家隔开,院子里矗着一杆“旗望”。

    高高的木竿上挑挂着一只舀酒的大酒杓子,下边系着一条青布的长带。木竿已经很有些年头,油漆剥落殆尽,木纹皲裂,如同一张苍老的脸,这张“老脸”炫耀着这家老店悠久的历史。

    今天风很弱,酒杓子静静地悬在竿顶,只有杓下的青色长带有气无力地舞动几下。

    男孩饿得比那旗望上的青色丝带还要有气无力,他打起精神,抻起袖子使劲擦了擦自己的脸颊,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叫自己看起来尽量的利落干净,这才向酒肆内走去。

第五章 奇迹之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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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来说,在酒馆里讨东西比较容易一些,掌柜的为了尽快打发掉叫花子,多少会给些吃食,不过若是碰到一毛不拔的掌柜,那也是什么都讨不到的,阿丑希望这家酒馆的掌柜不会太小气。

    他走进酒肆的时候,**正有几个年轻貌美的胡姬伴着廊下的丝乐载歌载舞。

    胸挺、腰细,丰硕圆润的臀部……

    简单的衣服在腰间露出一抹性感的肌肤,裙子垂系在两侧的髋部,直叫人想着会不会随着她们蛇一般扭摆的动作而掉落下来。

    款款的舞动,伴着那性感的身躯,让男人垂涎三尺。

    阿丑还是男孩,不是男人,对这些脂光艳艳、胸挺腰细的胡姬全无兴趣,他的目光正盯在那个留着山羊胡须,趴在柜台后面算帐的掌柜的身上。

    酒店里,两旁有许多坐榻,客人们或跪坐、或盘膝,就坐在席上,身前置放矮几,上面摆放着酒菜,喝酒、交谈、欣赏歌舞。

    从用餐的人前面走过去是很不礼貌的,所以男孩绕到了客人席后,从一侧席后的过道绕到掌柜的面前。

    他很小心,尽一切可能,先给酒家的主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掌柜的!”

    男孩叉手,很礼貌的揖了下去:“掌柜的财源广进,生意兴隆,还请施舍小的……”

    山羊胡子的目光从帐本上挪开来,冷冷地瞟了男孩一眼,脸上的皱纹一动不动,只是把一只枯瘦的老手从算盘上挪开,移到胡须上,在稀疏的胡须上轻轻一捋,然后尾指轻轻地向外弹了弹,像是掸飞一只苍蝇。

    妞妞蹲在芭蕉树下,抱着饿瘪了的肚皮,眼巴巴地等着阿兄的好消息。

    蝴蝶飞累了,正停在她肩上。

    她看到阿兄从对面的小桥上走来,便欢喜地站起身,蝴蝶受到惊动,重又飞起来,一辆轻车缓缓驶来,正驶到她和阿兄之间,挡住了她的目光。

    她抬头,就看到那个佩着蝴蝶钗的美丽小仙女,正伏在那辆华美的轻车上,好奇地看着她,看着她头上的蝴蝶……

    ※※※※※※※※※※※※※※※※※※※※※※※※※

    阿丑绕过轻车后,就看见妞妞正与轻车上走下来的一位贵人说话,阿丑吓了一跳,以为妞妞惹了什么祸事,连忙上前向那人赔笑道:“舍妹年幼无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贵人恕罪。”

    一瞧那位文士,正是他在都督府门前见过的由广州都督路元睿亲自送出府邸的妇人,阿丑心中更加忐忑。

    阿丑话音刚落,便从那男装妇人身侧绕出了那个带蝴蝶钗的小萝莉来,调皮地歪着双螺髻,一双点漆的眸子睇着他,笑道:“哟哟,不得了,一个小乞儿说话居然也这般文诌诌的,嘻嘻,我叫公孙兰芷,你叫什么?”

    “女儿!不知规矩!”

    妇人板着脸训斥了她一句,向阿丑问道:“你是这位姑娘的胞兄?”

    阿丑忙道:“公孙大娘,小子与妞妞并非血缘至亲,不过我们相依为命,情同兄妹,妞妞的事情,小子自然可以替她担待的。”

    妇人微微一笑,道:“我夫家姓公孙,我可不姓公孙,我姓裴,你叫我裴大娘就好。”

    阿丑忙改口道:“是,裴大娘,不知舍妹有什么得罪之处。”

    裴大娘微笑道:“不曾有所得罪,我这淘气的女儿一直吵着要寻个年岁相当的女伴。方才在路边瞧见这位姑娘,人机灵,生得也清秀,小女甚是喜欢。方才我已问过,她是一个乞讨的孤女,如此这般,不如入我门下,与我女儿作伴,也是一个依靠。”

    说来,还是阿丑那别出心裁的蝴蝶钗子引起了公孙兰芷的兴趣,否则她岂会对一个街边乞儿多看一眼,结果下来交谈几句,便连妞妞也喜欢上了,这才动了心思让母亲答应收她为侍女。

    妞妞喜欢了公孙兰芷的蝴蝶钗,所以阿丑给她做了一只“蝴蝶钗”,于是公孙兰芷因为这只“蝴蝶钗”而动了收妞妞为侍女玩伴的念头,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实在难以有些分清了。

    阿丑听了自然喜出望外,能叫这个广州府的土皇帝奉若上宾的女人,身份岂同一般。妞妞若能有这样的贵人收留,当真是她莫大的福气,否则不要说现在自己没有能力填饱她的肚子,待妞妞稍稍长大,遇到些如小狼那般心怀叵测者,只怕自己也不能像上次一般幸运地护住她。

    阿丑欣然道:“妞妞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大娘若肯收留,那是再好不过,这份恩德,小子没齿不……”

    妞妞在一旁怯怯地拉他衣角,怯怯地道:“阿兄,裴大娘说只肯带我一人走呢。”

    “什么?”

    阿丑一听顿时怔住,迟疑片刻,便对裴大娘道:“裴大娘,小子很勤快的,做个杂役、侍童都可以,哪怕没有工钱,只要管饭吃、有个住的地方……”

    裴大娘微笑着摇头,笑容如春风,说出来的话却像铅锤一样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头:“少年,固然她很不错,却也是因为我女儿正想找个伴,否则我岂会收留一个乞女,我可不是做善事的!”

    阿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强捺住那种浓浓的羞辱感,扭头看向妞妞:“妞妞,你……怎么说?”

    “我……”

    妞妞看看裴大娘,看看她那衣妆华美的女儿,再看看那辆精致的马车,眼中流露出一抹渴望。可是想到与她相依为命的阿兄,她的目光又黯淡下来,她毅然地扭过头,对阿丑低低地道:“我……跟着阿兄!”

    裴大娘笑了笑,牵起女儿的手道:“女儿,我们走吧!”

    “阿娘!”公孙兰芷不情愿地被她扯着,嘟起了嘴巴。

    阿丑松了口气,也牵起妞妞的手,柔声道:“我们走!”

    公孙姑娘走到车边,提起裙裾踏上脚踏,回眸望了一眼,突然恨恨地一跺脚,大声道:“小乞儿,你想让她跟着你当一辈子小乞婆吗?”

    那声音顺风飘进阿丑的耳中,阿丑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阿兄?”

    妞妞看见阿丑僵硬的笑容,担心地问他,阿丑依旧站着,一动不动。

    “你能给她什么样的生活?你想让她当一辈子小乞婆吗?”

    这质问象一柄沉重的破城锤,一锤一锤地砸在他的心头,把他的心砸得支离破碎。

    突然,他一把攥住妞妞瘦瘦的手腕,返身便跑,高声喊道:“裴大娘,等一等!等一等!”

    马车停住,裴大娘从窗口探出头来,淡淡地问道:“什么事?”

    “妞妞,你跟裴大娘走!”

    妞妞吃惊地看着他,期期艾艾地道:“阿兄,我……”

    阿丑生怕裴大娘生厌,忙对妞妞急急地道:“听话!你留在我身边,我怎么照顾你呢?你跟裴大娘去,来日我若闯出一番天下,自会去找你,若你有了本事,也可以来帮阿兄。我们答应彼此,不管谁有了出息,都要找到对方,不离不弃!好不好?”

    “好!可是……”

    “那就上车,快上车!”

    阿丑不由分说,把妞妞抱上车辕,退后三步,向裴大娘一个长揖到地:“裴大娘,妞妞就拜托给您了!”

    公孙姑娘欣喜地招呼:“妞妞,来,坐我旁边!”

    裴大娘淡淡的吩咐:“走!”

    吱吱嘎嘎,一阵轮轴扭动声。

    阿丑长揖到地,始终没有抬头。

    “阿兄,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你答应我的,可不许骗我!阿兄,我会当真的……”

    妞妞带着哭音的话语越来越远,阿丑始终拱揖着不肯抬头。

    等他缓缓直起腰,怅然望向远方时,路上行人匆匆,路的尽头已看不见那辆轻车。

    阿丑的心像那扭动的车轴般酸涩起来:“这车轴,该上油了……”

    …………

    “我做了人家的侍女,就有工钱拿了,我还可以学做针线活,等我攒了钱,就回来找阿兄,阿兄那时如果还没有事情做,我就做针娘来养活他!”

    两旁出现茵茵绿草和棵棵大树,车子早已驶远了。

    妞妞依旧趴在窗口,颊上泪痕未干,便悄悄地做起了未来的打算。

    忽然,她想到一个叫她心慌的问题:“那时,阿兄还在广州府么?”

    转念又想:“阿兄不在广州府,又能去哪里?”那颗小小的心灵才又踏实下来。

    阿丑站在路口,努力睁着那只肿胀淤青的眼睛,痴痴地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还太小,没有力量保护妞妞,就像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姊被人斩去头颅,却没有能力复仇一样。如果让小狼找到他,他未必有上次一般幸运,这对妞妞是个改变一生命运的好机会。

    可妞妞走了,他心里便空荡荡的,妞妞走了,他便再无一个亲人。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路要怎么走,是不是若干年之后,他还是一个乞丐,如果是那样,他还要去找妞妞吗?

    “等等……”

    阿丑突然清醒过来,他知道那男装妇人一定是个身份尊贵的人,所以并不担心阿妹是被“略卖人”拐走,可他匆忙之下却忘了问对方的身份和住处,将来他若能混出些人样,如何去找阿妹?

    情急之下,阿丑下意识地朝车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十字街头,阿丑茫然地站住,他根本不知道那辆车子去了哪里。阿丑心想:“如果我一直是个没出息的乞丐,还去打扰她做什么?如果我有了出息,纵然不配跟路都督说话,可是向他打听一位他认识的贵人府邸,总还可以的吧?”

    阿丑正想着,耳边便仿佛凭空打了个雷,一个霹雳般的声音大喝道:“少年人,可知广州都督府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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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奇迹之日(2)周一求推荐!

    阿丑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只见一条八尺高的大汉正站在面前,豹头环眼,虬髯如戟,一股威风,慑人心脾!瞧他的服饰,却是一副昆仑人打扮!

    那大汉见他发呆,又大声问道:“少年人,认不认得去都督府的路?”

    阿丑心中一动,急忙点头道:“认得,十个大钱!”

    大汉瞪眼道:“甚么?”

    阿丑忙又改口:“我认得,不过带路么……要收两个大钱!”

    那大汉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哈哈大笑道:“你这少年,有趣有趣,成,某便给你十个大钱,快快带路!”

    阿丑欣然道:“好!郎君请随我来!”

    阿丑带着那大汉返身便走,他人小腿短,那大汉一步跨出,足足顶他五步,大汉走得不耐烦,一把将他扛起,放到自己肩头,大声道:“往哪里去,你来指路!”

    阿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坐在这大汉宽宽的肩头,倒是异常稳当。阿丑定下心来,为他指点道路,那大汉驮着阿丑,健步如飞地去了,片刻功夫,就赶到了广州都督府门前。

    府门前,一群昆仑人正簇拥在那儿大声鼓噪。

    “昆仑奴,新罗婢”

    就如同后世的菲佣一般出名。新罗婢女乖巧能干,昆仑奴仆性情温善,是唐人购买奴仆时的首选。这昆仑奴并不是非洲黑人,而是泛指南洋马来一带的人,南洋一般皮肤黝黑的人种,统统被唐人称为昆仑人。

    昆仑人虽盛产奴仆,却也有商人、富人,这些昆仑人就是富有的商人,大汉赶到都督府前,将阿丑放到地上,闪身过去,大喝道:“某方才回船,听闻出了大事,尔等皆来都督府鸣冤,这般模样,到底出了何事?”

    一群昆仑人一见他来,如同见了主心骨,立即围了上来,群情激昂,满面悲愤地哭诉道:“少主,我们好冤枉啊!”

    阿丑站在一旁,听他们七嘴八舌,隐约听明白了一些。

    原来这些昆仑人是头一回到大唐做生意,他们抵达口岸之后,照章纳税,以为便可自由贸易了。孰料那码头小吏还向他们勒索钱财,一开始他们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便送了那小吏一些货物。

    可那小吏欺生,见他们是头一回来,不明大唐情形,再加上他们不是主动贡献,心中不悦,便狮子大开口,需索无度起来。

    这些昆仑人的船并不算特别大,所载货物价值也有限,往返一趟获利不多,哪能容他如此盘剥,那小吏见他们拒绝,不禁大怒,便唆使手下人故意挑衅,两下争执起来,小吏的手下一阵拳打脚踢,竟把一名昆仑商人殴打致死,昆仑商人群情激昂,便抬着尸体到都督府鸣冤告状来了。

    大汉听了他们说话,又见地上有白布裹着尸体一具,不禁怒发冲冠,吼道:“唐吏欺人太甚!那大唐都督有何话说?”

    一个商人道:“我等已将状子递进,正等都督回话呢。”

    正说着,都督府大门洞开,一个身着浅青色官袍的官儿一步三摇地走出来,往阶上一站,后边紧跟着走出一群都督府侍卫,紧随在他身后,左右站定。

    众商人一见,呼啦啦便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道:“裘衙推,不知路都督对我等申告鸣冤如何处置?”

    那青袍官儿三旬上下,瘦瘦的脸颊,棱棱的三角眼,他捻着颌下稀疏的胡须,冷冷一笑,傲慢地道:“路都督口谕,尔等刁民不肯缴纳税赋,又以酗酒斗殴致死之人诬告官吏,来我都督府前喧哗闹事,可恶之极!着即拿下,抓进大牢!”

    众昆仑商人一听又惊又怒,顿时大哗起来,那八尺大汉站在人群后面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排众而出,厉声喝道:“狗官!安敢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裘衙推大怒,伸手向他一指,喝道:“都督府前,此人还敢如此放肆,定是凶顽贼人,来人啊,把他给本官拿下,重重拷打!”

    “鼠辈,谁敢!”

    大汉霹雳般一声暴喝,不退反进,挺胸迎了上去。

    迎面几个公人张牙舞爪地扑来,头前两人,一个执铁锁、一个执枷栲,铁链哗啦一声当头套下,那衙差将铁链套在大汉头上,束起铁链便拉,大汉双脚仿佛生了根一般,稳稳的纹丝没动。

    大汉不闪不避,任那铁链套在头上,右拳疾出,“嗵!”地一声,狠狠劈在那执枷的衙差颈下。只听咔嚓一声,那衙差头颅一歪,竟被这大汉一拳打断了脖子。大汉伸手一夺,将他手中枷栲夺下,劈手分为两半,“砰”地一声横拍在那执铁链的公人头上。

    大汉把两片合计三十多斤重的枷栲横着往他头上一拍,便似拍烂了一个西瓜,只听“噗”地一声响,红的白的飞溅起来。大汉被溅了一脸血迹,面容更显狰狞,裘衙推唬得连连后退,惊呼道:“歹人行凶杀人,速速将其斩杀!”

    大汉狞笑道:“来来来,且看谁杀谁!”

    他双臂一振,脑袋被拍成薄饼的衙差软软倒下,大汉扭头,对一众容颜失色的昆仑商人们嗔目大喝道:“尔等速速回船候着,广州都督既不给某等一个说法,某便去寻他讨一个说法来!”

    众商人一听抬起伙伴尸体潮水般退去,他们只是一些普通的商人,虽然激愤于广州官府不公,可是哪敢行凶杀人,如今一见这大汉举手投足间便把两个公人打死,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立即飞也似的逃去了。

    大汉见众商贾退却,便大喝一声,持两片血枷向都督府内冲去。都督府众公人侍卫们一见这昆仑大汉竟敢杀害公人,一个个眼睛都红了,纷纷怒吼着扑上来,挥舞刀枪,不管不顾地刺来。

    广州都督路元睿就是大唐的广州军区总司令,他府邸中的侍卫岂同寻常,个个都是身手超卓的技击高手,尤其是他们出身行伍,擅长联手技击之术,众人一拥而上,看似混乱,进退攻防却自有章法。

    一时间,只见那大汉周围刀光剑影,闪烁不定,简直无一处可攻、无一处可防,谁料那大汉手执两片血枷,却如虎趟羊群一般,笔直地冲上去,双臂挥舞处,登时剑折枪飞,许多侍卫被拍飞半空,撞在墙上门上,亦或在伙伴头顶飞过,摔进院子里去。

    大汉一力降十会,根本不使什么巧妙招术,只管大踏步一路攻去,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竟无一合之敌。

    裘衙推骇得面无人色,一跤摔倒在地,倒退爬了几步,翻身便往门里窜,口中尖声大叫:“来人啊!快来人啊!歹人行……”

    一个“凶”字尚未出口,大汉一脚踏出,正踩在他的后腰上,裘衙推堪堪爬到及膝高的门槛上,大汉一脚下去,也不知用了多少力道,就见裘衙推惨叫一声,腰部“噗哧”一下,袍服下陷,已于门槛平齐。

    裘衙推双手抓地,急急向府内抢出,只听“嗤啦”一声,他那官袍仿佛一张人皮般从身上脱落,就见他身着小衣,只有半个身子,血肉模糊的内脏肠子拖拉了一地,上身爬进门去,双腿居然还在门槛外面。

    那大汉一脚,借助包了铁皮的门槛角缘,竟已将裘衙推“腰斩!”

    阿丑站在街中,只看得目瞪口呆。他曾听父执辈们说过游侠儿的故事,可那毕竟只是故事,他从来没有想过,但凭一人之力,就可以负侠任气,对抗不公,把堂堂都督府视如无物。

    “竟然可以这样?竟然可以这样!”

    那洞开的朱漆大门,在阿丑幼小的心底,轰然打开,叫他看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新世界。

    屠村血仇,父母之恨,亡姊之痛,阿丑从不曾稍忘,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复仇。杀人的是官,他已经打听过,穿那种战服的兵将,是来自京都的龙武军,是天子近卫,禁军中唯一的一支骑兵队伍。

    他想报官,可是邵州府那诡异的遮掩举动,分明就是凶手一党,只怕他走进邵州府的大门,立即就会成为阴沟里的一具尸体。他还能怎么做?他想象个人一样体体面面地活着,不让祖宗蒙羞都办不到,他怎么复仇?

    所以他把那仇埋的很深很深,他不敢去想,那痛那伤那仇恨的火,烧灼着他的灵魂,可他没有能力复仇,他只能忍。而现在,这个昆仑儿向他展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院内冲出的侍卫们见了裘衙推骇人的模样,纷纷大惊退却,刹时将裘衙推周围让出一个半圆的空间来,裘衙推察觉异状,急忙回头一看,只见自己腰部以下仍在门口,竟只半个身子逃不出来,不由尖叫一声,七孔流血,活活地吓死。

    大汉厉喝一声,拔身而去,如同一头鹞子般翻入半空,身在空中,两片枷栲便向众侍卫的枪头刀尖处掷去,随即拔出了鞘中的长剑。他这一跃一翻,矫如游龙,快若惊鸿,掌中剑洒出,一片精芒映日,斑斑点点,直刺人目。

    阿丑站在衙外已然看得呆了,大汉掌中剑洒出,一片精芒入眼,刺得他双眼一黑,赶紧闭了闭眼,待他再一睁眼,只见官兵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许多人在那里哀嚎翻滚,又有些人举着刀枪杀向后衙,看来那大汉就是登堂入室,直奔帅堂去了。

    阿丑站在街对面,衙门口倒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尸体,血腥味隐隐飘来,远远近近的,有人在奔跑号叫,有人在逡巡着观看,阿丑站在那儿,心如擂鼓,双腿突突打颤,艳阳照在身上,身上却一阵一阵的发冷。

    他实在没想到,那个昆仑人竟如此凶悍,他更没有想到,杀人竟如此简单。

    没错,那个昆仑人一路杀进都督府,给他的唯一感觉就是:简单!如此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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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奇迹之日(3)

    阿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等他感觉身上一阵一阵的寒战渐渐消失,阳光照在身上重新感觉到暖意的时候,那条大汉突然又出现在门口,后边,一群群官兵蜂拥而来,刀枪汇成一片枪林刀山。

    堪堪追到大汉的时候,尚有两三丈远,那些侍卫们突又停住,排着密集的队形,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大汉一脚跨出门槛,回头虎视,顿时一阵胆寒的惊呼,官兵们不约而同又退了几步。

    大汉哈哈大笑,突然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那在战乱中已半掩的一扇大门上,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尘土飞扬,门轴碎裂,半扇大门呼啸着向那些士兵们撞去。

    大汉一脚踢出,再不回头望上一眼,大踏步走下台阶,方欲举步离开,阿丑突然鼓起勇气,冲到他面前,张开双臂将他拦住。

    大汉一见阿丑,不由奇道:“少年郎,你怎还不走?”

    阿丑心中打鼓,情急之下,随口说道:“因为,你还没给钱!”

    大汉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祖父大人所言不错,中原果然诸多妙人!”

    这时那半扇门板飞出,砸死砸伤十几个人,剩下的官兵鼓足余勇,依旧杀将出来,大汉听见身后脚步声错乱,突然飞身向前一纵,一把抄起阿丑,哈哈大笑道:“好个要钱不要命的小娃儿,到了码头,某再付你欠账!”

    阿丑被大汉挟在肋下,只觉两旁景物倒闪如飞,这大汉撒开双腿,竟然快逾飞马。一时间被颠簸的,阿丑也说不出话来,只觉风声呼呼,扑面而来,只得闭紧嘴巴,屏住呼吸,饶是如此,大汉一身血衣,血腥味依旧灌进口鼻。

    大汉一路飞奔,赶到码头,那些昆仑商人早就集中到船上,正翘首向这边望来,一见那大汉出现,纷纷欢呼不已。

    大汉放下阿丑,睨着他笑道:“明知某家杀人,还敢伸手讨钱,少年人,你的胆量不小!”

    阿丑壮起胆子道:“公人不公,怒而杀之,那是英雄行径。若为躲了十枚大钱的债务杀人,那便当我看错了你。”

    大汉抛须大笑,探手入怀道:“某家生意还没做得,哪有大钱与你,这有赤金一锭,便送给你了!”

    大汉从怀中摸出一锭赤金,递到阿丑手中,大笑道:“少年人,财不露白,速去速去!”说罢纵身一跃,仿佛一只巨大的青蛙,呼地一声弹起,凌空飞越两丈,“嗵”地一下落到船头。

    船上的人早就蓄势以待,大汉刚一站定,水手便扯起风帆,拉起铁锚。此时码头上的人还不知道发生在都督府的一幕,都在忙忙碌碌的装卸货物,只有近处的一些商人看到那大汉一身血迹,虽然惊讶,却也尚未引起太多骚动。

    阿丑大急,他本想与这大汉多聊几句,拉近了关系再谈正事,不想这虬髯大汉性如烈火,来去行止竟也是急如星火,竟让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阿丑赶紧跪倒在码头上,高高托起那枚赤金,大声道:“壮士,小子想拜您为师,学习武艺。”

    大汉立在船头大笑,扬声道:“你这小子,不要异想天开,快快离去,免得多生事端!”

    “壮士,请收下小子!”

    阿丑急急叩下头去,大汉只是不理,这时船缓缓离开,距岸上已有四五丈距离。远远一阵喊杀声传来。

    大汉立在船头纵目一看,只见远处旌旗飘扬,人喊马嘶,汇聚成一条烟尘的长龙,也不知其中有多少军士,便提声大喝道:“少年还不离去!此地官吏贪婪昏匮,小心把你做了替死的冤鬼!”

    阿丑急了,把心一横,扯着嗓子叫道:“壮士要往都督府寻仇,奈何要让小子带路?城中眼见壮士负我前去,挟我归来者甚众,壮士这一走,杀人的大罪便要着落在小子头上,壮士不杀小子,小子却是因壮士而死了!”

    船头大汉眉头紧皱,自言自语道:“好一个无赖小子,着实缠人!”

    抬眼再看,官兵卷起一路烟尘,越来越近,大汉喃喃道:“某一生唯以祖父大人为英雄,祖父一生不曾害过一个无辜,难道我要害了这小子性命,玷污一世清名?”

    眼见追兵更近,大汉未及多想,纵身一跃,衣袂猎猎,如苍鹰般又扑向码头,码头上许多商商水手见此威势,齐声惊呼。

    阿丑见那大汉攸地出现在面前,紧接着腰间一紧,便被那大汉提在手中,一阵海风急骤,刮面生寒,紧接着“嗵”地一声,船头微微摇晃,他已被那大汉带着落在船头。

    阿丑定了定神,大喜拜倒,叩头道:“弟子见过师傅!”

    大汉重重地哼了一声:“无赖小子,滚起来!”负手往船头一站,只去看那官兵,再不瞧他一眼。官兵赶至码头,纷纷征用商人船只,企图追赶。阿丑不见大汉拒绝,满心欢喜,叩了三个头爬将起来,一见官兵纷纷登船,不禁担心道:“师傅,路都督派人追来了。”

    大汉笑道:“你说那路狗官么?某已斩了他项上人头!他敢追来,某便再斩了他的魂魄!哼,这些群龙无首的废物,追不久的。”

    阿丑一听心中大骇,他虽知这大汉杀进都督府如入无人之地,却也不曾想到他在须臾之间登堂入室,竟然斩了广州都督项上人头,毫发无伤地又杀将回来。自己认下的这个便宜师傅竟有如此大本领,简直就与传说中的剑仙游侠一般无二,能认下这样一个师傅……

    想至此处,阿丑心花怒放,忙毕恭毕敬地道:“弟子还未请教恩师尊姓大名,艺出何门何派。”

    大汉失笑道:“你这小子,可是传奇话本儿看多了么,什么何门何派的,某家姓张,单名一个暴字,这身功夫乃是家传。”

    阿丑毕恭毕敬地道:“师父有这般惊人武艺,祖师定也是名闻天下的大英雄了。”

    阿丑若说别的,张暴未必在意,可在张暴心中,平生只崇拜他爷爷一人,阿丑这话正搔到他的痒处,张暴放声大笑道:“哈哈!说起家父你或不晓得,若说起家祖么,‘名闻天下的大英雄’这句评语还是当得起的,他老人家的名声想必就是你这小娃娃也一样听说过。”

    阿丑忙凑趣道:“不知祖师是哪一位名闻天下的大英雄?”

    张暴得意洋洋地道:“昔日隋末大乱,天下群雄并起,家祖亦曾有意问鼎天下,后来让与义弟辅佐的李世民,远赴海外自立为王,当时人称‘虬髯客’的便是了!”

    阿丑心中一震,失声叫道:“虬髯客!”

    这一下,阿丑就像被菩提祖师在掌心敲了三记戒尺的孙猴子,浑身三万六千根毛孔,都充满了欢喜。

    ……

    船行大海,夜色苍茫。

    阿丑初次乘船,躺在舱间思绪纷芸,久久难以入睡。他思念妞妞,不知道自己几时才得回来,妞妞能否找得到自己。若是来日回了广州,那路都督已死,也不知该向何人打听那带走妞妞的裴大娘身分。

    他满腹欢心,能拜在虬髯客的嫡孙门下,学得一身超卓武艺,就可以为亡父亡母,和那惨死的阿姊报仇。一直以来,被他压在心底甚至不敢去想的那血海深仇统统浮起出来,他永远忘不了阿姊那飞起的人头,那沉甸甸的痛!

    如此种种,或喜或忧,或悲或恨,思绪跌宕起伏,以致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睡,他干脆披起身来,悄悄出了舱间。星河灿烂,船行于苍茫夜色当中,耳畔涛声阵阵,此起彼伏,恰如心之波澜。

    阿丑迎着晚风走到船头,只见船头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黑沉沉的身影仿佛一块磐石,稳稳地矗在那儿,一动不动。

    “怎么还不睡?”

    张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阿丑站定身子,躬身道:“弟子睡不着,想到船头散散心,不想惊动了师傅。”

    他回头望望黑漆漆的海面,张暴没有回头,却似看到了他的动作,说道:“放心吧,入夜时分,追兵便已返回,不再追赶了。”

    阿丑松了口气,忙道:“是!”

    张暴稳稳地立在船头,依旧昂首望天,阿丑忍不住问道:“师傅在看什么?”

    张暴头也不回地道:“看星星!今夜天象,当真古怪。”

    阿丑抬头望去,顺着张暴的目光,向璀璨的星河中一看,赫然发现在天边有一颗极亮的大星指向东方,仿佛一颗核心是白色,周围闪烁着亮蓝色光晕的珍珠。那颗大珍珠横亘于长空之中,后面拖着一道好长的蓝色尾巴,尾巴上的蓝色光晕越来越淡,直到完全稀释于长空之中不见。

    阿丑不禁惊道:“好大的一颗星星!”

    张暴笑道:“扫把星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完了,他捏捏自己下巴,揪着那蓬胡须,喃喃地道:“不过这么大这么亮的扫把星,倒真是少见,确实有些奇怪……”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扭头笑道:“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丑恭声道:“弟子不敢有瞒师父,弟子本无大名,只有一个乳名唤做丑儿。弟子本是良家,如今却沦落为乞丐,身负血海深仇,却不能报仇雪恨,弟子一日不报这仇,便愧言祖宗姓氏,师父唤我阿丑就好。”

    “阿丑,阿丑,你既做了某的弟子,总要有个正式的名字才好。今夜星驰长空,气象罕见,某便以此星为名,给你取个名字,叫做星驰,如何?”

    阿丑沉吟道:“星驰……,倒是个好名字。只是师傅以扫把星为弟子命名,弟子岂不成了大扫把?”

    张暴哈哈大笑道:“某头一次来大唐,生意没有做成,风土没有逛成,还出了人命,如此晦气,你还不是一只大扫把吗?”

    阿丑想起桃源村百余条枉死的性命,对这大扫把的联想颇为不安,辩解道:“师傅冤枉弟子,弟子遇到师傅时,本就已经出了事的!”

    张暴笑道:“你说星驰不好,总也要有个名字吧。嘿嘿,某家的弟子,怎好总是让人阿丑阿丑的叫,你且取一个名字来我听。”

    阿丑向前看看船头起伏的巨浪,隐隐泛起的白色浪花,回头看看黑沉沉的夜色,涛声中抬头一望那张鼓足了风的大帆,犁破夜色的海,振奋地道:“弟子想到名字了!师傅,弟子就叫……杨帆吧!”

    是夜,东都洛阳,高高的宫阙之上,一个武姓妇人也在凭栏远眺,久久凝视着夜空中那颗长达两丈、直指东方的蓝色慧星,心中颇以为奇。这颗慧星突兀而来,横亘长空,直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才隐去,天下为之震惊。

    阙上望星的那个武姓妇人视之为大吉之兆,宣布更改年号为光宅,大赦天下,改东都洛阳为神都,并改三省六部官署之名,中书省改为凤阁、门下省改为鸾台、尚书省改为文昌台。“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改称“天、地、春、夏、秋、冬”。

    是年,为光宅元年!

第八章 杨帆,早晨!

    五更两点,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神都洛阳太初宫正门则天门上的城楼中,就开始向全城报晓了。

    激昂的鼓声从皇宫正门向四面八方涟漪般荡漾开来,随后,东西南北各条大街上的鼓楼依次响起,鼓声分五波,要敲足八百下,在一波波钟鼓声中,皇宫大门、皇城大门,各里坊的坊门陆续开启。

    洛阳城里大大小小的寺庙也都来凑热闹,僧侣们纷纷撞响了晨钟,激昂跳动的鼓声与深沉悠远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唤醒了神都洛阳,百万民众一齐迎接从东方天际喷薄而出的旭日朝阳。

    各个坊里,一家家小吃店早在则天门上的鼓声敲响前就开张营业了。

    修文坊里,一处处小吃摊上,灶下的柴火都在明亮而温暖地跳跃着。

    赤膊的胡人师傅“梆梆”地打着烧饼……

    胶东来的孟师傅掀开蒸笼,白气腾腾直冒,面香四溢……

    蓄着两撇弯曲如钩的大胡子的尉迟老人将刚刚烤好的芝麻胡饼用竹夹子一一地夹出炉子,花一样地摆在竹箩里,那芝麻胡饼金黄酥亮香气扑鼻……

    修文坊十字大街第二曲巷口,搭着一个小棚子,棚下支着一口大锅,旁边是一具长长的面板,一个十六七岁、腰系蓝布围裙,挽着袖子,露出两管白生生手臂的大姑娘,正一边干活,一边跟客人爽快地打着招呼。

    大姑娘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尤其是那张唇角自然上扬的小嘴儿,瞧着便透出几分喜气儿。

    莫看她这饭摊子小,却是五脏俱全,锅里沸汤滚滚,灶下燃着柴禾,旁边案板上放着一大块和好的面团,一根擀面杖在她手里俐落地舞动着,片刻功夫一张细细薄薄的大饼便擀出来,麻利地一叠,使刀一切,便成了千丝万缕。

    客人多,棚下的活儿也就多,她要揉面、要擀面、要切条、要下锅,要应付客人,一个人居然应付自如。

    一个宽袍大袖,踩着高齿木屐,颇有汉晋古风的高瘦汉子飘飘然地走到饭摊前面,很简练地道:“面片儿,一碗!”

    这家小店只卖汤面,无需特意说明要吃面片儿,实际上他是在跟这位大姑娘打招呼。

    大姑娘姓江,因为爹娘就这么一个女儿,特意给她起了个大名,叫江旭宁。江姑娘的面片儿汤是修文坊里的一绝,早上起来喝碗片儿汤,又管饱又暖和,附近的居民常来照顾她生意,时间久了,便都叫她面片儿而不名。

    “好咧!

    江姑娘答应着,拿过大碗,从沸水锅里抄起一箸子面,又加上两勺老汤,都是熟客人了,很清楚他的口味,无需多问,很麻利地点上些葱花姜末韭菜花,那颇有秦晋古风的瘦高汉子便放下三文钱,把那大袖一撸,端起大碗蹲到路边填他的五脏庙去了。

    “汉晋古人”刚走,后边又凑上来一人,个头儿只比那口大锅高上那么一点点儿,头发用一块陈旧的布条束着,却依旧显得乱蓬蓬的。他规规矩矩地向江姑娘一鞠躬,用生硬的中文顿首道:“我的,一碗,谢谢。”

    这是个倭国人,虽然他是客人,一样要花钱消费,但是对店主他的态度非常恭敬客气,以前的倭国人可不是这样,不过前几年一场“白江之役”,大唐把他们的水师打得全军覆没,倭人从此便再也不敢摆出一副“东天皇致西天皇”的狂傲架子来了。

    修文坊大门口,等着出门的百姓们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因为迟迟不见坊丁来开坊门,有人忍不住冲进街鼓亭,迫不及待地敲起了“咚咚鼓”,两个今日当值的坊丁姗姗来迟,正肩并肩地走在坊中的十字大街上。

    左边那个坊丁约有十八九岁年纪,此刻正河马似的打着哈欠。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扣着眼屎,手则在腰间摸着钥匙,他的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幞头有些不齐整,走起路来就像脚底下安了弹簧似的,走一步颤三颤,一副不良少年形象。

    本来嘛,他们这些坊丁,其职能就相当于后世的城管,坊正在雇佣他们时,选择标准就是好勇斗狠,能镇得住人。这时代,管他们这样的人叫“不良人”,扮成这副德性,也不枉了这个好称呼。

    走在他旁边的那个坊丁看起来比他还要小着两岁,这位青年就耐看多了,细腰乍背,身材挺拔,像一杆汲足了水份的高梁,从骨子里就透着精神。

    少年的相貌生得也好,双眉俊朗,鼻梁笔直,唇形清晰饱满,有种女孩子般的秀气,向人浅浅一笑时,颊上居然还会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跟另一个坊丁不同,他走起路来肩不摇身不晃,十分的稳健有力。

    睡眼惺松的这个坊丁叫马桥,在家里是个独生子,不过他堂兄弟众多,在堂兄弟里面他排行第六,所以坊里的熟人都叫他马六。

    右边那个小他两岁的俊俏后生名叫杨帆,迁来洛阳城才不过大半年的光景,据说是从交趾搬来的,老家还有一个兄长,所以熟人都唤他杨二或者二郎。

    坊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闲来拉呱,公认杨帆是修文坊一百八十七个坊丁里面最俊俏的一个,加上他为人和气朴实,性格腼腆害羞,是以颇有人缘----女人缘。

    此时,他正微笑着同街坊们颔首招呼,小麦色的肌肤,雪白的牙齿,阳光俊朗的气质,很受时下女子们的欢迎,尤其是他的笑,总是带着些腼腆、带着些羞涩,碰到某个辣女抛来的媚眼儿时,他的脸蛋儿还会稍稍地红上一红。

    就这一红可不得了,登时就撩得女人们心痒痒的。

    女人这种生物,是属弹簧的,你强她就弱,你弱她就强,碰到这么一个年轻俊俏,动不动还会脸红的小郎君,坊里闲得无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常以逗弄他为乐,每每逗得他羞红了脸庞,便会哈哈地乐上半天。

    马桥赶到坊门前,见“咚咚鼓”还在敲个不停,便不满地道:“喊什么喊,敲什么敲,又不是急着去奔丧!”

    一个老头子马上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你个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这是怎么说话呢?”

    旁边一个大娘揪住他的耳朵,喝道:“滚账小子,看我回头不跟你娘说的!你瞧瞧人家二郎,多有礼节,多懂规矩,人家比你还小两岁呢,你学着点儿!”

    马桥被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叔婶子伯父大娘们一顿教训,赶紧闭紧那张惹祸的臭嘴,如过街老鼠般,狼狈不堪地挤到坊门前掏出钥匙开门,杨二也掏出钥题打开了另一把锁。

    坊门一开,“轰”地一下,早就等不急的百姓们一拥而出,提筐的、挑担的、推车的、牵骡的……

    马六和杨二站在门口来不及走开,就像风中的两棵芦苇般,被人群冲得东倒西歪。马六是因为睡眼惺松站不稳当,所以摇摇晃晃,至于杨二么……

    嘿嘿!没准是哪个大姑娘小媳妇主动挤上去揩他的油呢,咱大唐的女人彪悍的很,欣赏美人可不只是男人的专利,要是看见俊俏可爱、味道可口的小郎君,女人家也是愿意占占便宜的。

    等到聚集在坊门前的人都走光了,马桥和杨帆跟陀螺似的又转了两圈,这才站定身子。

    杨帆向马桥打招呼:“桥哥儿,去吃汤面么?”

    马桥打个呵欠,摆手道:“不了,阿娘已做好了饭,我回去跟阿娘一块儿吃。”

    马桥是坊里有名的孝子,非常孝顺,以致坊里头甚至想过要把他作为孝廉的举荐人选报到朝廷上去。可惜“举孝廉”除了孝顺父母这一条,还需要博学多才,行为清廉。

    而马桥就只有孝顺父母这一桩好处。博学多才他是谈不上的,这夯货连一个字也不认得。至于行为清廉这方面,咝……不提也罢!

    杨帆答应一声,马桥便颠着他那一步三颤的“不良人坊丁步”向十字大街走去,他梦游似的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止步转身,唤住杨帆道:“小帆,今儿晚上,老地方、老时间!”

    马桥说着,向杨帆飞快地递了个眼色,杨帆会意,浅浅地笑应道:“晓得了!桥哥儿放心,我一定准时赶到。”

    马桥点下头,打个哈欠转身便走,杨帆忽也唤住他,上下打量一番,狐疑地道:“昨儿晚上咱们不是没干什么吗,你怎么这么困?”

    马桥窒了一窒,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天天起这么大早,你不困啊?”

    杨帆瞧着他的背影,莫名奇妙的摇摇头,便向江旭宁的面摊儿处走去。

    端着汤碗蹲在路边的食客们看见他来了,纷纷热情地同他打招呼:

    “杨二,早啊!”

    “二郎,早晨!”

    时光悠悠,已然是永昌元年。

    这是东都洛阳的一个早晨,

    也是洛阳修文坊的一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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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面片儿

    江姑娘给那倭人麻利地盛了一碗面,还没加佐料呢,就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宁姊,先给小弟盛一碗吧,多放些辣子油,小弟这肚皮都快要饿瘪了。”

    江大姑娘一听声音就晓得是谁来了,她头也不抬,便娇嗔道:“你这臭小子,晚点儿吃又饿不死你,偏赶人多的时候来给姐姐添乱,饿死鬼投胎怎的。”

    说归说,她还是往碗里多挟了一箸面片儿,点了些葱花、韭菜花,淋上几滴用茱萸制成的辣子油,偷眼一瞧正在灶下烧火的老娘没有注意,又飞快地从蓝布围裙里摸出一个小葫芦,拔下塞子,弹了点胡椒面进去。

    胡椒面在现在这个时候还是比较希罕的东西,价钱也比较贵,在这坊间小吃摊上可不是谁都能享受得到的,看得旁边那个倭人眼馋不已。

    面片儿和马桥是杨帆来到洛阳后最先认识的两个人,他落户洛阳,买宅置地,应募坊丁,都多亏这两个人帮忙,所以杨帆与这二人关系最为友好。面片儿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般疼爱,杨帆在面片儿身上似乎依稀能够看到几分自己亡姊的神韵,也真心把她当了亲姐姐对待。

    面片儿飞快地完成了偷加胡椒面的过程,见老娘正埋头添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就俏皮地向杨帆吐了吐舌头,把大碗推了过来。杨帆接过大碗,对江姑娘道了一声谢,将三枚大钱重重地拍到案上,大声道:“三文钱!”

    面皮儿俏脸一绷,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杨帆做坊丁薪水有限,一个单身汉生活没人料理,花钱没个计划,过得就更是拮据了,因此江旭宁平时很照顾他,杨帆一日三餐能对付就对付,常来她摊上吃面,江旭宁只要看老娘不注意,便不收他的钱。

    杨帆也不把面片儿当外人,姐姐的一番心意,他也就欣然领了。可是最近他才从马桥那儿知道,原来宁姊之所以如此辛苦,每日清晨便爬起来做小吃,却是为了攒嫁妆。

    唐朝时候风气使然,女方成亲陪嫁是很厚重的,贫家女难嫁,哪怕你生得再漂亮,除非嫁个一贫如洗的山野粗汉,否则嫁妆太薄,难免受夫家鄙薄,从而多生刁难。

    宁姊自从父亲亡故之后,母女俩坐吃山空,家境并不好,今年年底她就要成亲了,夫家是永康坊柳家,虽无功名,却也是书香门第。

    母女俩生怕嫁妆薄了,叫夫家看不起,所以打从三年前就开始做小吃买卖赚钱,全为她出嫁时能有份还算体面的嫁妆,小本经营,原也不易,杨帆哪能再占她便宜。他故意大声说出来,就是要引起江母注意,免得面片儿姐姐推让。

    杨帆情知姐姐一番好意,因此向江旭宁抱歉地笑了笑,这才端起那碗香喷喷热腾腾的面片儿汤,走到一边树下,坐在一块石头上吃面。

    这树下摆着不少石头,小吃摊儿是没有用餐的地方的,吃面的人都是端着碗在这里随意就餐。吃面的人都是街坊邻居,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还会山南地北的胡侃一番,杨帆很少说,却很注意听,他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当初,虬髯客的孙子张暴一怒之下独闯都督府,怒取广州都督路元睿的项上人头,又挟剑而去,乘舟出海,被轰传一时,成为大唐史上有名的游侠之一,只是无人知他名姓,后代史书记载此事,也皆以昆仑儿称之而不名。

    张暴来去无踪,看似潇洒,却被一个小小的乞索儿杨帆给赖住了,张暴虽然负气任侠,粗犷豪爽,平生却最重名声,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害了这小子性命,只好把他带去南洋。杨帆在南洋一住经年,跟随师傅学习武艺,学艺稍稍有成,他就迫不及待地辞别师傅回到了大唐。

    杨帆回到大唐之后先去了一趟广州府,找到了几个当年在广州都督府做事的胥吏,可惜那位裴大娘身份过于神秘,虽然因为路都督当年亲自送裴大娘出府之日,正是他被昆仑儿取走头颅之日,因此有些人还记得这个妇人,却并不清楚她的身份。

    杨帆无奈,只好放弃寻找妞妞,又去了邵州府。

    阿妹身在豪门,衣食无忧,虽是为奴为婢,不过看那裴大娘母子也不像个酷待下人的主人,料来一时无恙,暂时寻不到她,正好无牵无碍,因为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做,那件发生在永淳二年的屠村血债!

    当年的事,他唯一的线索,只有那个伫马高坡,冷漠地下达屠村令的酷吏的长相。那个生着深深的法令纹的凹目鹰鼻的男人。

    在邵州,他依旧没有什么收获,这些年来朝廷中各方势力互相倾轧,时而失势,时而得势,官员们丢官罢职甚至葬送性命的太多了。那个发布文告,宣布环山村发生瘟疫的邵州刺史已经受徐敬业谋反案牵连,被砍头了。

    邵州府当时的通判业已受到牵连,致仕还乡,杨帆又追到那个通判的故乡,可那个通判对此事的内情却一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消息是:那些人来自洛阳,来头甚大,以致当年的刺史大人也不得不为他们揩屁股,明知道环山村血案死者都是被屠杀的,也只能用瘟疫爆发来遮掩,不敢如实上报朝廷。

    至于环山村十一姓居民的来历,小时候杨帆的家人从未对他说起过,他也毫无怀疑,他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小村,所以就不觉得自己村子与其它山村有何不同,他始终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山民。

    可是长大以后经历多了,杨帆渐渐发觉,自己生长、生活的小山村的确有着不同一般的诸多疑点,不仅仅是因为那桩突如其来的屠村血案,而是因为他所在的山村居民与普通山村居民的众多不同之处。

    那个无名的山谷里似乎埋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他的父母、他的乡邻,每一个人的来历都诡秘重重。遗憾的是,似乎乡村里每一个长辈的户籍都是做过篡改的,杨帆依据那些户籍材料根本查不到他们更早的来历,他们的身份、来历包括名字全都是假的。

    对他们的接收,都是当年那位刺史大人一手经办的,甚至就连杨帆找到的这位通判也不知详情,十几户村民的安置竟需要一位刺史亲自操办,甚至不敢假手他人,这事本就透着太多的诡异。

    奈何身在官场的人,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没人主动去打听这些事,杨帆从那个州判口中了解到的东西几近于无。唯一有用的,是从那个州判口中打听到了那支军队的来历,那是龙武军,大唐禁军中唯一一支全骑兵建制的军队。

    于是,他来了。他花钱买到一份户藉,搬进了有许多朝廷官员居住的修文坊,成为这里的一个坊丁。这半年多,他适应了自己的身份,熟悉了洛阳的环境,但是他想打探的消息还是没有结果。

    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个青袍文官,可他能接触的人有限,能接触的人的地位也不高,他不可能依着记忆,画出那个令他刻骨难忘的官员相貌,满大街的去向人询问。比较靠谱的调查线索,反而是那支他当时一无所知的军队,龙武军。

    一支从东都洛阳派出去的军队,千里迢迢跑到邵州去屠灭一个村子,一定有一个重大的原因,一定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背后一定有一个身居高位的主使者。可是奇怪的是,经过这半年多的查访,他居然还是没有找到一点线索,仿佛从来不曾有过这么一群人,干过这么一件丧尽天良的事。

    他曾经怀疑,是否这血案就是朝廷所为,但是随着他的一步步调查,这个怀疑渐渐打消了。所有的痕迹统统没有,任何可能的线索都被抹掉了,以当朝武后的魄力,李唐宗室那么多王爷,她说杀就杀了,满门抄斩、妇孺皆屠,也从没扭扭捏捏地作态过一次,何须如此遮掩?

    这些日子,他一方面从官方着手,一方面从民间调查,官员们的很多事情从官面上查不到,但是坊间却知之甚详,别看这些百姓身份低微,可是他们之中有些人是在豪门家里做仆佣的,有的人是替官宦人家看家护院的,有的是自家有人在官宦豪门做帐房管事的,又或者娘子在豪门人家做厨娘,做接生婆子的,所以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从旁处听不到,从他们口中却能听到。

    赶脚的许小杰“当当”地敲了两下饭碗,开始拉呱起来。

    许小杰是“赶脚儿”的,家里养了一头叫驴。每天牵了驴子到繁华热闹的地方或者城门口儿候着,有人雇佣他家的驴子,雇佣者就骑在驴上,或者用他的驴子载运货物、行李,他就步行跟在后面,所以称为“赶脚儿”。

    因为赶脚儿每天接触的客人形形色色,见多识广,所以每天许小杰总有些新段子讲给大家听,每天都是他头一个讲述昨儿一天听到的种种见闻:“咳!昨儿个,某赶脚的时候,听说了一件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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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暗恋少女

    许小杰见大家都向他看来,便笑嘻嘻地道:“这事儿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儿,发生在归仁坊里,话说这归仁坊里住着一户姓夏的人家,夏家的女儿喜欢了同坊一位姓孙的后生,可又羞于向他表白,这闺女不识字的,想来想去,便赠了那后一块丝帕。

    那后生接了小娘子的手帕,却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便去求助本坊的一位读书人,那读书人接过丝帕,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上边一个字也没有,也没有个画儿,读书人就有点发懵。不过,那位读书人又仔细想了想,就对那后生说:“恭喜,恭喜,人家小娘子这是对你有了情意了。”

    呼噜呼噜吃着面片儿汤的汉子们七嘴八舌地道:“仅凭一张空白的丝帕,那读书人怎么就看出来了?”

    许小杰得意地道:“要不说呢,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心眼儿活得很,那读书人说,你看,这方空白的丝帕,横看竖看,翻来覆去,不管怎么看,就只有丝。丝者,思也,这不是人家姑娘喜欢了你么?结果,两人的好事就这么成了。”

    一个汉子一拍大腿道:“着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可不就是嘛,丝织的手帕,表示的不就是思么?”

    许小杰今天所说乃是男女情事,并不曾说到官宦人家的事情,如果任由他们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今儿早上的聊天内容恐怕就要变成男女情事专题了。

    杨帆有心引他们结束这个话题,转而讨论官员们的佚闻趣事,便道:“依我说,只怕那位赠帕姑娘,自己都不曾想这么多。她一个女儿家,肯将随身的手帕赠与那男子,一番情意已是表示的一清二楚了。

    只是她喜欢的那男人憨直了一些,想不到这一点。而那读书人不免想得又复杂了一些,不过还好,他这想法也是着落在男女情事上,倒没有耽误了人家的好事。陈二叔,你在侍郎府上当差的,最近有啥希罕事儿没有?”

    那个陈二叔正在埋头吃面,吃了这话抬头一笑,刚要开口说话,一位身穿绿色齐腰襦裙,外套白色大袖衫的双寰少女便“旁若无人”地向他们走来。

    这位姑娘脚下轻轻的,仿佛猫儿走路一般,路旁若有熟人向她打招呼时,她才会露出很“惊讶”地表情,认真地看过去,然后恍然大悟一下,再礼貌地向人问候一句。

    “陈二叔在么?”

    少女走近了,眯着双眼向众人询问,就在她对面五尺处,一个粗犷的络腮胡子正倚树而坐,这人就是方才杨帆所唤的陈二叔了,陈二叔站起来,向姑娘打着招呼,朗声笑道:“小东姑娘,你来了啊,我在这里呢。”

    “哦,陈二叔,你的衫子做好了。”

    小东姑娘有些发散的眸子似乎找到了焦点,举步向他走去,坐在旁边石上吃面的一个汉子赶紧一撤腿,生怕绊倒了她。

    小东姑娘笑眯眯地走近陈二叔,将臂上搭着的一套衫子递过去,细声细气儿地道:“二叔,您的衫子做好了。”

    这个少女不但声音纤细,生得也比较瘦弱,看她容貌倒还秀丽,鼻翼脸颊上有几个俏皮的雀斑,不过也并不明显。

    陈二叔搁下饭碗,将手在身上擦了擦,接过那套新衫子,看了看细密的针脚,平整的作工,欣然道:“哈哈,小东啊,你这衣服做得真是又快又好。”

    小东笑笑地道:“二叔客气了,要是二叔喜欢,以后做衫子只管找我家,大家都是街坊,价钱一定会便宜些的。”

    陈二叔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小东犹豫了一下,脸上便微微浮起一抹红晕,小声地又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二郎说话的声音,二郎……也在么?”

    小东说着,便眯起眼睛,向围坐在树下的其他几人看去,她先天眼力不济,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先天高度近视,要看人时,眼睛就会下意识地眯起来。

    杨帆光棍一人,家里不开伙的,每天都在这儿吃饭,怎么会不在?小东姑娘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杨帆此时正端着汤碗,畏畏缩缩地朝别人背后躲。

    自打有一回小东姑娘跌了跤,恰好被他看见,抢上一步扶起来后,这位小东姑娘似乎就对他有了情意,只要见到他,有事没事的就喜欢找些话头儿跟他黏糊,杨帆虽也隐约猜到她的心思,可是人家并不曾表白,他也就不好明确地拒绝,只能尽量躲着她。

    不料旁边一个汉子使坏,趁他不注意,把他向前一推,杨帆“哎哟”一声,一个踉跄,手里捧着的饭碗只剩下一些汤还没喝完,一下子泼溅出去,不但洒了一手,还溅到了小东姑娘的裙子上。

    “对不住,对不住!小东姑娘,我不小心……”

    杨帆回头瞪了那汉子一眼,扭头向小东道歉,小东姑娘凑近了,看清他的模样,便欢喜地道:“没关系呀,二郎又不是有心的,莫要如此客气,你烫着了没有?”

    小东说着,便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替他擦拭手上油渍。

    杨帆尴尬地道:“呃……,小东姑娘,我没有事的。汤已经温了,你不用……这个……哈哈哈……”

    小东姑娘把他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细心地给他擦拭着,细声慢语地道:“二郎一个人过日子,该当处处小心些才是,不要总是冒冒失失的。你的衣服脏了没,要不脱下,我拿回去给你洗一下吧。”

    说着,竟要来宽他的外衣。杨帆大惊,慌忙摆手道:“啊,没事,没事!小东姑娘,你不要太客气了,我……我就这一套衣衫子,脱了可就没得穿了。”

    小东幽幽地叹了口气,殷殷嘱咐道:“男人嘛,总要出门在外,接待应酬的,哪能没套像样的衣服,这可是男人的脸面,二郎,你随我回家一趟,我帮你量量身材,给你做一套新衫子吧。”

    杨帆干笑道:“不必了,我……囊中羞涩的很,现在可置办不起新衫子。”

    小东姑娘柔声道:“那有啥的,你什么时候有了钱什么时候给嘛,就是一直没有钱,也……没有关系的……”说到这儿,小东姑娘便微微低了头,脸上略略现出几分羞色。

    杨帆狼狈不堪地道:“多谢小东姑娘美意,暂时……我还不需置办新衫的,等我想做衣服的时候,一定找姑娘你帮忙。哎哟,坊正召呼我了,想是有事情要我去做,那个……小东姑娘,我先走了,咱们回头见。”

    杨帆捧起饭碗落荒而逃,身后便传来几个汉子起哄的笑声:“杨二好没道理,这比‘丝就是思’还要清楚明白的情意,怎么偏就装傻充愣呢。”

    “就是,就是,杨二啊,花大娘针织坊可是赚钱的很呢,花大娘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人家对你情深意重的,你不如就做个上门女婿吧,从此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个知你疼你的可心小娘子。”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小东脸上便浮起一抹桃花似的嫣红,羞窘不堪地顿足道:“哎呀,你们胡说什么呢,人家不理你们了。”说着便提起裙裾飞也似地溜走了,她眼神虽然不济,这坊里却是走熟了的,一般情况下不致有什么问题。

    望着姑娘逃走的身影,树下便传出更加响亮的笑声。

    ※※※※※※※※※※※※※※※※※※※※※※※※

    坊丁的工作零零散散,没有些固定的事情,杨帆东一下西一下,优哉游哉地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等夜色降临的时候,便与马桥一起去锁了坊门。

    洛阳城是实行宵禁的,到了晚上城市街头出了公人和特许出行的人,其他人等一概不得通行,所有的百姓都是住在一个个坊里,这坊就相当于住宅小区,外面都建有近两丈的高墙,晚上也是要锁门的。

    坊门一锁,所有的街道都变得冷冷清清的,当夜幕完全覆盖大地的时候,街道上更是黑漆漆一片,连鬼影儿都见不到半个,一户户人家都亮起了灯,犹如天上的点点繁星。武侯(片警)们在坊间的十字大街上时不时的巡弋一番,要是有晚上出门的,一旦被他们抓住,少不得要吃一顿苦头。

    要说灯火通明的地方,也是有的。豪门富户在家里大排筵宴款待客人,亦或饮酒作乐歌舞助兴,青楼妓坊里美人儿载歌载舞,丝竹声声,燕语莺声,根本没人去管你,宵禁禁得只是夜间上街,你在家里怎么热闹,与旁人全无干系。

    不过,规矩是人定的,有人定规矩,自然就有人违反规矩。这坊里头除了十字大街等主要干道之外的巷曲之内,若是居民们在夜间走动,武侯们大多数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去管的。

    杨帆的家在修文坊第一里第七曲尽头,夜色深沉中,他悄悄闪出自己的院落,在巷弄中静静地站了片刻,见路上非常安静,这才鬼鬼祟祟地向前摸去,与此同时,第八曲巷弄内也有一个黑影诡秘地摸了出来。

    “桥哥儿!”

    “小帆!”

    两个人凑到一起,谨慎地四下瞅瞅,马桥一拍杨帆肩膀,道:“走,办事了!”P:求推荐票!

第十一章 刺武

    洛水北岸,太初宫。

    太初宫的九洲池上,池水占地十顷,水深丈余,鸟鱼翔泳,花卉罗植。池形屈曲迂回,形如东海九洲,洲上清渠萦回,竹木森翠。

    九洲池上的瑶光殿绮丽恢宏,檐高三重,盘龙金柱,透花棂窗,飞檐排角,丹粉多状,鸳瓦鳞翠,虹桥叠北。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俱见匠心,可谓鬼斧神工。

    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武则天从瑶光殿中缓步走了出来。

    此时金乌已沉,月华高升,两排宫灯把殿前照耀得如同白昼,清晰地照出了她的容颜:武后方额广颐,眉目修长,生得珠圆玉润。开胸的绮罗衫子、金色的披帛绕肩曳地,雍容中自有一股柔美,

    武后驻颜有术,虽然有子有孙,已是六十多岁的一个老妇人,看起来却还只是年届四旬的模样。此刻,她白皙的颊上带着两酡嫣红,似因饮酒而有了几分醉意,可是一双眸子却又清又亮,看不到半点朦胧。

    武则天在阶上站住,兴致勃勃地道:“叫沈太医调碗醒酒羹,且在寝宫候着,朕去牡丹丛中秉烛一游,散一散酒气。”

    汉唐时候,太后也称朕,武则天则更早一些,早在她以皇后身份与高宗李治二圣共治天下时就已自称朕了。旨意一下,瑶光殿外牡丹丛中中数十上百架灯树一起点燃,点点灯火应和着水光与天上的星光,两行宫娥挑灯前行,武后把双臂一展,悠然下了殿阶,步入牡丹花丛。

    前方宫灯高挑,身后羽扇招摇,十二名宫娥六前六后,排成两行,轻移莲步趋身相随,走在中间的武后裙幅轻泻于地,逶迤三尺有余,仿佛王母下凡一般。

    武则天爱牡丹,洛阳牡丹品种繁多,俱是名种,经过花匠细心培养,许多品种已可春秋常开,就连冬季都可以通过暖窖培养出盛开的牡丹花儿来,漫步其间,繁花似锦,花香四溢,令人心旷神怡。

    武则天心情很好,今晚饮酒,众臣诗文相和,更加的快意。

    如今朝野间敢于反对她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少了。

    想当初光宅元年的时候,还有个吃了熊心豹胆的徐敬业敢于谋反,虽然仅仅两个月,就被她派兵击溃,徐敬业率数骑突围,想要出海东渡,投奔高丽,也被他哗变的部下杀死,向她邀功乞降。

    之后,陆续又有李唐宗室韩王、霍王、江都王、鲁王、越王、虢王、范阳王、琅邪王等宗室王爷一一被她逼反,前后不过数天功夫,也都被早有准备的她一一剿灭。

    宗室诸王相继伏诛之后,她的地位日趋稳定,朝中虽然还有些大臣心怀异志,可是没有李唐宗室诸王这面旗帜,他们已经搞不出什么花样。

    近来国中常有祥瑞敬献于朝廷,今日又有一个地方的县令报来吉兆,说是当地一户农人家中的公鸡居然下了蛋,吉兆祥瑞层出不穷,正是民心之所向,武后自然心怀大畅。

    武后迤逦而行,在她身侧,伴着一个身着月白色圆领长袍,头戴软脚幞头的少年公子。公子削肩细腰,身材纤纤如一弯新月,灵透的气质又似一方玉简般晶莹剔透,温润美洁。

    如果说武后是一朵盛开的富贵牡丹,伴在武后身边的这个人便是一朵清新隽永、白皙俏美的幽谷百合,一眼望去,便觉有一种淡淡书香扑面而来,此人正是甚得武后信赖与重用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虚扶着武则天的手臂,轻声说道:“新平军大总管薛怀义今日有奏章送到,说是已发现突厥可汗骨咄禄的踪迹,率大军二十万去追讨了。”

    武则天开心地笑道:“朕本有意送这份大功与阿师,可惜他前番兵至紫河,突厥军却不战而逃,希望这一次他能追上骨咄禄,立一份大大的功劳回来。”

    上官婉儿嫣然笑道:“薛师勇武,一定不会有负天后期望的。”

    武则天微微一笑,问道:“还有什么事?”

    上官婉儿轻描淡写地道:“还有一件事,徐敬业伏诛之后,他的弟弟徐敬真一直潜逃在外,不曾归案。近日,他北逃至定州,欲投奔突厥,被定州府差人抓获,如今正解送洛阳途中。定州府已先呈上审讯的卷宗……”

    “嗯?”

    武则天瞟了她一眼,上官婉儿近前一步道:“定州府说,抓获徐敬真后,曾对他审讯一番,徐敬真招供说,是洛州司马弓嗣业和洛阳令张嗣明暗中予以资助,才帮他逃到定州的。”

    武则天站住脚步,眉宇间泛起一抹冷肃的杀意:“张嗣明!朕推心置腹,委之以洛阳令一职,想不到他对朕却是心怀二意!好!好!好得很呐!既然朕的恩惠不能得到他的忠心,那就用刀斧来取出他的真心吧!”

    武则天双眉一剔,对上官婉儿道:“把弓嗣业、张嗣明下狱,候徐敬真押到后,一并交予周兴去审问。徐敬真潜逃多年,一直不曾归案,暗中帮助他的人,想必不只弓嗣业、张嗣明两个人!”

    上官婉儿心领神会,连忙应声道:“喏!明日一早,婉儿就报与周兴知道。”

    武则天低沉地“嗯”了一声,继续举步前行,兴致却已不再。

    外人只知武则天巾帼不让须眉,他们看到的也永远只是武则天霸气外露的一面,却不知她终究还是一个女人,而女人总有一些情绪化的时候。

    在她自以为已获得朝野人心,再也无人敢公开反抗她的时候,突然发现她所宠信重用的张嗣明对她竟有背叛之举,这个掌握着整个天下的女人,情绪明显低落起来。

    “这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为什么也要背叛我呢?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女人凭什么就不能坐天下?”

    武则天愤懑地吁了口气,眼前繁花似锦,她却已没有兴致看下去,上官婉儿见她兴致不高,便柔声劝道:“天后疲倦了,还是早些歇息了吧!明日早朝,还有国事要办呢。”

    “嗯!”

    武则天点了点头,轻舒大袖道:“摆驾,回宫。”

    武则天刚刚转身,异变陡生。

    宫廷侍卫们四下散布于花丛之中,就像散落在草原上的一朵朵蘑菇,他们的站位看似松散,实则已护住了武后四面八方所有的来路。这时候,就在武后左肩方向,相距十丈开外,一个侍卫叫了一声,然后就没于花草之下。

    他的叫声很高亢,也很短促,就仿佛从嗓子里刚刚迸发出一个爆破音,可声音还未形成,气息还未冲出喉咙,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因此显得异常怪异。

    这声音虽然怪异,却并不高亢,但是因为武后情绪低落,四下无人敢于高声,牡丹园中异常静谧,因此虽然相隔十丈之外,他们还是听到了。

    武则天稍稍一扬眉,向发声处望去,又是一声短促而怪异、将吐而未吐的声音,这一次他们亲眼看到一个甲士倏然没于花草丛中,这个甲士的站位,距离武后仅有八丈。

    然后,又是一声惊呼,这一次因为那个甲士已经有所警觉,所以惊呼声从他喉中喊了出来,只喊了半声:“有……”便戛然而止,这一次距武则天仅有六丈。

    上官婉儿身材高挑,她看到那骤然裂分向左右的牡丹花,好象中间有一条水桶粗的巨蟒在急速窜进,花枝分裂,花瓣飞扬。

    上官婉儿不由瞿然一惊,娇声叱喝道:“护驾!”

    上官婉儿一声大喝,训练有素的甲士纷纷靠近,将武后周围四丈以内的距离团团围住,仿佛顷刻间铸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蓬!”

    一丛花束炸裂,碗口大的牡丹花挟杂着无数花枝如同一道水柱,涌起两丈来高,然后化成漫天缤纷的花雨,纷纷扬扬地落下。

    在花枝花瓣激裂纷扬的漫天花雨中,一道淡青色的人影翻滚而起,乍然一顿,便咻地一声,化作一道流光,逸向侍卫墙的一角。

    那个位置的侍卫们刚刚合拢,下盘尚不稳。

    “喝!”

    虽然那个角度的侍卫刚刚合围,但是训练有素、武艺高强的侍卫们反应极其敏捷,同声一喝,四口横刀一齐斩向淡青色的人影。

    横刀单面开锋、厚脊薄刃、直脊直刃,犀利异常,后世的日本武士刀即是效仿此刀。宫卫所用横刀俱是百炼上品,锋利雪亮,无坚不催。

    四口刀一劈头、一斩颈、一刺腹、一扫腿,那道激射而来的人影将于刹那间闯入一道钢刀组成的网,被它绞得粉身碎骨。

    堪堪迎上第一口刀,那淡青色的人影突然下坠,“哗啦”一声沉入牡丹花丛,四人抽刀,方欲变换攻势,那道人影又从花丛中一跃而起,翻滚着从宫中剪枝匠人修剪得整齐优美的牡丹花丛上方如风车一般横卷过去,身形距俏立的顶端花朵仅一隙距离。

    淡青色人影一路翻滚而去,方才那四名侍卫中站位最靠前一人已一声大叫,单膝跪在地上,他的小腿被对方一剑洞穿,血从前后两个伤口喷涌而出。那刺客动作太快,直到这一刻,他才察觉,血方涌出,声才呼出。

    注:武则天这时当然不叫武则天,事实上阿武从来也没叫过武则天,史书中她最初只是武氏,连名字也没有,或许有,但史书中未做记载。她做了才人后,李世民赐了她一个名:媚,叫做武媚。

    她做了皇帝后,自己发明了一个日月当空的字:曌,叫武曌。目前,她真正的名字该叫武媚,武则天是后人从她的尊号则天大圣皇帝中取来代称的,文中因为大家一直以来形成的阅读习惯,故而称之武则天。

第十二章 打扇小宫女

    淡青色的人影风车般一路卷去,将一朵朵艳丽富贵的牡丹花绞成纷纷花雨,使他的身形也若隐若现起来,候他力竭,又往花丛中一沉,待七八口横刀插入花丛时,他已像一条灵巧的蟒蛇,贴着花丛底部攸然倒退,跃现于三丈开外的地方。

    “啊!”

    惨呼声纷纷响起,方才那刺客翻滚过处最前排的侍卫们纷纷痛呼出声,他们有的断了食指,有的被刺破手腕,鲜血淋漓,与断指俱下,葬于花丛之下,有的再也拿不住手中横刀,刀脱手落下,继之以一道血线,在迷离的灯光下如梦似幻。

    宫女们惊慌失措,手中的宫灯好象被狂风吹着,把武后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她们不敢逃走,也无法逃走,只是惊惧的本能,使得她们不由自主地做出闪避、躲逃的动作,从而弄得光线迷离,而这忽明忽暗的灯光,更令得气氛诡秘非常。

    “统统站稳了,高挑起灯笼!”

    上官婉儿不会武功,胆气却不让须眉,她一声大喝,镇住了那些惊慌失措的宫女,然后抢进一步,扶住了脚下有些不稳的武后。

    武则天的手在发抖,墨玉般的青丝微微抖瑟,脸色一片铁青,她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愤怒于竟然有人胆敢刺杀她!

    如今的大唐天下,居然有人敢刺杀她圣母神皇武太后!刚刚得到张嗣明背叛的消息,复又有人敢刺杀于她!

    武则天森然喝道:“朕要活的!朕倒要看一看,天下间,何人敢如此大胆!”

    随着武则天的振声大喝,她额前几枚饱满圆润的珍珠也微微晃动起来。

    就在这时,那攸退的身影突然一弹,趁着前排卫士痛号仆倒,后排卫士欲越前捕人,阵形稍生混乱的刹那,突然又贴地掠来。

    这时候世间还没有‘地躺刀法’,甲士们空有一身精湛武艺,却不适应这种俯身向下的打法,再加上他们甲胄在身,弯腰到这个程度多有不便,动作不免凝滞,竟被那人一冲而入,闯入内围侍卫中间。

    那刺客形同鬼魅,左刺一剑、右刺一剑,飘忽来去,如同一缕轻烟,在接连刺倒几人的刹那,突然纵身如箭,将自己作了一支脱矢的利箭般,飒然一剑,直取武后!

    上官婉儿护着武则天急退,她的一双明眸已看清了飞身冲向眼前的这名刺客,他一身青衣,面上也蒙着青巾,这是套头的罩巾,只在双眼处开了一道口子,除了那双苍穹上寒星一般明亮的眸子,什么都看不见。

    青巾下,那双眸子微微地眯着,一般人意图杀人奋力一击时,不管是紧张也好,兴奋也好,总会不觉有些紧张,从而张大眼睛,而这人于侍卫环伺之下行刺当朝太后,他的眼神居然是微微眯起的。

    那种冷漠、那种自然,仿佛一个杀了一辈子猪的屠户,他提起刀来,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在捆起的猪脖子上捅一刀,闭着眼睛都能办到。可是不同的是,杀猪是没有危险的,刺杀武后则不然,他竟是把自己的生死也完全置之度外了。

    上官婉儿唯一能够注意到的,只有刺客冷漠而闪亮的双眸,和那迎风绷紧的面巾,以及飘风后扬的衣袂,至于那口致命的剑,反而被她忽略了。剑在人手中,危险的不是剑,而是这个持剑的人。

    “护驾!护驾!”

    上官婉儿绝望地大叫,这个淡淡如菊的女子终于也失却了从容,开始慌张起来。

    武则天急退,又退三步,她便昂然站定,再不退后半步。

    她的裙幅太长,及地三尺,退到此处时已然踩住了自己的裙子,再退必然狼狈跌倒。以今日武后之地位,以今武后之骄傲,宁可被人一剑杀了,又岂可摔个四仰八叉,贻笑天下!

    武则天站定,稳稳地站定,身如磐石,眸光亦定如磐石,唯一还在摇动的只有她发髻上的两支步摇。她的眼睛也微微地眯起来,似乎想要看清楚这个将要取走她性命的人!

    武后遇刺,明的暗的侍卫们纷纷跃出迎敌,有人正在飞身奔跃追向刺客,有人正负疼呻吟,有的宫女终于因为恐惧而弃了宫灯,尖叫着蹲在地上,也有宫人和宦官在尖着嗓子喊人。

    上官婉儿则拉着武则天,神色间略略现出一丝犹豫,似乎想拦在武则天前面替她挡剑,又鼓不起足够的勇气。在所有人眼中,此刻看到的都只有那一个刺客,在那个刺客眼中,却只有一个武则天。

    剑光如电,数丈距离,一闪即至!

    当刺客一剑刺向武后时,一剑横空,仿佛光一样迅速划破了时空,划破了距离,有人惊得面色如土,有人尖声大叫,有人愤怒地吼叫着扑过来,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两个人,两个小宫女。

    那是两个打扇的小宫女,隶属于司仗司的小小宫女。她们头梳螺髻,面目一样的清秀,额头一样的绘着梅花妆,同样身着朱色窄袖衫,肩绕白色帔巾,绿裙曳地,裙边飘着“同心结缕带”。

    折腰挺腹,亭亭玉立,就仿佛随在武后身后的两株会移动的杨柳,又似两朵摇曳的莲花,娴婉柔媚,丝丝入骨。然而不管她们是风中的杨柳还是水面的莲花,有武后站在前面,都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

    站在她们前面的,是把李唐皇室视若无物、天下英豪掌握手中,仿佛一轮初升红日般的大唐天后,伴在天后旁边的,是执掌北门学士,号称巾帼宰相,容颜婉媚,皎如一轮明月的上官婉儿!

    谁会注意两个年纪青涩容颜稚嫩的打扇丫头?

    她们只是两个打扇的小宫女而已。

    她们手中分别持着一杆“障扇”,一杆扇柄只有拇指粗细,约丈二长度,以五色雉羽为扇面的“障扇”。

    天后出行,则为天后蔽日障尘,天后临朝,她们就是天后身后的两个摆设,和那两柄“障扇”一样的摆设,天长日久,谁都忽视了她们的存在。

    可有用的东西,和天天都用的东西是两回事。

    藏剑十年,出鞘依旧是杀人的利剑。一把扫帚,天天使用,它还是一把扫帚。当那柄利剑凝聚成一点寒星,刺向武则天的咽喉的时候,一直在武则天背后当摆设的两个人、两柄扇突然一起动了。

    刺客如剑,剑似寒光,攸然便至,两柄扇也攸然一闪,便到了武后身前,两柄羽扇堪堪交叉,迎住了那道剑光。

    蓬然一声响,两柄羽扇炸裂,满天羽毛飞扬。与此同时,铿地一声,剑与扇交击处,崩起一串耀眼的火花。

    那个青衣人和他手中的剑飘忽如鬼魅,一直被人捕捉不到,可是他在距武则天只有三尺之遥的地方,却被两柄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羽扇挡住了。

    羽毛纷飞,被灯光映着,五彩的羽毛变幻出十色,在空中一闪一闪,极为好看。但是这美景中却蕴藏着无限杀机。

    两个小宫女一振臂,“铿”地一声,两管失去了羽扇的羽柄各自弹出一截尺余长的锋利尖刃,羽扇的柄立即变成了两杆可怕的长枪,两人拧腕一振,枪如灵蛇,便向那刺客刺去。

    刺客大为意外,他万万没有想到,武则天最强力的护卫居然是这两个打扇的小宫女,这时他才注意到两个小宫女的样子。

    两个小宫女,一个柳眉弯弯,妩眉如虹。

    另一个一双剑眉,又黑又亮,较大多数女子,多了几分英气。

    两个小宫女眉心都饰有一点梅花,花成五瓣,映得人比花娇。可她们手中的枪却一点也娇气,枪如灵蛇吐信,点点不离刺客要害,只要挨上一下,刺客今晚一定会交待当场。刺客不得不放弃武则天这个目标,转而与两个小宫女缠斗起来。

    因为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刺客失了先机,一直处在抵挡之中,只能步步后退。铿锵声不绝于耳,夜色中绽出处处火星。所有的人这时才发现一个现实:这个刺客,直到这时,直到两个小宫女出手,他的兵器才第一次与对手的兵器发生碰撞!

    而此前刺客与人交手那么多回合,都是未等兵器相交,便即变招再刺,自始至终,那些侍卫的兵器都不曾与他手中的剑碰击过。

    交手五合,仅仅五个回合,刺客便纵身一跃,斜刺里扑入已被踩踏的有些稀落的花丛,震落了枝头最后几朵顽强挺立的花瓣,身形一闪,再一闪,已遥遥出现在十丈开外。

    甫一交手,刺客就发现武后身边两个打扇侍女武功极高,两人联手,他毫无胜算,其他甲士亦已围拢过来,再恋栈不去他一定会被留下,是以闪身便走。

    但是他的速度虽快,却终究快不过箭一般的速度,在他斜刺里闪出去的刹那,一个小宫女已脱手掷出了手中的枪,细柳般的长枪仿佛一支巨长的箭,追上了刺客那道轻烟似的身影,刺穿了他的肩胛。

    刺客闷哼一声,反手拔下肩上长枪往回一掷,身形再度一隐,便消失不见了。P:诚求推荐票!

第十三章 骑墙两兄弟

    “朕要活的!”

    武后沉声一喝,掷枪的小宫女便飞身扑出,速度竟不比那消失的刺客慢上多少,身形闪了两闪,她已出现在刺客中枪的地方,半途中她已抄起那把被刺客反手掷回的细枪,飞快地四下一扫,便蹑着一个方向追下去了。

    另一个小宫女依旧退回武后身边,手在扇柄上按了一下,“铿”地一声,那尖刺似的枪尖便没入扇柄。她们的使命是卫护武后的安全,如果武后被刺,纵然能灭了刺客的九族也无济于事。所以负责卫护天后的两个贴身侍卫从来不会同时离开武后身边。

    当晚当值的兵曹参军事邬有道跌跌撞撞地赶过来,还差着一丈多远便“卟嗵”一声瘫跪在地上,一个头重重地叩下去,战战兢兢地道:“臣护驾来迟!太后恕罪!”

    这时漫天飞舞的羽毛犹自雪一样的飘飞、旋舞着。

    武则天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向上官婉儿问道:“今晚哪一卫当值宫禁?何人统军?”

    上官婉儿欠身道:“羽林右中郎将王如风!”

    “今晚右卫当值军卒,全部流配营州戍边,自王如风以下,全部将佐入狱察勘。着羽林卫大将军泉献诚明日含元殿见朕!这件事,不得张扬出去,谁敢乱嚼舌头,杀无赦!”

    武则天吩咐完毕,便拂袖而去。

    刺客的武功很高明,尤其是他那飘忽如鬼魅的身法,更是令人惊怖。可皇宫大内最严密的警戒处并不在宫内,皇宫大内就是帝后的家,是他们唯一可以放下面具休息放松的地方,谁会在自己的家里草木皆兵,处处布陈重兵呢。

    外紧内松,皇宫的重要防御布设在外围。

    帝宫九重,阙高揽月,宫墙内外百丈之内没有一棵树,连一棵草都没有,人非飞鸟,如何逾越这一览无余的百余丈距离而不被人发现?皇城外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俱都是精明干练的大内侍卫,刺客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通过?

    刺客能在她面前逞凶并不稀罕,稀罕的是,他怎么会出现在她面前?

    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宫里有人策应!

    武则天几乎在被刺的一刹那,就想到了这个问题:“虽然李唐诸王几已死绝,还是有人贼心不死啊!”

    方才,刺客逞凶时,在婉儿眼中,最可怕的不是那口剑,而是那个持剑的人。同样的,在武后眼中,最可怕的不是那个刺客,而是那个控制着刺客的人。

    武后噙着冷笑,杀气渐渐盈上修长入鬓的眉梢。

    兵曹参军事邬有道跪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乞求的目光望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同样没有看他一眼,只把云袖一拂,如一朵白云般冉冉而去。

    两名甲士走过来,大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

    天后一怒,一场血腥的大清洗就要开始了。

    ※※※※※※※※※※※※※※※※※※※※※※※※※

    洛阳城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棋盘。

    洛水就是棋盘中间的楚河汉界,将整个洛阳城一分为二,河的两面也都是方方正正横平竖直的,一条条街道就是棋盘上的线,而一个个坊就是棋盘上的格,这坊里面的人,就是这棋盘上的子。

    宫城和皇城位于洛水北面,洛水北面除了皇宫还有二十八个坊,一个北市,洛水南面则有八十一个坊和一个西市、一个南市。大街小陌纵横于一百零九坊之间,交通便利。除了洛水贯穿洛阳城,坊市之间也是河渠交错,水陆交通极便利。

    洛阳城虽是四四方方一副棋盘形状,内里却自有乾坤,这里有天下第一高的大厦“天堂”,天下第二高的大厦“明堂”,或许那座建在“天堂”之内的一根小指上就能站数十人的巨大佛像,也是世上所有城市雕像中最大的一座。

    这里有巨大、有壮观、有华丽,自然也有小巧、精致和玲珑。比如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杨帆藏身的地方,就有树有鸦,有桥有水,还有人家,水上甚至还有一座几乎纯用作观赏的水车。

    水哗啦啦地流淌,水车翻动,发出扑扑的声音,踞伏于土墙之上的树荫之下,可以看见大路、小巷所有出入的行人,而别人却休想看得到他,籍助水声,在此小声说话,也不虞被人看见。

    今夜,杨帆和马桥是出来做偷儿的。

    马桥是个坊丁,坊丁的收入其实很微薄,所以他白天协助武侯维持坊内治安,晚上则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小偷,避着武侯在坊里偷东西。他偷东西并不贪得无厌,既不天天去偷,也不偷太值钱的东西,所以虽然盗案频频,武侯们却从不上心,大多数时候,邻居们只是站在门口叫骂几声了事。

    拉杨帆入伙,完全是因为马桥怜惜这个小兄弟,看他一个人在洛阳讨生活甚是不易,仅靠坊丁那点收入,勉勉强强能吃口饱饭,不要说攒钱娶媳妇,就是想吃口肉沽壶酒都困难,因此有心带着这个兄弟弄点儿外捞贴补家用。

    于是,某一天晚上,马桥切了半斤猪头肉,沽了一壶绿蚁酒,跑到杨帆家里推心置腹地做起了说服工作。其实马桥对这坊里是极熟悉的,一向单独作案,根本不需要帮手,这就是变相地帮兄弟一把。

    盛情难却的杨帆觉得这件事对自己常常夜间外出恰是一个很好的掩护,所以就一口答应了,于是重操旧业,跟着马桥做起了很多年已不再做的小贼,偷的依旧是上不得台面的零碎东西。

    杨帆骑在墙头,正等马桥回来。他仰着头,痴痴地望着星空,目光如那星光一般璀璨。星光下,他的鼻梁笔直,唇形清晰饱满,如同女孩子般的秀气,夜色中,如此明晰的容貌,勾勒出一个俊朗的轮廓,很难叫人相信,这却是个小偷。

    “小帆!小帆!”

    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小院里钻出来,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骑在墙头沉思的杨帆回过神来,向他招招手,轻声唤道:“我在这里!”

    马桥快速闪过来,到了墙下,小帆伸手一提,便把他拉上了墙头。那墙是黄土坯成的,天长日久,风吹雨淋之下已然干朽,被马六蹬下几块土胚去,好在附近就是溪水,溪水哗哗,掩住了土旮旯落地的声音。

    马桥在墙头坐定,便即赞道:“小帆,你还真有眼光,挑得这把风的地方着实隐秘,连我出来都找不着你了。总有一天,你会青出于蓝的。”

    小帆干笑道:“做一个青出于蓝的小贼么?我看还是算了吧。”

    马六哼哼两声,问道:“不曾有武侯经过吧?”

    小帆道:“他们一向只在十字大街上巡弋,少有到巷子里巡逻的时候,不用担心。你摸到了些什么,快取出来瞧瞧。”

    马桥怀里鼓鼓囊囊的,他在墙头上坐稳,从怀里掏出一叠敞口盘子,两个插柳枝鲜花的瓶子,说道:“着实晦气!原以为这黄员外如何富有,谁知道他是马粪球、羊屎蛋,外光里不光。瞧着阔绰,家里也没啥太值钱的物件儿,就只摸来这么几件东西。”

    杨帆嘿嘿一笑,把那盘子往怀里一塞,说道:“这个归我,瓶儿归你。”

    马桥道:“使得。”

    他探手入怀,又取出两件东西,在杨帆面前一晃,得意地道:“你瞧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

    杨帆一伸手,从他手中夺过一个来,圆圆的,比鸭蛋大些,触手有些软,放到鼻子下边一嗅,不觉欣然道:“柑子!”

    马桥奇道:“咦,你倒识货,既然吃过那就不要吃了,还给我。”

    杨帆嘿嘿一笑,挡住马桥的手,将柑橘剥开皮,先将一瓣桔子填进嘴里,橘肉多汁,微微有些酸意,一咬之下,汁水溢满口腔,感觉到的却只有它的芬芳甜美。马桥眼巴巴地看着他,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杨帆掰了一半递到马桥手里,马桥轻轻掰下一瓣,先放到鼻子下面嗅了一口,一脸的心旷神怡,然后把那瓣桔子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眉毛动了动道:“好吃!果然好吃!”

    杨帆不以为然地道:“这柑子还没放熟,有些酸,我不大喜欢吃,这两瓣也给你吧。”

    马桥道:“偏你挑剔,你若不吃早说嘛,何必扒开了。”一面埋怨着,一面接过了杨帆手中的桔子。

    像他们这种苦哈哈,吃到桔子的机会不多,虽然在柑橘大量上市之后,价格也不是十分的昂贵,依旧不是他们能够买得起的,或者说不舍得花钱去享受这种奢侈品。

    眼下这个时候,柑桔还不曾大量上市,洛阳城里能够吃到柑桔的是皇室和官员。紧接着是有钱的士绅和商贾,他们这些小民是没有这种口福的。

    杨帆并非不喜欢吃桔子,只是他知道马桥这人虽然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但是为人至孝,他自己留下的那颗桔子肯定是要拿回去孝敬老娘的,方才给他那半颗桔子,他不舍得吃,定然也是要孝敬母亲,所以才声称不喜欢吃桔子,让马桥也能尝尝桔子的味道。

    马桥至孝,孝到了杨帆无法想像的地步。马桥的父亲叫马乐,因为名字中有个“乐”字,所以马桥从来不笑,就如方才,他想笑一笑,就哼哼两声以示笑意,虽然别人听着古怪,可他从小就用这种替换以示欢喜,使来倒极自然了。

    父亲的名讳自然是要避的,不过避到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步,在杨帆看来很是有些无聊,不过他自己虽然做不到,却很尊重这样深具孝心的行为。至少,马桥还有个老娘可以孝敬,而他呢?

    杨帆抬起头,望着那神秘的天空,幽幽地发出一声叹息:子欲养而亲不待!有一种遗憾,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

    杨帆感慨未定,蓦然发现天空中出现了一幕奇异的景像,在点点星辰之间,有一道黑影背负长剑,衣袂飘飘,仿佛一只展翅的大鸟正要穿越天空!

    注:古时候,皇太后可自称朕,《后汉书·和殇帝纪》载:“皇太后诏曰:‘今皇帝以幼年,茕茕在疚,朕且佐助听政。’”

    这位在诏书上自称“朕”的太后是东汉和帝刘肇的第二位皇后——和熹皇后,殇帝、安帝时期的邓太后。另外,武则天不但当时已是太后,在此前当皇后,与高宗二圣并立时,即已称朕。

第十四章 仙女大梵天

    看到凌空而来的那道身影,杨帆的双眼攸地眯了起来,一抹精芒攸然透眸而出,仿佛一双无形的利箭,盯住了空中那道飞鸟似的人影。

    然后,他就吓了一跳,因为他一眼望去,那个“鸟人”就掉下来了。

    莫非我的眼神竟能化为无形之箭?

    杨帆正惊诧于自己的特异功能,那只“大鸟”就扑棱棱地落下来,正掉在马桥身后墙下。

    马桥只觉脑后生风,嘴里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嚼了一半的桔肉哽在了他的喉间,马桥打了个嗝,扭过头去看了看,疑惑地道:“奇怪,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怎么突然感觉到有一阵阴风刮过?”

    杨帆没有回答,他正紧盯着马桥身后的地面,双手按在墙面上,十指箕张如鹰爪,双腿微微内弯,双脚脚面卡紧了墙面。如果不是衣衫的遮掩,且又夜色昏暗,或许旁人会发现他的臀部业已完全离开了墙面。

    他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现在的他就像一只利爪扣紧了崖壁的苍鹰,看似无害的眼神正锐利地盯着他的猎物,随时可以扑出去。

    那个人影从地上缓缓站起来,看来他虽然从空中一下子栽下来,不过落地时还是有所准备的,所以并没有摔得骨断筋折。

    身形绷紧却掩于袍服之下的杨帆,唯一显得异样的只有他绷紧的颊肉和张大的眼睛,不过这样的表情看起来只是在发呆,似乎是吓傻了,那个夜行人并未看出什么疑状。

    马桥本来只是随意地回头一望,刚要扭回头来,突然发现背后出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大惊之下猛地一扭脖子,只听“咔吧”一声,他的腰和脖子已经扭曲了最大的角度,仿佛再扭下去就会嘎嘣一声断掉。

    从空中落下来的这个人一身青衣,青衣与夜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水融进了水,浑然一色,以致马桥仓促间连他的形体都看不清楚,只看见一双亮亮的眼睛从夜色中飘悠悠地浮起来。

    “鬼啊……”

    马桥一声尖叫,脖子上的汗毛都炸起来。可是他左手把一只细颈大肚的瓷瓶儿揽在肋下,另一只手托着两瓣桔子,惊骇之下居然既没扔了瓶儿,也没丢了桔子,这份本事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青色人影正是夜入瑶池殿,刺杀武则天的那个刺客。他肩上受伤,失血过多,后边又有那个小宫女侍卫锲而不舍地追杀,终因气力衰竭坠地摔倒,此刻他虽能勉强站起,眼前依旧一阵阵的发黑。

    他看了看墙头坐着的这两个人,便大致猜出了这两人的身份。城中是实行宵禁的,半夜三更在外游荡的,非奸即盗,这两个人骑在墙头,除了小偷还能是什么?更何况他们手里正拿着赃物。

    刺客无暇多看,只是冷哼一声,伸手一搭矮墙,腾跃其上,箭一般地飞奔而去。这道矮墙是土坯筑的,风吹雨淋年久失修,只要轻轻一碰就往下掉土旮旯,可是这人狸猫般飞奔出去,一直到他完全没入夜色,轻得如一缕烟,竟未碰掉一点尘土。

    马桥继续往后扭着脖子和腰,瞪大一双牛眼盯着那个迅速闪没的鬼影,发出一声女人般的尖叫:“有鬼啊!”

    “闭嘴!”

    杨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压低声音道:“你想把武侯都给招来么!”

    马桥咿咿唔唔地指着背后,杨帆沉声道:“那不是鬼,是人!”

    马桥一听,顿时安静下来,说起来,马桥的胆子也够大的,鬼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比较害怕,可要是人,还没见他怕过谁来。

    杨帆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轻轻地道:“咱们是小偷,那人却一定是个大贼!不过,不论多大的贼,总归还是贼,大家一样见不得光,怕……甚么?”

    杨帆说到“怕”字时,声音忽地一顿,似乎听到了什么声息,但他随即就把话接了下去,马桥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变化。

    马桥惊魂稍定,正忙着把那细颈肥肚的瓶儿手忙脚乱地塞进怀里,方才他差点失手把那瓶儿砸出去,如果不是他已经惊得魂都飞了,根本动弹不得的话。

    真是太危险了,这只瓶儿至少能给老娘换几天的肥猪肉吃啊,可不能碰坏了。马桥把瓶儿塞进怀里,心惊胆战地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走吧!”

    二人手忙脚乱,刚要溜到墙下,便听夜空中又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仿佛旗幡上的布条在风中猎猎发抖的声音,又似晚归的鸦儿扑棱着翅膀钻进它们筑在屋顶树上的巢穴。

    马桥那快扭伤了的脖子再度剧烈地向后一扭,忍不住又是一声惊呼:“飞仙啦?”

    其实马桥的胆子还真不算小,只是因为洛阳宵禁,晚上出门本该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今夜不但接二连三的出现人影,而且每一个的出场都是那么拉风,居然一个个都不在地上走的,马桥哪见过这个,自然一惊一乍。

    夜空中又出现的这个人影,只看一眼,杨帆就知道是个女人,是个仿佛大梵天仙女一般飘逸的女人,云寰雾鬓,长带飘飘,身姿曼妙,飘逸轻柔,与那飞行云中,亦云亦仙的飞天仙女简直是一般神韵。

    唯一不同的是,她手里不是反抱着琵琶,而是拈着一杆长枪,那杆枪的枪尖细细如丝,在淡淡星光下闪烁着一道虽然细微却刺目的光芒。

    杨帆仰首看着天空,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方才那个刺客像中了箭的鸟儿一般从天上掉下来,这个仙女儿会不会也掉下来?

    仙女下来了,不是掉下来的,而是飞下来的。

    星光夜色中,这位小仙女的模样虽然看不甚清楚,却能隐约看出她的五官眉眼十分姣好。

    她身段十分窈窕,窄袖短襦和及胸高腰长裙,再配上肩臂上绕着的白色丝皂的帔巾,使得她亭亭玉立,如同仙子谪凡,只是一杆长枪被她反握身后,便有了一种柔中带刚的飒爽味道。

    杨帆和马桥都没进过宫,没有见过如此华丽飘逸的宫女打扮,见她这副形象,再结合方才飘落的姿态,简直真要把她看成天上的仙子了。

    仙子开口了,嗓音不出预料的清脆甜美,同时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味道:“你们两个,可曾看见一个蒙面贼子遁向何处?”

    马桥见了这娇滴滴的小美人儿,色胆一起,登时没了惧意,一双贼眼在那小仙子的身上逡巡着,油嘴滑舌地问道:“小娘子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捉妖呢,还是京县的少府(即县尉(公安局长)的尊称)办案拿贼?”

    话音未落,他的肩上一沉,雪亮的枪尖已然压在他的肩上,小仙女森然道:“是我在问你,不是你在问我,快说!人往哪里逃了?”

    马桥嗅到一股从枪身上传来的血腥味儿,这才知道这个看起来百媚千娇的大姑娘竟然是真敢杀人的,他立即识相地闭上了嘴巴,屁也不敢再放一个。

    杨帆道:“姑娘,你信不信,只要我招呼一声,就能把整个武侯铺的人都喊来?”

    小宫女霍地扭头看向他,冷笑道:“小子,你信不信,只要我招呼一声,被你喊来的武侯就会砍下你的头!”

    这一扭头,杨帆看的更清楚了些,他最先注意到的是这小仙女的眉,小仙女的两道眉毛又黑又亮,她的五官明明姿柔清丽线条柔美,可是因为这两道眉,便透出了勃勃英气。在她的眉心还有一朵鲜艳的梅花,令人一见便觉惊艳。

    匆匆一瞥,未能看得细致,视线从她脸上一掠而过,杨帆心中只生起一个感觉:略有妖意,未见媚态。

    杨帆狐疑地问道:“姑娘你……是官府中人?”

    杨帆对官府有一种本能的抵触,但小仙女并未对他眼中的戒备之意有所奇怪,看这两人的行装打扮,还有那鼓鼓囊囊的胸怀,分明就是两个夜行的小贼,他们看见官府中人心生戒惧那是理所当然之事。

    小仙女冷哼一声道:“那夜行人被我追的甚紧,无暇掩藏行踪,你们既在此处行窃,应该看得到他,快说,他逃向哪里了?本官抓的是江洋大盗,还不屑碰你等偷鸡摸狗的小贼!”

    杨帆挪揄道:“我们两个小贼,哪有本事帮你抓大贼。姑娘在这里再多耽搁些时间,那贼你想追也追不上了。”

    “你!”

    小仙女剑眉一竖就要发火,马桥赶紧指点道:“我们方才看见一个夜行人,沿着土墙往这边逃了。”

    小仙女冷笑道:“我怎知你不是在骗我?”

    嘴里说着,她还是飞身掠过去,那刺客受了伤的,飞掠升腾处,不免有血迹留下,小仙女嗅了嗅味道,知道马桥没有撒谎,纵身一跃,便跳上了土墙,沿着先前那人消失的地方飞奔而去。

    马桥看着小仙女消失的方向,茫然道:“小帆,你说这个俏美的小娘子……真的是官么?做官的怎么不抓我们?”

    杨帆向那辘辘的水车方向深深地瞟了一眼,低声道:“恐怕……真的是官。不抓咱们,只是她无瑕顾及咱们这样的小贼而已。”

    马桥惊道:“真的是官!什么衙门的官儿会做这种打扮?我要辞了坊丁,去她衙门应征,哪怕做个端茶递水的仆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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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们一起加油,共同谱写杨帆的精彩人生!》

第十五章 从前有座山

    杨帆凝视着那小宫女消失的方向,并没有搭马桥的话碴儿。

    马桥不知所以,他却多少知道一些朝廷的秘闻佚事。

    他知道,深居内宫的武则天身边,有一支秘密力量,名为梅花内卫。在武则天制造证据诛杀李唐宗室和剪除一些无法公开处治的反对力量方面,内卫出力甚巨。

    杨帆只从官方案牍中看到过一些有关梅花内卫只言片语的记载,并不清楚他们的打扮装束,具体职责,可是方才看到那小仙女眉间的一点梅花,不知怎地,他就想到了这个神秘的组织。

    这时,先后从墙头掠过的两道人影和马桥的两声鬼叫,已然惊动了巡夜的武侯。有人高叫着:“什么人夜间上街?”远远便有一丛灯火招摇而来。杨帆和马桥一见无暇多说,立即作鸟兽般散去。

    两人在这坊里早就走惯了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了如指掌,两人一路行去,专门避开大路,不一会儿就摆脱了武侯,赶到二人居处附近,互相扬一扬手,便分别揣着赃物闪进了自家的院落。

    马桥闪进自家院落,站定身子,鬼鬼祟祟地四下看看,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那东西软绵绵的一团,抖开来,似乎是一件丝织的亵衣。

    马桥凑上去,深深地嗅了一口,自语道:“好香呀!黄家大娘子都三十多岁的妇人了,居然还穿如此艳丽的诃围子,嘿!”

    马桥将那团妇人的胸围子揣进怀里,蹑手蹑脚地上前一推门,老娘果然给他留了门,马桥闪身进门,将门闩放下,门隙里便透出光线来。

    马桥家的灯光亮起的时候,杨帆所住的小巷里鬼魅般地闪出一个人影,他静默了刹那,观察了一下左右动静,见十字大街上静悄悄的毫无声息,便飞掠过去,投入另一条巷弄。

    这人影快的出奇,而且极为熟悉坊中地形,他在一条条坊间巷里攸现攸没。很快就回到了方才马桥和杨帆所在的墙头处。他低头嗅了嗅墙头的血迹,然后就像是寻找什么似的,在周围搜索起来。

    片刻之后,这人出现在那辆水车旁,低头看着地上,喃喃自语道:“好精明!居然去而复返,遁身水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失血过多昏倒在这儿,如此这般等到天亮,还是不免被人抓去。”

    淡淡的星光照着这个人的脸,正是刚刚离开的杨帆。在他脚下,正静静地趴着一个黑影,这黑影大半截身子已经爬出溪水,可是两条腿还垂在水中,看衣装打扮分明就是方才那个刺客,他已昏厥在那儿,一动不动。

    杨帆低头看着他,眼神不住地闪烁,似乎有些犹豫挣扎,可是看着他昏迷水中的样子,酷似自己当年被人踢落溪水中的情形,杨帆便不想袖手而去。终于,他吁了口气,弯下腰去,抱那半浸在溪水中的夜行人。

    人一入怀,杨帆便惊“咦”一声,似乎有所发现,不过他的动作并没有停,只是稍稍一顿,百十斤重的一个大活人便被他抱在怀里,他的动作依旧敏捷无比,半人高的土墙一跃而过,迅速没入夜色当中。

    ※※※※※※※※※※※※※※※※※※※※※※※※※

    落闩,点灯。

    灯光亮起,水一般泻满整个房间,照亮了平躺在榻上的那个人。

    杨帆一手挡在烛火前面,举着灯烛缓缓走到他救回来的那个蒙面人身边,蹲下,将灯放在案几上,仔细打量着“他”。

    灯光昏黄,榻上的人水淋淋的,湿衣贴身,身体曲线在他的双眼下一览无遗,果然是一个女人,方才他刚把人抱起来,就发觉有异了,却是此时才能一窥庐山真面。

    薄薄的绸衣绸裤湿透之后,裹在这夜行人玲珑凹凸的身上,完全起不到遮掩的作用。那双浑圆的大腿,修长、结实、饱满,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湿透的衣裤裹在身上,连下腹处也被湿漉漉的薄裤绷出了细致的形状。

    杨帆的视线飞快地从那儿越过去,包括女刺客微贲的胸部曲线,他的目光都没有多作停留。女刺客的胴体无疑很美,对一个少年来说尤其更具吸引力,但他并没有用自己的目光亵渎这女孩儿的身体。

    他看了看紧贴在少女脸上的湿透的面巾,微微皱一皱眉,便托起她的颈子,替她脱下了头套。头套脱下,露出一头束成马尾的秀丽青丝,把她放平,籍着灯光看她模样,约摸十五六岁年纪。

    这少女相貌清秀,有种江南越女的水灵剔透。此时她还在昏迷当中,秀气的眉毛在昏迷中微微地颦着,有种颇为倔强的感觉,可那苍白的脸颊却又透着一丝无助的味道。

    杨帆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片刻,便移到她的肩头,那里破了一个洞,此时已经没有血流出来,衣洞处隐隐露出一痕肌肤,上面有一个伤口。

    杨帆皱了皱眉,走到屋角,打开一口破箱子,从里边捧了一口匣子出来,回到少女身边,掀开匣盖,从匣中拿出一把剪刀,轻轻挑起女刺客伤口处的衣衫,剪了下去……

    湿衣裹着玲珑的胸膛,虽是稚龄少女的身形,却有股说不出的女人味,杨帆克制着看上一眼的本能,将她伤口附近的衣服割开以后,从匣中取出一块叠得平整的白叠布,用小刀豁开一个口儿,“嗤啦”地撕出长长的一条。

    如此这般,撕出五条白布带子,又从匣中拿出一个小葫芦,用嘴咬去葫芦塞子,一只手插到女刺客身下,托起她微微侧了侧身子。

    昏迷中的女刺客似乎感觉到了痛楚,微微地发出一声呻吟,杨帆将葫芦嘴儿对准女刺客背部血肉模糊的伤口,飞快地点下一些褐黄色的药沫,然后放下葫芦,将一条准备好的白布带子轻轻地贴上去……

    放平女刺客的身子后,杨帆如样施法,给她正面的伤口也敷上了药。女刺客被细枪一枪刺穿了肩头,好在不曾伤了肺腑,及时救治,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过是否会伤了筋脉,影响她的一身武艺,现在还不好说。

    杨帆敷好了药,将布带一圈圈缠好,然后再拿起第二条布带,当他缠到第三条布带的时候,额头已隐隐地现出了汗渍,他虽然秉持着君子之礼,不去看那妙相毕露的女体,但心性是一回事,本能却是另一回事。

    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时而托着少女的纤腰,时而托起少女柔腴的项背,时而裹扎伤口,再如何小心避闪着目光,那玲珑的玉兔边缘美好的形状和曲线也不免要落入眼帘,他的身体已经起了些本能反应。

    “嗯……”

    这一番折腾,女刺客呻吟一声,醒了。

    女刺客双睫微张,灯光入眼,不免为之大惊,她疾伸手,本能地就去抓剑!

    杨帆闷哼一声,整个人顿时僵在那儿。

    “你是谁?”

    女刺客的眸子迷蒙了刹那,迅速清明起来,有些凌厉地看着杨帆。

    “我……是……救你命……的人!”

    女刺客飞快地扫了一眼室中的情形,确信不是官衙,又问:“这是你的家?”

    杨帆有些难为情地道:“在下实无邪念,只是剪衣裹伤,难免……”

    “不要说了!”女刺客垂了眼帘,红晕满颊,用凶巴巴的语气掩饰自己的羞窘,飞快地转移话题道:“剑还我!”

    “呃,好!”

    杨帆侧了身,赶到柜旁,取了长剑回来。

    姑娘取剑在手,神情便轻松了许多,似乎一剑在手,她便有了最大的安全保障。

    她吁了口气,脸上的红晕渐渐散去,抬起双眼仔细看了杨帆一眼,似乎有所发现,突然道:“你是……我方才遇到的那个小……小……”

    杨帆笑道:“是我。”

    女刺客眸中闪过一抹狐疑,问道:“你为何救我?”

    杨帆一呆,反问道:“为什么?救人……也需要理由么?”

    女刺客盯着他道:“我这身打扮,肩上又受了伤,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普通人,你一个做贼的,就不怕给自己惹麻烦?”

    女刺客这么问,倒不是她不近人情。她做的案子,实在是非同小可,一个人或许会对一个倒卧路边的伤患慨施援手,然而对一个触犯王法的人,他还敢慷慨相助么?更何况这施以援手的乃是一个小偷,她不问清杨帆救她的理由,是不敢在此多待一刻的。

    杨帆似乎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姑娘目中隐隐泛起一道杀机,冷声道:“说!”

    杨帆咳了两声,仿佛被人逼出心中秘密的普通坊间少年一样,忸怩地道:“这里是修文坊,在我们修文坊十字东大街西三曲大榆树下,有一户姓萧的人家,萧家有个儿子叫千月……”

    女刺客听得一脸茫然,诧异地道:“这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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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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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武曌日月凌空,上官婉儿称量天下,太平公主难太平,李家三郎真隆基,才子、佳人、屠狗辈!醉卧枕江山,谈笑望乾坤!醉枕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枕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枕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