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乌剑TXT下载乌剑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乌剑全文阅读

作者:小羊毛     乌剑txt下载     乌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三

    吹熄了灯,没有月光的夜晚黑暗如漆。

    你在么?邱广寒不放心地喊了一声。

    在这里。凌厉的声音不远。

    邱广寒放下心来,两个人沉默着,似乎要各自睡去了。

    但突然,话语又被挑起。凌公子,你究竟为什么突然的要离开从前那个地方呢?邱广寒冷不防问。

    总要离开的。凌厉说。

    邱广寒生气地道,你这算什么道理?我好好地问你,你也好好地答我么!

    凌厉闭着眼睛道,我只是觉得继续留在那里不好。

    不好么……?邱广寒却疑惑了,然后悠然神往的样子道,多好啊,又会厉害的武功,又自在得很,在江湖上走来走去——不好么?

    没你想的那么自在。凌厉对于她的天真说辞只能笑笑。我们既然是有组织的,自然不能由着自己来。

    那更好啦。邱广寒截口道。至少你知道自己是身属一个组织,换句话说,有家可归;可一旦脱离那里,就真的成了浪子了。

    有家或是浪子,我倒都不怎么在乎。凌厉道。我是男人,与你不同。不过这么说起来的话,倘若组织更松散一点,我或者的确不会这么早就走……

    邱广寒不甚理解他的意思,料想他定也不愿透露所谓“组织”的详情,也不追问,只道,那么你就一个人到这里来了么?你的朋友不会记挂你么?

    我没什么朋友。做这行的总是独来独往,我也习惯这样了。

    是……么。邱广寒一转念,道,那你那些女人呢?

    凌厉被她这句话吓了一跳,惊开一双眼睛,道,什么女人?

    你不是有好多女人么,怎么没有一个跟着你?

    你听谁说的。我……我哪有……

    别不承认。邱广寒轻声笑着。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方才你不是自己对那两个人承认了么?

    那不是……为了让他们放了你么!凌厉分辩。

    无风不起浪呀。邱广寒道。听那些人的口气,好像都很清楚你是那种人……

    我……是哪种人?凌厉似乎急了,差点要坐起来,心下却一阵着慌强把这念头按下去。他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急迫地想向人说明自己不是“那种人”,尽管他可能就是的。

    就是他们说的,对女人无情无义的那一种了!邱广寒吃吃笑道。

    我没有啊!凌厉徒然地给自己辩护。我其实……

    他然后不知道该怎么说,沉默了半晌,语调才平缓下来,道,就算我是好了。这要看怎么说了,反正我自己不觉得对不起谁,旁人看来如此,我也管不着。

    旁人是管不着,她们又觉得如何呢?邱广寒问道。

    她们?

    他本来想说,她们当然也不觉得我对不起她们,可是这话他又怎么能说得出来。

    不说算啦。邱广寒愠道。瞧你这样的人是朝三暮四,会得那种名声也不奇怪。

    朝三暮四么?凌厉自嘲地道。你也这么觉得,那么我就是……朝三暮四好啦!

    话说回来,我是在问你,怎么没有一个人跟着你呢?邱广寒道。

    我既然朝三暮四,自然不要他们跟着我了。凌厉干脆故意地道。反正我现在连她们的姓名样貌都记不起来了,见到了还不是像陌生人一般!

    你……你怎么这样!邱广寒似是生气了,坐了起来。想不到你真是这样的人,天底下就是有你这样的负心人,才有那么许多伤心女子。你既不喜欢人家,还与人家好干什么?

    谁说我不喜欢她们了?凌厉仍旧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我自然是喜欢她们了,只不过后来就不喜欢了而已。

    邱广寒躺下翻身道,我不同你说了,你这样的人……你……一个人哪可能喜欢得了这么多个别人呢,这你都不明白么?

    你是说……那种喜欢?凌厉的声音突然变得低了。他然后笑了一笑。要是那一种的话,那么,我……是还没有找到。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苏扶风,心里不知为何一阵烦躁。只听邱广寒哼了一声道,你活该找不到。

    找不到就算了,我不在乎的。凌厉翻身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

    邱广寒又哼了一声,良久,还是叹了口气。

    其实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她说。真的。就算你不那么好,你还是个好人。

    凌厉笑了起来,揶揄道,还要多谢你的夸奖了。

    邱广寒突然又沉默下去。

    怎么不说话了?

    你觉得我怎么样?邱广寒道。

    你怎么样?凌厉心里一跳。

    觉得我是不是一个好人?她说。

    凌厉暗自松了口气,道,自然是好的。

    邱广寒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好似停不下来。

    有什么好笑么?凌厉诧异。

    我从小到大,都没人说我是好人。

    临安出生的女孩子没有不好的。凌厉笑道。

    我真的是临安出生的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呢。邱广寒喃喃地说着,又展颜道,凌公子也是这里人,又怎么会去了那个很远的地方的?

    凌厉不答。他自己都没想过应该怎么回答。

    邱广寒等了一会儿,没见回音,却也并不在意,又道,你是几时开始学武功的呢?

    六七岁吧。凌厉这次说了话。

    什么时候开始杀人的?

    五岁。

    五岁!邱广寒吃了一惊。你……你不会武功的时候就……杀人了?

    凌厉嗯了一声,道,很多时候,任务是否成功跟武功的高低,真的算不上有太大关联。我其实到现在都没好好学过什么武功,所谓的“剑法”,完全是杀人的时候自己摸索出来的。

    这样么,那我能去做杀手吗?邱广寒道。你看,你说我做什么都很轻,那不是很合适么!

    别乱说!凌厉突然截断她的话。你以为杀手是人人都可以做的么?你以为学武有什么好?你这样的姑娘,怎么能动手去杀人?

    你……你也不消生气么!邱广寒叫他的口气吓住。这是我自己的事,当你自己人才说的,又不是非要你同意才行……

    是自己人……所以我才生气的。凌厉道。所以我才要劝你——你怎么突然——突然——突然那么不懂事起来了?

    邱广寒沉默了半晌,道,那么你倒说说,你自己当初为什么去做杀手了?

    我是因为无家可归,反正也没有什么牵挂……

    我不也是么!

    凌厉也沉默,沉默了半晌,道,我知道你自小孤苦,别人待你不好,你心里面就老是有意无意地轻贱自己的xìng命。这大概就是你的胆子为什么那么大吧。可是你现在明明在我家里,怎么还能说无家可归?你觉得我不可相信是么?可是我却才刚刚……暗地里发誓,只要你不说要走,我定会一直照顾你的。你那种荒唐的念头是哪里来的,邱姑娘,你可不要以为……杀人很有趣!

    我没那么想。邱广寒的声音耷拉下去。好啦,算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凌厉一笑道,我没有。很晚了,邱姑娘,赶快睡吧,醒来就不会有那些怪念头了。

    邱广寒轻轻嗯了一声,过了许久许久,方下定了决心似地道,你真的肯……一直带着我?不会赶我走?

    ……带着你啊。凌厉的声音已经有点迷迷糊糊。

    邱广寒又嗯了一声。多谢你……明天去城里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凌厉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醒来时天似乎刚亮不久,天sè媚丽,屋里却冷得很。

    正如从前有过的情况一样,邱广寒不知何时已起床,此刻已不在屋里了。

    凌厉连忙下床,跑到外间去找邱广寒。奇怪的是,她也不在外间。

    他心里觉得不大对头,又到外面去找她,更喊了几声,然而,全然无人答应。

    难道走了?他心里一悚,回进里屋来。昨夜给他收拾的行装还在桌上。他伸手去包袱里一摸,心里顿时一凉。

    厚厚一叠银票此刻只剩了一张。

    他抽手扯它出来。

    不会吧。他自嘲地想。难道我只不过是碰到了一个以sè骗财的女贼?这女贼心肠还不错,给我留了一张。

    不过他心里与此同时也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怎么相信这个可能,所以同时又想,她是一时出去了吧,我等她一会儿——于是他从容地将竹床搬到外间原位摆好,再将屋内诸般摆设复位停当。然后,甚至心平气和地坐了盏茶工夫等她。

    可是邱广寒并没有回来。

    凌厉站起身来。他觉得等不下去了。女贼?他心里想。她是女贼倒还不如说她是伊鸷妙可信点儿。她难道是遭了什么危险?

    他焦急起来,往竹林里走去。可是雪早融净,竹林里半个脚印也没留下来,半点邱广寒的蛛丝马迹也寻不到。

    凌厉一直寻到湖边。湖面yīn冷yīn冷的,半只船影也没有。他极目眺去,整个湖面只是空旷一片。

    他心里叹了口气,沿湖绕了开去。

    这一段路极长。他一边走,一边倒确实开始觉得“女贼”是个可信的解释,于是步子也慢了下来,开始对自己苦笑。虽然如此,他心里仍是隐隐地悬着一丝儿担心。这担心化开来讲,倒是他希望她确乎是个贼了。

    到了人多处已是中午时分。凌厉于人流中仍是寻来寻去,却也未见邱广寒踪影。他觅了上次的那家酒馆又坐到黄昏,倚窗看楼下的人影憧憧。邱广寒不在,他倒真的没了主意。她说,到城里找个地方躲下。可是如何找?况且本来那些权宜之计也是为她而行。现在她既不在,我为何还要躲躲藏藏?

    但见又是夕阳西下,他心里想着今夜只好找个地方投宿一宿。如果明rì还是找不见她,就当是我自作多情了几天。

    正这么想间身后一阵稍许压低的密语陡地引起了他注意。

    那乌剑真的在临安城内?

    “乌剑”两个字刺痛了他的听觉,只听另一人道,应该不假,伊鸷堂传来的消息,总不会错。

    凌厉听到“伊鸷堂”三个字,心下倒是没了惊讶,只暗自苦笑道,躲了两个多月,情况竟没什么好转。难道这酒楼内坐着的好几桌武林中人,都是来夺剑的么?

    心里想着,忽然又岔念想起邱广寒说过她原本住在武林巷。虽然无论从哪个角度想,她都不太可能回去那里,不过,既然来了城里,聊胜于无地去看看也好啊。看着似乎也没有人认出他,他悄悄起身退出。

    往右一拐,他轻车熟路地穿过狭长的小巷,往武林巷的方向走。但是狭长的小巷快出头时,一股浓重的杀意突然从巷口涌到,呛得凌厉停住了步子。与杀意同时激shè而来的是一枝jīng钢铸就的袖箭,在这天最末几丝光亮中闪出了致命的荧蓝——这光亮闪电般扎向了凌厉的胸口,出手之突然与速度之快叫人心脏骤停,全无回避之幸,即便凌厉在最后一刹感觉到了那杀意,这瞬间也太短了。他本能地转身一避,袖箭扎入他身后的包袱之中;但与此同时他但感右臂上一痛,第二枚暗器透衣而没,似是枚银针。

    这几下出手既狠且快,凌厉几乎可以肯定这隐藏在巷口之人是名价格不菲的杀手,能够隐忍自己的气息,到最后一刻才被发觉。是黑竹会的人么?却并没有嗅到熟悉的气息。武林中近年出名的杀手组织除了他们黑竹会,便是淮南会。那么,是不是有人找了淮南会的杀手,来要他这个黑竹会前金牌杀手的xìng命?

    他左手握住用布包紧的剑鞘。灰灰的屋檐下,果然现出一个灰灰的人影,慢慢朝他逼近。凌厉右手微动,只觉手肘附近略感麻痒,心知针上有毒,此刻必不能再运剑,心道我身为杀手偷袭旁人不知多少次,此番却为旁人所偷袭。当下暗自将右臂穴道封住了,凝神不动。

    那灰灰的人影只是不说话。暮sè渐浓,只能见到他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孔慢慢逼近,手腕一转间,匕首的光亮亦可于刹那映入双目。凌厉心念一动,道,你是左天明?

    那人步子微停,道,不错。

    凌厉冷笑道,很好。

    左天明yīn恻恻地道,什么事情很好?

    淮南会派第一杀手来找我,很好。

    左天明冷笑道,可惜输的是你。

    未见得。凌厉道。

    左天明眼中凶光大盛,匕首突然一挺,向凌厉胸前刺到。凌厉身中淬毒暗器,不敢用劲,只左手连剑带鞘一挡,左天明匕首一带,凌厉包剑的白布顿时被撕裂。左天明嘴角微耸,再一匕首割往凌厉手腕,显yù夺剑。凌厉再退,第三匕袭来时却已无余力再躲,眼看那匕首已割上自己手腕,突然只听叮的一声细响,左天明手中的匕首却叫什么给荡了开去。左天明吃惊,抬头道,什么人?

    黑暗的巷子里突然跃下两个黑衣人来,都用黑布蒙脸,一名胸前一条黄线,另一名一条红线。

    怎么!左天明皱眉道。你们要救他?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红线黑衣人道。你可以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左天明冷冷地道。你们叫我杀人,我可还没结果了他。

    我们叫你杀人,却没叫你夺剑。红线黑衣人亦yīn恻恻地道。

    凌厉被围在核心,虽然料想两个黑衣人不会让这左天明夺走自己的剑,但此刻自己右臂的麻木已渐重,左天明纵然不杀自己,这两名黑衣人却更不会放了自己。两名一线忍者,即便自己没有中毒,对付起来也不容易

    左天明显然亦不yù放弃夺剑,但自知非两名一线黑衣人的对手,是以识趣地放下匕首,道,剑与我无关,杀手只关心人命。红线黑衣人闻言道,你如此想那最好,过不了多久江湖上人传淮南会第一杀手诛杀了黑竹会金牌杀手,名声都是你的。

    左天明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凌厉本来前面是左天明,后面是黑衣人,腹背受敌。此番见左天明已走出巷口,心道再不走更无机会,当下吸一口气,突然跃起,往屋顶疾掠。

    黑衣人似乎早已有备,一左一右,自后包抄。左天明听得声响,回头见状,也追上屋顶。凌厉只觉右臂的麻木侵入身体,以至幻想迭生,眼生迷离,恍惚中倒觉自己这一路跑起来,实是前所未有地快,不知为何兴奋起来,愈行愈速,身后三人竟至一时追不上。只是他轻功虽不错,那身为杀手和忍者的三人也正长于此。凌厉知道一时之快气力定不长久,当下又寻了一处小巷,跃下墙头,倚壁喘息,歇息片刻,一时也顾不得辨方向,沿巷快走,转过一处,又转一巷时,只见左天明正从前搜掩而来。他慌忙回转,再沿原路奔回待转时,却又嗅得黑衣人的气息滚了过来。他进退不得,抬头看屋顶,心里又知道一上了屋顶,多半立时暴露。他此刻的xìng命,便已只在巷头巷尾之间这一截十丈长的路罢了,等的只是左天明先转过来,还是黑衣人先转过来……?

    他再倚墙喘息,心里作着拼命的准备。若这么死了究竟算不算冤,他也说不上来……

    黑暗中突然竟有人影一闪。什么时候又出现一个?凌厉只觉浑身涌出一阵大汗,几乎脱力了,晕晕眩眩地要摔倒。那人影早掠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臂便走。

    凌厉努力瞪大眼睛,稀落星光中只见这身形纤细。他几乎深吸了口气,喃喃地道,邱……邱姑娘?

一四

    人影在一扇不起眼的门上一推,拉着他撞进了一户人家。一见到光亮凌厉顿时清醒了几分,忙跟人影将门碰上,门外的脚步声已逼近了。他一边俯在门上细听,一边抬头看对面的人,果然正是邱广寒。

    第二次,她又是在全然出乎他意料的时候忽然出现。凌厉只觉自己心里这感觉实是难以名状,见到她该大喜么?但对于她的猜疑甚至恐惧,却又加深了一分。

    也幸好此刻情势紧张,无暇多说,只得注意外面的声响。甚至,门并没有上闩,因为谁也不敢此刻去弄出这声音来,招致怀疑。凌厉只觉意识一时间又模糊了,隐约听得外面一阵窃窃私语,过不得许久,人似是远去了。他与邱广寒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凌厉额上更蒙了一层细汗,慢慢坐倒在地。

    邱广寒这才发觉他神sè有异,忙过来道,凌公子,你受伤了?

    凌厉只道,中了暗器,不碍事。

    他本来还想说什么,却因为适才运起轻功血行过速,此刻莫说运功逼毒,连说话的力气都几乎没有了。

    中了暗器?邱广寒紧张地盯着他。在哪里?

    凌厉指指右臂。邱广寒连忙捋起他右边的袖子,只见上臂靠近手肘处,赫然已黑了一片。

    邱广寒毫不迟疑地伸指往他伤口黑点处一挤,银针透肤而出。她左手便要去拔,凌厉不料她动作这么快,忙道,针上有毒,邱姑娘你……

    他想叫她不要用手碰银针,但早已不及。邱广寒手早将针往外一抽,丢在一边。听到“针上有毒”四个字,俯口就吮。

    凌厉大骇,左手将她一推道,你干什么!

    邱广寒往地下吐了口毒血,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说着俯过去再吮。凌厉意识已渐模糊,只半梦半醒一般竭力想抽回手臂来,但竟没了抵抗她的力气,倚住了门边惊异地看着邱广寒。

    邱广寒一吮一吐,直吮了数十口,只见凌厉臂上黑sè渐渐消失,伤口亦渗出红血来,心下甚喜,抬头只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不由伸手去他眼前挥了挥,道,你想什么?觉得怎样了?

    凌厉无法动弹,只吃力地道,该是我问你才对……你——

    我没事呀!邱广寒笑道。我早说过我不会有事。

    没事就好,可是你到底为什么……

    等下再跟你解释。邱广寒道。你现在能站起来么?我们得快去——

    话音未落只听后面传来一男子的声音道,什么人?

    邱广寒正去扶凌厉,闻声回头,还未说话,那男子已吃惊道,小寒,你在这里干什么?这人是谁?

    邱广寒只道,是我一位朋友。少爷来得正好,快帮忙扶他进去。

    凌厉抬头看那男子,只见他亦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一双眼睛正瞪着自己,满脸皆是敌意。凌厉将目光移开去。那男子虽似心怀疑惑,仍是过来同邱广寒一同扶了凌厉,道,你这位朋友怎么了?

    他受了点伤。

    正往房里走时又听后面一人冷哼道,哟,越来越了不得了,非但自己有脸回来,还把男人也带回家来了!

    三人一起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站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正冷眼瞥着邱广寒。

    邱广寒也不客气,冷哼了一声道,夫人现在恐怕已没有资格教训我了吧。

    妇人讽道,几天不回家的野女人,不晓得哪里搞来这么一笔钱,口气倒大了起来,莫非忘记了以前是怎么求我的了?

    那少年男子插口道,二娘,你好了吧。若非小寒今天回来,我们也不知会怎样,你还说什么!

    凌厉听得不甚了了。毒虽被吸出,但事先侵入头脑的晕眩仍是未消,四肢亦感麻木,他也没了动脑筋的心思,只由着两个人扶着进屋去了。

    躺下了之后他觉得好些,yù待说话,陡然看见邱广寒脸sè苍白,不由吓了一跳,一下又坐起道,邱姑娘,你……你脸sè这么差!

    那少年男子亦吃惊道,小寒,怎么了?

    邱广寒摆摆手,往后退了几步,坐在一张凳子上,伸手扶住胸口和咽喉。凌厉骇道,是不是那毒……

    什么毒?少年骤然回头。

    我中了毒,她方才……替我吸出来的。凌厉据实以答,满以为那少年会大惊失sè,谁料少年这么听说,脸上的紧张反而淡了,只转回去扶住邱广寒肩膀,柔声道,又很难受么?

    我没事。邱广寒低声道。话虽如此,她唇上的血sè仍是淡了下去。那少年似乎也有点紧张了,小声道,去休息会儿吧。

    邱广寒点点头,看了凌厉一眼。凌厉陡然觉得自己是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外人,对于他们两个人的各种决定和作为半点插不下嘴去。

    那少年旁若无人地扶走了邱广寒,凌厉只目瞪口呆地瞧。还以为我与她就算是很好了,却原来根本不能与旁人相比。他忍不住想。我对她所有的事情,根本一无所知。

    他此刻一个人坐在邱广寒的床上,身上的麻木令他无力走动;即便他可以走动,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但他也不想躺下去。他的头脑里空荡荡的,心里不知为何,真的生出几丝妒意来。

一五

    邱广寒睁着眼睛看那少年给自己盖上了被子。少年眼睛一转,看见她盯住自己,不由笑道,瞪着我干什么?

    邱广寒转开目光道,害怕。

    少年有几分怅然地道,别这样了。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不无怜爱地道,还没有好么?这一回又是什么毒?

    我哪里知道呢?邱广寒的声音有点虚弱。

    少年哼了一声道,你对他倒真好。这几天都跟他在一道么?

    邱广寒不悦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少年怔了半天,才叹道,是啊,与我有什么关系。但是……但是他……是好人么?

    这回是邱广寒一怔,道,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倘若从今往后你是要跟他在一起的,我自然希望他是不会亏待你的人了。

    邱广寒忍不住笑了,道,你想太远啦,他是我偶然认识的一个朋友罢了,他救过我,我又没处可去,才一连几天跟他在一起。

    你干么要走呢!少年突然大声地道。不过这声音随即又收敛了。也是我不好。他悻悻地说。反正,反正你就是看不上我,恐怕他比我好得多吧……

    说不准。邱广寒一笑道。你不知道他这种人……

    怎么样?少年追问。

    邱广寒的表情却也收敛了,甚至有点倦怠。

    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些事来了。她幽幽地道。

    少年皱眉。但他究竟是什么人?我看他带着兵刃,而且是在与人打斗时受的伤吧?

    他……做过官差,所以你别惹他。邱广寒扯谎。

    少年似乎还真的吓了一跳,默默地不再说话。

    凌厉半晌才觉身体已然无碍,听得似乎那少年下楼来,便去寻他。虽说邱广寒让少年别惹他,却也拦不住他去惹这少年。

    邱姑娘还好吧?他开口便问。

    你怎么没躺下?没事了么?少年见到他,虽然仍有敌意兼害怕,却看来还是怀了颗善意的心。

    多谢关心,我倒没什么事,只是她……

    她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凌厉心下一宽,却又感奇怪,道,我中的那个毒并不简单,她怎么没事?

    你想她有事?少年又有点气势汹汹。

    当然不是。凌厉道。只不过有点不懂。

    小寒没告诉过你吗?她自小百毒不侵,这种事都有过许多次了。

    百毒不侵?凌厉讶道。

    不过不管怎样,中毒终究还是会难受。少年道。她说那感觉就好像……好像身体里有水在涌,而那毒药与她身体格格不入,所以就好像脏东西不停地被那水冲洗一般。反正……反正什么毒药都毒不死她的。

    但你们寻常来说也遇不上毒,又是怎么发现的?凌厉问。

    少年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决定不与他说,但想了想,还是垂头道,算啦,实话告诉你,我爹和二娘一直都很不喜欢她。小时候我二娘曾经好几次偷偷想毒死她,试过三四种毒药,都没事,才慢慢知道的。刚才你说她中毒,我还担心是二娘又下手了。

    毒死她?你二娘为何要这么做?

    少年忽然想到他曾是“官差”,有点窘迫,道,但,但那只是以前……

    凌厉联想到方才那二娘似乎对邱广寒口气仍是不善,不由皱眉道,她说从小是被收留的,若没弄错,该就是在此了,对吧?我倒没听她说起这般往事,只说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跑出来——不知此事可确?

    呃,这个……少年更显尴尬。她……她都跟你说了是吧?是我喝醉了……但我这几天都后悔得很,也担心得很。小寒说多亏你救她、照顾她的,那我也谢谢你了,我……我委实没恶意……二娘与小寒一贯也不和,但你也……也别抓了我二娘去见官!

    凌厉只觉这少年似乎并无心机,方才自己的几分妒意倒反消了下去,道,我哪有心思抓谁见官,你们不嫌我是不速之客便好。老实说,现如今我是有点麻烦,今晚到此也是不得已,倒该谢谢公子帮忙——只愿不会连累你们。

    倒不用担心我们。少年道。因为我和爹娘明天一早就走了,这屋子现在已经是小寒的,不是我们乔家的了。

    怎么回事?凌厉略有不解。

    此事——让小寒跟你解释吧,我也不便说。乔姓少年低头道。想来她应该好些了,过去看看。

    凌厉心中仍担心邱广寒,便点头答应。少年到了门口,却忽地停步,尴尬道,你们说吧,我先去楼上。

    凌厉虽然觉得不大好,但也并没叫住他。

    他心里面,确乎有许多疑问,要一件一件单独地向邱广寒问清楚。

    邱广寒已经坐起在床上。四目相对,凌厉觉得自己一时之间竟语塞了。

    他要问她早上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会忽然出现救到他,为什么这户人家恰恰要走了,甚至为什么她会百毒不侵。

    不过他却远远地退开去了,半坐到桌上,望着她的脸孔。

    你究竟是什么人呢?他显得没有办法地问。

    我是……什么人?邱广寒注视着他。这个问题……叫我怎么答好?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能告诉我?凌厉大声地道。你接近我究竟有什么目的?

    你是不是一定要听到我说真的有什么目的才罢休?邱广寒语声也略高,目光却失落地垂下。我早就知道的,我这样的人,身上奇怪的东西太多,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只会招人怀疑,你也和其他人一样。

    “你也和其他人一样”,这句话微微地刺到了凌厉。他咬了咬牙,道,至少你并不是个普通人吧?并不像你口口声声所说的那么毫无背景吧?

    怎样叫做“不是普通人”呢?邱广寒又抬起眼睛来看着他。是有许多人说我不是普通人,我很古怪,与旁人不同,但这并不是我可以选择、可以更改的事情。你问我的什么身世背景,我自己倒是也想知道呢——为什么我就与旁人不同?我一点也不喜欢做这样的“不是普通人”啊!你以为我很……很为这高兴么?我……我……

    凌厉瞧见她眼眶湿了,不由后悔起自己的口气来,忙上前到她床边赔道,你别哭,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算啦。邱广寒转过脸去。反正你也没相信过我。

    我是……不敢随便相信任何人。凌厉低着头道。我知道倘若你是对我完全没有恶意的人——而且,你明明已救了我两次——我对你的诸种猜疑只会让我显得越发小人之心。但是……我……你该能明白的吧,我不得不小心一点,你做的许多事情都不曾给我解释,万一你……确实是怀有什么目的的人呢?

    邱广寒并不转过头来,只道,我给你解释什么?我都跟你说过了,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奇怪,那是天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练过武,什么都不会,也根本不是和你们一路上的人。我接近你有什么目的,你叫我编我也编不出来。

    凌厉听她这般口气,心中也自无奈,想了想,只好调转话题道,你别生气了。你脸上的伤好了么?转过来我看看。

    邱广寒倒是转过脸来了,瞪着他道,我早就好了!怎么,你刚才都没好好注意我吧?

    凌厉见她右边脸颊上果然早是光滑如新,心下一宽,却又连忙解释道,我方才是看见似乎好了,但是我想没有这么快,想看看清楚,究竟是不是我因为中毒,眼花看错了……

    邱广寒瞧他倒是满脸认真,不禁露齿一笑,道,我只是开句玩笑。

    凌厉低头道,我知道。

    知道还多说。

    我知道但是……不敢当你是开玩笑。我怕你真的会生气。

    邱广寒不说话。

    你知道我……凌厉着急地停顿了一下。……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吧!如果不是因为是你,我不会这样。我与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这样害怕过!

    邱广寒很奇怪地看着他,突然扑地一笑,道,够啦,凌公子,你对付别人那些甜言蜜语,这时候就不要拿来套我了。刚才还跟我剑拔弩张呢,突然的怎么了?想求和么?

    你听不明白我的意思么?凌厉很固执地道。什么甜言蜜语,要知道对着旁人,我连说都不想说!

    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想一定是因为乔羿,因为突然出现了一个乔羿让他觉得心中不甘,所以这些他以为自己不可能说的话,突然不假思索地就被他脱口而出了。

    他只觉自己心里怦怦地跳起来。并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羞赧。但话已出口,他只好暗自咬牙不语。

    邱广寒却沉默了。凌厉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停在了自己脸上,这令他的脸上一点点发起烧来。他用力咬一咬牙,站起来避开了。

    他偷偷吸了口气,又转过来道,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想你把事情解释清楚。我只想清楚知道你不是别有目的的人,你不要就这么生气好么?

    好。邱广寒点头。我不生气。你觉得什么地方不明白,一件件问吧。

    凌厉打量她的脸sè。她的脸sè很平常,他一下又没有了主意,喃喃地道,不……不生气就好。你今天早上……为什么突然不见了?

    这个——昨天夜里不是跟你说好的吗?邱广寒奇道。我说今天找地方的事情交给我,因为,倘若我们两个人在市镇来回打探,尤其你还有不肯放手的那个招摇的剑,恐怕很惹人注意,我就想还是我先去,再回来通知你。可是我下午好不容易回去竹林找你,你都不在!

    凌厉微微愕然。昨天夜里说好的么?我……

    他努力回想,依稀记得半梦半醒间她是说了一些什么,只好无奈道,我全然没有印象,一直以为今天会一起出来,早上看你不见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那不用说,你肯定怀疑我偷了你的银子跑了,对不对?

    没……没有……

    邱广寒笑起来。那你现在还怀疑我么?

    真没有。凌厉苦笑道。

    说着只见邱广寒突然伸手要撑坐起来,他忙去帮他。邱广寒坐好,伸手从襟里摸出一叠银票,道,还有多的,还给你。

    凌厉伸手一接,剩下的已不足一半,不由地道,你用来干什么了?

    就是从这里把我自己赎出去了。邱广寒道。

    凌厉还没说话,邱广寒接着又道,我没跟你说,就私自拿你的银子用,是我的不对。不过……不过我觉得我rì后既然与你在一块儿,有得是机会还给你;而这边却是我欠下的,他们毕竟照顾了我十八年,我要先还了他们的,对么?

    凌厉笑道,话是不错,可是赎这十八年,也用不了这么多的么!

    邱广寒瞪他道,你是说我还不值那么多钱?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凌厉道。但我听那位乔公子说,你在这里过得并不好,他爹娘都把你当作下人看待,想来你也吃了不少苦。既然是你在干活,应当是他们贴钱给你才对,怎么是你出钱赎自己?

    我说过啦。邱广寒轻声道。我从小无父无母,他们对我再是不好,起初总也收养了我,照顾我大了我才能做事。最要紧的是这里算是我家。如果没有他们,我连个家也没有了,是不是呢?

    那么你……那么你又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我觉得那位乔公子他其实……

    我不想跟着他。邱广寒别过脸去。别说我在他爹娘眼里只是个下人,就算他再怎么明媒正娶我,我也不会嫁。可是我若不走,迟早是这个结果。所以我给他们的银子,也算是赎我终究不能做他们乔家的人吧。

    宁愿欠我银子是不是?凌厉笑道。那么倘若有一天我也要你嫁我,你是不是立时去借别人的银子来还我,然后跟着别人走了?

    那当然。邱广寒转回头来看着他。

    凌厉的笑敛住了。他不过是不想邱广寒想着不高兴的事而开个玩笑,可是邱广寒偏偏这样回答。果然她还是一点也不喜欢我的。凌厉心道。但他这脸上的表情稍纵即逝,与她目光一触又换上几分笑意,道,你尽管放心,我怎么也不会逼你的。

    那是诡计吧?邱广寒也笑道。你不逼我,我岂不是就一直跟在你身边不走了么?

    凌厉对于她这种故意的,看似亲热、实则疏远的话无计可施,只好咳了一声,道,我的问题还没有问完呢。

    等一下吧。邱广寒道。刚才的话我也还没说完,就是你的银子,其中也有一部分是我给了这边夫人的房钱。

    怎么,难道她把这屋子卖给了你?

    那倒不是。邱广寒道,这事要怎么说好——其实我早上起初并没上这里来,因为不想见他们的面。可是找来找去,总觉得也不可能叫旁人容我们住下。何况,与不相识的人住在一起,谁知道会不会被他们透露了你的行踪呢,所以最后还是……

    这户人家便不会透露?凌厉反问。

    也可能会。邱广寒道。但是他们明天要走了。我想他们离开临安之后,应该就不会有什么事了,我也只跟他们说你是个官差……更何况他们要去的好像是西面严州府方向,你上回说,伊鸷堂的势力主要在松江,那就是两个方向了。

    他们为什么要走?

    老爷仿佛是欠了许多债。邱广寒道。他好赌,家里的银两都输光了,下人也一个个遣走。先前我也知道得不甚清楚,但今天听少爷说,这房子其实早已押与了他人,上午更是有人来强夺了。老爷他们前些rì子已得了严州亲戚的回信,准备去投靠。但瞧今天来人的模样,似乎当时便要赶人出去。我虽然已经把赎身的钱给他们,但他们就算肯交钱还债,那些人也不肯罢休,一定要按契约所写,今天就收了房子去。后来没有办法,房子是算他们拿走了,但我看他们也只是想为难人,并不是要房子住,所以又出高价向他们把这房子租了下来。他们见有赚头,这才走了。老爷夫人似乎不喜沾这个光,自那以后就一直在理东西,说明天就要走。

    是这么回事……凌厉若有所思。

    怎样,又算解决一个问题么?邱广寒笑道。

    凌厉倒是尴尬了,又道,看起来老爷夫人确实不那么喜欢你,你先前倒没说起。

    那又是另外一件事情了。邱广寒的神sè突然黯然。其实最早把我抱回来的夫人,并不是现在这一位。那一位夫人是少爷的亲生母亲,娘家姓邱,我便是依了她的姓的。她视我如己出,待我确实很好。可惜天不佑好人,我四岁时她便死了。老爷并不喜欢我,但当时也并不讨厌我。只是他再娶之后,因为新夫人极不喜欢我,他也连带待我愈来愈坏。其实,一直是少爷帮着我,我才好好地过到现在。

    我听说……听说你小时候……被下过好几次毒?凌厉问。

    邱广寒抬头。少爷说的?

    凌厉点点头。

    邱广寒苦笑一下。我该说是命苦还是命大呢。

    她为什么不喜欢你到这种地步,想要你死?

    不知道。邱广寒道。要我猜一开始大概也因为我是个古怪的人,事事与别人不同,走路又太轻,总是令她觉得害怕。后来夫人一直没有孩子,听了个道士的话,就觉得是家里哪个晚辈克住她了。少爷是独子,老爷极是疼他,她自然不敢怎样;听说我是抱回来的,便觉得是我不好,想置我于死地。那几次我吃了毒药,虽然不太舒服,但并不知实情,只有一天少爷无意中看见她下毒,闯进去问她,她才承认了的。她告诉少爷已经下了好几回,换了好几种药都毒不死我,我定是个什么妖jīng,叫少爷不要接近我。少爷那时候年纪也小,反而跟她大闹了一场,把事情告诉了老爷。但是从那以后人人都知道我很奇怪,人人都把我当作妖怪,不同我说话,只把没人干的活都推给我,仿佛我用什么妖术,就可以把活干完。夫人没能杀死我,更加讨厌我,也怕我,几乎不与我见面了。也就少爷,他……他从来没怀疑过我,也不怕我,甚至还想娶我……

    结果你还不肯?

    我也知道——我也知道不答应他很对不住他。邱广寒不甚理直气壮地道。从小到大,就只有先夫人和他两个人待我好,不过一来我觉得他若跟我在一起会被别人说,二来……

    她似乎咬了咬牙,又急促地用力地说道,二来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总是觉得我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从来都是这样。要一生一世跟着一个什么人这念头让我觉得很荒谬。他待我再好,我也觉得害怕。大概……大概我还太小了。我现在真的都不明白,所谓……所谓喜欢别人是什么。一旦要我想到那么永远的决定,我觉得我是承受不了的。

    好吧,我……有点明白了。

    明白?邱广寒赧颜道。

    若非听你这么说,我的确不知道该怎样弄懂你的念头。

    那现在你知道什么了?邱广寒忐忑道。

    现在我知道你真的不过是个小姑娘。凌厉笑道。你做的事情从小孩子的角度,就全都可以解释。

    邱广寒沉默了一下。随你怎么想——你还要问什么么?

    呃——凌厉想了想。最后一个吧。就是说,你怎会那么巧在巷子里把我拉进这里的?

    邱广寒皱眉道,你以为是巧合呀?你从这前门口跑过去时,我在楼上窗户就看见你了。当时不知道你被人追杀,差点想喊你,不过你跑得飞快,我又怕太大声会叫老爷夫人听见,才没出声。当时我连忙拐过弯到旁边的窗子想看清楚你去哪个方向,却不料看见那两个黑衣人,这才想你可能不妙,立刻从后门出去,你刚跑过,我正没办法,谁知你又突然折回,倒吓了我一跳。

    凌厉苦笑道。你却也吓了我一跳。

    还好恰巧是在这里,不然就糟了。

    我就是来这街坊找你的呢。凌厉笑笑道。

    邱广寒抿嘴笑道,好了吧?问完了吧?这下相信我了吧?没有什么可怀疑了吧?

    凌厉看着她道,邱姑娘,你能不能……发一个誓?

    发誓?邱广寒不解。

    发誓你方才对我说的话,没有半句虚言?

    邱广寒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不过随即展颜一笑道,好,我发誓,方才的话都是真的。

    凌厉松了口气,慢慢地坐在她的床沿上,低下头去。

    我这样猜疑你,实在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邱广寒道。在我认识的人里,你算是对我很不错的了。何必跟我客气。

    凌厉嗯了一声,打量了一下四周,正要说话,门口突然笃笃响了两声,乔羿随即推门道,小寒……

    但他随即看见了凌厉,犹豫了一下道,我有件东西给你看,你没事了吧?

    邱广寒连忙掀开被子下床道,没事,我早就好了。怪我忘记了,还占了你的房间……

    什么我的房间你的房间。乔羿苦笑道。现在这里的东西都是你的,可不是我们乔家的了。你肯让我们住一晚再走,我们都该谢谢你才是。

    正说间只听旁边楼梯上脚步声响,一男子声音道,羿儿,你娘说你拿了她的东西,快点还她去。

    乔羿脸上变sè,将手中一卷册子慌忙塞给邱广寒道,你快藏好,一边又忙应道,什么东西,我没有拿过啊。

    脚步声一转,从楼梯到了房间门口。推门进来那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显然是乔羿的父亲。他一见房里竟有三人,登时不悦,沉着声音道,我跟羿儿说话,劳您大驾出去一下。您的这位朋友,最好也带走。虽然他目不正视,但邱广寒当然听得出来这话是跟自己说的。她也并不反唇相讥,将乔羿给她的册子用衣袖掩住道,凌公子,我们出去再说。

    乔羿见两人走了,暗中舒了口气,道,爹,我真的没拿。

    你没拿么?那乔老爷逼问道。

    乔羿转身道,你若能从我这里搜它出来,我便承认。

    乔老爷表情先是大怒,继而转为犹疑,道,果真没拿,为什么你二娘这么说?

    是她弄错了吧?

    乔老爷突然心念一转,道,莫不是你方才交给了那小贱人……

    娘的东西,怎么能交给什么贱人。乔羿冷冷道。

    乔老爷似乎并没听出他话中之意,只道,既然没拿,便上去同你二娘说清楚了。

    爹去说不是更好。乔羿道。我正要整理房间里的东西,等一会儿再上去。

    乔老爷也不迫他,只道那好,我去同她说便了。便开门走出。

    乔羿只待他脚步声到了头顶上,连忙跑去了邱广寒的房间。邱广寒与凌厉都站在门口,正等他过来一般。

    东西呢?乔羿道。

    邱广寒交给他。

    乔羿紧紧地抓住了,三人关了门,走到桌边。

    这是……先夫人的笔迹吧,少爷?邱广寒小声地问。

    乔羿点点头坐下了,把册子放在桌上。你翻过了?

    我不知是什么,就翻了一下,没想是先夫人的东西,早知就……不该这么冒失的。

    没关系,我本来就打算给你看看的。方才我在楼上帮爹和二娘收拾柜子,就找出了这个来,竟是我娘从前记的rì志。我也未及细看,只翻见里面有些关于你的,想或许对你知晓自己身世有用,就想拿来给你。谁知叫二娘看见了,听说是我娘的东西,竟夺去要烧。我抢下来,看她样子以为她罢休了,谁知她竟还撺掇爹来跟我要。

    邱广寒看着他的表情。难怪你这么生气。她小心翼翼地道。

    乔羿叹了口气,道,不说这个。往后我还得跟他们一块儿过rì子,照顾他们哩。他抬眼又看了一看凌厉,道,小寒就只好交给你了。

    他的目光随即又回落到桌上的册子上。今晚你看看吧。我走的时候,一定要还给我。

    邱广寒点头答应了,只见乔羿突然神sè黯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看着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一六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身世么?她笑着向凌厉晃了晃册子。要不要看?

    凌厉知道她戏言,笑笑道,你看了告诉我就好。也不早了,你别看得太晚,我先——凌厉说着停顿了一下。呃,我……可以睡会儿么?

    咦,你不陪我了?

    陪你?

    邱广寒倒是歉意地一笑,道,真对不住,我一时也没想你累了。你在我这边先睡会儿,等楼上停当了再想办法。

    凌厉也不客气,道,也好,那么我先睡了,你要睡时叫我。

    邱广寒拈开册子的封页,左手去拨灯芯,想拨亮些,却又想起凌厉,起身换了个位子,将光挡住。寂静中只听得隔一会儿,便有邱广寒翻过一页的声音,不过凌厉也确实累了,所以渐渐地睡过去。几乎睡熟时突然砰地一声,似是什么重物坠地。他陡地惊醒,只见邱广寒转过身来,不好意思地指指楼上,小声道,他们一定又装了口箱子,真对不住。凌厉止不住一笑,再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觉得有点儿冷,便醒了过来。黑暗中之间那个背影后的灯光显得异常明亮。邱广寒一手托腮,另一手犹自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册子。

    他坐起来,一声不响地看她。光从她身体的边缘散发开来,闪烁跳动。他一时觉得她也像是在这光影中流动,一时又觉得她静止得像雕塑一般,凛然而不可侵。

    窗外半点月sè也无,但楼上的声音似已止歇了,让凌厉很清楚地感觉到夜已极深极浓。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道,你还不睡?

    邱广寒一惊,忙站起来回身道,吵醒你了?

    凌厉却已经下床来,道,怎么样,看出点什么线索没有?

    邱广寒摇摇头道,是有写到我的,不过……不过我究竟从哪里来,夫人也不会知道啊。

    她伸手将册子翻到一页摊开,递给凌厉道,就是这里,你看。

    凌厉看看她,拿着手册凑到灯下。

    十二月十四rì,大寒。他念道。这位先夫人的字写得很好啊。

    邱广寒嗯了一声。

    凌厉低头接着看下去。

    十二月十四rì,大寒。

    数rì寒风凛冽,昨夜再降大雪,至晌午方歇。夫出未归。羿儿顽耍半rì,午后方自入睡。忽闻啼哭,循声至小门外暗角,见雪地中手足摇动,近看竟一初生女婴,玉雪可爱,仅覆一薄被。不知何人狠心,弃如此女婴于雪地不顾?遂怀抱而回,以米汤喂之。

    夫归,不悦。

    予吾姓,思及明rì十五月望,天意清朗,当见广寒;更取今rì大寒之意,予名邱广寒。

    目下更已三响,吾心有余激,按捺不得,提笔而书。未知此女rì后吉凶,当竭全力抚养之。

    凌厉翻过这一页,见后面已是十二月十七,道,她就写了这些?

    关于我如何被她收养,就是这些。后面当然也有一些关于我长大一些了的情况,不过可惜很少。我四岁时,她便过世了。

    你后来有没有到附近去问过?凌厉道。夫人说你当时是新生,那天又是大雪,弃下你的人应该不会住得很远,恐怕就是附近谁家。

    我自然打探过了。邱广寒道。少爷也帮我打探过,可是这一带的接生婆,都说不记得那段rì子有孩子出生。我想也许我父母并非定居在此的住家,只不过经过这地方而已。

    她停了一下,又道,再说吧,找到了又如何。如果是想让别人好心收养我,就不会找这么近的,长大了老是碰面怎么办?他们把我投在冰天雪地里,就是想冻死我吧?

    凌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道,你别难过了。找不到就找不到,现在也很好。

    我不是在给自己难过,只不过想到先夫人,这么好的人偏偏……邱广寒的声音一时哽咽了,她连忙清了清嗓子,将册子收好道,不看了,明天要还给少爷的。

    只听外面更鼓迭敲,竟已是四更是分。邱广寒咋舌道,这么晚了,我还想五更就起床准备送少爷他们的呢……

    你放心,到了五更我叫你。凌厉道。

    怎么你……

    我不睡了。我出去转转。一个更次之内我肯定回来。

    可是你……那些人说不定还在找你,你不如……

    没关系。凌厉道。这回我换夜行衣出去,我会小心的,放心。

    邱广寒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不过随即又点了点头道,好吧,那你只是去看看,千万别跟他们动手了。

    凌厉笑。我知道。

    乔羿倒是一大早就醒了。五更时分天仍是黑漆漆的,甚至还飘了几滴碎雨。他瞪着双目在黑暗中出神,呆了一会儿,慢慢地爬起身来,走出房间到前门透口气,门竟是没闩。

    看来不用为了我们,小寒都懒得来闩门了么?他心里想着。

    他正要用力拉门,门竟自己开了一条缝隙,凉意丝丝透了进来。乔羿吸了一口,不知这清冽是舒服还是苦涩。

    然而便在这缝隙似开未开之时,突然有条人影掠了进来,倏忽一下没在了屋里的黑暗中。

    乔羿一惊,松开门把,犹豫着是不是眼花,方才没入黑暗中的人影却又浮了出来。

    乔公子……这么早么?人影说。

    乔羿听出是凌厉的声音,松了口气道,是你,吓了我一跳。你怎么出去了?

    在外面走走。凌厉道。夜里不想睡。

    乔羿感觉天光微明,加之他在黑暗中站得久了,渐渐已看清凌厉,只见他一身夜行衣装扮,心下对这“官差”颇生出几分疑惑来。

    正有几分走神时凌厉突然啊了一声道,我答应了邱姑娘五更喊她起床,时辰都过了。便向里走去。乔羿连忙拉住他道,这么早叫她干什么?

    她昨晚说,要早些起来好帮你们的忙,再送送你们。

    别去,别去,别去叫她了!乔羿拉住他一连说了三个别去。让她多睡会儿不好么!

    好是好,可是……凌厉犹疑道。我已经答应她了……

    天都没亮,我爹和二娘也没起床,别叫她起来了!

    凌厉正要说话,只听一个声音道,别争啦,我早就醒了。

    两人都一怔,不知邱广寒何时已悄没声息地出了房间,话语在这早晨的静谧中显得出奇地悦耳。

    只见她的身影也慢慢地滑出了室内的昏暗,停在门口这一小块天光漏入之处。乔羿同凌厉二人一时都没了声音,只看着她不动。邱广寒抬起手来,把那本册子递给了乔羿。

    这个是要还给你的,对吧?

    乔羿伸手接了。邱广寒低声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还没有呢。乔羿道。昨天晚上……其实昨天晚上……我又哪里有心思收拾什么东西。

    那么我现在过去帮你……

    不用了吧。乔羿道。我也没什么要带的,自己稍稍弄一下就好了。你还是回去睡觉吧,等会儿也不用送我们了,免得爹和二娘又要说什么。

    我要去!邱广寒固执地道。现在就去替你收拾东西!

    话音刚落只听楼上那二娘的声音道,哪位大小姐呀,一大早又大吵大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紧接着一个哈欠,半扭半摆地走下楼来。

    邱广寒不予理会,走到乔羿房里去。乔羿连忙跟去。凌厉本yù走回邱广寒房中,又觉自己这一身装束定会颇惹这二娘闲话,干脆一闪身,躲在屋中暗处等她走过了才出来。

    天光大亮时碎雨亦停了,令这离别没了天公凄惨的脸sè,只余人的温情脉脉。不过邱广寒自小习惯了旁人的孤立,本来心里没有这许多不舍与难过,只是临见乔羿的眼神,不免觉出几分戚戚之意来,互道保重之后又站了半晌,看一家人走远了,才慢慢回进屋子。

    凌厉只道她这一天定是心绪低落,无心理会自己了,却不料邱广寒回屋见到他,便收敛起方才那离别之意来,笑道,你今天想吃什么,我去集市买菜。

    凌厉尴尬道,你照料我——这不太好吧。毕竟眼下算是你收留我住在这里,那些事还是我做的好。

    傻瓜。邱广寒轻叱道。我们能有这个住处,还不都用的是你的银两。

    凌厉咦了一声,笑道,你还记得是我的?我以为你早当自己的在用呢。

    我只是想租这屋子为的也是救你的xìng命,所以花你的银子也是应该的。邱广寒巧笑着道。但你放心,我那份用在自己身上的,一定会设法还你。

    凌厉轻轻笑了一下,道,算啦。

    邱广寒并不接口,咳了一声道,我与你说正经的。不是说我照料你或是你照料我的问题——而是你最好不要冒冒失失地离开这里。眼下你可不是在躲风头么?大白天又跑到人多眼杂的地方,那我们好不容易悄悄住在这里的努力全没啦。对了,你半夜出去又寻到了点什么踪迹?

    伊鸷堂的人是没看见,但是那个左……

    凌厉说到这里突然缄口不语,想起邱广寒并不知道左天明这个人,不觉看了她一眼。

    昨天那个人?邱广寒却已然猜到了。

    凌厉瞒不过去,只得点头道,那个杀手叫左天明,是淮南会的。

    淮南会?邱广寒皱眉道。那是什么?你以前所在的组织,不是淮南会吧?

    不是的。我从前所在的叫做黑竹会,与淮南会一北一南,是江湖中最出名的两大杀手组织。这个左天明是淮南会的第一杀手,昨天听他与伊鸷堂的人说话,仿佛正是伊鸷堂雇了他来取我xìng命。但是伊鸷堂的人又不放心左天明,唯恐他私下吞了乌剑逃跑,所以又提防着他,只等他下手后,便自己夺剑。我昨天不慎,中了左天明的毒针,所以后来也只有逃的份,如果不是碰上你,那么我就难说了。

    邱广寒道,你刚才说看见那个左天明怎么?

    我见他走了。

    走了?

    就是将近五更时,我正要回来,突然看见他一个人往城门口走去,恐怕是要等天一亮就出城。

    这便走了?邱广寒道。你们做杀手的,难道不是要确定把人杀死了才好走么?

    我也觉得奇怪——可能他对自己的毒针很有信心,认为我必死无疑,但是照规矩,无论如何也应该亲眼见到我断气才行。要不就只能是雇主临时收回了指令。

    照你之前所说,既然他们昨天看出了这个左天明也有觊觎宝剑之心,很可能就不打算再让他插手此事了。

    我那时也是这么想,可是走也不用这么急,天不亮就往城门赶。我想是不是伊鸷堂的人非但不想再找他帮手,还突然要对他不利……唉,你不知道我当时多想去问问他,只不过先前答应了你只是看看,绝不自找麻烦,还惦记要回来叫你起床……

    当然了!本来你出去就够冒险的了——他们多半以为你死了,现在满城找你的尸体呢,倘若你出了面,叫他知道你活着,说不定会把消息走漏给伊鸷堂——

    我若出头去问左天明,还会留着他命说话?

    邱广寒瞥他道,你一定胜得了他么?他不是淮南会第一杀手么?

    我从暗到明,至不济也要占个先机。难道你觉得我连这都要……失手?

    倒不是。邱广寒低头道。她想起在竹林的木屋里,他jīng准地将自己身后那两个人同时杀死。那个时候我若有半分不相信他,我就不会这么大胆地冒险了。她想。

    我只是担心你吧。她突然抬起头来轻声地说。

    凌里看见她一双眼睛清澈地望着自己,心中顿时一动,几乎不能自持地要伸手去摸她的脸孔。这只手抬到半空,却又被他自己放下去了。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我尽量不出去吧。

    邱广寒点点头,微微偏开脸去,道,那么再来说说伊鸷堂。你说并没在街上发现他们的踪迹,他们也不可能半夜出城去,那么这临安城里,是不是有他们的据点?

    很有可能。凌厉同意道。伊鸷堂的总堂就在松江县,离临安并不很远。临安是天子脚下,估计他们不敢明目张胆,但有个秘密分堂应是不错。

    而且,你说碰到的都是红sè与黄sè线的。邱广寒道。想必正是区分分堂之间的标志。

    不过也只是猜想吧。凌厉道。有没有一个临安分堂,对我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若伊鸷堂在临安有踞,我们在这里恐怕也住不长久。

    走一步算一步吧。

    邱广寒看他一眼,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大家拼了命地要抢你的剑?

    凌厉看了她一眼,邱广寒立时捕捉到了他这个眼神,哼道,又怀疑我了?

    凌厉连忙摇头道,不是,只是——我所知的只是它很锋利,另外年代久远。其它的秘密全然不知。

    你是哪里得来的呢?邱广寒道。总不是捡来的?

    就是捡来的。凌厉笑道。真的。

    什么时候过不下去了,靠它就能赚大钱。邱广寒一本正经地道。

    我这些年赚的钱,哪一笔不是靠它。凌厉平淡地道。

    你杀过多少人,数过么?邱广寒道。

    起初是数的。凌厉道。后来就糊涂了。

    他停顿了一下。

    现在更糊涂了。

    邱广寒轻轻摇头。

    想不到我竟会认识一个杀人如麻的人。

    杀人如麻这个词好像令凌厉浑身起了阵战栗。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说?他有点不很舒服地道。

    邱广寒凑近了他的脸孔,似乎在仔仔细细地看他。凌厉不甚明白她的意思,突然见她伸手在他眼前一挥,不由紧张道,干什么?

    邱广寒哼声道,那么就说杀人不眨眼吧。

    凌厉一愕,邱广寒已经转身走开了。

    波澜不惊的rì子也只能有三天,这似乎是凌厉沉得住气的极限。倘若这是在竹林的小屋里,十天不出门他不觉得什么;倘若只有他一个人住,十天不出门也没什么。但既不是竹林,也不是一个人。邱广寒每rì往来于住所与市集。虽说她也说会打探消息,凌厉也相信她有足够的机智,但三天全无说法还是令他按捺不住了。

    他从过午就开始坐立不安。比起他这左右为难的心不在焉,邱广寒刺绣显然是专心多了。

    邱姑娘。凌厉突然伸手扶住桌面。我想我还是出去看看……

    邱广寒正从绣面底下透上来的针半分没停,又好几针将这一部分绣完,好像半晌才想起凌厉在等自己说话,便说了句,不行。这两个字说得既不快也不用力,好似无心。她说着甚至还站起来,顺手将刺绣的活都搁到了旁边的架子上。但这个态度却明摆着让凌厉没法再说下去了。只见邱广寒又从旁边取了纸UU小说来,道,把手拿开些吧,我要画画啦。

    凌厉只得把手拿开,看着她毫无办法。原来邱广寒因听说凌厉夸乔羿的母亲字好,她自己以往几乎没有什么机会捏笔,现今闲来无事,便也兴了写写字的念头。到得第二天邱广寒写了会儿字后又想起来乔羿闲时时常作画,干脆改写为画,大肆涂鸦起来。

    邱姑娘。凌厉又急道。究竟你有没有在听我……

    邱广寒提笔的右手微微抬起一些,朝他摆了摆,示意他不要说话。凌厉心里有些恼怒了,只见邱广寒将笔去蘸墨,一时竟有些冲动想将她的纸撕去。他双手都放上了桌沿,压到了她的纸上,这令邱广寒斜眼朝他瞥了瞥。不过她也并没说什么,顾自开始在纸上画起来。凌厉抓紧纸缘yù扯,却终于还是咬一咬牙,转身到房里抓过剑,便向外走。

    邱广寒把笔一放,道,凌公子!

    凌厉讥讽地转回头来,道,你知道理我了?

    我只觉得你莫名其妙。邱广寒道。好好的突然发急干什么?

    我不习惯过这种缩头乌龟的rì子。凌厉没好气地道。

    谁说你是缩头乌龟了?邱广寒道。你先前在竹林里躲了那么久呢,也没人说你是缩头乌龟。

    但是眼下却有许多事情未曾弄清楚,倘若我不去查……

    你需要查什么?邱广寒道。我只知道你是别人要找的目标,你应该做的是不要让别人找到。你不是也早知斗不过他们么?现在又想知道些什么?

    当然是想查出伊鸷堂在临安的势力所在。凌厉道。若能知道他们的底细,我们总能想出办法先发制人。

    你怎么答应我的,这么快又反悔了?要是叫他们发现了,就算你立时逃脱,他们知道你活着,找起你来就是事半功倍,那我们岂不是又要提早换地方了么!我可再没那么多地方可想出来了!

    我正是着急,因为他们就算不知我是死是活,迟早也要找来。我若不动,岂非等死?

    邱广寒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就是不相信我。

    只见她慢慢起身,转身到房里去了。凌厉只道她生气,一时也没了主意,不料她又出来了,手中拿着卷起的一幅纸。她将桌上的新画撤掉,将卷起的纸铺了开来。

    喏,你看。她气鼓鼓地说。

    这是……凌厉盯着铺开的图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图虽然简略粗糙,只是个示意,但凌厉原是本地人,自然一眼就认出正是临安的地形图。

    你看这里。邱广寒指着其中一处。这是我们所在之处。这边是运河船道,这周围都是我所熟悉的,我这些天又再仔细确认过,不会与伊鸷堂有关系。前两rì我已去城南、东南、城东三块地方都仔细查看了,那边是皇城,还有一边是大地主夏家庄的地头,应该没什么可能的。眼下可疑之处也就这三个。

    凌厉顺她手指所指一一看去,只见在图上这三处都标了圆圈。邱广寒接着道,城北我尚未仔细探过,城西是湖区,并无可藉躲藏之所。我本来打算明天去城北再查探一下,确定了所有可疑之处后才叫你动身去调查。可是你这么着急着出去,究竟叫我说什么好呢?

    凌厉呆呆地看着她,好像要看穿她的究竟。邱广寒哼了一声道,又想问我是什么人了?

    不是。凌厉连忙收敛起自己这不敢置信的表情,换了口气道,你究竟是何时画下此图的?

    就是这几天晚上呀。邱广寒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学这写写画画的,为了好玩么?

    你这三天都在外面查探他们的所在?凌厉道。我……我只叫你去茶肆酒馆一类的地方打听!你一个人那么查探,可知道危险么?你若出了事,叫我怎么向那位乔公子交待!

    邱广寒嘻笑道,你跟他明明没交情,这会儿搬出他来干什么?只见凌厉表情严肃,这才收敛了笑意道,所以我不想叫你知道。她卷起了图来。早知你要这么说的。

    凌厉看看外面。今天天sè不算太晚,我现在便去城北看看,你从今往后,都别做那些危险的事情!

    你别去!邱广寒迅速拉住他的袖子。就算要去,明天再去就是了。

    明天?凌厉道。明天一早你又偷偷地不知跑去哪里,别骗我了。

    明天,我答应你,明天,明天我跟你一起去也好,你一个人去也好。但今天别出去了。

    为什么?凌厉觉出些不对来。

    邱广寒放开了他的袖子,转身道,看来你还真不怎么把我放在心上。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rì子?

    今天……?凌厉想了想。腊月十四……

    他脑中突然一闪,想起那先夫人笔记里所写,脱口道,是你生辰!

    邱广寒笑道,想起来啦?

    凌厉赧颜道,是我不好。那天看时还特地想过此事,但今rì竟忘记了。

    邱广寒笑了笑道,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下午都留在家呢?

    那要不要……要不要我替你做什么事?凌厉吞吞吐吐地道。

    就一件。邱广寒凑上去,轻声地道。别出去。

    凌厉不声不响。他晓得自己今天是出不去的了。他不声不响只是因为很气闷好不容易能赶上一次她的生辰,自己占了天时地利竟忘了,结果一点献殷勤的机会也没有。

    傍晚的时候他和衣仰躺在床上发呆,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轻响,他忙放下手来,只见邱广寒果然已站在边上。她笑着将一幅纸往他身上一抛,便回身走了出去。

    凌厉抓过纸来看。纸上画的正是他这睡相,被邱广寒几笔轮廓画出来,模样竟显得有些滑稽。他连忙下床来,只见邱广寒正笑嘻嘻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便也一笑甩了甩手上的画道,这个我收下了。只不过今天是你的生辰,理应我送你礼物才对。

    是呀。邱广寒倚住门边,抱着双臂笑。你不是应该……很会讨姑娘们欢心的么?

    但你跟她们不一样……凌厉冲口道,不过这冲口只说了这么一半,他便看见邱广寒笑吟吟的一张脸,不由很是撇了一下嘴道,我的意思是说,她们生辰的时候,我可没有像现在这么狼狈。眼下我都不能出门,当然也没机会去买点什么东西给你了。最不济——他的眼神闪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怀好意——我什么也不送,亲她们一下也是有的。

    邱广寒哼了一声,转身走开道,我早知你改不掉这老毛病,装腔作势了几天该把你憋坏了吧?

    凌厉连忙大摇头道,我没,没想什么。我在你这一点也不敢……

    那要不这样吧。邱广寒岔断他话道。你教我剑法,怎么样?

    剑法?凌厉一怔,随即笑起来。你找错人了吧,跟我学剑法?

    你也太赖皮了吧,人家生辰你什么都不送,让你教一点剑法都不肯?

    不是这个意思。凌厉道。我怕耽误了你,我说过,我只学了三两年基本功,九岁往后根本再也没人教我,后来就只是在任务里摸索,眼下所会的招式皆是急功近利型的,难以自成体系,根本称不上剑法,自己都捉襟见肘,又哪来教人的本事。

    怎么被你说起来,自己很可怜似的。邱广寒笑道。

    事实如此。

    那你都从来没想过勤加练习、以后成为个高手吗?

    那种梦只有刚学武的时候才做过,现在恐怕早没机会了。旁人闲时练武,有章可练,一招一式有其标准,时间一久自有所成;我那些恐怕即兴的多,定xìng的少,再说招式简单,练了也是白练。叫我怎么办?

    你想要“有章可练”是不是——你看这个怎么样?邱广寒突然把身后桌上一张纸扯到他眼前。

    凌厉一瞥间,只见纸上画了个人,寥寥数笔倒不繁复,画法虽与前一张画一般略显幼稚,但人物动作甚为清楚。只见这人手臂前伸,掌中握剑正向前疾探。凌厉正要细看间邱广寒却又收了回去,道,我都画了好几张了。

    怎么,你的意思这是什么剑招?凌厉笑道。你怎么想出来的?

    这是你用过的招式呀,傻瓜,你忘记了么?在竹林小屋里你曾挡退了那个人——我就看见过这么一次你用剑——倒不为了什么画下来,只是方才恰巧想起此事。都给你!

    凌厉只见他把桌上几张纸一揉,都丢给了自己,人却走了开去,不及先看忙过去安慰她道,我又不是在说你什么……

    其实我是这么想。邱广寒转回头来道。你说你九岁往后就不再学了,可是那只是你没有跟着一个师父学吧,并不代表你没有长进。你做杀手这么危险的事情,却好端端地活到今天;我虽然不知道高手应高到个什么样,却也知道你绝不是止步于那基本功的人。你看那些伊鸷堂的人,那么嚣张的样子——你比他们却还要厉害得多吧?还有,你说什么急功近利,说什么不成体系,这些我是不懂,可是最多往后我跟着你,我帮你画下来好啦——你相信我么——就是多画几张画而已,你说的那些章法是不是就是这么出来的?

    凌厉初时听她说话,还有要插嘴打断的冲动,后来这点冲动也没了,听她说完。

    你只是安慰我吧。他喃喃地道。谢谢你了。不过我……

    我是安慰你。邱广寒道。你这么想也可以。

    不过我做不做高手与你有什么关系么?凌厉的口气倒是坚决起来了。

    是没什么关系。邱广寒的口气也冷了。只不过我当你自己人而已。

    凌厉只觉得心头猛地一震。这话从前也说过,但此刻说来,不知为何叫他无比感动起来。看起来她说要自己教她学剑,其实只是不好意思把画的那几张画拿给自己找的由头吧?而她画拿些画,也许真的是要帮自己吧——哪怕只是出于天真?

    也可能我太自说自话了。邱广寒低低地道。我觉得好的,你未必觉得好。但我只是想你rì后也许更会遇到许多危险,倘若武功再高一点,也许就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做“缩头乌龟”,叫你这么不高兴了。

    好了,好了,你别再说了!凌厉大声地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你的好意!你……你这么念着我的事情,我怎会不高兴,只不过我……我说不出来而已!

    邱广寒淡淡一笑,道,你是这么不善言辞的人么?

    凌厉不敢看她的眼睛,咬着牙道,在你面前就是。

    他说这句话时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不过邱广寒很可能会只当作是又一番甜言蜜语。无论如何。他想,无论如何,她终归是把我当成“自己人”的。

    好在邱广寒这一回没有嘲笑他,伸手来拿他怀里方才自己投的纸团道,你不要的话,我就拿去扔了。

    凌厉连忙转身一让,道,别扔,我看看。

    他将纸团一一展平,只见画的果然都是同一招,只是有展有收,一一排开,从发招到刺出到收招皆有。

    你竟记得这么清楚。凌厉抬头道。

    我第一次亲眼见动手,怎么能不清楚。你动作太快,我又来不及闭眼。

    凌厉倒是踌躇了,道,我动作如果真的那么快,你是怎么看清的?

    当时仿佛并没看清。邱广寒道。但rì后回想,却是越来越清楚了。

    凌厉看了那些画半晌,慢慢地将它们叠成一摞,整齐地捏起来,递给邱广寒。

    果然还是不要。邱广寒低声道。

    不是的。凌厉道。我只是不敢再拿你的东西。今天是你生辰,但我什么也不能给你。我什么也想不出来,就算想出什么,也必是不值你一哂之物,我……他摇了摇头。我不知该怎么办好。

    煮一碗面给我怎么样?邱广寒将纸接过了,慢慢地说。煮一碗寿面给我,那你就是这世上,第一个给我煮寿面的人。

    她说着天真地仰起头。怎样?

    凌厉连忙点了点头说好,不过——她会因此而记住我么?他忍不住地想。

一七

    次rì早晨邱广寒如约不再阻挡凌厉,但凌厉也拗不过她要同去的逼迫。两人一同出门,到城北打探情况。

    沿巷走出才不多久,远远地看见运河边上聚集了许多人。只见前面一人对围拢过来的人嚷道,这边死了个人呢!一时间外围也尽皆议论起来,到处是“死了个人”的对话。

    邱广寒已经顺着人流钻了上去。凌厉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走得太近,甚至没办法说一声小心,只得随后跟上一些,伸长脖子从人流的缝隙仔细去看,一瞥只觉地上那个死去的人——不知是否看错——竟真的有点面熟!

    只见邱广寒已经退了出来,虽然面sè有点迷茫,不过显然她并不认得此人。凌厉正犹豫要不要上去看个明白,忽听两声疾劲的风响,人群中不知何处飞出两股黑芒,向他背心shè到。丈许之外的邱广寒看得分明,禁不住失声叫道,凌公子小心!

    凌厉焉能着道,用布裹住的剑左右连挡,将两股暗器挡落。但与此同时只见两股黑芒又同时飞出,向因脱口叫喊而暴露的邱广寒shè去。

    周围看热闹的居民早乱了,争相跑开去,两人之间仍隔着两个未及躲闪之人,只都吓得蹲下了。凌厉心急,飞身扑去,左手布剑挡落一枚,右手掌风亦将另一枚震偏。邱广寒虽得脱此厄,凌厉却失了重心,回身正要站起,背后声响早有长刀挥下,正是伊鸷堂所惯用的兵刃。他翻身急避,另一边刀光亦至,嗤的一声,将他左臂衣衫撕破。他心知已落下风,不由喊道,邱姑娘快走!说话间两边刀光又落,凌厉尚未站起,只得挺剑一迎,用尽全力将两人逼退一步,总算觅得空隙站起,一把拉过邱广寒向外跑去。但那两人立时回上前来,刀尖向两人身后刺到。凌厉放脱邱广寒,伸掌在她背后一击,将她推出了好几丈远。邱广寒避出战阵,心道凌厉对付两个,应当无甚问题,所以并不急着逃。谁料余人纷纷退让逃窜间,人群中竟又有好几个拔出了刀来,她不由得急了,偏偏也帮不上忙。眼见竟还有一人挺刀向自己追来,本能地喊了一声向边上逃去。凌厉想过来拦,却追不上了,情急之下,竟将手中这惜若xìng命的长剑掷向那人后心。

    邱广寒逃得慌张,只听到那yù袭自己之人叫了一声,突然没了动静,也不敢向后看,只顾自快跑。凌厉没了兵器,但重伤了一人,却反而令其余几个似乎大怒起来,将他围在核心。他以徒手去撄长刀之锋,不多时便已不敌,背后中了一刀,便向下扑倒。几名忍者再向周围看时,已找不见邱广寒。

    不远处的江岸上倒卧了一只破船,似乎是这里唯一可藉藏身之所。

    我去看看!忍者中的一人说着便向船走去。凌厉当然知道那是邱广寒的藏身之处,却没了站起来的气力,只能紧紧抓住了地上的沙土。

    但是那人经过那中剑而倒的忍者身边时,却伸手去拔凌厉的剑。只听一人喝道,你干什么!那人回过头来,这人又道,不必过去了!你傻么?那小蹄子不会武功,若是躲在船后,你岂会听不见声息?她定是方才混在人群里逃了!我们还是快把剑带回去,交给堂主!

    那人见几人都瞪着他,只得走了回来,将剑交给适才说话的那似乎等级稍高之人,又问道,要杀了他么?

    另一人插言道,这还不容易——

    那等级高些的打断道,堂主曾说最好是将他活捉,如今既然剑已到手,人也在此,正是人货两得,大功两件。这小子当然是带了去看堂主如何处置了。

    凌厉眼看着剑在他们手里,耳听着他们说话,咬紧了牙不发一言。要走就快走吧——至少先离开这个地方。否则那个躲在船后的邱广寒怎么办呢?

    所以他甚至半点也没再挣扎——这不像他,一声不吭地就跟着他们走了。但是——邱广寒却很明白。他知道我在这里。她在心里喃喃地说。别人可能听不见我的声息,但是他和我一起这么久,他能听出来的。

    她一个人躲在船后发颤,直到听不见半点声息,才探出头来,呆呆地看着一个活人都没有的河岸。怎么办好。她手足无措地想。他一定觉得我很贪生怕死,为了我自己,丝毫也不理会他的死活……我从来也不想这样的,但是……我是真的害怕,我想不出半点办法来帮他!

    她跪到地上,许久,捂着脸孔低泣起来。

一八

    半晌,邱广寒慢慢站起来,抹了抹眼泪,有点失魂落魄地向城里走去。我一定设法救你。她恍惚地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走回了家中。

    一进了门她似乎回过神来一点,咬着嘴唇把临安府的地图画卷找了出来,铺开仔细看了看,又卷起,想往外走时又站住,回来,把所有剩下的银票都翻出,揣在怀里,这才快跑了出去。

    上午的酒馆已坐满了客人。邱广寒跑进去时,许多人似乎正在讨论早晨发现的尸体和适才的交手,一个白胖的男子正说得眉飞sè舞。

    也许是因为伊鸷堂的人没穿一贯以来的黑衣,也许是凌厉的乌剑这次被他用得太过随意——她暂时没发现这人知道任何内情。

    她四下扫了一眼,飞快地登上了二楼。

    二楼是雅座,人显是少了一些,不过仍是有四桌的客人。邱广寒前些rì子为了替凌厉查探消息,来过这里好几次。她并不知道在座的是什么人,只是见他们看上去jīng神充沛,说话、举手投足间,无不带着与普通民众不同的习气,又兼有的身负兵器,因此知道都是些江湖中人——虽然目的并不高尚,说不定都是为了夺取乌剑而已。

    这些人显然也不认得她,只见突然急匆匆跑了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上来,都一起向她看。有两个似乎认出她前rì来过,此刻面露笑容,道,这位姑娘好生面熟。

    邱广寒却没心思同他们搭讪,一双眼睛审视一般一桌一桌地把人看了过去。

    第一桌,是一名中年妇人和一个青年男子;第二桌是三名粗壮汉子;第三桌是一名老者、一个年轻女子与一个少年;第四桌就是方才搭讪的两个青年公子。

    邱广寒心下却犹豫了。只有这么几个人么。她想。都怪我之前没有注意打探他们的来历——也不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深藏不露的高手。眼下这么看看,好像都不太靠得住……可是离开了这里,我又去哪里找?

    正没主意间只见几人的目光都往自己身后瞧去。她连忙也回头一瞧,只见后面的楼梯上来一个人。她忙让开路去,偷偷用眼角瞥着此人。

    此人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穿一身青衣,手上一把刀颇不似普通兵器,似乎短了几分,却又弯了几分。

    只见他把刀往桌上一放,在座诸人竟纷纷立了起来向他拱手道,邵大侠来啦?

    那邵大侠向诸人点首为意,在位子上坐了下来,眼角自然也没放过邱广寒,向她瞥了瞥,似乎不明白她站在这里干什么。

    邱广寒从旁边盯着他瞧,只见他比起另外那四桌人来,虽然年龄不大,倒似确实有丝凛然凌驾于其上的气概,不由地暗暗下了决心,咬了咬牙,冲到他桌边,双手一按桌沿,倾身道,这位大侠……!

    那男子颇为意外,抬头看她。

    我想求你一件事。邱广寒匆匆地道。你肯不肯帮我?

    那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晃了晃。帮你什么?

    帮我救一个人。邱广寒道。我的一个朋友此刻遭了危险,被人捉去。我不懂武,救不了他。这位大侠似乎身负绝艺,所以我……

    话未说完,一名男子已聒噪起来道,邵大侠何等身份,要是谁求他他都答应,那还不得忙死了!

    邱广寒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心道方才此人还来搭话,在这邵大侠面前竟立刻就变了一副脸sè。她从怀里扯出一叠银票来,道,我只有一千五百两,我不知道求你一次要多少钱,反正如果你答应,这些都给你。

    这一下全场尽皆噤声。虽然邱广寒对于人命值多少钱没概念,但一千五百两显然不是个小数目。

    青衣男子看了看她手里的银票,又看了看她,摇了摇头不说话。

    你……你就这么见死不救么!邱广寒急道。你到底要多少?

    青衣男子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慢条斯理地道,银子我是不要,姑娘要是肯给我点别的好处,我就答应你去救人。

    场内顿时哄笑起来,显然已经有人想得远了。那青衣男子也笑了,抬头看着她。邱广寒又羞又急,挥出一掌朝他脸上扇了过去。

    这一下岂能掴到这青衣男子。他一伸手,便将邱广寒手腕牢牢抓住了。邱广寒挣脱不得,心中愤怒,冷哼一声骂道,我见你气度不凡,以为你是正人君子,谁知竟看错了,你也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

    青衣男子见她生气得认真,才收敛了轻佻之意,放开她手站了起来,向她作了个揖正sè道,适才开个玩笑,姑娘不要见怪,我现在就跟你去救人。

    方才哄笑的众人又愣住了。邱广寒气愤稍平,眼神不甚安定地看着他道,你真的肯答应?

    男子点点头道,但是你的朋友是谁,被什么人捉去了哪里,你总要先告诉我。

    邱广寒jǐng觉地看了看四周,转开头道,我不方便在这里说。

    青衣男子也看了看四下,道,那好,出去你告诉我。

    你果真答应么?邱广寒追问。

    这个自然。青衣男子笑道。难得有美貌的姑娘特特求我,不由得我不答应。

    邱广寒见他朝楼下走去,连忙也跟上,小声地道,那么多谢你了——实在对不起,我叨扰得你没能喝上酒,但我实在很担心我那位朋……

    我已经说了有条件。男子道。如果我给你救出人来,你陪我喝两杯?

    邱广寒咬着嘴唇道,如果只是喝酒,我答应。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那不可告人的朋友,遭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危险?青衣男子微笑道。

    他叫凌厉,被伊鸷堂的人带走了。邱广寒见已没了旁人,也便说了。

    男子吃了一惊,停住步子。凌厉?

    对。邱广寒点点头。

    青衣男子的眼神明显动了动。是黑竹会的金牌杀手凌厉?他追问。

    金牌杀手……?邱广寒道。他没说过,但他以前确实是黑竹会的人没错。

    那么你是什么人?青衣男子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冷。

    我姓邱,叫邱广寒。她说道。我是他朋友。

    青衣男子的眼神再又动了动,那冷冷的神sè陡然又收敛,和颜悦sè地道,那么伊鸷堂带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邱广寒道。现在只猜想他们在临安有个据点,大概可能在这几块。她说着将地图拿出来,展给他看。

    青衣男子仔细看了几眼,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我先去把他们的据点找出来,再设法救他。

    邱广寒抬头看看他,不安地收起画卷,道,谢谢你,这一千五百两我……

    还没开始救人,不用提钱吧。

    邱广寒哦了一声,道,那么能不能请教你高姓大名……

    敝姓邵,字宣也。男子也不隐瞒,随即道,不必担心。既然你那位朋友只是被捉去了,想必伊鸷堂一时半会儿,决不可能对他怎样。这样吧,这件事交给我,你找个地方等我的消息。

    邵大侠……

    闲话少说。你把图给我,然后回酒楼等着。

    我跟你一起去。邱广寒道。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虽然我没有学过武,可是从小声息很轻,不会叫人发现的。只要你说不动,我一定不轻举妄动。行么?

    我明白你的心情。邵宣也道。但伊鸷堂不比其它地方。这样,我不论有什么进展,都设法先来通知你,如何?

    邱广寒犹豫了一下,将图交给了他。那你千万要小心。她不无忧心地道。如果真的……真的太过危险,那么……也不用勉强……

    邵宣也呵呵地笑了起来,道,不必紧张,我有分寸。

    但是邱广寒等到下午,邵宣也却半点消息也无。雅座里陆陆续续地又进来了好些江湖中人,这之中仍是没有邵宣也。她屏不住气了,探头向木栏下面张望,却当然张望不出什么来。

    难道他不来通知我,查到了地方,自己就去了?邱广寒想。也对,如果他都找到了人家的据点,绝不可能又返到这里来叫我的。

    这样一下她就深深地后悔了,深悔不该没同他一起,深悔相信他的话,深悔自己白白地在这里坐了一天。她站起来,垂头丧气地向楼下走去。

    天有点黑了。她呆呆地立了半晌,旋即跑起来。

    我自己去查。她在心里默默念道。我自己去查。

    只可惜,天都已经黑了。她心里正略有些绝望,忽见几个黑影从不远处的屋檐下掠过。这让她心陡地一跳,连忙跟了过去。暮sè正浓,她看不清他们所着得是否伊鸷堂的服装,但是却很清楚地看见他们沿河边走去。

    她远远地缀着,只见他们正是向北走去。仗着自己轻灵,邱广寒竭力追赶,总算还是看见他们进了一扇不小的门去。

    她见人都走净了,忙蹑过去,小心翼翼地伏在门上倾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她推一推门,门闩上了。她退后一点,看两边的高墙。如何进去呢?她又贴在门上听了听,还没听见什么,门突然一动,把她惊得往后跌开去。门一开,一个黑衣人现出身来。

    邱广寒只见他这一身正是伊鸷堂的装束,襟前是三道黄线。三道线的伊鸷堂众地位虽不算太高,但于邱广寒来说已经很不妙。那人显然也一眼瞧见了她,邱广寒往后便逃,那人几步便追上了她,一把将她拖进了旁边的巷子,才扯下面上黑布,道,怎么你也来了!

    邱广寒一怔,只见眼前之人正是邵宣也。

    她一时又喜又忧,道,怎么样了?你见着我那位朋友了么?

    邵宣也摇头道,他不在这里。

    邱广寒心一沉,道,怎……怎么不在?

    我听说他早上被带来这里不多久,就又被带走了,似乎是伊鸷堂主在松江,他们要带他去那里。

    怎……怎会这样。邱广寒喃喃地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要不是我太慢手慢脚,他也不会为了救我着了他们的道了!

    眼下你打算怎么办?邵宣也问道。继续救人么?

    我当然要去松江了!邱广寒道。难道我可以……可以丢下他不管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当然越快越好。邱广寒道。现在就走。

    也好。邵宣也道。那走吧。

    邵大侠你……你也要去松江?

    当然。邵宣也道。答应了你救人,总要把人救出来才算完吧?

    但……但那是伊鸷堂总堂,这是不是太危险了?此事与你已经无关,你今天帮我的忙,我已经很感激了……

    那你一个姑娘家自己去岂不是更危险?邵宣也说着笑了一下。你不用给我担什么心。反正伊鸷堂这种邪门的地方,我迟早也要找机会领教一下。

    可是……可是万一你……

    邵宣也摇摇头。伊鸷堂虽然厉害,但想困住我总也不那么容易。

    邱广寒犹疑着不说话。

    何况你一个人去,知道伊鸷堂在松江的什么地方么?

    邱广寒一怔,摇摇头,心下暗道,是啊,松江我从来也没去过,要像在临安这般找寻也不可能。

    但是我知道。邵宣也道。伊鸷堂总堂的所在,我倒是知道的。我看我们要走的话也是事不宜迟了,已经比他们慢了好几个时辰,你那位朋友倘被带去见伊鸷堂主,后面的事又难说了。

    邱广寒被他说得悚然,心里也知自己一个人确是没有胜算的,便点头道,你说得是。但是……我有些东西一定要回家去拿一趟,然后我们就走。

    邵宣也跟她到了武林巷的家里,只见她飞快地收拾了几张图画。他约略一瞥,看见画的都是拿剑的招式,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帮她将东西塞好,再跟她到里间收拾衣物。

    就这些吧。邱广寒道。别的也用不着了。

    邵宣也也不说什么,替她背起包袱就走。邱广寒跟在他身后,两人便在这夜sè里往外走去。

一九

    凌厉僵硬地走着。手里没剑,即使不是被点住穴道,他也多半不是这五个人的对手。

    说起来,他也早想见见伊鸷妙了。这个下令要不择手段夺他的剑的伊鸷堂主,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一线伊鸷忍者的武功已经很不错,她的武功更高?

    不过,凌厉想,无论她武功好坏,我是没有机会公平地与她一战了吧。这样活捉我过去无非是要问一些我根本不知道的关于剑的秘密,发现没有用之后定会把我杀了。

    他心里叹了口气。邱姑娘那么聪明,后来应该逃走了吧?不知道我这一次还会不会有命再见到她?倘是在临安,倒还好些。偏偏是到松江来了,就算能够离开这里,再回去也未必能碰上她了吧?

    天气不好,有点下雨。

    凌厉能看见雨滴打进江里去。他想上次过江时第一次碰上伊鸷堂的人,也下雨。说到江,他又想起了在运河边上被设计的事来。他暗自摇了摇头。谁叫我非要看什么尸体呢他想。不过奇怪,明明好几天前就看见左天明出城去了,怎么他竟会死在河边?;

二〇

    那个人就是左天明?邱广寒听邵宣也说起,才大大地吃了一惊。

    你也知道他?

    我听过名字,因为,之前不久,左天明曾经受伊鸷堂之托暗杀过凌公子,不过没有得手。可是几天前凌公子就看见他离开临安城了啊,怎么会是他?你确定么?他们这行的,不是应该没什么人认得才对么?

    我也是和几位正好在此的江湖朋友依当时情况猜测的,本来有点不确定。但你既然说他前几rì确实在此,想来就是他了。

    说来也是,其实……谁也不能肯定他是真的走了。邱广寒沉吟道。凌公子只是见他天不亮就匆忙往城门走去,也许他并没真的出城。我早上太过害怕,根本没想到要仔细看一看尸体,不然也可知道他死因为何。

    我看过他的尸体。邵宣也道。我到酒楼来之前,就在那里。

    那就是凌公子和他们打起来之后了?邱广寒不禁道。你……你若是早点来就好了,凌公子就不会被他们抓走了。

    邵宣也笑笑,并不顺她的话说,只道,左天明脖子上有一道很明显的勒痕,相信你也看见了的?

    邱广寒点点头。

    你是否注意到他的手指动作很不自然?

    邱广寒摇摇头,道,我没有仔细看。

    是这样。邵宣也伸出右手,四指伸直,唯有拇指却按在食指内侧中间的关节上,做了一个“捏”的动作。邱广寒照样做了一遍。你是说,他手上应该拿着什么东西?

    肯定拿着东西。邵宣也道。我把他的拇指掰开,发现他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的地方却黑了。再仔细看,手指上有一道细长的压印,所以我想,他死的时候,可能还拿着毒针一类的东西,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出手。

    这……这不是很奇怪吗?邱广寒有点害怕地道。他既然在与人打斗,怎么又被人从后面勒死?还有……他……难道……这压印还在,是说他刚死不久?

    恰恰相反。当时他的身体已经很僵硬,所以可以肯定,他死了应该不止一天。指上压印很深,不论是他刚死,还是死了很久,这都不应该,除非他死了之后很久一直紧紧捏着针,直到后来才被人抽走的。这件事相信跟伊鸷堂也脱不了关系,一人诱敌,一人在他身后下手,对于伊鸷堂的人来说,并不见得是什么难事。

    不对啊。邱广寒突然道。如果有人突然勒住你的脖子,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直紧紧捏住针不放呢?难道不是赶快用手去扳住绳子吗?

    邵宣也略微一怔,那你的意思呢?

    他……他总之不应该是被勒死的,至于究竟怎么样,我也猜不出来——这也都不要紧,反正我相信这件事情是伊鸷堂做的。

    邵宣也点点头道,最近伊鸷堂在都城很猖獗,我本也打算再追查一下。

    你本来就是冲着伊鸷堂来的?邱广寒追问。你是不是也是为了那个……

    邵宣也缄口沉默,显然不yù明言。邱广寒不大好意思起来,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有点难过地低下头。这个左天明不是很……很厉害么?她改口道,不是说他是淮南会的第一杀手吗?这么容易就被人杀了?

    邵宣也抬起头来。你……给他难过?

    也不是。只不过想到……想到他曾经也伤了凌公子,而现在他又这么轻易地斗不过他们死了,那凌公子落在他们手上,恐怕也……也凶多吉少。

    这么说你是在担心凌厉。邵宣也不由呵呵笑道。不过既然是凌厉,你便可少担一半心。

    什么……什么意思?邱广寒有点茫然。

    难道你不知道伊鸷堂主是女人?

    我知道啊,可是,这又怎么样?邱广寒不敢去揣测他的意思。

    邵宣也摇了摇头。你应该比我清楚。

二一

    雨一下,天就沉了。伊鸷堂那五个人似乎心情也变得郁郁起来,见街上没什么人,就干脆动手来推搡凌厉,催他快走。凌厉被他们一催,不知怎么心里反而高兴起来,仿佛是因为嗅到了他们的沉郁,自己就幸灾乐祸起来了。

    伊鸷堂门口的匾额上写了大大的“苗府”两个字,不慌不忙地坐落在松江县衙的对面。据说伊鸷妙与官府的关系也一直不错,所以凌厉看到这些,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可是他一进这贼窝的大门,陡然就感觉沉抑了。方才那点幸灾乐祸的快感立刻消失殆尽,只觉心跳被压得极为沉重,几乎要不能呼吸和运动。

    因为这里太黑了。

    这里有许许多多的灯笼,院里房里,都透出明亮的橘黄sè。可是凌厉却还是直觉出这个地方的yīn暗。穿梭往来的黑衣人仿佛地狱的司吏,而那光亮透出的,莫非是某种不祥的召唤?

    他听见大门在自己身后合上,他往后瞧,却立刻被一推,随即有人一下撕下了他脸上的黑布,再将他一推。

    他无话可说。

    他无话可说,也说不出话,因为哑穴也早被制住了。身后那个二道黄线的黑衣人向一个从里面出来的二道红线黑衣人问了句堂主在哪里,语气中透露着邀功的喜悦。

    红线者道,什么事?

    黄线者指指凌厉道,抓到他了!

    红线者打量了凌厉两眼,突然省悟道,凌厉?

    黄线者如同寻获知音,忙道正是。

    红线者如战友般喜悦道,那真是大功一件了。剑定必也到手了?

    这个自然。黄线者边答,红线者边在五人手里来回地瞄,突然瞧到一人身上,不觉收敛了一下眼神——那人原来是一名一线忍者,剑正在他手中。

    红线者连忙道,堂主这会儿正在小睡。你们也辛苦了,我叫人把他先关入地牢,等堂主醒了便来叫你们。

    一线忍者冷冷地道,何必如此麻烦。我这便带他去见堂主。否则堂主醒来,只怕还要怪罪你不立刻通知她这等重要之事。

    红线者忙点头称是。那一线忍者叫其余四人先各散了,一个人带着凌厉往苗府深处走去。凌厉瞥见那些人眼中神sè,好似功劳全然被人抢尽般难看,心下不觉又冷笑了声。不过他此刻心里也不得不紧张起来,因为不出片刻他便会见到那江湖中人见人怕的伊鸷堂主伊鸷妙。对于她的传说,凌厉心里也着实有点不合时宜的好奇。

    黑衣人走到一个小花园内,叫凌厉站住了,自己再走去一个圆拱门前,与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折返来,推凌厉往里走。拱门里竟又别有天地,直似一个官宦人家的后花园,既有花草幽径,又有假山凉亭,更有曲折的石桥架于碧波池水之上。无奈天在下雨,这景致无论如何不能叫凌厉觉出半分鲜亮的美感来。

    两人往桥上走,折了两折,到得对岸一间单独坐落的小居所。黑衣人敲了两下门,恭声道,堂主。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半分动静。

    凌厉等了半晌,几乎有些厌烦了,只见那个黑衣人仍然恭敬地站着,不由心中也有几分无可奈何。又隔了一会儿,突然听见里面有人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漫声说“进来”——虽然只是懒洋洋的声调,却把早已有几分走神的凌厉吓了一跳,几乎没听清楚说了什么,浑身很不自在地一冷,汗毛竖起了大半。

    黑衣人推门进去,凌厉也进去。两人绕过屏风,只见半透明的帘子后面,依稀可见一背朝自己的女子。这女子一身也是黑衣,却与伊鸷堂诸人不同,质料上佳,颇有几分弹xìng。这层黑sè衣裳仿佛紧紧裹在她身上,若非相叠处略有褶皱,几乎与肌肤相似。

    但女子并不回过头来,只边仿佛在慢条斯理地整理床铺,边细声细气地道,有什么事?

    凌厉听这声音,果然是方才叫自己毛骨悚然的那一个,对她的兴趣不由少了大半,只盯着她雪白的后颈瞧。一线黑衣人恭敬道,禀堂主,我已取得乌剑,凌厉人亦被我带来了,请堂主定夺。

    女子的动作停住了,慢慢回过身来。

    凌厉只见她慢慢走了过来,伸手掀开了帘子,一张脸自也清晰无遗地叫他看见了。只见她肌肤雪白,头发极光滑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高高的髻;黑sè的紧身衣将她的身体线条展现得无比优美与动人,衣领低垂,从长而光洁的脖颈一直露到胸口。饶是如此,凌厉还是在她脸上看出了少许年纪。这妩媚的女人约是三十多岁。也正因她最青chūn的年龄已然逝去,她这身jīng心装扮便显出了些造作。再加上她那一双细细的丹凤眼与有意无意翘起的嘴角媚笑,传说中的“妖娆”也就成为了现实。

    凌厉打量她的同时,她也仔仔细细地把凌厉打量了一遍。最后一眼扫完,她眼梢扫了扫旁边的黑衣人道,剑呢?

    在这里。黑衣人恭敬地将剑双手奉上。

    伊鸷妙接过剑来,仔细抚摸那银黑sè的剑鞘,仿佛在抚摸一件动人的珍品。凌厉下意识咬了一下嘴唇。别人在他的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把他的东西当自己的看,他多少是忍不下去的。

    伊鸷妙似乎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敌意,微微冷笑,突然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左手食中二指轻按剑身与右手一起往前一送,乌黑的剑刃立时便按住了凌厉的咽喉。

    她这突然的一拔剑凌厉实是吃了一惊。这一式可以看出全然是忍术中所惯用的长刀的招式,但以剑代刀,其势也丝毫不慢。尽管他不承认伊鸷妙这拔剑出手便高过自己,但他凌厉本是以此出名,此刻伊鸷妙也来这么一下,自然令他心里觉出胜算几无。

    伊鸷妙见他表情,面有得sè,将剑收了回来,又铮的一声,还入鞘中,只闻长鸣之声不绝。凌厉冷冷地瞥着她那张过分光滑的脸孔,一动也不动。

    伊鸷妙左手将剑垂下,绕到凌厉身后问那黑衣人道,剑的事情,问过了没有?

    黑衣人答道,未曾仔细问过。

    伊鸷妙绕回到凌厉身前,睨了他半天,道,你先出去,我来问他。

    黑衣人并不迟疑,躬身道了声是,便即退走。

    伊鸷妙提起剑来,将剑把顶在凌厉下颌,yīnyīn地道,你要听我的话,知道么?叫你说什么就说什么,否则的话,我可是翻脸不认人的……

    凌厉将头一别,躲开剑把,并不看她。

    伊鸷妙冷哼了一声,剑把往前一送,压住他咽喉,声音却甜腻腻地道,哟,我还没说什么,就已经这么大脾气了,看来不太好说话嘛……

    凌厉只觉咽喉处被一阵极重的气压迫住了,几乎无法呼吸,脸孔一时间因窒息变得绯红起来。伊鸷妙手又陡然一动,凌厉只觉剑把往下滑动了几寸停住,一股疾力传来,喉间顿时豁然开朗,竟是已被解开了哑穴。

    能说出话来固然好,可是伊鸷妙这几下使力与解穴的功夫,却叫凌厉惊骇不已,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不想受苦的话,老老实实把乌剑的秘密说出来。伊鸷妙回身坐在一张椅子里。否则你应该知道,我有的是办法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凌厉还是不说话,似乎是在准备寻找一种最合适的口气来说出“我不知道”这四个字。

    我不知道。他说。

    你不知道?伊鸷妙冷笑,手中的剑连剑带鞘向上一指,又指到了凌厉的咽喉。

    你千方百计要我的剑干什么?凌厉反问。你用的是刀,剑对你毫无用处。

    你说我不会用剑?伊鸷妙猛地站起,一下拔剑出鞘。

    凌厉盯着她的动作。剑不是这样用的。他冷冷地道。我劝你爱惜一下这把剑吧。

    啪地一声,伊鸷妙清脆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竟敢教训起我来了?她yīn狠地道。快给我说,这把剑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凌厉嗤地一笑。我会告诉你么?他不屑地道。

    也好。伊鸷妙剑尖一翻,毫无先兆地刺入他左臂。你顶一次嘴,我就在你身上刺一剑,怎么样?

    凌厉疼得额上的冷汗顿时流了下来,咬着牙道,你尽管刺——反正我没想过你会让我活着出去。

    是么……伊鸷妙再将剑尖翻了上来。那么这里呢?剑尖触到了凌厉的脸上。你总应该是很爱惜自己这张脸的吧?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得那么难看,对不对?

    凌厉觉出乌剑的寒气已在自己颊边清晰可见,可是心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事,竟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伊鸷妙口气微怒。

    你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吧?凌厉正sè看着她。所以以为……世上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

    他是想起了在竹林小屋里,两名忍者就曾以这种方式威胁过自己,而那时刃尖下的面容是邱广寒。假若这是伊鸷忍者惯用的手段之一,那多半是伊鸷妙教出来的。

    哎哟,看起来你好像……并不吃我这一套?伊鸷妙突然媚笑了一下,凑到凌厉耳边细语道,你不在乎,我倒要在乎了……

    凌厉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轻轻喷在自己脸颊上,这本应很美妙的滋味不知为何再一次让他毛骨悚然。他想说什么,却忽然被她一把捏住了下颌。乖乖的别动。伊鸷妙口气是媚意荡漾,但那一只手上的劲力,却绝对没有那么柔软。他被她这样迫着一连往后按了好几步,直到退无可退,跌到椅上。

    被女人控制的场面实在让凌厉感到啼笑皆非,他不知道应该嘲笑自己,还是该干脆甘之如饴。伊鸷妙绕到他身后,慢慢环住了他。你对女人都这么不温柔的么?

    凌厉在心里咬了两遍牙,才好不容易压抑住了声调,带了点**地道,你不解开我的穴道,我怎么个温柔法?

    伊鸷妙呀了一声道,原来是这个道理……可是,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怕呢。

    凌厉心里再也咬不起牙来,语调一转,冷冷地道,不必装了。关于剑的秘密,我没有任何事可以对你说,你再用什么手段都一样。

    伊鸷妙似是终于叫他的口气呛到,走开去一点,道,你真的不肯说?

    凌厉不语。

    好,那么——你倒说说,你是如何得到这把剑的?

    我不想告诉你。凌厉回答得很快。

    啪的一声,伊鸷妙已经转到他身前,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你再嘴硬?

    我不想告诉你——凌厉的表情甚至变得戏谑了,只有说话的时候被打破的嘴角不幸地淌下了血丝,才让他这模样看上去,确有几分可怜。

    为什么?伊鸷妙又换了一副软面孔。难道说我竟这么差劲,让你半点也不动心?

    她眼珠一转,拍手道,我有个办法,可以解开你的穴道。

    凌厉不知她又要想出什么诡计来,只见伊鸷妙已经从床头的矮柜中取出一个什么,凌厉还未及看清,她左手已捏住他下颌,右手把东西往他口中推了进去,再一捏他喉咙,那东西就顺着喉管滚了下去,似乎是粒丸药。

    这是什么?凌厉脱口问道。

    放心。伊鸷妙笑眯眯地道。这药吃了之后,要十二个时辰才会毒发身亡,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好好考虑。而且,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放心解开你的穴道,省得你这么不高兴了,对不对?

    凌厉也不知此刻自己该想些什么或说些什么才好,只见伊鸷妙双手连点,自己身上穴道已悉数解开。

    你如听话,解药自不会少你的。伊鸷妙朝他笑。

    凌厉下意识地去揉身上已许久未曾活动的关节。他的眼角也瞥了一眼剑。就被伊鸷妙放在那里,但是,离自己还是太远了。

    或者你想先去清醒清醒?伊鸷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丝心怀鬼胎的样子。我先叫他们带你到地牢去过一夜吧?那边清静得很。她媚然道。你要是想通了,千万要通知我,也好少受点苦,知道么?

    只见她拍了两下手,便有两个影子站在了门外。不过对于凌厉来说,他宁愿到地牢这样的地方去,也不想留在伊鸷妙附近的。正举步要走,伊鸷妙却一下又窜了上来。

    你怎么这么笨呢?她娇媚地抱住了他道。你真的宁愿到地牢去?我可得提醒你,要是夜里毒xìng发作起来,可没人管你呀!

    凌厉极yù挣开她,但伊鸷妙这一抱绝非普通女子的一抱,自己周身上下致命穴道,大半被她这一抱威胁在内,令得他竟半分也移动不得。

    你最好是放开。他只得道。我已说过,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他感觉到伊鸷妙的手松开了,但是一缕疾劲的指风却已传入自己腰后穴道。凌厉身体立时摇摇yù倒,那两个人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了,抬眼看伊鸷妙指示。

    带他去地牢。伊鸷妙慢条斯理地道。

    她紧接着哼了一声道,我倒要看看到了明天早上,你的嘴还是不是那么硬。保重了,凌公子!

二二

    绕了许多个弯,凌厉终于听到铁门重重的哐啷声响。不听使唤的身体被重重地一推,跌倒在cháo湿而yīn冷的地面。再哐啷一声,门关上了。锁的回声听起来就很沉重。腰背的酸软无力令他无法站立,甚至无法坐起,无法挪动。他只得这么躺着,就着极远的看守处折过来的一点光亮,看着那把自己关住的铁栏。

    他咬紧牙关想动一动,但是一股剧痛又冲垮了他这努力。他只好无助地闭上了眼睛。

    时间仿佛静止了,前一瞬与后一瞬是一样的,什么也不会改变。

    但这无迹可循的时间里,突然有一瞬凌厉却感到异样了——他浑身一震,只觉五脏六腑陡然间虫啮般疼痛起来。怎么回事?他想。怎么回事?难道……难道那毒……这么快就发作了么?

    他疼得咳嗽起来,本来动弹不得的身体也因这剧烈的疼痛翻了个个儿,俯到了地面上,双手紧紧抠住了地面,指尖与指甲仿佛是要把它抓破,但又抓不破,令他一丝一毫可着力之处也没有。他咳嗽,并喘息,但竭力地不发出呻吟。他想在什么地方一定有人在等着我发出那痛苦求饶一般的声息,然后以一种嘲讽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出现在我面前——伊鸷妙就是那个意思吧?这念头令他咬紧了自己的嘴唇,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默把疼痛压进土里去。

    然而,疼痛并不能沉默和静止地消除。他再翻过身,仰面朝天,一双手控制不住地扯住自己的衣襟。他扯掉外面,那件令人生厌的伊鸷堂的人给他穿上的黑衣,但扯衣服显然远远不够。他又翻了个身,扑向地面,牙齿间收势不住地发出低低的一声轻喊,蜷起身体,抓紧衣服努力地平静下来——他想我要想些别的什么,一定要想些什么来把这一切抵挡过去。他再翻回去,假装把脸向上就是一个在回忆的动作。可是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想。痛苦令他迫令自己去想什么也变得不切实际了,他几乎要大叫出来,就在这忍受不住的最后一次撕扯中他突然发现一件东西。

    他的挣扎就停了下来,仿佛一切都是在为他发现这件东西作序幕。他控制住自己的动作,慢慢地、慢慢地从衣襟里抽出一张纸来。他展开这张纸,疼痛令他咽了口唾沫,来弥补这翻滚暂停带来的无处发泄的不畅快。借着那昏黄依旧的光亮他看清了这是邱广寒送给他的那张画。

    他一双手紧紧捏着画的两缘,颤抖,除了强抑的颤抖还是颤抖,额头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凝视这幅画。

    他在看画里的自己——他和衣躺在床上的样子。他看不见画里的自己的眼睛,但是,那张脸孔的表情,却出奇地平和。他想如果我现在这个样子被她看见画下来,不知又是怎样的光景。

    他就这么久久地看着,那止不住的颤抖从手腕和指尖散发出来,急剧地消耗着他身体里残存的气力。但是这瞬间他突然觉得有点不一样——他侧过身去,用一只手拿着那张画看着并止不住发笑。

    傻瓜。他想起她总是这样轻叱他。傻瓜!他想。这么一点小痛就受不了了么?

    他好像是真的忘记了身体的痛楚,发颤的手也渐渐地止歇了,变得安静。他只在这几乎没有的光亮里,注视那张此刻他身边,唯一她的东西。

    这通发作过去的时候,他心情也变愉快了。他总觉得自己的处境并没有那么糟糕。他把画仔细地收好,以臂为枕躺在这硬得发冷的铁牢地上,就像一切高枕无忧的人一样开始想一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不知道她此刻在干什么。他很认真地想。我起初,怎么会把她怀疑成伊鸷妙的呢?她们两个,无论从什么地方看,都全不相似。伊鸷妙如果与她相比,简直一无是处了。

    他闭起眼睛回想邱广寒的一颦一笑,这一切的确是真实的,好像就在眼前,他甚至觉得自己伸手就能触到她温润的皮肤,可是只一瞬间他又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这梦里的女子曾这样近地来到自己身边,此刻又这么意外地离去了。若不是他抓到了自己怀里的那张画,他怀疑自己真会相信之前的一切都是梦而已。

    转了个念,想到了伊鸷妙,他心情便坏了。虽然伊鸷妙绝对称不上丑,但不知为何却只令他满心嫌恶。他想到她光滑得叫人毛发倒竖的脸孔,想到她泥鳅一般裹得又细又滑溜的身体——也许说泥鳅还是好听了些,该说,更像条毒蛇吧……

    他哀哀地叹了一口气,对于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子这样害怕而感到无可奈何,侧转身时,五脏六腑之中虫啮般的痛楚稍减下去,那腰肢转动间的剧痛又腾地刺了他一下,叫他一时竟无法扭回来了。也不知那伊鸷妙用了什么手法。他心道。想来是要内力极深的高手,才敢自去冲穴……

    他只觉得极是疲累,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去,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陡然叫什么声响惊动,睁眼一下清醒过来,睡意半分也无。隔了一会儿,只见铁栏外昏沉的过道里,一个影子正慢慢掩了过来。他心下冷笑想,想来看我求饶,岂能叫你们如意?当下只不动声sè,好似睡得正熟。只听一阵轻微的衣袂响,凌厉能感到那微弱的光线也被影子给挡住了,他已能看见在自己牢前黑衣人拖下的衣摆。黑衣人站了会儿,突然弯下腰来,试探xìng地轻声道,凌公子,是你么?

    这声音令凌厉心中大震,抬起头来。隔栏与他相望的,正是他方才想到骨头里的邱广寒。

    邱广寒也看清是他,大喜之下跪到栏边哽咽道,果真是你,你没事就好了!

    凌厉顾不得身体酸软,双肘一支,朝她挪过去。邱广寒见他辛苦,大急将手伸了进去问道,你怎么了,凌大哥,你怎么了?

    这称呼的细微变化从邱广寒口中吐出来是如此自然,以至于凌厉心里一下子充满了种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脉脉之意。他微笑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没事,只不过被点了穴道。可是你……怎么来的这里?

    我来救你!邱广寒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锁弄开……

    凌厉见她似要站起,忙拉紧了她手道,别去——!

    邱广寒重又半跪下来,柔声道,怎么了?

    凌厉道,看守的人随时会来,随便开锁恐怕声音太大。

    你放心吧。邱广寒道。看守地牢的人早都被制住了。

    凌厉疑惑地看着她。你究竟是怎么……

    话未讲完,只见邱广寒身后不远处,一名三线黑衣人已慢慢走近。他不禁大大地吃了一惊,放脱了她手惶然道,小心……!

    邱广寒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瞧去,走近来的人并不蒙面,正是改装了的邵宣也。

    邵宣也略微俯身,将手上一件东西在邱广寒眼前晃了晃。邱广寒与凌厉同时看见那是一串钥匙。

    邱广寒腾地站起,喜道,你去找钥匙啦?

    凌厉心中不明所以,竭力支坐起来,手臂和脖子都有点累了。邱广寒拿过钥匙一边忙不迭地开门,一边解释道,他是和我一起来救你的,不是伊鸷堂的人,这身衣服是在临安分堂抢来的。簧甫一弹出,邱广寒飞快地拔掉锁拉开牢门,扑到凌厉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凌厉也伸起手来抱她,一边却抬起眼睛打量她身后的邵宣也。邱广寒这一抱全因一时太过激动,立时也省悟还不到庆祝的时候,又松开了他站起道,邵大哥,他被人点了穴道,你有办法么?

    凌厉听见她叫那人“邵大哥”,心里突然失落了一下,垂下眼睛不语。邵宣也矮身下来看凌厉,凌厉眼神一晃,竟尴尬地沉默了一刹,忙道,是被伊鸷妙点的穴道,在悬枢。

    邵宣也点点头,拇指与食指极快地在他身上连点了数下。凌厉只觉穴道竟豁然通畅,适才的酸软无力陡然间竟已烟消云散,心下不禁又惊又佩,一下站了起来道,多谢援手,但是……

    邵宣也却也早站起来道,事不宜迟,咱们快点出去。

    凌厉却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请问阁下究竟是……

    在下邵宣也。

    邵宣也?凌厉朝邱广寒看了一眼。“中原第一刀”邵准的公子邵宣也?

    正是。邵宣也略略行礼。

    凌厉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邵准父子在江湖上的名头之响,可说是无人不晓。邵准号中原第一刀,自不必说;邵宣也得他真传,二十几岁年纪早跻身高手之列,此刻的成就与声名之旺,比起其父年轻时亦有过之而无不及。邵准多年前便潜居家中并不见客,江湖中人见了邵宣也,也免不了就叫一声邵大侠了。

    但是另外一件事情,凌厉也并没忘记。那个多年闭户不出的邵准,前年竟突然遇刺死在家中,下手的人正是新进黑竹会的苏扶风。当时苏扶风寂寂无名,邵家未必知道凶手是她;但后来苏扶风连续暗杀多名高手,手法如出一辙,在杀手圈子里迅速窜红,名头极响。邵宣也虽非这圈子里的人,只怕也已有所耳闻。他又为何要来救他凌厉,这同样出身黑竹会的杀手?

    未及多想时邱广寒早拉了拉他衣袖道,有什么话出去再说,我们快走。

    但凌厉却将衣袖一收,道,我暂时还不能走。你们先出去等我,两个时辰之内,我一定出来。

    为什么?邱广寒大愕道。你还要在这里干什么?

    我的剑被伊鸷妙拿走了。凌厉道。我要先去拿回来。

    那……那我们一起……

    不用。邵大侠,麻烦你先带邱姑娘出去好么?

    邵宣也看上去有点犹豫,道,你真要一个人去拿剑?伊鸷妙诡计多端,恐怕……

    没关系。凌厉道。我先前只因身体受制,现在已没什么事,应当不会叫人发现的。

    邵宣也看了看邱广寒,见她也垂首不再反对,便道,既然如此,我们在东面江滨客栈等你。

    凌厉点头道好。邱广寒这才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哑声道,小心。

    凌厉把那黑sè的外衣再穿上,沿着走道溜出沉闷的地牢,顺手捡了把长刀。外面正是yīn沉的四更天。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路,而这身黑衣也令他很容易就靠近了伊鸷妙的那间小屋。

    他绕到屋后,像每一次执行任务一样,敛去了自身几乎所有的声息。他用手指在窗格上轻轻一戳,戳出一个小洞,往里看去。

    伊鸷妙的床前幕帘低垂。一只雪白的右手半遮半掩地从帐中漏了出来,柔软地垂搭在枕畔的床沿上。

    就在她的床头,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剑。

    他毫不怀疑自己此刻能够轻而易举地杀了伊鸷妙——如果他手里有剑的话。现在他手里有长刀。他擅长的是杀人,实在不确定去拿一件东西会不会惊动到距离这么近的一个高手。但是如果先杀了她,那么就万无一失了。

    他再看了看,伊鸷妙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轻轻推开窗户,然后,突然间极快地从窗户的缝隙里掠进了屋子,手中的长刀箭一般扎向幔帐中的人。

    他是凌厉,他没有半分道理失手。

二三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他觉得那灌注于长刀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或者应该说,是整个身体都突然空了。若不是因为惯xìng他几乎要从空中掉了下来。如果说先前虫啮的感觉还是种实实在在的痛楚,此刻的他就什么都没有了,空得难受,令人无力可施,几乎要发狂一般地无力可施。手中那长刀已刺了过去,但是轻微地一抖,提早落了下来,刺到了伊鸷妙的肩膀上。他尚未来得及省悟过来自己身体这不正常,伊鸷妙已惊醒,身体一滑,肩上的衣衫连同肌肤一起被划破,渗出一道红红的印子来。但她人已让开,而且迅雷不及掩耳地抽刀一比,比住了凌厉的咽喉。

    哦,原来是你。伊鸷妙一下子冷笑起来。我道是谁——夜半三更,怎么,想我了么?

    凌厉觉得四肢陡然间软了,仿佛什么东西吸尽了自己的筋骨,只留下无支撑的身体摇摇yù倒。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又是一次毒xìng发作,而且是一次比前一次更甚的发作,但是,他恨恨地想,早一刻晚一刻都好,为什么要在这时候!

    伊鸷妙人不动,刀也不动,只是看着凌厉咯咯笑道,怎么了,凌公子,满头大汗的,是不是不舒服?

    凌厉是很不舒服,是在满头大汗,他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四肢虚无缥缈的乏力感让他觉得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自己,比起这种感觉他宁愿忍受前一次那种痛楚。但是他不出声,唯恐伊鸷妙从自己必然要发颤的声音里听出自己早已气力尽失。

    伊鸷妙紧接着冷笑了一声,道,你很厉害,中了毒居然还能冲开我点的穴道。她的语调随即一变,将脸凑了过去甜甜地道,好得很,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凌厉想动,手和身体才移动了半寸,伊鸷妙手里的长刀一用力,已切入他肌肤。凌厉甚至已感觉不出这疼痛了。他只觉得血流下来的时候痒痒的,令他恨不得去搔一把。伊鸷妙左手慢慢伸到凌厉胸口,点住他两处穴道,右手随即将刀抛下了,突然一把掐住了凌厉的脖子。

    看起来倒是我低估你了。她恶狠狠地道。看起来一颗毒药根本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这张嘴是怎么都不肯说出一个字来了!她说着手上再一用力,凌厉不得不仰起了脸来,嘴唇也变得青白。伊鸷妙跪坐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失却颜sè的双唇,冷笑道,这么紧张么?是不是怕死了,嗯?

    凌厉右手想努力地握紧刀,却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反被伊鸷妙一脚将刀踢去了。她两手一推一扯,就将凌厉压到枕上,浪声道,笑一个么,凌公子?凌厉yù转头而不可得,紧紧咬住嘴唇,无力地低语道,滚……!

    伊鸷妙恍若未闻,反而俯下来吻到他唇上。凌厉竭尽全力想吐口唾沫,却终于先呛到了自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这一咳嗽,伊鸷妙却似陡然明白了。她再看了看他苍白的脸sè,摸了摸他额上的冷汗,终于大笑道,原来你也没有那么厉害么——我以为你百毒不侵,想不到你早就发作了——难怪这么听话,乖乖的,像个小男孩嘛……!

    她伸手将他的穴道解开,又挑逗似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和嘴唇。这动作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口气又似有些可惜地道,唉,你现在这样半点力气也没有,叫人家怎么办呢?

    凌厉转开脸去——这转开脸去是一次预谋,他不是或不仅仅是为了表现他的反感之意,更重要的是他在看床头的剑。现在他确实半点力气也没有,但是伊鸷妙解开了他的穴道,至少他就能够等待机会。也许这不合时宜的乏力很快也会从四肢里退却呢?也许他很快就会恢复知觉,就像前一次一样?

    他刚刚这么按捺住自己的难受,眼前晃了晃,伊鸷妙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已脱了下来。忽然入目的chūnsè令他拎起了自己的目光去看床顶,伊鸷妙却伏到他胸口娇滴滴地道,凌公子,我问你,你觉得我们两个人是不是……天生一对?

    她听凌厉不说话,抬头看了看他,又腻声道,你干么不看人家!凌厉倒真的斜下眼睛来看了她一眼,但随即又移开了。这无视登时令伊鸷妙着恼了,她狠狠地在他左臂上抓了一把,表情却温柔得很,又轻又慢地道,难道凌公子你还有什么顾忌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一下是故意抓在了早先她刺出的伤口上。凌厉被她抓得剧痛,伤口裂开了,血慢慢地在黑sè的袖子上不明显地渲染开来。但倒恰恰是这剧痛,不知为何竟令他身上好受了些,好似已经麻木的身体突然又有了几分知觉。他不动声sè,咬咬牙忍住疼痛冷冷地道,我从来不跟令我恶心的女人上床。

    伊鸷妙反而笑起来,伸手去解他衣襟。凌厉被她几根手指一碰,不知道是冷还是什么原因,又一次咬紧了嘴唇。他竭力地试着双臂是否能抬起一些,但是伊鸷妙濡湿的嘴唇已经又侵了上来。他唇又被触到,来不及再想,狠狠地咬了她一口。伊鸷妙疼得一下弹了开去。凌厉再不肯放过这她没压住自己的机会,猛地坐了起来,伸左手去够床边的剑。

    然而,眼看已近在咫尺的剑,手仅差一分便能够着,却被伊鸷妙横空点过来的刀鞘逼了回去。凌厉左手一转,想避开刀鞘再去夺剑,刀鞘却如影随形跟来,啪的一声,打中他左腕。

    凌厉心知自己明刀明枪与她斗,即便身体完全没事也不是她对手,此刻更不用说。但他现在全凭一口一鼓作气才突然有了几分气力,若就此作罢则是前功尽弃,于是咬紧了牙关往外一滚,滚落到地上,以手扶地还未站稳,半跪半站地就去夺剑。伊鸷妙抛下刀鞘早抓住了剑的那一头,两边一夺,反被伊鸷妙拔剑出鞘,剑尖一点到了他咽喉。凌厉手里抓着剑鞘用力一打,将她剑尖打偏了寸许,踉踉跄跄站起来,奈何左臂一时还无法动弹,伊鸷妙使力将他右手中剑鞘再一荡开,剑尖又刺他胸口而来。

    凌厉此时已无计可施,情急之下脑中突然一闪,喝道,等一下!

    伊鸷妙媚笑道,什么事?

    凌厉盯着剑尖道,你不是要知道剑的秘密么?

    你肯告诉我?

    凌厉道,答应我几个条件,我就告诉你。

    你有什么条件?

    凌厉看她一眼,道,第一,你先穿衣服。

    伊鸷妙轻轻一笑,道,好,第二呢?

    你先穿上再说。

    伊鸷妙转身到床里去拿衣服。凌厉此说倒不是什么君子作派,只不过想伺她穿衣之机夺剑,谁知伊鸷妙颇为jǐng觉,将剑拿回床里去了。凌厉不由气馁,只得道,第二,把解药给我。

    解药给你……?伊鸷妙衣襟随意一掩,便站了起来,语调疑惑。不过她随即笑道,这个容易,给你就给你。但要你说完才给。

    自然要你给了我才说。

    伊鸷妙沉吟一会儿,道,你先说第三条?

    第三条……凌厉看她一眼。就是你把剑给我。如果没有剑,我就无法说清,也无法演示给你看。

    伊鸷妙大笑起来。凌厉,你这谎话未免编得太差。我会信你么?

    信不信由你。凌厉道。你若不想听,尽管拿它杀了我就是。

    这我怎么舍得呢……伊鸷妙斜眼瞥他。喏,这样吧,剑给你也可以,反正不怕你逃出我的手掌心。她停顿了下,口气随即转为狠毒。不过你要是敢骗我,我让你比今天更惨上十倍!

    凌厉接过剑来。最简单的谎言总是有效,他竭力遏制住心里的狂喜与拔腿就跑的冲动,平静地道,解药怎么说?

    解药?伊鸷妙道。给了你解药,我岂不是制不住你了?

    这也是我的条件之一,你若不遵守,我一样不会告诉你。

    伊鸷妙睨着他,一双眼睛渐渐地漫透了笑意。好,我都依你,你等一等。她说着回身去拿。

    凌厉见她递过来一粒白sè的小药丸,咬牙道,我怎知是真是假?

    伊鸷妙哼道,你连赌一赌的胆子都没有么?你不知道我给你的解药是真是假,正如我也不知道答应你的条件后,你会不会真的把秘密告诉我。

    凌厉看了她一眼,将药一把接过吞下了。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伊鸷妙盯着他。或者你又有别的条件?

    你至少要让我判断一下解药的真假,我才知你是否真的做到了这三个条件。

    你少耍花样。伊鸷妙恨恨地道。快说!

    凌厉觉得体内的不适渐渐消失,知觉一点一点地正常起来。他暗暗松了口气,右手握紧了剑道,那么你给我好好听着!

    他话没说完,右手剑已陡然递出,削向伊鸷妙咽喉。以他这绝快而又突然的出手,毫无防备的伊鸷妙是极难躲过的。谁料珰的一声金铁交鸣,剑竟撞在她长刀之上。伊鸷妙双手执刀挡住了他这一剑,一双眼睛从刀刃后眯缝出来,冷冷地道,我早知你想干什么。我给你这么多次机会,你偏要自寻死路,怪不得我!

    凌厉只见她的长刀与自己手中剑如此用力相撞后竟并无损缺,显然亦是jīng兵利器;又见她挡下之后双手运刀连砍而来,举剑相抗之下自己果然已占不到半分便宜,慢慢地被迫转为守势。

    守势更非他所长。他仗着运招快速,与她周旋几招之间,还可抽空攻她一式。但伊鸷妙虽是女子,长刀也并不重,刀式却又狠又沉,逼得凌厉透不过气来,耗力颇巨。两人战了三十余招,伊鸷妙连人带刀,斫向凌厉胸口。凌厉急往后退,却已踢到了屏风,只得往旁边狼狈地一避,突然听到哗啦啦一阵响,抬头去看时,却是一个黑影从窗口跃入,箭一般切进伊鸷妙刀光之中。这一次又是当的一声金铁交鸣,与伊鸷妙长刀相碰的是一把小有弧度的弯刀,持刀的黑影一身伊鸷堂装束,胸前是三道黄sè细线。伊鸷妙大怒道,你是什么人?长刀连挥,向他连发两招。黑衣人脚步连错,一一闪避,随即回了一式。这一下伊鸷妙眼中神sè一闪,道,中原第一刀——你是明月山庄的人?

    那黑衣人正是中原第一刀传人邵宣也。他挡开伊鸷妙这几招之后,已觉出这女子的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但他若与凌厉合力,则伊鸷妙绝不是对手。不过他身负大侠之名,此刻乔装改扮突然潜入,已非寻常之举,若要他再与人联手对付一名女子,他也深觉不妥;加之伊鸷妙衣衫不整,他不比凌厉视若无睹,当下只虚晃了一刀,左手挡过身后凌厉低声道,我们走。

    伊鸷妙哪里肯就这样放他们走了,一边手中什么东西往空中一弹,一缕火箭飞出,显是召集众人的讯号。另一边右手刀光毫不迟疑,向两人头顶砍到。

    走在后面的凌厉回身,举剑迎击,两人又交换一招,凌厉只见外面突然火把通明,心知不可恋战,也学邵宣也虚晃一招,回身就走。

    他见伊鸷妙一时并未追出,便向邵宣也道,你怎么回来了?邱姑娘呢?

    我送她出去了。邵宣也道。我看她还是很担心,干脆回进来接应你了。

    凌厉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谢谢。

    邵宣也摇头道,这些话出去再说。只听人声似往一个方向去了,邵宣也道,这边。便与凌厉寻隙又钻出一段路程。忽有脚步声响,原来前后尽有黑衣人掩至。邵宣也拔刀出鞘道,只好硬拼。你还好么?

    凌厉颈上与臂上都流了血,好在伤得不重,便道没事。邵宣也点头道,那走。凌厉却按住了他手道,我们都穿的这一身,混在人群中未见会被认出。邵宣也摇头道,兵器不对啊!凌厉正转念间只见边上一亮,一个火把探出,已有人迫近。他心念一动道,把刀藏起来,举火把就是了!邵宣也一边道好,一边凌厉已劈手去夺那人手中的火把。那人一喊,周围人尽都追来。邵宣也见一人来得快而落单,连忙出刀,只见是一名红sè二线黑衣人。那边凌厉已夺到火把,手中剑早不客气将那人搠翻在地,待要回头接应邵宣也时但见他也将那黑衣人伤于刀下,心下暗道这个“大侠”果然是“大侠”,竟还不将人杀死,岂不是每每给自己留下后患。还未多想,邵宣也扯下那人脸上黑布丢给了凌厉道,快蒙上了。说着一下窜了出去。只见劲风过处,已有数人追了过去。他连忙蒙住了脸将剑藏到黑衣下面,手执火把假装在追,紧紧跟住了邵宣也。

二四

    邵宣也的刀是短弯刀,与伊鸷堂的长刀不同,因此只要走到近处,极易辨认。此刻他一人冲出,一下便陷入重围。凌厉只见他左冲右突,一把刀在人群之中灵活异常,竟是毫没给人近身的机会,心下不禁叹服,又恐他终是一人不敌多手,是以也挤入了人群,暗中注意。正难解难分之时忽然只听一声尖细的冷笑道,伊鸷堂与明月山庄素来秋毫无犯,不知邵大侠为何突然欺到我们伊鸷堂头上来了呢?凌厉闻声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听出这是那毒蛇一般的伊鸷妙。

    邵宣也与众人都停了手。伊鸷妙看来适才没追出来是去换了衣裳,已经身着与凌厉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的紧身黑衣。她左手中倒执了一把四尺的长刀,慢慢地走了过来。

    邵宣也暗暗戒备,说时迟那时快伊鸷妙果然出手——左手长刀一顺已滑入右手,刀光迅捷得像是一道闪电。

    然而这刀光并没闪到邵宣也,也没有碰到任何人,只是这一招激起的极强的刀气,竟准确无误地撕裂了凌厉蒙面的黑布。

    伊鸷妙微微转头睨着凌厉,冷笑道,你以为这样我就认不出你了么?

    凌厉实是没料到她竟一下就从这么多人中把自己找到,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却了他蒙面的黑布,一时竟无语了。伊鸷妙轻笑一声道,凌公子从昨晚开始就一直看着我的这种眼神,在整个伊鸷堂里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的。

    凌厉只恨恨地瞧着她。你现在想怎么样?

    当然想留你下来了。伊鸷妙咯咯笑道。

    你有本事就试试。凌厉握住了藏在衣襟下的剑。

    伊鸷妙看着他的手道,你有把握能胜我么?别以为有明月山庄的人给你撑腰口气就大了;你们两个加起来,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么?

    两人还未答话,伊鸷妙又抢道,当然了,我也不想与明月山庄结什么梁子,这件事与邵大侠无关,只要你不趟这趟浑水,我立刻打开大门让你出去。

    不必了。邵宣也回答得很快。我就是来趟浑水的。

    伊鸷妙细眉一竖,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明月山庄虽名噪江湖,但你老子已死,若除去了你,明月山庄也没什么体面的人物了!休怪我没提醒你,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的还不知是谁。邵宣也冷冷地道。

    伊鸷妙闻言便要发作,但她的目的终究只是凌厉,若要她就此先与邵宣也对上了,实是大大的不利。她眼珠一转,脸孔又堆上了笑,细声道,邵大侠可否告诉小女子,究竟为何一定要在今天与我作对?

    邵宣也冷眼不语。伊鸷妙溜了凌厉一眼,呵呵笑道,何必不好意思说,邵大侠,看来你也是对他手上的东西有兴趣了?天下间果然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可是东西只有一件,依你的意思,我们要如何解决呢?

    很简单。邵宣也道。你与我单打独斗一场,你若胜了,我自无话可说;我若胜了,凌厉就交给我带走。

    听起来还算公平。伊鸷妙道。那好——

    等一等!凌厉打断道。谁信你的鬼话,这是你的地方,你就算输了,也未必会遵照约定放我们走。

    伊鸷妙哼了一声道,我伊鸷妙敬邵大侠是位人物才答应他的条件,否则我现在就可杀了你们两人!

    若要论单打独斗,还是我先的好。凌厉不甘示弱。总要先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把我当货物一样与人讨价还价!

    伊鸷妙微微一愣,继而大笑起来道,看来你是还没有尝够败在我手下的滋味——她的笑意陡然停顿,脸sè却yīn沉下来——先跟你过一场,回头要争时再与他过一场,你这个脑筋倒是转得很快么!可是你不要忘了,邵宣也可不见得是你这边的人,你终归讨不了好去,乖乖在一边看着吧!

    凌厉朝邵宣也看了一眼。的确,他的目的是未明的——尽管看上去他只是受邱广寒之托来这里将他救出去。不过他随即移开了目光,道,不消你来教我。你要从我口中套出你要知道的秘密来,除了跟我下这一场,别无他法!

    你——我看你未必当真知道什么吧!伊鸷妙这话说得有七分肯定。

    我的确不知道什么,但是你如此看重此剑的秘密,除了从我这里着手——问我从哪里得来的,何时何地得来,有过什么不寻常之事——还能如何?

    伊鸷妙犹豫了。凌厉的话似乎没错,他此刻正是唯一的线索。她想着笑了一下,道,这么说你是很想跟我下这一场了——那么我们也不妨说明白点,你若输了,剑就归我,你人也要留在此地,更要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我,你做得到么?

    我若输了自然会说。凌厉说着看了邵宣也一眼。

    伊鸷妙看了邵宣也一眼。邵宣也似乎想说什么,但碰到凌厉的眼神,便把话咽了下去。

    怎么样,邵大侠?伊鸷妙挑了他一眼,问他。

    既然你们两个已达成合契,我自然无话可说。邵宣也道。不过你倒忘记说了,如果是你输,你会如何?

    我也正想问她。凌厉呵呵一笑道。如果你输了,那又怎样?

    我……我会输给你?伊鸷妙似是不屑,哼了一声。

    事有万一,说说清楚的好。凌厉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在移动。

    我输了自会放你走。伊鸷妙道。至于邵大侠更加无犯了。不过我看……

    那就可以了。凌厉说着,伸手扯去自己身上那件累赘的黑衣。黑衣离身,邵宣也看清楚了他左臂那渗在衣袖上的一大片血迹,不由看了他一眼,添了一句道,只是这次放我们走么?你若输了,难道不该答应永不打那剑的主意?

    算了。凌厉颇带讥讽地插话道。那些事情她就算答应了也做不到,可不要逼得她连这次都食言。

    伊鸷妙切齿道,凌厉,场还没下,你口气倒大得很。我就告诉你我答应,只不过你是没有机会的了!她右臂背刀横举,从刀刃上看凌厉的反应。把剑拿出来动手吧!她盯着他说道。

    凌厉左手一收,将剑握住了。

    他其实到此刻心里都很清楚自己不是伊鸷妙的对手,这非要与她单打独斗一场的念头不知是怎么来的,极强硬地盘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起先他这么说的时候,想的是自己即便输了,邵宣也不论目的为何,必定不会任她将自己带走,所以这归根到底还是一场车轮战。可是此刻他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是不能输的,是一定不能输的,是绝对不能输的。他紧张起来,在伊鸷妙盯住自己的同时,也紧紧地盯住了她在刀刃之上,细长的一双眼睛。

    也许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受了辱?

二五

    伊鸷妙双手握刀,慢慢地将刀立直了,突然刀身一侧,刃上闪出恶意而凶险的光泽。她跨前一步,刀刃凶狠地向凌厉劈来。

    凌厉右足后退,右手拔剑。剑从剑鞘中摩擦而出,发出极惑人的声音。这一式拔剑以退为进,邵宣也在边上看得分明,暗中也赞一声好,果然凌厉剑尖只一绕,就卷开了伊鸷妙刀刃,侵向了她的肩头。

    但凌厉其实是极少与人对面拔剑动手的,所以他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想好。邵宣也以为他这一式极佳,只不过是因为他不了解凌厉的动手方式。凌厉只是将平rì暗处的拔剑换成了此刻平地里明处的拔剑,根本算不得是有章可循的“一式”。而这一绕一卷,凌厉平rì更是从未用过,因为一绕一卷,剑势必缓,于杀人大大不利,所以对凌厉来说,这其实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这动作能自然地从手中流淌出来连他自己也感到很惊奇。

    这一卷后点向伊鸷妙肩膀,伊鸷妙反应也不慢,刀极灵活地一收,便将凌厉剑格开,刀顺势一推,将剑反向凌厉这一侧逼了过去。

    凌厉只觉她的招式一上手就甚为霸道,简直有几分蛮横。他心中并无对付这种招式的现成良策,却也知不可以蛮对蛮,当下将剑向下轻轻一抽,脱了出来。伊鸷妙一式用老,刀也收去,凌厉的剑却又弹出,打向她小腹。

    伊鸷妙虽然避开,但也感觉到他来剑颇为捉摸不定,不由认真起来。她本来想凌厉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下,中毒所耗的气力也决没有那么快全然恢复,几招之内,应立刻会显败相。此刻的凌厉倒不说是变了个人,只是多少也令伊鸷妙承认他之前只是没有机会动手。

    她冷哼了一声道,金牌杀手,还算名不虚传。说话间刀势一变,刹时迅快起来,既狠又准地专攻凌厉面门。

    凌厉一时倒被逼了个无还手之隙。虽说旁人用快总是奈何不得他这以快著称的杀手,但是他的快是建立在无法与人相持或久战的基础上的,他也没有与人相持或久战的经验。

    他总觉得脑子里仿佛要想起什么,却又想不起来,只得被动地反应伊鸷妙的刀招,心中正有了两三分焦急,突然只听细微的“喀”一声轻响。这轻响混杂在两人的刀剑相撞之声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凌厉心下却动了动,下意识地看了眼伊鸷妙的表情。

    伊鸷妙似乎也听到了这声音,眉头不显著地一皱,随即又展开,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手上的刀却更险了几分,变砍为削,打向凌厉面门。

    凌厉连忙后仰避开,顺势倒翻了个筋斗,落地时双足在地上一点,连剑带人向伊鸷妙袭去。这反击之快倒出乎了伊鸷妙意料。凌厉身在空中,剑势却不断变换,转刺削切,逼得伊鸷妙既挡且退,几乎被逼到了围观的黑衣人群处。但她稍一收神便立时借力将凌厉翻推开去,见他后落,不待他站稳便一刀偷袭向他膝盖处,显已转攻下三路。

    凌厉抬膝避让,两腿连跳,剑亦封挡,才化解这串险状。他愈来愈觉得久战下去自己必然不利,他想必定要下一个决心,要出一手杀招来了结它。可是在这与一个武功本来就比自己高的对手的运动的、活动的打斗中,他不知该怎样把自己那蓄势待发的致命杀招递出来。

    伊鸷妙不可能给他时间。

    她的长刀已幻作无数的光影,网一般向他撒来。凌厉边挡边往后退,这极度的下风中他突然又隐约听到了“喀”的一声细响。这瞬间他陡然发现是伊鸷妙的长刀——这刀上已有道细微的裂缝。伊鸷妙神sè也一变。再是什么样的jīng兵利器,终于还是挡不住“乌剑”的锋芒么?她运得愈是快、愈是沉,它就愈是受到损伤。伊鸷妙心下略微一犹豫,凌厉立刻捕捉到刀光织就的网中这缕黑暗的漏洞,不及细想剑已递了出去,从那细微至极的破绽处鬼魅一般地袭去了。

    在这刹那他心中灵光突闪,想起这仿佛就是自己适才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东西——邱广寒记下的剑招。

    好漂亮的剑法!邵宣也禁不住脱口喊道。但是凌厉心中却一沉。他以为这一下是必定要得手的,但是,叮的一声,剑尖还是撞在了伊鸷妙立直的刀身上。还是不够快?还是被挡住了?旁人并不能体会这场中瞬息万变的情形,我这一式剑法纵然漂亮又如何?

    便在此时伊鸷妙手中长刀突然像被什么撕裂了,缝隙蛛网一般在刀身上蔓延开来。凌厉心下一喜,剑尖一抖顺势打落那断裂得还不够干脆的刀尖,再一晃想向伊鸷妙咽喉扫去时,黑衣人俱都围了上来。邵宣也见状忙上来拉住了凌厉,向伊鸷妙道,你输了,还不叫你的人退开!

    我并没有输。伊鸷妙道。只不过兵器逊他一筹而已!

    那也一样是输。邵宣也道。他手中拿的是神兵利器,你也不是先前不知。你的人都围上来了,可见连他们都知道你是什么处境!

    伊鸷妙慢慢垂下刀去,看了凌厉一眼。凌厉也放下剑去,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伊鸷妙哼了一声道,你从我这里逃走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至少你身边这个姓邵的对你手里的东西也有兴趣得很,恐怕你们两个一出去,他就会向你动手。你如自信与我战过一场之后还可胜过他,尽请自便。

    这个不劳你费心了。凌厉道。我自己的东西,没那么容易交给别人的。

    那么——就走着瞧。伊鸷妙斜眼瞥着他,一边向旁边的人挥了挥手。但是凌厉与邵宣也一先一后地走了出去时,她还是不由恨恨地用指甲抠紧了手掌。沉默了一会儿,她叫来身边一名黑衣人,低声向他说了几句。

    没有人看见她脸上愈发yīn狠的笑意。

    凌厉与邵宣也走出“苗府”的大门,已是星稀晨现,天sè已微微发白。

    凌厉左右看看,回头道,邱姑娘呢?

    我叫她先去了江滨客栈。邵宣也道。总不能让她留在这附近。

    凌厉心道也不知她到底会不会真在那里等着,忙说那我们赶快去……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感到胸口极是不适,不由地伸手按住了,弯下腰去。

    怎么了?邵宣也深感奇怪。方才……受了内伤么?

    不是。凌厉站直道。没事。

    但那胸口的不适并未好转,令他心里隐隐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不管怎么说——邵宣也道——你先把血迹擦一擦,不然叫邱姑娘看见了,不知会怎么样难受。他说着递了他一块手帕。

    凌厉谢了他,把颈上的血拭去了。但是手臂上血却渗透了重衣,没了办法。

    这样去见她……好像是不行。凌厉有点着急起来。

    只好先包扎一下。这样吧。你把我这件伊鸷堂的黑衣穿上,她就看不出来。见过她以后,赶快找机会去把衣服都换了。

    凌厉虽然不解他为什么如此好心,不过还是依言做了,套上衣衫就要走。邵宣也见他走得着急,本来似乎要说什么,此刻却也只得跟上了几步,却又突然道,既然不想让她见了伤心,那再擦干净一点的好。

    凌厉一怔,停步道,还有血迹么?

    倒是没有。邵宣也道。但是伊鸷妙的胭脂印,你要带着去见邱姑娘么?

    凌厉连忙摸自己的脸道,什么胭脂印?在哪里?

    邵宣也禁不住笑了。还好。不过我看你不如去洗一把。

    凌厉一边伸手用力在脸上脖子上擦来擦去,一边也不发一言,果然顾自向江边跑去。

    掬水狠狠地洗了脸,他怔怔地瞧着江面。天sè愈白,但灰雾茫茫,晨风凛冽,去路上竟不见一个人影。听到邵宣也走近,他连忙回头问道,没有了吧?

    邵宣也看了看,摇头。没了。凌厉心下松了一口气,却又赧颜起来。

    这算什么?尽管看上去,他是打败了伊鸷妙,但这耻辱无论如何都无法从他脑中抹去。算是我的报应么?他自嘲地想。

    那些也就不提了。可是这个人……他小心地看了一眼邵宣也。我几乎不认识他,他又在想些什么?罢了,反正他这种名门正派之人早知我的德行,只是嘴上却绝不肯说出一个鄙俗之字来。他心里要把我想成什么样,要如何嘲笑我,我又何必在意。

    想到这里他使劲地站了起来,道,走啊。

    邵宣也点了下头,却出乎意料地笑了笑,道,你这回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凌厉本来要走,却又停住了,心道你干么要用这种仿佛跟我熟识很久的口气来说话,想要礼貌回答他,但是口气却变得冷冷的,道,伊鸷妙武功比我高出甚远,邵大侠应该看得很清楚。

    邵宣也又笑了笑,一边往前走去,一边道,我说的与武功无关,我是想说,闻名不如见面,凌厉不愧是凌厉,到哪里都艳福不浅。

    这话从邵宣也口中出来着实令凌厉吃了一小惊,不由自主地申辩道,你别乱说——这种艳福,还是不要的好。

    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倒不是要在邵宣也面前展示自己有多清白;他怕的是邵宣也在这里会说,在邱广寒那里自然也会说了。不过他转念又想,邵宣也如果要在邱广寒面前拆自己的台,先前也便不必开口提醒他。

    想到这里他便再不发一言,只跟着邵宣也往前走去。他相信他来救自己,绝对不是单纯无目的的,但是邵宣也只字不提,也没有趁他疲累对他动手。他不能肯定邵宣也那些言语表现出来的关心、提醒之意是真是伪。就算他真是个好人——他暗暗地想——可是我在他眼里,应该和伊鸷堂的人同属一路吧?

    邵宣也稍稍一停,指着前面一处朦朦胧胧的灯火道,那里就是了。

    凌厉点头。走近去,看清是个灯笼挂在房子门口。再走两步忽然听到有人大喊。那声音又急又喜,不消说,自然是邱广寒。两人一起抬头,看见她正从二楼的窗口招手。

    邱广寒喊了一声,飞快地跑下楼去。两人往前走到客栈门口,门砑的一声打了开来,邱广寒扑出来道,你们总算回来啦!

    凌厉微微笑着看着她,这么温柔的笑他都不记得给过任何别人。

二六

    三人鱼贯上楼到了房里,邱广寒扯了凳子出来,两人都坐下了,邱广寒却站着。方才一阵欣喜过后眼下她却直直地瞪着凌厉。

    凌厉被她瞪得发慌,朝桌下看了看,忙站起道,我不知道只有两张凳子,给你坐。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邱广寒眼圈儿都红了,一拳擂过来道,你还好意思说话!都是你不听我的,非要去凑热闹,结果差点连命都丢掉了!

    凌厉连忙笑道,你别这么说么,现在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邱广寒跺脚道,你现在还笑嘻嘻的,你这个人……!

    凌厉不笑了。他能看见邱广寒脸颊上因激动而泛起的不显著的红晕。她极少这样。此时此刻他能真切地感觉到她的关心。他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这动作令邱广寒以为他叫自己别说了,于是就一怔停住了,却不料他的手伸了上来,触到了她的脸上。他看她,看她有几分尴尬与羞涩的脸sè,看她游移起来的眼神和温润的嘴唇。唯一可惜的是,旁边还有一个邵宣也。

    邱广寒低头甩掉他的手,他却还是不自觉地把她紧紧抱住了,一句话也不说地抚摸她的发。自然,邵宣也是有几分想避开,可是还没站起来,却看见邱广寒小心地把凌厉推开了,道,我也不是在说你不好,你别这么当真。她说着看了邵宣也一眼,不大好意思地转开头去。其实我倒怕你会误会我,当时看见你遇险,却一个人逃走了。

    我就是想叫你走啊。凌厉道。我记得你从前说过,明知做了也是无益的事情,一定不会去做的,所以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傻叫他们发现的。没料到我还能在松江见到你——你竟这么快找到这里来。我……我真的没有想到。

    也全靠了邵大哥。邱广寒道。若非遇上他,恐怕没那么容易救你出来了。

    你们原来就认识么?凌厉问。

    不是——当然不是。

    那是……

    其实是这样的。邱广寒低着头道。我当时心里知道一个人无法帮你,就想花钱雇一个人来救你。我……你别笑,我也是想到别人可以花钱雇你杀人,那么我当然可以花钱雇人救你了。

    凌厉朝邵宣也看了一眼,坐了下来道,这不是开玩笑么。大名鼎鼎的邵大侠,岂是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用银子雇得来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邱广寒道。邵大哥一副侠义心肠,管它银子不银子,总之答应我了!

    我倒不是那个意思。凌厉道。但是——他说着又看了邵宣也一眼。你恐怕现在还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是什么样的人物吧?

    是……什么样的人物?邱广寒有几分紧张地道。邵大哥,你……你莫非是那种……首领人物?

    邵宣也摇了摇头道,凌公子是抬举我,邱姑娘不要当真。

    我见酒楼里那些人都很尊敬你,你当然不是普通人,不然我也不来找你了。邱广寒笑道。可是……可是究竟……她说着,看着凌厉……有什么不对?

    凌厉故意颇显落寞地道,他父亲原是人称“中原第一刀”,眼下这称号可算落在他头上了,正道上人谁不买他面子,随便在哪里振臂一呼,就可集结起数百高手。你说他是不是首领人物?

    邱广寒吃惊地看着邵宣也道,中原第一刀?这……这么厉害么?

    邵宣也不得不站了起来向两人道,邱姑娘,凌公子,你们这样说法,我实在不大敢当。救人的事情,相信只要有几分良知的人都会尽力去做,邵某有几分薄名也罢,是无名小卒也罢,没有什么不同。

    凌厉看着他这表情不语,邱广寒却哼道,哪里,那天在酒楼的好些人,看上去都一点也不想帮我的忙。不过……她随即一笑。我原不知道你是这么的大人物,不管怎么说,还是冒昧了。她说着拿出那一叠银票来,道,你虽不屑这一点银两,但还是收下吧。虽说这……不是我的银子,但是我与凌大哥常在一块儿,rì后总有机会还他的。

    凌厉听她这一席话显然在自己与邵宣也之间分了亲疏,心中颇感受用起来,笑了笑道,你这不是为了救我么,还还我干什么?

    正是。邵宣也也笑道。你们两个还分什么你我,他的银子不就是你的么。说话时却不伸手来接。

    邱广寒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邵大哥,你不要误会了我们。我与凌大哥只是朋友而已。我们认识也不多久,先前我就擅用了他不少银两,还未归还。现在这一来,又是不得已了。

    邵宣也也是一怔,看着凌厉心道,这两个人并非我所想的那样?那就奇怪——凌厉的风流成xìng是出了名的,邱广寒这样的姑娘,别说是他,任谁都会起心思。

    正想着只听邱广寒道,邵大哥,你还不拿着!

    邵宣也笑道,既然你要跟他划得那么清楚,总也该先问问他肯不肯把这笔钱借给你了。

    邱广寒本yù张口反驳,但又停住,转头看着凌厉正要问,凌厉已道,我送给你了,不用问我。

    邱广寒转回头来,很理直气壮地把银票往前一塞,道,反正他要是不答应,我就把银子还他,欠你的钱;他答应了,我就把银子给你,欠他的钱。看你们谁肯让我借债吧!

    邵宣也和凌厉禁不住对视了一眼,开口却同时说了句,你又何必……

    说到这里两人都是一愣,停了一停,凌厉先道,你又何必那么认真,我已经说我不要了。

    正是。邵宣也道。这等小事,何必弄得如此麻烦。

    邱广寒瞪起眼睛道,这是小事,那你说什么是大事?

    你忘记了么?邵宣也道。当时说的是救出人来,你陪我喝两杯。至于银子……我没跟你要过。

    ……是这么说过。邱广寒好像是想了起来。可是……

    我这次能认识你们,已极感荣幸,哪里还有拿钱的道理。邱姑娘还是收起来吧。邵宣也笑道。

    邱广寒想一想道,不要也罢,反正听凌大哥说起来,你也不缺这点银子,那么——她把一刀银票又塞给了凌厉——就还给你吧!

    她见凌厉口唇yù动似要说什么,连忙抢道,你可不要说你也不要,这银子是你的就是你的。若说你是真送给了我,那我就当还上次欠下的债,总之还是你的!

    凌厉无可反驳,只好接过了,悻悻地道,反正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

    但邱广寒看他一眼,并没回答,反而转身向邵宣也道,你不要银子,那我也不能食言,这便下楼去喝两杯?

    好啊。邵宣也欣然。

    凌厉却没他那么欣然。——忽然把我撇下去陪人喝酒?这算什么?眼看着两个人往外走去,他只咬紧了嘴唇盯着邱广寒的背影半句话也不说。

    邱广寒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见他一动不动,不觉惊讶道,走啊,你呆着干什么?

    凌厉见她喊了自己,脸上的表情才软了,忍不住一笑,点点头说我就来。

    楼下的大堂还没人,店家很快就给三人摆好了酒菜。邱广寒举杯道,邵大哥,我敬你了。

    邵宣也忙说不敢当,一口将酒饮尽了。邱广寒看他喝干,也学他一口将酒咽了下去,不过脸sè却显然没那么轻松。

    凌厉本来就一直在看她。他想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喝酒。这样一个小姑娘,这么吞一杯酒下去不要紧么?一见她脸sè不佳,他立时去握她的手,道,你还好吧?

    不打紧。邱广寒虽然这么说,却皱着眉头。

    邵宣也也关切地瞧着她,道,假若真的不喜欢酒,就不要喝了!

    这……这怎么行!邱广寒话刚说完,突然喉咙里一阵极度的不舒服令她咳嗽起来。凌厉忙去拍她的背。没事吧?他紧张地问。是不是呛到了?

    邱广寒边咳边摇头,半晌才止歇了,抬起头来道,老实说,我今天才第一次喝酒。不过酒的味道我虽然没有尝过,也听人说过的,所以倒不是很意外……

    邵宣也看看空杯子,再看看邱广寒道,真是对不住,邱姑娘,原是我的要求太过无礼,起先只是那么一说,你不必当真。真要喝的话,喝点水也好。

    正是。凌厉也道。他见邱广寒极力抑住咽喉里什么东西的模样,还没能说出话来,手已经开始摆了,不觉又添一句道,你如答应了他一定不肯算了,我替你干下一杯就是。反正邵大侠这回救的是我,我也该好好谢谢……你们两个。

    邱广寒的手摆了两摆,才咽了口唾沫道,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不好,还是我自己喝吧。反正刚开始都是这样的,若不这样,怎么学得会喝酒?

    凌厉将信将疑地朝邵宣也那边看了一眼,邱广寒又将自己的杯子满上了。凌厉没办法,只得道,那你慢点喝。

    于是又与邵宣也喝了一杯,这喝“两”杯的任务也算是大功告成了。但邱广寒偏偏又给三个人杯里都满上了酒,显得兴致很高,让人怀疑是不是刚才两杯下肚,她就有点不太对头了。

    邱姑娘,你还要……干什么?邵宣也试探地问。

    我觉得酒也没有那么难喝,有点喜欢它了。邱广寒笑。你们呢?——凌大哥还没动过杯子,邵大哥你呢?

    我……?邵宣也有点无奈。我当然……没那么快就……

    那就好啦。这一杯我们一起喝。

    那两个人没办法,只好举起杯子来陪她。

    酒喝得多了,话也多了,且不显得生疏拘谨了。

    邱姑娘是秋天里的生辰吧?邵宣也问道。

    邱广寒咯咯浅笑。为什么?我姓邱,就是秋天的生辰?

    那倒不是。但“广寒”二字,不是说的月亮么?邱姑娘若不是中秋的生辰,怎么叫这个名字?

    邱广寒神sè突然一黯。谁知道呢。给我起名字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邵宣也噤口,半晌道,真是对不住,我不知……

    真是奇怪了。邱广寒突然笑道。你为什么老说我的名字?凌厉的名字也很奇怪么,怎么不说说他?

    凌公子……邵宣也善意地笑笑。他这名字一天能听见好几遍,再有什么奇怪听得多了就没感觉了。

    怎么?邱广寒奇怪地道。凌大哥的名字你经常听到?

    何止经常。邵宣也道。这几年来江湖上与他沾边的事情多了去了。在他们那行里,还有谁比他锋头更健?叫人闻风丧胆的金牌杀手,我是做梦也没想到会与他坐在一起喝酒。

    邱广寒又惊讶起来。你说真的?凌大哥也是这么有名的人?

    邱姑娘不知道么?邵宣也倒是奇怪了。他看看凌厉又笑道,你倒是好,什么都不说给邱姑娘知道。

    凌厉一直低头不语,此刻叹气道,一个杀手做到有名有姓,还叫人一天听好几遍,还是不要做了的好。

    邵宣也哈哈笑道,但要退出也非要极大的勇气不可。像凌兄弟这样以二十岁的年纪就去归隐山林的,古往今来只怕也没有几个吧!

    凌厉禁不住也笑了,道,可惜,归隐不成,还被人捉去了。

    邱广寒瞧了瞧两人,插嘴道,我不管。我不管你们在江湖上都是什么样身份的人物,反正我都是刚认识你们,认识的是你们的人,不是你们的名气,我反正……不理会别人是怎么对你们或者怕你们的,我是把你们都当作了……朋友的,只要你们不觉得我冒失!

    哪里话。邵宣也道。有你这样的朋友我高兴还来不及。你都认识我们的人了,总比认识一个名声可靠吧?

    邱广寒轻轻嗯了一声,随即愉快地道,但你们两个倒是互相先认识了名声的,你们倒说说,人和名声,有什么不同?

    两人都是一愕,凌厉首先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同,邵大侠的名声好得很……

    那你觉得呢?邱广寒又转过来问邵宣也。

    凌公子……

    凌厉咳嗽了一声。我恐怕是没有什么好名声的……

    邵宣也哈哈一笑道,碰到凌公子之前我倒也是想过你是怎样一个人,眼下看来,传闻也不可尽信。

    是吧?邱广寒笑道。我就说他名字奇怪,难免会让人以为他很凶,但其实与他的为人一点儿也不像,全是吓人的;他明明秀气可爱得紧……

    凌厉本来已转过脸去不准备接这个话题,却又一下子转回来皱眉道,秀气可爱?这种形容女子的语气,还是不要用来说我吧!

    你知道邱姑娘意思的么!邵宣也笑道。她只是觉得你人很不错,全然不像你名字暗示的那样。

    不过这也是应该的。邱广寒接口道。不然他哪有那么好的女人缘呢?

    邵宣也颇为意外地瞧了凌厉一眼道,女人缘——这你倒向邱姑娘坦白了?

    这有什么。凌厉低着头道,反正她也不……不在乎。

    邱广寒果然并没有在意他这句话,接着笑道,想必他的名声就是这么大起来的?

    邵宣也笑道,不是不是,邱姑娘别这么说……

    凌厉似乎在想什么事,呆呆地看着另外一边,好像没听见邱广寒的取笑。

    不过。邱广寒随即又敛去了笑容,道,应该还有另外一件事令他的名气更大了吧?

    什么事?邵宣也道。

    就是他手里的剑呀。

    凌厉的身体微微一震,回过神来。

    邵宣也也向凌厉看了一眼,点头道,不错。这把剑,江湖上称作“乌剑”,相传颇有来历。

    邵大哥看来对此也……知道得很清楚?邱广寒小心地瞥他的表情。

    邵宣也一笑。这个自然。凌厉离开黑竹会,这在江湖上是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不晓得多少人正要趁此机会来夺取“乌剑”,只是不知他人在何处,多半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前些rì子突然有消息传来说凌厉在临安出现,早有人一窝蜂地涌去。我就算先前不知道,这么一路都听到有人谈论,也该知道了!

    这倒是,临安城一下子多出了那么多武林中人。邱广寒道。不过,邵大哥,恕我直言,你又是为了什么到临安来?

    邵宣也呵呵笑道,邱姑娘是觉得在下也是为了凌兄弟手中之剑而来?

    我没那么说。邱广寒低着头道。我知道你是好人,在我说出要你帮忙去救的人叫凌厉之前,你已经答应我救人了。可是……可是你来临安若非与凌大哥有关,为什么会这么巧赶在此时?又为什么与我赶来松江,此刻一点着急要回去办自己事情的意思也没有?

    我就不能是来游山玩水么?邵宣也笑道。邱姑娘的疑心似乎重了点。

    邱广寒的脸红了。她想当初凌厉疑心她是伊鸷妙时大约和她此刻也是同样的心理。她开口又要解释,却又觉不如不解释,不觉缄口了,举杯喝酒,但是凌厉偏偏开口说话了。

    岁末年终,邵大侠特地从洛阳远道而来江南游山玩水,看来兴致很是不浅。他脸上虽然挂着笑,眼睛却直直地看着邵宣也。

    邱广寒感觉气氛似乎陡然紧张起来,不觉放下了杯子,悄悄拉了拉凌厉的衣袖道,凌大哥!

    邵宣也不语。凌厉一笑摇头,也低头去喝酒。

    隔了好一会儿,邵宣也突然也一笑,道,邱姑娘尽管放心。邱广寒抬起头来看他,他的眼睛却盯着凌厉。

    我此来绝对不是为了凌厉手中之剑。他接着说道。只不过……想跟他打听一件事而已。

    凌厉于是也抬头看着他,两人的这种眼神令邱广寒担心起来。她想问你要打听什么事,却深知这恐怕不是自己能明白的,只得努力地问道,那么你……你不是要对凌大哥不利的是吧?

    你就别想太多了。一边的凌厉笑了笑。邵大侠假如要对我不利,刚刚回来的路上就动手了。

    邱广寒不说话,心里却想,但那说不定是因为他答应了我救你出来,在我见到你平安出来之后他就不保证什么了。想到这里却又为自己把邵宣也想成这样而脸红起来,心想他既然这样看重答应我的事情,绝对不会是个小人的。

    所以她只是哦了一声,道,反正……反正我知道你们都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我不说什么啦。你们如果有事要说,我先回房去了。

    她说着站了起来——那两个人仍然坐着,视线半分也没有移到她身上来。她不禁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心念一转,身体一晃,又坐了下去。

    这一下凌厉的目光转了过来,手也伸过来扶她。你还好么?他问。

    邱广寒暗里松了口气,心道我只消把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打乱了,也就好了,当下轻声地道,我恐怕是喝得多了,有点头晕。

    那……凌厉回头看了邵宣也一眼。我先送邱姑娘回房休息。你……

    我等着。邵宣也回答。

    凌厉也不再说什么,跟在邱广寒身后上楼。

    你真的没事么?睡会儿吧。凌厉替她打开房门。

    我没事。邱广寒抓住他手。凌大哥,你答应我,你们……千万不要动起手来了!

    怎么会,你想太多了。凌厉笑道。我跟邵大侠无冤无仇,他只说有事要问我,怎么会动手?

    但是……但是你们刚才那样……我很害怕。邱广寒还是蹙眉望着他。你答应我么?

    当然。凌厉笑笑,笼了笼她额前的发,见她脸sè如常,稍稍放心,道,你先歇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二七

    早晨的光亮显得有些苍白。凌厉慢慢地从楼梯一步步踏下去,心里不知为何沉重起来了。

    他坐下来喝了一杯,再自己满上了。说吧。他这两个字吐得好似无意。

    邱姑娘还好吧?邵宣也反而扯开话题去。

    还好。凌厉笑笑。她好像比我们喝得都多。第一次喝酒就这样,难免要醉了。

    你对每个女子,都像对邱姑娘一样么?

    凌厉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我只不过觉得你对别人,应该并没有这么细心——当然,道听途说,总是作不得数,不过我却宁愿相信邱姑娘的话,你只是一个单纯的人。

    ……她说我单纯?

    邵宣也不答,接着道,我相信她也多少猜到我并不是纯粹跟她来救人的,所以这一路上都在寻各种机会告诉我你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希望我会放过你。

    就是说你本不打算放过我了?凌厉忍不住道。那么你无须在意她的话,她不过是个小姑娘,根本不知道些什么。

    她知道得很清楚。邵宣也道。邱姑娘有的时候确也像孩子,但有的时候却很叫人惊奇,单是她一个人会想到找我来救你,已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能想出来的。她不是武林世家的儿女,但恐怕十个武林世家的儿女也及不上她一个。这样一个女孩子说出来的话,我实在找不到理由不信;所以此刻虽然遇见了你,却也找不到理由动手取你xìng命!

    凌厉却呵呵笑了起来。你终于是说出来了。很好啊,对一个伊鸷堂众都下不了手去的邵大侠,原来却是来取我xìng命的,看起来“父仇不共戴天”这六个字的确比“明月山庄邵大侠”这个称号重得多了!

    邵宣也五指突然捏紧了酒杯。既然你把话挑开了,那么我们就说个明白。他像是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抓起酒杯来喝了一口,接着道,你已经承认先父遇害,的确是你们黑竹会所为?

    不错。

    是苏扶风所为?

    也不错。

    那么好,她现在人在哪里?

    你该知道我已经脱离了黑竹。凌厉道。她在哪里,我是半点也不会知道的。

    邵宣也冷笑。你就算人不在黑竹了,要了解她的所在也并不困难。

    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凌厉回答得很快。你如真想知道,有很多办法可以追查,甚至可以找伊鸷堂做交易——但就是不要来找我。黑竹会任何一个人的下落,我都不会跟你说半个字。

    邵宣也禁不住呵呵笑起来。好,凌厉,我早知你不肯说。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凌厉不禁疑惑起来。

    邵宣也却转开目光去。你与苏扶风同样是黑竹会的人,我既然恨极了你们黑竹会,本来想着寻到了你,无论你告不告诉我苏扶风的下落,都要先除你而后快。但是想不到yīn差阳错,答应了邱姑娘救你,当那情形要袖手,我还真做不出来。

    凌厉嗤笑。现如今我人出来了,你怎么又不动手?

    就你现在的情形——我动手杀你,也是胜之不武。

    若你真如此君子,我倒要问问,照你的规矩,对付一个女人又算不算胜之不武?真有本事,你自去查此案幕后金主,何必来打听苏扶风下落!

    他本以为邵宣也听闻这般挖苦必会大怒,却不料他竟是沉默了,隔了一会儿方道,你说得不错,我本该是找上幕后主谋报仇,只不过我也想问个明白,为了钱就可以去杀害一个素不相识之人,你们这种人,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似邵大侠这般家世显赫,又怎会懂得杀手每rì面临的是怎样的选择。凌厉道。道不同,多说也是无益,看在你今rì救我,我也不想跟你动手,但你若非要逼问一些我不想说的事情,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好,我不问你苏扶风的下落,也可以不找你们麻烦,但你现在已非黑竹会中人,那案幕后金主,你可愿透露下?

    你……听不懂我话是么?凌厉怫然站起。

    邵宣也竟不怒反笑。好,她果然未曾看错了你。见凌厉略显不解,又道,若你真的肯说出他们的下落来,也便不是邱姑娘所相信的那个凌厉了。

    凌厉才知他竟不过试探自己,恼怒道,这种事情是道上规矩,黑竹会就连新进来一两天的都没谁不知道的。

    凌公子息怒,是我冒昧了。邵宣也拱了拱手。凌公子若不遵道上规矩,不要说做到金牌杀手,就连混下去都难得很。但是……既然你已经脱离了黑竹会,若以后我自己找到那案的线索时,你不会与我作对罢?

    凌厉情绪稍平,道,其实金主是谁,我们做事的人本就不知。若有一天你真能寻到真凶,那便算你的本事,到时只要你肯出钱,便算叫我大哥派人替你报仇都行,谁又来与你作对?

    如此便好,倒真不希望与你交恶的。邵宣也笑了笑。不是怕你,是为了……邱姑娘。

    凌厉心中有些不忿。口口声声邱姑娘邱姑娘——你跟她才认识几天而已,又能有什么样了不得的交情了?

    说起来也有些匪夷所思的。邵宣也苦笑。你知道么,起初我听邱姑娘讲到要救的人原来竟是你时,曾有一种错觉误以为她就是苏扶风,杀了我父亲还不够,更来引我上钩。我只决定先将计就计帮她救你出来再作打算,没料到跟她在一起三天,我非但知道自己的猜测错了,而且竟至于连对付你的决心都动摇起来。

    他说着,又喝了杯酒。

    凌厉没接话。对于邱广寒的态度从起初的疑心到后来的全然转变——自己也正是这样,因此对于邵宣也的话,他顿时有了种不自觉的认同感,不觉端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天光大亮了,外面人声鼎沸起来。

    两人看着堂中人影穿梭不已,又对饮了一杯,某种微妙的、敌意的关系似乎真的弱下去了,但是某种根深蒂固的隔阂似乎仍然存在,无论如何也消不去。

    凌公子,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邵宣也突然道。

    还有一件事?凌厉不解。

    你与邱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凌厉心下竟紧张了一下,下意识地答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究竟是否喜欢她?邵宣也接着道。倘若你对她,也是像以前对别个女子一样,那么我jǐng告你不要碰她;你如不要她,我就要了。

    你这是……凌厉突然着慌起来,只是这语气随即被他自己硬生生压回。

    我这是怎么?邵宣也道。苏扶风你不是也随手抛弃了么,我焉知你不会对邱姑娘也如此?

    我不知道。凌厉心烦意乱地站起来。你要我说什么?我本来就是那种——没有定xìng的人!

    他说着,郁郁不乐地,竟自顾自转身上楼去了。

    邵宣也没料他说走就走,站起喊了声,凌公子!

    凌厉没理会他,看样子是真走了。邵宣也只得无奈地也离了席,跟了上去。

    我只不过开个玩笑。他接着道。邱姑娘心里有多关心你,瞎子也看得出来,你何必这样。

    凌厉并没说话,也没看他一眼,好像没有听见一般。邵宣也更加无奈,拐过弯,看着凌厉推开房门进去了,心道话没说完他居然就走,说他是个单纯的人,倒还真的说对了。

    可是又能继续说什么。他又想。我都已经连自己要不要找他们报仇都如此犹豫,还能够说什么?

    他也紧赶几步跟上。门半开着,显然凌厉知道他在后面,并不想砰地一声关上了表现太过明显的敌意出来。邱广寒正在桌边坐着,看见凌厉一喜,看见邵宣也进来她这笑又一绽,道,邵大哥也上来啦,你们的事情说完了么?

    也没什么事。邵宣也道。

    嗯——邱广寒放下心来,便问——我刚刚在想,伊鸷堂的人,会再找过来么?

    天知道。邵宣也说着坐下了,又留凌厉一个人在一旁站立。

    应该不会吧。凌厉开口道。伊鸷妙如要反悔,当时就不会放我们走了。

    话是没错。邵宣也道。但这与传说中的伊鸷妙不大一样——赶尽杀绝向来都是伊鸷堂的行事风格,恐怕她不能轻易地放过我们。

    又是传说中。凌厉冷笑。你不是自己说,传闻不可尽信么?

    但我见到了她本人,觉得她却与传说中一样。邵宣也道。你突然这么相信她,难道说你落在她手上这许久,竟发现她什么优点出来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凌厉道。我当然不是相信她——我只是就她方才放过我们之事而论事罢了。

    非是我多疑。邵宣也道。我总觉得她这么放过我们——有点不太对。

    你是说她会派人跟踪我们?凌厉道。但方才一路甚是空旷,应该没有什么人跟踪才对。

    ……也许是我多心了。邵宣也只得道。

    邱广寒笑道,邵大哥名门正派出来的大侠,总是对这些邪门之人颇多猜疑,不奇怪。

    你这是说我小人之心?邵宣也也笑。

    不是呀,我没有。邱广寒连忙摇手,笑着申辩。

    凌厉见两人互相逗趣,不觉一个人走到一边。

    我刚才不是叫你睡会儿么。他冷冷地道。酒这么快就醒了?

    邱广寒话与笑意同时被他这呛人的口气打断,与邵宣也面面相觑了一下,道,我方才小睡了一会儿,觉得酒意很快就消了,所以就起来了。

    那倒是很厉害。凌厉的口气还是冷冷的。喝了那么多,这么快就没事了?

    邱广寒有些不自在,停顿了一下,展颜道,你猜我方才的感觉,喝酒像在喝什么?

    喝什么?凌厉皱着眉头回过头来看她。

    喝毒药。邱广寒笑嘻嘻地道。

    喝毒药?邵宣也吃惊。什么意思?有那么难喝么?

    不是——我还没告诉过你吧——我从小百毒不侵,喝了毒药下去,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有水在冲它,过一会儿就洗干净了。喝酒呢,也差不离。喝下去有点难受,可是一冲,就没了。

    有这种事?邵宣也愈发惊奇了。这可是闻所未闻。看来邱姑娘天生体质是与常人有异呢!

    这也未必是好事啊。邱广寒道。有人说我是妖怪呢。

    邵宣也哈哈大笑起来道,虽然罕见得很,可也并非不可能,怎么能说是妖怪!我看你再多练习练习,我们谁也喝不过你了!

    凌厉本来是心里不爽快得很,要打断两人说话,谁知两人竟又愈说愈高兴起来。他不觉更是无聊,又无多余凳子可坐,只好走到窗边站着,又不冷不热地道,把酒比作毒药,这恐怕旁人是不会答应的了。

    我只是说我身上的反应,并非说它的味道,更不是说好恶。我不是说么,我觉得这酒不错,我很喜欢呀!

    凌厉转回头来,眼梢不动声sè地扬了扬,想偷偷瞧一眼她的表情,却忘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看着他的,这鬼祟的一瞥自然叫她看去了。他虽慌忙将目光收走,却正放大了这鬼祟,这令他一时间,厌恶起自己来。

    纵使失去了她又如何?他不合时宜且负气地想。我什么时候又会为个女人心中牵挂了?然而“失去”这两个字却令他陡然看清楚自己眼下所处的心理了。他非但厌恶自己,且恐惧起自己、憎恨起自己来了。

    真是叫人头痛的女人!他又将脸转向窗子。莫名其妙,我就算是喜欢上她了,但谁知道这是不是与我喜欢的别个女子一样——就像我见到她们时的那种“喜欢”一样,就像邵宣也所说的一样,根本长久不了?

    女人。他想。女人对他已经不稀奇了,不新鲜了。可是他总觉得还有一种感觉对他来讲是陌生的,应该有种更深的“喜欢”。“我还远没有重要到你为了我而放弃一切别的偷欢机会吧?”他记得苏扶风还说过这样一句。他能揣摩这种感觉。假如这也是一条标准的话,我是否能用其来衡量自己是否真正喜欢上一个女子了呢——比如,邱姑娘?

    但他随即又在心里重重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什么意思?他想。我跟邱姑娘,又没有……

    他的脸禁不住发烫了,仿佛他在想的是一件极其不对的事情。仅只这一点她就与任何人都不同。他想。有的人当面也不说什么,但我能从她们的神情与动作中看出她们心里怎么想。邱姑娘——若非她藏得太好我看不出,多半是她完全没有对我有意思的想法。

    他偷偷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心里总怀疑自己这些秘密的念头会不会叫邱广寒和邵宣也读了去。他想我真是太习惯这么想了。邱姑娘说得果然不错,装了这么久,装不下去了,心里面尽是这些念头。

    他心里又叹了口气。我跟她什么也不是。倘若是什么,为了她不想任何别人,倒也是一说;既然什么也不是,那我那样岂不是逼自己去当和尚?可见这条标准在眼下也行不通。除非我跟她说好什么?——就口头的也行。否则假如——假如她真被邵宣也先抢去了……

    他低下头,一边赧颜自己这不光彩的想法,一边却又握紧了拳头发现自己在嫉妒和发怒。他闭上眼睛竭力想冷静下来,清醒下来,把一切都沉淀下来看看自己对这个女人是否与对别个真的不同,但脑子里却浑浊了。本来好像已确知是不同的,全是邵宣也那一番话说得他又对自己生出了猜疑——

    说不定我就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没有定xìng的人;说不定我以后又会不喜欢她,伤害她的——

    他的心陡地一动,却随即又骂自己。

    算了,何必自作多情。他想。她心里根本不喜欢我,我却在想我会对她如何如何。在她心里我又算什么呢?

    他思绪微停,半转过身,邱广寒正与邵宣也说些什么,听来仍是谈得极洽。不过他心里的不忿之意倒也淡了,慢慢地走过去到桌边,正要插言说什么,突然眼前却是一黑。

    他心里一愣,竟未反应过来是出了什么事,但胸口却传来一阵剧痛,与刚刚离开苗府时的感觉如出一辙。他一下咬住了嘴唇,伸手扶桌,却什么也未及说,突然失去了知觉,摔倒下去。

    邵宣也与邱广寒连忙同时伸手将他扶住了,只见他呼吸急促,脸上竟一瞬间就笼了一层死灰,连颈上的皮肤都变了颜sè。邱广寒脸sè也变得苍白,凌大哥!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听见我说话么?你听见么!?

    邵宣也伸指搭他脉搏,只觉跳动已极是不规则且无力。

    中了剧毒。他抬头说道。

    怎么会这样!邱广寒急道。两人把凌厉扶到凳子上,但凌厉已经没了半分知觉,晃悠yù坠。邱广寒用力扶住他。有伤口么?她急促地道。我可以替他将毒吸出来……

    没有的。邵宣也道。照脉象看这毒应已中了不短的时辰了,且是从口中吞入体内,看起来是他在伊鸷堂的时候被迫服下的。

    他怎么都不说呢!邱广寒几乎哭道。现在怎么办?邵大哥,你……你要想想办法……

    你别慌。邵宣也安慰她。但他此刻也只觉一筹莫展了。他已知此毒极为凶险,但这又怎能告诉邱广寒。

    我试试运功给他逼毒。他当下道。你先不要急,把门关好了。我把他毒势稳下来,再回伊鸷堂去跟他们要解药。

    那我去,我现在就去!邱广寒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手一放开凌厉,他立刻又要摔倒。邵宣也连忙扶住他,一边喊道,别去,邱姑娘,你冷静一点!

    邱广寒站住了。她知道自己的确不冷静——她是没有可能从伊鸷堂把解药拿回来的。可是就叫我在这里眼睁睁地看?她喃喃地说。我还以为救了他了,谁知道……谁知道……

    邵宣也只见她泪水夺眶而出,不由也有几分心酸,道,我这里还要你帮忙,邱姑娘。运功逼毒的时候不能受到任何打扰,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替我注意周围情势。我们把他扶到床上,然后你就坐在这里,知道么?

    邱广寒点点头,总算答应了。

    邵宣也心里并没有十成的把握,甚至连五成都没有。可是这些话,他还是不能对邱广寒说。

    可惜我什么也不会。邱广寒看着邵宣也运功,心里想。她凝神注视两人,半晌,只见邵宣也暂时收掌,她犹豫地站起身来,却不敢出声,直到邵宣也抬头来看她,她才向前道,怎么样?

    邵宣也下了床来,道,只是将毒聚在一处,但无法逼出体外。看起来,还是要去趟伊鸷堂。我早知伊鸷妙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她恐怕早就料到……

    正说到这里只听床里声响,两人都回头去看,只见凌厉睁开了双眼,一脸冷汗,居然强从床上撑了起来。

    你觉得怎样?邱广寒不知该喜该忧,抢上去看他。邵宣也却道,你中了剧毒,可知是什么毒么?

    凌厉咬紧了牙摇摇头,极度虚弱地道,看起来——那解药是假的。

    邵宣也与邱广寒虽未听他说过服毒的事情,但听这一句话却也大概知晓了情况。邱广寒紧紧捏住了他的手道,凌大哥,你究竟觉得怎么样了?会……会好么?

    凌厉惨然地笑了笑,想说会好,但他又不是邱广寒,中毒怎可能自己会好?

    别着急。邵宣也尽量平静地道。我这就去伊鸷堂。

    别去……凌厉一说话,猛然咳嗽起来,惊得邱广寒几乎不知所措。半晌,凌厉抬头喘了口气道,你别去那里,她……她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就是想要你的剑罢了!邱广寒跺脚道。拿剑去换解药,等你先好了,我们再设法把剑夺回来!

    凌厉摇头。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这回她就会给你真……真的解药!

    那你说怎么办!邱广寒几乎喊叫起来。

    邱姑娘说得是,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

    你站住!不准……不准碰我的剑!

    邵宣也本来俯身要去拾他的剑,此刻却不得不站住了。

    我有话……有话要单独对邱姑娘说,邵大侠,请你……请你……

    他喘了口气,换了个更低的语调道,广寒……我有几句很重要的话……把……把剑拿给我……!

    邱广寒本来要说什么,但听见他这不容置疑的口气,只好过去将剑拾给他。

    凌厉扫了邵宣也一眼,后者犹豫了下,还是很自觉地拉开房门,出去了。

    凌厉伸手抓住床沿。

    凌大哥,你……你……邱广寒说不出话来。

    别担心,别……别担心。凌厉抬起手来,握住她的手。你……过来一点。

    邱广寒过去一点。

    我把……把剑的事情告诉你。凌厉轻声地道。

    邱广寒一下直起身来。不要!她脱口道。我不要听!

    凌厉似乎没了支撑的力气,脸sè又有点灰白起来。担心什么。只是……几句话而已。他仰回到床上。

    别说,你别告诉我,不要告诉我!邱广寒喊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明白么?她伸手去夺凌厉的剑,哪知剑此时却被他牢牢地按住了。邱广寒几乎哭了道,我求求你,你让我去换解药……!

    凌厉只觉自己的手无力地一松,剑被拿走了。但他随即一悚,痛苦地蜷缩着翻起来伸手来夺。

    这一夺终于没有夺到,邱广寒退后了几步。凌厉心中忧急,一口鲜血呛了出来,扑在床沿上一动也不能动。

    你不会去的吧,你说过,没有意义的事,你不会去做的吧?凌厉喘息着问她。

    邱广寒看着地上的血,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自禁地走近去,矮下身来看他。

    我想到救你的办法了。她平静地道。

    凌厉吃惊地抬头。邱广寒扶住他的肩膀,扶他躺回床里去。

    我又糊涂了。她一笑。我是百毒不侵的人,自然是因为我的血里有某种东西可以克制百毒。那还担心什么?

    凌厉看见她陡地拔出剑来。他预感到她的想法,却来不及阻止。邱广寒已经往自己手腕上割了下去。这是何等锋利的剑,手腕上的鲜血立刻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她将手腕伸到凌厉跟前。你喝一点试试。她说着,鲜血滴了他满胸,一双目光却几乎是天真的,望着他。

    凌厉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不忍心叫她的血淌着,但更不可能凑上去喝。这令他疯狂的感觉溢满了他的胸腔,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竭尽全力地喊道,邵宣也!

    他想喊他进来阻止这一切,话没有喊完,邱广寒一着急,手腕用力地按住了他的嘴唇,温热的血液立刻淌了进来。那一边邵宣也推开门,一下子看见了这令他不敢相信的一幕,慌忙过来拉时,却见到邱广寒转过脸来,轻轻地朝自己摇了摇头。

    他只觉得自己竟违抗不动她的意志,站住了道,邱姑娘,这……不会有用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邱广寒冷冷地说。

    凌厉伸出手来抓开她的手腕,但是血已经咽下了数口。他几乎是绝望地向邵宣也看了一眼,后者终于清醒过来,一把将邱广寒从凌厉身边拉了开去。那鲜血淋漓令他哆嗦了一下,慌忙撕下衣袖裹她的伤口。

    邱广寒挣扎了一下。凌厉在咳嗽,因为太多的血突然涌进口腔而咳嗽不止。他抬起无力而颤抖的手来,想去抹脸上、颈上的血迹,但手又无力地摔下了。他再咳嗽。此刻残留在他皮肤上的血,他能感觉到,已经凉了,冰凉。

    邱广寒的挣扎只有一下,然后只觉一阵晕眩袭来,仿佛要往后摔倒。邵宣也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而焦急地喊。他几乎不知道要怎样对付面前这两个只有一半知觉的人。他紧紧扎住她的伤口,一手抱她,确定她无碍,另一边又不得不立刻探去问凌厉,怎么样了?

    凌厉说不出话来,他在竭力地支起,但这只是让血迹被他的手沾得到处都是,他觉得可怕极了,胸口一阵剧烈的气紧令他翻了个身侧卧在床上,伸手抓紧了旁边的床单。

    他的一双眼睛已经看见了半晕半醒的邱广寒,但他无能为力。喝下去的血顺着他的咽喉已经流到了胸口,然后突然,右肋某处像是被突然点燃一般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他猝不及防地大喊出了一声,右手更抓紧了床帏,咬紧了牙关。

    凌厉,你……邵宣也忧心地道。又发作了么?他竭力伸长手臂把一张凳子拖过来,放邱广寒坐在上面,靠住床柱,空下手来连忙再去摸凌厉的脉。

    凌厉勉强地睁开眼睛,嘴唇和脸上的血令他显得可怖。

    邱姑娘她……

    她没事。邵宣也急促地道。只是一下子失血,有点发虚。

    凌厉又垂下头去。邵宣也感到他的脉从骤快又跌回平静里,也稍稍松了口气,却又摇头愁道,剧毒还未解,你现在觉得如何?

    凌厉伏在床上一动不动。这是种很怪的感觉,右肋下的剧痛还在渗透他的身体,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种交锋,就像是,邱广寒所说的,一种竭力的净化。难道她的血真的是解百毒的灵药?他乏力地想。但是,又何须这么多啊……!这体会她的血液的感觉令他在迷迷糊糊的剧痛中有种奇异的错觉,仿佛是进入了别人的梦境。

    邵宣也也不动,两个半昏迷的人令他孤身离开也成为了不可能。他没去惊动任何一个,他也惊动不了。此刻沉静了,沉默的邵宣也,无知觉的邱广寒,以及不动声sè地挣扎着的凌厉。他看着这一屋的狼藉——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差不多已经正午了。

    凌厉从挣扎中猛醒,就像一个半梦半醒的人突然惊醒,发现方才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隔世的梦境。邵宣也为他这突然的跃起而感到困惑了。你——?

    凌厉却什么也来不及说。他跳下床来伸手去搂倚在旁边的邱广寒。邱广寒带着点晕迷,脸上早失却了血sè。他握她的手腕,心痛万分地半推半抱地把她放到床上。邵宣也却更加疑惑了。

    你——好了么?他用一种不太相信,或者说,在做梦一般的语调说。

    我很好。凌厉的声音冰冷冰冷的。你方才为什么不拉住她!

    我……

    他停顿了半晌,终于道,我是拉不住她的。

    凌厉没有力气与他争论。他想不管怎么说,这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我,我还说什么别人?

    邵宣也见他确实是没事的样子,起身倒了杯水给他,道,先喝点水。我去找店家再要点水来把这里清理一下。

    凌厉木然地喝了一口,伸袖子把脸上和颈上的血擦去。他伸手去抚邱广寒冰凉而苍白的额头。他当然知道她这样只是暂时的,但他还是受不了了。他受不了她无法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样子,哪怕只是一会儿。

    邵宣也看着他,摇了摇头,转身出去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7753/ 第一时间欣赏乌剑最新章节! 作者:小羊毛所写的《乌剑》为转载作品,乌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乌剑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乌剑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乌剑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乌剑介绍:
他少年成名,也一度自以为是,但深入江湖,才明白天下之大。 会一直陪伴他的,是乌剑,还是红颜? ……乌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乌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乌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