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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剑全文阅读

作者:小羊毛     乌剑txt下载     乌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八

    凌厉静谧地坐着,坐着守着这个在此刻,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邱广寒。他想一切的事情在发生之前的一瞬间,都不会有人料到的。他想他是无论如何也形容不出来此刻充满自己心里的那种感觉的。

    还好,邱广寒的唇此刻已恢复了一点血sè,嫩红嫩红的,不再像方才那么青白。她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正如所有她沉静时的表情一样。他喜欢这种感觉。这么平淡的感觉,太少了。上一次他误伤她,她昏迷的时候,他也曾这么仔细地瞧过她的脸孔。但此刻真的不同了,这女子已不再是个陌生人。她是一个永远也无法从他生命里分离出去的部分了。

    她的眼睛似乎动了动,他连忙悄声喊她。邱广寒睁开眼睛,正如从前从梦中被他叫醒时一样,半迷茫半友好地朝他微笑。不过她随即看见他衣上的血,忆起自己是为什么会晕过去的,开口要问什么,却又闭上了嘴,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凌厉。这个人好好地在这里,已经没事了。还问什么呢?

    空气在这一刻走得很慢,很轻,似乎是不愿惊动了这少有的温情脉脉。邵宣也也没回来,他就算找到了店家,也是要装作找不到的了。

    凌厉本来觉得她醒来,自己应当有无穷的话要说,但此刻竟说不出来,甚至他自己知道永远也不会说。他不需要说。责备她适才鲁莽之举么?感谢她么?没有必要吧。

    他伸手抚她的唇,抚平她善良至极的那个微笑。她的目光闪烁着。他着迷了。他放开手去。他又忘形了,失态了,控制不住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个,没有邵宣也了。

    他这次,真的朝她唇上俯下去了。

    他触到她,她没动。凌厉紧张的心一松,没遭拒绝令他的心情陡然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但他还是不敢太过放肆,只收敛地吻了她一下,就抬起头来看她。

    她也看他。她的脸上此刻却纯净了,没有羞涩或嗔怒,也没有兴奋或生气。她只用这不掺一丝杂质的表情与目光看着凌厉,一动也不动。

    凌厉不知所措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不知所措了。他偷偷地,用力地伸手抓住床沿,下定了决心似地道,你跟我在一起好么?

    邱广寒笑。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

    可是你心里喜欢我么?凌厉急迫地问出口来。

    邱广寒看着他。你何必这么在意,反正我已经说过会与你一起的。

    我当然在意!凌厉道。如果你心里喜欢我,那么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如果你不喜欢,那么有一天是会离开我的啊!

    有一天会离开你么?邱广寒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总觉得我是个不能与别人在一起的人,虽然你对我很好,与你在一起也很好,我还是……没办法……

    凌厉怅怅地看了她半晌,道,好吧,你是不肯给我什么希望的了。

    邱广寒禁不住笑了,凌厉却笑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生气了,因了她这不把自己当回事的笑而生气了。

    算了,我……我就……谢谢你这次……!

    他的话只愤愤地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他怔怔地注视着她的一双眼睛,无法吐出一个狠字来,声音又柔下去了。

    我就是最喜欢你。他低低地道。你这样不顾自己地救我,还说会留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这番表白只是这么淡淡的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口中吐出来,他毫不惶恐,也毫不退畏与羞怯。他知道“最喜欢”这三个字,他是没有与别人说过的,在甜言蜜语里也没有。

    邱广寒看了看他,转过脸去。你心里真的喜欢我么?她说。

    真的。凌厉信誓旦旦。

    邱广寒只是叹了口气。但你不要这样。我想我本来是不用对你说这些的,过些rì子你这念头也许就淡了;可我还是这么说一句地好:你不要这样。我……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方才没躲开你。邱广寒道。但算了。我叫你亲到嘴唇,也不过是那许多叫你亲到嘴唇的女人中的一个,你不会为此记住什么的吧?那就算了。

    你……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凌厉几乎糊涂了。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你记得乔家的少爷么?邱广寒道。少爷也像你现在一样,可是最后我却什么也不能答应他。我一直想你是那种不会太轻易陷进去的人,也就是说,不会喜欢上我的,所以我才很愿意,也很放心与你在一起,你不要变成像他那样,我……我想你不会的吧……

    你不要扯到别人身上!凌厉道。我在说我和你,你却说起他来了——你认为我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那好,可你自己不是吧?你不躲开又算什么,算……施舍给我?你心里根本也不喜欢我,然后还不忍心叫我空手而归,才不躲的么?你……你是那种人么?

    我说不清楚是不是喜欢你们,或者我对你们,其实都有一点点喜欢,所以……所以我……

    凌厉的脸sè变了。乔羿是不是……是不是也亲过你?

    邱广寒淡淡一笑。就许你亲过许多女子,就不许我亲过别的男子么?

    没……没有,我没这么说。凌厉话虽如此,心里却酸得很,不禁狠狠咬了一下嘴唇。

    邱广寒又淡淡一笑。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真有那么回事。

    凌厉被她搅得愣怔,竟然不知道怎么再问下去。

    你啊,你是不是总以为女孩子一定要喜欢你才行?邱广寒微微笑道。

    凌厉沉默,似乎在想什么,半晌。其实是我不好。他不知自己怎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我……我方才实是没想你的心思会怎样。

    沉默了一会儿,见邱广寒不再言语,凌厉只得转念道,邵大侠出去找店家,还没回来。

    邱广寒嗯了一声,好半天,抬起头来道,你怎么打算?

    我……怎么打算?

    你打算从今往后避开伊鸷堂,还是跟他们斗下去?

    我自然不想就此算了。凌厉道。看情形伊鸷妙是不会放过我的。总是这样叫她找上门来,不如设法先找她的晦气。

    不过……邱广寒沉吟道。想想看。她说着撑坐了起来。伊鸷妙在你身上下毒,你要是死了,对她半点好处也没有。所以会不会是这毒虽然厉害,但可能不会真的致死?

    我记得当初中毒时她曾说过,这药是十二个时辰致命。

    十二个时辰……邱广寒又喃喃道。到现在有多久了?

    八个时辰。凌厉道。

    那么……她的打算是不是……十二个时辰到之前,找上门来用解药要挟你——凌大哥,这倒是好机会呀,她一定以为你已经毒发,等会儿只要你假装昏迷不醒,不愁没有机会偷袭她。

    那倒是个办法,但是你怎么办?凌厉道。她若看到多了一个人在此,会起疑吧?

    你说吧。邱广寒道。若你觉得我留在此是个累赘,我就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不行。凌厉断然道,我不能让你离得太远。

    那我留在这里,扮成店家的姑娘?

    凌厉还是摇头。伊鸷堂总堂在松江,伊鸷妙对这里有什么人说不定都很熟了,何况那天在临安不是都有他们的人见到过你么——我看嘛,你就继续扮成我的相好就好了。凌厉说着不由笑着看她。

    ……你是不是忘啦,你是被他们抓来的,就算我临安的时候与你在一起,怎么可能会来这里?我倒听说临安分堂的那些个人已经回去了,没人认得我,不若我扮成邵大哥的相好还像样点!

    你就是宁愿跟他清不楚也不肯和我……

    凌厉抱怨的话才说了一半,便发现邱广寒好像根本没听。她已经在看门外,喃喃道,邵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人家是被我们牵连进来的,没必要继续受牵连,就这么走了也不一定。凌厉道。

    哪会啊。邱广寒说着下了床来。我去找找他。咱们这个计划,也得跟他商量一下。

    那我也去吧。凌厉无奈,也只好站了起来。

    时不过刚过午。邵宣也说是找人拿水,实际上也是避开两人,百无聊赖,自己到客栈外面晃悠了几圈,不知不觉到了江边。虽是午后,天气却全然没有午后的样子,照样yīn霾满布,沉得好似要压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打算往回。yīnyīn的气氛里,忽见对面的灰sè中,隐隐约约地走来几个人。邵宣也心中暗暗一凛,不动声sè地转身走开去。

    那几个人如影随形,竟跟踪他而来。还未走太远,只听一个妖媚的声音冷笑道,既是来找我们的,为何见了面又要躲呢?

    邵宣也站住,回过头去。

    伊鸷妙的身形渐渐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她仍是那身黑sè劲装打扮,身周几个黑衣人,皆是一线高手。

    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邵大侠。伊鸷妙轻巧地笑着。邵宣也见到她虽然意外,但心念微动便想,不错,她是认为凌厉中毒不醒,我问不到话,想找她要解药去了。

    他于是道,我确是想找你去要凌厉的解药,只不过看到你这阵势,我便知道要不到的。

    那你就错了,伊鸷妙冷笑道。凌厉的解药我自会给他,只不过你邵大侠——看起来好像有点多余呀!

    邵宣也心下暗暗吃了一惊。此刻自己落单,若她仗着人多向自己下手,死了也没人知道是他们所为——岂不正如那rì左天明一样了。

    但他也并不慌,仍是道,我知道你想杀了我独吞剑的秘密,但是我若死了,你想知道剑在哪里就很难了。

    伊鸷妙哼声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会不带在身上么?会放心放在别处?就算你果真藏起来了,松江县亦非你老家,你能把剑藏在什么地方——只要我一声令下,自有人会翻遍县城,把剑找出来。眼下……邵大侠若还想留着这条xìng命,就乖乖束手就缚吧!

    邵宣也大怒拔刀道,邵某岂是受人要挟之辈。想要我束手就缚,拿出本事来。昨晚我与你那一战,今天倒可践了!

    伊鸷妙哟了一声道,这就发怒了?邵大侠不愧是邵大侠,又想用言语逼得我与你单打独斗,今天我没那么多时间!她手一挥,几名黑衣人将邵宣也围在中心。

    便在此时邵宣也身后响起了一声冷笑。他吃了一惊。伊鸷妙也吃了一惊。众多黑衣人也吃了一惊。这冷笑已离他们极近,但每个人都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伊鸷妙适才视线被邵宣也挡住,又被围住他的黑衣人挡住,再加上天sèyīn沉,几分雾气掩映,自然不易发觉。但她还是极为吃惊了,几乎吓了一跳,因为一个人走得如此之近足够令她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

    众人身形一错,那人露出脸来。邵宣也回头去看时,只见人影慢慢走近,竟是邱广寒。

    邱广寒似乎并不害怕,穿过黑衣人的包围,走到邵宣也的身边站定,瞥了伊鸷妙一眼,漫不经心地道,邵大哥,这人就是伊鸷妙?

    邵宣也几乎一怔,道,不错。

    伊鸷妙定定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绝sè女子。她这轻蔑而优雅的神气竟令她陡然间自惭形秽,甚至她顺着她的左手发现她手中拿着“乌剑”,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剑上去,直到邱广寒冷冷地开口道,果然不愧是伊鸷堂主,这个阵仗是想以多打少,杀人灭口了?

    邵宣也实在没料到她会突然前来,此刻心中也颇为忧心疑惑,但面上自然不会表现出半分来。但他看见“乌剑”时心却沉了下去。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把剑带来这里,这个女人的面前。

    他并不知道邱广寒是特地出来找他的,而遇见伊鸷妙只是个意外。他只是安慰自己,凌厉决计不会让她单独涉险,所以——一定也在左近。

    伊鸷妙定了定神,强笑道,这位姑娘轻功绝顶,不知名号为何?在下孤陋寡闻,竟不知该如何称呼才是。

    邱广寒道,名姓你就不必知道了,我不过跟着宣也南下。他无论去哪里,一个人总是不周全,我自然要帮他。

    邵宣也被她两个字“宣也”叫得心里发窘。伊鸷妙心中却一凛,打量她的神sè,心道这个女子武功说不定还在邵宣也之上,竟然看不出来历,极是不好对付。

    ——所以你们如果想对付他,就先过了我这一关。此刻乌剑已经在我手上——堂主想不想试试看你的刀能不能对得过我手里的这把乌剑?

    邵宣也只觉得两个手心里尽是冷汗。他此刻明白邱广寒只不过是在摆空城计,但这空城计果真能骗过伊鸷妙么?他们毕竟有那么多人——若是真动起手来,不知道能到什么地步?

二九

    他看见邱广寒与伊鸷妙对视着,然后,她将右手握住了剑把,稍稍一动,剑微微地出了鞘,闪出乌亮的光芒。他发现自己居然紧张得害怕起来,害怕她的动作若是出现一丝颤抖,后面要怎么办才好。但是现在他只好惊佩她的勇气与冷静——先犹豫的是伊鸷妙。

    伊鸷妙先前的刀已被凌厉砍断,此刻佩刀远没有先前的好,料想撄不住乌剑锋芒,不觉脱口道,慢着!

    她这一脱口,也知道自己早已被邱广寒那慑人的气势所镇住。但是剑在对方手中,掌握秘密之人亦在对方手中。即使仗着人多能击败面前两人,亦难保自己毫无损伤。她不由得在心底暗骂了一声,脸上却堆出笑意来。

    这位妹妹好生当真呢!她笑道。我与邵大侠是好朋友,哪里会真与他动手呢?妹妹尽管放心,姐姐此来正是要去解凌厉之毒,好叫他说出你们要听的话来,不知他此刻在何处?

    邱广寒还剑入鞘道,就在前面客栈。

    伊鸷妙犹疑道,他……一个人?

    邱广寒冷冷道,你想知道就跟来,不然,恕我们失陪。说着转过去同邵宣也点了点头,两人转身便走。

    邵宣也不自觉地暗暗握住了邱广寒的手,耳中听到后面伊鸷妙等人跟来的声音,心下暗叹一口,想问问邱广寒凌厉的情形,此刻又不便说话。邱广寒抬起脸来对他使个眼sè,他也并不甚明白,只是微微摇头疑问。邱广寒的目光又往旁边瞥了瞥,邵宣也心下疑惑,想,难道她是说,凌厉在附近?假如他在附近,以他的手段,应该可以暗杀了伊鸷妙——为什么把剑交给邱姑娘,自己却不动手呢?——对了,纵然杀了伊鸷妙,我们两个人一起,恐怕也不能从这许多一线忍者手中轻易脱身。所以……他们是想引伊鸷妙去客栈?

    未时未竟,天竟已有几分暗下了。邱广寒与邵宣也走到门口,她一转身,向伊鸷妙道,堂主是要把这么多人都带进房间去么?

    伊鸷妙心念微动,笑道,自然不会了。但你们是两个人,我却只有一个人,不大公平吧?

    邱广寒朝邵宣也看了一眼,又朝伊鸷妙道,好,准许你带一个人进来。

    伊鸷妙点了一名黑衣人,道,剩下的人就守在这里。不料竟有另一名一线黑衣人突然说话道,堂主小心,这还是不公平。他们不是两个人,加上凌厉,一共是三个了。

    伊鸷妙听人说话,自己也一怔,回头道,你们说怎么样?

    邱广寒似乎暗暗盘算了一下,心里知道无论如何,那许多黑衣人还是会将门堵住,当下道,你要把凌厉算在我们这边,那也无妨,就让你带两个人。

    伊鸷妙于是就将适才说话那人也点上了。这番折腾之后邱广寒才将几人让进屋,一手将背后房门掩紧,另一手将剑递给了邵宣也。只见昏暗的室内,凌厉正躺在床上昏睡,周围尚未整理的血迹斑斑与被抓乱的床帏被褥正很好地给他的毒发做了注解。

    人我是见到了。邵大侠,我们来个合作怎么样?伊鸷妙道。

    合作?邵宣也表情戒备。

    就是——剑的秘密,一会儿我们一人听一半怎么样?

    与你这样的人合作?邵宣也冷笑。起先你是如何答应不再找凌厉麻烦、不追问剑的下落的?

    伊鸷妙一笑。yù擒先纵,这道理邵大侠也该知道的。我知道邵大侠不会像我这般说话不算,所以想先求得你的说法——你如不答应与我合作,我如何相信救他醒来,你们两位不会把我们三个堵死在这里?

    我劝你不要太贪心。宣也不喜欢杀人,你乖乖给凌厉解了毒,我们可以答应放你一条生路;否则的话,杀了你这种人,于他的名声也不会有半分损害。邱广寒在后面说。

    邵宣也听她说这几句话又像模像样又不像模像样,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得正sè附和道,正是。你快将他毒解了,废话少说罢。

    伊鸷妙笑道,你们何须着急,还未到最后发作的时辰——那好吧,救我自然会救他醒来的,不过你们可要照方才所说的,不准为难我的哦!

    她手一挥,妖妖娆娆地从邵宣也面前拂了过去。邵宣也稍稍往后躲开,只见伊鸷妙不知手在何处一捞,竟真摸了一瓶药在手上。她拔开瓶塞,背过身去向着凌厉那一面倾转瓶身,将药丸倒入掌心。这壁厢邵宣也与邱广寒交换了眼sè,邵宣也接过她手中的剑,剑柄已向着凌厉。

    邱广寒紧张地注视着三人。便在此时伊鸷妙的足尖陡然转了转方向。这个动作是如此不明显,以至于始终贯神于找机会把剑让给凌厉的邵宣也并未在意。但邱广寒何等敏锐,虽不知她何意,亦感到不妙,不禁脱口喊道,邵大哥小心——同时已抢上前去。果不其然,伊鸷妙倾于手心的原来并非药丸,而竟是两粒极小的回旋钩。她脚步一转间,身体迅速回转,两粒暗钩一向邵宣也,一向邱广寒,同时飞来。但是邱广寒飞身扑来也叫她吃了一惊。邵宣也急回身要去护邱广寒,后者已经扑到,嗤嗤两声细响,两枚暗器尽皆打在她的胸口。她人立时脱力摔下,邵宣也慌忙弃剑伸手去扶她时,伊鸷妙长刀早出,向着邵宣也便砍来。她右手发招,左手便去抢剑,手臂长伸眼见那剑唾手可得,谁知剑竟先她一步,脱鞘而出。这出鞘全无先兆,令她大惊失sè,以至于还来不及辨清拔剑的原来竟是凌厉,冰冷的剑尖已到了咽喉。与此同时,邵宣也也连刀带鞘拨开了伊鸷妙手中长刀。伊鸷妙这一时的惊惶已经令她再无可能反抗,邱广寒一双本来努力睁大的眼睛也闭了上去。她也不想看见这血溅当场的惨状。

    谁料,就在这胜负应定的刹那,竟有丁的一声,什么东西击在了凌厉的剑上。这力量虽不致大到令剑脱手,却足以将剑荡开寸许。一条黑影迅速窜上,在这争取到的瞬许时间内,将伊鸷妙往后扯开了尺许,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黑影正是发话要跟随伊鸷妙进来的第二名黑衣人。

    凌厉与邵宣也同时大惊。谁都看得出来,此人这一击一扯,反应与身手之快,已臻一流之境,武功甚至在伊鸷妙之上。邵宣也脱口道,是谁?凌厉第一招偷袭偏开,第二招跟上,抢袭伊鸷妙心口时,又被那人左手上一段银sè倒钩截住。这兵器显见并非伊鸷堂的,就连伊鸷妙也吃惊不小。但她此刻脱险,也定下神来,哼声道,看来凌公子的身体好得很,根本不需我千里迢迢赶来送药了!

    凌厉不回答她。他眼下只觉得伊鸷妙已经是最后一个要考虑和理会的人了。无论是受伤的邱广寒,还是神秘的黑衣人,都比伊鸷妙重要得多。这边邵宣也怀里的邱广寒勉力睁开眼睛来。凌厉看看她惨淡的一张脸,和胸口隐隐渗出的血迹,几乎就忍不住要过去,至少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他很清楚在伊鸷妙与黑衣人之事解决之前,邱广寒是无法得到治疗的,尤其她的伤在胸口,邵宣也也不可能在此大庭广众下,检查她的伤势。

    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的目光转回来。邱广寒假装是与邵宣也的“相好”——这也令他不能“僭越”地过去询问她些什么。倘若被拆穿她并非所谓“高手”,他想他们在这两个人面前——以至于外面这么多人面前——的胜算是非常少的。

    他眼角瞥了一眼那黑衣人,冷声道,这一位也是你伊鸷堂的人么?

    伊鸷妙自己何尝不想知道这黑衣人究竟是谁,但黑衣人此番救了她,她此刻不便露出犹豫之sè,更不会硬要他示出身份,当下冷笑道,凌公子能请得到正道上人人尊敬的邵大侠助阵,难道我就不能请一位高手助阵么?我还真是失算了,谁可想到凌公子竟天赋异禀,能不药自愈;我更没敢相信邵大侠与我为敌竟是助你——至于有位这么厉害的妹妹,我更是没料到。不过她现在好像也不能再将我怎么样了——你们设此圈套,终于还是作茧自缚——我倒想看看你们还有没有黄雀在后了呢,凌公子?

    凌厉正要说话,旁边却传来邱广寒吃力的声音。

    胜负……胜负还未分呢,伊鸷妙!她捂住胸口用力地道。

    凌厉本来已努力先不去关心她,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那满心的爱怜尽皆涌了出来。

    邵大侠。他苦涩地道。她伤得很重,你怎么还不带她去疗伤!

    但是这——

    快去!凌厉痛苦地皱紧眉头道。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可以了——你不会希望见到——自己心爱的人死吧!

    邵宣也不自觉地抱紧了邱广寒。他似乎也在做一个重要的抉择,邱广寒却一下抓紧了他衣袖摇头道,不要,我……我……我……不走!

    不知为何,这句话竟一下子令邵宣也下定了决心。他一把抱紧了她,带着她往外便走。

    邱广寒忧虑地喃喃自语起来。伊鸷妙想叫他站住,但是自己若过去,势必落了被动;又不便命令那不相识、武功又高的黑衣人,正眼睁睁看他们走了心下思量外面这么许多我的人应当不怕他走得了,只见那神秘黑衣人竟跟了过去。她心下一喜,心道这人恐怕真是与我相识也未可知。现在只有一个凌厉,我的胜算反而大了。

    凌厉同样见到,想要去拦,伊鸷妙身形一挡,他只好变招,削向伊鸷妙手腕。

    伊鸷妙沉肘一避,不敢拔刀撄其锋芒,连刀带鞘一格,凌厉觑出她忌惮此剑锋利,如此一来自己倒是占了几分好处。斜刺里剩下的那名黑衣人见他来得迅猛,也拔刀同上。凌厉冷笑道,两人一起,看来你是担心再败给我一次。伊鸷妙倒真的急了,咬紧了嘴唇拔刀出鞘道,好,我也不跟你客气,凌厉,我告诉你,上次放你走是让了你,这次没那么容易!

    凌厉不紧不慢地回剑一封她气势汹汹的来刀,刀身上已出现一个小小的缺口。

    邵宣也扶着邱广寒到旁边的屋子里坐下,只见她气息游离起来,不觉心慌道,我看看你的伤……

    邱广寒一手护住心口一手推开他,哑声道,走开!

    邵宣也也觉尴尬,却知此事不容他犹豫,好言解释道,你伤得不轻,不快上药的话,伤势更严重,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说着伸手过来,想将她手拉开。

    邱广寒竭尽全力地一打,怒道,你干什么!但这怒意随即虚弱了,只听她呼吸之间,已有几丝金属般的摩擦之气,颇是叫人揪心。

    邵宣也只见她捂着胸口,一双苍白的嘴唇喃喃地吐着我没事三个字,而她的眼神却空洞了,有点失却了神采。他只觉心中一紧,伸出右手封她两肩穴道。

    他不知道邱广寒并不怕点穴,只是因为被点得一痛,双臂才无力地垂落下来。她想再挥动手臂,却力不从心了,眼神惊惶地投shè上来。邵宣也蹙眉看着她道,得罪了。便去解她的衣服。邱广寒无可反抗,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邵宣也瞧到她的样子,顿觉自己罪人一般不可饶恕,但除了咬着牙假装不知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就在那衣衫将解半解之际,突然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邵宣也顺手摸起了旁边的弯刀,蓦地转过身去,门外进来的正是方才那身份不明的黑衣人。

    黑衣人无视邵宣也戒备且敌意的神sè,径直走了过来,邵宣也忙用身体遮住她,不yù令他见到后者已被半解的衣襟,口中道,你站住!

    黑衣人倒的确在屋中间站住了。他扯下脸上的黑sè面罩,淡淡地道,这位姑娘伤得不轻,不如由我给她看看吧。

    邵宣也一怔,只见那黑布除去的面孔,明明是个容sè秀丽的年轻女子。

三〇

    我为什么要把她交给你?邵宣也并没有动。但他心里却颇是打起鼓来,也不知方才两人说话,是否叫这女子听了去。倘若她听见了,那么显见已知道邱广寒与她,并非他们所表现的那种亲密关系。

    女子蔑然且冷然地道,再拖下去,你这位心上人毒一发,那是神仙也难救。

    邵宣也听见“毒一发”三个字,心下一跳,却随即忆起邱广寒正是百毒不侵之体,应不致有事,心又一落;再想她说“你这位心上人”六个字,仿佛是还没有被拆穿,心下又松口气。邱广寒似乎也是同样想法。她在后面扯了扯邵宣也的袖子,小声却又故意令那女子能听见地道,宣也,你不用管我,去看看那边怎么样了。

    邵宣也知道她还是想叫自己出去。纵然眼前这个黑衣女子是目的未明的神秘人,她毕竟是个女子,此刻在邱广寒心里比他要易接受得多。但既称是邱广寒的男人,此刻出去于情于理又不合了。所以邱广寒说“去看看那边怎么样了”,这话实在是替他一言抹过了其中的疑窦。邵宣也看了那黑衣女子一眼,既是担忧,又顺着邱广寒语势道,但是我怎么放心你——

    你不是说,“乌剑”不能落在伊鸷堂手里么?邱广寒道。她也瞥了一眼那黑衣女子道,而且,我也未见得不能对付这位姑娘了——

    邵宣也虽然明知她说的并非真话,但话说到这个地步,他也知道不能再拖延,只好挤出一个笑容道,既如此,一拿了剑,我就回来。

    邱广寒看他出去了,心里也不知究竟是喜是愁。她胸口疼痛,莫说不会武功,就算会,也是任人摆布的了。但这却决不可给黑衣女子知道。

    只见黑衣女子走了近来,从腰间解出一小瓶药,打开取出一粒塞入邱广寒口中。邱广寒反正不惧毒,也便吞了下去。

    凌厉瞥见邵宣也一个人过来,心禁不住一沉,待他靠近,迫不及待地抽空问道,那……

    她好得很。邵宣也故意大声地道。不劳你挂心。

    凌厉立时缄口,但他先前那满面关切之sè早被伊鸷妙看在眼里。她不禁媚然笑道,这下我可看出来了,原来凌公子对那位姑娘也有意思——那位姑娘美若天仙,也难怪凌公子对奴家,是正眼也不瞧一下了。

    她眼波流转,又横了邵宣也一眼,娇滴滴地道,你要小心了,凌公子是个中老手,若是将你那位美人儿骗了去,那可就……

    邵宣也刀一拔,冷声道,不用你来挑拨,今天无论如何,先拿下你再说!

    话音刚落门声一破,外面的众多黑衣人不知为何,突然涌了进来。邵宣也心下暗道不好,凌厉已经动了手,往来人处抹去。邵宣也一把弯刀,于是也不客气地向伊鸷妙挥去。

    然而这多名黑衣人毕竟并非易与:凌厉虽曾一人独斗过十名黑衣人,但那些人武功参差不齐,低至四线亦不在少数,一线高手仅有一个。眼下的黑衣人却个个是一线高手,换句话说,个个都能令凌厉十分吃力;另一边邵宣也要拿下伊鸷妙,亦非短时可成。两人叫数名伊鸷堂众围在核心,渐落下风。邵宣也见势不利,也不敢再单战伊鸷妙,心道不如先将黑衣人击退减少两三个,才好解凌厉之急。当下避了伊鸷妙刀锋,先混入与黑衣人的战阵之中。

    果然人多也乱,这一下大显奏效,两人一时将伊鸷妙逼出战阵之外,立时合力重创了两名黑衣忍者。待伊鸷妙重新加入时,两人压力已减轻不少。伊鸷妙再来缠斗邵宣也,邵宣也左掌右刀正同时招架两名忍者,此刻再无第三只手腾出来对付她,只好抬左腿应战;另一边,凌厉见他势危,一剑急来救援时,伊鸷妙却陡然变招,刀尖点向凌厉面门。凌厉忙回剑自救,伊鸷妙忌惮他剑锋,又转而攻邵宣也,如此来回一番,邵宣也卸去另外的攻势,已可防到,凌厉却又陷入多名黑衣人重围之中,眼见要叫一柄长刀沾身,那黑衣人竟突然动作停顿,倒了下去。他正一呆,后面一名黑衣人也倒了下去。他收剑,第三个黑衣人也中招毙命。

    伊鸷妙似乎发现不对,正要喊是什么人,众人已看见一个从窗外闪入的淡红sè人影。凌厉与邵宣也看见此人似乎同时吃了一惊,脱口道,是你……

    但这两人又同时为对方的反应吃了一惊,对视了一眼,似在奇怪对方为何竟也认得此人。

    伊鸷堂众人此刻都停了手。地上已经倒了这么多黑衣人,倘若对手又多了一个,他们是否还占定上风就不好说了。

    进来的人影也是个女子。只见她细细收起袖剑:原来这袖剑竟用细丝链住了,从袖中发出,仍可牵线以收回。她很是自然地走到凌厉身边站定,这举动几乎令邵宣也目瞪口呆。

    你也来这是非之地?凌厉皱着眉头,虽然只是在盯着周围,却显然是在对那女子说话。

    女子轻轻一笑,道,我想见你么。

    伊鸷妙一双细长的眼睛,也在盯着那女子。只见她不到二十岁,肌肤细嫩,妆容轻淡,眼神顾盼之间,流出无限的优美。她端详了她数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今天我只好认输了。她照旧用这种令凌厉毛骨悚然的声音说道。两位金牌杀手齐聚,再加上中原第一刀邵大侠,还有那边一位厉害的妹妹——伊鸷妙只好自认倒霉。她语调一变,突又yīn鹜地道,但你放心,凌厉,我马上会再找你的!言罢,手一挥,回身就走。

    那女子yù追,凌厉却连忙拉住了她。

    别去,扶风。他说道。我们眼下未见能对付得了他们。

    你就是……苏扶风?两人身后,邵宣也的声音恍惚,好似在极力克制。

    女子回过头来。她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犹豫,但随即点了点头,道,我就是。有何指教?

    邵宣也右手紧紧地抓着刀,以至于那两人都感觉到了一丝可怕。凌厉连忙打断道,邵大侠,你答应过我不会追究——广寒在哪儿?我们还是快去看看她的好。

    邵宣也咬牙猛转回身去道,我现在正是要去看她,没时间跟你们多说!

    凌厉见他说了就走,心知他因为苏扶风的关系,对自己也顿时有敌意起来,心里不由得很是气苦。

    不就是演了场戏么。他极不心甘地想。怎么就好像广寒真的是与他亲近的人一样!

    他当然是不肯示弱的,忙也跟去了。他心里确实也在担心邱广寒。苏扶风见他突然也走,也只好跟过去。

    谁知才走到旁边那房间门口,邵宣也突然返出来道,人呢?她人怎么不在?

    什么?凌厉也吃了一惊,闯进去看时,屋里全然没有半个人影。邵宣也一个箭步窜上来揪住了苏扶风的衣襟。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苏扶风讶异地一挣,凌厉回转来道,邵宣也,我正想问你——方才不是你说广寒没事!这与扶风有什么关系?

    邵宣也冷哼道,也难怪你不知道——方才从你手中救下伊鸷妙xìng命的,正是这个苏扶风,只不过她蒙着面,你没看见而已!我带广寒过来此处,她也跟来,说是会给她疗伤;广寒担心你一人对付不了伊鸷堂,叫我出来。谁知道现在她却全没有踪影了!要找她的话,只能问你身边这位旧相识!

    你……你说那个黑衣人是……扶风?凌厉看看苏扶风。这……这绝不可能。那个人用的兵器与扶风全然不同,衣着更不同……

    你不用给她申辩!邵宣也冷笑道。兵器与衣着,对她来说,换一换又有何难?你倒是对她很好,完全没见着适才那人的脸,便给她说情——但是我却是见到的。若说不是她,世上又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又偏偏这么巧都在此出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偏袒扶风?我是说实话而已!难道我不着急想找广寒么?

    邵宣也听出凌厉似乎也火了。但此刻邱广寒不见了,他心里实在也冷静不下来。他只好紧咬一咬牙,道,好,你说不是她,那么我来好好问问她!他说着手一伸,又向苏扶风抓到。

    苏扶风早暗藏一枚菱形暗器在指缝中,只待他抓到便伤他手心。但她这手腕却被凌厉往后一扯,反退了回去。只见他连剑带鞘地将邵宣也一挡,道,你未免也太不讲理。我眼睛看见的事情是广寒是打你手上不见的;这事也没空多说了,我们该快去寻她才是,你却在这里纠缠,一点也不像我所以为的邵宣也!

    何必跟他多说。苏扶风冷冷地道。

    你也闭嘴。凌厉不客气地说。

    苏扶风立刻闭口不语。邵宣也看看苏扶风,又看看凌厉,摇头道,你怎么偏偏不相信我的话,那个人的确就是……

    我不是不相信你。凌厉道。旁人我不敢说,但是扶风——如果方才那黑衣人是她,我会看不出来?

    邵宣也终于犹豫了,犹豫地看着他。凌厉对于女人的嗅觉是十分敏锐的,尤其以苏扶风跟他的关系,没有理由这个女人换件衣裳蒙住了脸他就不认得了。

    那么……邵宣也喃喃地道。那么广寒究竟……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突然决绝道,我现在就出去找人,你不用跟过来!

    只见他身形一翻,便自窗中跃出。凌厉急喊道,你等一下!便也要走。他身后苏扶风一把拉住了他,道,你去干什么?

    凌厉推开她手道,你在这等我。

    苏扶风没再拦他,看他去了。

    邵宣也听到凌厉追出来的声音,稍稍慢了一点等他,算是一个形式上的求和。但他心里烦躁不安,凌厉也看得出来。他想他心里的烦躁其实一点也不会比邵宣也少,只不过邵宣也平rì里不似这般,所以此刻的反常显得更加突兀。再有,仿佛演了那一场戏之后邱广寒与他的瓜葛果真少了似的,一切的责任都仿佛系到了邵宣也身上。凌厉知道那是不对的,也显然不希望如此。但苏扶风的陡然到来却偏偏加重了这种两两分界,好像管邱广寒的事简直是一场越界行径了。

    这边有马蹄印,看来很新。邵宣也也顾不上说些什么题外话了,径直俯身边察看边道。凌厉也已见到,回头看客栈窗户,道,看起来是早已有备,挟了广寒从窗户而走,在此上马,就从这小径走。

    追上去看看。邵宣也说了一句,当先发足奔起来。

    两人各运轻功,沿着小径追了直有十三四里地。那小径是过往行人在灌木林中自走出的路径,颇不平坦,但下面的泥土松软,却恰好给两人留下了马蹄印的线索,是以虽遇岔路,却没什么麻烦。

    但三四里过后,却到了一处小镇。

    镇上的青石板地,起初有些许泥土痕迹,但后来便不见了。

    好在镇子极小,只一条大道。两人穿过镇子,再往前仍是遇到灌木丛。邵宣也再屈膝下去检查痕迹时,却没了方才那**蹄的踪迹。

    只有这车轮的痕迹,似乎是新的。邵宣也道。

    是说掳走她的人在这里又换成了车?

    有可能,因为两人骑一马,毕竟不方便,极易被人记住。但是天sè不早,除非又是早有预备,否则方才那小镇里,哪里有马车可换!

    有没有可能他们根本没出这小镇?凌厉道。马车印子虽新,也可能是别人的。现在天黑了,要在这小镇投宿也很正常。

    邵宣也沉吟一下,道,这样,我往前追,看看有无别的线索。你在这镇上查探一下,尤其注意有没哪个地方有牵马的人来住,若无异常立时追来前面。

    凌厉点头答应了,两人当下分头行事。

    然而,邵宣也没追多久,这线索却断了。

    车轮的痕迹约出二里地,立时便没有了。这倒不是说那些人有什么凭空消失的本领,车辙只是愈来愈淡,终至消失。邵宣也再察看泥土时,只见前面的泥土干硬了,显然前些rì子的几场雨只下在了松江一带。他再往前走了又约两里,灌木小径分岔,前路变得零乱,可走的方向也变成了数个。他站在这路口,本就半点线索也追寻不到,此刻更是只剩猜枚的可能,心下既是自责,又颇有些绝望。他不自觉地转头看去——但愿——凌厉那边会有消息吧。

    他往回走了一段,灌木丛中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的心一提,陡然又沉了下去。

    来的人是凌厉。他来了,就说明他也一无所获。

    述说情形之后,邵宣也默然不语。

    那么,只能每人就着一条路追下去了?凌厉心有不甘地道。总不能就这么回去。

    邵宣也的手紧紧揪着旁边的灌木。不能冲动。他喃喃地道。让我……想想明白这件事……

    你还想什么,你还能冷静下来么?凌厉道。既然冷静不了了,不如就找条路去追!

    你不用管。邵宣也道。这件事是我的错,我随随便便将她交到一个陌生人的手上,才令得她现在下落不明,你尽管——尽管回去,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她的!

    你想什么办法!凌厉摇头。你……

    我一个人找不到,可以让各地的江湖朋友帮忙打听。邵宣也打断道。总之我一定把她找回来还给你就是了,你不消理会我用什么办法!

    现在还说这些!凌厉道。什么江湖朋友,现在广寒就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提那么远的事情!我不跟你争这件事是谁的错,但是我难道可能不管她?

    我是怕我们两个都太过冲动,一路追来这里的时候,漏掉了什么可能xìng,所以我才要想想明白,究竟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凌厉也想了想,道,起初你们不是也不知我在哪里么?后来不是也找了过来。我当时觉得匪夷所思,不过仔细想想,无论什么事,总会有些看不见的线索,仔细找定能找到的。

    话是这么说。邵宣也道。但这一次不同,我们甚至连那黑衣女子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要带走邱姑娘。我还是觉得那个人就是苏扶风……

    所以你不肯追下去,你想回去问扶风是么?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在原先房间里见到救了伊鸷妙的黑衣人,并不是我在后来房间里见到的黑衣人,只不过穿着一样,所以你看到的显然不是苏扶风,但实际上她却……

    你别说了!凌厉喊道。扶风不是那种人。而且她人明明在那里,她怎么可能把广寒带走?她又不认得她。她只是个杀手,只可能杀人,绝不可能……

    他的话也同样没有说完,突然打了个寒噤,抬眼看邵宣也,邵宣也的脸sè也和他一样惨白。

    你把苏扶风一个人留在那里?

    扶风她……不会的!凌厉喃喃地说了一句,抽身就往回走。

    他走得飞快,两人再穿过那个小镇,飞掠过那十余里地,回到江滨客栈里。

    苏扶风在那个房间里。房间被整理过了,她坐在那里,正如凌厉交待的那样,她等着他。

    凌厉稍稍松了口气,走近去道,我有话问你,你别骗我。

    我从来不骗你。苏扶风仰起脸来,一点也不为他这回来的第一句话就劈头盖脸而生气。

    广寒失踪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广寒是谁?苏扶风无辜地问。

    你刚才到这个房间来之前,有没有去过隔壁房间?有没有换上过伊鸷堂的黑衣?凌厉看着她的眼睛。

    苏扶风摇摇头。没有啊。

    你发誓么?

    苏扶风垂下了眼睛。如果你一定要我这么做的话,我就发誓。

    凌厉看了看她,再回头去看邵宣也。

    邵宣也也些微转开头去。那就是说,你真的没有对她做过什么?

    究竟你们在说的是谁?苏扶风问了一句。不过她随即转向凌厉道,不管是谁——反正我来到这里第一件事就是方才在这里用袖剑帮你,你们在怀疑我些什么?

    那我问你,你既然刚才在这房间外面,有没有见过有黑衣人带着一位姑娘从隔壁屋子的窗口出去?凌厉又问

    没有。苏扶风的回答仍然是这两个字。

    凌厉只好叹了口气。邵宣也也再看了看苏扶风。

    我先相信你这一次。

    他说着,打开门就走。

    邵大侠,你去哪里?凌厉连忙道。

    邵宣也站住。我到隔壁屋子再看看。你说得不错,我相信这件事会有线索的。你们许久没见,我不打扰你们叙旧!

    但是……

    凌厉想说什么,可是邵宣也顺手将门一甩,门便关上了。凌厉心里一愣,有点不知所措。

    他想去开门,苏扶风的手却从后面伸来,很温柔地挽住了他。

    凌厉回身看见她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他心里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屋里坐下,道,你究竟为什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我说了想见你。苏扶风坐在他身边,轻轻抚着他的手。

    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

    苏扶风放脱了他手,站起来走了开去。

    我还能为什么呢?她无可奈何地说。当然是为了杀人。

    到松江来杀人?凌厉道。是什么人?办完了没有?

    还没动手。

    那你还有闲来见我?

    苏扶风笑笑。这任务不必急在一时的。

    凌厉皱了下眉头。你自己小心一点就好。

    苏扶风莞尔。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凌厉没有与她争执什么,只沉默。

    你呢?又怎么会与邵宣也在一起的?苏扶风问。

    因为他将我从伊鸷堂救出来的。

    苏扶风哦了一声,道,难怪了,难怪你对那个邵宣也,那么迁就。那——你们要找的人,那个叫做广寒的,是谁?

    是一个朋友。凌厉道。她叫邱广寒,和邵宣也一起到伊鸷堂救了我出去,现下突然失踪了,我们自然着急。

    那个……邱广寒,是位姑娘吧?

    凌厉看她一眼。是。

    好像是邵宣也的什么人?苏扶风的目光上下闪烁着,打量凌厉的表情。

    凌厉再抬眼看她。这与你没有关系。

    我只是想帮你的忙。苏扶风笑笑。只可惜你跟伊鸷堂交了恶,否则的话要找人,一起找他们不是最好么。

    怎么?你跟伊鸷堂有什么联系?

    不是。苏扶风道。我只是可惜,因为我本来要杀的那个人,很不巧,也失踪了。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来松江,想找伊鸷堂帮忙找人,只是没料到我好不容易寻到伊鸷妙,居然看见她与你在动手。如此一来,我也没法让她帮忙了。

    她伸手扶了扶发鬓。凌厉看出来她在笑,是那种带点开玩笑的,仿佛想逗他开心的善意。可是他没笑。他想不出有什么好笑的。

    好了。凌厉道。有什么事改天也能说,你要累了就睡吧,我看,天就快亮了。

    天是快亮了。苏扶风的口气哀怨下来。你会陪我吧?

    她走近来,伸过手来解凌厉的衣襟,凌厉却将她的手一捏。

    我没心情。凌厉说的也是实话。

    就算……就算久别重逢你也……

    不是久别重逢的问题,而是……

    而是你反正从来也没少过女人,根本也不在乎我,是么?苏扶风的话语好像陡然凝结了浓重的伤感一般,叫人不忍心回答。

    随你怎么说。凌厉却很坚决。我今天实在不能陪你。

    苏扶风朝床上坐下去。

    算啦。她说。我也不是怪你。你……你别生气我刚才的话,我也是……一时乱说。你心里还是记着我的,我知道。

    凌厉看着她。她这样反而令他有点难过起来。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与下颌,俯下去在她颔上亲了一下。

    对不起了。他轻声地说。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你先睡会儿吧。

    他走出门去,很是站了一会儿,转念走去了隔壁房间。

    邵宣也见他进来,很是惊奇。

    你怎么……

    你找到什么线索了么?

    邵宣也缄了口,顿了顿,道,没有。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本来也想了想,既然那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是伊鸷妙带来的,也许就是将邱姑娘绑去了伊鸷堂。但是去伊鸷堂,方向不对;我便又想说不定我们一直受了误导,跟错了方向,可是如果是伊鸷堂绑走邱姑娘,自然是要令我们知道此事,才好要挟,怎会反而掩饰踪迹?

    那个黑衣人并不理睬伊鸷妙,很难说伊鸷妙到底认不认得她。凌厉道。再说,伊鸷妙来之前,根本不知道我们这里还有广寒这样一个人,也就根本不可能事先设好圈套。我也想,这次不太可能是伊鸷堂的人所为。

    但是……邵宣也又道。我们这样猜测也辨不出个所以然来,无论再怎么微小的可能,也是一种可能。如果不再去伊鸷堂看个清楚,我恐怕也不会安心,所以我方才正打算再去伊鸷堂走一趟。

    凌厉咬唇想了想。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就再去一趟伊鸷堂。

    你也去么?邵宣也道。那么那位苏姑娘呢?她怎么办?

    她——不用管她。凌厉道。不过偶然重逢,她也有她的事,与我们不相干的。

    于是两个人迅捷地、无声地离开了客栈,又从江边掠过,走上那条今晨好不容易才逃脱出来的道路。

    苏扶风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凌厉仍然不在身边,只有乌蒙蒙的太阳透进窗纸来。

三一

    天sè大亮。

    天sè大亮的时候邱广寒终于醒了过来,胸口仍有些许隐隐作痛,甚至连头都有点隐隐作痛。

    她躺在一个陈设简易、光线昏暗的房间的地铺上,睁眼即见仅一帘之隔的是一个明亮许多的房间。帘子不长,挂下来只遮得了一半,从她的角度能很清楚地看见那房间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似在说话。只先听见一女子声音道,……实在是迫不得已……

    话说了一半,邱广寒仿佛看见有影子一动,然后说话声就止住了。她心里有些奇怪,但也听出这女子正是带走自己的那黑衣人,心中顿时紧张,正悄悄咬住嘴唇时只听一沉厚的男子声音透了进来。

    你醒了?

    邱广寒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他原是在与自己说话,直到视线一亮,外间本来背对她坐着的这人已伸手略微地掀起了帘子。她不自觉地抬起视线,一双眼睛立时撞上那人居高临下斜shè过来的目光。不过半刹,邱广寒还来不及感到害怕,或别的什么,帘子又垂了下去。醒了也不吭声?男子的声音重新隔在了外面。

    你……你是谁?邱广寒惊恐地坐起来。

    她惊恐并不是胆小,而是太过讶异。要知道她是一个时时刻刻声息内敛之人,平rì里走路不到数步之内,就算习武之人也无半分察觉,身为金牌杀手的凌厉与身为中原第一刀的邵宣也亦不例外。此刻她不过睁开眼睛,并未动得一动,如何这帘外之人竟已知晓她醒了?

    男子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她,只向前面那女子道,带她出来。

    女子答应了。邱广寒只见帘子一动,女子已走了进来。她连忙往榻里一挪,道,你们干什么!

    邱姑娘不必紧张。女子道。我家主人绝无半分恶意——你先前的伤是否无恙了?

    邱广寒一边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一边盯着那女子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姓邱?你认得我?

    女子道,这个我们自然早已……

    少废话。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外间那男子颇具威胁的口气打断。

    女子连忙改口,垂手道,邱姑娘还请出来见见我家主人吧。

    邱广寒不明所以,但听那男子似乎颇是不好惹,只得站起,抚抚身上有点皱起的衣裙,惴惴不安地跟着她走出去。

    此番走到那男子正面,邱广寒总算抬头,想将他看个清楚,谁料这一回目光一碰,她竟打了个颤,只觉他一双眼睛灼热逼人,直是令人不敢正视。邱广寒总算是无所顾忌之人,竭力聚敛起勇气与他对视了良久,眼神终于还是游移起来了。

    男子看上去约有二十仈jiǔ,虽然坐着,也可看出身材甚为高大。除开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之外,他眉宇之间,以至浑身上下,尽皆不自觉地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霸道之气。如此慑人的感觉邱广寒从未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她随即注意到男子脸上的神sè不显著地柔和了片刻,似乎是微微笑了笑。

    你笑什么。她把眼神又游回去,问他。

    你坐下。男子不答,反命令她。

    邱广寒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不自觉地坐下了。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神sè又转为严肃。

    你们不是……知道了么!邱广寒看了那女子一眼。

    我在问你。男子盯着她不放。

    邱广寒推案站起道,你是什么意思,你们莫名其妙地掳我到此,不先说你们的目的,却要问我些什么?你若不知道我是谁,抓了我干什么!

    侍立在侧的女子神sè不安地向两人各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敢。男子果然神sè不豫,邱广寒心里也有几分害怕,却努力迎着他的目光,不敢移动分毫。

    两人又这么对视着,半晌,那男子的怒意终于敛去,竟突然大笑起来。

    邱广寒心下松了口气,却又咬紧了嘴唇道,你又笑什么?

    坐下吧。男子笑着,又叫她坐下。

    你不说清楚我就不坐。邱广寒坚持着。

    只想弄清楚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男子敛容道。确信没错之后,我自然会把事情说清楚。

    没弄清楚你就乱抓人——你可知道我的两位朋友此刻都生死未卜,偏偏这个时候你们……

    你以为是凑巧?男子冷笑。若不叫伊鸷堂牵制住他们,岂能如此轻易地捉到你。

    你们……原来你们同伊鸷堂勾结……!

    伊鸷堂还不配。男子打断她道。那种人我不认识,也不想认识。

    邱广寒哼了一声,道,是么,那么你倒说说“不是凑巧”是什么意思。

    男子抬眼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女子。女子于是开口道,邱姑娘误会了。利用伊鸷堂是我的意思,主人并没有吩咐我这样做。

    邱广寒听她说话,想起凌厉本来就要得手,就是被她救了伊鸷妙脱险,不由也冷笑了一声,道,利用,好,说得好啊,你们不是自命清高么?你这么厉害,何须利用别人!

    本来的确是不必的。男子毫不以为忤,倒很当真地回答说。只不过我有点事要办,只好派她去找你。论武功,她比你那两个所谓朋友的确好过一点儿,不过她毕竟只有一个人,要从那两人身边带你走也不那么容易。

    但是……但是……

    邱广寒想说但是你这样就陷我的朋友于险境,却又说不出来,心想你自然不会关心的。你这个样子,谁都不放在眼里,当然那两边谁胜谁负都无所谓。

    她想着狠狠跺了跺脚道,我又不认得你,你抓我干什么呢!

    见见你了。男子笑道。这么多年没见,想你得很了。

    什么意思?我……我可没见过你。邱广寒心中顿感不祥,慌忙申辩似地说。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她相信像他这样的人,她若见过一次,就决不会忘记。男子却冷笑。你应该很想见我的。他不紧不慢地道。十八年前把你放在临安武林坊的人,就是我。

    邱广寒惊住了,瞪大了眼睛只好似在问他究竟是谁。男子叹了口气。那么就认识一下。我复姓拓跋,单名一个孤字。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换了个姿势坐好,紧接了一句:

    是你哥哥。

    邱广寒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却撞到凳子上,登时坐了下去,摇头发怔了半天,突然又站了起来。

    真是……真是莫名其妙!她喊道。你不是还没弄清楚我是谁么!

    我也不想弄错了,所以方才才想当面问你,只可惜你不肯合作——不过也没关系,因为你方才那么瞪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没错了。

    荒唐,你说你是我哥哥,有什么证据?你能说出我什么事?难道就因为我瞪着你?

    是不能说出什么。拓跋孤道。我只记得十八年前我送你走的时候,你就那么瞪着我。

    邱广寒只觉得心里一颤,浑身仿佛都哆嗦起来,说不出话来。拓跋孤却不动声sè。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把你留在那里自生自灭,其实我现在也可以不管你。早一个月,我都没有要认你的打算。

    那么你现在又为什么找我?

    我说了突然想见你。拓跋孤笑答。

    那么你已经见过了,可以放我回去了吧。邱广寒生硬地道。

    拓跋孤皱眉。回去?你还想回哪里?你对自己的哥哥就不能给个好点的脸sè么?

    你——你可以不把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但我不可以!就算你真是我亲哥哥,我也……我也……要先回去找他们的!

    我若不准呢?

    你凭什么管我?

    凭什么?凭你没这个本事从我手上逃出去!拓跋孤的口气也毫不客气。

    邱广寒只觉得泪水又渗进了眼眶。她似乎要发急,但结果,口气还是软了。

    我求求你……她只觉得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我……我实在担心他们,如果是你的朋友,你……你也会担心的吧!

    我倒以为你遇见我这个哥哥会高兴一点,结果你却在我面前给别人哭。我问你,你对自己的身世,一点也不好奇么?不想问么?

    我当然想!邱广寒道。但事有轻重缓急,我……

    你就算现在赶过去,又有什么用?拓跋孤的口气似乎很不屑。他们如若对付不了伊鸷堂,你赶过去算是给他们收尸么?

    你再这样说我的朋友,我就……

    够了!拓跋孤又一次截断她的话。我既然把你找来,就不可能放你走,你死了那条心,我还没打算看着你死呢!现在有多少人在追杀你,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邱广寒道。为什么追杀我?

    因为你是我们拓跋家的人,最近风声走漏,有人买你的命。

    邱广寒自然不知拓跋家是什么角sè,只道,那……那我也不怕。和我那两位朋友在一道,他们一直都照顾我,也能保护我,根本也不会有事。

    少在我面前再朋友长朋友短。邵宣也和凌厉配做你朋友?他们有这个本事保护你么?我倒听说是你替人家挨了一下!邵宣也此人枉称大侠,这之后还不是把你丢给身份不明之人,自己走了么?

    是我叫他走的,而且,凌大哥当时情况比我更危险,他当然……

    还有凌厉,这等臭名昭著之辈,你竟与他走在一道?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么?

    我当然知道,知道得比你清楚!邱广寒喊道。我倒想知道你又有什么本事,令得你这么自以为是,把别人全不放在眼里!

    你……拓跋孤似乎要扶案而起,但是脸sè变了一变,还是恢复如常,沉默地看了她半晌。邱广寒也沉默下来,只见他突然回头叫那女子。

    女子立刻躬身:什么事,主人。

    你再去找那两个人。拓跋孤道。不论死活,有了消息就回来。

    年轻女子道声是,正要走出,邱广寒却已吃惊跳起,道,你要派她去找凌大哥和邵大哥?

    那么你说怎么办?拓跋孤道。不是你要知道么。

    你……你只消放我走,我……最多我见到他们之后,再回来你这边。

    你不能离开我。拓跋孤一字一字地道。我不想你有什么意外。

    根本——我根本也没遇到过什么人追杀我,你别危言耸听了。

    那是你运气好,偏巧离开乔家。拓跋孤道。倒也费了我们一番周折,先那些人把你找到。

    有这样的事么……邱广寒喃喃地道。哪有那么巧的事……

    拓跋孤望了那女子一眼,道,还不走?

    等一等!邱广寒道。你真的不放我走?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到我觉得安全的时候。拓跋孤说。你尽管放心,有那两个人的消息她就会回来。

    但是……但是他们两个如果没事,也会担心我的,我也想叫他们知晓我平安。

    那么多替你传个口信也罢。

    口说无凭!邱广寒脱口道。我……

    你想干什么?拓跋孤看着她。想写个字条?

    邱广寒犹豫了一下。写个字条……他们或者也会以为是别人逼迫我写的,你就让我去见他们一面……

    我说了不会放你走,你再想得寸进尺,休怪我翻脸。拓跋孤口气不容置疑。

    那么这样吧!邱广寒见他已经转头,连忙一把拉住。我不去,我就是……在手帕上绣几个字报平安,他们看了就会信的。因为若是别人迫我,决不会有这耐xìng看我将字绣完。我既如此得闲,一定是没事了!

    拓跋孤大笑起来。也亏你想得出这办法,反正这是你的事,你拖延一刻,就晚一刻得到他们的消息。他说着又叫那女子道,你陪她进去。把针线准备好之后就出来。

    女子应了,敛衽请了邱广寒进去了。

    邱广寒本来对这个女子颇多敌意,但见她一直对拓跋孤言听计从唯唯诺诺,不觉也可怜起她来,当然,也可怜自己,于是进了里间就小声道,他好像很凶么?

    女子只是摇头,不说话。待到邱广寒拈起了针线,她才局促不安地道,邱姑娘,之前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主人的妹妹,前晚下手太重的话,希望你……

    也不过才说了这么半句,就听到外面拓跋孤冷冷地道,说够了没有。

    女子噤声,正要转身退出,邱广寒却一把拉住了她,向外面道,这位姑娘也是听你的话,你命令她做这做那,还给她脸sè看?

    拓跋孤的声音只平淡地道,折羽你出来。——折羽,这似乎是那女子的名字。邱广寒第一次听拓跋孤叫出她的名字来,这口气太过平淡,反倒叫人心里生出几分寒意。

    她看着女子出去了,心里倒忐忑起来,虽然手上绣字,耳朵却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似乎两人稍稍说了一两句话,便是沉默,随后便听啪的一声。她慌忙看半截帘子下面,只见外面那女子退了两步,隔了会儿,她又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主人叫我来看看你绣好了没。女子道。

    邱广寒却觉得不甚舒服。她仔细端详她的脸。她的脸颊上,红sè的指印尚未完全退尽。

    他打你?邱广寒倒有点义愤了。

    女子点点头。不过没什么的。她的口气平静。主人打了我,就表示他不会再追究这件事了。

    邱广寒不甚理解地看着她。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说——说我那晚为什么下重手将你打晕。女子咬了咬嘴唇,却随即转念道,还没绣完?

    没有——那晚——那晚我都不记得了,好像我……中间是不是醒过一次?

    不错。当时我已封住你睡穴,加上之前的迷药,本以为你不可能醒来的。我见你迷迷糊糊醒过来,再用迷香,以及点你穴道,竟然全都无用。我也是一时心急冲动,就动手打晕了你。这件事情我不敢瞒主人,所以……所以要向他解释。

    邱广寒听着,下意识地朝帘外拓跋孤坐的位置看了一眼,却意外地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难怪没来打断我们说话。她心道。

    她见女子一直立在旁边,不由歉仄地道,姑娘也坐一会儿吧,我大约还要绣一阵才完。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女子少有地笑了一笑,道,我姓苏,叫苏折羽。多谢邱姑娘好意,不过我站得习惯了,倒不喜欢坐。

    苏姑娘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家主人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邱广寒小心地问。

    苏折羽吃惊地瞧着她。主人从来不说假话,邱姑娘怀疑什么事?

    也不是怀疑他,只不过他——来路不正。邱广寒说着自己也笑了。不过苏姑娘对他似乎忠心耿耿,想必回头就会把我这番话告诉他吧?

    苏折羽踌躇道,邱姑娘不要为难折羽,倘若主人问起我与你在房内说了什么,我必定会据实以告的。

    为什么?邱广寒追问。为什么你对他这么俯首帖耳?你的武功很厉害了,照理说应该可以是——很有名气的人了才对!

    苏折羽微微笑着摇了摇头道,邱姑娘是主人的妹妹,怎么都好像在劝我不要跟着主人呢?

    因为我完全不了解你们,我实在不甚相信他是我的哥哥。邱广寒道。想一想,十八年没有消息,突然把我抓起来,塞给我一个哥哥,若是真的倒好了!

    但这一点,折羽却是相信的。苏折羽道。

    我知道你信——他说什么你都信。

    不是的。苏折羽解释道,主人实在是很关心你这个妹妹的。他本来已经很少对我发脾气了,这回知道我这样重手将你打晕过去,他生气得很才这样。他说你是他的亲妹妹,我打你就如打他一般。幸好……幸好邱姑娘你没什么事,不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究竟他是什么身份?邱广寒迫不及待道。这个姓不是汉姓,他是外族人么?这样说起来我也是?

    邱姑娘不知道有没有读过史书,主人这个姓氏,倒的确是昔年北方外族遗下来的,但是,也只是个姓氏而已。史书说“魏氏之初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后多绝灭”,拓跋也好像都改了姓的,所以主人也不觉得自己与那些人还有什么关系。而且就算有残存的一股血脉,因年代太过久远,鲜卑皇族又一直提倡与汉人通婚,到今天就算是真正的拓跋氏身上的血,也与汉人无异了。——我觉得邱姑娘和主人,都很是汉人的样子么!

    你不觉得我与他一点都不像么?邱广寒道。若是兄妹,怎么也要有个像的地方。

    苏折羽抿嘴笑道,邱姑娘是女子,主人是男子,这怎么像法呢?若要说有何共同之处,照折羽看来,主人是人中之龙,姑娘是人中之凤,这算不算呢?

    邱广寒只是摇头,却并不说话,只低头绣着最后几针,末了,突然抬头道,苏姑娘,你家主人待你如何?

    苏折羽一怔,道,很好。

    如果你遇到危险,他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这……苏折羽犹豫道。我不知道。大约……大约要看是什么情境。

    假如我以刀押着你要挟他放我走,他会答应么?

    邱姑娘你……

    算我求你,苏姑娘,你帮我这一次,我实在担心我的两个朋友,想亲眼见他们一下。你也看见的吧,你知道他们对我也很好的,是不是?

    这……这不行的!苏折羽道。莫说主人必不肯受胁,就算你真走了,他照样抓你回来。邱姑娘,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替你打探消息,你在主人身边,他会保护你,你为什么不肯呢?

    因为我还是……还是有点怀疑。邱广寒道。苏姑娘,当年的事,你知道么?

    当年?

    就是——就是假若你家主人所说不假,我被他丢弃在冰天雪地的事情始末如何,原因为何,我们的父母何在——

    这些事你该问主人才对。苏折羽道。我大不了你两岁,遇到主人更在那事发生后许久,对此事一无所知。

    邱广寒哀哀地叹了口气,抬手将手帕递出去。你替我去送信吧。她泄气地说。

    苏折羽接了,向帘子处走去。邱广寒抬头看着她走了两步,突然离座而起,右手二指拈紧了绣花针,向她肩后扎去。

三二

    眼见这突袭就要得手,突然门帘飘动,邱广寒只觉迎面劲风袭来,竟无法再前进半分,反叫这疾劲的气浪掀得向后仰去。她不由啊地惊叫了一声,摔回到了椅子里。

    苏折羽似乎也叫这变故惊住了,隔着帘子叫了声,主……主人!

    只听果然是拓跋孤的声音在外面冷冷地道,我若不动手,你就准备叫她得手了是么?

    苏折羽低着头不说话。拓跋孤哼声道,都给我出来!

    两人只得都往外走出。拓跋孤又去原位坐下了,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去,又扫回到邱广寒脸上的时候,她不由地别过头去。

    绣完了么?给我看看。拓跋孤道。

    苏折羽将手帕递上。只见手帕上用深蓝线绣了平安、勿念四个字,下面又绣一个“邱”字,“邱”字外面更绣了一道半圆形的弧线,似是道装饰,将字圈住了。

    这半圆是什么?拓跋孤问。

    没什么——随便绣的。邱广寒的眼睛还是看着别处。

    拓跋孤却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大的本事。若是到时他们根本没看出你的暗示来,你可不要伤心了!他说着便把手帕递给了苏折羽。去!他命令她。

    邱广寒见他看穿,心下一急;又见他竟不阻止,心下又一喜。这一急一喜间她还在讶异,苏折羽已经转身走了。

    单独面对着拓跋孤,更令邱广寒感到不安而恐慌了。

    她看出来自己所处的地方,并不是一间房屋,而是一个类似帐篷的所在,篷顶皆是穹弧。适才的半圆,便是此意。她想这记号实已非常明显。凌厉与邵宣也若未曾见过这帐篷,固然不会想到;但若见到了,说不定便有所悟。然而她也不知这所在只是暂时还是常有,只暗道聊胜于无,试一试才好——更何况方才她本yù用挟住苏折羽的办法,这绣字的暗号只是个备用之策——不过她又早知多半会用得上这个备用的,因为挟住苏折羽又谈何容易呢。

    她抬起头来,拓跋孤正看着她。怎么不说话?他问。

    我在想——你为什么明知手帕上绣的是暗示,还让苏姑娘去送给他们。是不是你想证明他们就是不如你,就是找不过来,好叫我死了这条心?

    你也不笨。拓跋孤笑。如果他们找不到你,那么要么是他们根本不关心你,要么是他们没有那个本事——但是当然,你也可以借此来证明你是对的——假如他们找到你的话。

    就算他们找到我,你也是不肯放我走的,对么?邱广寒瞪眼瞧他。

    拓跋孤又大笑。说得不错。

    邱广寒在心里轻轻地叹气。他果然是没那么容易受我的激的。

    奇怪得很——在这个人面前,她反驳的yù望都被冲淡了,仿佛反驳是一件费力而可怕的事情。她看着他。这样一个人会是我的哥哥吗?他并不好说话,但对我,真的好像竭力迁就了。那么,我对他又是什么感觉呢?倘若不是凌大哥与邵大哥身处险境的事令我心不在焉,难道这相遇不曾令我心中大震?我曾千百次地做梦我的亲生父母会突然出现来接我回家去——这渴望虽已不及儿时强烈,却从未断绝过。此刻来的是哥哥,而非父母亲,这与梦里的细小的差距是否也同样令我一时之间,有点迟钝的不知所措呢?遇见他我究竟应该大喜吗?难道这不是一个渴望?难道与他在一起不是一种回家的甜蜜?难道这不也是一种我最想要的归属吗?

    只是,此刻,我真的说不出来心里这复杂的感受是什么——这对他带着不可名状的敌意是什么。是因为凌大哥与邵大哥所受的危险么?是的吧——但并非全部;难道是因为嫌他来得太迟,令我孤独了十八年?也有的吧——但也并非全部;还有什么呢?是怪来的是他而非我一直在找的双亲?或者根本是一种自怨自艾,认为他的出现太过突然以至于打乱了我一直自以为孤苦伶仃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有亲人的幸福的人了?是这种失落感吗?

    她看着他。他为她的眼神感到奇怪。他皱起眉头来表示疑问。他看见她还是这么看着自己。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看着自己,还是虽然看上去如此,但眼神已虚了——游离到脑子里的什么事情上去。他叹了口气。这叹气令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她垂下头去,又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还完全没有准备——会有一个哥哥啊!

    我也没有准备。拓跋孤道。没准备我竟然这么快要认你。不过这样也好,早见面早安心,不会rì后突然发现你已被他们拿了去来要挟我,事情就复杂了。

    “他们”是谁?邱广寒道。

    拓跋孤看着她的眼睛。你想知道这些事情,先认真叫我一声哥哥。

    邱广寒的眼神移开了。她的目光闪动了几下,没有说话。

    你不相信我与你的兄妹关系,那么事情是无法说清楚的。拓跋孤道。不要以为我在占你什么便宜。

    为什么无法说清楚?邱广寒道。是你说你是我哥哥,那么本该是你说点往事给我听。

    与你有关的往事就是——那一年我把你放在雪地里。拓跋孤道。我自然是迫不得已,不过这种迫不得已——当然只是为了我自己。

    拓跋孤说着,停顿了一下。

    这事情说来话长,我先给你讲段历史。当年拓跋部落建魏称帝时有个规矩,叫做“子贵母死”,你听说过么?

    邱广寒有点茫然地摇摇头。当年……称帝?你是说那六七百年前的事情?

    就是六七百年前。拓跋孤道。拓跋族还未遭灭顶之灾,正如rì中天的时候。子贵母死就是说,一旦某个皇子被立为太子,他的生母就会被处死。

    有这样的事?邱广寒吃惊道。这……这不是太残忍了么!

    是过于残忍。拓跋孤道。不过对于帝王来说,死个把女人并无多大干系,还是保住江山,防止有人篡权的好。

    那——那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邱广寒道。

    与你没关系,与我们两人的生身母亲有关。

    怎么,难道……难道到现在还有这规矩?现在你们拓跋氏又不做皇帝,何来子贵母死?

    规矩当然早就废了。拓跋孤道。其实我们也只不过姓了这个姓氏,江湖上称作拓跋世家,究竟我的先祖与皇族有无关系,亦未可知,但是既然我们一路存活下来了,就权当我们是几百年前曾称帝中原的拓跋氏也罢。拓跋世家有谱可查的一位先祖叫做拓跋旗,在约二百年前,他创立一个教派,叫做青龙教。后来青龙教在江湖上声名rì隆,一度也曾极盛。两百年来一直是我们拓跋家世代继承教主之位,直到上一代亦如是。

    他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看了邱广寒一眼。

    子贵母死这个规矩,固然是没有的。但是到了上上一代教主拓跋池——就是你与我的爷爷——之后,就有了点儿变化。大致情况就是,拓跋池死得早,所以我们的父亲就教主之位时,年纪尚幼,不过十几岁。当时教中多人显出不服之意,但因世代规矩所限,人人皆知青龙教就等同于拓跋世家,因此没人敢明着说出不满的话来。与此同时,爷爷虽故,我们的nǎinǎi王氏那边倒是活跃的很——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这三个人立时控制了青龙教的局面——与你可以读到的史书上描写皇室外戚专权的情景相似,只不过我们一个青龙教,比起整个国家来,气派未免小了些。但是这样一来,那些对教主之位有觊觎之心的人自然寻得了理由,声称如此放纵下去,情况必对拓跋家不利。恰在此时有人翻了几百年前拓跋族的规矩出来,讲到子贵母死一说,认为还是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先祖有先见之明,说如果采纳这一条款,一来可除却眼前之患,二来可以表示对先祖的敬意。

    然后呢?你爹就同意了?邱广寒急问道。

    他同意了。拓跋孤道。不过你不能说他什么,因为他才十几岁,并不明白那许多……

    我也才十几岁,十几岁还不够一个人明白事理的么?他就这样要把自己亲生母亲杀死?

    拓跋孤摇摇头。旁人是无法揣测一个人的想法的。你以为已想得很周全,但处在他那个情境中,就完全不是一回事。我虽然不喜欢爹,但是我却不能指责他。谁知道我在他那个情境中,会不会这么做呢——就像当初,我也曾以为我不会就这样丢弃你,但是这决心下了不到半天,我还是把你放下了。

    邱广寒沉默。那——然后?她尝试先跳开那些牵涉到自己的话语。

    然后——他自然不会自己动手了。拓跋孤道。不过他既然点头了,当晚就有人闯进王家府第,将那王氏三兄弟杀死。王氏自己听到风声漏夜潜逃,结果也被人追上,寡不敌众之下亦被人一掌击毙。青龙教这场变故,当时轰动江湖,谁都道这少年教主是个心狠手辣、城府莫测之辈,却不知道这不过是一场自取灭亡的开始罢了。

    就是说……邱广寒声音发颤。就是说后来你娘也是……

    本来我一出生,她就应该被处死。拓跋孤道。不过当然没有,否则也不会有你了。

    那她现在呢?究竟又出了什么变故?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拓跋孤哼了一声。我说我不喜欢爹,就是因为他这个人实际上优柔寡断。起初答应别人采用“子贵母死”之法,大约他自己都是一时心xìng,被管得多了,发一发狠。这个头一开,规矩就被立下了,不可能之后立即废除。而且照这个规矩被写下的意思看,只要教主夫人一诞下健康的男婴,就立时要被杀死。但是我们这位点头立下规矩的父亲娶了我们的母亲之后,却非常喜欢她,无论如何不愿见到她死了,所以他就与她商量不要生孩子;有人建议另外找一个女人来生,爹又不肯,他倒专情得很——这边母亲也不答应——因为她觉得身为教主夫人,无论如何也应该为他生下一个继承人。

    拓跋孤说着又冷笑了一声。她坚持怀上孩子之后,爹后悔万分,痛苦万分地每天祈祷生下的是女儿。可惜得很,结果出生的是我。

    哥……哥哥。邱广寒只觉得自己心里也陡地苦涩起来。你别这样……

    拓跋孤抬起头来。你叫我什么?

    哥哥……。邱广寒小声地道。我……

    拓跋孤凝视着她的脸,展颜一笑,继续道,我出生之后,教中的不少人就提出让爹杀了娘,免除后患。不过爹并不愿意——这个时候他倒是忘了早先自己是如何痛下决心的,变得儿女情长了。

    怎么,难道你觉得——你觉得爹他应该动手么?邱广寒瞪大眼睛道。

    我只是觉得,自己种的因,自己就该收这果。拓跋孤道。既然先前铁石心肠了一回,那么此刻也不该有什么舍不得。只可惜他做不到。他自己身处这个情境中,他又做不到。当时觊觎教主之位的人便提出一条路供他选,即,子贵母死指的是儿子被立为继承人之后,母亲就要死;我一出生理所当然地被指为继承人了,娘当然要死——但如果不立我为继承人,那么诸事都可解决,比如,只要我爹答应他死后将教主之位传给旁的什么人,就可以。这种事情上他居然犹豫了——居然想真的将青龙教交给外姓之人——若非娘在旁拼死苦劝,这教主之位只怕当真旁落了。好在他自己也知晓教主若是叫拓跋之外的人做了,那么青龙教差不多也毁了,所以当时总算没答应下来,只说孩子才刚出生,谁也保不准有什么意外;又说若此刻就杀死母亲,那么孩子没人照料,必定活不长——这样才总算说得拖延数年之期,等我长大一些再说。尽管如此,爹心里也不踏实,到我三岁之后就将娘送到了嘉兴躲着,只派了一个守寡的妇人陪侍。这两人去了嘉兴之后,爹每年偷偷抽空去看望两三次,对我和对教中的人,都说我娘已死了。其实教中人大多不信,但因为抓不到线索,也都不吱声。到我十岁那年——也是爹最后一次去嘉兴探望娘——那次他去发现娘原来已经有了几个月身孕,回来后按捺不住高兴,喝多了一点,告诉我说很快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我当时追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心知说漏了嘴,只不答,谁料窗边埋伏得有人,那几句话已被听去。那人偷偷离去时偏偏惊动了爹,爹竟将那人抓过来意图杀之灭口——试想娘还未死之事,教中人大多心知肚明。爹这么一说,其实也并未透露出她人在何处,本没有什么。但是在这本来就人心离散的当儿他突然对教中之人施以杀手,显然是白送了人家一个造反的借口——也说不定是他心里太过在乎娘,又喝了酒,不记得自己适才失言说了什么,只觉得非灭口不可。否则他这样一个遇事优柔之人,恐怕还下不了那么快的杀手!

    后来他就杀了那人?

    拓跋孤点点头。以他的武功,杀个人还不容易么?不过这样倒也好,至少当时就没人知道娘还怀了第二个孩子。事实上那时我对教中诸种规矩并不知晓,只是对爹在教中并不十分受拥戴略有感觉。那些年在教中身居要职之人,有不少私下找过我,想从我这里套些消息出来。他们只道我是小孩子,不懂——我当时也的确不懂——但他们好像忘记了过两年我就懂了。那些事情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有谁来问过我,我一个都不会忘记。

    邱广寒被他这语气一震,打了个寒颤,道,你是想找他们的麻烦?

    当然。拓跋孤道。若非这些人爹和娘后来又岂会惨死,我也不会被迫出走,你又怎会寄人篱下十八年!不过我此刻与你说这些,只是告诉你家族身世。报仇的事情我一个人会去做,你不消放在心上。

    我……我怎能不放在心上……!邱广寒喃喃地道。你都告诉了我爹和娘惨死,我怎能不放在心上!

三三

    你也要给他们报仇?拓跋孤冷笑。何必。你从没见过爹和娘,他们对你半点情分也没有,谁也没抱过你,爹他甚至没见过你!

    你不是也说不喜欢爹么,不是照样要给他报仇!

    因为我和你不同,我要对得起“子贵母死”这四个字,我一定要做回这个教主。就算有一天我会废掉这条规矩,我自己却在这一条里出世。这报仇与其说是为了死去的什么人,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因为不除去那些人我就无法夺回教主的位置!

    他看着邱广寒,又转开目光,看着远处。我本来觉得时机尚未成熟,但是他们既已先动了手,我便干脆与他们来个了结。这十八年我虽然远在塞外,但青龙教的事情我很清楚,教主之位一直空缺,没有人敢坐——他们不能确定我死了,就没人敢坐这个位子。他停顿了一下。我报了仇,自然也拿回我的位子,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你要先答应我,在我做上青龙教教主之前,与青龙教有关的事情你都不要插手。

    其实何必废话呢。邱广寒喟然道。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明白,你又这么管着我,我想插手也插手不了。

    那么就算是答应了。拓跋孤笑了笑,但笑随即收拢了,脸sè有点细微的yīn郁。

    邱广寒犹豫了半晌,道,那么——爹和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爹杀了那偷听之人之后,第二天立刻有人以此为借口,质疑爹的做法。但是爹只说那人做了该死之事,当天强把众人的不满压下去了。那天晚上他料到变数将至,叫我暂时离开躲避。但是一来我不肯,二来他其实也不甚有把握我一个人能逃到什么地方去,所以当晚这事并未定下来。第三天中午他又叫我,说情势已很不妙,大部分人似乎早都有叛他之心,只有一两个人还是可以信任的。当时他就带一个姓王之人过来,应当是他的一个表弟,叫我跟着他走。想一想,王家上一代全因他随口一句话就遭杀害,这个留下来的表弟怎么可能还是可以信任的——我当时却不知道过去的渊源,一再恳求爹让我留下未果后,就跟着这个表叔走了。出了门之后我又觉不安——仿佛爹让我走的意思,是他知道自己要遭不测——所以我又要求回去,而那王姓之人执意不肯。这么一争执,他过早地露了马脚,原来原本他们料想爹可能已把娘的藏身之所告诉了我,想骗我找到她。这样一来我自然不买他的账,大约他看也不能迫我说出什么来,就想干脆杀了我。但他实在是太心急了,错估了两件事。第一件,这事仅仅发生在大门口,就是说,还在青龙教的视听范围之内。爹本来心意是要与我永别了,心里多少挂念,自然会暗地里目送我一程——所以他看见了。当然他毕竟还是隔得稍远,即便飞身救我,未免也要慢半拍。

    那么第二件事呢?邱广寒瞪大眼睛道。第二件事——是不是他错估了你,以为你一个十岁的小孩,必是肉在砧板上,没料到你其实……

    拓跋孤禁不住笑了。你倒很聪明。我怎么也是rì后的青龙教主,不可能那么无用吧。

    你倒又自夸起来了。邱广寒也禁不住微微一笑道。罢了,反正你一直自以为是,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后来怎样?

    后来——爹赶到,自然是又把那个人杀了。

    这样一来——这样一来麻烦不是更大了?

    没什么更大的,本来就已经很大了。多一个少一个说辞,此时又有什么不同?那本是一场预谋,既然中途就被拆穿了,剩下的人当然也就翻了脸了。爹本来是不肯离开青龙教的,但此刻情势已迫得他回不得头,再加上有我在边上分他的心,他心知寡不敌众,拉上我就往外走。我一路跑,一路问他娘在哪里,他不知是不想告诉我呢,还是顾不上回答。我们躲进一片林子里,起初我想,那些人的目的只是迫使我们拓跋父子离开青龙教,既然我们落荒而逃,他们也可以罢休了。但是爹却不这么认为。他说青龙教与拓跋世家的关系太过密切,江湖上无人不知青龙教就是拓跋世家,因此拓跋世家的人若不死绝,有朝一rì再出现,任谁做了教主也要立即退位。果然到了第二天,我们两人在林子里走得又饿又累的时候,他们追来了大约有五十来人。

    邱广寒紧张地抓着扶手,道,那你们是怎么逃脱的?

    逃脱?拓跋孤颇为讽刺地一笑。自然是被抓住了。

    邱广寒只觉得心一沉。这么轻易就被抓住了?

    轻易——也未见得吧。拓跋孤轻描淡写地说。他们大概也就剩下了五六个人而已。

    这么几个了!邱广寒惋惜道。若是再……再坚持一会儿……

    拓跋孤略含讶异地皱眉看她。小姑娘,你知道杀人是什么么?倒是说得比我还轻巧了。

    我知道的。邱广寒道。但我方才——真的是那么想的——可惜得很。

    是啊。拓跋孤也叹了口气。可惜得很。若是那一次没有被抓住,说不定爹真的还能逃走的。

    他的表情又一转,眉峰陡地一扬,那股霸气又急剧地散发了出来。邱广寒只听见他冷笑了一声。不过那又怎么样。他说道。躲到乡下去过rì子,我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光彩。

    邱广寒不yù与他争论,只催促道,你快说然后呢?

    本来我和爹是必死无疑了,但是那些人中有一个在爹和我身上一搜,竟没有搜到他们想要的青龙心法秘笈以及青龙令,顿时大怒。其实爹早把秘笈放在娘那里,若非那些人突然来搜,连他自己也忘了那回事。他本来想不把娘的所在告诉我,但此时想到秘笈之事,就觉得非告诉我不可了,只是当时又得不到闲与我说话。那些人显然在教中也搜过未果,也便猜到定是在娘那里,更逼问娘的下落。爹一边只说不知道,一边却悄悄用手在我手背上画了嘉兴二字——因为我与他被绑在一起,只有这个办法能互传消息。他既不说,那些人自然要用我来要挟他。爹不忍心,只好提条件说只要他们放我生路,他就说出来……

    等等啊!邱广寒打断道。爹不忍心什么?他们……他们对你做什么?

    挑了我双手上筋脉。拓跋孤把右手伸给邱广寒。

    邱广寒吃惊万分地看了看他的手,又抬头看他。

    那你现在……

    放心,没事。拓跋孤收回手来。你不见么?早就好了。

    邱广寒半信半疑。左手呢?左手也让我看看。

    拓跋孤无奈,将左手伸给她。

    邱广寒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背,拓跋孤却将手又抽回去了。那几个刀都不知怎么耍的家伙,还能废得了我?

    你……你别开玩笑了!邱广寒动容道。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你们……

    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模糊了。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她想。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的亲人却在遭受痛苦。这些事情是多么荒谬而又神奇,我却一直只是个被保护起来的弱者。

    你别问不就好了。拓跋孤并不在意她略含哽咽的语调。再说了,你难过什么,你刚认识我不到半天,却为我十八年前遇到的事情哭起来了!

    邱广寒一把抓着他的手背。那你这次又为什么要为我还没碰到的、只是可能会遭到的伤害,就把我找到身边,甚至找我的时候,你都还不认得我呢!

    我不一样。拓跋孤的语调缓下来。我十八年前就认得你了。

    邱广寒一怔。那么我也十八年前就……

    你真的认得我么?拓跋孤笑道。你适才不是还同折羽说,觉得跟我一点也不像么?说十八年没有动静,突然有一个哥哥——说我来路不正——说完全不相信这回事?

    原来你方才……也都听见的。邱广寒低头道。我一时之间,确实不太相信。可是现在我已经相信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什么地方……也许真的跟你很相似。

    有么?拓跋孤大笑起来。还是不要像我吧。他大笑着说。

    邱广寒微微一笑,并不答话。拓跋孤望着她,脸上的笑意也收拢起来。

    像不像都好。他淡淡地说。反正我还算喜欢你这妹妹。

    嗯,我也……

    不要学我说话。拓跋孤又打断她道。我是不会放你去见那两个人的,不用奉承我。

    你喜欢会奉承的人么?邱广寒不悦反问道。你说你喜欢我这个妹妹,那么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吧?我开口是奉承你么?

    你这张嘴倒是突然厉害了。那么你方才要说你也什么?

    我本来是要说我也喜欢你这个人,但现在不喜欢了!邱广寒气鼓鼓地道。

    拓跋孤一笑,道,随便你吧。

    邱广寒心里倒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只转开头去道,其实我现在早不指望去见他们了,只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他们肯定没事。拓跋孤道。

    为什么?

    这两个人虽然都不怎么样,名气却不小,若是死了,该会有消息传来。

    才昨天的事……

    前天的事了。拓跋孤更正。一个晚上还不够从松江赶来我这里。你都不知道自己昏睡了一天两夜吧?

    那更没那么快的。邱广寒道。既然这里离松江有一段距离了!

    不是你说的那种“消息”。拓跋孤道。你看一眼外面。

    外面?邱广寒朝外面看。拓跋孤站起身来,走去把门口那飘动的门帘掀开。

    外面……什么都没有啊。邱广寒道。

    你看外面这天,像是有“他们俩死了”这消息在传的“气氛”么?拓跋孤又道。

    你……你少逗我玩!邱广寒生气道。什么意思啊,你做事就看一眼“气氛”的么?

    有的事就只需要看气氛就好了。拓跋孤放下帘子。我跟他们不认识,我所知的他们完全是从你的反应而来。我所嗅到的“气氛”,也是从你身上而来。这间接的感觉就告诉我他们没有死,你自己反而不知道么?

    邱广寒急道,我正是在给他们着急,你又能从我身上看到什么了?

    拓跋孤笑。你之前的说话,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急、担心,但你自己其实是相信他们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这味道我已从你的话里嗅了出来——只不过你想跟我闹一场,让我放你走,才要那么说。

    是——么。邱广寒道。兴许有点道理,但我还是担心。

    拓跋孤只好摇头。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你还没怎么在江湖上走动,就把这么两个人招惹来了——折羽说你与邵宣也关系好像不寻常,是不是真的?

    邱广寒禁不住嗤地一笑,故意地缄口不语。

    拓跋孤也故意地转开头去,道,好吧,总比凌厉要好一点。

    邱广寒的笑收敛了,低头不语。

    拓跋孤一时之间也沉默了,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才想起方才把往事说到了哪里。

    然后那些人就答应把我放了。他突然地道。就算单从口气,也能听出他们是假意。但是我也知道爹提那个条件本就是假意——他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我知道我一走,他就会死;但我不走,我们都会死在那里。

三四

    他停顿了一下。他们解开我的绳子。我双手尽废,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假装离去,想暗中藏起窥视。爹大约跟他们说了一个什么方向,我看他们把他往另一个方向押走了。有两个人就朝我这里走来。我才惊觉手上流血,那血迹指了路给他们,当时只得把手强贴在自己衣服上,好叫血不再滴下,然后就逃。但这样一来,我就只得走偏了爹他们所去的方向,离他们越来越远。假如那几个人聪明的话,他们本该想到我走的方向必定是爹告诉我的正确方向,因为我在那种情势下,已没有余力去考虑故意引他们到错处去了。但他们只以为爹在他们手上,只消掌握了他的xìng命,不怕他不说实话,而我只是一个顺带消灭以绝后患的举手之劳。我当时也什么都顾不上,逃了一夜——也幸好是夜里,才令他们不太看得清——直到天亮,才看见一个树洞,我便到洞中藏身,当时早已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只晕了过去。到醒来,迷迷糊糊地钻出去,才发现已经可以看到林子的出口了。但是我想总不能就这样走了,便往回走——又到天黑,然后又天亮,那么久,我才找到他。

    找到爹了?邱广寒焦急地道。那他……

    他死了。

    拓跋孤转开头去。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躺在哪里,仿佛流过很多血。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强冲开自己的穴道,但这是玉石俱焚的做法。再往前面一点就躺了那五个人的尸体,想来那两个追我的人没找到我,唯恐错过了秘笈的线索,就回去了,却自找了死路。爹应该是强破穴道之后运力杀死五人,然后想立刻过来找我,结果却没走出几步。他太傻了——他这么突然运劲早伤了他全身筋脉,如果杀人之后安静地坐一会儿,说不定能活下来——说不定能等到我回来——至少能好好的写份遗书给我。哼,可惜现在什么也没有。他根本料不到我会回来——他就是这么个连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搞不清的人!

    邱广寒只觉得鼻子一酸。他是担心你……

    难道我不知道!拓跋孤回转头来粗暴地打断了她。但他难道不清楚他那个时候多动一分就多一分危险么,他却偏偏要自己去死——他偏偏不肯想清楚。真正该果断的时候他总是优柔犹豫,但是到该想清楚的时候他却从来也没想清楚过,总是一时兴起,想怎样就怎样了。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人你叫我看着他躺在那里,心里想些什么才好!

    邱广寒说不出话来。她去拉拓跋孤的手臂,似乎是害怕他太过激动。她想这样的故事对他来说本就是道伤口,本来不应该再让他揭开的。他看起来怒不可遏,但这愤怒却清清楚楚地是朝向他自己,否则他还能去怪谁?她陡然明白了他从方才以来的这种可怕的口气——只是责怪自己,从责怪自己出生到这世界上开始。她竭尽全力地笑笑,但是连她自己都陷进了这故事里。我也是那个故事里的一个角sè,只不过我还未出生,我扮演了一个潜在的人物——一个同时存在的、潜在的人物。我也左右了一些人的命运,我的命运也因为这些人,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这许多渊源与我原本就是分不开的,而我竟抛下它们做梦般地活了十八年?

    她的手不自主地抓得紧了,拓跋孤于是从她这动作和她的表情里看出了她的痛楚来。他的表情却似乎平静了许多,摇了摇头道,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我还是记得那会儿天光模模糊糊的,风还很冷。我站在那里的时候就知道,我已经不能改变任何事——因为它们已经发生——现在,十八年后,为它再浪费什么痛苦的感情,又有什么用呢?其实我心里也预料到这种结果,只是忍着不去想——只要它还没发生,我就有理由说服自己它永远不会发生。现在看来我只是不敢面对现实——不敢相信。只是在骗自己而已,因为我是无力阻止的。再重来一次,那个时候的我,还是无力阻止的。所以,根本没什么可后悔的。

    邱广寒低低地嗯了一声。倒变成你在安慰我啦。她咬了咬嘴唇。拓跋孤一笑。我当时双手不能动,没办法掩埋爹的尸体,结果只好做些轻一点的事情,用枯枝落叶先将他的尸身盖住。我想离嘉兴其实也只剩两天的路程,当时是冬天,林子里又鲜少人走,等我找到娘,再设法叫人帮忙。所以我就出林子走了。

    后来呢?邱广寒急问道。后来爹究竟葬下了没有?

    拓跋孤点点头。葬下了。那片树林——离这里不远。你想不想去看看?

    当然!邱广寒一下站起身来。就在附近么?你带我去!

    拓跋孤点点头,也站起来。帮我点忙。他说。

    怎么?邱广寒跟着他走到门口。

    这个帐篷,收下来吧。拓跋孤说着扯动了几根绳子,并拿下支住的木头,“屋子”果然往下倒下。邱广寒忙跳出外面,惊奇道,这个要带走么?这么大。

    一直带着的。拓跋孤道。叠起来就行了。他说着指指邱广寒身后。邱广寒回头一看,只见有三匹马一二套开了两个车,都在闲蹬蹄子。

    你们一直都这样走的么?邱广寒道。一个车坐人,一个车放东西?难怪房间里的陈设都那么简单了,连床都是地铺。

    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添点别的。拓跋孤道。反正现在还拉得动。他说着,已将那桌子折起,原来竟可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

    邱广寒倍感神奇,试着将那椅子折起。拓跋孤瞧见她手脚麻利,笑道,你倒也不错,折羽不在,我正愁这些事情。

    对了,苏姑娘。邱广寒停住道。她若回来找不见我们……

    不会。拓跋孤指指车上。那圆顶的东西在,怎会找不见。你不是还当线索留给了那两个人么?他笑。

    邱广寒脸登时红了,讪讪地不说话。

    至不济还有小玉。拓跋孤又道。见邱广寒不解,添一句道,是折羽养的一只白sè的玉鸟,会辨识我的气味。

    邱广寒已帮他将东西都装了,便道,两架车,就是说我们都得去赶车?

    那倒不用。拓跋孤指指拉行李的那两匹马。牵了缰,它们自己会跟着。

    邱广寒高兴道,那我们能坐一起了?

    拓跋孤笑。谁赶车?

    那么……我陪你一起坐车辕好了。

    拓跋孤一伸手就将她抱了起来,邱广寒这一跳还没吓过去,已经被放在车辕上坐了。她几乎是惊魂不定地瞪大眼睛不说话。

    会赶车么?拓跋孤问她。

    不会。邱广寒坦言。

    拓跋孤跳上车来,坐在她边上。试试看吧。他说。我教你。

    你——是不想自己赶车吧?邱广寒瞥着他。叫苏姑娘伺候惯了,我看你恨不能叫我在外面赶,自己坐进车里去。

    倒是没错。拓跋孤大笑着道。可惜你不好骗。他说着拉过了缰绳来,轻轻一纵,马便迈开步子,向前慢跑而去。

    苏姑娘这次去找人也是骑马么?邱广寒问。

    拓跋孤点点头。那一匹马尤为上乘,平时也不用来拉车。平rì里叫折羽做什么事,都骑那一匹前去。

    苏姑娘……又是什么人呢?邱广寒道。她知晓你的身份吧?她是青龙教的人么?

    倒是问得很多。拓跋孤道。这与你的身世无关,没有必要告诉你。

    好吧,不说就不说。邱广寒不悦道。我只是觉得你待她太凶了。

    你又知道点儿什么,少教训我吧。拓跋孤看着前面,口气一点儿也不显松动。我的事你不用管。

    说得倒是好听呢。邱广寒笑起来。刚刚不是还想叫我替你赶车么?

    拓跋孤朝她看看。进车里去!他干脆命令道。

    别就生气么。邱广寒道。我都没生气——本来与你坐在一道,是想继续听你把过去的事情说完,可是也不能什么都由你决定——你说能讲的事情就讲,你说不讲的事情我就不能提——你叫我不要插手,我问问清楚总可以吧!

    你尽管问。拓跋孤道。只不过我也可以不回答。

    邱广寒还要争些什么时,只见他又望向了前面,眉宇间一时竟颇多了几分忧伤,不由地说不出来了,反而沉默了半晌,伸手去抓他手里的马缰。

    我试试看这个。她略露了丝笑意。你歇会儿吧。

    拓跋孤的手稍稍一让,避开她。我叫你进车里去!他不甚耐烦地道。

    邱广寒缩回手,看着他一双带着不可商量之sè的眼睛,却没有便动。她只是安静地,在他身边坐着了。

    半晌,拓跋孤才开口道,其实我回中原以来,一直在方才那个地方安营扎寨,已有近一年,中间有两个月,我与折羽分头有事,才挪动了。本来这里离青龙教也该不远,不足三天的车程,但是自从没了教主之后,青龙教多次为其它门派侵扰,此刻已愈退愈西,恐怕再下去就要迁入武昌了。

    邱广寒只看着两边树林。我们现在已在那片林子里了?

    拓跋孤点点头。

    那么,娘又葬在何处?

    也在这里。

    既然你一直在方才那地方安营扎寨,我们去拜祭了爹娘,也就回去了,为什么要收了帐篷,带着上路这么麻烦呢?邱广寒问。

    我们不回去。拓跋孤道。见过爹娘之后从林子另外一边出去,我们去松江。

    松江?邱广寒心里一跳。去干什么?要去松江,干么还特地把我从松江运过来这么麻烦?

    我先前哪知道要去找伊鸷堂算账。

    邱广寒吓了一跳。找伊鸷堂算账?算什么账?你不是都说不认识伊鸷堂的人么?

    你问我算什么账?拓跋孤无可奈何地道。我是不认识他们,但你呢?你是不是太逆来顺受了点儿,吃了两粒回旋钩立刻就忘了么?

    邱广寒又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要给我报仇?

    别说你不愿意。

    我……我……但是……你一个人?

    怎么了,你觉得我不是他们对手?

    不是——只是——我不想你有什么危险——

    不会有危险的,拓跋孤安慰她道。伊鸷堂有几斤几两,折羽都已经跟我说得很清楚。

    邱广寒只是颇不置信地看着他。

    你——你总是那么自以为是。她轻声地道。我若说出凌大哥与邵大哥遇险之事,你又会嘲笑他们无用——但伊鸷堂真真不是易与之处,邵大哥你再看不起,好歹也是江湖闻名的大侠,更有人叫他“中原第一刀”,他都说过伊鸷堂是寻常人能不招惹则不招惹的地方,你却偏偏想一个人去把人家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拓跋孤道。但我说了要去,非去不可。你不用想那么多,你会想的,我早想过。

    邱广寒只得不语,心里却暗暗不安。

    拓跋孤瞧见她低头不语,鬓边长发皆被风吹得略略飘了起来,心觉风似是有点大,便松了缰绳,只由马慢慢自走,不再跑得那么急。一路无话待得过了未时,天极快地yīn拢了,颇有几分寒意上来。他又看了邱广寒一眼。冷么?你进车里去吧,我说真的。

    邱广寒莞尔一笑。我不冷。

    不冷?你穿得不多——别在我这里病了,到时说我待你不好。

    放心吧,不会的,邱广寒道。我几乎就没生过病,从小都不怕冷。

    你倒是很稀奇。拓跋孤说着伸掌去摸她手背。凉得跟冰一样,说不冷?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你的手倒是暖和得很。邱广寒翻过手掌来,也拉住他的手。还有多远?

    就快到了。拓跋孤说着看看天sè。不过天黑以前最好能出林子,你若真不觉得冷,我又要走快一点了。

    邱广寒点点头,握紧他右手。拓跋孤只得将左手拿上来,抓住了缰绳。

三五

    得得的马声终于止歇。

    拓跋孤跳下地去,再将邱广寒也抱下来。在……这里么?邱广寒迟疑地四处看看。

    跟我来。拓跋孤一手抓着她,一手拨开旁边的树丛。

    树丛后原来还有路,适宜人行,车行却已不便。约走了半里地,邱广寒已远远望见了墓碑。她瞪大了眼睛朝前看,不知是因为暮sè渐浓,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的眼睛陡然模糊了,跟着拓跋孤,行路却也不稳,跌跌撞撞起来。

    拓跋孤走近去,也不发一言。坟上并无多少杂草,一半固然因为此刻尚未开chūn,一半也因为拓跋孤这一年来得并不少。

    就是……就是这里么?邱广寒不知为何,怯怯地、明知故问了一句。她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应该做些什么才好。

    什么也没有准备。没有香烛,没有酒菜——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个人。只有她这个人。

    拓跋孤还是不回答她。他只是拉住她到坟前跪下去。她看得很清楚,碑上两行,写的是先父拓跋礼、母夏镜合墓。

    我今天终于把这个妹妹带来了。她听见拓跋孤说道。你们都想她得很了吧?你们此刻终于能见到她,是不是很高兴呢?

    邱广寒只觉鼻子一酸,眼泪不禁掉了出来。拓跋孤说话的口气愈是平淡,她愈是抑制不住自己这悲伤。此刻她惟觉世上其它的事情都不再重要,而只有这亲人的感情令她难以脱逃与割舍。她想对这深埋在地底的父母说些什么,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脱口,那么轻声地喊了一句爹,娘。这感觉是这么陌生,却又温暖,然而令她温暖的人却已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她看见拓跋孤朝墓碑磕头——她本来应该很奇怪世上还有能令拓跋孤磕头的事物,但此刻——她也俯下身去,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她只觉得泪水爬满了脸颊。她抬头看了看拓跋孤,拓跋孤也正看了看她,对她一笑,站了起来,伸手去扶她。

    邱广寒却偏偏挣开了,低着头道,我想多呆一会儿。

    拓跋孤看看她,道了声好,便自走开了。

    他到坟边上,看两边垒起的石围上,有些许黄土散下,便添了几捧上去。南方湿润的土气令大部分的泥土上都覆盖着隐约的苔藓。他出神地望了许久,回到墓前时,只见邱广寒正将脸孔贴在墓碑上啜泣。

    他看着她。他没料到她会如此伤心——他于是也只好无奈,因为此刻,他也无法再说一遍她应该对这素未谋面的父母没有感情。他想她只是失去亲情太久了——她只是从来没有过,所以此刻无法抑制自己。

    他看见她的手指慢慢地抚摩着碑上的字。他也心酸起来,但这心酸一晃而过了。他看见她的头发因为贴住墓碑而凌乱起来。他却仍旧保持沉默,不去打破她的寂静。

    半晌,天光晦去了。拓跋孤看看天。他屈膝跪下身来。好了广寒。他说道。我们要走了。

    邱广寒恩了一声,道,等我再说一句话。

    拓跋孤才知她在与他们无声说话。

    他看她闭上眼睛去,在她身边等着,伸手,擦去她的眼泪。但他一抚到她的脸,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邱广寒睁开眼睛来,悲伤地望着他,终于,靠进他的怀里去。

    拓跋孤不发一言,只轻轻抱了她起来,慢且小心地穿过小径。他把她放到车厢里,直到此刻她的身体仍在颤抖。

    天黑了啊。拓跋孤以提醒的口气道。你睡的话,小心一点,车可能会走得很快。

    不能……不能慢点走么?邱广寒有点噎声噎气地道。

    你不害怕么?在这样的林子里?

    我不怕的。邱广寒道。你在这里,我就不怕。

    那也好。拓跋孤道。我就慢点走。

    马车动起来了。邱广寒躺在车里,起初俯着身体,后来,哭泣渐止了,她翻过身来,感觉着马车在夜晚一点一点地前进。再然后她总觉有什么,一下一下地刺激着自己的眼睛。她挪动了一下头,只见飘起的车帘外,是月光正斜洒近来,随着车子一动一动而一亮一亮。她仰躺着,望着它。她的心情平静了,甚至,有几分快乐起来。我还是幸福的。她想。我也是一个有家的人,我比起许多人来,幸福得多了啊。

    她又莫名地笑起来。被泪水浸肿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随后,闭了起来。

三六

    仿佛过了许久,迷迷糊糊间她又睁开了眼睛,又被什么光亮扎了一下双目。这令她一下又眯起眼睛来。天亮了么?从一动一动的侧帘透进来的已是天光。睡了一晚了么?马车还在走?哥哥呢?

    正想时前面的车帘也一动,她看见了拓跋孤那双熟悉的眼睛。他斜挑开了车帘,侧过脸望着她,正如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连说的话都一字不差:你醒了?

    她笑了笑。

    拓跋孤放下帘子去。现在这么高兴了?他的声音在外面道。昨天晚上怎么哭得跟水人儿似的。

    邱广寒坐起来,伸手掀开了帘子。我们在哪里了?她问道。出了树林了么?

    早就出了。拓跋孤道。本想昨晚出林子后就找个地方先停下休息一晚,但结果出林子也快辰时了,我想不如干脆走到下一个镇上找间客栈让你歇脚吧。

    你……你一晚上都没睡?邱广寒不好意思地道。你进来歇会儿吧,我来赶会儿车。

    不用了。拓跋孤道。我不困。

    你……你歇会儿么,就算我求你——我们停会儿,你进来陪我坐会儿也不行么?

    拓跋孤见她已伸手来拖胳膊,只得道,好吧,别扯我,过了前面那口我停下。

    跟我讲讲后面的事情。邱广寒道。她盯着拓跋孤在自己身边坐定。

    还想听?拓跋孤道。我怕你又哭。

    我想知道。邱广寒说。你后来怎样找到娘,娘是怎么死的,你又怎样把我丢在乔家后门的?

    离开爹以后我就找到路出了树林。拓跋孤道。一个人跑了三天,才到嘉兴城,但也不知道娘住在哪里。我便每天在集市上来回寻找。到第四天,总算看到了跟着娘来的那个守寡妇人。我小时候见过她,那天她以绢纱蒙面,而且一下子买了许多东西,我就悄悄跟着,果然是她不错。

    但当时你的手……

    当然还动不了。

    那么那许多天你……怎么过的?怎么吃东西呢?

    很少吃。拓跋孤道。吃的时候,手虽然不能动,但手肘还是可以移的。别人把东西放我手心里,我自己不用力抓就是了。

    那……那娘看见你那个样子,一定很难过了!

    是啊。拓跋孤垂首道。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会这么去找她的。当时我们已七年没见,这一碰面自然百感交集,我一时实在没法把爹的事同她说。但娘见我双手如此,已知教中定有变故。她也并不挑破,只说她有办法治我的伤,叫我不要怕。

    你的手是娘治好的?邱广寒问。

    拓跋孤点头道,爹把秘笈留在娘那里,这秘笈有两篇便是讲如何治严重的内伤、外伤的,筋脉损伤亦在其中。拓跋家的武功本来不传外姓,即便娘嫁了过来,也不能学;但当时为了救我,她便立时看了。她——她也实是天资超凡之人,只看一遍,便可依法运行。但这治人之法,于她却是损耗非常。娘原本也身负绝艺,这样运功即便伤身,亦可慢慢恢复。但她那时候怀有身孕,为我疗伤时又太过全神贯注,以至伤了元气,吐血而晕倒。我那时才知这疗伤之法如此伤神,但她已这么做了,我再怎么后悔,也是无计可施。她醒来后极是虚弱,我更不敢把爹的事情告诉她,谁料她竟先问我爹是否出了事。我瞒不过她,就说了。她听了也不哭,只说我们也要赶紧乔装逃走,我这样一个孩子孤身一人跑这么远的路,尤其还是双手受伤的,途中必会有人有印象,青龙教的人倘若当真搜查起来,必定逃不过。我听她一说,心觉有理,当时也急了,但是我心里又记挂爹的遗体尚未埋葬,犹豫不决。娘便骂我,说我跟了爹这些年,也变得像他一样拿得起放不下,遇事优柔。我最恨人说我像爹,登时决定和娘一起离开。

    拓跋孤停了一下,接着道,娘原本是临安人。她的娘家夏家是临安的大地主,在江湖上亦是有名的武林世家,而且似乎她祖父曾在朝中为官,颇有背景。当时我们便计划先避回临安,谅他们亦不敢对夏家如何。嘉兴离临安虽不算远,但走至半路,竟下起雪来,路登时变得极是难走。我提出在途中镇上先避一避雪,谁料娘竟执意要求上路。我们都极为不解,也觉不妥,但拗不过她一再坚持,便继续起程往临安。我还记得——还记得那天我握住娘的手——

    拓跋孤说着,向后倚住车壁,仿佛这样就能多忆起些什么似的——我发觉她的手竟冰凉冰凉。我害怕,问她怎么了,她只叫我不要怕——她拉住我,跟我说她的武功已经全废,假如被追到是无法保护我的,所以一定要快走。我当时才知她为了我这一双手,竟致这个地步!但是我也直觉地知道,她要快走并不仅仅是这个缘故。我就问她,是不是我这个弟弟或者妹妹快要出世了,她就点头说是,说她想把孩子生在夏家庄,不要生在路上。本来这是个很够的理由了,但是她一点头,我又觉得她在说谎。我就问,说既然如此我们在途中镇上休息一下不是更好么,后面赶路就可以赶得更快些。她只是摇头,拼命地摇头,什么话也不说。

    临安的雪下得更大。拓跋孤接着道。我们径直赶往夏家庄。我只是没料到夏家庄这三个大字虽然近在眼前,我们却终于没能跨进去。

    为什么?邱广寒吃惊道。为什么没进去?

    我先前根本不知道娘是被她爹娘逐出家门的。只因要嫁我们这个父亲,她早与家里断绝了关系。

    所以他们……他们不让她进去?邱广寒瞪大眼睛道。怎么能这样?娘都快要临盆了,就算不是他们家的人,也不能这样吧!何况……

    我当时的想法……与你一样。拓跋孤道。我眼见娘受了屈辱,心道若非为了我的安全,恐怕她自己是绝不会回来求这娘家的,当时就又忿又怒,过去就要与那些夏家的人动手。但是娘拉住我——非但拉住我,而且她自己还跪下来求她们。想想娘这样一个身怀六甲之人,怎能跪在雪地里?就算是这样,夏家庄的人也并没松口,反而将大门关起。娘一直跪在那里。若非因为你——我怕她到死,也不肯站起来。

    他们怎么能这样……邱广寒喃喃地道。我在临安这么多年,每次路过夏家庄,我还觉得他们门口的人很和气的!

    拓跋孤只是哼了一声。伊鸷堂之后就轮到他们。

    什么?

    拓跋孤看了她一眼。我曾发过誓,除非他们为当年的事情磕头认错,否则我不会放过他们。这也是我原本计划找到你之后最重要的事。

    邱广寒不安地摸着座位,半晌,道,其实都是我不好。

    不是你,是我。拓跋孤道。我当时就不该太过听话。假如我偏偏要闹,偏偏要打,说不定最终,娘是能达成她的心愿的……

    心愿么……?

    她一心想快点回到夏家庄,原来是因为她早就感觉命不久矣。拓跋孤道。她觉得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只是一直用尽力气护住你,她怕你一出世,她就支持不住。她就想在临去前再回到夏家庄看一眼,如此而已。但这愿望竟终于达不成,更不要奢望什么求得那些人的原谅。拓跋孤说着冷笑,我倒是庆幸那些人没肯原谅她——因为他们哪里配!但是娘无论如何,也没能见到她的父母,她后来还是……带着遗憾去了……

    邱广寒凝视他的表情。他的脸上有种少见的悲伤。这与他说到父亲时完全不同。不过这悲伤随即消逝。他一笑,道,那天我们硬把娘拉到一家客栈里,不让她再跪。那雪下了两天,我们也在那里陪了娘两天。你知道么,就是这两天改变了我。我坐在那里看她一点点变得虚弱、冰冷,我心里全部都是切齿的痛恨。我心里决定,有一天我是要报仇的,不论多久——我只是下了这个决心,有一天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东西。只是两天。第三天早晨我去楼下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出生了。我……没见到娘最后一面。

    娘去世了?邱广寒控制不住地站了起来,头一下子撞在车顶上。她是因为我……因为我的缘故……!?她颤声道。是我害死娘的,是吗?

    拓跋孤恍似没有听到她的话。我只听到你在哭。他顾自道。那随侍的寡妇也在哭。娘的血一直流到地上。不过她……她……她……

    他一连说了三个她,终于转回脸来看邱广寒。他拉住她的手。

    与你没有关系。他拉她坐下了。她……不会怪你的。

    邱广寒只觉身体被他搂进去,不由自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也伸出双臂抱住了拓跋孤。哥哥……她哀伤地、喃喃地道。我……是个罪人么?

    别这样。拓跋孤道。我早知道告诉你这故事你要难过……

    但是如果不是我……!

    如果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拓跋孤道。总有一个孩子要出生,只不过出生的是你:你是没有办法选择的——而不像我,可以选择的时候,却改变不了。不过,连我都已经不拿来怪自己了,你还怪自己些什么?

    邱广寒慢慢抬起头来。你真的没有恨我?当时就没有?

    拓跋孤摇头。那寡妇告诉我,娘临死前叫我好好照顾你。我那时心里一片空白,除了好好照顾你,根本没有其它的念头。但是那天中午我的想法却缓过来——别说你是个女婴,就算你是个弟弟,我也不想把你牵扯进我的事情里来。我心里有另一个更强烈的念头,便是报仇。我想往后我不知道还要做多少事情,倘若你在我身边,我便不能放手去做。在做所有那些事情之前,我也必须先要脱出xìng命来——我若带着你,说不定我们两个会互相牵累。所以那天中午我带着你去了武林坊。为避人耳目,我往后门口走。我在那里来回走了半天,不知道挑哪家后门把你放下好。后来我骂自己又犹豫不决,就随便选了一家把你放下了。我便躲在一边,等着看有谁出来抱你进去。但你瞪着我,你不肯哭。我躲了半天,你还是不哭。我只好过来把你身上的包裹扯去一层,想你冷了就会哭。但你还是不哭。我就想是不是上天让我不要丢弃你。我就回去抱你。一抱起你,我又想起我不能带着你的种种理由。我就朝你看。你又瞪着我。

    拓跋孤说到这里,忍不住伸手去拂了一下邱广寒的眼睛。像你现在这样,好像要哭,却又不哭,瞪着我。我终于决定放你下来,无论你哭不哭,我都不理睬了。可是这一次我一放下你你就哭了。

    邱广寒一双始终睁大的眼睛终于忍受不住了。她伸手捂住了鼻子,垂下双目哭泣起来。

    我说过,我是为了自己。拓跋孤一笑。只是自私——所以放下你。我又躲回去,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个人出来把你抱进去了。老实说,我心里也真的痛了一下,想跑过去跟她说句话,叫她千万好好照顾你,不过我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可行的事情。我就转身走了,心里想从今以后就当我根本没有妹妹。这十八年我的确是这么过的,谁料我还没真的开始放手做我要做的事,却不得不把你带回了身边。

    我还是……连累你了。

    拓跋孤摇摇头,只接着道,我回到客栈,担心如不杀了那个寡妇灭口,拓跋家还有一个女儿的事情,还有我的行踪,都可能会暴露。但在此之前,总要先将娘的遗体埋葬。我又记挂爹,所以叫那寡妇帮忙,将娘的遗体载去先前的树林,与爹合葬一处。这之后我本yù动手,但却突生变故。那树林离青龙教太近,我们在那里耽搁过久,已叫数个教众发现。那几人见我们不过一个女人一个小孩,便径直过来动手捉人。那寡妇叫我快逃,她一人留下抵抗。如此一来我确实可以逃脱,但我也心知她若叫人捉去,对你对我都不利;但我若当时对她动手,我一个人只怕是很难逃走的……

    哥哥,为什么你一直在讲要杀她的事?邱广寒道,你一直想杀她?难道她的xìng命就不是命么?她如此舍己为你,抱着必死之心好给你逃走的时间,你却还在想杀她灭口?

    事实证明我是错了!拓跋孤不无恨恨地道。我没有杀她灭口,的确是错了。否则十八年后为什么你的消息终于走漏,终于有人来追杀你!

    根本就没有,哥哥,没有的!你……

    我亲自打听到的消息会有错?何况折羽在找你的途中,已经遇到了那群叛徒收买的杀手在找你的痕迹,难道我有必要骗你么?

    就算是真的,你又怎知一定是她走漏了风声?

    还会有谁?拓跋孤道。除我之外只有她知道有你。

    当时看见娘怀着我的应该有不少人,难道他们就……

    没人知道是个女婴,但是现在青龙教雇的杀手对你的底细却很清楚,生辰八字,托庇门户,都一清二楚了。我是想相信她,十八年都很平安;但是我终究放心不下——也幸好我放心不下,不时地注意,不然我根本也不知道你会遭到危险!

    为什么……为什么既然十八年都平安,她又会现在说出来?

    我又怎知是为什么。拓跋孤道。猜想起来不外乎是软硬两种手段。要么是对她用刑,她此刻坚持不住了;要么是收买她,她此刻动心了。或者可以想,十八年前她没说,rì子久了就搁下了,关着她;近rì青龙教内或许要有什么重大的动作,连带把旧账又翻出来,重新逼问她,她这一次却说了。

    就算她说了又怎样?邱广寒道。酷刑加身,有多少人能挺住?换作是你就一定行么?

    我?拓跋孤摇头。我若是她,根本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加刑于我。你嫌我想杀她灭口太过狠毒,但你可知道我是她的主人,她只是个仆从。仆从便要有仆从的样子,在这种时候就应该死。如果她自己不明白这一点,我当然可以杀了她来保全自己。这不单单是我份内,而且是她份内之事。

    你……你怎么可以……

    别那个表情。拓跋孤笑道。所以我说你不要插手我的事,报仇、杀人这样的事,根本也与你无关。我只能教你,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只能将其它一切都牺牲。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就活不到今天,更做不了今后的事——只能像爹那样葬送自己。你不明白的话也没关系,总之不会要你作这些决定。

    但是你若真的这么自私,又为什么把我这个累赘带回身边?邱广寒道。你别骗我了。你远没那么狠心。

    拓跋孤倒是一怔,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我完全没料到你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留给你的秘笈,你半点也没有学!

    留给我的秘笈?邱广寒奇道。我从来没见到过有秘笈呀!

    本以为你聪明,会自己找到的。

    到底……到底你放在哪儿了?邱广寒着急了。我才刚生出来,那么一本秘笈,还不早被人拿走了!

    说实在的,那也是迫不得已之举。拓跋孤说着伸出左手来。邱广寒也未见他怎么按动机簧,只见他臂上的机簧竟打开了,铮地一声,弹出了利刃来。这利刃似刀非刀,又有点像钩,形状颇为古怪。她心念一动,想,苏姑娘似乎也有这个。正想间拓跋孤已用刀尖在空中轻轻画了个长方。

    大约就是这么大小的一本册子,当时是临安城内流行的一种纸簿。一般二三十张纸用线穿在一起,卖得十分不便宜,两文钱。这种纸质地既韧又极厚,吸水但不渗水,甚至不太怕火,有不少人喜欢用来记账。

    我……我见过这样的册子!邱广寒一把抓住了他手。先夫人就是用的这个写rì志的!怎么,难道这与秘笈……

    我买了一本簿子,花了一天时间把每一页纸从中间剖开,把秘笈也拆散,夹在每一页纸里,然后再将纸四边沾回原样。那时这么做,也只是想万一被人追及,秘笈不会这么容易落在他们手里;但后来,就把那簿子放在你身上了。

    不应该啊。邱广寒喃喃地道。难道说那簿子被先夫人拿了去记rì志?但是……明明从她见到我之前就开始记了,一直到她过世,就是那么一本——对,对了!你说那种簿子二三十张纸一本?

    拓跋孤点头。

    那一定是的——一定是先夫人后来又把好几本穿在一起了——她那一本rì志很厚,足有上百页,——这么说……这么说秘笈真的是在……rì志里?哥哥,那rì志被他们拿走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拓跋孤道。我起先叫折羽去找你的时候,也跟她说见着这样大小的册子,务必带回来。不过她并没找见。我当年是有点担心,不过现在已经十八年了,我反倒没所谓了。这件事先不着急,等有空再想法追回来。

    你把秘笈放在我身上了,你自己怎么办?邱广寒又问。

    担心我?拓跋孤笑起来。尽管放心,我早记住了。我说了,在那客栈陪娘呆了两天。后一天用来粘那本册子,前一天自然是坐在那里翻秘笈。来回翻了足有三遍。

    那……那就好啦。邱广寒松了口气道。我以为我……又辜负了你一片……

    你现在就没辜负我么?半点也不学?拓跋孤这么说了一句,随即又笑。不过也罢。折羽就上了你的当,以为你武功真的很厉害,加上迷药、点穴都奈何不了你,你倒也算是个棘手的人物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不会武功?

    一看就知道。拓跋孤道。再不放心,摸一把你的脉,也知道了。

    你一看就知道?邱广寒犹疑着道。不是吧……凌大哥和邵大哥,都怀疑了我好久。

    拓跋孤看着她发笑。我就不想说你那两个“大哥”的坏话了,你别逼我说。

    但是……但是你不觉得我这样,还有我平rì声息轻得,真的有点不寻常?

    倒是很轻。拓跋孤正sè道。这个是有点奇怪。

    但你还是能听见?像我一醒来,你就知道。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么?拓跋孤抬起左臂,利刃挑开了车帘。看“气氛”。

    这也能看气氛?

    当然。你醒了还是没醒,不一样的。拓跋孤表情不像是在说笑。

    邱广寒犹疑的看了他一眼,心下暗道,我不相信。不过她随即想起一事,失sè道,对了,那个随侍寡妇,她是不是也知道你藏起秘笈那回事?

    是。

    那么她若也把这些告诉了那些人,他们也会去找先夫人的册子,万一叫他们偶然得到了——他们若是练了……

    我封在册子里的秘笈只不过是刀法和剑法的部分。拓跋孤道。因为没料到留在客栈的时间短得只有两天,掌法与内功心法的部分还未及封入,一直在我这里。刀法和剑法虽然也很厉害,但是没有内功心法的配合,他们纵然得到秘笈,也练不得法。

    那你当初留那刀剑部分给我,我岂非也不能练?

    傻瓜,他们是会武之人,你是一张白纸。你把招式练到纯熟,自会从中也得到少许内家功夫的启示,他们却要以本身所具的毫不相干的内力来驱动我们拓跋家的招式,这显然办不到,强来只会走火入魔。

    但……但我还是不大放心……

    拓跋孤禁不住笑道,你倒是长进得很快,已经这么把我们拓跋家的东西放在心上了?

    我是在想你说过,拓跋家的武功不传外人,连娘都不能学,那么……那么落在旁人手里,总是不大好。

    拓跋孤笑。又不是不拿回来了,只不过我眼下不着急。就算有谁练了一两下也没什么,到头来还不一样是叫你哥哥杀了?

    你又这么自以为是……

    不是自以为是,是没必要太过谦虚了。

    但假如他们人多呢?

    你想这么远干什么?我说过,你会想的,我早想过。不消你担心。

    邱广寒喟然道,就怕我如不给你担心,你还不高兴了呢。

    我不需要谁担心,靠你们我早死了。

    他说着,手一动,那刀尖便自己收了回去。耽搁了半天了。他说道。该上路了。

    我跟你一起到外面坐。邱广寒连忙道。

    好,出来。拓跋孤说着便先钻了出去。

三七

    后来……怎么了呢?邱广寒手里抓着并不使用的马鞭,有点恍惚失神地问。

    就是这样了。拓跋孤道。我一个人走了,她是死是活我也管不了。看来他们还是把她活捉了。

    那么后来你就离开中原了?邱广寒顺着话下去,又想问他怎么认识的苏折羽,但想起他昨天的口气,便终于没问。不过她又不喜欢这沉默,想了想便道,苏姑娘对你真的是很忠心的呢!你不会再追究她打我的事情了吧?

    还能怎么追究她?拓跋孤看了邱广寒一眼。头不疼了吧?

    没事了。邱广寒笑道。怪你,没跟苏姑娘讲清楚,要不然她也不会打我的。

    苏折羽跟了我这么多年,原本用不着废话。

    这么说是我的错。邱广寒笑。迷药也无用,点穴也无用,总之是天生奇怪。

    你还有什么奇怪的,一并先告诉我罢。拓跋孤睨了她一眼。占着这许多好处,你就不会武功,也没几人奈你何——幸好打你还是打得晕,要不然我怕她拖着你的尸体回来见我。

    还有就是我不太怕冷,也不太怕热,还有……伤口愈合得很快——这些都说过了——哥哥,你有没有这些?

    没有。

    那爹和娘有没有?

    没有。

    为什么……只我一个呢?邱广寒道。害得从小到大,不知多少人管我叫妖怪。

    拓跋孤呵呵笑了起来。妖怪就妖怪吧,管别人干什么。

    他说到这里,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收缰。马车顿时停了下来。

    怎么了?

    广寒,你把右手给我。

    邱广寒依言递过手去。

    拓跋孤手指轻搭她腕上脉络,邱广寒只觉一股灼热的气流突然汇了进来,张口yù言,却觉那一小股气劲又消弭无形了。她讶异地瞧着拓跋孤。半晌,拓跋孤的手指终于移开了。邱广寒因见他脸sè凝重,始终也没敢扰了他,此刻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哥哥?

    不料拓跋孤竟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直笑得邱广寒莫名其妙。

    你先别笑,说话好么!她含嗔道。

    拓跋孤却一把搂住了她,道,你别着急,我慢慢跟你说。

    邱广寒只得不声不响地依在他怀里。不过你要答应哥哥一件事,我跟你说了之后,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怎么样?拓跋孤道。

    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呢!邱广寒道。什么神秘的事情?

    关于你这体质。拓跋孤道。这一次不管暗示还是明说,绣花还是写字,各种手段都不准用,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答不答应?

    好嘛——答应就是了。邱广寒嘴里说着,心中却想,我被你关在这里,又跟谁去说?

    她只觉拓跋孤的手臂又把自己抱得紧了些,不禁道,那快说么,我的体质怎么了?

    你可曾听说过“纯yīn之体”这个说法?拓跋孤道。

    没听过啊,怎么,跟我有什么关系么?

    小姑娘,你自己就是个纯yīn之体——我先前竟然没有想到,用纯yīn体质之说解释,就都说得通了——想不到我这个妹妹还真的是个宝贝!

    我不明白!邱广寒挣脱开他的手臂坐直了道。什么纯yīn之体?什么意思?

    先听我解释。拓跋孤道。女人天xìng属yīn,但纯yīn不易,总是掺杂少许阳气。不过,每隔数十年,总有那么一两个女子天生体质异于常人,是为纯yīn,这恐怕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

    你说我就是那种异于常人的纯yīn之体?邱广寒不知该讶异还是恍然。这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你不是都看到了么——你的那些为人所异的表现,皆是天生体质所致。

    所有的纯yīn体质之人都会这样么?邱广寒有点害怕地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人呢?

    倒不一定表现出来都一样。就算可称纯yīn之人,也因五行属xìng而有不同。拓跋孤道。最纯为水,其次为土,再次为木,然后是金,最末为火。属水与属火的纯yīn之人都极少,属水的纯yīn女子固然难得,火属的纯yīn女子竟能调和寒热,更为不易,只不过就其本身来看,不如其余四行纯粹,反而容易早夭。

    那……那我是哪一种呢?邱广寒忍不住问。

    你觉得像什么?

    像……我不知道啊……我总是觉得身上仿佛有水在流,难道那是……

    那就是了。拓跋孤笑道。最纯之纯yīn之体,体气汇聚流动而不滞停,正如水流一般。你没练过轻功,却轻得像猫一样;浑身气息流动,旁人内力贯入穴道也无法令你滞气;刀剑外伤自愈得快,正借了水流之瞬间愈合;剧毒也无法伤你,正如流水之不腐,血气流动早将剧毒洗清化去;加上不畏寒暑……

    我……邱广寒禁不住抬起自己的手来看。所以我其实……真的是妖怪?……你不准我告诉别人,是不是因为别人若知道我是纯yīn之体,便会对我不利呢?

    一件罕见的东西,总会有人想抢的。纯yīn之体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宝物,我当然不希望你被天下人争抢。

    抢了我去又能怎么样?还能杀了吃肉么?

    那多可惜……你要我怎么说?就比如——纯yīn之血可解百毒,单只这一条就会有人把你当万灵药用。

    邱广寒怔了半天,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被你一说倒真可怕,不过我的血可解百毒,邵大哥和凌大哥,他们都知道了的……

    她话未说完,只见拓跋孤的脸sè已沉了下来,顿时心中一慌,暗道糟糕——难道他会想……

    拓跋孤却冷笑了一声,纵马道,也好,反正也是往这个方向去,不久就能见到他们了。

    哥哥,你又想怎么样了?邱广寒急道。我都答应你不见他们,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谁叫你告诉他们了呢。拓跋孤不以为然地道。这种事情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你敢对他们动手!邱广寒一下子从车上站了起来,却又站立不稳,慌忙扶住了。

    你敢伤他们,我也不活的!她摇摇晃晃地不忘威胁一句。见拓跋孤全没半分反应,只得又软语央求道,哥哥,他们是好人,不会乱说什么的。而且……而且你看,他们也没有拿我怎么样啊!都是我不好,是我多事,我自己喜欢多说——不是他们的错啊!

    拓跋孤仍是不理会。邱广寒一急,喊道,你再不答应,我从这车上跳下去了!

    哼,很好啊。拓跋孤冷冷地道。没事的时候哥哥长哥哥短,一说到他们两人,你就用自己来要挟我。我倒想知道这两个人在你心里到底重要到什么程度了!

    这……这不是谁比谁重要,把你们的位置调换,我一样不准任何人伤害你的啊!你不是说你会一直保护我么?你不是说自己很厉害么?那你还怕什么我被谁抢走呢!

    拓跋孤勒缰停车。邱广寒重心一失,慌忙一跳,跳下地来,抬眼去看拓跋孤。激我么?拓跋孤道。小丫头,你那几套把戏在我这里没用的。上车吧!

    我不上来!

    拓跋孤与她僵持了半晌,这一回邱广寒竟然瞪着他眼都不眨一下。他心里倒有点好笑了。

    好了,我不动他们。他终究没有办法,只能松口。不过这两个人被你这么挂在嘴边,我迟早也是要见见。先跟你谈好条件——假若遇到他们,你给我乖乖地呆在车厢里不要出来,也不要想发出什么暗示。我不会让他们见到你。

    邱广寒低着头嘟囔道,你这么说我除了答应还有什么办法,反正本来就答应了不与他们见面了。拓跋孤见她虽然这么嘟囔,嘴角却一弯,因为自己的小小胜利窃笑起来,不由得有点儿无奈。邱广寒朝他一伸手,他也只得拉她上了车。你也别太得意。他瞪了她一眼道。事情究竟怎样,决定还在我。假如你让他们发现到你,就别怪我反悔。我说到做到。

    邱广寒嘻嘻一笑。我知道哥哥不会忍心看我难过的。

    拓跋孤看了她一眼。也就只有你。他叹气。偏偏你又是个宝贝,若不管住你,我怕离江湖大乱也就不远了。

    邱广寒不以为然地嘟了一下嘴,很自然地枕在了他臂上。拓跋孤只好又换手——换一只手赶车。

    不过,纯yīn之体无法修炼内功。拓跋孤又道。你内气浑然天成,倘练什么内功,修炼一点,立时被体内流水当作异己之物蚀掉,根本不可能积聚。

    这样啊。邱广寒惋惜地道。我还以为跟着你,可以叫你教我点武功呢。那我天生的内气可不可以当内功用?

    不可以。拓跋孤道。内力这东西不论是要用来伤人还是救人,都须传到别人身上。你的内气却只能属于你,在你体内流转,无法给予他人的。

    这样啊。邱广寒不无失望地道。那叫什么内力啊……

    也有个办法。拓跋孤笑道。就是叫别人将自身一半以上内功输给你,而非你自己一点点修炼。大量内力一起涌入时,你体内的流水也来不及将之冲走了。不过这样一来,你的内气就不纯了,变成了普通人,纯yīn之体的种种好处,也就没有了。

    那也不好。邱广寒道。再说,谁也不肯把自己辛苦修来的内功送我的,是吧?

    那倒也没事,只要你学会些运功诀窍,这之后还是可以将内力归还。拓跋孤道。反正你自身的纯yīn之气是输不出去的,只要你体内只有一个人的功力,自然可以纯而又纯地送回去。

    真的么?邱广寒道。那你会教我认穴、教我怎么传功吧?

    拓跋孤笑。等有空我教你。他说道。只不过我的内力是不能借给你的。我练的内功秉xìng灼热,与你体质相冲,会害了你的。

    邱广寒认真地点点头,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难怪你的手总那么暖和的。

    拓跋孤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三八

    邵宣也看见凌厉从苗府门口出来的时候实在也松了口气,也几乎吃了一惊。若非凌厉的黑衣前没有条子,他几乎要以为又是伊鸷堂的人出来了。我还在担心你怎么出来。他说道。没料到你不用绳索了!

    任务完成,我向来走大门出的。凌厉道。广寒不在这里。

    嗯,其实我已知道了。邵宣也道。适才有几名伊鸷堂众出来,我尾随他们,听他们说话,大致感觉如此。我用你的绳子,将那掉尾的一个套了来,逼问他情况,果真说没有抓邱姑娘。我问那神秘黑衣人是何身份,他也说不知道,看样子亦非虚言。而且说那黑衣人也不在这里。

    凌厉一边换去黑衣,一边道,那你说下一步怎么办?

    昨晚我们去追的方向恐怕真是没错的。邵宣也道。如今天亮,去找找有没有邱姑娘沿途留下的线索。

    好。凌厉系好了衣衫,接过剑。走。

    然而,什么也没有。

    追到了昨夜所到之地,什么也没有。该调查的,昨夜已调查过,并不曾在镇上留宿。

    那又为什么!凌厉捏紧了拳头。为什么会有人要掳走广寒呢!她从未与任何人结仇,甚至从未出江湖行走,怎么会有人要对她不利?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总也要有人来给个说法了吧!

    别急。邵宣也道。昨晚我就是太急了,以至未能好好想明白。此刻想想,前面的岔路主要是两个方向,一种往北,一种往西;往北而行,可能过江;往西而行,可能遇山。他们若赶一辆马车,是过江的可能xìng大,还是翻山的可能xìng大呢?

    若要翻山,马车自然不便。凌厉道。过江的话如遇大船,还可挪至船上。

    那么你就押他们是往北?邵宣也道。

    我……凌厉跺脚道。这又岂是押一个方向便可解决的事情。

    本有一匹快马,却换成了马车。我倒也觉得过山的可能xìng不大。不过为防万一,我们先往西走,看看到山之前有无端倪。若无则返回往北追赶。

    如此大约又要多花一天时间,恐怕我们已耽搁不起。这次我们分头走如何?

    那么我们如何联络?邵宣也道。

    救人要紧,别的都再说吧。凌厉苦笑着道。总会有办法的。

    也对。邵宣也道。只求她平安无恙。或者这样,我走过之路,沿途在一些所在刻个“口”字;若我找到邱姑娘,便改刻吕字。

    那么我刻“又”字,如果找到她,我就刻双。

    邵宣也一笑,道,好,我往西走,你往北。假如始终见不着面,那么……就设法带信到我洛阳家中。

    凌厉摇了摇头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到你家去太不合适。

    邵宣也却在他肩上一拍。不论过去如何。至少这一段,我们是好兄弟。

    凌厉抬起眼睛来。你真这么想?

    自然了!往后亦是好兄弟,好朋友!

    凌厉一笑,握剑道,那么凌厉谢过邵大侠厚爱。前rì相救之恩,尚未回报。以后邵大侠如有差遣,也尽管来找凌厉。

    你还是这么见外。邵宣也笑道。罢了,今天我们分头找邱姑娘要紧。rì后重聚,我们三人再一起喝一杯!

    好。凌厉再行一礼。邵大侠路上小心。

    邵宣也也抱拳道,凌兄弟也保重。后会有期。

    凌厉沿着小道,独自北上。这是走过的地方——刚来了几个月,又要北上了。但这又有什么办法。他想。最好是早点把广寒找到。可是——谁知道呢。他苦笑。我自己只怕还麻烦不断呢。伊鸷堂是跟我没完的了,别的还未算呢。

    正念及此,忽然身后有人大声喊凌厉,他登时停住了脚步。身后极快地飞扑过来的是苏扶风,到他近前,陡地刹住了,头发衣裳瞬间都摆回了原状,分毫不乱。

    苏扶风笑吟吟的看着他,道,你倒不笨,终于把姓邵的支走啦?

    你来干什么?凌厉不豫道。你跟着我们?

    是啊。苏扶风毫不隐瞒。你们一大早去哪里了我是不知道,不过你们又折回来了,我既然看见,当然就跟了来咯。

    你倒是开心得很。凌厉的口气显然毫不开心。你不是有任务在身么?

    嗯——是啊。不过既然跟伊鸷堂结了梁子,也没法叫他们找人了,我只好先回去,就说人没找到,没法下手咯。

    开什么玩笑!凌厉道。你就这样回去,大哥能饶过你?

    苏扶风一笑,语气随即转为柔和。那你陪我回松江去啊?

    我没有时间。凌厉道。你明知我要去找人。

    咦,你还要找人?苏扶风道。姓邵的不是去找了么?

    我们分头找。

    你是不是太闲了?苏扶风道。那个不是邵宣也的女人么?你又多管什么闲事?

    凌厉看了她一眼,转开道,你又来管我什么闲事?

    ……我还以为你故意支走他,是要回来陪我的。苏扶风显然有点儿失落。

    凌厉语塞了一刹,缓了一缓,道,扶风,我知道你不是夹缠不清的人。现在我们各自都有事,所以……还是就此别过,分头办自己的事情吧!

    又何必这个口气。苏扶风喃喃地道。我只是……误解了你的想法,又做了场梦罢了。那——她突然又抬头,展颜道——我陪你一起去找人,可以么?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很担心你一个人会有危险。如果你真的不想见到我,最多我……不在你面前出现……

    凌厉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看了她一眼。他记得很清楚,分别的时候,她完全没流露出半点哀怨的样子。无论是真的也好,装的也罢,他都相信她不是那种还会回过头来纠缠自己的女人,甚至哪怕真的偶遇了,也会绕着走才对。现在的苏扶风,却出乎意料地并非如此。

    他有点无奈,只得道,我从没说不想见到你,只不过你这样让我觉得很不像你。而且我也担心你若是完不成任务会怎样。你的任务,期限是几时?

    没有期限的。苏扶风愉快地道。

    怎会没有期限?凌厉皱眉。

    本来是半个月,人在临安。苏扶风正sè道。但是我到了临安之后,依据他们给的地址并没有找到人;我当时一边打听,一边传书回去告诉大哥此事。大哥也传信回来,说委托人的意思,这个地址也是很久以前的了,人不在的话只能慢慢找。期限便取消,只是叫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出那个人来将之除去。

    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有何特征?我或者记得的。

    苏扶风一笑道,我偏不要你帮忙。临安城里我早打听遍了,心里也有点数,你这个住在荒山里的九成九是没用的。再说,我也不想再把你扯进这些事情里来了——既然当初,你走得那么坚决……

    她似乎难过起来,注视凌厉的一双眼睛。凌厉也注视她。往rì的一切又在他心里微微泛出了颜sè来。他抚了抚她的脸。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苏扶风是为他想得最多的一个——也是为了他,最不顾一切的一个。

    你答应让我跟你一起走了么?她着急地问。我真的不会拖累你,你放心,我——只是想跟你一起走一段,我会帮你一起找人——最多十五天,我一定自己离开,回来继续完成我的任务。

    你的玩心未免太重了吧。凌厉失笑。一来一回,你不是要耽搁人家一个月?

    你别这样,你……你究竟答应了没有!苏扶风像小姑娘似地好像要哭起来。

    凌厉转过身去。走啊,多说什么。你是越来越不像以前那个苏扶风了。

    苏扶风高兴地跟上去。因为以前——以前我知道你就算离开我,也是暂时的。但是现在,我却不知道一旦与你分开,还有没有机会重聚了。她说到后面,语调又伤感起来。

    我说的是你完成任务的作风。凌厉道。你刚出道时一个月连杀四人,现在那劲儿都哪去了?那时你还不是金牌杀手,现在坐了这个位子,反而对不起这块牌子了?

    什么金牌杀手,我是不在乎的。苏扶风道。我入会是因为你带我去的,杀人是因为你也这么做,而且每次我回来,你都会在,我当然动作快了!现在你走了,我早就懒了,什么也不想干。这次任务在临安我才接的,因为听说你在这里么!

    凌厉只好笑笑。看起来我从前待你还真不错,甚至有点太好——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说你做那些都是因为我,那么为什么当初我走的时候,你拒不离开黑竹会呢?

    我……也不知道。苏扶风道。我只是觉得不能这样走了。有时候我很奇怪,愈是离不开你,愈不想依赖你。愈是在感情上离不开你,愈想将其它一切dú lì出来——想证明我是靠自己存活在那个组织里的。

    幸好你是那样的人。凌厉笑道。不然我不知更要累多少。

    我如不是那样的人,你就不会为我累了。苏扶风道。你根本不会青眼于我的。

    谁说不会呢?凌厉笑笑,伸手去搂她的肩膀。起初我看上你,可不知道你rì后会是怎样的人。

    苏扶风靠在他怀里。你不是看上我。她轻声地道。你只是像看到别个女子时一样,想得到我罢了。

    凌厉心下叫她这轻微的语气竟激得一震,不知为何,手臂一松。不过他随即还是搂住了她,口中调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也不是见到什么人都这么想的。你竟吃醋了,这又是见所未见。

    我没有。苏扶风道。就算有,也抵不上我离不开你的情绪之万一。

    凌厉不再说话。他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觉得虽然怀抱着这个女子向前走去,但却有种前所未有的痛楚感,一直往心底钻了下去。

    我让她跟着干什么呢?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广寒还下落未卜,我如何又能与本应已断绝关系的旧好调起情来了?我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我却偏偏没法完全拒绝!我这个样子,就算找到了广寒,又怎么面对她?

    他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他想我决不碰她。这一路,绝不与扶风再像以前一样,哪怕一次也不行。纵然我以前不是什么好人,现在我却不能碰到她就将所有更重要的事都抛却,都忘记了啊!

    然而这个夜晚他禁不住又在月下的庭院亲吻苏扶风的时候,他发现这种改变对他来说真的太困难。苏扶风轻呢着话语,闭目依在他怀里,这一切都像任何一个没有心事的夜晚一样,以至于他脱口就说,这么晚了,我们……

    苏扶风等着他把这句话说完,可是凌厉却偏偏突然停住了。她只好睁开眼睛看他,只见他好像是呆住了在想什么,完全忘了把话说完。

    怎么啦?她又靠下去,巧笑着。怎么不说了?

    凌厉好像是回过神来。我是说……他停顿了一下。我是说,这么晚了,我……就不送你上楼去了……

    苏扶风惊诧地从他怀里站出来,看着他一双几乎有点茫然,也因此而陌生的眼睛。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她总是平静得很快。当然。她说。那我自己上去了,你也好好休息。

    凌厉仿佛全然没有在意她说了什么,一个人坐在了庭院里。他坐了半夜,直到寒意已逼得他略微发抖,他才终于低下头去,将脸埋在自己的掌中。

    广寒。他想。你究竟在哪里呢?只有与你在一起,我才会是最最干净的我啊!

    第二天他什么话也不说。他想,他已经彻底没有了调笑的心思。苏扶风也沉默。她是知道他的。

    前一晚他坐在庭院里,她自然从房间里看到了。他不睡,她自然也不会睡。她能感觉到他真实的改变。有什么事能令他变成这样?她想。难道——难道他真的遇到了——所谓——某个能改变他的人?但是如果是那样,那个人又去了哪里?难道是拒绝了他么?他如此心焦地找邵宣也的女人,难道他喜欢的竟是她?但是——以凌厉的xìng子,他还不至于会抢别人的人吧?

    苏扶风是不会问的。她不过问他的任何事情。往rì他失踪十几天甚至几十天,她也绝不会问他去找了谁。此刻他沉默,她更不会开口。

    这rì傍晚两人渡江。第三rì——连续两天苏扶风只是看着他在每个经过的地方焦急而又不得不仔细地打听。她想不知此刻他心里有没有在怪我,因为倘不是我,他也许会走得更快些,离他要找的人更近些。

三九

    然而凌厉在树干上刻的只能是个“又”。没有人见过邱广寒这样一个人。就算打听过无数马车的去向,其中也并没有她。

    他又想也许他们为避人耳目,是夜间行路。但渡江只可能在白天。所以他问了摆渡的,而摆渡的却什么线索也没能说出来。

    也许是没有缘分。凌厉其实是猜对的,苏折羽带着邱广寒的确是赶的夜路,渡江也的确是在白天,只不过他始终没有遇上那同一只渡船。

    第三天的晚上他一个人到外面喝酒。天空灰蒙蒙的,冬天已经过了一大半了。

    夜已有点深了,酒楼上人已稀少。扶步上来的是苏扶风。她脑袋一转,看见凌厉,走过来坐下。

    原来你在这里。她说道。挺晚的了,回客栈休息吧。

    凌厉点点头,叫了小二来结账。

    便在这一转头,竟有一样东西破空而至夺地一声,钉到了桌面上。两人都吃了一惊。苏扶风急向外看,却哪里看得到人影。

    凌厉抓住钉在桌上的匕首一拔,左手扯下匕首上穿住的手帕。他心里早就恐慌起来。手帕。他想。这样面熟的手帕!苏扶风还在jǐng觉地张望的时候他已然飞速地揭起来看完。平安。勿念。邱。就只有这五个字。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抓着手帕,抓起剑,向窗外的黑暗中跳去。

    凌——凌厉!苏扶风未知手帕上是什么,见他跳出,连忙也跟了出去。

    凌厉身形落地,不待站稳,忙又纵上对面屋顶。广寒!他喊道。是你么?这算什么意思?出来见我!

    他沿屋走去,然而,四周无人,慢慢靠近的只是苏扶风。

    邱广寒!他声嘶力竭地喊。你出来,你究竟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躲着我!

    凌厉,你怎么了,那上面写着什么?苏扶风急问。

    然而凌厉又怎还有暇理会她。他拼命地奔跑,寻找。苏扶风也只得拼命地追。他停下来的时候她追上了。她抓住他的手臂。别激动。她安慰他道。你先……

    放开!凌厉甩手摔开她。你不要跟着我!

    除了看他再跃进黑暗里大声喊叫,她别无他法。

    她慢慢地,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客栈,坐下,等他。但她想,他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就算回来,他也不会到她的房里来了。她久久地坐着,捂着眼睛,好似在回想什么。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竟然来了,虽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她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没有找到人。

    明天我们不走。凌厉站在门口,以一种告知的口气道。我想在这里多留一天找找看。

    苏扶风点点头。她想他还来说一声,她已经觉得很好了。

    你若觉得我这样对你很不好,就……不要跟着我了。凌厉跟了一句。

    苏扶风只是摇摇头。没什么。她想他这样真的已经很好了。我只是希望能帮上你一点忙。

    凌厉摇摇头。你不想我插手你的事,我也不想把你牵连进我的事情里来。这样吧。他的声音微弱。我只留一天,没有消息的话我们就走。

    但我能不能知道,那手帕……说什么?苏扶风指着他的手,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

    凌厉走进来,把手里的东西给她。

    是绣的字。苏扶风打开看着道。她说平安、勿念……

    也许她真的平安。凌厉怔怔地道。不然也不会有闲绣字了。只是她若真的没事,为什么要消失不见?她不会武功,方才多半不是她亲自掷来的。究竟她与什么人在一起?

    你确信这是她绣的么?苏扶风道。

    凌厉看了手帕一眼。

    是她的手帕;我见过她绣的字,应该是她没错。而且,旁人又岂会这么闲,伪造这绣字来骗我?

    既然她平安,那你们也可放一半的心了。苏扶风展颜道。

    我也想放心。凌厉在心里道。可是现在,我却更想看见她——就像死一般地想见她!

    他转念又想,不知邵大侠可有收到同样的消息——此刻我又究竟是该刻一个“又”字,还是一个“双”字呢?对了,他去那边追踪,也只需一rì耽搁。我既在此一rì,说不定他明天就依着记号,赶上我了。

    他对于明rì能找到邱广寒,几乎也不抱什么希望,因为适才在外面的黑暗中,他便半分线索也未寻着。他此刻只求天亮,好叫自己的心也亮堂一些,但是天亮究竟有多少好处,他也实是说不上来。

    他坐了下来。究竟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明白,一点儿也想不出来。这感觉令他觉得陌生,甚至恐惧。

    苏扶风却站了起来。她轻轻地将手扶在他的肩上。不须太担心。她柔声地道。无论如何,这总比什么头绪都没有,要好得多了!

    凌厉抬起头来看她。他拨了拨她的额发想看清楚她的眼神。她不动。凌厉拉她下来,亲吻她。

    今晚我在你这里睡吧。他疲累地说。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在自己最想念邱广寒的时候,为什么竟毫没思想上的挣扎,就留在了另一个女人的床上。

四〇

    苏折羽尚未拂晓便启程返回,出得镇子,飞驰了仅约六里路,随身的白玉鸟儿远远地望见帐篷,就一头冲了进去。苏折羽快马加鞭,掠到近前,滚鞍下马躬身道,主人!

    办完了?拓跋孤的声音道。

    是。苏折羽答应。

    进来吧。拓跋孤说。

    苏折羽应了声,掀帘入内。

    拓跋孤似乎早在此等她,坐在案前,却不见邱广寒。苏折羽猜想她在里间睡觉未醒,便放低了些声音道,折羽不知主人也来到了此地。邱姑娘交待的事情,昨夜才刚完成,其实邵……

    拓跋孤抬手止住她道,你不用与我细说,广寒醒了定会问你。

    苏折羽点点头,道,那么我先去烧点热水,等邱姑娘起来好梳洗。

    拓跋孤不置可否。苏折羽早也惯了诸般杂事。邱广寒起来之前她已备下热水、茶点,还洗了衣裳,简直是在勤俭持家,哪里还是之前那个一身黑衣、武功高强的神秘人物。

    邱广寒见到她果然又惊又喜,连忙扯住了,问她凌邵二人情形。听得苏折羽说二人都平安无事,不由地放下心中大石,倒也自在地吃起点心来了。

    他们没有问你些什么?她边吃边道。

    他们并不在一起。苏折羽道。

    不在一起?他们……哦,是啊,我竟没有想到,他们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么。邱广寒的语气颇显失落起来。那你分头找了他们?

    苏折羽点点头,却又看了拓跋孤一眼。据我所知,他们似乎是分头在找邱姑娘你。

    他们在找我?邱广寒显然高兴起来,却又难过下去。她也看了拓跋孤一眼,不说话。

    我这次去找他们,可说是rì夜兼程。苏折羽道。我也担心他们万一离开松江太远,就不好找了。我赶回松江,果然他们已不在。我还去了趟伊鸷堂,却得到了些凌厉的线索——原来他似乎后来又去过那里。

    他又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去……!邱广寒难过地道。他一定是去找我了。

    我也是这么想。猜想他们之后沿着我带走你的方向,会找到那个岔路口。既然我从北边回来路上没有碰上,就想他们可能往西面去追。我当下就往西追,果然叫我追上了邵宣也。

    邵大哥?

    苏折羽点点头。我一见他们没在一起,心想手帕只有一块,如果只给了他,那么也不算完成任务了,所以只能给他看一看然后带走。

    那你又怎样找到凌大哥的呢?

    是邵宣也告诉我的。苏折羽道。我大概是中途错过,便回来找,果然就在离此地五里外的小镇碰到了他。

    邱广寒本来心中奇怪,想开口问邵宣也怎会随意把凌厉的下落告诉了这个“可疑”之人,一听说凌厉只在五里外,不禁站了起来道,你什么时候碰到他的?他还在那里吗?

    昨天夜里。苏折羽道。相信他还没走。就算要走,也多半会朝我们这个方向而来。

    那——邱广寒一下转过身去看着拓跋孤。我……

    你给我乖乖地呆在这里,不要想见他。拓跋孤不紧不慢地道。

    苏折羽插话道,不过凌厉似乎的确很着急地在找邱姑娘,昨晚他看见我掷去的手帕后,一直在镇上喊邱姑娘,喊了半夜。

    哥哥你看!邱广寒嚷道。

    拓跋孤冷笑一声道,既然他这么执著,我们今天就在这里不走。若他当真就能这么找到你,我就让你们两个见一面。

    你要说话算话!邱广寒道。

    当然。我从不食言。不过你也不要忘了自己答应过的事,不准出声,不准想任何办法暗示到他,更不准离开这里。

    邱广寒哼了一声,起身到里屋去了。

    她起身去里屋的时候,却耍了个小手段,把一盘子点心端进去了。这一盘子只剩一块,苏折羽当然立刻跟了进去,准备着收拾盘子去洗。

    邱广寒见她进来,忙拉她坐下了,想要说什么,却又知拓跋孤耳目之灵,恐怕什么都逃不过的,当下以哀求的眼神看着她,又拱手朝她拜了两拜,这才以手指在案上写道,你帮我去引他来好么?

    苏折羽吃了一惊,我?她张口表示惊讶。邱广寒只是抓着她的袖子哀求,苏折羽心中一软,点头朝她笑了笑。邱广寒展颜笑道,这点心真好吃,苏姐姐,你几时能再弄点来就好了。

    苏折羽苦笑着道,邱姑娘既然喜欢,折羽现在就去多买点回来。

    我知道苏姐姐最好了。邱广寒笑道。谢谢你,你一定要快去快回。

    苏折羽端着盘子退出,见着拓跋孤,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她是从来没有欺骗过他的,此刻她也做不到。她只盼拓跋孤听到了两人适才的对话,主动开口叫她出去买点心。然而他并不说话。

    主人,我……她只好自己开口。我去镇上帮邱姑娘多买点点心……

    拓跋孤看着她。她低着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也好。拓跋孤总算说话。你顺便盯着凌厉。他若往这边出发,立刻回来告诉我。

    苏折羽如释重负地说了声是,急忙退出了。里面的邱广寒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一口咬掉了半块糕点。

    这一夜苏扶风知道凌厉的心不在自己身上。

    她有点绝望。从前,她想,从前,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他至少不会心不在焉,因为如果他心里没想着你,他根本就不会来。可是,她想。这一夜。这一夜算什么呢?

    但她并没抱怨。其实并没任何端倪可以证实她的这种感觉,她只是觉得有点怪。她甚至想象早晨起来的时候他会为这一切后悔而把她赶走。

    然而,也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并没有凌厉。她想我是不是又做了一场梦?

    凌厉出神地坐在桌前,望着小小的窗格外小小的远处。

    苏扶风小心地穿衣下地。她也倚到桌前坐下了。未事梳妆的容颜有种撩人的妩媚。

    但凌厉却没有去看她的这种妩媚,仿佛他感觉不到。他只是出神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出神些什么。

    而苏扶风却看见了。他那只收回来垂在桌沿的左手,握紧了昨晚的那条手帕。

    早晨在静默地流走。

    今天我去镇上转转。凌厉半晌回过头来道。你就留在这里吧?

    你……你不会不回来吧?苏扶风小心地问。

    凌厉一笑。你这么不放心,那跟我一起去?

    苏扶风也笑道,我怕你不要我呢。

    凌厉抬起手背在她颊上从下往上一蹭,道,你不赶紧洗脸去,坐在这儿陪我耽误时间么?

    苏扶风站起身来。听起来凌厉并不似她想的那般可怕。但谁知道呢——现在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默默地洗了脸,梳妆完毕。然后转过身来。

    我还是不去了。她低着头道。我怕我总是……

    话音未落,忽听凌厉喊道:什么人?

    她一惊,凌厉已抓剑站起,向窗外跃了出去。他已能看到远远在逃走的正是一个黑影。是她——这个背影——应该就是掳走广寒的人——凌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运足了轻功,追着那人而去。

    苏折羽掠回帐篷前面,已有几分微喘吁吁。她连忙禀报了拓跋孤说凌厉已向这里行来。里间偷听到的邱广寒知道她是替自己引来的,心下顿时也紧张起来。

    拓跋孤叫苏折羽掀开了帘子。有几分晨光洒入了屋内来,甚显温暖。苏折羽朝外看看,道,大约还有二里地——他们便可到这里。

    他们?拓跋孤道。他不是一个人?

    不是。苏折羽道。他与……

    话正说到这里拓跋孤却摇了摇头。苏折羽回头一看,远远已可望见那两个人影。拓跋孤叫她走到近前,俯身低声与她说了几句。苏折羽应了。拓跋孤又转身向邱广寒道,你不准出来。

    我知道了!邱广寒烦躁地道。

    拓跋孤一笑。我可以进来么?

    随便你么!邱广寒耷拉着声音说。

    拓跋孤一掀帘子,邱广寒就拼命朝外张望,但帘子立时又垂下了。

    拓跋孤伸手拿掉旁边一小块暗挡,恰如打开一扇暗窗。尽管放心。他说道。我会让你看清楚的。

    邱广寒瞪大了眼睛看。远远地的确转出了人影来。凌大哥!她在心里叫了一声。真的是他么?她鼻子一酸。这么多天没见了——但是,后转出来的却是个淡红衣衫的女子,尚看不清什么模样。邱广寒心里一怔。那女子是谁?

    远处凌厉与那女子似是站住了,在说些什么。她心中暗骂他蠢。我在这里啊!她默默地喊道。你现在站住干什么,偏偏要急死我么?这么明显的一个大穹顶,你看不出来么?跟别人废话些什么!

    然而凌厉与苏扶风似有许多话要说一般。拓跋孤不由冷笑了一声,道,我看他似乎不是来找你的,我都有点替你着急了。

    你别胡说,凌大哥与我是好朋友,他决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拓跋孤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只见凌厉却伸臂去搂抱苏扶风。邱广寒心下重重地一愣,拓跋孤却一下把暗挡推上了。

    你还看么?他说。不如睡觉吧。

    邱广寒气极,便要往外走,口中道,我非好好地说他一顿不可,这种时候他还有这心思呢!

    你想叫我杀了他是吧?拓跋孤不冷不热地道。你敢再走一步?

    哥哥……!

    回来!

    邱广寒只得悻悻地走回原处。拓跋孤哼了一声道,我早说过这样的人是不会把你放在心上的,根本也不配做你的朋友。你反说我不知道他是好人。

    但他的确……

    邱广寒只说了这四个字,拓跋孤突然又低声道,别说话。邱广寒忙点点头,看着他又挪开了暗挡,只见凌厉竟走得更近了,那淡红衣衫的女子却不见了。

    她的心又悬了起来。我在这里——她又默默地重复。你要是能听见多好。凌厉几乎走到了帐篷的门口。她觉得自己要发狂了。哥哥!她拼命摇拓跋孤的手,拓跋孤却浑如未觉。

    而凌厉却走过去了。

    邱广寒难以置信地看着凌厉视若无睹地从眼皮底下走过。她想难道——难道真被哥哥说对了,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她只觉得脸颊上一凉,泪水已挂了下来。那一边,苏折羽也走了进来,道,他往前面去了。

    这也值得哭么?拓跋孤看着邱广寒道。我倒算认识凌厉了——你费了这么大劲让折羽把他引来,怎么样,现在输得服了么?

    苏折羽顿时一阵惶恐,慌忙跪下道,折羽错了,不该欺瞒了主人。请主人责罚。

    拓跋孤并不理睬她,只向邱广寒道,你心里还抱着什么希望么?还有一个邵宣也没露面,你想说他会比凌厉好一点儿?

    我——我明白了!邱广寒突然地道。是不是你捉弄他了?你是不是让苏姑娘设了什么不方便靠近的东西?凌大哥不可能这样的——就算他没看出我的暗示,他看到帐篷也会觉得奇怪,一定会问一问的!

    是又怎么样呢?拓跋孤道。你能叫折羽去把他引来,我当然也能叫折羽摆个简单的假象。他连这个都看不穿,你要我相信他很聪明么?

    你根本就是骗我!你耍手段!你叫我不准出声、暗示,不准让他发觉,我都听你的,受了你的要挟;结果你自己却不守诺言。你说你就把帐篷放在这里等他来,说得好像很慷慨,结果却完全不是那样。你……你根本是怕输给我,你是个小人!

    拓跋孤脸sè一刹那沉了下来,不假思索地挥了邱广寒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清清脆脆。

    跪在地上的苏折羽也慌了,连忙去扶邱广寒。拓跋孤却扫了她一眼。我没叫你起来!

    苏折羽慌忙再跪倒。拓跋孤哼道,我还没跟你算这笔账。我告诉你,你的主人就是我一个,你只消听我的话就够了。就算邱广寒是我的亲妹妹,你在这里要做的也只是保护她的安全,而不是用她的意思来违抗我,听明白了没有!

    苏折羽不住点头道,折羽明白了。她不敢看别处,觉到拓跋孤走到了自己面前,大着胆子微微抬头间,也被他再打了一个耳光。

    她不敢去捂脸,只是低着头道,谢谢主人。

    出去吧!拓跋孤没好气地道。

    他坐下来。此刻这屋里只剩了他与邱广寒二人。

    邱广寒的眼泪早挂了满脸。她拼命地抹去了,泪却拼命地流出来。

    拓跋孤这次却半点也没安慰她。你以为我只是不想输给你?他冷冷地道。我本来就不可能输——现在只不过不想叫你输得太惨了!若不是为了你,那种人我看都不想看一眼——你再惹我,我就杀了他!

    你真有本事就去呀!邱广寒愤怒道。你只会在这里威胁我,你根本比不上他们!

    那么你就给我在这里等着!拓跋孤竟然真的站了起来。中午之前我带凌厉的人头回来!

    邱广寒还没来得及后悔,只觉银光一闪,拓跋孤反手抽了屋里的剑。门帘掀起。她只及听到拓跋孤对苏折羽说了句,看住她。她扑出外面喊不要,拓跋孤却已消失在门外了。

    我错了,哥哥,我错了!她喊道。你不要伤他!

    然而苏折羽坚决地拦住了她。邱广寒哭着,蜷缩着,害怕万分地发起抖来。难道因为我一句话,凌大哥真的要遭到不测了么?

    她以死相胁,但这一次苏折羽毫不为所动。她甚至用绳索将她绑了起来,甚至塞住了她的口,令她无法说话和咬舌。

    对不起,邱姑娘。她低声地说。我真的……不能再帮你了……

四一

    凌厉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凉意瞬间浸透了全身。他已经感觉到有某件利器,悄无声息地抵住了自己后心。

    是谁?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背后偷袭,算什么本事?

    身后的人冷笑了一声。凌厉感觉到后心的利刃又被撤走。

    我让你死得瞑目。他听见他说。

    凌厉转过身。

    他不认识他。他没有见过他。他只是在方才就已很明白这个人的武功远远地高过自己,所谓说他背后偷袭也只不过是拖延时间——他自己背后偷袭别人难道少么?

    你——是来夺剑的?他掩饰不住自己的疑惑。

    他会如此疑惑实在是因为这个人不像。他不像任何一个仿佛在觊觎自己宝剑的人物。但是,他又想不出别的理由。

    对面的人身材高大,眉目清晰而又凝厚。虽然此刻他的脸上笼了一层寒霜,但这丝毫掩不住他浑身散发的锐意。他右手握剑,此刻剑尖已然垂下。杀机极盛的双眸注视着他,一瞬不瞬。

    他不回答,只是轻轻抖动剑尖——这一抖算是提醒,招式随即倾出——正面对敌。

    凌厉的剑也惊起,这拔剑好在是招牌式的极快——才没令对手一剑削去自己脑袋。

    但他只是个杀手,又怎吃得消如此沉的剑势——只挡得了一挡,还没换到第二息,他已觉得整个视野的重量都向自己压来,一瞬间压垮了视界。

    你……

    他想问你究竟是谁,却没有时间,手臂一痛,一大片血随剑刺涌了出来。这对手看起来招招要致自己于死,但自己手里的剑已不听使唤,被对手的剑风带得晃动起来,少时手臂已酸麻得无力抬起。他再竭力抵挡,颈边却又一痛,已被挑开;慌忙一个着地翻滚想走,却怎逃得过几剑连追,嗤的一声,后背又是一道长痕,深入皮肉足有寸许。他叫出一声,翻身待作最后反抗,伸手撑地却头脑晕眩了,摔了下去。

    鲜血泉涌,足以致命。

    陡然间破空之声传来。

    声音来得迅疾,件件打向占尽上风的对手,那个此刻他们还不认得的拓跋孤。一个淡红sè人影跳入战阵,直扑凌厉身上。

    凌厉!她喊道。你怎么样了!

    凌厉却看得分明,暗器并没打中。小心……!他勉力提醒她。

    淡红sè人影一僵。她没料到自己这七星菱角竟未能致敌于死——这是她苏扶风的成名绝技。她本不怀疑在自己出手之前暗杀的对象会发现自己,也从不怀疑出手之后对方会还活着。然而,轻微的暗器落地声响已传来——难道是我动手的时候,太着急了么?

    她陡地站起,顺手抓起凌厉的剑向身后点去。

    拓跋孤荡开她的招式,毫不容情地直点她的死穴,却不料,剑尖触到她身体的一刹那,他抬眼看清了她脸,吃了一惊。

    ……苏折羽?他禁不住脱口。

    苏扶风并未听清他在说什么,见他停住,连忙一剑迅速刺去。拓跋孤收腹避开,长剑挑过她手腕。苏扶风吃痛,松开兵刃,左手袖箭忽地shè出。这距离虽近,拓跋孤左手却正好顺势,一把抄过了这几支短箭丢了开去,随即一掌打在她胸口,苏扶风顿时向后跌了出去。

    扶……扶风!凌厉吃力地喊道。

    黑竹会的苏扶风?拓跋孤心下道。原来是她。这个女子竟长得与折羽如此相似!

    苏扶风吐了几大口血,面sè惨白,却冷笑起来。拓跋孤只觉左手掌心发痛,抬起一看,竟已黑了一大片。他立时省悟到袖箭上抹了剧毒,右手剑一晃,先向凌厉胸口刺下。被箭毒一冲,这下手颇有几分发飘,只得三成力道,苏扶风飞扑来从旁一抓,拼死握住了剑刃。

    快……快走!苏扶风喊道。他……他支持不了多久,他……

    话语未竟,拓跋孤剑一抽,便将苏扶风掌心割裂。再伸足一踢,将她踢开数尺。这一下苏扶风终于没哼出一声,晕了过去。

    但是这个时候,拓跋孤已经听到那阵远远的马蹄声终于到了自己身后。他不用想也猜得出来的是谁。马上的人摔落下来,连滚带爬地闯入三人中间。只见她双手被缚,口中还塞了东西,赫然是邱广寒。

    凌厉瞪大了眼睛,说不出一个字来。不要吧!他想。为什么偏偏是此时——这种时候,她来干什么!

    拓跋孤见到她这个模样,也只得将剑往地上一插,腾出右手摘掉她口中的塞布,解她的绳索。邱广寒一张嘴一得zì yóu,立刻哀求道,不要杀他们,真的不要杀他们,我求求你……!

    拓跋孤看了看凌厉。邱广寒慌张地爬到凌厉身前,用身体护住了他。

    凌厉的伤口极深,血早流了满地,虽然强自撑着,却半分动弹的力气也没有。广寒你……怎么也在这里……他喃喃地问她,但是邱广寒只是看着拓跋孤,顾不上回答。

    凌厉于是也看着拓跋孤。不管你为什么要杀我……她们两个却是……

    邱广寒想让他不要再说话,伸开手臂将他护得更牢了些。但是拓跋孤拔起剑来一挽,还是轻易地穿过她腋下空隙,点中凌厉左肋。凌厉话语未竟,身体轻微地抽搐了一下,胸口的热血尽皆翻腾起来,涌出了口腔,人顿时失去了知觉。

    凌大哥!邱广寒一瞬间不能相信发生了什么,回身扑住凌厉,害怕地大喊起来。

    我留着他xìng命,你喊什么!拓跋孤扶剑,口气仍显得余怒未消。

    真的?邱广寒连忙转头,颤声。他真的不会有事么?拓跋孤不答,只恨恨地道,苏折羽呢!至少也给我假装追出来吧!

    邱广寒觉出他说话声音略有异样,但此刻也无暇多顾,只焦急道,苏姑娘还没过来,怎么办呢?

    拓跋孤冷笑。苏折羽不来,那我们走。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邱广寒禁不住哭道。你生我的气,打我就好了,不要这样对凌大哥——我求求你,我们救救他好么?他伤得这么重,难道不管他了?

    叫我来杀他的也是你,此刻阻止我的也是你。拓跋孤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过来,别沾得袖子上脏了。

    邱广寒还要说什么,眼前却一亮,看见了白玉鸟儿与苏折羽正一起飞掠而来。她连忙好似看到救星般地跳了起来喊道,苏姑娘——

    苏折羽奔到近前,未及看这景况,先向拓跋孤一跪道,主人……

    拓跋孤未等她跪稳,反手一掌,打得她摔了开去。只见她立刻一口鲜血喷于地面,半晌直不起身子来。

    他这一打,苏折羽不觉如何,邱广寒的心却一沉,心知苏折羽此番决然无法做个救星了——要救凌厉,恐怕只能靠自己。她不由地抬头,咬了咬牙再求拓跋孤道,你知道我心里不要他有事的。适才赌气就算我不对。你不肯救他,至少把他们送到有人的地方,好不好?我答应你,我不见他,我真的不见他。你叫我做什么都好!

    拓跋孤没理会她,只向不敢抬头的苏折羽又低声说了句什么,苏折羽慌忙跳起,到苏扶风身上翻找了一阵,摸出个小瓶子似的东西,打开嗅了嗅,递给拓跋孤。

    邱广寒不知他们是在干什么,只能一边咬着唇,一边完全徒劳地去按凌厉身上的伤口。

    你知道他们两个的住处吧?拓跋孤的口气略平一些,发问道。

    我……?邱广寒一愣回头,听苏折羽答了声是,才知他还是在与她说话。只听拓跋孤又道,那你送他们两个回去。

    邱广寒偷着听见,心中大喜,跳起道,我也去!

    她虽如此说,却生怕拓跋孤不能放自己走。谁料拓跋孤竟点点头道,你也去,不过送他们到了之后,立刻跟着折羽回来。凌厉天黑之前不会醒,不要指望与他说上话。苏折羽连忙在一边道,主人请放心,我一定会带邱姑娘回来的。

    拓跋孤只是瞥了她一眼。苏折羽立时低下头去。她想他现在,大约已经不相信我了。

    我一定回来。邱广寒认真地道。我发誓,我发誓!

    她实在是觉得很奇怪。照拓跋孤一直以来的做事方法,他是绝不可能放她走的,哪怕只是离开一会儿。若说他相信苏折羽对他忠心耿耿,适才她还不是没有看住她,让她逃了么?

    她不知道其实拓跋孤心中也不愿意得很。但此刻他却不得不让邱广寒离开他一会儿:因为他左手的毒。

    苏扶风暗器淬毒本不新鲜,而为救凌厉,她已用上了最厉害的一种。拓跋孤适才用剑,血行正速,毒一沾手,不多时已头脑晕眩。他因此才让苏折羽去搜了解药出来,涂在掌心,但毒xìng太剧,即便有了解药,也不是那么轻易便除净,手心的黑sè更是不知何时才能退却。倘若邱广寒发觉到,以她的xìng子,十成是非要以己之血来为他解毒。拓跋孤自然不肯让这种事情发生。

    邱广寒与苏折羽将两个重伤之人搬上马背,邱广寒也上了马。那马纵是好马,三人一骑也显沉累,但如此才是最快地送回两人的办法了。

    到了客栈,邱广寒设法安置下两人,又忙叫人去请大夫,看苏折羽清洗两人创口,见苏扶风显是伤了肋骨,也设法给她接骨治疗,又掏伤药给他们敷上,颇为干净利落。

    他们……不会有危险的吧?邱广寒不放心地道。

    苏折羽摇摇头。放心。主人无心伤他们xìng命,没事的。

    无心……?邱广寒几乎要哭了。若不是我到得快,凌大哥只怕真的都……

    苏折羽笑了笑。也可能吧。她说。不过至少主人不单是为了取他xìng命而去,否则凌厉哪里支持得了这么久。

    你也给他吹牛!邱广寒道。凌大哥也是很厉害的人物啊!

    我从来没见主人用过右手剑。苏折羽道。此番想必他知道凌厉以剑出名,才特意带剑去的,可见有着别的目的。

    他不是用剑的?邱广寒吃惊。那他用什么?他左臂上那个机簧刃?

    苏折羽点头道,有时候会用。青龙教的武功,掌、剑、刀都很jīng妙。主人是个武学奇才,人家一辈子也练不好一样的,他却样样都会。他平时不喜欢带兵器,所以往往就用掌,只是左手刀既然以机簧之力固于左臂,他也就偶尔一用。

    明明是左手刀……为什么要装在手臂上呢?

    主人……没对你说过他的手受伤的事情?

    手受伤?是小时候被挑了手筋的事?不是说治好了么?

    苏折羽摇摇头。只有右手治好了。左手虽然也治疗了许久,但终究无法太用力,所以就不能够握刀。

    原来他的手……并没治好。邱广寒喃喃地道。那么,苏姑娘你为什么也有一样的机簧?

    苏折羽一笑。我的武功都是主人教的。虽然他劝我以手拿刀,不要跟他一样,但我还是……事事学他。

    你的武功是他教的?邱广寒惊奇道。他不是说……

    她想,他不是说拓跋家的武功不传外人么?但这话却并没说出来。

    主人说什么?苏折羽问。

    没有。没有什么。邱广寒道。我只是在想,不管之前哥哥怎么想,总之他最后还是放过凌大哥了……

    苏折羽一笑,道,主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邱姑娘你好。

    邱广寒朝床上昏迷不醒的两人看看,突然道,苏姑娘,你不觉得那一位姑娘,同你长得很像吗?

    苏折羽淡淡地道,人有相似,没什么好奇怪的。说着站起来道,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邱广寒登时急了道,再坐一会儿不行么?大夫还没来……

    不行,邱姑娘,主人嘱我务必早早带你回去。你也答应了他的。

    我没有说不回去,只不过再过一会儿……

    那么……你还打算留多久?

    我……想再留半个时辰,可以么?

    苏折羽看着她热切的一双眼睛,无奈地点点头道,那半个时辰之后,一定要回去。

    邱广寒连忙答应。苏折羽又道,我到门口看看,你别想再逃走了。

    邱广寒笑笑,目送她走开。她想我还会逃走么?凌大哥都躺在这里,我还能逃去哪里?现在我甚至后悔用手帕给他们留下了线索和暗示——我最好他们不要再找我了,否则再跟哥哥碰到,谁知道会怎样呢!

    她怔怔地注视他,心里一时间空白了。她想她不可能怨恨任何一边,也的确不恨。她只是觉得应该由于某种内疚而陪他一会儿,虽然他身边,已经另有个女孩子陪着了。

    凌大哥。她隔了一会儿,才在心里慢慢地说。你是我逃开原本的生活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朋友。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没事。我相信你,你是好人——就算别人不这么认为。这一次你们受的所有的无妄之灾,全是我太过冲动所致。好在现在没事了——凌大哥,可惜我只能留一会儿。你会挂念我,我知道,但我也只能让你这么挂念。

    她伸手,把方才苏折羽上药时从他衣襟里发现的、她绣给二人报平安的手帕拿了过来,折起来,小心地塞到凌厉枕下,心里想着说不定是永别,尤其是要这样不能见面地告别,那离愁就更伤人了。还没来得及收拾起情绪,突然苏折羽推门进来,一把拉起邱广寒道,我们走!邱广寒站起,被她拉得不得不趋步出去,急道,还没有到时辰啊!苏折羽并不回头,只道,邵宣也来了,不想害他们就不要见。

    邱广寒一惊,却又一悲,知道确实不得不走了。她回头,想最后看凌厉一眼,免得这离别像是突然中断的半场戏,没有结尾。但是门开得太大,反而一弹回来,自己掩上了。真正的难过还没及完全散发出来,就不存在了。

四二

    凌厉睁开眼睛,视野里一片晃动的明昏交替,不明就里,身体紧张地一动时三处深伤一起剧痛,他不禁啊了一声,痛苦地松弛下来,降回原处。

    却有个黑影立时掩了上来,口气有几分欣喜,又有几分紧张。

    凌兄弟,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凌厉愣了一下。这声音……是邵宣也?

    他慢慢地才明白过来自己还活着。此刻已是晚上,灯火晃动。当然,他也立时忆起了白天的事,顾不得别的,手一伸便拉邵宣也道,广寒呢,你有没有看见广寒?

    没有,我没找见她。邵宣也显然不知道白天凌厉与邱广寒曾见过一面,只道,你伤这么重,别的先不要管了。

    凌厉松开手去。没有么。他黯淡地道。

    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一言不发了半天,突然,歇斯底里地冷笑起来。

    邵宣也只觉得他笑得有点前所未有的令他毛骨悚然,不觉追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来就看见你们受了重伤躺在这里。

    凌厉冷笑着,仿佛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邵宣也骇然,似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直过了半晌,才见凌厉把手臂放了下来。

    我又被她救了。凌厉冷笑着,语气中极尽着不可自抑的嘲讽。又是她,又是她救了我!

    她救你?邵宣也吃惊。你是说邱姑娘?你见到她了?

    我当然见到她了。凌厉冷笑着道。只可惜我却连她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凌厉说到这里,脸上的冷笑陡地隐去了。这充满自讽与痛苦的语调无法继续完他要说的话。他喘不过气来。白天的那一幕如此清晰。他能忆起她紧紧护住自己的感觉。但我却是那么无用。他想。结果我真的活下来了。她呢?

    他沉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邵宣也见他不再那般冷笑,松了口气,也不敢立时追问起邱广寒,先问道,这几天苏扶风一直跟你在一起?

    凌厉喘了口气,道,是啊。他知道苏扶风此刻就躺在自己旁边,他只是希望晚点想到她,一个邱广寒已经够令他痛不yù生。但此刻他不得不想起来——不得不想起除了邱广寒,若没有苏扶风,他也早已死了。

    身边的苏扶风还没有醒。他从被子里伸手过去,摸她的手。他是亲眼见到她的手掌被割得血肉模糊的。

    苏扶风的手已被紧紧地缠好。他回过头来,平静了一些地道,是你帮我们疗伤的?

    邵宣也摇头道,我到这里的时候,你们的伤口都已上完药,也包扎好了。我以为是有人请过大夫,不料大夫竟比我到得更晚。我问了店家,店家说是两位姑娘把你们送来的。

    两位姑娘?凌厉立时紧张地道。他有没有说长得什么样?说不定是广寒——真的是广寒。你快叫他进来,如果是广寒,他们一定记得的!

    邵宣也答应了,去叫了那小二上来。凌厉拼了命地坐起来,伤口的疼痛令他满脸俱是汗。

    小二见他此刻包扎完好,早不是起先被带来时那个可怕的模样,倒也不慌了。邵宣也先道,我这位兄弟想叫你说说清楚,送他们来的两位姑娘究竟是什么模样。

    哦,那两位姑娘。小二登时来劲地道。那真都是……

    他正说到这里,却忽然咦了一声,道,公子身边这位姑娘……

    凌厉转去看了苏扶风一眼,心中略略一仄,回过头来道,怎么?

    怎么好像……就是送你们来的那位……不过……咦,难道是姐妹,长得太像了!小二道。

    邵宣也心中一凛,想起了那rì掳走邱广寒的神秘黑衣人来。凌厉自然也记得他曾错认过那黑衣人与苏扶风,当下两人对视了一眼,俱忙再问了一句,那另一个呢?

    小二忙道,哦,另一位姑娘,小的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怎么说好,总之是连在画里都没见过这样人物。下午她一来这里,把我们这小客栈都惊得呆住了!

    凌厉叫他这话引得禁不住一笑,却随即收敛了,又问,那她们说什么没有?

    这两位姑娘就问我们二位客官的房间是哪里,后一位姑娘又叫我们赶紧去请大夫。掌柜的本来看你们流这么多血,不太愿意放你们进来的,但是看到那位姑娘,实在不忍心拒绝了,我们也只好赶紧找大夫去了。

    是……是广寒吧?凌厉求证似地看着邵宣也。

    听来应该是她。不过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有事么?凌厉突然又问那个小二。

    有……事是什么意思?小二不解。

    就是……另外那个女子,没有胁迫她,或者……对她不好……?

    哪有这种事。我看她对那位姑娘,还照顾得很,更安慰了她许久。

    凌厉又与邵宣也对视一眼,似是都不知该作何解释。

    看见她们往哪里走的了么?凌厉问。

    倒是……倒是没看见。小二道。虽然见她们出门去的,但当时小的们正都有事,干活去了。

    那么……谢谢你,没事了。凌厉低声地道。邵宣也顺手递了小二一小块银两,小二谢了赏出去了。

    现在你该相信不是扶风带走广寒的了吧?凌厉话虽讥诮,眼睛却还是有点无神。

    呃,是啊……不过真的猜不出来那个神秘女子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人——凌厉又喃喃道——他又是谁?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哪个人?邵宣也不解。

    凌厉抬头看他。那个几乎杀了我的人。他说。我从未遇到过这样可怕的对手。早在他出手之前,你就能感觉到自己已全然输了。

    邵宣也不语,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也是用剑……凌厉回忆道。剑势很沉,应该是内功极为了得……对了!他忽然伸手摸身边。我的剑呢?

    怎么?邵宣也吃惊道。没在?

    凌厉悚然,随即又颓然。没在……看来是被他拿走了。

    他是为此剑而来?

    他没有说。

    能不能看出他的武功是什么来路?

    凌厉苦笑。我连他的招式都捕捉不到,只顾狼狈地保住自己xìng命,那里知晓路数。也不知道广寒这次失踪与此人是否有关系,我……总要去找他的!

    此事不急。邵宣也道。听店家的说法,邱姑娘应不致有什么危险了。你伤得不轻,多休息几rì再说。

    凌厉暗暗抓紧了被子。他知道邵宣也说得没错,但是他又怎能就此安心?

    邱姑娘的手帕,你也看见了吧?邵宣也问他。

    一语提醒了凌厉,他立时摸自己胸口,却没了那手帕。他一愣,随即省悟适才有人给自己包过伤口,便在床上找了找,抬起了枕头,才看见那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几乎叫血染透的手帕展了开来,蓝线绣的字却仍异常清楚。是她。他喃喃地道。真的是她。方才她一定在这里陪过我,但是她又走了!

    邵宣也看了看手帕。这件事情很可疑。他说道。既然邱姑娘起先有暇绣手帕,方才有闲陪着你,又特地将绣有这几个字的手帕再郑重地留在这里,这证明她确实平安。那她为什么要躲起来不与我们见面?若说她是为那个神秘女子所迫,以她的聪明,既然能将手帕留在你枕下,何愁弄不出别的暗示来?但此刻却偏偏什么也没有了。

    你的意思是——她不想见我们?凌厉道。所以她说“勿念”?

    我不确定。邵宣也道。我当时看到手帕,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什么地方?凌厉顾不得搞清楚他如何见到这块手帕的细节,先将手帕递去给他。

    咦,到你这里,有点破损了。邵宣也道。这个“邱”字外的花边,少了一截。

    这手帕是被人用尖锥钉在桌面上的,所以破了。凌厉道。原来是一整圆么?

    也不是,是半圆。邵宣也道。我因没见过邱姑娘绣东西,不知道她是否有这习惯——将自己的姓名妆饰一番。

    我也没见她绣过自己名字。凌厉道。不过她写字时并不会做这花哨的事情。

    这半圆的意思,是不是说——她被困住了,但不是困得十分,还得一半zì yóu?

    凌厉盯着那手帕瞧,盯着那“邱”字和那不完整的半圆瞧,愈瞧愈是心惊起来。

    我知道了。他突然地道。我想到了!他一把掀开了被子,走下床来。

    你想到什么!邵宣也连忙按住他。凌兄弟,小心你的伤!

    此镇西北五里——我今天上午见过的——我真傻,我真傻,居然没有发现!邵大侠,我们现在就去,说不定她还在那里!

    把话说清楚,西北五里的是什么?

    我见过一顶帐篷,篷顶就是弧圆。那之后我与人交手,广寒突然出现,就在离那里不远的地方——还废话什么邵大侠,我们快走吧!他说着,抽身向门外快步走去。

    邵宣也心里自然也与他同样挂念邱广寒,见他强忍伤痛冲了出去,也只得跟上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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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剑介绍:
他少年成名,也一度自以为是,但深入江湖,才明白天下之大。 会一直陪伴他的,是乌剑,还是红颜? ……乌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乌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乌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